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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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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5:1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神鷹 第八十章 審細作們

  王寺卿回到大理寺時已經不早了,見了謝庸,也是先驚問:「這是怎麼了?」

  聽謝庸說是捉細作時,讓拳頭擦了一下子,不由囑咐:「幸好沒破相,不然日後該被新婦子嫌棄了,以後切要小心著些。」

  崔熠和周祈笑起來,周祈覺得王老翁果然是同道中人。

  謝庸說話不方便,周祈代為稟報了抓捕吐蕃細作和蘇寶澄的事。

  王寺卿點點頭:「防不勝防啊。」

  這樣涉及回鶻聖物、吐蕃細作的大案,由王寺卿親審,謝庸與崔熠、周祈一樣坐在堂下聽審。

  蘇寶澄被帶上來。他三十餘歲模樣,穿著青色官袍,略胖,本是一副福相,此時卻滿臉愁苦悔恨。

  「一切皆因小貪,造成今日之禍。」 蘇寶澄垂著頭道。

  擇這西市范家老店做鴻臚客館的供貨商人,一則是他們確實貨全價優,一則也是那老掌櫃會做人,奉承話說得好,私饋的禮金給得足。

  「曹掌櫃打聽下官家在何處,每隔一陣子便會給下官家裡送些外面來的新鮮吃食貨色,又往往愛給犬子帶些孩子愛的糖果子或是胡人玩意兒,故而送東西的夥計與下官家裡人混得很熟。」蘇寶澄道。

  「六日前,下官下衙回家,在坊門外被一個乞索兒撞了一下,手中便多了個字條兒。展開看,那字條上說犬子被他們綁了,讓我殺死回鶻神鷹,換得犬子平安。有事便用與范家老店的採買貨單以反切之法傳遞。下官回到家,家裡竟尚不知犬子被人綁走了……」

  蘇寶澄抬起頭,「下官這個年紀,只此一子,我,我,真是不得已啊……」

  王寺卿道:「說說你如何引細作入皇城,又是如何殺死神鷹的。」

  「我沒有引細作入皇城!」蘇寶澄睜大眼睛。

  「下官官小位卑,哪裡能帶人進皇城?況且,」蘇寶澄聲音小下來,「皇城是官署重地,後面就是宮城,細作進來若做下什麼大事,下官萬死難辭其咎。」

  周祈微眯眼睛。

  「范家老店總是在選貨單中催促,但下官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殺得了神鷹?下官突然想起一個胡人說過的大食僧人制售秘藥的事。那秘藥中有一種可讓人昏睡的,若多吃了,便會致死,且讓人看不出死因來。下官幾經輾轉,才從黑市中一個胡人手裡購得十丸。我把藥磨成藥粉,趁著去查廚房時,摻在為那鷹備的新鮮兔肉條中。」

  「晨間到了鴻臚寺,便聽說神鷹死了,我趕忙給范家老店傳訊,讓他們放了犬子。」

  「你是說,你只是下藥,後面又有殺手與你不謀而合,去殺了神鷹?蘇客丞,這是不是太巧了些?」王寺卿道。

  蘇寶澄忙道:「這殺手是誰,下官真不知道。下官聽說那藥二十丸便足夠讓一個成年壯漢昏睡,再多幾丸,他就醒不了了。這鷹雖神俊,也不過三尺高,十丸當足夠了。既然夠了,下官何必多此一舉,再讓人去動刀?」

  王寺卿與堂下的謝庸對視一眼,「那幾丸藥是什麼顏色?」

  「好像微有些紫。」

  王寺卿微點頭。

  王寺卿又變著樣子設套兒問了幾遍,蘇寶澄話中都未有什麼漏洞,王寺卿揮手,讓人把他帶了下去。

  審那幾個吐蕃人卻著實費了些周折,王寺卿動了大刑,才撬開他們的嘴。

  這些吐蕃人是前年潛來長安城的,一直沒怎麼動,這是頭一回做大事。他們所言過程與蘇寶澄說的能對得上。

  退了堂,王寺卿扶著腰站起來,嘆一口氣道:「這事啊,恐怕還另有其人。」

  老翁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對謝庸、崔熠、周祈道:「不管是什麼人,還有什麼隱情,都得明日再查了。都回家!回去睡一覺。」

  謝、崔、周三人騎馬,隨護王寺卿的馬車向東而行。到朱雀大街,王寺卿與崔熠繼續往東,謝庸、周祈往南回開化坊。

  叫開坊門,胡嚕胡嚕肚子,周祈問謝庸:「你說這會兒趙家粥鋪子關門沒有?」

  「那便去看看。」謝庸道。

  周祈一笑,騎馬拐進一條曲內。

  粥鋪主人正摘門口的燈籠,周祈是常客,粥鋪主人認得她:「沒有粥飯了,女郎明日再來吧。」

  周祈極可憐地道:「打掃打掃鍋底兒也行啊。沒有這口吃的,我們就得餓著肚子睡覺。」

  兩個穿官袍的,家中豈能沒有奴僕?但大半夜的,這樣一位女郎尋來這樣說,粥鋪主人能怎麼樣?

  粥鋪主人又把燈籠插回去:「好在火還沒熄,又有燉好的豕骨湯,給二位下點餺飥吧?」

  周祈喜笑顏開:「好,麻煩店主人了,我們不挑。」

  店裡燈燭已經滅了大半兒,周祈和謝庸撿了靠窗的一張食案對面坐下,一個小夥計把燈燭挪到他們案上。

  趙家粥鋪子裡的其實是單人食案,不比胡式大桌,也比不得謝家堂中大榻上的方案,不過二尺多寬,這樣相對而坐,周祈都能看清謝庸的睫毛。

  謝庸微垂著眼,坐得很端莊。

  從前離著謝少卿比這更近的時候也有,但都是同側,少有這樣面對面的時候。周祈覷著眼看他。謝少卿的睫毛其實算不得長,但卻很濃密,這樣垂著眼,讓燭台的光一照,便在眼睛上落了影子,顯得目光深邃,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跟——周祈看看自己面前的碗箸,要跟這碗箸講一樣。

  周祈促狹一笑。

  謝庸抬眼看她。

  「你這臉有些腫了,怕是需得敷一敷,搽些藥,不然明日腫得更厲害。」周祈正經著臉道。

  「明日去買來搽。」

  「我那裡還有上回腳脖子扭傷剩的藥,其中有一種藥膏子,擦了,覆上乾淨的布,不耽誤冷敷,便是傷後頭一兩日用的,你應該能用吧?」

  謝庸微笑點頭,他的臉有些腫,說話越發少了。

  周祈也不看他睫毛了,改而真的看他的傷,右半邊嘴角旁的一片似青紫得越發厲害,「牙齒沒事吧?」

  謝庸搖頭。

  周祈點頭,幸好只是讓拳頭擦了一下,若是讓拳頭砸實了,估計半口牙就沒了。

  粥鋪主人親自用托盤端了兩碗餺飥來,盤上還有幾碟就湯粥的小菜,醃豆腐、鹹鴨蛋、香油疙瘩頭鹹菜、臘肉丁子鹹菜。

  骨湯餺飥中只有些零散的油星兒,白白的麵片兒,青綠的香菜末,看著很是清淡,周祈用湯匙舀一口湯,吹吹喝了,滿口香!

  「真好,足以吊命!」周祈笑道。

  粥鋪主人笑起來:「也簡單,味道都在湯上。用大骨熬湯,熬足半日,做出來就是這個味兒。」

  周祈搖頭:「學不會,只會燒水。」

  粥鋪主人再笑,他本也沒指望這樣一個穿武官缺胯袍的女郎會熬湯,他說的是奴僕們,此時卻湊趣看一眼謝庸,笑道:「那便只能郎君學了。」

  周祈正待解釋,已聽謝少卿道:「我會熬湯。」

  周祈笑起來,改而替他神吹:「不只會熬湯,還會烤羊肉,會做臘肉八寶飯,會做好些吃的。」

  粥鋪主人還能說什麼,只能笑著讚歎:「女郎好福氣。」

  周祈知道粥鋪主人的意思,但自己與謝少卿比鄰而居,確實也算好福氣,便眯眼一笑,拿起湯匙又舀一匙湯。

  謝庸微笑著看她一眼,也低頭吃起餺飥來。

  粥鋪主人識趣地拿著托盤退下。

  周祈把醃豆腐、疙瘩頭鹹菜、臘肉丁子都嘗了嘗,又磕開一個鹹鴨蛋,用竹箸摳鹹蛋黃吃。

  這店裡醃的鴨蛋極好,皮兒剛磕開,就滲出金黃的油兒來。

  周祈摳一塊吃了,又香又沙又軟,「嘗嘗,好吃!鹹菜太硬,你嚼不了,就這個正好。」

  謝庸依言也拿了一個鴨蛋磕開,用竹箸挖著吃。

  「好吃吧?」

  謝庸笑著點頭。

  粥鋪主人去廚下與夥計一同收拾,又剝了一會兒新蒜,外面客人便離開了,案上放著多出不少的飯錢。

  夥計把錢送去櫃上,回來把空湯碗、空蛋殼、略剩了些湯水的碗、剩了所有蛋白的鴨蛋殼並剩的鹹菜,都拾掇到一起。

  粥鋪主人提著外面拔的燈籠進來:「明日再洗刷吧,回去睡覺。」

  從西邊拐進小曲,謝庸、周祈在周祈家門口停住。

  周祈道:「你等等,我去給你拿藥膏子。」

  謝庸清清嗓子:「還是算了,都這個時候了,回去搽藥什麼的又是一番擾攘,我明日找個醫館看看吧。」

  周祈知道他是怕唐伯聽見,不由一笑,怎麼小孩子一樣,今晚拖過去,難道明日唐伯看不見的?

  「來吧,我家不怕擾攘。」

  謝庸眼角微翹,輕聲道:「多謝周將軍。」

  謝庸淨過臉,老實站在堂中等著。周祈拿了藥膏子、乾淨絹布出來。

  站在謝庸面前,周祈用銀簪從罐中挖出藥膏來抹在謝少卿傷處,又用食指輕輕塗勻。

  感覺著臉上的清涼溫柔,謝庸垂著眼看她,她額角鬢邊有許多細碎毛髮,彎彎曲曲的,額上皮膚很是白皙細膩,眉毛很長,卻不寬,有些斜飛入鬢的意思,一雙杏眼,時常靈動地眨一眨,鼻子略翹,嘴巴……

  謝庸又把目光放回那額角的細碎頭髮上,心裡笑她,真是處處都桀驁不遜。

  周祈厚厚地往謝少卿臉上糊了一層,捏著他的下巴看看,笑起來,真是多美的相貌也禁不住這樣讓自己糟蹋啊。

  謝庸抿抿嘴。

  周祈笑著警告他:「別動!」

  謝庸微瞪她一眼,嘴巴卻沒說什麼。

  周祈拿過剪好的絹布蓋在藥膏上,「行了!明日再來換藥。」

  謝庸微笑:「多謝周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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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5:2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神鷹 第八十一章 是我幹的

  第二日,周祈吃過飯便去見蔣大將軍匯報昨日的事,恰碰見申、酉兩支的支長。兩人見了周祈都拱手:「多謝阿周了。」

  周祈笑著還禮:「自家兄弟,說什麼謝。」昨日捉到細作以後,她就讓人去與申、酉二支通了氣兒。何甫、尤大岡得以亡羊補牢,順藤摸瓜又挑了兩個吐蕃細作窩點,不然今日見了蔣大將軍,就只剩了自請懲處了。

  看著何甫臉上掛的幌子,周祈多問一句:「這是怎麼的了?」

  何甫摸一下臉:「運氣不好,昨日捉吐蕃細作,蹭了一下。」

  周祈笑起來,老何跟謝少卿一樣倒霉。

  「怎麼樣?要不我回頭兒寫個好運符,你掛上?」周祈問。

  「正想找你說呢。據老楊說自從得了你的好運符,連賭錢都多贏兩把。」

  周祈:「……那可能不是我的功勞。」

  何甫、尤大岡都笑起來,周祈的牌技牌運在干支衛是有名的。

  周祈又送出去兩張好運符,琢磨著也應該給謝少卿一張,只是怕他那種不語怪力亂神的孔聖門徒不願意要。

  辭別了兩位干支衛同僚,周祈走進蔣大將軍的院子。

  蔣大將軍正端著粥碗喝粥,案上放著銀絲餅、鴨肉卷、煮雞子並些就粥小菜,這是才吃朝食。想是才從皇帝那兒退下來不多久。

  在周祈看來,年老的今上實在算不得什麼英明君主,多疑,剛愎自用,醉心長生之術,於政事並不勤勉,卻還一副要把這皇帝再做五百年的樣子。但據說他早年的時候也曾勵精圖治,重用賢良,改革弊政,平亂減賦,壓制藩鎮,被稱為中興之主,可惜……

  是因為皮囊老了,所以糊塗了嗎?

  但朝中幾位宰相,大理寺王寺卿,也都不年輕了……或許是皇帝這個位子格外耗人吧?就像傳奇裡吸人精魄的食人花一樣。

  蔣大將軍能在這樣一位皇帝身邊一待幾十載,且被信重若斯,真是不容易。

  周祈滿肚子的大逆不道,面上卻一派老實,等蔣大將軍放下粥碗,擦過嘴,便叉手把昨日捉拿審問蘇寶澄和吐蕃細作的事仔細說了,「依屬下看,那殺手或許另有其人。」

  蔣豐點點頭:「大理寺王寺卿給聖人上了條陳,他也這麼說。」

  看他面色還算和悅,周祈頗有些詫異,皇帝早惦記這鷹,鷹死了,定是要雷霆震怒的,如何蔣大將軍……

  看出她的疑惑,蔣豐道:「是江陽郡公勸了聖人,說那鷹也不過是隻罕見些的鳥罷了,豈有一隻鳥可以讓人成仙成聖、不入輪迴不墮地獄的?胡人胡教不當信。」

  周祈點頭,原來如此。江陽郡公就是太史令陳先。這位郡公早年明算科及第,初在工部,後因寫了《曆法改良議》,被今上賞識,調入太史局,很快便被擢升為太史令,累封爵至開國郡公,是個能耐人物。現行曆法便是他主持編制的。

  這位郡公與周祈一樣愛裝扮成道士,據說是因其八字不好,早年被舍入道觀,後來長大才還俗參加科舉,娶妻生子。

  一樣都是假道士,人家就能推算曆法,周祈就是個自己的錢袋子都算不清的,人比人啊……

  周祈又道:「神鷹死在我們這裡,又有我們的官員摻和進去,只怕那回鶻將軍桑多那利會不依不饒,生出什麼故事來。」

  蔣豐笑道:「回鶻如今不是從前兵強馬壯的時候,他此來是修好的,當不會如何。」

  「屬下是怕這神鷹之死,讓那位大將軍悖亂了。您沒見他對那鷹愛得多深沉。」

  蔣豐微皺眉:「小娘子家,這般說話!」

  周祈訕訕一笑,叉手賠禮。

  蔣豐到底也笑了。

  二十年來,頭一回被蔣大將軍「管教」,周祈頗有兩分感慨,張口想說什麼,到底打住,又說兩句閒話,便告退出來。

  事實證明,周祈頗有兩分老鴉嘴的意思,回鶻大將軍桑多那利果然出了么蛾子。

  他越過正使混齊,直接給朝廷上書,說神鷹是明尊派往回鶻的使者,如今卻死在了唐,神鷹之死,或致回鶻諸部之亂,故而要儲兵甲以備之,要求於絹馬互市外,以馬羊換弓矢、刀劍、鎧甲等器械。

  從來朝廷都禁止銅鐵、兵器流入外藩,只極少幾次,皇帝破例詔賜兵械鎧甲。桑多那利這是想借神鷹之死,讓皇帝破例一回了。

  許不許兵馬互市,嫁不嫁公主,嫁哪個公主都要再議,那神秘刀客暫時也無影蹤,回鶻神鷹的喪禮如期舉行。

  到底還未舉行獻鷹之儀,唐要隻死鷹也沒用,桑多那利想按回鶻之禮把它燒了,然後帶回回鶻,唐廷答應了,皇帝派了兩位宮使來參加喪禮。

  鴻臚寺卿、鴻臚寺少卿等鴻臚官員,還有謝庸、崔熠、周祈這些查神鷹之死案的也在。

  沐浴收拾過的神鷹被放在小棺中,按照回鶻習俗,混齊和桑多那利等騎著馬圍著這鷹轉圈。

  周祈輕聲問謝庸和崔熠:「他們一會兒不會還剺面吧?」周祈雜書看得多,頗懂些異族風俗。所謂「剺面」者,便是回鶻人喪葬禮上用刀劃面以示哀悼——其實這用刀子劃臉,也不只喪葬禮上用,請願、訟冤、表忠貞之類時候,為表強烈之意,都可能用到。

  周祈沒猜錯。從馬上下來,桑多那利站在棺前,抬手撫摸一下神鷹的羽毛,凝視片刻,便開始剺面,用刀子劃破面頰、鼻子、耳朵,還割斷幾股髮辮,混齊亦沉著臉拿刀割破耳畔。

  崔熠也算見慣血腥場面的,還是被這回鶻人習俗給震了一下,他扭頭對周祈小聲道:「我都覺得臉疼。」

  周祈微點頭,目光卻未離開桑多那利,謝庸負著手,滿臉肅然。

  候剺面禮畢,兩個回鶻侍從拿火把點燃小棺下的樹枝,火劈劈啪啪地燒起來。

  又等一陣子,火漸漸小了。回鶻侍從撲滅那小棺上的火,桑多那利親自取神鷹骨灰放入甕中。

  這神鷹喪禮足持續了半日才算完。宮使大約很看不得血腥場面,喪禮一結束,便匆匆走了。其餘諸人來到混齊所居院子的正堂坐下。

  混齊臉側的傷已經上過了金瘡藥,桑多那利傷口的血亦自行止住了。混齊謝過鴻臚寺官員及謝庸、崔熠、周祈特來參加神鷹喪禮的厚意,由孫寺卿代為客氣回去。

  桑多那利則問:「不知貴朝關於以馬羊換兵器鎧甲的事議得怎麼樣了?」

  聽了譯語人的傳譯,孫寺卿尷尬地笑一下:「還在議,貴使莫要著急。」

  桑多那利面現不悅之色,又有刀傷,顯得頗為嚇人。

  謝庸肅然道:「請恕某直言,某以為,回鶻諸部不平,非是多備兵甲可解的。其作亂,乃是因為缺少教化,目無尊上。貴使不若上奏表,請求公主下降回鶻時,隨以禮樂之使,以禮以樂教化之。」

  桑多那利的臉沉得越發厲害。

  周祈道:「謝少卿說得是,多帶書籍,若有大儒願意同往就更好了。」

  聽了周祈這話,崔熠幾乎驚掉下巴,他扭頭看周祈,周祈面向桑多那利,滿臉真摯。

  謝庸點頭:「雖回鶻是苦寒之地,但儒生多有以天下為己任者,想來是願意去的。相信不出幾十載,回鶻諸部便人人君子,禮儀周備。貴使試想,若回鶻年輕人皆如正使這般,該當多好?」謝庸看看混齊,又看桑多那利,面上帶著殷殷之色。

  桑多那利咬咬牙。

  謝庸越發沒有眼色地道:「神鷹是明尊神使,此次降於回鶻,在唐升天,目的或許便在於此了。」

  「胡說!就是因為這些不成器的玩意兒,神鷹才下凡受難的!」桑多那利衝口怒道,「一個個軟卵子,講究吃喝,穿絲綢衣裳,連馬都跑不快,弓都拉不開,哪裡有半分像我回鶻兒郎?」

  混齊緊緊地抿著嘴。

  聽譯語人磕磕巴巴地譯了,謝庸神情變得淡淡的:「所以貴使是把回鶻年輕一代的奢靡之風,不振之氣,歸罪到我中國禮儀教化上了?」

  桑多那利冷哼一聲,沒有說什麼。

  「所以貴使便在唐殺了神鷹,妄圖挑起回鶻對唐之不滿,消彌唐風對回鶻之熏染,希望令部重新找回狼鷹之性?」

  鴻臚寺卿和鴻臚少卿都變了神色,孫寺卿張張嘴想提醒謝庸需得說話謹慎,但看著謝庸篤定冷靜的樣子,到底把嘴閉上了。崔熠雖驚訝,但被謝庸周祈時不常驚一下習慣了,故而維持住了其京兆少尹的風度,周祈則只抱著肩聽著。

  桑多那利冷硬地道:「你這是污衊!」

  「貴使可知道,你其實留下頗多破綻?」

  桑多那利看著謝庸不說話。

  「摩尼教經書上說,神鷹在五明佛對戰黑暗之王時捨身相護,是個犧牲自我、捨生取義的神使。貴使便以為這次神鷹下降,是要捨身挽救回鶻頹糜風氣,這挽救之法,便是身死於唐,割裂與唐的親密關係,這執行之人便是貴使。也故而,在貴使的上書中,一句未提公主和親之事。」

  「那四個鷹奴在大門內死了兩個,在屋門外死了兩個,已經有人去開門了,那屋門外的兩個人是出去做什麼?只能是聽到異想,出門查看。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不拔刀?從大門到屋門總有四五十步遠,他們都是貞吉可汗身邊的高手,怎麼會來不及拔刀?原因只有一個,來的是他們極信任的人,他們沒想拔刀。」

  「還有那鷹的傷口,那殺手殺鷹奴時,都是割頸,為何殺鷹卻是刺胸?」謝庸看著桑多那利道,「因將軍憐惜那鷹,怕割掉了鷹的頭。」

  「將軍最不該的便是——殺了那鷹以後,還憐惜地撫摸它,在其頸背鷹羽上留下了血跡抹痕,就像你剛才在喪禮上做的那樣。貴使可知道,人的習慣是最容易出賣人的?」

  桑多那利閉閉眼,便是孫寺卿也看出來了,謝少卿說得對,便是這桑多那利做的。

  桑多那利點頭:「不錯,是我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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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神鷹 第八十二章 城外送別

  回鶻神鷹案因牽扯回鶻使節、吐蕃細作,皇帝令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崔熠、周祈等沾了一早參與查辦此案的光,得以在堂下混了個座位。

  這回鶻人桑多那利倒也是個乾脆人,雖言辭間對唐人唐風頗為不恭,但事情也說得明明白白。

  根據他的供詞,略加連貫,周祈理清了此案背景緣由。近些年,回鶻主部長期與唐互市,日子過得寬裕,從貴人到普通百姓,都漸漸耽於享樂,尤其年青一代的望族子弟,多尚唐風,好美姿儀,漸失「狼鷹之性」,戰力減損得厲害。而周圍諸部既貪可汗之位,又貪主部水草豐美之地,更貪與唐互市之利,多有躍躍欲試想取而代之者,桑多那利對此甚為憂慮。

  他認為當疏遠唐人,讓部族過回原來的日子,但貞吉可汗等卻更希望跟唐借勢,就連勇猛的可汗長子、以後的繼任可汗頌其阿布,獵到神鷹,都想著進獻唐廷,求娶公主。

  桑多那利認為這神鷹是為挽救回鶻人而來,正可借助這神鷹,斷了回鶻與唐廷的往來,於是自求為赴唐使者。他功夫高強,一直得可汗與頌其阿布信任,只是在對唐之事上意見相左。今見其「回心轉意」,貞吉可汗自然歡喜,當即命他為副使,與混齊一同來長安。

  至於他如何進入鷹房、如何殺死鷹奴,謝少卿推斷一絲不差。他又自述,殺死神鷹時並不知道神鷹吃了昏睡藥,只覺得這鷹格外安靜……

  周祈越聽越感慨,這倒霉催的鷹,吃的昏睡藥加了紫芋粉,逃過被藥死的一劫,誰想沒逃得過自己人的一刀。難怪總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鷹不過因毛色罕見,被冠了「神使」之名,便被這麼些人惦記著……

  謝庸、崔熠、周祈一起聽完堂審出來。

  崔熠與周祈一樣想頭兒:「這麼些人想這鷹死,這鷹要活,也是艱難。看來當神使,不是個好差事。」

  崔熠又對謝庸道:「老謝,你這供詐得越發好了,當時我很是為你捏一把汗,若這桑多那利不認怎麼辦。」

  謝庸微笑一下:「摩尼教有『五施』,講究憐憫、誠信、具足、忍辱、智慧,桑多那利這樣一個虔誠的摩尼教徒,於講假話上,心裡總會有些不適。特別是殺死神鷹這件事,雖然他認為神鷹此番降臨便是準備就戮的,但殺死本族本教聖物,豈能內心無波無瀾?你仔細看他能看出來,他目有血絲,為神鷹剺面時割傷極深,又割髮代首,剺面後不上藥——他自責得很,心裡也繃得極緊,又是這樣直魯的性子,這樣的人,這種時候,不禁詐問。」

  崔熠看看謝庸,又扭頭看周祈:「你說老謝這種人,看這麼細,算這麼多,不累嗎?」

  周祈撇撇嘴。

  崔熠把那日問周祈的問題當面問謝庸:「老謝,你成天想這麼多,不怕有一日頭髮掉光嗎?」

  周祈彎起眉眼看熱鬧。

  謝庸看一眼周祈,認真想了想:「應該不會吧?」

  周祈跟著起鬨:「怎麼不會?你看看朝中幾位相公……」

  周祈突然又一笑:「謝少卿當不會如此。」

  崔熠扭頭看突然倒戈的周祈:「為何?」

  謝庸也看她。

  周祈臉上帶著些壞笑:「謝少卿無妻無妾,家裡養隻貓都是公的,這個——嘿嘿——」醫者總說腎主毛髮,想來謝少卿的腎氣充足得很,充足得很啊……

  崔熠大笑起來,謝庸抿抿嘴,微瞪一眼周祈,耳朵有些微微地泛紅。

  周祈和崔熠越發笑起來。

  謝庸又看一眼周祈,到底也笑了。

  周祈在風流和下流邊緣行走,很懂得點到為止,笑過便正經了臉,「不知此案會怎麼收場?」

  謝庸道:「估計會遣回回鶻,令回鶻自己裁決吧。」

  周祈點點頭。崔熠挑眉,想一想,也點點頭。

  周祈笑道:「靜安縣主算是逃過一劫,可以安心與那國子監的書學博士議親了。」

  謝庸、崔熠都點頭。

  果然如謝庸、周祈他們料想的,皇帝對桑多那利之舉頗為震怒,但有大臣們勸著,到底答應把其遣回回鶻,由貞吉可汗判決,至於和親之事,自然就不提了。

  帝城春暮,草長鶯飛,崔熠、周祈在長安城外十里長亭為混齊送行,謝庸亦與他們同往。

  周祈折柳,順手編個環,笑著遞給混齊,混齊不嫌其醜,扣在頭上。

  「欠君一餐飯,等貴使再來長安時補上。」周祈道。回鶻使團出了這樣的事,周祈之前隨口邀約的飯便始終沒請出去。

  「叫我阿曲吧。」混齊笑道,「家母為我取的小字。」

  這阿曲的「曲」當是曲江的「曲」吧?一輩子回不了的故鄉……

  周祈突然有些難過,又有些為自己當初對混齊的懷疑覺得對不住他。這樣一個回鶻人中的唐人,唐人中的異族,來唐多少日,皇帝也只見了這外孫一面,回回鶻又不知是否會被其父遷怒問責。

  周祈看著混齊:「阿曲此去,山高路長,保重!」

  混齊點頭,對她笑道:「從前聽阿祈說話,似對塞上頗有嚮往之意。阿祈若北來,某當烈酒烤羊以待。」

  周祈笑道:「好!」說著與混齊對一下拳頭。

  謝庸微笑一下,拱拱手:「山高路長,保重。」

  崔熠在馬上與混齊摟一下肩背:「阿曲,保重!」

  混齊撥轉馬頭,回首對三人灑脫一笑,「走了!」然後打一聲呼哨,一個侍從喊一句什麼,整個使團隊伍向遠方行去。

  看著他的背影,周祈感慨地嘆一口氣。

  謝庸道:「混齊回去應該不會被如何,畢竟桑多那利剛在唐惹了事,回鶻只要不是真想與唐一刀兩斷,便不會動公主之子。近些年,貞吉可汗對唐也還是親善的。」

  周祈點點頭,歪頭看謝庸,謝少卿有時候真是很善解人意、很體貼。

  謝庸卻突然想起謝她贈的藥:「周將軍的藥甚好,我的傷不過這麼幾日便已經大好了,多謝。」

  周祈笑道:「謝少卿何需客氣。」

  聽他們倆說話,崔熠突然皺眉:「你們隔壁住著,咱們又成天在一起混,怎麼還『謝少卿』、『周將軍』呢?你們看看混齊……」

  周祈笑起來,她是常有理的:「謝少卿是上官,某豈敢唐突?」

  謝庸微舔一下嘴唇:「阿祈。」

  周祈突然覺得耳朵麻酥酥的,或許是因為謝少卿聲音低的緣故——也不是,他一向聲音不高。

  也或者是因為少有人叫自己「阿祈」?韓老嫗算一個,蘇師父算半個——其餘時候是氣急敗壞地連名帶姓一塊叫,還有剛才送走的混齊,但他們叫自己,並不覺得如何……

  聽謝少卿叫自己名字,周祈無端地想起東市胡家的核桃酪漿來。據說是用核桃、紅棗還有泡過的江米磨了漿煮的,漿汁是淺淡的棕紅色,極是細膩,帶著棗子的甜和核桃香、米香,從口中落入腹內,暖融融的,心裡會覺得很是熨帖,會覺得人生能有此刻,足矣。

  周祈胡擼胡擼肚子,又餓了……

  聽謝庸管周祈叫阿祈,崔熠又覺得有些彆扭,自己在心裡「阿祈」「阿周」比較了一下,覺得還是「阿周」更合適。

  看看天時,周祈眯眼笑問:「謝少卿今日應該不去大理寺了吧?」

  謝庸點頭:「阿祈莫不是想起那頓豐魚樓了?」

  周祈:「……行吧。」欠了總要還的,這陣子忙回鶻使團的事,發了月俸還積著呢——不對!已經預支給干支衛那幫小子了。

  看周祈爽快答應了,然後又一臉為難的樣子,崔熠笑起來:「阿周啊,你是怎麼做到讓自己這般窮的呢?」

  周祈伸手給謝庸、崔熠看:「你們看我這手——」

  崔熠看周祈的手,頗有些羨慕:「這刀劍繭是練了多久生出來的?」

  謝庸亦看周祈的手,她的手不大,手指很是細瘦,有些像竹節,還有那些刀劍繭,謝庸生出些心疼來,是啊,得受多少苦,才磨出這樣的刀劍繭。謝庸握著馬韁繩的手緊緊地攥一下。

  周祈搬出自己的受窮命運論,把鍋甩給不知姓甚名誰的耶娘:「看這手指縫了嗎?手心裡有多少財,也禁不住這樣漏啊。所以啊,我窮,都是命!耶娘給的,沒辦法。」

  崔熠看看自己的手,得,也都是縫,但比周祈的似乎要小一些。

  崔熠又看要謝庸的手,周祈亦扭頭等著。

  謝庸默默伸出自己的手。

  崔熠哈哈大笑:「老謝,你也是個手裡留不下錢的。」

  周祈則覺得謝少卿的手——好看!修長,白皙,也有醜巴巴的刀劍繭,但,還是好看。

  周祈又開始手癢癢起來,心裡又暗自得意,前兩天藉著給他搽藥,摸了謝少卿的臉,捏了他的下巴……

  想到受傷,周祈道:「貧道不只於觀面相手相上略有所得,於畫符之道,亦懂一點。謝少卿,你周身隱有青氣流動,辨不好吉凶,掛個貧道畫的好運平安符吧?」

  周祈正想著他如何推脫,自己如何強買強賣,如此這般兩個回合,他估計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卻聽謝庸道:「好,多謝。」

  周祈:「……好,回頭我畫好,給謝少卿送過去。」

  崔熠:「……」老謝,你醒醒!阿周道德經都背不全!

  崔熠在揭露一個朋友和看一個朋友上當中左右搖擺,謝庸看看依舊管自己叫謝少卿的周祈,微笑道:「為酬這符,我親手做一餐飯吧,還望莫嫌簡陋。阿祈,顯明,你們吃什麼?」

  崔熠立刻不搖擺了,揭露什麼揭露!這是願打願挨的事。

  周祈亦喜笑顏開:「烤肉,還吃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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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5:4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神鷹 第八十三章 將軍針線

  或許這兩日是送禮收禮的好日子,謝庸一進家門便聽唐伯說有人送了禮物來。

  唐伯給三人端上乳茶和小食,一邊把一碟糖果子放在周祈面前,一邊對謝庸道:「不知道是什麼人送的。聽了兩聲敲門聲,待我出去,就只看到一個背影,還有這個盒子。」

  木盒不大,亦不奢華,打開看,裡面放著一方硯台、一個鞠球和一根馬鞭,沒有留下隻字片言。

  謝庸拿起那方硯台仔細看,硯是青瓷硯,硯形方方正正,硯壁硯底都極厚,顯得很是拙樸,硯身有竹節紋,紋路細瘦乾淨,竹子頗有姿態。翻過來,硯底什麼也沒有。

  崔熠拿起那個馬球,捏在手裡看,又掂一掂,拋一拋,笑道:「你別說,這球削得挺好,圓,大小、輕重也都合適,就連這石青棗紅的顏色配得也好。」

  周祈則拿起那根馬鞭,跟她那根雕金鏤銀有節有毛的「尾巴」不同,這根要樸素得多,鞭桿大約是梨木的,沒雕沒刻,但打磨得很光滑,綁了沒染色的牛皮條,別有一種粗獷素樸的好看。

  周祈問:「知道這是誰送的嗎?」

  謝庸雖心裡略有猜測,卻仍和崔熠一樣搖頭。

  「估計是淮陰郡王或者靜安縣主。」周祈道。

  崔熠問:「為何這般猜?因為破了神鷹案,縣主不用遠嫁,所以猜是他們來謝咱們?」這三樣東西一看便知道是分送他們三人的。

  「也因為這硯台。淮陰郡王與靜安縣主幼時一度被養在京城北郊,那裡離著華原不遠,華原青瓷便是這種溫潤的青中略帶些黃的顏色,上面也愛雕各種花紋。」周祈道。

  謝庸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接著她的話茬兒道:「若是旁人,也沒必要這樣遮遮掩掩。」皇子皇孫忌與朝臣交往過密,他又是戾太子的後人,就比旁人更小心些。

  崔熠突然想起來:「對!我聽說淮陰郡王除了愛看書,還愛做各種木工,你們說——」崔熠拿起那木球和馬鞭,「這會不會是他自己做的?」

  周祈再看那馬鞭,上面把柄的羊皮套上還用針線縫了一圈,且縫得頗工整,不由驚問:「現在的年輕郎君們都精通鍼黹了?」

  崔熠搖搖頭,擠兌周祈:「阿周啊,你這針線連個男人都比不過了……」

  周祈挑眉一笑:「要是比拳腳刀劍,淮陰郡王也比不過我啊。」

  崔熠:「……」崔熠看謝庸,等著這位正統儒生給自己幫腔兒。

  謝庸微笑道:「沒什麼打緊的,會不會都是末節。」 說著看周祈一眼。

  周祈覺得謝少卿剛才看自己的樣子有點兒像看胐胐。比如若有人說:「哎呀,謝少卿,你們家的貓太胖了。」謝少卿八成便是剛才的語氣神情:「沒什麼打緊的,胖了抱著還更舒服些。」想到抱,周貓的心思又開始猥瑣起來……

  崔熠搖頭接著擠兌:「老謝,你就姑息養奸吧。等阿周出嫁,湊不出夫君貼身針線,看她怎麼辦。」

  謝庸再看一眼周祈,笑得更和暖一些:「那有什麼打緊的。」

  唐伯來喊:「大郎,肉醃好了,可以烤了……」

  謝庸答應著出去,周祈從榻上下來,懷裡摟著胖貓胐胐,與崔熠一起去後園。周祈看著謝庸的後腦勺,剛才謝少卿說話的語氣神態,真是容易讓人想多啊。但凡我自作多情一點點,就該以為他要娶我呢,哈哈哈……

  崔熠擠兌完周祈,又心有不忍:「沒事兒,阿周,等你出嫁,我送你幾個手藝好的繡娘。」

  周祈卻殘忍一笑:「吃過飯,咱們練會子刀吧?」

  崔熠立刻耷拉下了眉眼。

  周祈接著給謝少卿打下手。

  謝庸取了最先烤好的一串給她擼到盤子裡:「你嘗嘗鹹淡。」

  周祈忙接過盤子,伸手拿一塊塞在嘴裡,嚼完,點頭:「好吃!鹹淡正好!」

  謝庸微笑:「吃吧。」

  看著他溫潤的笑臉,周祈再次感慨自己不容易,長得好看,還這樣的神情語氣,好在我定力足……

  吃肉!吃肉!周祈的一顆色心都化成食慾,吃了一串又一串滋滋冒油的孜然羊肉,又吃了鮮香的烤魚,抹了蜜汁的雞肉……

  「吃完這一頓,我就齋戒了。」周祈眼饞肚飽地又拿了一小串肉,為自己的沒出息找藉口。

  謝庸點頭。

  周祈摸摸豐足的胃,心安理得地吃起來。

  ……

  在謝少卿家再次吃了極撐的一頓午食後,周祈真的開始齋戒,清粥小菜了一天,第二日晚間畫送出去的三張符。

  謝庸坐在她對面,看她筆走龍蛇地用硃砂在紙上畫符。

  不過三張符,頃刻便畫好了。

  周祈取了最末自覺畫得最灑脫好看的一張遞給謝庸:「謝少卿收起來吧。」

  謝庸卻沒接,微微皺眉道:「我沒有符袋……」

  去大道觀請符,不少是有符袋的,周祈這種野道士就沒這麼講究了,但如今遇上了個講究人……

  周祈沒辦法,挽一下袖子,「罷了,我給你做一個。」

  周祈去翻一翻,找出一匹松花綠的蜀錦來,從上面剪了一小段兒,又找到一年半載用不到一次的針線,便當真縫了起來。

  謝庸在一旁著看她,神色頗正經,眼角兒卻翹了起來。

  周道長的針線活兒比她寫奏表要快得多,縫完了,有模有樣兒地咬斷線,翻過來,自己拿在手裡打量打量,挺好,今日上心縫的,果然比上回縫襪子縫得好。

  周祈把符裝在袋子裡面,遞給謝庸。

  謝庸看看縫得一頭大一頭小歪歪斜斜的符袋,微笑著珍而重之地將之放在荷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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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8 06:25:5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神鷹 第八十四章 同去擺攤

  給謝少卿畫完符,周祈的道士買賣又開張了——東市留守的兩個小子一個娘子生孩子,一個祖母病了,周祈便又自己帶著陳小六去東市裝神棍趴活兒。

  筆墨書肆街多了不少生臉兒的,倒不是跟周祈搶買賣的假和尚假道士,而是賣字賣畫兒的士子們。前幾天回鶻使團還在的時候出了禮部試榜,少數的幸運兒及第了,其餘落第的倒霉蛋們有的回鄉,有的則留在京裡謀出路。

  原先這些鄉貢和生徒大多住在各地進奏院或行館,並不用自己花銷,如今卻是不行了,不管及第等銓選的,還是落第謀出路的,都要自己負擔。

  長安米貴,士子便各自想起了辦法。及第者有名聲,又還好些,落第的,不少便跑到東市擺起了小攤兒。

  對這些讀書人擺的攤子,市署向來是不大管的——誰知道這裡面的誰哪日就成了同僚甚至上司呢?

  看著這街上多出來的年輕面孔,周祈覺得,替兩個小子擺幾日攤子也挺好的。

  在周祈對面擺攤兒的小後生大約十七八歲,臉水嫩嫩白生生的,長相頗為清秀,雅言中帶著些江南的水氣,每對上周祈的目光,便有些臉紅。

  周祈一顆姨母心發作,哎呦,嘖,嘖,多乖巧的小後生……

  陳小六咧嘴,老大盡惹些風流債。

  扭頭看見謝少卿走過來,陳小六忙站起行禮,心下卻暗道,這回老大要翻船,正宮來了!

  周祈甩一下拂塵,對謝庸打個問訊:「謝施主,這一向可好?」

  看看昨日還在自家吃八寶飯的周祈,目光又掃過對面的清秀小郎君,謝庸微笑道:「還好。」

  周祈接著隨口問:「謝施主是來買書的?」

  謝庸笑道:「那倒不是,是來看看哪裡能擺個攤子。」

  周祈微瞪眼睛,莫不是買古籍字畫把月俸花沒了?這也是個手指縫大的人啊。周祈又想到自己成天去人家混吃混喝,謝少卿缺錢,也有自己一份功勞,不由有些訕訕的,剛想說什麼,便聽謝少卿道:「免得日後大同世界了,沒有官做,把賣字賣畫的本事丟得生疏了。」

  周祈:「……」意思就是他閒極無聊了,看人家賣字賣畫想來搶個買賣、湊個趣兒。想不到謝少卿也能這般活潑,甚好,甚好啊!

  謝庸許原來真還賣過字畫兒,一副熟手模樣,不用人指點,自去街上買了筆墨紙張,隨意在周祈斜對面找了個空兒,寫了兩張字樣子擺上,手裡拿一卷書,坐在不知跟哪家店舖借的蒲團上看起了書來。

  偶有朝中官員行經於此認得他的,只略詫異,旋即就明白了——大理寺約莫是有大案吧?少卿都喬裝了來暗訪了。

  自謝少卿來擺了攤子,周祈就不想看別人了。其實要說白嫩水靈,還是對面的小後生,謝少卿即便笑得再溫煦,也掩不住骨子裡的剛硬,但——為什麼還是覺得謝少卿更禁看?

  大約是看熟了的緣故。

  陳小六覺得,以謝少卿性子為人,能做到這般,自然是對周老大情根深種了。周老大相貌堂堂,性子也好,但能讓謝少卿這般——定是因為她已經翻過牆了。周老大雖翻過牆了,但她性子不羈,哪會安心拖家帶口上籠頭?又定是不給謝少卿一句安心話,甚或要始亂之終棄之……

  陳小六滿腦子的傳奇路數,看向自家老大的目光越來越鄙夷,看斜對面的謝少卿則越發同情起來,孽緣啊……這麼好人兒就栽在我家老大手裡了。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兄弟心裡渣成了末末,猶低頭對陳小六道:「長得好果真是佔便宜。這麼些賣字賣畫的都沒怎麼開張,謝少卿一來,就有女郎去買字。」

  確實有個身姿窈窕戴帷帽的女郎帶著婢子站在謝少卿攤兒前。

  離著稍有些遠,街上又人來人往的,周祈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看著女郎穿月白短襦石榴裙的背影,還有謝少卿時而點頭時而搖頭的微笑臉,周祈便猜:「那女郎估計是問,三百錢一張,五百錢兩張賣不賣?」

  陳小六:「……」

  謝少卿又搖了搖頭。周祈猜:「又或者讓謝少卿寫什麼他不願寫的?」

  見那女郎與謝少卿還在說什麼,周祈猶豫了一下,終於破了自己只花光不借錢的例:「六兒,兄弟,借我些錢,我得去給謝少卿撐撐面子。讓人知道謝少卿是這條街上賣字畫兒的裡面身價最貴的。」

  陳小六掏出錢袋兒,心裡哂笑,老大又鬼扯,分明是看不得謝少卿與別個女郎說話兒。你對人家始亂終棄,這時候又這般……老大真是太渣了,都渣成稀碎稀碎的碎末末了。

  周祈手裡有錢,樣子就從容起來,慢悠悠踱過去,卻見那女郎撩起帷帽遮臉的輕紗:「郎君真的不畫人像嗎?還是嫌奴醜陋,怕砸了招牌?」

  周祈停住腳,心裡哦呵一聲,謝少卿桃花運這般旺嗎?自己這般走過去,是不是不妥?周祈猶豫起來,狠狠心,正待轉身回去,卻見謝少卿垂著目道:「某不畫人像,一則是因某確實不擅長,一則也是內人不許某在街上為女郎們畫像。」

  周祈停住扭了一半兒的頭,又接著往這邊慢悠悠地走,心裡嘲笑謝庸,嘖嘖,還內人,夢裡娶的吧?興許夢裡連孩子都有了。做夢娶新婦,原來你是這樣的謝少卿……

  女郎聽他如此說,有些錯愕,到底只一笑,落下帷帽上的面紗:「既如此,奴就不強求了。」

  謝庸微點下頭,說聲抱歉,扭頭看周祈,對她一笑。

  女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是位穿道袍的美貌女子,腦子裡瞬時想起看過的士子與女冠的傳奇,原來如此……

  周祈甩下拂塵,對女郎微笑頷首,又對謝庸道:「貧道想求謝施主幫著寫張字或是畫幅畫兒,掛在屋裡。」

  漂亮女郎對謝庸微微一福,又對周祈點下頭,便扶著婢子的手轉身走了。

  「想寫什麼,或者畫什麼?」謝庸問。

  周祈財大氣粗:「謝施主隨意!畫五千錢的。」

  女郎腳下微微踉蹌了一下。

  謝庸則忍不住笑了:「好!」

  周祈把陳小六的錢袋子只剩了袋兒回來,手裡卻沒拿字畫兒,謝少卿說要精心畫了再給她。

  陳小六則在盤算自己的積蓄夠周老大去棒打幾回鴛鴦的……

  好在謝少卿收錢不白收,眼看到了申正,親去買了桂花牛乳、紅豆餅和銀絲糖來。陳小六自然知道這是沾了老大的光,但想想花的都是自己的積蓄,便也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

  周祈替謝少卿讓過左右的「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便坐去後面牆邊少人處,捧著盛牛乳的小罐喝起來,又吃紅豆餅。

  謝庸不守自己的攤子,也與她一樣在牆邊兒席地而坐,拈一塊銀絲糖慢慢吃。

  「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互視一眼,又都用眼神兒問陳小六,陳小六微點頭,「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便都拈鬚一笑,說來,咱們當初也是幫過腔兒的,也算半個媒人吧?當時咱們便看出周道長與這位謝郎君有緣分了,果然……

  看著謝少卿嘴角的些微糖渣,周祈也想起當初兩人的初遇來,不由笑道:「當初我看得真準,說謝少卿是個秋官,還真是……」

  謝庸點頭:「周道長自然是有道行的。」

  周祈雖明知他是敷衍,還是得意一笑。

  謝庸垂著眉眼,輕聲問:「但當時周道長說會摸骨,恐怕是蒙人的吧?」

  周祈:「……謝少卿再來一塊紅豆餅?」

  謝庸抬眼看看她,周祈眯眼笑得諂媚,謝庸把頭扭去另一邊兒。

  看見他臉上的笑意,周祈心裡癢癢,想再調戲一句自己只給英俊小郎君摸骨,到底打住,改而把半個紅豆餅都塞進嘴裡。

  對著滿街的人來人往,周祈又在心裡惆悵起來,他日謝少卿娶了新婦,就不能這般沒分沒寸地調戲人家了,到底也只這麼點緣分……

  看周祈吃飽喝足,謝庸問周祈:「去那邊書肆裡轉一轉?」

  周祈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餅渣糖末塵土:「走,順便把牛乳罐子還了。」

  先還了罐子,兩人慢慢溜躂進那些書肆,周祈只翻進門處擺的各種傳奇,謝庸則進去轉一轉。

  周祈拿起那最顯眼處的一卷:「《大周迷案》竟然又出了續篇?」

  夥計笑道:「出了!新出的,卻已經快賣沒了,就只還三卷。」

  周祈忙道:「都要了,都要了。」自己留一卷,給崔熠和王寺卿各一卷。

  「好嘞!」書肆夥計一邊兒給她拿書,一邊道:「道長買著了。煙雨齋主人的這一卷寫得尤其有意思。」

  周祈在心裡笑,估計又是「滿座捧腹」……我們又酸腐又可愛的陳生啊,或說又酸腐又可愛的煙雨齋主人啊……

  謝庸手裡拿著一卷書走出來,連周祈買的傳奇一起付了錢。

  周祈又攛掇他:「《大周迷案》出新篇了,看看吧?挺好看的。」

  謝庸微點頭:「你似頗喜歡這裡面的一個人物,一個姓陳的書生?」

  「可愛!」周祈點頭。

  謝庸翹起嘴角兒。

  「酸腐!」

  謝庸的嘴角兒停住。

  「又可愛又酸腐,又酸腐又可愛。我上回說這寫書的煙雨齋主人八成是個不解風情的光棍兒,如今想想,有失偏頗,或許就有人喜歡這種酸腐不解風情勁兒呢?」

  謝庸不只嘴角翹起,眼睛也彎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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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五章 狐狸丹書

  周祈與謝庸回到攤位前,已經差不多到了收攤兒的時候了。

  周祈一邊兒捲攤子,收上面的零七八碎兒,一邊道:「我怎麼覺著買賣較從前差了。」

  「紫微宮傳人」笑道:「讓驪山瑞元觀搶了買賣唄。」

  周祈挑眉:「哦?這是怎麼說?」

  「紫微宮傳人」是個做人活泛、無所不知的「包打聽」,許多干支衛探子們尚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周道長不知道?驪山瑞元觀出了神蹟了。」「紫微宮傳人」繪聲繪色地道,「聽說觀中道士夜裡聽見狐鳴,便出觀查看。在其觀旁有一水瀑溪流,只見一隻仙狐月下踏波而立,正捧著經卷誦讀,又對著月亮吐出內丹,那內丹在月下閃耀金光,圍著仙狐滴溜溜地打轉,顯是這狐馬上就要得道飛昇了。」

  「兩個道士好奇,想要再湊近些,卻被那狐發覺了,『嗖』地隱入瀑後不見了。道士回去告訴觀主玄陽真人,真人掐指一算,說那丹書是我道家聖物,讓人划船去瀑後尋,那瀑後竟有石洞,洞內果然尋出一卷丹書來。雖看不出是哪位祖師所書,但那字跡中隱有祥光,確實是聖物無疑了……」

  「紫微宮傳人」與周祈道:「狐狸丹書就是這些天的事。估計不少崇德好道或者有疑難事的,都奔著瑞元觀去了。」

  周祈點點頭,干支衛監察佛道等的是午、未二支,但各支總有交叉之處,一堆百姓去看「神蹟」,怎麼也能算「民間異動」了,那就去看看?

  謝庸捲好攤子來尋她,周祈說了自己的打算:「明日四月初八佛誕節要忙一天,九日就空閒了,十日又是休沐,左右無事,我琢磨著去驪山玩兩天,順便看看這狐狸修煉的丹書是什麼樣兒。」

  謝庸點頭:「這個時節正是攀山遊玩的好時候,讓你說得我也有幾分意動。」

  周祈嘿嘿一笑:「一起?我以為只我這樣的會曠惰請假,原來謝少卿也會。」

  謝庸只微笑,沒說什麼。

  周祈看著謝少卿笑起來格外勾人的臉,這驪山上多湯泉,少不得要去泡上一泡。謝少卿這樣的美人兒,泡在湯泉中得是怎樣的美景……

  「阿祈?」

  周祈立刻正經了神色,輕咳一聲道:「貧道修道這些年,還沒見過什麼神蹟,這回有幸,定要仔細瞧瞧。」

  謝庸笑著瞥她一眼,到底只是「嗯」一聲。

  陳小六在身後聽得明明白白,呵,一同去爬山,去泡湯泉……說老大沒翻過牆去對謝少卿這樣那樣,連干支衛院子裡的石頭和老梨樹都不信!

  周祈卻又笑道:「你說我們這佛誕日剛過就去道觀,是不是有點奇怪?」

  謝庸只笑。

  「這事不能落下小崔,明日我見了他,與他說一聲兒。」

  謝庸點頭。

  在謝少卿家又混了一頓暮食,周祈回去洗漱過,便歪在榻上看《大周迷案》。

  許是這煙雨齋主人自己也發覺了「滿座捧腹」的尷尬處,沒再讓陳生講笑話,周祈不禁遺憾起來。陳生這樣聰明厲害的人,總要有這麼兩分酸腐勁兒才可愛……

  看到半腰兒的時候,這陳生才又講了一個笑話。周祈笑起來,哈哈哈哈,煙雨齋主人到底忍不住了——不過,你別說,這煙雨齋主人講笑話的本事見長,這個笑話頗有兩分《笑語集》的意思,只是還缺兩分俚俗,到底是文人寫的。

  這一卷寫得要較從前的兩卷輕鬆,大概與原六郎時時都在有關。陳生科考及第授了官,外放去做文水縣縣尉,原六郎一路護送,到了縣裡乾脆當起了差捕。

  原六郎一路吃將過去,到縣裡不兩日,便把文水城中哪裡賣什麼好吃好喝的摸得一清二楚,什麼金銀蜜糕,什麼玫瑰玲瓏果,什麼牛乳松瓤糖,又有孫氏烤羊肋骨,佟二郎五花肉小出尖饅頭,王大糖醋鱸魚之類,周祈咽口唾沫,明明今晚吃了不少,怎麼又有點餓了……

  這原六郎與自己的口味有點像啊,愛吃會吃的人,大約口味都是相似的?

  周祈又長了一雙善於發現「姦情」的眼睛。怎麼看這陳生與原六郎都有點曖昧,別的不說,陳生與旁人說話都是「道」,與原六郎說話就都是「笑道」。原六郎大雪天貪玩,感染了風寒,陳生衣不解帶地伺候,又親自熬粥端到床前,本想責備他,最後卻只嘆一口氣,給原六郎掖了掖被子。

  姦情!赤裸裸的姦情!曖昧,明晃晃的曖昧!兩個男人,哪有這般的?

  於斷袖分桃這種事,周祈也算熟悉,莫說史書上、傳奇上、春宮上,便是身邊兒朝中貴人們就有此好者。平康坊也有專門的樓館,周祈還曾進去逛過,點了一個風度儒雅的郎君給自己彈了會子琴,又與一個面皮白淨細嫩的小郎君喝了兩杯酒,那小郎君臉上的兩抹酒暈,嘖嘖……

  周祈又把心思放回手中的書卷上。固然這陳生與原六郎許是斷袖,但亦不無旁的可能。

  這種探案類的傳奇不只案情一層掩著一層,人的身世身份亦常一層掩著一層,這原六郎又不曾交代來歷——會不會是女扮男裝?

  周祈仔細尋找裡面的蛛絲馬跡,原六郎,原六郎——原六——

  周祈展開書卷的手突然停住。

  第二日是佛誕日,周祈照舊帶人巡城,這種日子雖也熱鬧,與上元節上巳節到底沒法比。在青龍寺旁,周祈遇見崔熠,與他說了出去玩的事,崔熠果然有興致,卻又嘆氣:「我家在驪山有個院子,多年沒人去,只留幾個老僕,怕是不能住了。」

  周祈笑道:「哪那麼講究?只在那道觀裡面或者周圍隨便住下就是。」

  崔熠點頭:「也只得如此。」

  忙忙碌碌混過初八,轉眼便是初九。

  周祈早早吃了飯,在院子裡溜躂兩圈,走到東牆邊兒,看看牆頭,到底負著手走開,接著在院子裡轉。

  又轉了兩圈,便聽有人敲門。是那樣不緩不急、不輕不重的敲門聲,周祈突然覺得嗓子有些緊,輕咳一聲:「來啦!」

  謝庸站在門前,微笑著問:「吃過飯了嗎?我們趁著太陽不高早些走,晚了就有些熱了。」

  周祈忙答應著:「吃過了,我去牽馬。」

  謝庸帶了羅啟,與周祈一起騎馬去東門等崔熠。

  騎在馬上,周祈笑問:「謝少卿從前去過驪山嗎?」

  謝庸搖頭:「沒有。」

  周祈略有些詫異:「當初進士及第,沒四處去逛嗎?謝少卿果然是個愛靜的。」

  謝庸微笑著扭頭看她。

  周祈只看前面,隨意問道:「謝少卿是哪一年的進士來著?」

  「紫雲十三年。」

  周祈「哦哦」兩聲,清清嗓子,卻沒說什麼。

  「阿祈?」謝庸的笑更深一些。

  周祈扭頭,對遠處揮手:「這兒!這兒!」

  崔熠帶著絕影、的盧打馬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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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六章 周原膴膴

  出春明門,一行人一路往東。路上有車馬行人,不知道是往旁處,還是也往驪山去的。

  如往常一樣,崔熠與周祈一路閒扯,謝庸偶爾插話,多數時候只含笑聽著。

  崔熠昨晚也看了《大周迷案》,還未看完,正新鮮著呢,自然要與周祈討論。

  「書裡吳成一家定是被人害死的,那凶手十之八九是他兄嫂。說什麼黃皮子興家,黃皮子敗家,黃皮子謀害人命,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崔熠道。

  周祈點頭:「說得很是。但事發當晚,其兄嫂都在百里之外呢,這麼遠,如何殺人?」

  崔熠皺著臉,想一想道:「罷了,我還是接著看吧。如今才看一半兒,如何就能猜著了?這探案傳奇總要翻個三四回,阿大死了,開始你以為凶手是阿二,又覺得老三嫌疑大,後來怎麼看怎麼像老四,最後結果是阿大自殺,要栽贓阿二……這上哪兒猜去?」

  「不過看了這麼些探案傳奇,我也有所得,那看著最不像的,往往便是凶手。」崔熠得意一笑。

  周祈深深地點頭:「這話說得很是。」

  「這煙雨齋主人就太討厭,寫一堆看著不像的人物,讓人不好猜。」崔熠道。

  周祈用眼睛餘光掃一下謝庸,謝庸臉上帶著微笑,若是往常,周祈一定附和了,這會兒周祈卻君子慎言起來。

  崔熠又一笑:「哎,阿周,你覺不覺得那陳生與原六郎有些那什麼?」

  周祈微瞪一下眼,搖頭:「不覺得。」

  「嘁——難怪你嫁不出去,這都看不出來。這兩個八成是斷袖。我猜,這裡面,原六郎是——」再是兄弟,周祈到底也是個女郎,崔熠把「上面那個」臨到嘴邊兒換成了「郎君」,「陳生是『娘子』。」

  周祈:「……」禁不住又用眼睛餘光掃向謝少卿。

  謝少卿抿著嘴,面帶不悅之色。

  周祈乾笑兩聲:「不知道那道觀裡的丹書是什麼樣兒?狐狸月下觀書,還吐納內丹,聽著怎麼這麼玄呢。」

  「等到了,就看到了唄。」崔熠道,「那陳生雖心思縝密、博學多識,但他是個文弱書生,原六郎是個在江湖上有名有號的俠客,書生對上俠客,也只能『雌伏』了。」

  周祈看看崔熠,顧忌旁邊還有謝庸,只能啞忍,這種誰在上誰在下的事,全看誰拳頭厲害?

  「顯明,上回我拜見長公主,長公主正見幾個將軍家的女郎。」謝庸淡淡地道。

  「……男男與男女怎麼一樣?」崔熠看謝庸,「況且也沒成。」

  謝庸點頭,「嗯」一聲。

  「老謝,你太正經,你不懂,阿周懂。上回她去楊柳館,與我說那裡的郎君各色各樣,有的瀟灑俊逸,有的勇武剛毅,有的溫柔多情。那溫柔多情的,多半兒便是裡面的『娘子』。」

  周祈把臉扭向崔熠這邊兒。謝庸嘴角兒比方才抿得越發緊了,扭頭看周祈,只能看到個心虛的後腦勺。

  「你今日怎麼沒大有精神?」崔熠總算發現了周祈的古怪。

  「……熱的。」周祈道。

  四月間的天,確實稍有些熱了。「要不咱停下歇會兒?」崔熠問。

  周祈忙道:「走吧,走吧,到了再歇,越往後越熱。」

  謝庸再瞥她一眼,抿著的嘴角兒又翹起來。

  為免得崔熠接著說《大周迷案》,周祈與他說起驪山,問他從前可去過這瑞元觀,又說起驪山上的行宮,連「女媧補天」「烽火戲諸侯」都扯出來了。

  崔熠從前雖沒去過這瑞元觀,卻去過自家的驪山別業,「湯泉的水又清又暖,泡一泡解乏得很……」

  周祈腦子裡不由自主又冒出《謝少卿出浴圖》來。在心裡幽幽地嘆一口氣,周祈默念起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

  從長安城到驪山極近,即便他們一路說著話,走得不快,個把時辰也就到了山腳。

  進了山就難走一些,這瑞元觀在山中一處幽谷中,該谷形如寶瓶,故名寶瓶谷,相傳谷中有仙人登天之道。

  周祈、崔熠、謝庸都不怎麼認路,但好在還有旁的一些香客。一對四十餘歲的夫婦,騎著兩匹健驢,行在周祈等旁邊,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進谷了。

  「靈驗!靈驗得很。」婦人很愛說話,「那道觀與城裡的到底不一樣,後面有山,旁邊有瀑布泉水,早晨的時候,霧氣繚繞,仙境一樣。我提了一壺水回去,給犬子煮藥,果然犬子精神更好了些——自然,也有觀裡道長靈符的緣故。」

  被搶了買賣的周道長問:「在瑞元觀請一張祛病延年的靈符要花費多少錢?」

  婦人伸出一隻手。

  「五百錢?」周祈猜。

  「五千錢!」

  周道長皺皺鼻子,果然山裡的道士比城裡的道士值錢得多。

  有這些識途香客帶著,路雖陡一些,午前便到了。

  謝庸等雖微服而來,但崔熠一身富貴氣哪是掩得住的,知客趕忙去通稟了觀主,玄陽真人接了出來。

  這位真人約莫五十餘歲年紀,三綹長髯,面色紅潤,眉眼含笑,雖算不得仙風道骨,倒也體體面面。

  崔熠雖只模糊地說「姓崔」,那觀主玄陽真人卻已猜到,「莫非博陵崔氏子弟?京中壽康長公主府上的郎君?」

  博陵崔氏在京的又有名望的只這一支,道士能猜到倒也沒什麼稀奇,崔熠大方承認。

  玄陽真人的拂塵甩得越發精神,忙讓弟子們置辦齋飯,又親自領著崔熠、謝庸和周祈去大殿上了香。

  崔熠知道周祈惦記看丹書,他自己也好奇,便問起來。

  「不瞞幾位施主說,那丹書已經呈送進宮裡去了。」玄陽真人道。

  崔熠面現詫異之色,便是周祈也有些驚訝,本以為這什麼丹書是蒙人的,這一下子蒙到皇帝頭上,是不是膽子大了點兒?不過,這種事,從來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況且今上崇道,比較好蒙……

  對矇騙皇帝這種事,周祈是不管的,旁的不說,每年各地獻的「祥瑞」還少嗎?都是皇帝樂意的。

  謝庸、崔熠看起來對這丹書不丹書的也不太在意,倒是那玄陽真人道:「好在那丹書送入宮前,我讓人臨了一份在大石上,回頭刻了,也是一分功德。」

  又聽玄陽真人親自說了狐狸月下吐納,瀑後得書的事,吃了觀裡特備的齋飯,崔熠、謝庸、周祈便去客房歇著。

  三人都分得了一個小院兒,周祈歇了個晌兒,太陽半落的時候才從院子裡踱出來,信步往觀外走去。這會子觀裡香客已經很少了——觀裡住不下,香客們大多都是當天來回的。

  這個地方確實好,背山臨水,到處鬱鬱蔥蔥的,帶著股子靈秀氣。觀旁好大一個水潭,一道小瀑傾瀉而下,濺起白白的水花,湖水綠幽幽的,明明有飛瀑水聲,心裡卻覺得很清靜。

  水潭前站著一個人,一身青袍,頎然而立,與這山谷的風水很配。

  周祈猶豫了一下,到底走過去。

  謝庸扭頭看她:「睡醒了?」

  周祈抹抹眼角的眼眵,點點頭。

  謝庸微笑。

  被他看得,周祈有點想撓耳朵,正想扯一扯這丹書奇談,卻聽謝庸問:「猜出來了?」

  周祈矢口否認:「沒有!」

  謝庸看著她,半晌,笑了,輕聲道:「假話。」

  讓他這句「假話」說得,周祈覺得耳朵不只癢癢,還有點麻酥酥的,但周將軍到底是皇宮出身的干支衛將軍,東市卜卦一條街把攤子擺中間的那個,當下正經著臉道:「這道士們膽子是真大啊……」

  謝庸極鄭重地看著周祈:「緜緜瓜瓞,民之初生……陶復陶穴,未有家室……周原膴膴,堇荼如飴。」

  聽他說「緜緜瓜瓞」,說「未有家室」,說「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周祈避開他的眼睛,心裡笑一下,原來有人這樣跟小娘子傳情達意,差一點我就聽不懂了……可惜當初不愛讀書得不夠徹底,《詩經》裡這種名篇竟還記得。

  周祈不接謝庸的話茬兒,咧嘴一笑:「周原,鳳鳴岐山,我知道『原』從哪裡來了,那『六』又是根據什麼起的呢?」

  謝庸只看著她。

  周祈乾笑兩聲:「我恍惚還記得什麼『大祝掌六祈』,是不是這個?莫非『祈』『七』同音,所以順口來個『六』?怎麼不是『八』呢?」

  周祈搖頭:「謝少卿,我覺得你取名的功夫不大行,下回再用,我自己取名。」

  「這就是狐狸修煉的湖?」崔熠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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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是《大雅‧緜》,其實是說周民族的祖先古公亶父率領周人從豳(音同賓)遷往岐山周原,開國奠基的故事,被老謝借來表白。

  「緜緜瓜瓞」說大瓜小瓜綿綿不斷,「未有家室」不用解釋了,「周原膴膴(音同五),堇荼(音同塗)如飴」是說周原土地肥沃,種苦菜也像糖一樣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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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七章 神仙福地

  周祈對崔熠點點頭:「丹書應該就是在那個瀑布後面找到的。」

  「這狐狸倒是挺會找地方。哎?你們說,道士們把人家狐狸的丹書取走了,狐狸不得找他們麻煩嗎?」崔熠道。

  周祈雖是假道士,卻頗維護道門尊嚴:「從來只聽說道士拿狐妖的,你什麼時候見狐狸找道士麻煩了?」

  見她這般真情實感地當道士,崔熠「嗤」地笑了。

  周祈自己也笑了,看看這山,這水,不由感慨:「真想在這裡出家當道士算了。」

  謝庸看她一眼,神色肅然。

  崔熠笑道:「你可得了吧。你捨得鬥雞跑馬喝酒聽曲看傳奇、調戲俊俏小郎君的熱鬧日子?」

  周祈:「……」

  過了片刻,她眯著眼看看蒼翠的山巒,神色中帶著些寂寥:「不過是一說罷了,哪裡真離得開。」

  謝庸再看她一眼,微皺起眉頭。

  湖中有舟,崔熠讓絕影招呼一個道士來划船送他們去看看那瀑布後藏丹書的地方。

  道士來得很快,還抱著幾領蓑衣,拿著斗笠。

  謝庸、崔熠、周祈都把蓑衣斗笠披戴好了,由那道士划船載著穿越瀑布,來到瀑布後面石壁下。

  隔著湖泊,又有瀑布藤蔓雜樹遮擋,在外面看不出這壁上有山洞,來到此間就能看到的。

  周祈當先跳下船,攀上高石,回頭看看身後的謝少卿,周祈手指微動,到底沒伸手去拉他。

  謝庸上來,回手拉崔熠,三人一前一後,走進那洞裡。

  這山洞大約普通民宅的一室大小,沒什麼斧鑿痕跡,像是個天然的。洞裡當是打掃過,地上常年積累的飄進來的灰塵、枯樹枝、藤蔓葉子之類混成的泥巴被鏟走了,還留下些痕跡。估計很快這裡便會整修一新,放上石龕、石像,遮上幔子,供上瓜果,壁上也會刻字,然後成為這道觀一處「盛景」。

  謝庸微蹲,用手撫過石壁上一處痕跡。周祈湊近,這是緊挨著的六七條寸把長的痕跡,很細,是經年的舊痕。

  周祈笑道:「該不會真是狐狸抓的吧?」

  謝庸搖搖頭,按說狐狸在石頭上是抓不出這樣深的痕跡的。

  三人在這洞裡轉一圈,並沒發現什麼,這裡也著實無味得緊,三人便走出來,又坐那船回到岸邊兒。

  一堆人正在周祈他們剛才所站之地的不遠處安放一塊大石頭,那大石有一人多高,七八尺寬,頗為厚重。

  「不行,歪了!不能這樣放。」一個約莫二十七八歲的道士站在石前支使,「先抬到一邊兒,把這裡的石台地磚挖開,再把它安進去。」他身旁還有個穿藍色圓領袍的,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長得很斯文,像是個士子。

  其餘道士、僕役有扶著大石的,有開始叮叮噹噹挖這岸邊石台地磚的,鑿了一會子,把起下來的磚石拋在一邊兒,終於清理出一片兒安放大石的基座。

  道士、僕役們把石頭往那「基座」上挪。

  「還不行,角兒上還翹著。」支使的道士道。

  他身旁藍袍士子走過去,用鐵棒斧鑿又撬了一塊磚石下來,搬著放到碎磚石堆上,回頭對道士、僕役們道:「再試試。」

  道士、僕役們喊著號子,這回算是終於把大石安放好了。

  謝庸等走近。

  年輕道士對他們行個道家禮,那藍袍士子則微頷首。

  謝庸微笑道:「這石頭上便是臨的那丹書嗎?蠶頭燕尾,簡淡莊重,頗有漢風,寫得真好。」

  周祈也看那大石上的字,上面用硃砂寫著隸體的《道德經》五千言。周祈對字不甚了了,若是楷書,還能勉強看出些字風筆意,對隸書根本不摸門兒,是個純粹的外行。但她能看畫兒——不是大石上的畫兒,是地磚上的畫兒。

  周祈負著手瞎轉,來到那堆起下來的碎磚爛石前,那磚上竟刻著狐狸!數一數,還是九條尾巴的。刻得雖簡單,但頗傳神。周祈又看到這些磚石有的青黑,似是被燒過。

  藍袍士子拱手,淡淡地道:「貴人謬讚,臨摹而已,未及原書一二。」

  年輕道士看他一眼:「你又何必太過謙虛。」

  年輕道士又對謝庸道:「這石上之字便是舒安臨的。」

  年輕道士自雲道號清虛,是觀主玄陽真人的弟子,藍袍士子是這裡的香客,叫陶綏。

  在稍後的晚宴上,謝庸、崔熠、周祈見到了玄陽真人的另兩位親傳弟子——清仁,清德。其中清仁居長,清德居次,先前遇到的年輕道士清虛是老三。

  清仁道長四十餘歲,相貌威武,說話聲如洪鐘,看謝庸和崔熠時很是打量了幾眼。周祈也在打量他,看著他的手指,周祈微皺一下眉,這小小的深山道觀還真是藏龍臥虎呢。

  清德道長亦四十上下模樣,個子不高,略胖,一臉喜興,總是未說話先笑,像東市上的店舖掌櫃。

  事實上他做的也確實是掌櫃的活兒,在開宴之前,他就觀裡的幾樣兒進項開支稟與其師,玄陽道長只道讓他自己拿主意。

  清德笑道:「總要讓師父知道的。」

  玄陽道長拈鬚一笑,清仁皺眉看一眼清德,又看低著頭正湊在一起說話的清虛和陶綏,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師徒四人,最健談的其實還是師父玄陽真人。

  而謝、崔、周三人中說話最多的則是謝庸。

  謝少卿與玄陽真人一路從驪山風光說到求仙問卜、煉丹採藥,又說回到道觀景緻風水上,周祈覺得謝少卿去東市搶書生們的字畫買賣,而不是搶自己這幫假和尚假道士的買賣,還真是給面子。

  謝庸讚歎:「瑞元觀山環水抱,佳氣蔥蘢,是個沖陰和陽的大吉之相。某聽今日同來的信士說,這裡的水拿回去煮藥,藥效都更好些。可見真是神仙福地。」

  玄陽真人趕忙謙虛,又稱讚謝郎君博學。

  「只是今日某看那湖邊磚石似有火燒之痕,按說這種福地,不該有此災禍……」謝庸詫異。

  玄陽真人一怔,笑道:「貴人有所不知,那著火的不是敝觀,而是從前的狐狸祠。這裡窮鄉僻野,不比京裡,多得是各種私廟淫祠,其中不乏供奉狐狸蛇鼠之流的。許是上天也覺得讓間狐狸祠佔了這樣的靈秀地方不合適,降下天火,把那祠燒了,貧道等才又建的這道觀。」

  謝庸點頭:「原來如此。」

  ……

  玄陽真人和他手下弟子的酒量都不錯,又盛情款待,周祈不免就多喝了兩杯,回去略加洗漱,黑甜一覺,第二日才醒便聽說觀裡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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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八章 玄陽之死

  由慌慌張張的小道士領著,周祈來到道觀後醮壇旁的樹林中,一堆人正圍在一起。

  周祈走近,觀主玄陽真人側臉趴在地上,面色青紫,道袍被撩起,後背、臀部各有四道傷痕,流出黑色的血來,背臀部皮肉亦呈恐怖的青紫色。

  謝庸蹲在其旁,用帕子擦了血跡,聞一聞,又細看那傷痕深淺。

  崔熠蹲在謝庸對面,也湊近細看。

  周祈走到謝庸旁邊,彎腰與他們一起看,其背部的四條血痕,前二,後面兩側各一,離著極近,血痕細,上重下輕,大約七八寸長,其臀部傷痕亦彷彿,周祈在自己手上比量比量,這是什麼小獸的抓痕吧?

  周祈直起身,打量這地方,這裡到處種的都是松柏,當是為醮壇而植的風水樹,在玄陽真人屍體不遠處有個蒲團。

  屍體周圍踏得亂七八糟的腳印子,其中有幾行延伸到林子裡面去了——山中夜裡霧氣大,這裡又臨湖,林子裡地上濕漉漉的,雖有小片小片的草,腳印還是頗為明顯。

  周祈又看周圍的人,清虛雙眼含淚,呆愣愣的,顯是還未從其師突然亡故中緩過神兒來,藍袍士子陶綏皺著眉,神情嚴穆,又有幾個旁的道士和一個帶著灰撲撲圍裙的僕役,其中一個小道士神色尤其驚錯。

  周祈問:「玄陽真人這是出來打坐出的事?」

  崔熠指著那驚錯的小道士,讓他再說一遍。

  「剛才,我正在醮壇那邊清掃,突然聽見林子裡一聲慘叫,我知道每天早晨真人都在林子裡打坐,吸收天地靈氣,我聽那聲音不好,怕是真人出了事,便趕忙跑過來,還有湖邊兒散步的陶施主,還有正雕刻那經書的徐石匠,我們一塊跑過來。我們來了便見真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滿臉青紫,眼睛瞪著,已是,已是——升天了。」

  「你們來時,可看到這林中有什麼可疑的人或物?」周祈看小道士,又看陶綏和那個穿灰撲撲圍裙的,那想來就是徐石匠了。

  小道士搖頭,「我只看到了真人躺在這裡……」又道,「陶施主和徐石匠比我快兩步。」

  陶綏搖頭:「不曾看到什麼可疑的。」

  徐石匠看一眼陶綏和小道士,也搖頭。

  周祈看看他們,又看那幾行延伸到林子深處的腳印:「清仁、清德二位道長去林子裡查探了?」

  崔熠點頭。

  不多時,清仁、清德和另兩個道士從林中返回,對謝庸、崔熠等搖搖頭。

  謝庸站起來,對他們道:「諸位也看到了,令師全身皮肉青紫、血跡烏黑,傷口附近尤其青紫得厲害,像是受傷中毒而亡。傷痕從形狀、大小、深淺上看,極似小獸抓痕。另外,小道長叫我來時,諸位尚未到,當時這裡腳印只玄陽真人、陶郎君、那位石匠還有小道長的。」

  謝庸又問:「我看令師手掌,像是會功夫的?」

  清仁沉聲道:「不錯,家師刀法、拳腳都很好。」

  謝庸點頭:「但這裡沒有什麼打鬥痕跡。」

  清仁背後那個頗年輕俊秀的道士道:「這樣的抓痕,傷人的又來無影,去無蹤,一定是那被奪了丹書的狐狸!是狐狸來找師祖報仇了!都說狐狸、黃皮子這類東西記仇,咱們與狐狸的過節也不只丹書的事,它們估計還覺得咱們奪了他們的地方,咱們這道觀可是在狐狸祠上面建的。」

  清仁眯眯眼,沒有說話。

  清德道:「靜誠師侄不好這般篤定吧?狐狸,那未成精魅的,多半是如其他獸類一樣抓咬脖頸,成了精魅的,我雖沒見過,但書上卻有,多半是蠱惑人心,讓人自殺,自然也有極凶殘的,掏心掏肺,但不管哪種,從來不曾聽說狐狸有毒。」

  清德看一眼清仁,幽幽地道:「我覺著,這即便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精,也是個蛇精,毒蛇精。」

  清仁拎起小缽似的拳頭,瞪著清德道:「狗鬼!你懷疑誰呢?」

  清德看一眼他的拳,皮笑肉不笑道:「師兄何必生氣,我是疼師父疼糊塗了,不過這麼順嘴一說。」

  清仁冷哼一聲,放下拳頭。

  看著這兄弟鬩牆,周祈與崔熠互視一眼,謝庸滿面肅然。

  到底是在林子裡,屍體只是初步查驗,細微處還要抬入室內細細查看。對於玄陽真人之死,許是他死相怪異,死因不明,要顧忌觀裡的名聲,並沒有人提報官的事,謝庸、崔熠、周祈亦沒有表明身份,只憑藉著崔熠「長公主府郎君」「博陵崔氏子弟」的身份摻和了進來。

  觀裡弟子們開始忙忙碌碌地收拾靈堂,崔熠、周祈與謝庸在暫時充任殮房的一間偏殿再次查驗了屍體,讓人失望的是,並無更多所得。

  崔熠對周祈道:「昨日我還覺著這是個神仙福地,這會子卻只覺得這觀裡陰森森、冷颼颼的,好像妖魔鬼怪的洞府一樣。阿周,你聽那清仁、清德的爭執,那清德分明懷疑其師兄是凶手。」

  周祈告訴他原因:「你看清仁的手沒有?手指末端青紫,有厚繭,那是用蛇蠍等毒物練毒掌、毒爪練的。聽清德的口風,他當是用的毒蛇。」

  「毒爪?可那抓痕不像是人手啊。不過,滿身青紫、見血封喉,倒確實像蛇毒。」

  周祈對江湖伎倆熟:「你沒見過他們練爪的用的爪套子,又尖又利,完全可以做出這樣的傷痕來。」

  「可他為什麼殺玄陽道士?」

  周祈看看崔熠,覺得小崔身上皇家的血真是白流了,「玄陽真人死了,這觀裡就該誰當家了?這麼一個道觀,若是平常,晚當些年的家倒也沒什麼,可如今那丹書獻上去,聖人若一個高興,保不齊就給個什麼封賞……」

  崔熠點頭,街上尚有為幾文小錢打破頭的,更何況聖人的封賞,「可他是怎麼做到來無影去無蹤,不留足跡殺了玄陽真人的呢?當時那小道士來叫人,我和老謝趕到,過不片刻,清德和清虛也來了,隨後就是清仁,隨後是弟子們。從足跡和時間上,都有點講不通。」

  周祈點頭:「確實。但若那清仁輕身功夫好,也不是不能。事發之處離著醮壇不過二十尺遠,那林子樹木種得又密,地上又偶爾有些草,他若藏於樹上,偷襲一擊成功,足尖點在草上,留不下什麼痕跡。陶綏等跑過來的工夫,也足夠他借助樹和草躥到醮壇上了。然後埋伏在壇上,候準時機下來。這樣足跡和時間就都說得通了。」

  「這麼說,凶手極可能就是清仁?」

  周祈卻又推翻自己:「我去那醮壇上,並沒找到什麼證據。推測做不得數,也可能是旁人,栽贓陷害清仁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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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九章 三個弟子

  沒有證據,便去尋證據,謝庸、崔熠、周祈先去尋的自然是最被懷疑的清仁道士之處。

  一邊走,崔熠一邊問周祈這毒掌毒爪怎麼練。

  「據說,有人是這樣的,先用毒性小的毒物,比如一隻蜈蚣,讓它咬一口,慢慢把毒練化了,再讓它咬一口,再練化了,如此這般,很快這蜈蚣就奈何不得你了。接著再換一隻毒性稍大的蠍子。蠍子之後,就換一隻毒性更厲害的蟾蜍。蟾蜍之後,興許就能上蛇了……」

  想像自己伸著胳膊讓毒蟲毒蛇咬,崔熠胡嚕胡嚕胳膊:「我信這清仁弒師了。能這麼練功的,定是瘋子,做出什麼事都不稀奇。」

  周祈眼睛彎起。

  謝庸扭頭看她一眼,從昨日晨間,她這樣胡說八道、這樣笑的時候都少了,或許是自己操之過急了。

  周祈笑道:「不過,我覺得清仁沒這麼瘋。他應該是把蛇毒取出來,做成丸藥服下,然後再練化。很多毒,見血才封喉,若是服用,毒性要小得多。」

  崔熠停止了胡嚕胳膊:「我就說,像前面你說的那種瘋子,哪是那麼容易就遇上的。」

  絕影去拍門,開門的不是清仁,而是他的弟子,那個相貌頗俊秀雅緻的敬誠。看這敬誠面色紅潤,頭髮有些亂,周祈微挑眉。

  「是誰?」不待敬誠進去通稟,清仁已走了出來。

  見是謝庸、崔熠、周祈,清仁皺起眉頭,但到底沒把他們拒之門外。

  到正堂坐下,謝庸說明來意:「聽令師弟的意思,似對道長頗有懷疑。為解眾人對道長之疑,我等特來問一問,看一看。」

  話雖說得客氣,意思卻明顯。清仁臉上現出怒氣,但對上謝庸清正莊肅的目光,半晌,到底把拳頭又鬆開。

  周祈也把前傾的身子坐正,手離著刀柄遠了些。

  清仁冷哼:「那些沒本事的狗奴,只會瞎懷疑。」

  看看謝庸、崔熠,清仁道:「不錯,我是用蛇蟲練五步陰陽爪,但家師不是我殺的。要殺家師,我根本不必使什麼毒,露出行藏。」

  過了片刻,清仁緩和了些口氣:「我與家師在一起快三十年了,一塊吃過苦、受過難,」清仁捲了捲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傷痕,「二十年前,若非家師相救,我這胳膊就廢了。我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

  謝庸神色亦和緩下來,看看清仁的胳膊,臉上微現關心之色,「二十年前,道長尚在外雲遊嗎?如何受的這傷?」

  清仁面上怒氣更淡了一些,「二十年前,初建這道觀時,來了一夥山匪,其中一個看著頗年邁的,我以為不足慮,誰知他竟暴起,拿刀來砍我,我躲閃不及,只能用胳膊來擋,幸好家師用刀幫我架了一下。」

  謝庸點頭:「道長與令師篳路藍縷,創下這份基業委實不易。」

  清仁面上的怒氣已經全無,甚至微微帶了些得意之色。

  周祈越發鬆弛下來,先抑後揚,又一個被謝少卿引入彀中的……

  「那清德道長呢?他是幾時入門的?」謝庸道。

  「清德那時候還是個毛小子,還是我說著,才把他留下來的。如今翅膀硬了,疑惑起我來了……」

  「便是親兄弟,年紀大了,各自成了家,也往往多有齟齬,道長倒也不比太感懷。」謝庸勸道。

  清仁呼一口氣,點點頭。

  「既令師與道長都是高手,清德道長功夫也不錯吧?」謝庸問。

  「他手上功夫不行,每日只知算計錢財,對家師用些小巧諂媚。」清仁看看謝庸、崔熠,「他雖對我不敬,卻當不是那弒師的。」

  「依道長看,這案子是誰做下的?」謝庸看著清仁。

  清仁沉吟片刻,微眯下眼睛:「許真是狐狸來報仇吧。」

  清仁站起來:「幾位貴人隨我來看看那毒蟲吧。」

  清仁領著謝庸、崔熠、周祈轉過屏風,來到臥房。屋裡一股子淡淡的腥靡氣,床榻上褥單皺巴巴的。周祈在心裡嘖嘖兩聲,果然沒猜錯,這位道長練化丹藥,不只用掌,還用別的……

  崔熠嘴角兒帶上一絲壞笑。謝庸微皺眉,用眼睛餘光看看周祈,神色莊重,收回目光時,卻又掃見坐榻上扔著的一堆衣服,其下露出些黑色羅紗來。

  清仁伸手指著牆角兒的一個陶瓷大壇道:「便在裡面。」

  謝庸、崔熠、周祈隨他走上前去。清仁打開鏤孔的陶瓷罈子蓋兒,上面又有一層薄紗蓋兒,透過紗蓋,可以隱約看到裡面一條不大的黑色小蛇,身上有些白色紋理,臥在壇底,一動不動。

  「我才取毒不久,它在養著呢。」清仁道。

  「這是什麼蛇?看著有些似醫書上說的銀環。」謝庸道。

  「書上叫什麼,貧道不知道,只知道蠻人管它叫花斑王蛇。這是某前陣子去長安城,在西市跟一個蠻人買的。」

  謝庸點頭:「聽名字便知道劇毒無比了。這東西,道長多久取一次毒?」

  「每兩月取毒一次。」

  「然後煉成丹藥嗎?」

  清仁看一眼謝庸:「想不到貴人對我等武人的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崔熠插口向清仁求證:「聽說還有一種練功之法,先是讓毒性小的蛇蟲咬傷,然後練化了,等這種蛇蟲奈何不得他的,再換毒性更大的一種……」

  清仁看看崔熠,半晌道:「貴人怕是從傳奇上看到的這方法吧?」

  崔熠斜一眼周祈,點點頭。

  周祈一臉的「你說什麼」「我不知道」「與我沒關係」。

  謝庸微笑:「我等對此著實好奇,不知道道長可否送我等一顆丹藥?」

  雖知他要丹藥何用,但前面相談還算融洽,到底沒有相駁,清仁從腰間荷包中取出一個三寸高的瓷瓶來,又取了一張紙,把倒出的一粒小小的黑色丹藥用紙包了遞給謝庸,「小心些,莫要沾了血,不然神仙也救不得。」

  謝庸接了,「道長這瓶中是多少顆丸藥?可有準數?」

  「約莫三四十顆。」

  「瓶子從不離身?」

  「從不離身。」

  謝庸點頭,再次道謝,與崔熠、周祈一起出來。

  周祈問:「去見清德?還是先回去試試這丹藥?」

  「去見清德吧。」謝庸道。

  清德比清仁和氣得多,肚子微腆,一雙戴著白玉玦和碧玉指環的富貴手放在越窯青瓷盞上,對謝庸的話有問必答,但言辭之間多指向清仁。

  「清仁師兄自恃功夫高強,平時不大把師父放在眼裡,總提從前與師父一塊吃苦受累的事,以觀裡肱股自居,好像合該他做觀主一樣。」

  「清仁師兄弄毒物練功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天在他院子裡神神鬼鬼的,還有他那幾個弟子……呵,當人不知道嗎?」

  「不瞞幾位貴人說,家師前陣子曾微露讓我接位之意。貴人們也看到了,清仁師兄性子粗,又不大愛管觀裡的事,清虛師弟則年輕……許就是因此,師父才招來殺身之禍吧?」清德嘆一口氣。

  「聽說令師精於刀法、拳腳,清仁道長研習的卻是毒功,這著實讓人有些詫異。」謝庸道。

  「他們的功法不是一個路數。」清德笑道,「敝師兄的功夫不是跟家師學的。倒是清虛師弟是師父手把手教起來的。」

  謝庸點頭:「清仁道長還擅長什麼?輕身功夫如何?」

  清德笑著看謝庸:「師兄這樣醉心武學的人,輕身功夫自然是不錯的。」

  「道長你呢?」謝庸微笑問道。

  清德擺手:「我不行,我是師兄弟裡最差的。」說著伸出自己幾乎沒什麼繭子的手來。

  ……

  從清德處出來,三人一鼓作氣去找清虛,清虛卻未在其院中,許是帶人去收拾靈堂了。

  「既如此,我去逮隻老鼠來試藥?」周祈問。

  雖許多毒物中毒症狀相似,但總要試一試,萬一發現這蛇毒與玄真所中之毒有差別呢?

  崔熠讚她:「到底是我們阿周!老鼠這樣的東西,說捉便捉。」

  周祈輕輕嗤笑,小崔膏粱子弟,最見不得這個,老鼠有什麼可怕的?

  「可是,阿周啊,你這樣英勇,日後與郎君在一處,想藉著鼠蟲與郎君撒個嬌都不行。」

  周祈不自覺地看一眼謝庸,一句「郎君向我撒嬌也行」在喉嚨轉一圈,又憋了回去。

  周祈輕咳一聲:「我走了,捉老鼠去了。」

  謝庸看著周祈背影,嘴微微抿起。

  周祈伏在後園假山石後,老鼠沒捉到,卻聽到了人家說話兒。

  「我本是南邊人,家鄉發大水,跟我阿娘阿耶逃難到了長安。先是阿耶病死了,後是阿娘,我便成了長安城中的乞索兒。師父拴在一座道觀門前的馬開了韁繩,我幫忙牽住,本只指望能討得一個半個的餅,想不到師父動了善心,把我帶了回來。」

  「那時候觀裡只有師父、大師兄,二師兄三個人。道觀也沒如今這麼大,從前燒焦的狐狸祠還沒清理完,留下些碎磚破瓦。師父帶了我回來,不久又買了劉四他們這些僕役,後來觀裡又陸陸續續來了些雲遊道士,師兄們也收了弟子,才有了如今的樣子。」

  「早年的時候,師父脾氣還急躁些,這幾年好了很多,對我也越發地好,師父是真心把我當弟子看……」清虛哽咽一聲。

  清虛絮絮地說著舊事,旁邊坐著的陶綏只靜靜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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