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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花肥 第六十二章 屠戶夫婦
小十字街口兒,十來個人圍成一圈。
「我就是聽說出事了,去看看!」男人的聲音不很大,那「看看」二字說得尤其虛。
「去看看!你個老狗鬼怎麼回事當我不知道!就是那玩意兒又不安分了!」中氣十足的女聲。
周圍一片哄笑。
謝庸等停住腳,坊丁看看謝庸、崔熠、周祈,正要上前去,卻被周祈伸臂攔住。
「老娘成天累死累活,讓你養娼婦!想得倒美!個下作東西!」
即便隔著人也能看到這說話的婦人,足有七尺多高,膀大腰圓的,手裡拿著一根挺粗的棍子。
「你看她嬌滴滴是吧,你讓她剁個肉殺個豬試試?嫌老娘水桶腰,水桶腰怎麼了?水桶腰有力氣!」
旁邊看客的聲音:「嘿嘿嘿,水桶腰有水桶腰的好處……」
「滾你娘的!這騷話你只合跟張寡婦說去!再嘴裡不乾不淨,老娘拿大棍抽你!」婦人舉起棍子。
說諢話的看客趕忙抱頭跑了兩步,又有幾人笑了。
女子怒火接著朝著丈夫噴:「老娘跟你過來,不是攔著你,是告訴你,只要你敢拐進那小曲半步,就別回去了!哪條腿再邁進家門,我就打折你哪條腿!」
剛才跑開的無賴漢笑嘻嘻地喊:「中間那條腿!」
婦人抬手把棍子扔過去,無賴漢趕忙一躲,扭頭笑道:「打不著!」
看熱鬧看得興起的眾人順著那棍子的方向終於發現了謝庸等人,無賴漢一回頭,也看到了他們,對上謝庸的眼睛,不由得縮縮脖子,訕訕地跑了,看熱鬧的眾人也訕訕的,往旁邊退一退。
從小十字街另一邊跑過來一個四五十歲穿醬色長袍子的,還未走近,先轟眾人:「散了散了,裹什麼亂!」
醬色長袍跑到謝庸等面前,連呼哧帶喘地行禮:「青龍坊里正趙卯拜見貴人們。」
謝庸點點頭,越過這里正看向站在路中間的盧屠戶兩口子。
剛才還彪悍無比的屠戶娘子這時候有些愣,盧屠也一臉無措。
屠戶娘子先反應過來,瞪丈夫一眼,轉身撿起那扔出去的棍子,拽一下盧屠,兩口子便要離開。
「二位且慢。」謝庸道。
盧屠和娘子互視一眼,近前幾步行禮。
看看這位身高最多七尺、人長得頗為斯文的屠戶還有他高大壯實的妻子,謝庸道:「一會兒某有話問二位。」
盧屠又看他娘子,屠戶娘子則皺起眉頭。
謝庸看向里正:「亦請趙里正隨某來。」
「是,是。」趙里正忙道。
謝庸、崔熠、周祈帶著衙差拐進小曲,行百十步,陳小六指著一戶人家:「這便是張寡婦家。」
一個守在這裡的亥支的兄弟聽見動靜兒,走出來行禮。
這院子在坊裡算是好的,夯土牆夯得頗高,上面又鋪了一層青磚,門樓亦是青磚壘的,木頭門板也頗厚實。
周祈仔細看看那門,又走到院牆邊兒繞一圈,盯著牆上幾處印跡看一看,突然抬腿一蹬,躥上了牆頭兒。
大約沒見過女飛賊,里正、盧屠夫婦,並小曲裡幾個膽大看熱鬧的百姓都目瞪口呆。
謝庸只略看她一眼,崔熠則一笑,阿周今日上牆格外英俊。
留閒雜人等在院外等候,謝庸、崔熠走進院中。
院子收拾得頗乾淨,屋簷下也種了花草,兩株挺大的花樹,還未開花兒,看樹形和刺兒,當是薔薇之流,若到夏天,想來半院子的嬌紅香豔。
周祈從牆頭兒跳下,與謝庸、崔熠一起走進屋裡。
屋裡收拾得也很利索,榻上是水紅的坐褥,碧綠的隱囊,案上鋪著桃紅色案布,布上放著繡花繃子、鍼黹簍子,繃子上是繡了一半兒的荷花,鍼黹簍子裡除了有針線,還有一張紙,打開看,就是那荷花的花樣子,上面又寫著「珍繡坊」——想來是這張娘子接了外面繡坊的繡活兒。
只在堂上略轉一圈,三人便進了臥房。
臥房比外面還要嬌豔些,也是能鋪布的地方都鋪布,布上能繡花的地方都繡花。周祈這慣常靠「抹灰塵」來判斷屋主失蹤時間的頗有些為難,到底伸手在其床榻頭兒小案上放的杯盞裡抹了一下,拈一拈,有薄薄的灰塵。
謝庸捏著掖而未繫的床帷絡繩,看看床榻上疊著的被子,又低頭撩起床單布看床下。
崔熠打開牆角的櫃子,裡面是被子。崔熠翻一翻,從最下面找到一個錢袋子,掂一掂,打開看,裡面裝了約莫二三千錢。
崔熠把錢袋子對正查看妝台的周祈晃一晃,走過去看謝庸那邊兒。
謝庸打開床尾的箱子,箱子裡一片花紅柳綠,最上面的是石榴紅的訶子和柳綠的紗褲……
崔熠「哦呵」一聲,看看謝庸一本正經的臉,露出促狹的笑來。
周祈也走過來,看到那極薄的紗褲,也「哦呵」一聲。
謝庸瞪崔熠一眼,卻沒看周祈,只一層一層地看箱中之物。那箱子裡衣物放得頗為整齊,謝庸在一件秋冬夾裙與一件胡式短襖中間找到一個繡花荷包兒,裡面是一對光面銀鐲,一支牡丹花頭兒的銀釵及一對鈴鐺形的銀耳墜子。
崔熠道:「錢袋與首飾都沒帶,不是與人私奔了,況且她一個寡婦,也沒什麼可奔的,再嫁就是了;錢財未動,屋裡紋絲不亂,也不是進了盜賊,被賊劫殺;若那斷臂果真是她的,她又是這樣兒的寡婦,只能是情殺了。外面那兩口子有重大嫌疑啊。」
周祈皺皺鼻子,看謝庸。
「先出去問問。」謝庸道。
先被帶進院子的是里正。
估計已經在心裡把這張娘子的事捋過好些遍了,周祈一問,里正就都倒了出來:「她當家人沒了四五年了,原先是個木匠,手藝挺好,有一回給一個大戶人家弄屋頂的樑枋,掉下來摔了腦袋死了。」
「這小娘子嘴上也來得,手上也來得,只是有些不大穩當,她當家人死了後,每天打扮得妖妖喬喬的,惹得附近無賴漢子們時常在這兒轉悠。我曾讓賤內來勸,讓她再嫁,她挑挑選選的,一直沒成。她娘家就是那邊安樂坊的,去歲其娘家嫂子給她相個鰥夫,她嫌那人人才不好,不樂意,姑嫂吵了起來,也是賤內來調停的。」
聽說其娘家是安樂坊的,崔熠看一個衙差,衙差行禮出去了。
「去年冬天,聽說認得一個大茶商,坊裡人見過兩回,不知怎麼又沒了音信兒。聽坊丁說,近來她與外面的屠戶盧大郎多有來往。」
里正說完了,叉手而立,等候示下。
周祈笑道:「這坊裡的事都在趙里正肚子裡裝著呢,真是不錯。」
趙里正賠笑,只是那笑裡發苦——出了這樣的事,他的里正是做到頭兒了。
「再說說盧屠戶兩口子。」
「盧大郎家是這坊裡的坐地戶兒了,他阿翁阿耶都是屠戶,到他這兒,偏胎裡弱,於是家裡給娶了個厲害娘子。這胡氏著實讓他家娶著了,來了盧家十來年,殺豬賣肉,比男人還利索,盧大郎只合給她搭把手兒。如今老的沒了,看著他家倒像是這娘子頂門立戶。」
周祈點點頭,看謝庸和崔熠。
「你們每日巡邏是怎麼樣的?」謝庸問。
里正忙道:「青龍坊雖不小,人卻少,故而行的是小坊的規矩,有坊丁五個,分日夜兩班,日二夜三。日間上下午各巡一次,夜裡除了更鼓正點兒,按照縣裡要夜間加巡的規矩,考慮到二更三更的時候人們睡得最熟,我讓他們在二更半,三更半時再加巡兩次。日間都是明巡,夜裡一個守里坊正門,兩個巡邏,一明一暗。」
謝庸看著這里正還算謹慎的樣子,點點頭。
讓里正暫時退下,盧屠被帶進來。
崔熠道:「別用我們問了,自己說說吧。」
「她果真出事了?」盧大郎睜大眼。
沒人回答他。
盧大郎趕忙跪下磕頭,被謝、崔、周三人注視著,盧大郎一個賣肉的,何曾見過這陣勢,他苦著臉,一副不知說什麼好的樣子。
「你是何時與這張娘子有勾連的?到了哪一步兒了?你們有何打算?這張娘子還有沒有旁的人?」周祈問道。
「年前她去買肉骨頭,買得多,我給她送回來,她留我喝了一盞茶,說了會子話兒,慢慢就熟了……」盧大郎不敢抬頭,「我們已經,已經那樣兒了。我是想娶她做妾,她不肯,說不給人做小,內人也不肯,我們就這麼混著……」
「她是個實誠人,貴人們莫聽旁人說的。她看上誰,就一心一意對誰,從不三心二意的。從前她漢子在的時候,她一心一意跟著他,後來想跟著隔壁坊的魏八,魏八不牢靠,她又看中一個販茶的,姓屈,那人只是貪新鮮,也不是好人,然後便是和我……」
周祈撇撇嘴,這張娘子眼光可著實不怎麼樣。
屠戶娘子胡氏與周祈看法一樣。
「她又蠢又瞎,才看上我家那口子。那鬼奴懶、饞,還廢物,若不是我照應著,早要飯當了乞索漢了。」胡氏從鼻子裡哼笑一聲,「她若真願意要,我就給她。」
「看樣子那娼婦是出事兒了。貴人莫不是懷疑我?我害她幹嗎?為了那鬼奴,我值當的嗎?我有肉攤子,有孩子,不缺鬼奴那鼻涕似的二兩肉。」①
周祈一笑,崔熠挑挑眉,也笑了,謝庸輕咳一聲:「如今她失蹤了,娘子還有什麼能告訴我們的嗎?」
「許是跟大和尚們說的一樣,她『頓悟』了,也看不上我家那鬼奴,跟旁人跑了吧?」
……
干支衛的人回來,在周祈耳側回稟,已搜過,並未在盧屠家找到屍骸或者衣服之類可疑之物。
周祈對謝庸、崔熠搖搖頭。
謝庸看看胡氏,突然道:「聽說娘子家的肉格外好,我想買些羊肉。」
胡氏:「……」
周祈和崔熠:「……」
周祈猜他是發現了什麼,心裡又想,今晚是不是有烤羊肉吃了?
崔熠與她想的一樣,兩人相視一笑。
盧大郎和胡氏引著謝庸、崔熠、周祈一行來到自己家肉鋪。
鋪子不大,收拾得很利索。
胡氏拿了圍裙戴上,洗過手,取下頂子上吊著的半扇羊來,拿起砍刀,「哐哐」地斬了幾下,「貴人要這一塊行嗎?」
謝庸點頭。
胡氏便接著哐哐起來,把羊肋骨都剁成小塊。
旁邊盧大郎也戴了圍裙,洗過手,取了幾片大乾荷葉,等胡氏剁完,把肉都用荷葉包了,又用麻繩捆住,看一看,遞給了一個衙差。
「多少錢?」
「送給貴人吃。」盧大郎賠笑。
謝庸拿出錢袋取出些錢來放下,道了謝,轉身離開。
「貴人給多了……」胡氏在後面道。
崔熠回頭看一眼肉鋪裡的兩口子,不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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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從《金瓶梅》裡面「軟如鼻涕濃如醬」化用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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