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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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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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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7:14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章 醮壇蛇行

  在山石後聽著清虛說幼時時光,聽他懷念其師玄陽道長,周祈頗有些感懷,在外人看來,玄陽並不是個得道高人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庸俗諂媚,但在清虛眼裡,其師就是天下最好的師父。

  人的眼睛就如傳奇中的神仙鏡,看自己放在心上的人,總會覺得他無一處不好,即便看到什麼不美不好之處,也覺得可憐可憫甚至可愛。

  周祈突然想起自己看謝少卿被揍得青紫腫脹的臉來……周祈沒精打采地耷拉下眉眼,像隻丟了心愛肉骨頭,又被揍了一頓的流浪狗。

  偏老鼠洞裡爬出一隻老鼠來,這老鼠膽子格外大,蹲在洞口看周祈,周祈顧忌石頭那邊兒的清虛和陶綏,不好動它,那老鼠越發大膽起來,拖著長尾巴且走且停地從周祈不遠處施施然走過。

  周祈看著這隻老鼠,覺得它特別像前陣子在謝少卿面前的自己,那樣似有心似無意地挑逗,但若真去捉它,它定會飛快地逃了。

  老鼠停下來,一邊吃草籽一邊回頭看周祈。周祈默默抬手揮一揮,心裡嘆口氣,走吧,人鼠殊途,沒緣分!

  前面清虛和陶綏終於說完話走了,那隻調戲了周祈一會子的小鼠聽見動靜,也一溜兒煙地跑了,周祈只好再接著蹲守。

  等周祈終於捉到一隻老鼠拿回來,謝庸和崔熠已經去了清虛處,周祈便也去清虛處,到了卻又聽說他們去了玄陽真人生前住的院子,周祈便也跟過去。

  玄陽真人的住處比其弟子的要大一些,院子正中用碎石砌了陰陽八卦圖並紫薇北斗圖,廊下放著刀劍架子,牆邊種著花木,進了廳堂,正面懸著《老子講經圖》,大書案上放著筆墨經卷、黃紙、小香爐,又有山水屏風、木幾木榻等物,與長安城中略有些地位的道士所居之所並無多大差別。

  謝庸站在大案旁,從手裡拿著的《渾天占》中抬起頭,對周祈微笑一下。周祈支起嘴角也笑一下。

  「呦,挺快啊——」崔熠回頭,他正站在榻邊看玄陽真人箱子裡的桃木劍、木雕八卦牌之類。

  周祈走到崔熠身邊看一看,到底又轉回大案前。

  謝庸已經放下那本占術書,手中拿著的是一張信箋。謝庸看過,遞給周祈。周祈接過來,這封信措辭頗客氣,不過是日常問安,又說兩句瑞元觀日常事,像是給長輩師友寫的信,只是不知道信始所稱呼的「真人」是哪位真人。

  謝庸問清虛。

  清虛走過來,「這是家師寫給長安祥慶觀玄微真人的信。估計是前陣子本想送出這封信,但出了狐狸丹書的事,家師另寫了信,並親身去了長安,這信就沒用了。」

  謝庸點點頭。

  查看完了書案,幾人又進玄陽真人臥房。

  臥房裡也是床榻、几案、箱櫃,並沒什麼特別的,除了東牆上的小壁龕。龕上供著武神勾陳大帝,下面除香爐燈燭外,還擺著盤子大的一個木雕小壇。

  周祈仔細看看那八卦小壇,與道觀後面的醮壇很像,自然,八卦也出不來旁的形狀,小壇周圍還點了紫薇北斗諸星,木頭上面有些焦黑痕跡,這應該是雷劈木的。

  道家多愛用雷劈木做各種法器,以遣召鬼神,驅邪避凶,鎮宅護身。周祈微嘬一下牙花子,這位玄陽真人在臥房供奉勾陳大帝,還有這麼個小醮壇……

  清虛走過來,輕輕嘆一口氣,「祈福禳災,誰想到……」

  周祈點頭:「這小醮壇有年頭兒了吧?」

  「嗯,師父請來這壇的時候,我還小。」

  周祈再點頭。

  在玄陽真人處頗逗留了些時候,回到客房時,天已經黑透了。

  道觀僕役送來暮食,三人吃過,便一起看老鼠試藥。

  絕影做事俐落,把藥丸摁在老鼠受傷的腿上,頃刻間,老鼠便氣絕身亡了,傷口流出烏黑的血,周身青紫。

  謝庸、崔熠、周祈互視一眼,沒錯了,就是這種毒。

  「能得到這毒的,除了清仁,就是他的弟子們。」崔熠看謝庸和周祈,「你們注意沒有?那清仁跟他的弟子……嗯……」

  「練化丹藥唄。那藥裡也不只蛇毒,許還有石鐘乳、赤石脂、石硫磺之流的,性熱。」周祈道。愛服食丹藥的道士常有吹噓「夜御十女」者,食藥縱慾而亡的達官顯貴也不少,只是這清仁出火選男的。

  謝庸道:「也許還有旁人也能得到這藥——」

  外面傳來拍門聲。

  羅啟去開門,謝庸、崔熠、周祈一起走出來。

  是清虛,還有清仁那個相貌頗俊秀雅緻的弟子叫敬誠的。

  敬誠神色有些驚慌:「貴人們,家師不見了。」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他可留了話兒或字條之類?」謝庸問。

  敬誠搖頭,「今日午時師父服了丹丸,他服藥後,用心練功,不讓我與師弟們相擾,故而我等都不在。服藥之日吃過暮食後,師父當再配合喝一碗湯藥。家師於服藥之事頗仔細,一般都不錯時辰。可如今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沒回來。有一個灑掃的僕役說看到師父去後門了,可我們去後面找,連師祖出事的林子也找了,沒找到人。」

  「可去問過清德道長了?現在觀裡的事是清德道長管著吧?」

  敬誠搖頭又點頭,「是師叔管著。」

  「一起去見一見他吧,然後召集人手出去尋找。」謝庸道。

  清虛面色沉重,又帶著些無措,「大師兄也出事了嗎?」

  謝庸輕聲道:「很難說。」

  玄陽真人的屍首已經挪到了靈堂,清德帶著幾個弟子正在給其師守靈。

  陶綏來給玄陽真人上晚香。

  清德等弟子頓首回禮。

  見謝庸等過來,一個道士也遞給謝庸、崔熠、周祈香,三人都插在爐中,又行了禮,清德等也頓首還禮。

  「清德道長,剛才令師侄來說清仁道長不見了。」謝庸看著他。

  「不見了?」清德面現詫異之色。

  正要走出靈堂的陶綏轉頭,「我傍晚在院中碰見清仁道長,清仁道長說是去後面醮壇見道長你。道長沒見到他嗎?」

  清德略停頓一下,笑道:「他約我去醮壇,不知有什麼事。我在壇上等了他一陣子,他沒來,我就回來了。我還想著等他一會兒來給師父守靈問他呢,什麼事兒,非得去醮壇說。師父在的時候,是不許人隨便上醮壇的。」

  說著清德從袖囊中取出一張字條來,遞給謝庸。

  謝庸展開看:「酉末醮壇一見。仁字」

  「這字條是誰給道長送來的?」

  「不知道。我忙忙碌碌,這字條兒夾在門縫兒裡了。」清德看敬誠,「你們誰給我送去的?」

  「我們下午都不在師父身邊。」敬誠道。

  謝庸看看屋裡的人:「我們先去後面醮壇附近尋找吧。」

  清德點頭,招呼人手,點燃燈籠火把,留了兩個弟子守靈,帶著其他人都去了觀後。謝庸、崔熠、周祈、陶綏等外人也同去。

  這醮壇修建得頗雄偉,一點不亞於京裡大觀的醮壇,齋醮法師站的高檯子雕著八卦紋,台前三個大鼎爐並排而立,後面有矮一些的平台,是都講、監齋、侍經、侍香、侍燈等人站的地方,兩側又有旗台,幾個角兒上還蹲著石頭神獸。

  周祈白日間趁人不備上來看過,這算「故地重遊」。

  這醮壇平日當是有人打掃的,但打掃這種事,尤其日常並不用的地方的打掃,邊沿角落等處難免疏忽。上午周祈便查看過這醮壇邊沿,以期尋找到帶新鮮泥土的腳印。

  周祈又蹲在神獸石雕所在的邊角兒上,把火把拿近,眯眼看地上的灰塵:「哎?你們看,這像不像蛇蟲爬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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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5:37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一章 天道輪迴

  清仁的弟子敬誠道:「不錯,這是蛇蟲爬過的痕跡。」

  「或許清仁道長來過這裡——」周祈看一眼清德。

  「大師兄莫不是也想害我?我知道了,我來時是帶著敬修敬信一起來的,師兄固然功力高強,用毒的本事也好,卻難在一息之間殺死我師徒三人,少不得會鬧出動靜來,讓大師兄露了行藏。若我是像師父一個人,只怕這會子早就涼了。」清德冷冷地道。

  敬誠等幾個清仁的弟子都露出憤怒的神色。

  周祈則看一眼清德身後兩個沒什麼神情只垂手恭立的弟子:「若如道長所說,清仁道長如今又去哪裡了呢?」

  清德道:「興許是畏罪跑了也不一定。幾位貴人可查出家師所中之毒是不是蛇毒了?」

  周祈看一眼謝庸,謝庸點頭:「不錯,令師所中之毒與清仁道長所養蛇蟲之毒非常相像。」

  清德擊掌:「這就對了,大師兄定是畏罪跑了。臨跑之前,還想著害我一命。真是歹毒啊。」

  清德看看謝庸、崔熠、周祈:「貴人們,那我們就不找了吧?大師兄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等倒也不必執著尋他出來清理門戶,為師父報仇。唉,畢竟同門多年……」清德嘆一口氣。

  清德看向清虛:「師弟,以後就是我們兄弟相互扶持了。」

  清虛面帶猶疑。

  周祈覺得這小小道觀還真是人才輩出,前有用毒物練毒爪的清仁,後有巧舌如簧若是生在春秋戰國興許能憑舌頭混飯吃的清德……

  突然察覺到謝庸的目光,周祈也看他。謝庸輕拍一下白玉欄杆,另一隻手拿著火把離那欄杆也近了些。

  周祈看向那欄杆。

  謝庸對她微不可見地點下頭,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然後看清德。

  周祈看向離自己不遠的清德那格外寬大的袖子。

  清德道:「那咱們就回吧?回去接著守靈去。」

  眾人都轉身往醮壇下面走。

  「清德道長——」周祈走向清德。

  清德扭頭。

  「玄陽真人葬禮後,觀裡就該舉行新觀主繼任典禮了吧?可惜我等還要回京,怕是沒法兒參加了,先與道長致個歉。」

  清德笑起來:「施主莫要客氣。不過一間山野小觀換道士頭兒罷了,施主們都是京中貴人,忙的是大事,施主們能有此心,貧道等已是銘感不已了。」

  周祈走到清德身邊,「希望下次來時——」

  突然,周祈抓住清德雙手,把他撞向醮壇欄杆。

  清德面朝外,被拍在欄杆上,「你——」

  清德的幾個弟子都抽出隨身刀劍來。

  謝庸隔在周祈與清德的幾個弟子之間,手放在腰間劍上,肅然地看著他們。

  幾個弟子到底是鄉野道士,被他氣勢一壓,不敢輕動。

  羅啟、的盧也趕忙上前,絕影護在崔熠身側。

  崔熠怒道:「大膽!」

  周祈則輕笑:「都稍安勿躁。」說著用左手抓住清德兩腕,騰出一隻手摸向清德的右臂,果然……「真有好東西啊。」

  清德掙扎一下。

  有羅啟、絕影在,謝庸走到周祈身邊:「我來。」

  周祈便用雙手抓住清德,「都這時候了,就別掙扎了,難道你還想著把我們都滅了口?」

  清德冷哼一聲:「我不知道施主在說什麼。」

  謝庸捲起清德的右面衣袖,露出裡面的銅管袖箭。謝庸解開袖箭繫繩,輕輕地拿下袖箭筒子。

  謝庸又摸一摸其左面衣袖,這邊倒是沒有什麼。

  周祈道:「看看前胸呢,聽說有一種暗器是綁在胸口的。」

  謝庸點頭。

  「興許帶毒,小心!」周祈叮囑。

  謝庸看她一眼,嘴角微提,輕「嗯」一聲。

  謝庸在側面拉開清德外袍衣襟,裡面倒是沒有什麼暗器,卻有一層油過的不知什麼皮子的護身軟甲,顯然是防備其師兄毒爪的。

  周祈:「……同門師兄弟做到你們這份兒上,也是不易。行了,道長,說說吧?」

  清德扭頭冷眼看著周祈,又看謝庸:「敢問貴人們,我綁個袖箭防身又怎麼了?犯了哪條律法?」

  謝庸道:「在醮壇玉石欄杆上有新痕跡,看大小深淺,是袖箭打上所致。」

  「我前日確實在醮壇練了會子袖箭。」

  「當時令師還在,道長會違抗師令來醮壇上練袖箭?」

  清德語塞。

  知他不會輕易招認,謝庸道:「案發當確是在傍晚酉末時分,一則陶郎君也這般說,一則白日人多,有些事不好做。案後清德道長又準時回去守靈,中間時候不長,」謝庸看看醮壇後面的山,「若是埋屍拋屍,也當就在離這裡不遠處。松柏林子太明顯,且敬誠道長等已經去尋過了,那便只剩了後山了,應該就在後山腳下。」

  清德的臉越發陰沉。

  讓人拿繩子把清德及其弟子綁了,眾人一起進山尋找清仁屍體。

  崔熠問謝庸和周祈:「你們怎麼知道清德胳膊上綁了有袖箭?暗器這種東西,你們也能看出來?」

  謝庸與他解釋:「清德刀劍拳腳功夫不好,卻敢對上清仁,必然有所依仗;他手上戴白玉玦,玦上有弓弦摩擦痕,他能用弓箭,那麼會不會想到用暗器?」

  崔熠想起清德伸手給自己等人看,當時只覺得窮鄉僻野一個道士,竟然長了一雙東西市大掌櫃的手,卻是沒注意此節……

  「且清德的道袍衣袖格外寬大,腕部收口兒卻又格外小。見到那醮壇上的箭痕,自然便會懷疑他。」

  崔熠看看謝庸,又看另一側的周祈:「你們怎麼總能想到一處去?」

  謝庸嘴角帶著一絲笑,亦看向周祈。

  周祈否認:「我哪是那種細緻人?且想不了那麼多。是謝少卿衝我使眼色,我聽命行事而已。」

  崔熠看著她。

  周祈點頭,「真的!」

  崔熠扭頭看謝庸,謝庸一臉淡然。

  想不到老謝這樣的臉,還能用眉眼說這般複雜的話,關鍵阿周還能懂……怎麼這麼玄呢?

  崔熠略覺憂傷,明明是自己先認識老謝,也明明是自己先認識阿周,怎麼他們就這般默契呢?只隔著一個牆頭兒,時常混在一塊兒的緣故?崔熠想了想,一定是了。可惜自己沒法兒獨居,不然也去開化坊買個宅子,與他們做鄰居去……

  確實如謝庸推測的,清仁的屍體在後山腳下一片雜樹叢中被找到。他們找到時,還有兩隻似貓又似狐的東西正在撕扯啃咬,見人來了,這兩隻獸滋溜鑽進了林子。

  清仁的屍身極是恐怖,皮肉儘是青紫色,血跡烏黑,臉上、身上被咬得血肉模糊一片。

  敬誠等都被其師的慘狀驚住了。

  謝庸蹲下,羅啟給他用火把照亮兒。

  雖然屍體被破壞得極厲害,但還是能看到清仁前胸有很深的兩個箭痕,脖頸間亦有一個。

  謝庸拿出清德的箭筒,取出一支箭,比一比,確實是這個所致。這箭是七星箭筒,可同時發七支箭,另三支估計也射空了,或許壇上還有沒發現的射痕。

  崔熠頗有兩分感慨看向清德:「同門師兄弟多年,他竟然連埋都不埋一下,任他屍首被山間野獸糟蹋……」

  「清德道長或許是有意為之。若我們晚來上一陣子,這些袖箭傷口都被啃沒了,此案或許便可以賴給狐狸們了。清德道長把那丸藥抹在其傷口上,用意便在此吧?」謝庸淡淡地道。

  變故陡生!

  清虛拔刀砍向清德,「師父也是你殺的!是不是!」

  看押清德的的盧本只防備清仁的弟子會動手,想不到動手的是旁邊頗沉默老實的清虛,趕忙舉劍來擋。

  清虛的刀擦著清德的肩膀而下,道袍破了,露出裡面的甲衣。

  見清虛刀法凌厲,周祈等從屍體旁跳起奔去幫忙。

  清虛變招,那刀揮向清德的腿,的盧用劍去格,那刀到底還是砍破了清德腿上的皮肉。

  「啊——啊——」清德叫聲慘厲,倒了下去。

  不只才奔過來的周祈、謝庸等愣住了,便是剛才還在砍砍殺殺的清虛都提著刀愣住了。

  清德的傷口流出黑血,很快,他的臉也青紫起來。

  「二師兄——」清虛嘴唇微抖。

  絕影繳了他手裡的刀,清虛沒有反抗。

  謝庸輕輕拿起清德腰間懸的荷包,荷包已經被砍破了,露出裡面碎了的瓷瓶,是清仁裝丹藥的瓷瓶。

  過了片刻,看看滿面青紫流著黑血的清德,又看看同樣渾身青紫流著黑血死相更淒慘的清仁,崔熠嘆口氣:「這便是天道輪迴吧。」

  眾人砍木做架,抬了兩具屍首回去。

  清德的弟子們到底不像其師那樣硬氣,很快便招認了醮壇上的事。

  「真的是師伯先要害我們師父的。我們在醮壇上等了片刻,便見師伯走上壇來,我們與師父一起迎下去。突然地上有蛇蟲游動,師伯竟然放蛇來咬我們,師父不得已才發了袖箭。」

  「師伯中招,死在醮壇上。師父說這種事說不清,師父和我抬了屍首進山,留下敬修清理打掃醮壇。我們把師伯的屍體放在這裡,又撒了他的藥丸在傷口上,以偽裝是中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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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玦:「玦,鉤弦也。」大概相當於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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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5:54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二章 湖邊談心

  對於玄陽真人之死,清德的弟子們都矢口否認:「師父怎麼會對師祖不利。師父對師祖很孝順,師祖對師父也好。有一回師祖喝醉了,我們與師父一同服侍他,師祖確實說過讓師父繼任的話。」

  「師父殺師祖沒有好處。師祖沒了,又沒留下準話兒,那觀裡就該著大師伯當家了,那我們師父就艱難了。」

  對於那條蛇的下落,敬信則道:「師父匆忙間扳動機括射出袖箭,師伯倒地,我們再尋這蛇已是不見了。師父真是迫不得已的,都是大師伯逼得……」

  如清德一樣,他的弟子們也都長了一副好口齒。

  從山裡回來,謝庸、崔熠、周祈連夜搜查了清德、清仁的屋子,訊問了他們的弟子。

  清仁的弟子則訥言一些,只說師父與師祖師徒三十載,斷然不是弒師的人,對其師試圖殺清德之事,卻說不出什麼,畢竟有那字條在,還有那蛇……

  站在那養蛇的罈子前,謝庸扭頭看敬誠:「那蛇平時都是令師自己伺候嗎?」

  敬誠道:「是。師父喜歡這個,我們……」

  謝庸理解地點點頭。

  敬誠俊秀斯文的臉微微垂著,帶著些悲傷和惶惶。

  「道長跟在令師身邊幾年了?」

  「六年了。」

  「道長的幾位師兄弟都與令師這般親密嗎?除了令師兄弟,令師可還有旁的親密人?」

  敬誠抬頭看向謝庸,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周祈,臉「騰」地紅了。

  謝庸靜靜地看著他。

  「沒有,就我們兄弟。」敬誠垂下頭,低聲道。

  謝庸抿一下嘴,「令師行事時,可有什麼怪癖?」 他看向坐榻,那個圓頭軟腳黑羅紗襆頭已經從一堆衣服中被掏了出來,擺在面兒上。

  敬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臉越發紅了,「他偶爾會讓我等戴上這襆頭……」

  周祈與崔熠對一個狐朋狗友你懂我懂的眼神,周祈的目光卻又管不住地飄向那邊一臉肅然那位,謝少卿懂得還挺多,一猜就猜著了……

  「他從什麼時候有這個癖好的?」謝庸問。

  「就去年……」

  「可知道這襆頭他從哪兒得的?」

  「不知道。」

  ……

  雖頭一晚交子時才睡,謝庸起得仍頗早,他走出門去,對面周祈所居小院的門還關著,謝庸笑一下,負著手順著觀裡的路往外走。

  一個小道士沒精打采地拿著掃把掃地,見了謝庸,停下施禮,打個問訊。

  謝庸還禮。

  謝庸從正門走出去,拐到西面湖邊。

  湖邊霧氣中有兩個人。

  「不能這樣!」

  「為什麼不能這樣?」

  略頓一下,「你這樣刻,鋒芒畢露,有失雅厚,與《道德經》不合。」

  「我不是唸書人,不知道什麼雅厚不雅厚!刻刀能跟郎君的筆一樣軟?寫在紙上,跟刻在石頭上,本來就不一樣!」徐石匠把刻刀丟進腰間褡褳裡,「這麼個破地方,死了好幾個人,我還不想伺候了呢!」

  徐石匠氣沖沖地從謝庸身旁走過。不經意地,謝庸掃過徐石匠的鞋面兒。

  謝庸看看陶綏:「倒是個暴脾氣的。」

  陶綏無奈一笑。

  謝庸與陶綏並排而立,前面飛瀑噴濺,碧綠的湖面上薄霧繚繞,宛如輕紗攏住碧玉,再遠一點,蒼山環抱,一片蒼翠。

  「多似仙境。」謝庸嘆息道。

  陶綏點頭:「是啊。」

  「來了這兩日,一直沒得與郎君好好說會兒話。郎君言談不俗,寫得一筆好字,如何沒去科考?」謝庸問。

  陶綏笑一下:「貴人謬讚,鄉野之人,說什麼不俗。某也曾想去科考,但先是家父,再是家母,相繼病逝,去年秋天才出了期,做什麼都遲了,看能不能參加明年的吧。」

  謝庸點點頭:「難怪看郎君面上總帶著些抑鬱之色。」

  陶綏沒說什麼。

  謝庸感懷地道:「喪親之痛便是如此,『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食旨不甘』尚不足以描述,但夫子說的『毀不滅性』,『無以死傷生』①卻是有道理的。逝者已去,我們還要活著,長者們的在天之靈也望著我們能過得好一些,莫要只沉湎於悲傷之中。」

  陶綏行禮:「多謝貴人勸導教誨。」

  謝庸看看陶綏,微笑道:「見了郎君,有感於懷,多嘮叨兩句,郎君莫要見怪。」

  陶綏再行禮:「不敢。」

  霧氣慢慢消散,踏著陽光走過來一個人影。

  謝庸扭頭,眼角彎起。

  陶綏亦扭頭看看,微笑道:「曉日晨光,足暖心懷,真好。不打擾貴人們了。」

  周祈與陶綏錯身而過,陶綏行禮,周祈還禮。

  周祈扭頭,看著陶綏灑脫中帶著些孤寂的身影,「謝少卿,你覺不覺得,有的人好像天生蕭瑟一樣?」

  周祈問完,又不禁哂笑一下,自己也差不多這德行,命中帶「獨」,還說別人。

  見她這樣的笑,謝庸心中泛起酸楚。

  周祈又咧開嘴笑了:「難得出城一趟,本以為能爬個山,泡個湯泉,誰知竟遇上命案,出門真是不能不看黃曆……」

  「阿祈——」

  「嗯?」周祈抬眉。

  謝庸看著她,想到她最近的躲閃,到底沒說什麼,只溫暖一笑,「你看這景色多好。」

  周祈偏是個強種槓頭拿刀砍石頭的貨:「哎,謝少卿,你知道那陳生為何待原六不同嗎?」

  謝庸只看著她。

  「因為他就沒見過這樣兒的!這麼能鬧騰,活泥鰍一樣。他平時見的都是風拂荷塘,蓮葉微動,最多也就是三五尾小魚優哉游哉,見了這泥鰍,就覺得新鮮了……」

  「風拂荷塘,蓮葉微動,有魚擺尾,還有活潑潑的泥鰍,阿祈所言,恰如一幅生動的夏日荷塘畫卷,甚好!」謝庸微笑道。

  周祈:「……」風水輪流轉,這回改成謝少卿裝糊塗了?

  「阿祈,你不會做飯,你不知道,泥鰍味道甚美。把泥鰍用油煎酥了,加蔥薑蒜爆炒,再放些紫蘇、茱萸,極香!下酒下飯,都好得很。」

  周祈不爭氣地咽口唾沫:「……」

  謝庸的笑更深了,「待夏日的時候,做給你吃。」

  周祈有些悻悻,心裡又抑不住升騰起一線喜悅來。周祈在心裡嗤笑,還真跟傳奇裡的人渣郎君們差不多了,而謝少卿自然是那些芳心錯付的痴情美貌女郎。

  大約每個痴情種年輕的時候都會遇上個把負心人渣吧?

  等謝少卿老了,子孫滿堂了,看到牆頭杏花,或是再游驪山,或是看到馬上某個不羈小娘子的身影,或許也會做首詩感懷感懷,謝少卿是好性子的厚道人,應該不會罵,只會嗟嘆……

  周人渣在心裡輕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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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孝經》裡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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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三章 捉拿凶手

  自誤殺清德後,清虛就木木呆呆的,觀裡便是幾個老成些的敬字輩道士合議主事。因玄陽師徒皆是凶死,不宜長停,道士們卜了卦,又與謝庸等商量過,便擇定三日下葬。

  這已是第二日,道士們忙著出山購置棺木、大殮、念濟幽度亡經文,謝庸、崔熠、周祈、陶綏等客人幫不上什麼忙,只開吊時祭奠上香也便罷了。

  同樣祭奠上香的還有住在觀裡的遊方道士們。

  這些道士只住在這裡,不管觀中事,其中兩個年級大些的與謝庸打聽,「敢問貴人,貧道等昨日只聽說玄陽真人在林中打坐時為狐狸所害,晚間又聽說清仁道長不見了,這如何清德道長也亡故了?」

  謝庸把清仁攜毒蛇去見清德,清德以袖箭殺之,又藏了其蛇毒丹藥,後清德又被清虛砍傷砍破丹藥瓶子毒發身亡之事說了,「兄弟鬩牆,其禍不遠……」謝庸搖搖頭。

  遊方道士們亦搖頭感嘆,又問:「那玄陽真人——」

  「如今看來,極可能也是清仁道長所為。之前玄陽真人曾有意傳位於清德道長,如今觀裡又有這丹書之利,清仁自然不忿,他身懷劇毒,功夫了得,要在林子裡殺了玄陽道長是不難的,又故佈疑陣,做出狐狸爪痕來,不過是為了擺脫嫌疑。自然,斯人已逝,這也不過是推測罷了。」謝庸道。

  遊方道士們都道,應該便是如此了。就在靈堂前,道士們不好說亡人什麼,不然或許還會說些「清仁道長平日看著便頗凶悍」之類的話。

  其中一個道士道:「本以為這是神仙福地,最利於修道,如今看來……」

  謝庸聞言知意:「莫非道長有遠遊之意?」

  這道士竟然是個愛談玄的:「貧道等本就是方外人,四處為家,談何遠近?」

  謝庸點頭:「道長說的是,是某淺薄了。」

  周祈站在旁邊,聽謝少卿與道士們閒聊,眼風掃過不遠處正與另一個遊方道人說話的陶綏……

  道觀裡擾攘忙亂了一天,燒過了晚香,不久就安靜下來,各個院子的燈火漸漸都滅了,只靈堂三盞靈前燈還亮著,幾個守靈弟子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兩個人影拔開道觀門插關,走出來。

  兩人快步往山間走。

  「先點著前面的大殿,那邊沒人,等燒旺了,即便有人去救,也救不下。等都去大殿救火了,我去燒靈堂,你去燒後面的醮壇。」

  「不!我去燒靈堂!」

  「也可。可惜那醮壇建得太過結實,木少石多,也只能燒什麼樣算什麼樣了。」

  「要我說就該先點道舍,他們一個個自顧不暇的時候,我們從容去燒靈堂和大殿。」

  「我們已經說過此事了。元兇首惡已除,何必多造殺孽。」

  「呵!這幫道士沒一個好東西,能燒死一個是一個。從他們住進這道觀開始,就不是什麼無辜人了。」

  「二郎!」

  「罷,罷,聽你的。」

  二人來到一個山洞前。那個被稱為「二郎」的吹亮火摺子,往山洞裡面走,「我晨間來看過,都好好的,我之前還怕老鼠之類把油——」

  他突然停住,目光投向洞中放油脂、硫磺、松香等物之處三個黑黢黢的身影。

  周祈倚在石壁上打個哈欠,「你們再不來,我就睡著了。」

  「陶郎君,徐郎君。」謝庸淡淡地招呼道。

  羅啟只在謝庸身旁抱劍而立。

  陶綏臉上的驚愕化成一抹微笑,「一直沒問,不知貴人官居何職,應當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吧?」

  「大理寺少卿謝庸。」

  陶綏再笑一下,「想不到會撞在大理寺少卿手裡,大約這就是天意吧。」

  「什麼天意!」石匠徐二郎掏出腰間竹筒、擰開蓋子,朝謝庸甩去,又把火摺子扔向那堆易燃之物。

  周祈跨步擋在謝庸身前,舉刀揮過,毒蛇被斬為兩截,又身形不止、就勢翻身,接住那火摺子。

  羅啟已經拿刀與徐二郎戰了起來。想不到徐二郎竟然也是個會用刀的。

  周祈挺刀上前,架住徐二郎的刀,把火摺子塞在羅啟手裡:「我來!」

  周祈撩開徐二郎的刀,左劈右砍,極凌厲地一陣快攻。

  徐二郎雖多年也勤練不輟,自身也有幾分悍氣,但到底比不得周祈。

  周祈刀刀不離其胸腹,徐二郎漸漸左支右絀。

  周祈變招,刀沿著徐二郎格擋的刀上滑,還是那式她用慣的殺招——刀尖挑在了徐二郎的下巴上。

  「若不是剛才砍了蛇,你今日定會見血。」周祈冷哼。

  一直拿劍在旁替她掠陣的羅啟極想像陳小六一樣喊「老大威武」,但到底顧忌謝庸在身旁,沒有叫出口,此時趕忙上前幫著把徐二郎綁了。

  徐二郎扭頭,看向一動未動的陶綏,「你怎麼沒——」

  「他比你有眼色!」崔熠帶著絕影、的盧從外面進來,「以後別把這堵截補刀的活兒交給我了。沒意思!」

  但崔熠還是沒忘替周祈吹噓:「阿周,你真是越來越英姿颯爽了!活像個女戰神,嘴裡能噴火那種!」

  周祈嗤笑:「嘴裡噴火……那是妖怪!」

  有絕影拿著的火把照亮兒,周祈看一眼許二郎,伸手接過羅啟手裡的火摺子,扔進那盛「油」的桶中,火摺子應聲而熄。

  徐二郎一怔。

  「還想縱火燒我們?」周祈沒好氣兒地道,「我們像是會站在一堆燃爆之物旁邊與兇徒打架的蠢貨?」

  許二郎不說話。

  陶綏微笑:「被諸位抓住,我等倒也不冤。不知貴人們是怎麼發現我與二郎的,又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郎君名綏,史書中載涂山人之歌,『綏綏白狐,九尾龐龐』,徐郎君的『徐』與『涂』極相似,我猜陶郎君和徐郎君應該都姓涂吧?涂山氏之涂?」謝庸問。

  陶綏點頭:「不錯。」

  「這道觀所在,原來是涂姓家族聚居之所?」

  陶綏再點頭。

  「當日我等在湖邊見到你們安放那刻丹書的大石,拆那地上磚石時,只二位郎君是把磚石搬過去的,其餘人等皆是扔到那堆上。我想,當是因為那石頭上有涂氏家族標識九尾白狐之故。」

  「因當年的恩怨,兩位郎君欲圖報復,且是以家族名義報復。兩位先是偽造了丹書放在瀑布後的小山洞中,或許還假作狐鳴?月下湖上仙狐吐納這樣的事怕是觀中道士為了那丹書編的。」

  「確實二郎只是在洞中學了學狐鳴。」陶綏道。

  「那洞中幾條舊刻痕,是你們幼時刻的吧?或許刻的便是白狐的九尾?」

  陶綏微怔,想了想,「不記得了,或許吧。」

  謝庸點頭:「郎君時常來觀中,對玄陽、清仁、清德等的秉性、毛病和他們之間的關係知道得頗清楚,甚至——還與清仁關係非同一般,所以便定下這殺一帶二之計。」

  陶綏的嘴繃成一線。

  「郎君是否曾送給清仁一頂襆頭?」

  陶綏扭頭看向別處,沒有回答,這沒有回答便已是回答。

  對這士子們常戴的圓頭軟腳黑羅紗襆頭,謝庸沒再追問,「郎君輕易地或不太輕易地得到了清仁的蛇毒丹藥,又打製了特別的指套,或者其他狐狸爪形利器,至於怎麼殺玄陽真人——我猜或許是把毒針插在蒲團上,玄陽真人坐上蒲團,中毒,站起,跌倒,仰面而亡。」

  「你們和一個掃地的小道士一同跑過去,然後支使受了驚嚇的小道士去找人,趁此時候,用狐狸爪利器造出抓痕,為混淆視聽,不只在臀上抓了一下,還在背上也抓了一下。」

  「在此不得不說老天也幫二位。若玄陽真人是俯臥而亡的,讓那小道士看到玄陽真人身後完整的道袍,你們怕是就只能抓傷其肌膚,而不得抓破其衣服了。雖說是『仙狐』,到底還是有些奇怪,不如如今做的這般自然。」

  謝庸看陶綏,「或許郎君們有更巧妙的辦法?」謝庸又看一眼周祈,「周將軍曾猜測傷人的是綁在樹上的小弓弩,晨間林中尚暗,玄陽道長或許踏中連著小弓弩的機關,被其射中後背。匆忙間,小道士不注意,你們支使小道士走後,收了這小弓和機關,同樣可以造成這樣尋不到腳印的場面。」

  「沒有什麼機關,便是如貴人所說的把針反插在蒲團靠裡一些的地方。」

  周祈看看謝庸,得,你贏。

  謝庸安撫地看看她。

  「至於醮壇上清仁與清德之爭——以清仁道長的性子,寫字條約其師弟醮壇相見,未免太奇怪了些,更何況帶著取毒不久、伏在壇中不動的毒蛇?」

  「我猜,塞在清德道長門縫的字條是郎君寫的。郎君擅書,偽造各人筆跡是極簡單的事。郎君把偽造的字條塞在清德門上,又親去找清仁。郎君知道清仁服藥後的下午弟子們都不在,或者這個規矩便是因郎君才定的。郎君與清仁說了什麼,某不好妄加揣測,清仁被說動,於酉末準時去醮壇找清德。」

  「徐郎君捉了其他的蛇提前放在醮壇上,當時天色將黑,清德但見蛇行,便以為是那條花斑王蛇,然後發動袖箭機關,射殺了清仁。我不明白的是,徐郎君是如何操控那蛇應時而動的?」謝庸問。

  陶綏道:「那蛇剛被餵了老鼠,不愛動。清仁身上有劇毒蛇王的氣息味道,他去哪裡,蛇蟲都會匆忙避讓的。」

  所以,那蛇不是要攻擊清德,而是逃走,也難怪後來他們沒找到那條蛇。

  謝庸點頭:「受教了。」想來蛇蟲繞行這事是清仁親口告訴陶綏的。

  「當時徐郎君或許就在隱蔽處看著吧?見死的是清仁,便回到觀中,埋伏在清仁住處附近,等眾弟子都出門尋他,就進去把真正的花斑王蛇捉出來——清仁的弟子不養蛇,也不注意那蛇,不會知道那蛇是幾時不見的。」謝庸道,「若死的是清德,他自己就會留下後手,他的其餘弟子知道他去醮壇見清仁了,還有醮壇上蛇行的痕跡,這都是鐵證,故而這就是一個死局。」

  「只是我沒想到清德也會死在那藥上,就像崔郎君說的,真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陶綏冷笑一聲。

  陶綏看著謝庸,「貴人推測一絲不差,宛如親見,只是貴人恐怕也猜不到這些披著道士皮的惡人當年做下什麼樣的惡事。」

  「我們涂氏這一支從淮北而來,安居於此已近百年。我們人丁不算興旺,可老少也近百口,一夕之間被這幫惡道所害,只我們幾個當時未在家中的大人孩子得以保命。我們回去,家中已經一片焦土。一個族伯受了重傷,逃到山林中,我們找到他時,他已經不行了,只說了 「道士害人」幾字,便撒手西去,他手裡還攥著一塊帶血的道士衣袍。」

  「二郎家只剩了他與他阿娘,我家只有家叔與我活了下來,家叔把我託付給我的養父養母,自去告狀,那昭應縣令受了道士們的好處,反將家叔打了出來,第二日,家叔便不明不白地在家裡死了。這樣的血海深仇,我們豈能不報?」陶綏眼睛泛紅。

  謝庸想起清仁胳膊上的傷,他說是當初建道觀時為山賊所傷,那「山賊」或許便是涂氏族人。陶綏面對這樣的滅門凶手,捨身飼餵,與他周旋……

  過了片刻,謝庸問:「這些道士圖謀什麼?就圖謀這塊風水寶地嗎?」

  「或許是吧。我探過清仁的口風,他沒說什麼,或者是防備我,或者是不知道,畢竟當年拿主意的是玄陽。」

  玄陽屋子裡供著的神像和雷劈木醮壇,就是鎮壓這些冤魂用的吧?殺這麼些人,竟然就是為了這個?謝庸點頭:「是啊,或許只有玄陽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謝庸又問:「今早在湖邊,郎君與徐郎君在爭吵什麼?」

  陶綏搖頭道:「並沒爭吵什麼,只是在說些日後的打算罷了。」

  徐二郎冷聲道:「我想著點了道舍,把你們這些人能燒死多少是多少,他卻婦人之仁,不願意!」

  陶綏看一眼徐二郎:「二郎,你便是如此說,我也不能脫罪。」

  「那你又何必給我瞞著?」

  陶綏不再說什麼。

  ……

  長長的案子問下來,已過子時。謝庸等押著陶綏和徐二郎回道觀,至於埋在洞外的硫磺松香等證物,只能明日再來取。

  周祈伸個懶腰,「還挺累的,找這個藏東西的破山洞,可找了一陣子,又跟徐二郎打了一架。」

  「對了,忘了問了,老謝怎麼知道他們在這麼個山洞裡放了硫磺松香油脂等物?」崔熠問。

  周祈告訴他:「謝少卿說晨間看到徐二郎鞋上有極明顯的一大塊油污,先前是沒有的,然後又想到那傳說中被燒掉的『狐狸祠』。若果真有仇,他們怎麼會讓玄陽等入土為安?十之八九會選在今晚焚燒道觀。」

  崔熠看看前面謝庸的後腦勺,「一塊油漬……就能想這麼多?」

  崔熠不放過任何一個架秧子撥火的機會:「阿周啊,你與老謝當鄰居,得小心啊,保不齊什麼時候就吃了虧,他太精了。」

  周祈有些心虛地抓一下耳朵,那些傳奇上的美貌女郎也都是極聰慧的,也都在那些渣渣郎君手裡吃了大虧……可見這精不精的,跟吃虧佔便宜並沒太大關係。想到佔便宜,周祈腦子又歪了,在歪出太遠之前,周祈硬生生的把這「歪」給掰「正」過來,又在心裡念起了經。

  「顯明,我聽說長公主如今為你挑新婦已是女的、活的即可了?」前面傳來淡然的聲音。

  「不是!不能!沒有!」

  聽著崔熠的否認三連,周祈不唸經了,專心合夥兒嘲笑起崔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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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6:24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四章 夏夜訪客

  第二日,謝庸、崔熠、周祈表明身份,帶著陶綏、徐二郎、清虛等一干嫌犯和證物回京。

  此案涉及二十年前的百條人命大案,大理寺的人頗忙了一陣子,除正式堂審外,還查閱縣誌,派人詢問這山谷附近村落的百姓,詢問陶綏、徐二郎後來的鄰居等可能的知情人,查問當年昭應縣官員受賄瀆職之事,並試圖尋找當年涂氏家族埋骨之所,謝庸還拜訪了與玄陽關係不錯的祥慶觀玄微真人——到底是二十年前的舊案,幾乎所有證據都湮沒於歲月中了,便是當年的昭應縣令七八年前也一病死了,埋骨之所更是全無蹤跡,但陶綏所言當年之事基本確定是真的。

  那丹書系偽造的,王寺卿為此專門給皇帝上了奏表,周祈聽一個相熟的宦者說,那兩日御前的人面色都不太好。

  想想也知道,先是回鶻神鷹死了,後來「神狐」獻的丹書又是假的,這位成天想著長生不老的老皇帝得是多失望……

  此案審判完畢,已經進了五月。

  周祈院子裡的杏花兒開得早,果子結得也早,還不到端午節,黃黃的杏子已經掛滿枝頭。

  周祈懶而饞,從興慶宮回來,在坊裡順手買了二三十串烤羊肉,回來在樹上摘了些杏子洗淨,便歪在院中小藤床上,這麼杏子就烤肉當暮食吃。

  天正是將黑透未黑透的時候,已經掛了不少星子,亮晶晶的。周祈喜歡此時天空的顏色,一種極漂亮的藏藍,深而不悶,還有那麼一點點不顯山不露水的豔,這個顏色如果做成袍子,面色白的人來穿,一定好看極了。

  面色白的人……周祈捏著杏子咬一口,咂下嘴——這個有點兒酸。

  還沒吃完,有人拍門,不輕不重,不緩不急。

  「來啦!」周祈放下手中的大碗,趿拉著鞋去給謝庸開門。

  謝庸一襲家常淺灰色布袍,沒戴襆頭,只用簪挽著髮,身後跟著胐胐。

  「哎呦!小寶貝!幾日沒見,想我了吧?」周祈趕忙走上前去抱起胐胐,「好像又沉了呢?你都不苦夏嗎?」

  謝庸莞爾。

  「喵——」

  「越夏天越想吃東西?難怪這般富態。」

  「喵——」

  「你夏天愛吃什麼?還是雞肉嗎?小鮮魚?」

  「喵,喵——」

  謝庸如主人一般走進院子,後面一人一貓猶在絮叨。

  周祈把胐胐放在藤床上,走去屋裡給謝少卿端了個竹蔑子編的小坐榻來,又拿了一個茶盞,給他倒了一盞飲子。

  胐胐正蹲在床上觀賞周祈的暮食,謝庸亦頗看了幾眼。

  周祈見到,便問他可嘗了自己送去其家的杏兒了。

  謝庸道謝,說吃過了。

  周祈點頭,兩家就隔著一堵牆,自己家的杏兒已經黃了甜了,謝家的杏還青著呢,謝少卿真是沒地兒說理去……

  謝庸微皺眉頭:「阿祈,你晚間就吃這個?」

  胐胐亦極莊嚴地抬起頭,看向周祈。

  被小可愛胐胐和它的主人這麼看著,周祈突然有點面對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之感。

  周祈真誠地對謝庸道:「謝少卿,你不知道這樣多好吃。杏子的酸甜氣解了羊肉的肥膩,這兩樣兒簡直絕配!要不,你嘗嘗?」周祈也不過是一問,謝少卿這種古板講究人,恐怕享受不得這種樂趣。

  謝庸伸手拿了一串兒羊肉,又拈了一個杏子,把杏放在嘴裡咬了一口,又吃一口肉。

  周祈:「……」

  周祈又看向胐胐:「裡面有食茱萸——」

  胐胐翹著尾巴,高傲地跳下藤床,走到小案邊,盯著紗燈旁的飛蟲看起來。

  就是比它主人有氣節!

  周祈笑問謝庸:「是不是絕配,是不是好吃?」

  謝庸不回答,只問:「像這種絕配,周將軍還有什麼?」

  「那可不少。烤胡餅夾糖炒栗子?烤胡餅夾炸蘭花豆?烤乳糕子配羊肉串?」

  謝庸懂了,點頭:「干支衛廨房裡的小爐子真是勞苦功高。」

  對這麼點諷刺,周祈根本不當回事,反而愈加得意地道:「我們是沒有鍋,不然保不齊能做出什麼驚天地動鬼神的吃食來呢。」

  謝庸笑起來,想像冬日的時候,周祈在干支衛廨房裡,寫奏表累了,打牌煩了,一本子傳奇看完,與陳小六等人圍著小爐子,烤從外面帶回來的胡餅、乳糕等物,旁邊案上還堆著栗子、炸蠶豆之類零嘴兒,炭灰下面興許還埋著芋頭……

  有趣自然有趣,偶爾吃吃挺好,但——謝庸目光又掃過大碗裡的烤羊肉和杏兒,好在以後家裡不用阿祈做飯。

  周祈盤膝坐在榻上,接著擼肉串子。謝庸在她對面竹榻上坐著。

  周祈抬眼,恰對上謝庸目光,謝庸對她微微一笑。

  周祈這被看的反而避開,接著垂眼吃肉串兒。周祈不覺得是自己慫,她只是覺得,夜色這個東西太魅惑人。謝少卿的眼睛、鼻子、嘴讓燈照著格外好看,他剛才一笑,全無白日間的肅然沉靜,特別是他的下唇看著格外柔軟,讓人忍不住想上去欺負欺負……

  還有他穿的是薄布袍,那肩、那胸、那腰,那隨意盤坐的長腿……周祈在心裡慨嘆,夏天太要命,夏夜更要命。美色當前,周祈覺得手裡的羊肉串兒都不香了。

  這種時候最好就是胡扯。

  「謝少卿收了下官五千錢,把下官的畫兒畫好了嗎?」

  「還沒,想不出畫什麼。」

  周祈一笑,要是真大同世界了,這位靠賣字賣畫兒的話,還真吃不上胡餅夾烤羊肉。

  謝庸微笑:「若真大同世界了,我還能寫傳奇。」

  周祈被看破心思,倒也不尷尬,反而問道:「當初怎麼想起寫探案傳奇來呢?」

  謝庸與她說起當年境況,「當時科考及第,在京裡等待銓選,手中沒有半點積蓄,不知何以為生。開始也是與旁的貧窮士子一樣去東市擺攤兒賣字賣畫兒,但買賣不佳——」

  周祈明白了,難怪那日擺攤兒擺得那般利索,又詫異:「不該啊。以謝少卿的才氣,還有——」周祈頓一下,「本事,怎麼會買賣不佳呢?那時候的人這般沒眼光嗎?」

  謝庸抿著嘴看她,眼中卻帶著笑。

  周祈清一下嗓子,撓撓耳朵,這調戲人調戲習慣了,就有點剎不住……不過以謝少卿的姿色論,是不該買賣不佳的,前幾日他去東市,才去了多一小會兒,就有女郎要讓他給自己畫像。

  周祈突然懂了,「莫不是被女惡霸纏上了?」

  謝庸想說「如今才遇上女惡霸,且是我纏著她」,到底怕太過孟浪,惹惱了周祈,停頓了片刻,喝口飲子:「哪那麼些女惡霸?」

  那麼些……周祈還是莫名覺得自己被中傷了。

  謝庸到底忍不住,微笑著看她,輕聲道:「阿祈,你覺得一樣東西好吃,便覺得大家都喜歡吃,其實不是。」

  周祈想否認自己覺得謝少卿好吃,但想起剛才自己還看著人家的嘴唇想東想西,這否認的話便有些磕絆,「我——我——」

  謝庸卻已正色說回傳奇的事,「既字畫買賣不好,總要想旁的出路。我看旁邊書肆傳奇賣得好,便想也試著寫一寫。書肆主人說,最好賣的,一則是鬼怪狐仙傳奇,你知道,我不信這個,只怕編出來不像;另一則是才子佳人傳奇,我這樣酸腐之人,只怕寫不出婉約情致——」

  周祈想起自己與崔熠一起說煙雨齋主人不解風情,得長成什麼天仙模樣,才能不被娘子攆出臥房來。果然長得天仙模樣……周祈目光掃過謝庸的臉,謝庸垂著眼,舌尖輕舔一下唇,周祈趕緊避開眼,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子!確實沒人會把他趕出臥房啊!

  「故而,只得擦邊寫斷案類的傳奇。寫完第一卷 ,便授了官,去外地赴任去了。」謝庸接著道。


  周祈也正經回來:「難怪……我買到這傳奇已是後來,開始我以為有下卷,只是自己沒買到,很是在東西市的書肆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找著,與書肆主人們打聽,都說沒見,我便疑心根本沒有下卷。當時真想查查是誰寫的,往你家門首送刀片兒去。」

  謝庸笑起來。

  過了片刻,謝庸道:「那是紫雲十三年。那時候你才進干支衛?」

  周祈點頭:「還出不得宮門呢。不然興許那時候就認得你了。」

  謝庸想像更年輕些的自己,一身狷介酸腐氣,遇上據說「人憎狗嫌」剛到胸口高的周祈,不禁笑起來。

  周祈能大致猜到他想什麼,嘁,看不起人嗎?

  謝庸卻又哄她:「若那時候遇到你,興許我就不寫傳奇了。」

  周祈不懂。

  「左右賣字賣畫兒賺不到錢,會有個能耍刀劍、爬桿子、胸口碎大石的小娘子救濟。」

  周祈:「……」

  謝庸笑。

  周祈突然發現,謝少卿其實是個厚臉皮的謝少卿……

  謝庸看著周祈逗趣的樣子,眼中卻閃現出前兩日她說想在那道觀出家時的寂寥神色,還有種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行徑,再想到她大業三十一年出生,還在襁褓中便被那位蔣大將軍帶入宮中,交給一位老嫗養大……

  謝庸很想抱抱周祈,親親她的頭髮,告訴她,往後的日子自己會與她一起。

  外面更鼓聲響,不知不覺,已經二更,本來還精精神神盯著燈上飛蛾蟲子的胐胐已是睡著了。

  謝庸站起來,囑咐周祈:「明日唐伯做櫻桃饆饠吃,你早些過來。」

  周祈笑著道好。

  把胐胐留在周祈這裡,謝庸走出門去。

  周祈送他:「哎?對了,謝少卿,為什麼你取煙雨齋主人這個名字?」

  謝庸微笑:「當時賃屋給我們住的主人家是做魚鮓的。」

  周祈:「……」所以,煙雨齋,其實是醃魚齋?謝少卿的——風趣原來在這裡……

  謝庸的目光撫摸過她的頭髮、面頰、嘴唇,溫柔地道:「早點睡,阿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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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6:36 |只看該作者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五章 畫幅畫像

  周祈到謝家時,謝少卿還埋頭在文書中。

  周祈不擾他,彎腰抱起胐胐來,去遠一些的坐榻上與貓玩。

  「胐胐」這解憂之獸的名字取得真好。周祈覺得,抱著胐胐,把臉埋在它的肚子上,聞著它身上那混著舊書味兒、剛出鍋的蒸餅甜香味兒、春天杏花味兒——這會兒聞著又不像杏花味兒了,倒是有些果子香似的,心裡就安定下來,又有些犯懶,人生太長,樂少苦多,何妨在這塵夢中多睡片刻……周祈微垂眉眼。

  謝庸抬頭看她,周祈展眉一笑。

  謝庸捲起案上書冊簿子,周祈笑道:「你自忙你的,我不過是來蹭吃,不用你招待。」

  「已是忙完了。」

  唐伯走進來,端著的托盤上除了飲子,還有兩碗櫻桃酪漿,「這正當時候的櫻桃本就夠甜了,我只給將軍加了一勺蔗漿,又加了多多的酪漿,將軍嘗嘗。」

  周祈忙道謝,用小瓷匙舀一口吃了,果子鮮甜、酪漿濃釅、又涼涼的,幾乎捨不得嚥下,周祈滿足地嘆息一聲,「真好——真好!」

  唐伯笑起來,看著周將軍吃東西,就讓人高興,好像自己做出來的是什麼天上有地上無的珍饈玉饌一樣。

  「一會兒還有櫻桃饆饠,周將軍等著吃。不瞞周將軍說,這是老叟我壓箱底的本事,用當年縣學後面櫻桃樹上多少櫻桃練出來的。」唐伯一向謙遜,難得這般「輕狂」。

  周祈趕忙道:「為了吃您老的櫻桃饆饠,我午間在公廚就喝了一碗粥,把肚子空著呢。」

  唐伯笑起來。

  謝庸微笑著看他們一眼,從自己的碗中撥出一勺櫻桃酪漿給胐胐,兩人一貓圍案吃起來。

  唐伯笑得有些意味深長,真好,多像一家三口,不知何時大郎與周將軍能生個娃娃……大郎與周將軍的娃娃不知是什麼樣兒的,是像大郎一樣安靜有禮,還是像周將軍一樣灑脫逗趣,又或者是個調皮搗蛋上房揭瓦的?

  謝庸抬頭,對上唐伯的眼睛,唐伯瞪眼做出使勁兒的樣子。

  謝庸讓老人家逗得嘴角兒翹起,低頭接著吃櫻桃。

  唐伯知道自己在這裡,大郎不好「使勁兒」,又問了周祈兩句除了櫻桃饆饠還想吃什麼,便退了出去。

  吃過櫻桃酪漿,謝庸道:「阿祈,我給你畫張像吧。」

  都來吃櫻桃饆饠了,成天這樣混著,也不差這一張像,周祈點頭,又明目張膽地要求作弊:「把我的臉畫圓潤一些,頭髮畫順一些,就像別的小娘子那樣,絲一般的頭髮。」周祈揪一揪自己額頭鬢邊桀驁的碎髮,臉上露出不甚滿意的神色。她的頭髮粗,多,又稍微有點捲,確實與許多女郎那種絲滑的頭髮不同。

  謝庸笑著答應:「好。」卻又看一眼周祈,輕聲道,「這般已經很好了。」

  周祈覺得臉有些熱,卻又不禁在心裡腹誹,什麼叫「這般已經很好了」,你看人家混齊,說我像草原上的花呢……

  見周祈面孔泛紅,偏又做出「嗯,本將軍知道了」的樣子,謝庸笑起來。

  周祈越發腹誹他,這般不會說話,難怪娶不上新婦,幸好臉長得好看……

  「我用什麼姿勢?」周祈問。

  「隨意就好。」

  周祈覺得自己拈花聞香做嫻雅狀似乎不太合適,抱劍而立又未免凶悍冷漠了些,拿本書看——拿謝少卿的書,只怕他畫未及半,自己已經打起了呼嚕……

  謝庸鋪開絹布,調好淡墨,拿一支細狼毫,微笑著等她。

  周祈去與胐胐商量,「你睡一覺的工夫也就畫好了。讓謝少卿把咱們倆都畫得美美的,你想畫得瘦一點還是胖一點?」

  胐胐剛吃了櫻桃酪漿,心裡正愉悅,喵一聲,跳到周祈腿上,周祈趕忙抱住它,這是答應了吧?

  周祈就這麼坐在榻上,摟著肥貓胐胐,笑眯眯地讓謝少卿畫。

  謝庸看周祈一眼,勾兩筆,再看一眼,再勾兩筆,畫得不緊不慢的。

  以時下眼光論,周祈固然也算好看,但算不得特別美的美人兒,她有些偏瘦,眉毛有些斜飛入鬢的意思,鼻子也比旁的女郎要挺一些,若不是一雙漂亮杏眼兒,就顯得英氣太過了——自然,謝庸不這麼覺得,他覺得阿祈哪裡都長得甚好。

  謝庸覺得,阿祈笑起來就像春天的杏花樹,有女子的嬌俏,又有些頑童式的爛漫,讓人禁不住跟她一起笑。

  謝庸又想起周祈偶爾的惆悵,那樣垂著眼,微癟一下嘴……真是再沒見過阿祈這樣能牽動人心的臉了。

  胐胐被周祈胡嚕得睡著了,果真打起了小呼嚕,周祈讓它引得也有點睏,想打哈欠只能忍著。過了一會兒,周祈到底忍不住:「謝少卿,什麼時候能畫完啊?」

  「你若累了,先歇一會兒,起來走一走。這個要先勾線稿,再慢慢用墨渲染,再著色,著色要一層一層地往上疊,急不得,總得個把月工夫吧。」

  周祈本以為他只是簡練地勾個樣子、畫個意態——他屏風上便是極簡單的水墨山水,大片的留白,誰想到竟是要畫細筆畫兒。

  「不急,我們慢慢畫,都有空兒的時候就畫一會兒。」謝庸又道。

  這麼一說,得畫到過年了……周祈看著謝庸,謝庸微笑,面上全無半點心虛。周祈有些悻悻,早知他會裝相,又狡詐多端——卻未察覺自己翹起的眼角兒。

  又畫了一陣子,另一個來蹭櫻桃饆饠的從外面走進來。

  「呦!畫像?」

  周祈道:「五千錢呢,謝少卿太黑了。」

  崔熠不向著周祈:「北方才子,大理寺少卿,給你畫像,五千錢還算貴?」

  崔熠看謝庸:「老謝,你也幫我畫一張!」

  謝庸點頭:「畫你得加錢。」

  崔熠:「……」

  周祈笑起來,她一笑,震動了胐胐,胐胐不悅地用爪子拍了周祈一下,周祈趕忙安撫。

  崔熠問:「為何啊?你們這還鄰居價兒?」

  謝庸微笑著看他一眼:「你衣服上的花紋太過繁複。」

  一身風騷朱紅江南繚綾袍子的崔熠:「……」

  周祈張大嘴無聲地笑起來。

  崔熠被兩人合夥欺負,總要想著扳回一局。

  「老謝,你這畫的阿周——」崔熠在畫兒上找事兒挑毛病,雖只勾了輪廓,但能看出像是像的,尤其這一笑,但——崔熠說不出畫中的周祈與那邊坐著的周祈哪裡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阿周,你長得這般好看嗎?」

  周祈挑起眉毛:「崔少尹,你今日才知道我好看嗎?」

  崔熠看看周祈,把問詢的目光投向謝庸。

  「阿祈是很好看。」謝庸正色道。

  崔熠:「……」

  周祈禁不住眯眼笑起來。

  唐伯領著羅啟、霍英端著托盤進來:「吃飯啦,吃飯啦!」

  胐胐伸個懶腰,從周祈腿上爬下來。周祈也得以活動活動被壓麻的腿,又去洗手,幫著擺飯。

  「崔少尹、周將軍嘗嘗這櫻桃饆饠。」唐伯熱情相讓,並親自拿一雙竹箸給周祈夾了一個。

  唐伯的饆饠比外面饆饠店的做得要小巧,薄薄的皮子,煎得焦黃,周祈不怕燙地咬一口,露出裡面紅豔豔的櫻桃餡兒,啊,甜!香!這餡子不像饆饠店裡的一樣一味只求碎求細,反而有些半塊半塊的櫻桃,讓人咬著很舒爽,也不像外面的那麼甜,更多些櫻桃本有的鮮甜氣。

  「好吃!」周祈又咬一口。

  唐伯又許下:「夏用櫻桃秋用蟹,等秋天蟹子肥了,崔少尹和周將軍來吃螃蟹饆饠,配著菊花酒,那才夠味兒呢。」

  ------------------------------------

  饆饠(音同碧螺):有各種說法,有說是八寶飯或者手抓飯的,有說是一種粗大帶餡兒麵食的,我們採用後者——想像中,類似長形餡餅。饆饠做法多樣,可葷可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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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水鬼 第九十六章 端午佳節

  不兩日就是端午。周祈本以為今年的端午又是大太陽掛著,在曲江畔巡視半日得曬得滿臉冒油呢,卻想不到半夜隱隱聽到幾聲雷響,晨間起來,便見飄起了雨絲。

  周祈舉著傘出去尋摸吃的,還未開門,便看見門縫裡夾著的字條:「有新粽鹹蛋,過來吃。」沒稱呼,沒落款,字比平時飄逸一些,略略勾連。

  周祈去敲謝家的門。

  羅啟給她開門,胐胐只坐在廊下迎她,謝庸見她進來,從書案旁起身,「洗手吃飯吧。」

  周祈恍然覺得自己是從外面歸來的郎君,謝少卿自然就是掌主中饋的娘子——又美貌又賢惠那種。

  謝家人也確實不拿她當外人,擺上的晨間飯食很是家常,幾盤米粽,一盤青殼鴨蛋,一盤拌芹菜,一盤拌菠菜,還有兩樣鹹菜,喝的是粟米粥,不分主僕客人,一塊吃飯。

  唐伯指給周祈,哪盤粽子是紅棗的,哪盤是蜜棗的,哪盤是紅豆餡兒的,哪盤是栗蓉的。

  周祈愛吃甜,對各種粽子都喜歡,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先吃什麼好。唐伯的粽子包得不算很大,可她也萬萬吃不了四個。

  要不紅豆沙?栗蓉也可。

  謝庸默默地另取了一副竹箸,把自己剛剝開的紅豆粽夾開,把豆餡兒稍多的一半兒置於碟中靠周祈的一邊兒,又將自己的碟子往周祈那邊推一推。

  周祈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饞嘛,是吧……周祈夾過來,笑著道聲謝。

  謝庸看她一眼,也翹起嘴角,「還吃哪一個?」

  「栗蓉的吧。」

  謝庸點頭。

  唐伯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卻又不好笑得明顯——周將軍到底是女郎,怕她臉皮兒薄。大郎這般榆木疙瘩的樣子,原來也會疼小娘子……

  羅啟和霍英對個彼此都懂的眼神兒。

  周祈得謝美人兒照顧,幾種粽子都嘗了一遍,周祈覺得還是豆餡兒的最好,細膩,香甜!

  唐伯笑道:「聽說南邊兒人吃鹹粽,裡面放鴨蛋黃、放臘肉,我琢磨著興許也好吃,我們明年也包一些。」

  周祈點頭附和道:「定然好吃。」

  唐伯又讓周祈嘗一嘗自己醃的鹹鴨蛋。

  周祈拿一個,敲開大頭,還未用竹箸去摳,黃中帶紅的蛋油兒已經冒了出來,周祈趕忙連白帶黃兒挖了一箸子。

  精通廚藝的人,果然做什麼都好吃。唐伯醃的鹹蛋蛋白軟,又不很鹹,蛋黃兒香、細緻、油兒多,比趙家粥鋪子的還要強一些。

  鹹蛋與粟米粥是絕配,周祈一邊吃鹹蛋,一邊喝粥。

  「不愛吃蛋白便放著吧。」謝庸輕聲道。

  「唐伯醃的不一樣,蛋白也好吃。」周祈眯眼笑道。

  唐伯笑道:「周將軍愛吃鹹蛋黃兒,那回頭我們做幾樣兒蛋黃菜吃。把魚肉用油煎了,再另起鍋,蛋黃兒摁碎炒到起沙,把之前煎好的放進去,這麼一拌一滾就行了。不用魚,用蝦、用雞肉都好,若是愛吃素,就用茄子、芋頭、豆腐之類。」

  一聽就好吃,周祈笑著道好。

  羅啟則看向周祈的鴨蛋殼,想著若不是自己三人在這裡,阿郎會不會與周將軍分食鴨蛋。男人啊,哪怕是阿郎這樣肅然的,一旦肉麻起來,嘖嘖……

  一起吃過朝食,周祈、謝庸便一起出門兒去曲江——其實謝庸可以晚去,他是去赴午宴的。今上還年輕一些的時候,每年端午曲江邊兒百舸爭渡,都帶著朝臣們去江邊觀舟,看完自然有大宴,如今百舸爭渡還有,宴也有,皇帝卻極少去了,多數時候只讓幾個大王代去。

  因下雨,周祈蹭了謝庸的車,自己的馬拴在車轅上。

  坐在車裡,周祈與謝庸胡扯,說起端午節種種傳說。

  端午從來稱「惡日」,故而這一天要門懸艾草、身佩長命縷和艾符、飲雄黃酒以闢邪驅惡。又有傳說,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會害死父母。周祈說的不是什麼父母將五月五日出生之子拋棄,結果孩子是大孝子之類教化故事,她說的是水鬼拿替身兒。

  「據說端午這一日多有水鬼出來尋替身兒。它潛在水邊兒,若有那八字不好氣運不旺的涉水,它便拉住其腿腳,使其不得動彈,即便那人會水,多也不得救。」

  「但這世間總有格外膽子大又不信邪的人。說有一個人,聽說某一條溝渠每年都會淹死人,一晚,他喝了酒來到這水邊兒,扯開嗓子開罵,」周祈學著粗漢的聲調,「『那水鬼,你出來!你個臉都泡浮囔的貨色!只會躲在水底嚇人,你出來與某幹一場!』」

  「那水面平平靜靜的,沒有半點動靜。粗漢膽氣越發壯了,罵罵咧咧個不停。他喝醉之人,到底不謹慎,一時得意,來到水邊,哪知一腳踩空,掉在了水裡。」

  謝庸只含笑看著她。

  「漢子會水,奈何被水草纏住了腳,他如何也蹬不開,便曲身去解。他腳下成團的水草浮開,露出一張蒼白白的臉來。那臉對他一笑,說道:」周祈微垂著頭,略湊近謝庸,詭異陰森一笑,「『你看我的臉泡浮囔了嗎?』」

  謝庸抿嘴。

  周祈哈哈大笑。

  謝庸手指微動,到底只是攥上,也笑了。

  待周祈笑完,謝庸從袖中拿出一把短劍遞給她。

  周祈詫異,接過來看,這把劍不過一尺多點兒長,刀柄花紋古樸,像是個老東西,蟒皮劍鞘卻極新,應該是新配的。周祈拔開,劍身寒光閃動,帶著些寶刃特有的肅殺氣,「好劍!什麼來歷?」

  「不曉得來歷,在東市遇見的,覺得你會喜歡。」謝庸微笑道。

  他一向愛逛的是書肆,哪會隨意「遇見」,自是專門備下的禮物。

  「其實我不大——」周祈抬眼,對上謝庸的目光。謝庸雖還微笑著,眼中卻帶著一點傷心,甚至還有一點委屈巴巴,周祈心頭一緊,這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那就多謝謝少卿啦!」

  謝庸眼角兒又翹起。

  周祈有些悻悻,謝少卿真是好本事,還學會撒嬌耍賴了……

  謝庸越發笑了。

  周祈目光避開他的臉,看向劍柄上拴著的五色絲縷,在心裡嘲笑他,人家旁的郎君送小娘子都是送串了金玉的長命縷,我們謝少卿送拴著劍的……

  到了曲江,周祈穿蓑戴笠,自去與她的人會合,謝庸則去曲江亭略坐一坐,過會子再去芙蓉園。

  與往年端午節比,今年的曲江邊兒簡直可算蕭索。雖然腳下泥濘走得艱難一些,但人少,周祈巡視起來倒比往年輕鬆。尤其午時舟船競渡之後,官員們自去參加大宴了,出來玩的百姓則不少都早早回去了,周祈還能得空兒歇歇腳,喝碗飲子。

  大宴沒有皇帝參加,散得也快,剛過未正,朝臣們便走出芙蓉園各自上馬上車。

  周祈在芙蓉園門口不遠處,一眼看見謝少卿,謝庸對她一笑,接著微側著頭,聽李相公和王寺卿說話。把兩位老叟送上車,看他們走了,謝庸又看一眼那邊不知道與兩個禁軍將軍在說什麼的周祈,收傘登車。

  上了車,撩開車窗紗簾往外看,阿祈張著嘴,笑得很是肆意,旁邊兩個將軍滿臉無奈,謝庸笑了。

  這些朝中朱紫大臣散了,江邊越顯冷清。周祈帶著自己的人騎馬圍著曲江邊又繞一圈,巡至曲江亭時,目光掃過一輛眼熟的馬車,轉眼去找,亭子裡卻只有羅啟。羅啟笑著對周祈揮揮手,周祈亦對他揮下手,沒有停留,接著沿路巡視過去。都轉一遍,已經是申時了,周祈揮手,讓兄弟們都散了。

  周祈騎馬走回曲江亭。

  羅啟笑道:「阿郎在江上釣魚呢。」

  周祈「哈」一聲,扭頭,一葉烏篷小船漂在江邊不遠處,船上有個與自己一樣披蓑戴笠的正在垂釣。

  周祈也把馬拴在亭下,笑著往江邊走去。

  「敢問可有巨口細鱗花背鱸魚賣?」周祈喊。

  「沒有,只有兩條巴掌大的小鯽魚。」謝庸回道。

  周祈笑起來,謝少卿魚運不佳啊。

  艄公把船慢慢搖到岸邊接上周祈,又慢慢搖回江中去。

  周祈也與艄公借了個桿子,把餌甩出去,坐在謝庸身邊一起釣魚。

  周祈剛才還笑話謝庸,卻不知自己魚運更差,反倒是謝庸時候不大釣上一條二三尺長的厚魚來。

  謝庸笑道:「夠給你晚間做蛋黃兒魚的了。」

  周祈看看那條拍打尾巴的大魚,點點頭。

  「阿祈,若有一日不做官了,我們在這山水間當個打魚人也挺好。我釣了魚,晚間給你做,你想吃什麼口味,便做什麼口味,蒸的、燉的、片魚膾、做魚丸……」

  周祈扭頭看他。

  謝庸對她一笑。

  周祈強移開眼睛,看向江面兒。突然她手中一沉:「咬勾兒了,咬勾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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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7:04 |只看該作者
卷八 水鬼 第九十七章 溺亡商人

  周祈咋呼得熱鬧,卻只釣上一條兩寸長的小鯽魚來。她搖搖頭,把魚摘下來又扔回了水裡,「看來今日魚運著實不佳,或者是我與曲水八字不合,改日我們叫上小崔一起去渭水邊兒釣魚,廣運潭那邊若不是亂騰騰的,去那邊兒也使得。」

  對周祈的顧左右而言他,謝庸只是一笑:「好。」

  周祈接著胡扯:「其實要說魚傻魚肥,還是興慶宮裡的,只是你一個大理寺少卿,去偷釣宮裡的魚……哈哈哈……」

  謝庸隨著她胡扯:「若因此被御史參奏,我興許能得個『魚少卿』的美名。」

  「哪能就讓御史知道了?你在龍池中間山林子那兒釣,保管誰也不知道……」

  兩個人閒聊著,忖度著時辰,收了桿子,艄公慢慢把船搖回岸邊兒去。

  周祈側頭看一眼謝庸,他戴著斗笠,這樣的斜風細雨中,頗有兩分落拓散漫之感。對兩人之事,他若直來直往求親或是死纏爛打,周祈也便硬起心腸乾脆推拒了,他這樣偶爾流露出些情意,又一副「不急,反正歲月還長」的樣子,周祈就有些不知該如何了。

  周祈正過臉,嘲笑自己,什麼不知道該如何,說來說去不過是「不捨得」,不捨得看他那委屈樣兒,不捨得真的跟他分割得清清楚楚……

  回到開化坊,晚間周祈果真吃上了唐伯做的蛋黃魚,臨走還帶走一小壇生的鹹蛋。

  周祈的嘴巴總帶著些老鴉嘴的意思,端午過後不兩日,水邊兒真出事了,就是周祈和謝庸說起的漕渠廣運潭。

  廣運潭是長安城東漕渠上的一個大湖,往長安運送糧食、鹽、茶、絲綢等物的商船大多停泊於此。據說從前玄宗朝的時候,廣運潭附近嘗泊上百艘大商船,船上懸牌子,寫所由來的州郡,又陳列著各地方物特產,廣陵的織錦,丹陽的綾緞,宣城的紙筆,豫章的瓷器,南海的玳瑁珍珠應有盡有,引得許多長安人流連,是都城一大熱鬧盛地。①

  如今廣運潭雖然沒有從前的盛景了,卻依舊是個熱鬧地方,尤其春夏漕運忙的時候,水上總停泊著有二三十艘大商船,又有小漁船、和賣零嘴吃食的小娘子們的盆船點綴其間,岸邊行走著遊人們、吆喝叫賣的小販兒們、從船上下來買東西的商人和奴僕們,一派繁榮景象。

  出事的便是泊在廣運潭上一艘茶船的主人,叫章端吉的。京兆府先是接到其失蹤報案,尚不及派人去查,又來說是溺亡,既是人命案,崔熠便讓人去叫謝庸、周祈一同去看看。

  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等到時,這章端吉的屍體已經被從水裡撈出,又小殮過了,停放在商船的正艙內。

  周祈看一眼自稱是章端吉侄子叫章敏中的:「這樣非病老而死之人,官府的人未曾驗過不許動,郎君不知道嗎?你們這樣裝殮收拾了,若令叔係為人所殺,多少證據都被你們裝殮沒了。」

  章敏中二十四五歲年紀,一張斯文俊秀的臉,不像個商家子弟,倒有兩分像個讀書人,此時其俊面泛紅,想來是沒想到會被個比自己還小的女官訓斥了。

  旁邊一個團團臉的管家趕忙上前解釋,「實在是敝主人撈出來時樣子不好,才緊著裝殮的。」

  管家又緊著用托盤端出幾個荷包來:「這樣大熱天,貴人們從城中過來,著實辛苦。這點茶錢請左右收下。」

  這是以為自己幾個人是來打秋風的?周祈看他一眼,把管家看得訕訕地縮回手去,周祈走到那屍首旁。

  周祈有點理解他們為何小殮收拾了,這章端吉確實「樣子不好」,右顴骨處血肉模糊,下唇沒有了,嘴邊、鼻孔掛著剛才吳懷仁摁其胸腹摁出的白色細密泡沫。

  吳懷仁解開屍首殮衣查看,他的上身倒還好,並沒有什麼血肉模糊之處,微胖的身子,皮膚泡得有些皺,看不出什麼傷痕來。吳懷仁又解其下裳,周祈皺一下臉,這章端吉的那話兒已是沒有了,其大腿根內側、腹部下方亦一片血肉模糊,再往下,其左小腿肚、左腳大趾亦有血肉破損處。

  初查畢,屏退章家主僕,吳懷仁稟道:「章端吉,大約四十五歲上下,血墜淺淡,翻動屍體摁壓胸腹,口唇有白色細密泡沫,初步斷定此人系溺水而亡,大約亡故於昨晚亥時至子時。」

  「此人右頰顴骨處,下唇,陰部及周圍,左小腿肚、左腳趾等處有傷痕,據其痕跡看,不像人為,倒像是魚啃的,周身未見其它人為致死傷痕。另,其手上、指甲內未見泥沙等物,不知是不是被清洗掉了。」

  「溺亡之人,其兩臂兩腿未見雞皮樣肌膚……」謝庸微皺眉,「如今雖然天氣熱了,但晚間河水還是涼……」

  吳懷仁點頭:「少卿所言極是,按說是該有雞皮樣肌膚的。」

  「還有這——」謝庸看一眼周祈,沒往下說,「我們去找章家人問問。」

  章敏中和那管家並些奴僕婢子都候在艙外。

  「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令叔失蹤的?」謝庸問。

  「晨間婢子去叫家叔起床時發現的。」

  「哪個婢子?可否叫出來問話?」

  章敏中和那管家都回頭,後面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衫婢子來。婢子對謝庸等福身,輕聲道:「是奴婢去叫阿郎起床時發現阿郎不見的。」 婢子聲音雖微有些抖,但樣子還算鎮定。

  「嗯,說一說當時情況。」

  「阿郎平日大多辰時起身,再晚了,河上就鬧了,也睡不好。眼看已經過了辰正,阿郎還未起身,奴婢便去叫他,誰知阿郎不在屋裡,奴婢出來找,船上也沒有,便去稟告了管家和四郎。」

  「當時屋內可有異常?」

  「沒有。」婢子搖頭。

  「頭一晚是誰伺候你家阿郎入睡?」

  「也是奴婢伺候阿郎入睡的。阿郎昨晚喝得有些多,奴婢伺候他洗漱沐浴過,他就睡下了。」

  「那是什麼時候?」

  「約莫亥正。」

  謝庸看一眼這婢子,點頭,問章敏中和管家:「船上可有守夜的?」

  章敏中叉手:「船上有巡夜的,船頭船尾各有三個。他們都說晚間未曾見家叔出來。」

  謝庸打量打量這商船,看其船頭船尾,這船雖不足百尺長,卻也不小,章端吉的臥房當就在船中間如今當靈堂的正艙廳堂旁,若是章端吉晚間從艙中出來,兩頭兒巡夜的不注意沒看見是可能的。

  「說一說晨間打撈時的情景。」

  章敏中眼睛微微發紅含淚:「臥房裡家叔的外衣還在,這個時辰他能去哪兒?到底是在水上,管家與我說,我便讓人去水裡探一探——家叔竟真的落水了。家叔常年跑船,水性雖算不得多好,卻也是會水的,但他的腳被水草纏住了……家奴把他背上來,我們看到他身上,他身上……」

  「他當時身上穿的衣服可還在?」

  章敏中對身旁男僕道:「去叔父臥房取血衣來。」

  男僕正待去,被管家攔住,管家臉上帶著點為難:「血衣不吉,奴讓婢子燒了。」

  謝庸看一眼那管家,又看看那婢子和章敏中。

  章敏中叉手:「就是一件白絹汗衫,一條短裈,短裈上血跡斑斑的。」

  謝庸沒再問這血衣的事,「小殮時,你們給他清洗,可曾發現其手中、指甲中有泥沙?」

  章敏中搖搖頭,婢子也搖搖頭。

  謝庸點頭:「我們去其臥房看看吧。」

  一干人等再次返回那正艙。

  -------------------------------------

  ①漕渠和廣運潭資料源自三秦網上的《長安漕渠追夢大運河申遺 歷史上第一個物資展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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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水鬼 第九十八章 商人其人

  章端吉的臥房不小,在船上就顯得尤為奢侈了。裡面的擺設也帶著股子豪商味兒,嵌玳瑁檀木百花爭豔泥金屏風,雕花大榻長案,案上放著金筐寶鈿香爐和碧色鏤牙筆筒,同樣雕花的檀木床上掛著越溪繚綾帳子,簡直處處寫著「有錢」二字。

  那掛著繚綾帳子的床上略有些血污,非噴射血或滴濺血,當是晨間把屍體抬進來小殮的時候弄上的,章敏中亦是這麼說。

  床上枕旁有書卷,周祈拿過來,謔!妖精打架!只是這畫風是不是也太——野了點兒?動皮鞭子的?

  周祈再往後看一點兒,不由皺起眉頭,這已經不只是粗俗了……

  旁邊的謝庸和崔熠更是開出了寶藏,床頭小櫃裡滿滿的各種讓人瞠目的用具,又有丸藥和旁的圖冊。

  謝庸面沉如水,章敏中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管家也訕訕的。

  謝庸與周祈對視一眼,周祈把手裡的圖卷交給謝庸,叫了那青衫婢子隨自己去其房間問話。

  婢子們的屋子便在章端吉臥房的後面,一排四五間。青衫婢子推開最邊上兒一間的門,請周祈進去。屋裡一個穿月白短襦、深藍裙子的婢子迎上來。藍裙婢子滿面憂慮地看一眼青衫婢子,又對周祈行個禮。

  周祈打量這小小的房間,擠擠挨挨地放了兩張床,臉盆之類雜物放在地上,窗戶也小,屋裡很是潮濕悶熱。

  周祈問二婢:「平時章端吉可虐待你們?」

  藍裙婢子猶疑地看向青衫婢子,青衫婢子沉吟一會兒,默默拉開衣襟口兒。

  婢子身上舊傷疊著新傷,最新的傷像是用線香燙的,舊傷痕大多是用鞭子抽的,也有咬傷。

  藍裙婢子也解開衣襟,她身上傷痕略少,卻亦觸目驚心。

  「真是畜生!」周祈低聲咒罵。

  兩個婢子都垂下淚來。

  「你們一共幾個婢子?」

  「我們從南邊來時,一共八個,如今只還有六個。」青衫婢子道。

  「另兩個呢?」

  「黃鶯喉嚨好,長相美,被那邊糧船上魯公看中,阿郎便把她送給了魯公。白鵠,白鵠實在受不得這樣的日子了,行經汴州時跳了水。」青衫婢子泣道。

  過了片刻,周祈問:「似這種人,當是時常狎妓的?」

  「是,他愛招妓子來,但因他總這樣兒,妓子們應約的便少了。」

  周祈點點頭,又問了婢子們些話,便走出來。

  周祈回來,謝庸、崔熠已查看完章端吉臥房,正在問章敏中和管家話,周祈對謝庸、崔熠微點下頭,兩人便知果然如猜測得那般。

  又核問過巡夜奴僕,仔細查看了船板等處,謝庸等下船離開。此時章家奴僕正把從城內買的冰和其餘喪葬之物來往船上搬,到底是商人家,銀錢上富裕,置辦得很快。

  牽馬站在岸邊,看著已經掛白的章家茶船,周祈突然對謝庸道:「那原六郎太也想不開,好好的江湖豪俠不當,當得什麼衙門差捕?」

  不待謝庸說什麼,崔熠已經笑問:「你替原六郎感嘆什麼?怎麼突然又想起《大周迷案》來了?」

  「我就是感慨,若江湖俠客遇見章端吉這事,只會覺得這姓章的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晚了,若發現什麼謀殺端倪,只怕還會幫著遮掩一二,但當了差捕,不管死的是不是人渣,只要有疑點,就要查,查到最後興許還會把一個算是替天行道的人抓起來審問判刑。」

  謝庸看看周祈,周祈卻知道他雖端肅板正,此時也斷不會說什麼「立法廢私」「治國無其法則亂」之類的話,果然謝庸只是嘆一口氣。

  周祈也在心裡嘆一口氣,原六不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上混,偏跟著陳生去個一共三條街的小縣當差捕,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大約嘆氣也會傳人,崔熠也嘆一口氣。

  過了片刻,三人接著說這章端吉案,此案不是沒有疑點,但是這些疑點還不足以立案。

  「悄無聲息溺死的會水者不管是被水草纏住腿腳,或者抽筋嗆水,都是在其游水時,而不是落水時。章端吉這個年紀這個身份,應該不會大半夜貪涼悄悄下水游泳。若說他是醉酒失足落水,他一個會水之人,即便水性不是極好,也總來得及呼救,但沒有一個人聽到動靜……」謝庸道,「若非他殺,或許就只能用醉酒醉得極厲害來解釋了。」

  「還有那燒了的血衣,我怎麼就覺得他們在掩藏行跡?你們說是不是那青衫婢女與管家有什麼首尾?章端吉虐待婢女成性,管家設計與青衫婢女把睡得死死的章端吉丟進了水裡?若是悄悄地沿著船幫垂下去,前後守夜的幾個人真還不一定聽見。」崔熠道。

  「也興許是那章敏中呢?他年輕力壯,不比五十多的老管家更能幹得這活兒?這些看著斯文的人,往往很能幹出不大斯文的事來。」周祈道。

  「哎?阿周,你怎麼又針對老謝?老謝做什麼不斯文的事了?」崔熠不錯過任何機會地挑撥一下子。

  周祈搖頭:「沒有,還沒有。」

  謝庸聽得那個「還」字,微側頭看一眼周祈。

  「就是!阿周,你對斯文人成見太深。我拿我全部的私房錢擔保,我們老謝,就不會幹出什麼不斯文的事來。」

  周祈有些猶豫要不要把上回謝少卿在西市與吐蕃細作打架的事告訴崔熠,崔熠的私房錢應該挺多的……

  但想到回頭他又有失錢之痛,又知道單他自己是個練步法把自己絆倒的貨……罷了,朋友嘛!到嘴的一筆錢財,周祈又吐了出去。

  周祈扭頭看斯文的謝少卿,他垂著眉眼抿著嘴,似比剛才更端肅了。

  給兩個朋友架完秧子撥完火,崔熠心滿意足地接著說起案情:「你懷疑那章敏中,也有道理。你去查問婢女們時,我們得知,那章端吉無子,故而把章敏中這侄子養在身邊,就是讓他以後繼承家業的意思。他若殺了章端吉,這萬貫家財現在就是他的了,不用再等。且他與其叔不算多親密,他是單獨住在後面貨船上的。」

  周祈聽了一段謝庸崔熠問章敏中和老管家的話,幽幽地道:「也興許跟那老管家說得似的,是水鬼作祟呢。你別說,這還是個挺懂事兒會挑人的水鬼。」

  與周祈看法「相同」的人不少,謝庸等牽著馬穿過岸邊人密的地方,便聽得眾看客對章家的議論聲:「水鬼又拉人啦。先是王家小二郎死了,拉了宋家小娘子,宋家小娘子又拉了這客商,還不知道客商要拉誰呢……」

  「可不是嘛,去年豐家兩個小娃娃都被拉進去了,王家小二郎就是被豐家兄弟叫進去的,這小孩崽子的水鬼,最凶了。」

  對這些怪力亂神,謝庸如若不聞,離了人群,回頭對崔熠、周祈道:「我們找個水性好的去水底看一看,興許能發現什麼,這幾天我們再走訪一下與章端吉相熟的人。」

  「其實我水性就不錯,原先在龍池練出來的。」周祈道。

  「你不行。」謝庸一口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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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治國無其法則亂」分別是韓非子和歐陽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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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17:28 |只看該作者
卷八 水鬼 第九十九章 查問魯公

  崔熠亦笑話周祈:「你是真不把自個兒當小娘子!」

  周祈「嘁」一聲:「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有什麼的?」話是對著崔熠說,卻瞥一眼謝庸。

  謝庸恍若不聞:「大理寺差捕中趙大誠的水性不錯。」

  崔熠道:「我那裡齊十二的水性也極好,讓他們搭伴兒下去看看。」

  正好吳懷仁回大理寺,便讓他順道去叫趙大誠和齊十二郎來,謝庸、崔熠、周祈則去拜訪婢子口中糧船上的「魯公」。

  魯家糧行的船停在靠湖心的地方,船較章家茶船要大,也多,泊在一起頗成氣候的樣子。謝庸等坐小渡船過去。

  「我家阿郎讓小娘子把櫻桃拿上來看看。」一個奴僕打扮的站在魯家糧船上,對下面賣櫻桃的小娘子道。奴僕身後站著一個容長臉兒大約四十多歲穿綢袍的瘦子。

  賣櫻桃的小娘子答應著,便把小舟纜繩繫在大商船的船梯上,一手挎著裝櫻桃的籃子,另一手扶著船梯爬上去。

  「還真水靈——」那穿綢袍的瘦子拿起一個櫻桃,斜著眼看賣櫻桃的小娘子,「怎麼就這般水靈呢?」

  呵,難怪能相交,還真是一路貨色!周祈正待摸兩枚銅錢把那船上的色胚頭上砸兩個青包,卻見船艙中走出一個頗有派頭的胖子來。

  胖子看見了謝庸、周祈等人,面上微現異色,快走兩步來到船邊兒,那個之前調戲民女的瘦子也看到了謝庸等人。

  聽說是大理寺少卿來查案問話,胖子忙讓人放下大船梯來,謝庸等登船。

  胖子面上堆笑,對謝庸等叉手行禮,自言叫魯清源,是這商船的主人——原來他才是婢女口中的「魯公」。

  「這位是?」謝庸問那瘦子。

  瘦子忙上前叉手:「稟貴人,某岳州姚萬年,做綢緞買賣的。」

  謝庸微點頭,魯清源笑著請謝庸等去艙內奉茶。

  周祈卻從錢袋裡掏出錢來遞給那賣櫻桃的小娘子,接過她手裡的籃子,本受了一驚有些害怕又有些生氣的小娘子笑逐顏開,對周祈輕快一福,下船去了。

  魯清源面上顯出些詫異神色來,姚萬年則瞥了周祈一眼。剛才謝庸只說周祈是「周將軍」,魯、姚二人到底是遠路而來的商人家,對京中不熟,不知道京中如何還有女將軍。

  周祈從來放誕,拈了一個櫻桃放入口中,抱著那籃子跟在謝庸、崔熠身後進了船艙。

  在廳堂坐下,謝庸問話,周祈接著吃櫻桃。

  魯清源嘆氣:「我們也接到章家報的喪信兒了,正要前去弔唁。想不到瑞祥就這麼去了,他前日還和某還有延壽一同吃酒呢。」

  旁邊的姚萬年點頭。

  「他買賣上可有什麼仇家?」謝庸問。

  「我們到底隔著行,對他們茶葉行的事……」

  謝庸抬眼看他。

  魯清源頓一下,笑道:「前陣子聽說瑞祥與那邊甘茗茶行的甘十四郎有些不對,為了抬價錢壓價錢的事。事不大,沒鬧起來。甘十四郎雖年輕氣盛些,應該不會為了這個要瑞祥的命吧……」

  「聽說在饒州也有幾家不對付的,但這麼山遙路遠……」 魯清源再看謝庸,「餘下的,某確實不知道了。」

  謝庸點點頭。

  魯清源微鬆一口氣。

  周祈吐出個櫻桃核丟在她旁邊小案上。

  「魯公對章家家事知道多少?」謝庸又問。

  「瑞祥雖頗有幾房妻妾,卻命中無子女,所以養了其兄家的四郎在身邊,指望著讓他承繼家業,養老送終。」

  「他們叔侄處得可好?」

  魯清源笑道:「四郎是個靦腆孩子,愛唸書,不像他叔父這般交遊廣。瑞祥常說四郎若不是商家子,興許也能考個進士。瑞祥頗疼愛這個侄子,四郎對瑞祥也恭敬,就是不大愛說話。」

  謝庸再點頭,目光掃過魯清源身邊的姚萬年。

  謝庸皺眉,沉下臉來:「於章端吉,某等頗查到一些東西。在此某要告誡二位,「行德則興,倍德則崩」①,無德無行之人,天不佑之。」

  魯清源不知道這位怎麼突然翻了臉,趕忙站起,肅立叉手稱是。

  姚萬年亦站起叉手,謝庸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沒人說話,屋裡氣氛凝住。

  謝庸是掌刑獄的緋袍高官,人本也端肅,不笑的時候威儀甚重,何況此時面沉如水。姚萬年把頭垂得更低了一些,不過這麼片刻,叉著的手心裡便已都是汗,後背也出了一層汗。

  崔熠也不知道謝庸這是怎麼了,但他慣常是與謝庸站一起的,便也虎起臉來。

  再看姚萬年一眼,謝庸轉過頭來,接著問魯清源話,魯清源越發恭謹地回答了。問畢,謝庸站起來,崔熠、周祈也站起來。

  周祈突然抬手,一道寒光朝著姚萬年飛去。

  姚萬年呆住,其襆頭被一把短劍釘在艙板上。

  周祈提著籃子,慢悠悠地去取下謝庸送給自己的那把短劍,經過姚萬年的時候看他一眼,「莫做什麼違法悖德之事,不然這劍就會往下靠那麼幾寸了。」

  姚萬年雙腿發軟,抖著聲音答「是」。

  謝庸崔熠周祈下了商船,又坐上來時的渡船回岸邊去。

  「那姓姚的怎麼了?」崔熠問。

  周祈道:「亂瞄我。」

  崔熠立刻也沉下臉來:「鬼奴竟敢如此無禮!讓人把他趕出京去!」

  周祈擺擺手:「行了,不至於,已經震唬過了。」

  過了半晌,崔熠到底點點頭,又看謝庸,難得見老謝這樣冷臉,原來是為了阿周,看來老謝與自己一樣真心把阿周當兄弟……

  周祈亦看謝庸一眼,把籃子舉給他和崔熠:「嘗嘗,甜著呢!」

  崔熠笑了,抓了一把。

  謝庸亦微笑,拿了幾顆,「你吃這麼多,小心上火,嘴上起泡。」

  「吃櫻桃起的泡,也是快活的福泡。」周祈笑道。

  又在岸邊略等,趙大誠和齊十二郎就到了,一行人再次上了章家的船。

  船上已經掛了白,奴僕們也都穿了孝,各樣喪事所需之物看著已經齊備了,有來弔孝的客人,章敏中帶著一群奴僕舉哀,又有和尚道士唸經。

  管家指給謝庸等撈屍之處,趙大誠和齊十二郎穿了水靠下去。兩人不斷浮上來又潛下去,約莫兩刻鐘,兩人上船來。
  「如何?」謝庸問。

  「並沒發現什麼太有用的。這裡足有三十大尺深,想來當初是專為停大船挖的。水底有亂石,水草豐盛,若不慎被纏住,慌張間不能解開,確能溺死人。」趙大誠低聲回稟。

  齊十二郎道:「水中魚不少,在亂石間我們見到有兩三尺長的鯰魚和黑魚。」

  謝庸點頭,讓兩人去換衣服。

  周祈卻轉眼看到靈堂裡一個熟悉的身影——「紫微宮傳人」!

  這是又來掙死人錢了?周祈便也轉進靈堂去。

  「紫微宮傳人」正與旁的道士一起唸經領魂,見了周祈,對她莊嚴地點點頭。

  周祈見慣了道士們這德行,跟著一起哼濟幽度亡經文,又跟在他們後面一起走進章端吉臥房。

  道士們燒符唸經,周祈則在屋裡亂轉,她走到牆邊小屏風後,目光落在那個晨間已經查過的浴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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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語出《大戴禮》,意思是「行動合乎道德就會興旺,違背道德就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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