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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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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9:1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章 劍術

  潤都城漸漸恢復了生機。

  燕賀的兵馬不僅趕走了烏託人,還帶來了糧食。從華原送來的米糧解了潤都的燃眉之急。

  「飛鴻將軍不在華原?」李匡疑惑的看向對面的燕賀,「已經回朔京了?這怎麼可能?」

  「你在懷疑我說謊?」燕賀皺眉。

  「不是,」李匡道:「只是……早在潤都被烏託人圍城的時候,我就立刻令人請禾將軍來援。一共三撥人,怎麼都不可能完全沒有消息。我原以為他不來是因為華原情勢不好,可……他怎麼會回朔京?」

  「這你就要去問他了,」燕賀雙手枕在腦後,靠在椅背上滿不在乎的回道:「我跟禾如非可不熟。」

  李匡沒說話。

  二人沉默的時候,有人進來,是趙世明,趙世明先是看了一眼燕賀,才對李匡小心翼翼的道:「總兵大人,那個……今日綺羅姑娘下葬,您……」

  李匡聞言,神情變得難看起來,半晌站起身道:「走吧。」

  綺羅其實並非潤都人,但她生父生母去的早,如今也沒有別的親人。是夏日,不能帶著綺羅的屍首回朔京,也只能就地安葬。葬在潤都城內一處深林裡,風景秀美,隔著不遠處,有大片的葡萄林。綺羅生前愛吃葡萄,死後葬在這裡,大抵也會稍稍高興一些。

  等到了地方,竟沒想到肖玨與禾晏也在,他們二人身邊,還站著一個身穿白衣手持摺扇的年輕人。肖玨倒沒什麼,看到禾晏,李匡便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當日他與禾晏在堂中幾乎要拔刀相向,最後固然因為肖玨的出現一切戛然而止,但塵埃落定後,夜深人靜時,禾晏的那些話總是縈繞在他耳邊,砸的他夜不能寐。身邊的床榻上,似乎一轉頭就能看見綺羅的笑臉,然而日光照進窗戶,當他睜開眼,空空如也,什麼都抓不住。

  他沒能成為張巡,卻也永遠失去了綺羅。

  這如一個諷刺,也將成為他永生難以邁過的坎,今後的每一日,每當他想起綺羅,伴隨他的,將是數不盡的愧疚與痛苦。

  禾晏沒有看李匡,事實上,她也根本不想看李匡。她與李匡曾並肩作戰,她知道李匡忠義正直,但或許因為她是女子,在這件事上,她總是站在綺羅那一邊,因此,也就覺得女子何其無辜。

  棺木入土,一切塵埃落定。禾晏看著小小的石碑立了起來,荒謬的是,綺羅死於李匡之手,可碑文上的名字,她始終是李匡的妻妾。

  禾晏垂眸,走上前去,將手裡那隻小小的、綴著紫色小花的花環放在了石碑前。這個姑娘曾對她說,希望十年之後還是李匡最寵愛的小妾,人生無常,還沒等到十年,世上就再無她這個人了。從某種方面來說,她的願望似乎也打成了,不僅十年,想來這輩子,李匡都忘不了綺羅了。

  她的心中,湧起的不知是悲哀還是諷刺,可人已入土,說什麼都沒用了。

  人們漸漸散去,或許是李匡無法面對禾晏的目光,他甚至連招呼都沒與禾晏打,就匆匆離開了。禾晏三人走在後面,林雙鶴偷偷看了她一眼,小聲道:「禾妹妹,你別難過。」

  禾晏是女子,女子到底要心軟一些。林雙鶴又知道,禾晏尤其看不慣世人對女子的不公之道。李匡想要守城的心無過,可這重擔,全讓自己的小妾一人承擔了,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他看來,也太過無情。

  他這幾日忙著跟著潤都的醫官一起醫治傷兵,也沒來得及與禾晏敘舊。今日還是來潤都第一次見禾晏,一見便覺得禾晏瘦了不少,原本就生的瘦弱,如今看來,細弱的彷彿風吹就倒。看來是城中無糧,活脫脫給餓成了這般模樣。

  禾晏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有些無奈罷了。」

  世道上,畢竟如李匡那般想的多數,如她自己這般想的少數。別說是全天下的不平之事,如眼下,一個綺羅她都救不了。個人的能力,實在微不足道。要改變天下人的看法,難於登天。

  「不過,」禾晏笑了笑,「我沒想到那一日都督進來,會站在我這邊。」她看向肖玨,「都督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

  肖玨道:「不是我說的。」

  禾晏一怔。

  她當然知道那句話不是肖玨說的,那是當年她在賢昌館時,回答先生的話,沒想到肖玨還記得,更沒想到在當時的情景下,就這麼被肖玨說出了口。

  「那……是誰說的?」她試探的問道。

  肖玨看著前方,沒有說話,眼前浮現的,卻是許多年前,朔京賢昌館春日的午後來。

  那時候他尚且年少,隨同窗在學館裡進學。春日的日頭很暖,曬得人直做美夢。他正閉眼假寐,漫不經心的聽先生講課。那位前朝的英雄殺妾饗三軍,贏得大義的美名。少年們爭先恐後的發言,人人都覺得自己是「英雄」,他並不參與其中,天下如棋局,人如螻蟻,當時間拉得夠長,無論是「英雄」還是「愛妾」,都不過是歷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能不能泛起水花,其實不重要。

  終究都會過去。

  他的美夢才做到一半,聽見先生說話:「禾如非,你可有不同的看法?」

  禾如非?

  肖玨記得那位禾大少爺,在賢昌館裡的眾位英才中,駑笨的格外顯眼,卻又努力的無以復加。倘若是如林雙鶴一般早早的認清自己也好,偏偏渾身上下寫著要「逆天改命」的遠大志向。這樣的人,俗世中大抵會覺得可笑,不過,這種少年人純粹的熱情,並不令人討厭。

  居然被先生點名,想來也要附和著說些含混的答案。肖玨沒有睜眼,淡然聽著。

  「世人皆說張巡乃忠臣義士,的確不假,可那些被吃掉的人何嘗不無辜?我能理解他的選擇,可若是換了我……我絕不如此。」

  閉眼假寐的少年,長睫微微一顫,像是停駐在花朵上的蝶翅,為偶然掠過的微風所驚。

  「哦?你當如何?」

  「我當帶著剩餘的殘兵,與叛軍在城外決一死戰。手中執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處,是對著身前的敵人,還是身後的弱者。」

  多麼稚氣的、天真的、大義凜然的話語。少年人的嘴角浮起一絲譏誚,慢慢的睜開眼睛。

  剎那間,日光破窗而入,將他的美夢一道貫醒。金色的光芒渡在前方那個瘦弱矮小的背影上,原本不起眼的人,在某個時候,也如山澗彩虹一般亮眼。

  「我絕不向弱者拔劍。」

  他似乎是第一次認真的去看禾如非的模樣,面具遮蓋了對方的臉,無論何種時候,無論這個人有多麼蠢笨不堪,但他的姿態,永遠挺拔向前。

  少年唇邊的譏誚散去,漸漸地,翹起嘴角,他抬眼看向窗外,只覺春日爛漫美好,就連平日裡被人嘲笑不堪的笨蛋,也會顯得可敬。

  或許,他並不是個笨蛋。

  深林走到了盡頭,肖玨並沒有回答禾晏的話。走到此處,他便停下腳步,只道:「我有事找李匡,不必跟著我。」

  禾晏點了點頭,看著肖玨先行離開。

  她如今與肖玨的關係,實在是有些微妙。不能說是下屬,從陛下的賜封來說,她的官職自然比不上肖玨,但不算肖玨的兵。但若說不是下屬,武安郎沒有任何實權,如果不跟著肖玨,連能做的事都沒有。

  林雙鶴在她面前揮了揮手:「禾妹妹?」

  禾晏回過神,「林兄。」

  「前幾日我太忙了,潤都這頭醫官不夠,我便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說到此處,他很有幾分抱怨,「我如今『白衣聖手』這個名頭,也實在廉價的過分,幾乎分文不取,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尋常就愛做善人。妹妹,等回京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我在朔京以外的地方醫過女子,規矩不能破,如果被別人知道了,人人都來找我治病,我們林家的門檻,就要被踏破了。」

  林雙鶴這人,無論什麼時候,都能操心一些原本不該操心的問題。禾晏無言片刻,道:「我記住了。」

  林雙鶴這才放下心來,又道:「我還沒問你,在這邊過的怎麼樣?你可真厲害,招呼都不打一聲自己就來了潤都。涼州衛差點沒鬧出大亂子,你這是怎麼想的?就算想要建功立業,咱們也悠著一點,何必來這般凶險的地方,就算富貴險中求,咱們也得先保命,再謀後事。」

  知道他是調侃的話,禾晏只是笑笑。

  「禾妹妹,」林雙鶴看著她,停下搖扇子的動作,思忖了一下,「我怎麼覺得多日不見,你變了不少?」

  「有嗎?」

  「有。」林雙鶴回答的很肯定。

  從涼州衛第一次見到禾晏起,就算是被日達木子傷的重傷半死,這姑娘也是活蹦亂跳的,如太陽一般時時刻刻將暖和熱散發出去。眼睛裡永遠有光,生機勃勃。如今不過月餘,再見到禾晏時,這姑娘像是多了不少心事,顯得有些異樣的沉寂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一夜間將她的快樂削盡,滋生出另一個自己。

  有些陌生的、沉鬱的、用什麼東西將自己與旁人隔離開來,無法靠近。

  「出什麼事了嗎?」他問。

  禾晏搖了搖頭,笑道:「無事。」倒是她突然想起另一樁事情來,就問林雙鶴:「林兄,我離開涼州衛的這些日子,涼州衛可是發生了什麼?」

  「怎麼這麼說?」林雙鶴摸著下巴,「你是覺得有什麼不對。」

  禾晏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我這次見到都督,他沒有問我為何一人前來潤都,也沒有斥責我,看起來很平靜。你不覺得這有些奇怪嗎?都督原先可不是這樣的性子。」

  林雙鶴眸光動了動,笑起來:「這本來就是一件很顯而易見的事嘛。你來潤都,就是為了救潤都的百姓。既然是為了救人,懷瑾定然不會說什麼。你這些日子又忙又累,懷瑾擔心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斥責你?禾妹妹,你對懷瑾可能是有些誤會,他其實不是那麼無情的人,他很溫柔的,尤其是對自己喜歡的人。」

  禾晏:「……」

  林雙鶴這答非所問的,一時間讓禾晏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默了片刻只好道:「罷了,倘若他不論此事,我也沒必要為此一直苦惱。」如今更重要的是禾如非,禾如非犯下這樣的大惡,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一點點的報仇。只要禾如非佔著「飛鴻將軍」的名號一日,對大魏的百姓來說,都是災難。

  「你也別想太多,」林雙鶴寬慰她道:「再過幾日,咱們就回朔京了。等回到朔京,為兄帶你四處逛逛輕鬆一番,對了,你家也是朔京的吧?回去之後與父兄團聚,對你來說也是件好事。不過你的身份有些麻煩……但也不是什麼大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一起想辦法,總能想出解決之道。」

  「回朔京?」禾晏一愣。她是想要回朔京,可是自己的主意,怎麼聽林雙鶴的意思,肖玨也要回去?

  「你離開涼州衛不久,懷瑾就收到京中旨意,要帶著涼州衛一部分新兵和南府兵們回朔京。只是當時我們都擔心潤都這頭的情況,我和懷瑾先到,兵馬們在後。總歸都要回去的。如今烏託人這陣勢,天下是不可能如從前一般太平無事。早些回去也好。」

  林雙鶴看著她,奇道:「怎麼,你不想回去嗎?」

  禾晏搖了搖頭:「不是。只是有些意外。」

  如果肖玨也要回去,豈不是他們這一路上又要同行。分明已經打定主意離他遠遠地,免得連累他人,如今看來,孽緣倒是格外固執。不可避免的又要共處。只是她眼下對肖玨的心情複雜極了,因為禾如非的作為,令她不得不直面一些問題。

  而將肖玨攪合進來,實在是有害而無一利。

  罷了,事已至此,想的再多也沒有用。還真是只能如林雙鶴所說的那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走且看了。

  她又與林雙鶴說了幾句話,這才離開。林雙鶴看著禾晏的背影,拿扇柄抵著下巴,思忖片刻,才感嘆自語:「竟然沒有斥責……看來肖二公子一旦開竅,果然很厲害啊,高明,不愧是賢昌館第一。」

  他樂滋滋的跟了上去。

  ……

  禾晏告別了林雙鶴,打算回屋去寫一寫在潤都遇到的烏託人的情狀。每一場戰役,都能從其中搜出些線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還沒走到屋子,恰好看見後院裡正有人練武,練武之人動作很大,原本潤都的草木就因為饑荒被摘的光禿禿的,他這舞刀弄劍的動作,直接將樹枝都給劈斷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樹幹,看著格外可憐。

  聽到有人前來,那人停下手中動作,將方天戟收於身側,回頭看來。銀袍長戟,長髮束的很高,氣焰囂張又驕傲,不是燕賀又是誰?

  「燕將軍。」禾晏道。

  「哦,是那個禾晏啊。」燕賀走到一邊,下屬遞上浸過水的帕子,他隨意擦了擦手就扔到一邊,走到台階上坐了下來,還不忘招呼禾晏:「坐。」

  禾晏想了想,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剛剛是在偷看我練槍嗎?」燕賀道:「怎麼樣,是不是沒見過這樣高明的槍術?」

  禾晏無言片刻,微微笑道:「確實高明,放眼望去,整個大魏裡,擁有這樣槍術的人,除了燕將軍,再也找不出來第二個。」

  燕賀聞言,嘴角得意的翹起,看向禾晏的目光也緩和多了,哼道:「算你有眼光。」

  禾晏心中嘆息,這麼多年了,燕賀的脾性真的一點都沒變,只要順著毛捋,就很容易討他歡心。

  當年在賢昌館的時候,若說林雙鶴與禾晏爭的是倒數第一,燕賀就與肖玨爭的是正數第一。不過他們二人的較量無甚懸念,每一次都是燕賀第二,肖玨第一。

  在學館裡讀書的少年人,各個家世不差,都是人中龍鳳,有好勝之心很正常。不過燕賀的好勝之心,格外強烈。禾晏還記得,當時在學館裡,隔三差五燕賀都要去挑戰一番肖玨,大抵就像在涼州衛王霸挑戰她一般。

  肖玨對於這樣的挑戰,大部分時間都懶得理會,實在被糾纏的煩了,就與燕賀比試一場。文武都行,弓馬不論,每一次都是同樣的結果,燕賀屢敗屢戰。其實在這一點上,禾晏一直覺得,燕賀與她還是有幾分相似之處,可惜的是,雖然她是存了惺惺相惜的心思,但燕賀並不領情。

  燕賀很討厭禾晏。

  他生性驕傲,眼高於頂,大抵認為廢物都不值得人多看一眼。若是如林雙鶴那樣有所專長的也好,偏偏禾晏一無是處,在賢昌館裡,沒用就是罪。燕賀年少的時候,真是極盡一切之能事捉弄禾晏,讓禾晏在眾人面前出醜,給她暗中下絆子,比賽弓馬的時候故意去撞他的馬,真是五花八門什麼都幹。

  說起來,要說在賢昌館進學的時候,禾晏最討厭什麼人,燕賀應該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位。

  後來她離開賢昌館投軍了,肖玨也投軍了,再不久後,燕賀也投軍了,不過燕賀也算是子承父業,尚且說得過去。如今年紀輕輕,混的也不差。當日潤都危急,禾晏寫那封求援信給他,也是覺得,以燕賀的脾性,應當會來。

  雖然沒想到他是和肖玨一起來的。

  若是幾年前,禾晏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有和燕賀心平氣和坐在一起說話的一天。其實當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地方得罪了燕賀,按理說,她都沒和燕賀說過幾句話,更沒有妨礙到他什麼,何以無論她怎麼小心對待,燕賀就是看不慣她呢?

  這個問題簡直能算得上禾晏少年時十大未解之謎,如今燕賀坐在她身邊,眉眼間雖然還有少年時的影子,不過……也算平和了不少。都已經這麼多年了,他還討厭著「禾如非」,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

  禾晏狀若無意的開口:「那是自然,人人都說大魏兩大名將,一個是飛鴻將軍,一個是封雲將軍,我看卻不盡然。肖都督就不說了,的確很厲害,可那個飛鴻將軍,實在沒有說的那般好。潤都與華原近在咫尺,他都不來援城。而且之前華原一戰,居然還是慘勝。我看他哪裡及得上燕將軍?真不知是怎麼出名的。」

  一般來說,往死裡罵禾如非,就能博得燕賀的好感,這一點準沒錯。

  果然,燕賀聞言,眼睛亮了亮,笑了一聲:「你這個武安郎,我看與別人很不一樣,光是眼光這一點,就已經勝過許多人了。雖然我不認同你說的肖懷瑾厲害,不過禾如非嘛,你說的太對了!他確實比不上我!」

  禾晏在心裡無聲的翻了個白眼,一邊附和著:「是啊,不過燕將軍,你也不喜歡飛鴻將軍嗎?我還以為做將領的,都喜歡他呢。」

  「不喜歡?」燕賀搖了搖頭,滿不在乎道:「倒也算不上,我只是覺得他不爭氣,配不上這個名號而已。」

  禾晏心中一喜,這是要揭開她少年時期的十大未解之謎了嗎?這麼多年了,她總算可以知道燕賀為何老是針對她這件事的原因了?

  「什麼叫不爭氣?」禾晏偏著頭看他,滿眼都是真切的疑惑。

  因為同是對禾如非不喜,燕賀看眼前的這個少年,便順眼了不少,想也沒想的就道:「當然不爭氣了,得了肖懷瑾的劍術指點,卻還練成那個樣子。若換做是我,我能做得比他好一萬倍,肖懷瑾這個人也很奇怪,什麼眼光,放著學館裡的俊才不教,花費時間去教一個傻蛋。卻吝嗇於跟我較量一場,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劍術……指點?」

  「是啊,」燕賀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吧,所謂的飛鴻將軍的無雙劍術,其實是肖懷瑾手把手指教的。是不是覺得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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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9:2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一章 錯過

  禾晏怔怔的看著燕賀,腦中一片空白,在這一瞬間,不知道該以何種回答應和。心裡反反覆覆的湧起的只有一個念頭。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不……不可能吧。」禾晏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很輕鬆,「肖都督可不是那樣熱心腸的人。」

  「我就知道你會是這個反應,」燕賀有些不耐,「所以這些年我都懶得跟人提起此事,反正說了也不會有人信。」

  「不過,這件事,我能拿我燕賀的腦袋起誓,千真萬確,當年我們在學館裡進學,肖懷瑾那個瘋子,竟然每日給禾如非寫紙條指點劍術。」他似是想起當年往事,目光中仍舊泛出匪夷所思,「每一日,簡直可怕。」

  那時候他還正是少年意氣的時候,肖懷瑾沒下山前,賢昌館裡的第一都被燕賀包攬,等肖懷瑾進了賢昌館後,他就只能做第二。

  這種感覺,其實非常惱火。要麼從未做過第一,一直第二,要麼做第一就一直第一,偏偏之前是第一,之後是第二,且再也沒有超越,這其實很打擊人的信心,會讓旁人以為,他燕賀就是比不過肖玨。

  都是天之驕子,誰又真的服誰,燕賀恨不得一天六個時辰拿來拚命學習,另外六個時辰拿來與肖玨比試。畢竟每一次比試都會有收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可惜的是,這位肖二公子,並不是一個耐心的人,連先生的話都可以置之不理,對於他,就更是無視的很徹底的了。

  燕賀找他挑戰個十次八次,肖玨能回應個一次就算他心情不錯了。燕賀也狂妄,但比起肖玨那種平淡冷靜的漠然來,還是略遜一籌。

  他真是快被肖玨氣死了。

  所以少年時候的燕賀,衣食無憂,順風順水,唯一的逆境就是肖玨,而那個時候的他,認為自己此生的心願就是,打敗肖玨。

  在賢昌館裡,第一第二的爭奪如此激烈,倒數第一第二的位置也同樣不乏人追求,比如……林雙鶴與禾如非。

  林雙鶴還好,作為太醫家族傳人,他本來志不在此,文武不成也無事。不過那位禾家的大少爺就很奇怪了,禾如非格外的勤勉認真,縱然進步微小,也要去嘗試每一種可能。對於這種人,燕賀至多也只是瞧不起,稱不上討厭。如他這樣的天才看平庸人,總帶了幾分高高在上。

  然而有件事改變了燕賀的看法。

  禾如非在夜裡練劍的事,他是偶然發現的。與其說燕賀是追著禾如非的腳步,不如說他是注意著肖玨的一舉一動。燕賀在某個夜裡,瞧見了坐在後院裡看禾如非練劍的肖玨,他用自己聰明的腦袋想了很久,都沒想清楚其中的道理。

  肖玨這算什麼?睡不著出來看表演?還是他覺得這樣笨拙的禾如非能讓他發笑?但如此的話,只是一日兩日就便罷了,日日都來。難怪他白日裡在學館裡老是睡覺,原是因為夜裡根本就沒睡?

  肖玨日日在夜裡陪禾如非練劍,但他也不說什麼,不做什麼,就只是喝茶,禾如非也是好脾性,被人像猴子這樣的觀賞,也不發火,孜孜不倦的做自己的事。

  而燕賀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竟也每日跟著出來,暗中偷窺,只覺得肖玨定然是在打什麼主意,絕不可能做這種無用之事。後來的燕賀再回頭看當年的自己,只覺得不忍直視,如果當年的後院再有別的人看他們,大抵會覺得賢昌館裡養了三個瘋子。

  但當時的燕賀只有一個念頭,他要看看肖玨到底在搞什麼鬼,結果還真被他發現了端倪。

  禾如非的劍術一日比一日精進。

  這就有點奇怪了,禾如非在學館裡,教授他的先生也很出色,但不見得進步這樣快。而夜裡練劍的禾如非,每一日都能改掉前一日特別明顯的問題,他的劍術比起一開始,實在是有了很大的飛躍。

  燕賀絕不相信禾如非有這樣的靈性,心中思忖許久,果然逮住了在禾如非桌上放紙條的肖玨。

  他打開信紙,上頭密密麻麻寫著昨夜劍術的漏洞,以及需要改進的地方。燕賀酸溜溜的道:「你倒是比學館裡的先生還仔細。」

  肖玨冷眼看著他,淡道:「你日日跟著我,是想做跟外面那些女子?」

  外面那些女子,都是肖玨的傾慕者,沒事的話偶爾「路過」學館,畢竟肖玨長了一張冠絕朔京的俏臉,淡漠懶倦的模樣著實勾人,多得是被迷住的人。

  燕賀一把將紙丟到桌上,嫌惡的看著他:「誰跟那些女人一樣?」

  肖玨轉身要走,燕賀忙跟了出去。他心中不甘心,就道:「你每夜陪他在院子裡練劍,就是為了給他指點劍術?」

  「你每夜跟著我,就是為了看我給他指點劍術?」肖玨回答的不痛不癢。

  「你瘋了!」燕賀不可思議道:「你竟然為了那種人浪費你的時間!」

  他雖然不喜歡肖玨,卻也不得不承認肖玨天賦秉異。就如他一心將肖玨當做對手一般,在燕賀心中,肖玨也應當將自己當做對手,每日苦心練習維持自己的第一。而如今看來,他非但沒有勤勉,也沒有將自己放在心上,反而每日跑去看一個倒數第一練劍給他指點劍術?燕賀難以理解,也感到氣憤,這豈不是說,在肖玨心中,他還不如一個禾如非來的打眼?

  這算什麼!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的話!」見肖玨不理他,燕賀急了,繞到肖玨跟前,「你幹嘛為那種廢物浪費時間?」

  「是嗎?」肖玨漂亮的眸子掃了他一眼,走上假山,找了個位置躺下,雙手枕在腦後,閉眼假寐:「我不覺得。」

  不覺得什麼?不覺得他是廢物?

  「你……」燕賀怒道:「你每日給他指點,他也不過進步了那麼一些。賢昌館裡這麼多人,你怎麼偏偏選了禾如非?你是想要嘗試把倒數第一教到第一來滿足嗎?那我告訴你,趁早放棄!以禾如非的資質,根本不可能。」

  肖玨:「我沒那麼無聊。」

  他這樣無關痛癢的態度,令燕賀更為生氣。他轉身往外走,「我要去告訴禾如非,讓他別佔著你了。用著賢昌館第一的指點,練成這樣子,真是笑死人!」

  身後傳來肖玨懶洋洋的聲音:「比試。」

  燕賀停下腳步:「什麼?」

  「以後你要是來找我比試,三次應一,」他沒有睜眼,睫毛垂下來,襯的肌膚如玉,斜斜靠著假山假寐的模樣,就如圖畫裡俊俏風流的少年,「條件是保密。」

  燕賀站在原地,心中萬般糾結,終於還是忍不住肖玨答應與他比試的誘惑,咬牙道:「兩次。」

  「成交。」

  日光照在院子裡,熱辣辣的,燕賀吁了口氣,道:「就這樣,作為交換的代價,我為他保密,不告訴禾如非。」

  縱然已經過了多年,燕賀重新說起此事,仍然氣結。要是禾如非得了肖玨的劍術突飛猛進也好,可他偏偏進步也算不上天才。在燕賀看來,未免有些浪費肖玨的悉心教導了。可肖玨對禾如非,真是耐心的無以復加,明明對自己的比試都百般推辭,對禾如非倒是每日盡心盡力的指導。

  燕賀都不知道自己的不平和妒忌從何而來。

  大抵是看不慣明明資質平庸的人卻得了名師指點,偏偏還糟蹋了名師的氣怒。

  「他後來倒是自己闖出了點名頭,」燕賀哼道:「不過在我看來,若換做是我,我得了肖懷瑾指點,絕對不止如此。原以為他也算不負教導,沒想到此次華原一戰,真是叫人無話可說,他還是如從前一樣,我看飛鴻將軍這個名頭趁早也離了算了,免得讓人看笑話。」

  「小子,」燕賀抬眼看向身邊人,「你怎麼不說話?」

  禾晏一怔,日頭晃的她眼睛有點發暈,不知是被燕賀的話驚得還是怎麼的,她喃喃道:「我只是……很驚訝罷了。」

  「何止是驚訝啊,我一開始的時候,還以為肖懷瑾瘋了。」燕賀諷刺道:「而且按理說禾如非承了肖懷瑾這麼大個人情,我還以為他們關係很好。沒想到這幾年看來,他們二人走的也不甚親近。此次潤都有難,華原離潤都如此近,肖懷瑾竟然給我寫信也不找禾如非?看來肖懷瑾是一直將此事保密到現在,禾如非到現在也不知道。不過也說不準了,畢竟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他們二人如今聲名相當,禾如非起了爭執之心也是自然。」

  燕賀倒真是逮著機會就往死裡抹黑禾如非,只是禾晏如今也沒心思與他計較了,滿心滿眼都是……當年她的劍術是肖玨暗中指點?

  她一直以為,是賢昌館哪位好心的先生,見她劍術不精,暗中教導。她一直對此十分感激,若非當年禾家出事她離家投軍,就能親眼見到那位先生是誰,沒能好好地感謝他,一直是禾晏心中的遺憾。

  眼下卻從燕賀的嘴裡,得知了這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居然是肖玨?

  若是肖玨的話,其實一切都說的通了。他的身手本就不比賢昌館裡的先生差,禾晏沒想過肖玨,不過是因為肖玨的性子,實在不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何況自己與他的關係算不得親厚。

  原來那個時候他夜夜來後院看自己練劍喝茶,不是來消遣……而是為了指點她進步。

  禾晏深吸了口氣,她怎麼會現在才發現?

  「你那是什麼表情?」燕賀蹙眉,「看起來好像很激動?」

  「我……」禾晏輕咳一聲,道:「只是覺得肖都督真是好人。」

  「什麼好人,我看他是有病。這人在學館裡樣樣都強,誰能看出來他眼光如此不濟。」燕賀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來,抓起一邊的方天戟,「說到禾如非就不痛快,罷了,我要繼續練戟了,你作何?」

  禾晏眼下思緒紛亂,自然沒有心思再看這人在面前招搖自己的身手,就道:「如此,那就不妨礙燕將軍了,下官先回屋去。」

  禾晏轉身走了。

  ……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肖玨從堂廳裡出來,李匡抹了把額上的汗水。

  因為綺羅的事,他無顏見禾晏,見到禾晏,竟會覺得緊張和忌憚,本以為與肖玨說話會好一些,可這位右軍都督,比起尚且還是少年的武安郎,更讓人難以招架。

  他仔細詢問了這些日子潤都發生的一切,包括先前在城樓放草人,夜襲敵營燒糧草一事。李匡倒也沒有居功,將禾晏的主意全盤脫出。至於那些俘虜來的女人與綺羅,肖玨當時已經見到了,李匡再次複述的時候,這位年輕的都督並未如禾晏一般神情激動,反而看上去相當平靜,只是那點平靜落在李匡眼中,更讓他如坐針氈。

  將潤都的事情一一盤問清楚,李匡也知道了他們這一行人過幾日就要動身回朔京。李匡的心中,鬆了好大一口氣,無論如何,潤都之困都算解了。燕賀會留下一部分兵馬在此,不過那些烏託人想來不敢再來。

  城終是守住了,只是……卻也沒有守住。

  李匡很明白一件事,他失了民心。

  這個城總兵,坐的不會太長久。

  向來高大魁梧的漢子孤零零的坐在屋中,半晌,將手埋在掌心,無聲的流下熱淚。

  這是他應得的懲罰。

  ……

  潤都的夜很涼爽。

  白日裡的炎意到了夜裡盡數褪去,卻又因為城中饑荒導致的草木光零,顯出幾分秋日才有的蕭瑟來。

  飲秋放在桌上,肖玨轉身,剛剛將外裳脫下,聽得外頭有人敲門,一聲一聲,客氣而恭謹。

  他頓了頓,「進。」

  門開了,禾晏站在門口,看著他問:「都督,我能不能進來?」

  在涼州衛的時候,這人從不敲門,想要找人時,甚至為了省事,連大門都不走。直接在中門虛虛敲幾下門,也不管對面有沒有人答應,權當是已經打過招呼了,便輕車熟路的溜門撬鎖,然後從門後冒出一個頭來,面上掛著明亮笑意,字正腔圓的叫:「都督!」

  如今不過在潤都待了月餘,就變得如此乖巧守禮,只是這守禮之中,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客氣。

  肖玨微微揚眉,將外裳放好,淡道:「何事?」

  他也沒有回答她「能不能」,反正禾晏都會自己進來。果然,乖巧了不過一刻,禾晏就自然的走進來,將門關上了。

  屋子裡看著豪奢,到底潤都如今都靠燕賀帶來的糧草過活,自然沒有茶葉。肖玨拿起桌上的白玉瓷壺往茶杯中倒水,禾晏走過去道:「我來吧。」

  她接過了肖玨手中的茶壺。

  肖玨沒有推辭,動作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她的手指,禾晏心中微微一顫,抬起頭來,看向對方,這人卻垂著眸,看不出是什麼神情。禾晏佯作無事,走到桌子的另一邊,慢慢的倒水。

  肌膚之親,與肖玨之間早已破了不知多少次例。只是先前在涼州衛,畢竟諸多不便,她也就極力忽略於此。只是如今,許多事情她已經心知肚明,亦明白自己對肖玨的心意,所謂無欲則剛,心中有鬼,便諸多不自在。

  她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昏頭,儘量冷靜的開口,「都督,今日林兄說,過不了幾日,我們就要一道回朔京了。」

  肖玨在桌前坐下來,「你不想回去?」

  「不是。」她本就打算回朔京,「只是陛下怎麼會突然召你回朔京?還有燕將軍?全都回朔京,外頭豈不是很危險?」

  這些烏託人虎視眈眈,就算皇上擔憂朔京安危,也不必將大魏的猛將盡數召回,萬一這個時候烏託人捲土重來,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不防。

  「回去就知道了。」肖玨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也是,還沒回去之前,不好妄議。只是眼下她過來,本來也並非是真的為此事。只是想先找個理由打開話頭而已。

  茶杯遞了一盞給肖玨,剩下一盞在自己手中。溫溫熱熱的茶水握在掌心,女孩子低著頭,抿了一口,過了一會兒抬起頭,像是沒話找話,「都督,我白日裡遇到了燕將軍。」

  肖玨「嗯」了一聲,低頭看書,他這幾日態度很奇怪,說是冷漠,卻又平靜的稱得上是溫和。說是溫和,但又不主動與禾晏說話……當然,也不主動找禾晏麻煩。

  這種微妙的距離感,讓禾晏也不太明白。

  「燕將軍好像很不喜歡飛鴻將軍,」沒有人搭腔,禾晏也只能一個人硬著頭皮說下去,「我與他坐了一會兒,聽他說話才知道,都督、飛鴻將軍和燕將軍原來是同窗啊!」

  她這裝模作樣的語氣令肖玨頓了一頓,片刻後道:「你離他遠一點。」

  能開口說話就不錯了,禾晏把茶盞往前一推,看著他,「我問燕將軍為何這樣討厭禾大少爺,燕將軍跟我說……」她刻意拖長了聲音,看著肖玨的反應,「因為都督你夜夜都給飛鴻將軍指點劍術,所以燕將軍妒忌了,便討厭了這麼些年。」禾晏托著腮,一臉疑惑的問:「所以都督,其實你喜歡飛鴻將軍嗎?」

  她看起來就跟一個好奇的探聽上司故事的下屬一般,其實心跳的很快。雖然燕賀如此說,禾晏還是想要親自求證一下,不知燕賀所說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肖玨這麼做的緣由是什麼。

  肖玨把書一合,平靜的看著她:「我不是斷袖。」

  「我也沒說你是斷袖啊。」禾晏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很欣賞飛鴻將軍?所以暗中幫忙?真的是你在夜夜指點她的劍術嗎?」

  肖玨沒有說話,以他的性子,這就是默認了。

  禾晏一下子坐直身子,難以言喻心中這一刻感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你為什麼要指點他啊。」

  肖玨抬眸朝她看來:「問這個做什麼?」

  禾晏低下頭,掩住眸中情緒,「就是替你不值得嘛。我聽燕將軍中,禾大少爺原先在賢昌館的時候,課業不甚出色,文武都很普通。不知道都督是如何挑中他,偏偏為他指點劍術?而且做了這麼多,卻不告訴禾大少爺?禾大少爺是不是到現在還不知道當年幫他之人是你?你……你這麼做,不覺得很不划算嗎?」

  「隨意之舉,無需掛心。」肖玨淡道:「知不知道又如何?」

  禾晏直勾勾的盯著他,心道,有關係的,如果早知道是他……早知道是他,或許那點少女的綺念會延展的更久,或許在許之恆出現時,她也就不會一心一頭的栽了進去。她孤獨的太久了,明明是肖玨先出現……卻偏偏動心的太晚。

  似是發現了她神情的異樣,肖玨目光一頓,蹙眉道:「你……」

  「我太為都督可惜了,」禾晏揚起笑臉,「就是這個禾大少爺也真是的,就算都督你深藏功與名,不欲與人知曉。默默幫助自己的好心人,禾大少爺都不知道查一查嗎?就這麼放任著,他應該早一點發現你的。他能有現在的聲名,都督也在其中出過一份力。」

  她這樣著急,肖玨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突然彎了彎唇:「其實,他也試著找過我。」

  禾晏一怔。

  燈火下,他面容沉靜俊美,似乎回憶了過去的畫面,漂亮的黑眸幽深,泛起點點漣漪,幾乎讓人溺閉。

  肖玨其實也是見過禾如非沒頭沒腦找人的模樣,那些寫在紙條上的對話,每一次都表達了對他的感謝,誠惶誠恐的,笨拙的,甚至有一次還企圖抓住他。

  不過怎麼可能抓得住?他坐在樹上,看禾如非從樹下走過,雖然戴著面具,卻也能想像得到這人垂頭喪氣的樣子,莫名的有點可憐。

  他便終於鬆了口,答應讓禾如非看看自己。雖然可能結果不會很快樂。

  「有一次他與我約好在學館見面。」

  「後來呢?你與她見面了嗎?」

  如美玉般秀逸的男子低下頭,淡聲道,「我去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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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9:4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二章 離城

  回到自己的屋裡,禾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窗戶是開著的,一點點風透進來,將她吹得分外清醒。和肖玨先前的談話似乎還在耳邊。

  原來她離開禾家投軍的那一夜,肖玨其實是有來赴約的。只是命運陰差陽錯,恰好叫他們錯過了。一錯過便再沒了機會,正如當年的禾晏沒能知道,那個在暗中指點自己劍術的是肖玨一樣,如今的肖玨,也不可能知道當年被他暗中相助的人,已經換了個人。

  她有多麼努力的去隱瞞自己的身份,就有多麼想要以當年同窗的身份對他說一聲感謝。原來前世今生,肖玨與她都有過這樣多的奇緣,只是緣分短暫,偏偏又是現在……

  禾晏坐起身來,想了一會兒,下定決心般的下了塌,走到桌前,拿火摺子點亮油燈,趙世明是個文人,屋子裡四處都放著文房四寶,她磨了墨,找出紙,在桌前坐下,提筆慢慢寫來。

  ……

  潤都的所有事宜,三日就全部落定了。肖玨一行人也到了要離開的時候。

  禾晏在離開之前,找到了趙世明。

  綺羅一事過後,禾晏沒再與李匡說一句話,每次看到李匡,她都會想起那個笑起來臉頰有酒窩的甜美姑娘,想來李匡也是如此,每當與禾晏撞見,總是避開她的目光。

  所以有些事,她也不打算與李匡提起。

  趙世明正坐在屋裡看公文,潤都被烏託人圍城這些日子,城中商人罷市,一切都亂了套。眼下烏託人敗走,潤都回歸安寧,要想重新恢復過去平靜的日子,也需要時間。

  「趙大人。」禾晏走近屋裡,叫他。

  趙世明從公文裡抬起頭,見是禾晏,愣了一下,隨即便站起來,熱情的笑道:「小禾大人今日怎麼有空來我這裡坐坐。」

  趙世明很喜歡禾晏,他是文人,與李匡那樣粗魯的莽夫說不到一起去。而肖玨與燕賀二人一個冷漠,一個高傲,他瞧著就生畏。禾晏卻不同,這少年年紀輕輕,聰慧勇敢,又善良講義氣,長得也清秀明俊,一看就斯斯文文討人喜歡。若非自己孫女年紀太小,趙世明都想將這少年招攬做孫女婿。

  禾晏笑道:「趙大人客氣了。我來是跟趙大人告別的,明日我就要隨都督回朔京了,這些日子在潤都,多謝趙大人照顧。」

  趙世明心中更加喜歡這少年了,瞧瞧,還特意來跟自己告別。實在是很有禮,他笑著回答:「小禾大人千萬別這麼說,您是救了潤都的恩人。此次來到潤都,都沒什麼可招待的,反讓小禾大人受了不少委屈。待日後小禾大人若是再來潤都,趙某一定好生款待。這回失禮之處,還望小禾大人莫要計較。」

  禾晏攙扶起趙世明欲行禮的手,道:「晚輩不敢。」

  竟以晚輩相稱?趙世明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就見面前的少年看著自己,神情變得鄭重起來:「其實今日來,我還有一事想要請趙大人幫忙。」

  這神情趙世明並不陌生,之前禾晏請他的人幫忙去給燕賀傳信的時候,就是如此。這是又有求於他?趙世明心裡美滋滋的,禾晏找他而不是找李匡,可見是將他當做自己人。武安郎所求之事,一般也都是舉手之勞,自己能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實在是很榮幸。思及此,趙世明便笑道:「小禾大人但說無妨。趙某一定竭盡全力。」

  話音剛落,趙世明就見眼前人一撩袍角,對著他跪下身去。

  「你……」他嚇了一跳。

  「那麼,就多謝趙大人了。」

  ……

  外頭的下人不知道裡面的人在說些什麼,片刻後,當禾晏走出門後,下人進去送茶,才看見趙世明跌坐在桌前,神情恍惚,目光散漫。

  「老爺?」下人喚他。

  趙世明這才回過神,嚥了口唾沫,道:「無事,無事。」

  他捏緊了手中的信紙。

  另一頭,禾晏走出門去,深深出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只是眼下看來,這是最好的能將肖玨摘出去的法子了。

  迎面走來一人,如花朵一般嬌豔,正是應香。應香看見禾晏,朝禾晏欠了欠身:「禾大人。」

  她如今,也不叫禾晏「禾公子」,而是「禾大人」了。

  「應香姑娘。」禾晏回道,見她手裡捧著衣物樣的東西,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應香注意到她的目光,就笑道:「四公子讓奴婢整理一下,明日就出發回朔京了。潤都的日頭倒是很好,衣裳很快就乾了。」

  「回朔京?」禾晏微微皺眉,「你們也是明日出發?」

  楚昭本來就是在回朔京的途中因為烏託人圍城而困在城內不得出,如今烏託人走了,他們自然也該離開。只是沒想到居然與肖玨是一日同行。

  「是啊,」應香笑著回答,「四公子與大家一道同行,此事肖都督也知曉了。這一路未免有別的烏託人,人多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肖玨可不是想要照應楚昭的人,不過此事肖玨既然已經知曉,她再說什麼也沒用。當日李匡想要殺那些俘虜的女人時,楚昭也曾站出來說話,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明面上,禾晏都應當對他道謝。

  「替我謝謝那一日在總兵大人面前,四公子站在那些被俘的女子一邊。」禾晏道。

  應香眉眼彎彎:「好的,禾大人。」

  禾晏走後,應香捧著衣裳回了屋,楚昭正站在窗前,應香將衣物裝進包袱皮裡,她動作很快,不過須臾,便將東西全部收拾好了。

  「四公子,」應香走到楚昭身邊,低聲道:「方才在路上,奴婢遇到了禾姑娘。禾姑娘讓奴婢替她說一聲,先前在李大人面前,謝謝四公子站出來,替那些被俘虜的女人說話。」

  楚昭笑了笑,不置可否。

  沉默片刻,應香才開口,「四公子不該那樣做的。」

  楚昭:「哦?」

  「城中或許有相爺的人,相爺見到四公子如此,會不高興……」

  徐敬甫是一個很討厭旁人自作主張的人。潤都一事與他既然無關,楚昭不僅出言,還抬出了徐敬甫,徐敬甫一旦知道,必然對楚昭心生不喜。

  「做就做了,無需擔心。」楚昭微微一笑,「至於相爺那邊,我自會解釋。」

  「公子為什麼會那麼做呢?」應香輕聲問,「就算公子不出手,以禾姑娘的本事,沒有人能為難的了她。」

  楚昭沒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的長空。

  為什麼呢?

  大抵是她擋在那些女人面前的模樣,令他想起幼時在花樓裡,有人欺辱他,葉潤梅擋在他面前的模樣。他一生中少有被保護的時刻,除了葉潤梅以外,就只有禾晏了。

  她保護那些女人,就如在濟陽保護他。一個人保護另一個人,沒有私心,沒有血緣,甚至沒有什麼親密的關係,只因為她認為應該做,就如此做了。

  張揚的令人羨慕,磊落的教人妒忌,就像是一道光,就連靠近的人都會忍不住被照亮。所以他那一刻站出來,以為自己也是正直勇敢的義士了。

  只是……

  他終究不是光,只是一道影子罷了。

  ……

  離開潤都的日子到了。

  李匡和趙世明出城去送他們,南府兵和涼州衛的兵馬沒有跟著肖玨一道出發,他們趕著回京,帶走的只有燕賀的兵馬。

  城內一片蕭瑟。雖有日光,卻也像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灰色。禾晏心中感懷,上一次離開潤都的時候,她尚且還是「禾副將」,與李匡也有談有笑,如今這回離開潤都,兩人都不似從前了。

  時光飛快流逝,潤都城的葡萄藤早已長了新叢。一行人站在城門口,禾晏就要上馬,正在這時,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人的聲音:「小禾大人!」

  禾晏轉過頭來看。

  便見潤都城門前,不知何時聚攏了許多百姓,他們不敢上前,只是站在街道兩邊,默默看著他們。又從人群盡頭走出一群女人,剛才叫她的,就是為首的女人。

  她們穿著整潔的衣裳,臉上還帶著未痊癒的傷痕,正是夜襲敵營那一日,禾晏從烏託人手中救回來的俘虜,亦是當時從李匡劍下保下的女人們。說話的女人禾晏還記得,那一日正是她流著眼淚勸阻自己不要與李匡起衝突,自願犧牲的。

  不過後來禾晏也從趙世明嘴裡得知,這女子原本就住在城外的莊子上,烏託人來後,將她的丈夫和兒子殺掉,一家人中只剩下她一人。她本就認為自己已經被烏託人糟蹋過,懼怕外面異樣的眼光,又因家人都不在,早已存了投死之心。是以李匡來找她時,她是最快接受的。

  那一日,如果不是禾晏站出來,如果不是肖玨趕到,或許這些女人,已經死在李匡的劍下了。

  李匡的臉色有些不自在,很多事情,在當下的環境中不覺得,等事情過去後,回頭再看,便會發現自己有多瘋狂。

  那些女人們走到禾晏跟前,紛紛跪下,一聲不吭,對著禾晏磕了幾個頭。

  禾晏怔住:「你們……」

  「多謝小禾大人。」她們道。

  女人們的精神比起前些日子來要好了很多,或許是燕賀帶來的糧食讓她們吃飽了一些,又或許,是禾晏當日說的話令她們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趙世明走到禾晏身邊,低聲道:「小禾大人,這些女子,尚有家人的都已經回家去了。無家可歸的,如今則被官府安置在一起。她們會勞作耕織,日後……當不會出現小禾大人擔心的那種情況。」

  他鄭重的對禾晏保證:「趙某會照顧好她們的。」

  禾晏心中稍稍寬慰,對趙世明行了一禮:「多謝趙大人。」

  趙世明捋著鬍鬚笑了,「應該的,既是我潤都人,作為潤都的父母官,理應安置好她們。」

  禾晏也笑了,世上許多事,總歸是一點點變好的。只要有人去做,變化終究會發生,無論這變化有多麼微小。

  她攙扶起為首的那個女子,輕聲道:「讓她們也起來吧,日後好好過日子,記住,你們的命是我救的,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隨意放棄自己的生命。」

  女人點了點頭。

  燕賀站在城門下,抱著胸道:「這姓禾的小子怎生瞧著,還比你要得民心?」他斜晲一眼肖玨,「他不是你的下屬嗎?你怎麼還不如他?」

  林雙鶴笑眯眯道:「禾兄溫柔和氣,當然人人都喜歡。世上能為他人著想之人可不多,能為他人安危而拔劍相向的,則是少之又少。」

  燕賀極看不慣林雙鶴不務正業的模樣,嗤道:「禾兄又是怎麼回事?你們涼州衛裡,都是如此混亂嗎?」

  「混亂?」林雙鶴點頭,「有更混亂的,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應香站在楚昭身邊,靜靜的看著那姑娘與救下的女人們告別,上了馬車。潤都城中的百姓並著那些城軍們,雖然沒說什麼,目光卻是追隨著禾晏,充滿感激。

  她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無論在濟陽,還是在潤都。

  「走吧。」楚昭轉身,也跟著上了自己的馬車。

  城門開,兵馬行,日光遠遠的照在長路盡頭,如光明大道,通向未來。

  ……

  從潤都出發,到金陵要十日,過了金陵後,直上朔京。

  樹叢中,趕路的兵馬暫時坐下休息。林雙鶴正看著禾晏烤鳥蛋,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平日裡嬌身慣養的少爺,自然做不來這些粗活。燕賀雖然也會做,但是禾晏之前看他烤的魚肉,焦黑的讓人難以下口,後來索性就自己來了。

  肖玨正在和另一頭和赤烏說話,禾晏與林雙鶴坐在一起,林雙鶴看著她熟練的動作,感嘆道:「禾兄,你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翻得了圍牆,打得過流氓。我見過那麼多——」他壓低聲音,「女子,沒一個比得上你的,真的,妹妹,你到了朔京,還是我心中第一。」

  禾晏把烤好的鳥蛋扔進他懷裡,「……過獎。」

  林雙鶴手忙腳亂的剝殼,一邊問她,「等到了朔京,你想幹什麼?涼州什麼都沒有,朔京繁華,要是你得了空,為兄每日帶你逛坊市。」

  都什麼時候了,這人還想著玩,禾晏無言片刻,倒是想起了另一樁事情,她問林雙鶴:「對了,怎麼這次你們來潤都,沈醫女沒有跟著一起來?她……應該也要回朔京吧。」

  禾晏離開涼州衛的時候,點了沈暮雪穴道,雖是為了保她,但也不確定後來沈暮雪怎麼樣了。這一回肖玨與燕賀過來,林雙鶴都來了,卻沒有瞧見沈暮雪。但肖玨都要回朔京,沈暮雪沒理由一個人留在涼州衛。

  「沈醫女?」林雙鶴回答的理所當然,「她是個姑娘,懷瑾和我趕來潤都的時候,可是日夜不休,她哪能受得住這個,帶上她,只怕會拖慢我們的腳程。所以還是不帶了,醫官嘛,有我一人足矣,懷瑾讓沈瀚他們帶著沈醫女再後過來。」

  禾晏點了點頭,下一刻,林雙鶴的臉突然湊近,促狹的看著她:「你為什麼單獨提起沈醫女,你可是在吃醋?」

  「吃、吃什麼醋?」禾晏嚇得差點一樹叉扣在他腦袋上,聞言只是坐直身子,鎮定道:「我走之前點了她的穴道,心有愧疚而已。」

  「真的是這樣嗎?」林雙鶴故意拖長了聲音,「這樣的話,我們懷瑾的一片苦心可就白費了……」

  禾晏:「什麼苦心?」

  林雙鶴把一個鳥蛋塞進嘴裡,慢悠悠道:「說了你也不關心,還是不說為好。」

  禾晏真急的恨不得抓住林雙鶴的腦袋使勁搖晃,看看晃出來的究竟是什麼。只是林雙鶴這人在男女一事上鬼精鬼精的,又與肖玨走的近,真要得了什麼確定的消息,轉頭告訴了肖玨,連朋友都沒得做,可就尷尬極了。

  她只好矜持的坐著,縱然心中氣鼓鼓,面上也雲淡風輕:「那我確實不關心,你別說好了。」

  林雙鶴看她裝模作樣的模樣,竭力忍著笑,只心道,看你還能忍多久。

  少年人啊……哎,少年人!

  ……

  遠在千里之外的涼州,衛所裡此刻正忙碌著。

  梁平正在幫忙檢查屋子中可有遺漏的東西,馬上他們就要啟程去朔京了。涼州衛裡留了一部分兵馬,一些要進京。沈瀚要跟著一道離開,梁平、馬大梅還有其他一干教頭得留在涼州衛。

  沈暮雪自然也是要走的。

  早在多日前,肖玨與林雙鶴要出發去潤都的時候,沈暮雪就提出想要一起去,卻被肖玨拒絕了,他拒絕的乾脆,也沒說為什麼。倒是一邊的林雙鶴見沈暮雪臉色難看,打圓場笑道:「沈姑娘,潤都情勢危急,我與懷瑾一路前去,風餐露宿,日夜兼程,你一個姑娘家,如何能跟著我們一道去,若是讓你磕著絆著,就算你自己不在意,在下也會於心不忍。」

  「反正沈教頭他們不日後就會啟程,介時你們一道回來,沈教頭會照顧好你的。兵馬腳程慢,且人多,保護你的安危,我與懷瑾也放心。是不是?」

  沈暮雪沒說什麼,林雙鶴只當默認,笑眯眯的轉身要走,沈暮雪看著他的背影,問道:「林公子,肖二少爺去潤都,是為了禾晏吧。」

  林雙鶴一頓,看向她,目光是真切的疑惑:「你怎麼會這樣想?」

  沈暮雪抿了抿唇,沒說話。她知道這樣說很荒謬,肖玨絕不是一個為了某個人而輕易改變的人,但是……但是,她總覺得不安。

  外頭的聲音打算打斷了她的回憶,梁平在叫她:「沈醫女,可還有別的東西要搬上馬車的?」

  沈暮雪回過神,一邊應著一邊出了門。外頭梁平站著,日頭曬得他臉皮發紅,滿頭大汗,手裡正捧著一摞箱子,正搖搖晃晃的往馬車上走。肖玨走的時候匆忙,屋子裡東西都沒有收拾,臨走時吩咐過沈瀚,回朔京的話,將他房中所有物一併帶走。

  好在肖玨本身東西並不多,除了些書本衣物,便沒什麼了。

  沈暮雪見梁平走的搖搖晃晃,上前道:「我來幫你吧。」

  梁平的臉更紅了,「不必不必,總教頭跟我說,這些都是都督的東西,讓我親手整理。怎麼能勞煩沈醫女?」

  他心中感嘆,沈大小姐心腸真是好,也沒什麼架子。身為大家小姐,也不嫌棄他們這些武人。

  沈暮雪並不知道梁平此刻心中所想,只聽著是肖玨的東西,便道:「你一次拿這麼多,難免會掉。無事,我來幫你。」

  說著,便幫著抱起最上面的一隻箱子,箱子並不大。隨著梁平一道往前走。

  梁平想要阻止也來不及了,見沈暮雪並沒有表現出很吃力的模樣,稍微放鬆了些。笑道:「那就多謝沈醫女了。」

  二人一起走到了馬車旁,梁平讓沈暮雪先上馬車,自己再去搬一趟。外頭正熱,沈暮雪點頭答應了,她抱著手中的箱子安靜坐著,望著遠處正奔忙的士兵們,目光落在懷裡的箱子上。

  這箱子看起來普普通通,不知道裡頭裝的是什麼。肖玨的東西本就帶的少,既然要沈瀚帶回朔京,可見是很重要的。不過,她抱起箱子掂了掂,這箱子也太輕了些,像是什麼都沒裝似的,莫非是個空的?

  她心中難得好奇了起來,應當不是肖玨的公文或是信件,這些東西他只會隨身帶著,打開來看的話……應當不礙事吧?

  沈暮雪的手指搭在箱子上,看向馬車外,士兵們都離這裡很遠,沒有人看見她的動作。

  「哢噠」一聲,箱子被打開了。

  裡頭放著一些筆和硯台,鎮紙之類。原是些小東西,她正要合上,目光突然凝住,半晌,伸手從裡面拿出兩樣東西。

  一樣是個麵人,麵糰已經發乾了,顏色灰暗,是個女子的模樣,巧笑倩兮,神色動人。另一樣則是一副木雕畫,畫作之上,戰船傾覆,大火兇猛,站在船頭的將軍英姿颯爽,似曾相識。

  那是個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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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三章 楊銘之

  十日後,一行人抵達金陵。

  同濟陽的熱情淳樸不同,與潤都的沉重蕭瑟也不一樣,金陵城溫柔而多情,如嬌美風雅的娘子,沾染了幾分粉紅薄色。晴光盈盈,朝日風流,吳儂軟語裡,滿耳笙歌,是真正的人間富貴鄉。

  林雙鶴一到此處便走不動路了,只看著街道上走過的嬌軟娘子稱讚道:「這才是神仙窟,難怪人們總說,一入金陵便不想離開了。」

  禾晏:「……你先前在濟陽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林雙鶴一展扇子,「禾兄,我只是入鄉隨俗而已。」

  禾晏:「……」

  真是好一個入鄉隨俗。

  到了金陵,自然該與金陵應天府的巡撫打聲招呼,燕賀帶來的兵馬也不方便在城內肆意走動。應天府那頭早已接到燕賀一行人至的消息,是以燕賀也先去應天府裡接應,好將兵馬安頓下來。

  應天府外,侍衛早已等候在外,有安排好的人去安置兵馬,禾晏本來也該隨著王霸他們,一道站在「兵馬」的隊伍中。奈何林雙鶴拍了拍她的肩:「你如今也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了,不是白身,當然該與我們一起,正好教你見見官場世面。」

  禾晏無言以對,正想問肖玨,燕賀瞥了她一眼,也跟著開口:「說的不錯,既然有官職在身,就跟著我們罷。」

  燕賀這樣眼高於頂,十分不好相處的人,偏偏對禾晏另眼相待,旁人都有些詫異,禾晏卻心知肚明,這多虧了自己在燕賀面前將「禾如非」貶的一無是處,讓他覺得自己是世上難得的知音。

  眾人一起邁進屋裡,正堂裡坐著一人,見他們進來,那人便起身,穿著巡撫的官袍,這人生的很年輕,身材消瘦,五官清秀中帶著幾分堅毅之色,看起來不像是個巡撫,反而像是國子監唸書的學生。他站起身來,先是對著燕賀行禮,「燕將軍。」隨即目光落在肖玨身上,立刻面露驚訝之色,只是這驚訝稍縱即逝,很快便成為了怔忪。

  禾晏心中亦是吃驚,她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到楊銘之。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巧合,一個肖玨,一個林雙鶴,一個燕賀,一個楊銘之,賢昌館裡的同窗,這裡竟然就遇著了四個!未免也太過不可思議,不過……禾晏抬眸,偷偷看了一眼身側的肖玨,當年唸書的時候,肖玨不是與楊銘之最要好麼?

  禾晏少時得肖玨暗中相助,但明面上,與肖玨實在算不得親厚。當時肖玨亦有自己的好友,林雙鶴算一個,楊銘之就是另一個。比起林雙鶴這樣不務正業,只知玩樂的公子來說,楊銘之顯得要正經多了。

  楊銘之的父親楊大人乃觀文殿學士,王楊銘之大抵是因著父親的關係,年少時便顯得才華橫溢。不過他身體不好,隔三差五就頭疼腦熱,因此武科也是一塌糊塗。不過先生或是別的少年並不會因此而嘲笑他。在文科上,楊銘之實在是厲害極了。據說五歲時便能出口成章,八歲時就能與大魏名士論經。禾晏進賢昌館的時候,楊銘之已經很有名了,他的策論和詩文最好,還寫得一手好字,很教禾晏羨慕。他性情也很溫柔,不比林雙鶴跳脫,也不如肖玨淡漠,柔和的恰到好處。

  若說賢昌館中,燕賀總是在武科上與肖玨一較高下,那麼楊銘之便是能與肖玨文科旗鼓相當的對手。與他溫柔的性情不同,楊銘之的詩文和策論總是帶了幾分銳氣和鋒利,足以可見他內心激傲。他還喜歡抨擊時事,興致來了,寫的文章裡連朝廷都敢罵,每每被先生責罵,但禾晏能看得出來,先生們是欣賞他的。

  少年時候的禾晏一直以為,楊銘之這樣的天才,入仕是必然的,一旦入仕,絕對會在大魏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不過後來她投軍後,便沒聽到楊銘之的消息,萬萬沒想到,今日在這裡見到了,也萬萬沒想到,楊銘之竟然成了金陵的巡撫。他沒有留在朔京?這是為何?而肖玨看見他的神情亦是淡漠,這很奇怪。

  肖玨當年與楊銘之的關係,就如與林雙鶴的關係一般。而眼下見面,卻生疏的彷彿陌生人。

  發現這一點的不止禾晏,還有燕賀。燕賀道:「哎,這不是銘之兄嗎?你如今怎麼在這裡做了巡撫?」

  燕賀也不知道?看來這些年,楊銘之過的很是低調。

  楊銘之回過神,對燕賀笑道:「陰差陽錯罷了。」

  「肖懷瑾,這可是你過去的好友,你怎麼如此冷淡?」燕賀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一轉,「你們吵架了?」

  他這話問的輕鬆,彷彿仍是少年時,卻叫楊銘之臉色微變。

  「要敘舊日後再敘,現在又不是敘舊的時候。」林雙鶴適時的插進來,將話頭帶走,「那個,楊大人,我們如今要在金陵停兩日,麻煩替我們安置一下。燕賀的兵馬你看著辦吧,歇兩日我們就回京了。」

  林雙鶴的態度也很奇怪,縱然肖玨是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林雙鶴可是個人精。可瞧他眼下對楊銘之的態度,卻有些刻意的劃清關係,再不見當時的親切。

  楚昭自不必提了,早已看出其中暗流,饒是燕賀再心大,也意識到了不對。這一回,他總算沒有直接說出來,安靜的閉了嘴。

  楊銘之的笑容有些僵硬:「自然,房間都已經收拾出來,等下就叫人帶你們過去。」

  林雙鶴一合扇子:「多謝楊大人。」

  不多時,來了幾個婢子,領著禾晏他們去住的地方。住的地方不在巡撫府上,在金陵的秦淮河畔不遠處的一處宅子,許是楊銘之名下,屋子已經收拾的乾乾淨淨,房間倒是剛好,一人一間。

  楚昭也得了一間。

  他這一路上,倒是沒有與禾晏說過太多話。顯得沉默而安靜,有時候不知道在想什麼,這倒是省了禾晏的事。肖玨也並未和他發生爭執,暫且相安無事。

  禾晏住的屋子本是最偏僻的那間,這一行人中,她官職最小,這麼安排無可厚非。偏偏林雙鶴跳出來,對她道:「禾兄!我方才住的屋子裡瞧見有螞蟻,我害怕,能不能與你換一間?」

  禾晏:「……」

  她道:「這都在一處,你的房間有,我的房間也會有。」

  「可是我單單只怕我房間的螞蟻。」他回答的很妙。

  聽到了他們對話的燕賀皺了皺眉:「林雙鶴,你有病啊?」

  「正是,」林雙鶴笑眯眯的問:「你有藥嗎?」

  燕賀拂袖而去。

  一邊的楚昭若有所思的看了禾晏一眼,搖頭笑笑,隨應香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禾晏瞪著面前笑得開懷的林雙鶴。林雙鶴打的什麼鬼主意,她一眼就看出來了。林雙鶴的那間屋子,恰好在肖玨隔壁!他這不是將自己往肖玨身邊推,天知道她才下定決心要離肖玨遠一點。

  她抬眸,恰好看見肖玨側頭來,清凌凌的一瞥,一時無話。

  林雙鶴道:「就這麼說定了,禾兄,我走了。」他飛快的抱著自己的包袱衝進了原本禾晏的屋子,禾晏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走近了林雙鶴的房間。

  門關上了,禾晏也鬆了口氣。明知道這裡不是涼州衛,兩個房間裡也沒有一撬就開的中門,竟也覺出些緊張來。她在心裡暗暗唾罵了自己一聲,在濟陽城的時候,崔越之府上,連一間房都睡過,有什麼可緊張的,如今還隔著一堵牆,難不成還會飛不成?

  思及此,便又稍稍放鬆了些。

  只是心中到底是唸著方才肖玨與楊銘之見面的不尋常之處,有些奇怪。過了一會兒,便又溜出門去,見四下無人,就敲響了林雙鶴的房門。

  林雙鶴打著呵欠來開門,一看是禾晏,立刻緊緊的抓住門框,「禾兄,說話算話,咱們已經換了屋子,就決不能換回來。我死也不會出去的。」

  他還以為禾晏是要來換回屋子的。

  禾晏無奈道:「我不是來換屋子的,我是有事來問你。」

  「那就更不可以了,」林雙鶴正色開口,「我是正人君子,我們孤男寡……男,要是落在有些人眼中,豈不是出大事了?」

  他這亂七八糟說的都是什麼?禾晏懶得理他,一掌將他推進屋,自己跟了進去,隨手關上門。

  林雙鶴被禾晏一掌推到椅子上,順勢雙手摀住前胸,振振有詞,「禾妹妹,朋友妻不可戲,我不是那種人。」

  「我問的是楊銘之。」禾晏打斷了他的話。

  林雙鶴一愣,隨即大驚失色,「你看上了楊銘之?」

  這人心裡怎麼就只有情情愛愛,禾晏深吸口氣,「不是我看上了他,我是想問問你,那位楊大人和都督之間是否出了什麼事。先前聽燕將軍說,楊大人是都督的好友,可我方才在外頭瞧著,他們二人的情狀,實在不像是好友的模樣。」

  這麼一口氣說完,林雙鶴總算明白了禾晏的來意。他先是呆了一會兒,然後慢慢的坐直身子,向來開懷的臉上露出些愁容,嘆了口氣,道:「你發現了啊。」

  禾晏問:「可是他們之間出了什麼事?」

  「其實,我與燕南光,懷瑾和楊銘之是同窗。」林雙鶴放下手中的扇子,端起旁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遞給禾晏,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盯著茶盞中的茶水,似是回憶起從前,聲音輕飄飄的:「燕南光觔斗雞似的,成日跟這個比那個比,與我們不熟。當年我和懷瑾、楊銘之最要好。說起來,楊銘之和懷瑾,應當比我和懷瑾更親近一些。」

  他面上並未有半分妒忌不滿之色,只笑道:「畢竟我文武都不成,與懷瑾也就只能說說誰家姑娘長的俏,哪家酒樓菜更新。楊銘之和懷瑾能說的,總是比我多一些。楊銘之身體不好,少時還被人暗中說過娘娘腔,後來懷瑾帶著他一起後,就沒人敢這麼說了。」

  這些禾晏都知道,她那時候還心想,有才華的人總是與有才華的人諸多相似,肖玨與楊銘之同樣出色,難怪能成為摯友。

  「後來呢?」她問。

  「後來……」林雙鶴低下頭,目光漸漸悵然起來。

  肖家出事那一年,朝中局勢很緊張。肖仲武死了,還擔上鳴水一戰指揮不力的罪名,肖家傾覆在即,朝中徐相的勢力越發猖狂。賢昌館裡的學子們,雖然都是出自高官富戶,但這個風口浪尖,誰也不敢為肖家說話。

  林雙鶴除外。

  他們家在朝中行醫,林清潭和林牧又不管前朝之事,林雙鶴更無入仕打算。得知肖家出事,林雙鶴央求父親和祖父在皇上面前替肖仲武說些好話。林牧便也真的說了,他那一手女子醫科出神入化,人又很圓滑,後宮諸多娘娘都與他關係不錯。林牧挑了幾位娘娘在陛下面前吹了幾日枕邊風,倒也不提肖仲武的事,只說肖家兩位公子可憐,都是少年英才,偏偏府中出事。

  陛下也是個憐才之人,耳根子又軟,吹著吹著,便真覺得肖璟與肖玨可憐,鳴水一戰之罪,只論肖仲武,不連累肖家人。

  但僅僅是這樣,還不夠。

  南府兵的兵權還沒有收回來,縱然陛下如今念著舊情不發落肖家其他人,可沒了兵權的肖家就如沒了兵器保護的肥肉,只要旁人想,都能上來啃一口,更不是徐相的對手。陛下的仁慈只會隨著肖仲武死去的時間越長而越來越淡,要想奪回兵權,只能從當下下手,晚了就不行了。

  而滿朝文武,除了肖仲武曾經的舊部以及沈御史,無人敢開口。

  肖玨在賢昌館裡,摯友就只有兩位。一位是林雙鶴,一位是楊銘之。林雙鶴央求了自己的父親為肖玨說話,楊銘之的父親楊大人,那位觀文殿學士,曾經是陛下欽點的狀元郎,文宣帝很喜歡他。若是楊大人說話,陛下未必不會聽。

  肖玨請楊銘之幫忙。

  林雙鶴至今還記得楊銘之當時說的話,他滿眼都是焦急,拍了拍肖玨的肩,道:「你放心,我一定說動父親在朝堂上為肖將軍說情。請陛下徹查鳴水一戰的內情,懷瑾,你放心,我和林兄會一直陪著你。」

  他文文弱弱,說的話卻擲地有聲,林雙鶴從未懷疑過楊銘之那一刻的真心。想來肖玨也是。於是他們等著楊銘之的消息。

  一日、兩日、三日……楊銘之沒有來賢昌館,問先生,只說是病了。

  林雙鶴與肖玨懷疑楊銘之是出不了府,或是被家中關起來了,並未懷疑過其他。於是商量一番,兩人便扮作小廝混進楊府,找到了楊銘之。

  彼時,楊銘之正在屋子裡練字。

  沒有門鎖,沒有軟禁,甚至沒有生病。他看起來與從前一般無二,甚至因為在家裡不比學堂辛苦,甚至氣色都要好一些。

  「銘之,」林雙鶴訝然看著他,「你怎麼不去學館?我和懷瑾還以為你出事了。」

  楊銘之起身,看向他們,準確的說,是看向肖玨,沒有說話。

  倒是肖玨明白了什麼,開口道:「你父親……」

  「抱歉,」不等肖玨說完,楊銘之便打斷了他的話,「之前答應你的事,我食言了。我父親不能替肖將軍說話。」

  「為什麼啊?」林雙鶴急了,「不是說好了嗎?」

  「無事。」開口的是肖玨,他垂眸道:「此事是我強人所難,你無需道歉。」

  林雙鶴不吭聲了,他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求一句話有多難。本不該怪楊銘之的,只是希望寄託的越大,失望也就難免更讓人難以承受。

  禾晏看向面前人,不解的問道:「因為此事,都督和楊巡撫決裂了嗎?可也許楊巡撫並非沒有為此事努力過,只是因為楊學士不肯鬆口,所以才沒能成功。」

  她不太相信楊銘之是很冷血無情的人,因為楊銘之其實待人其實很和氣善良,當初在賢昌館的時候,禾晏接受的少年們的善意不算多,楊銘之絕對算一個。而且詩文和策論飛揚激盪的人,應當內心尤其仗義熱情。

  林雙鶴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只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道:「我當日也是這樣想的,可能楊銘之有些苦衷。」

  「然後呢?」

  「然後我們臨走時,楊銘之說了一句話。」他的聲音有些微微不平,眼前又浮現起當年的影子。

  楊銘之叫住了正要離開的兩人,道:「懷瑾,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鳴水一戰,也許並沒有什麼內情,本就是肖將軍的原因?」

  肖玨已經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少年神情平靜,輪廓漂亮的像是一幅畫,他沒有說話,只是走到了楊銘之身邊,一拳揍了過去。

  「那一拳真狠啊,」林雙鶴「嘶」了一聲,又有些幸災樂禍,「楊銘之身子不好,被揍的在床上躺了半月,楊大人氣的要死,差點上摺子,最後不知怎麼的又沒上,可能是看懷瑾可憐吧。」

  「不過這也沒什麼用,」林雙鶴微微嘆息了一聲,「那之後不久,懷瑾就自己進宮請命了,帶著三千人去了虢城,一戰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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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0:1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四章 遊船舊夢

  禾晏沒料到楊銘之與肖玨之間,還有這麼一段。聽林雙鶴說完,也思忖了好一陣子。

  誠然楊銘之最後說的那句話,未免太過傷人。但無緣無故的,怎會如此?不幫就是不幫,何必這樣往人心口捅刀。且楊銘之原先的性子,也不至於這樣尖酸刻薄。禾晏都這樣想,身為楊銘之曾經好友的肖玨,不該沒想到這一點。

  禾晏問:「那之後呢?都督就沒有再和楊大人往來了麼?這其中也沒什麼誤會?」

  林雙鶴搖了搖頭:「懷瑾自帶兵去虢城後,回京的日子很少。不過楊銘之嘛,在懷瑾走後不久,也不再在賢昌館進學。原本以他的才華,我還以為要考狀元留任朔京,以他爹的關係和他自己的本事,這也不難。不過自那以後,他像是銷聲匿跡了。大家兄弟一場,懷瑾的事,的確是他做得不對,我後來也不再與他往來,因此,不知金陵城的巡撫,何時變成了他。」

  這兄弟幾人,看來眼下是真的分道揚鑣了,禾晏心中想著。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伴隨著燕賀不耐煩的催促:「林雙鶴,開門!」

  林雙鶴起身,走到門前把門打開,一打開門,就看見燕賀站在門口,林雙鶴微笑:「燕將軍,請問這麼晚了,來找我何事?」

  燕賀正要說話,一轉眼瞧見屋子裡的禾晏,狐疑道:「他怎麼在你屋裡?」

  「我來看看這裡有沒有螞蟻。」禾晏道:「如果有,好為林兄驅走。」

  「對對對,」林雙鶴正色道:「她是我請來驅螞蟻的,你可不要胡亂懷疑我與他的關係。」

  「什麼亂七八糟的,」燕賀皺了皺眉,「趕緊換衣服跟我們走。」

  「去哪兒?」林雙鶴莫名其妙。

  燕賀輕咳一聲:「我找人告訴楊銘之,今夜要去秦淮河遊船,他一個地方巡撫,自然該為我們準備款待,你趕緊換身衣裳,同肖懷瑾說一聲。」

  燕賀的這個行為,誰都沒有料到,林雙鶴都懵了,他問:「……我們為何要遊船?」

  「楊銘之和肖懷瑾的樣子,想騙誰呢,」燕賀得意洋洋道:「一眼就看出來了。本少爺今日心腸好,願意為他們做個橋,肖懷瑾又不會日日來金陵。多點時間相處,誤會自然就解開了。」他把玩著自己的馬尾髮梢,「這些年我在外奔走,俗世人情瞭解了許多,如肖懷瑾那種不討人喜歡的性情,要讓他自己和楊銘之解開誤會,根本沒有可能。楊銘之嘛,倒不是很討厭,我不是為了肖懷瑾,只是為了楊銘之而已。」

  見林雙鶴沒吭聲,燕賀抬了抬下巴,「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很大度,還不快為了你的摯友感謝我?」

  禾晏:「……」

  林雙鶴:「……我真是謝謝你了。」

  燕賀還真是個人才,禾晏心中感嘆,總能準確無誤的踩中肖玨的禁域。難怪他們兩人在賢昌館的時候就不對盤。

  「不必感謝,」燕賀不甚在意道:「我去告訴楚子蘭一聲。」

  「……等等,」林雙鶴問,「楊銘之也就罷了,為何要叫上楚子蘭?」

  「都住這裡,獨獨落下他一人,顯得我很小氣一般。再者,官場中人,當然要圓滑一點,凡事像鬥雞一樣的與人為敵難道就能顯得自己很厲害?」燕賀嗤笑一聲,「哦,忘記了,你不入仕,自然不知道這些。」

  他拍拍林雙鶴的肩,果真朝楚昭的院子裡走去。

  林雙鶴與禾晏面面相覷,默默無語,不愧是燕賀,一拉仇人拉的就是兩個。楊銘之不算,再加一個楚昭,肖玨怕不是會被氣死。可能根本就不會跟著一道。

  「禾妹妹,」林雙鶴道:「要不……還是你去告訴懷瑾吧。」

  禾晏:「一起。」

  這是要送命的,怎麼能她一人承擔?

  二人拖拖沓沓,糾結了片刻,終於一起到了肖玨房間,說明了燕賀方才所言,本以為肖玨一定不會同去,沒料到這人轉過身,道:「好。」

  這一下,禾晏與林雙鶴都悚然了。

  竟然就這麼答應了,神情還如此平靜?林雙鶴低聲對禾晏道:「他該不會等到了船上和楊銘之打起來吧?這可太不體面了。」

  禾晏:「極有可能。」

  肖玨微微揚眉:「你們不去?」

  「去去去,當然要去。」林雙鶴湊到禾晏耳邊,低聲道:「必須去,如果打起來了,你記得拉一拉勸架。」

  禾晏無言以對。

  就這麼說好了後,便各自回屋換衣裳。他們一行人先前趕路,風塵僕僕,到了金陵,若是穿成趕路的樣子去坐遊船,未免有些格格不入。禾晏請人打了水,沐浴過後,換上了簇新的衣衫。

  離開潤都的時候,城中相送的百姓裡送了許多吃食衣物。料子倒不是很昂貴,但很合身,禾晏看向鏡中的自己,少年一身青衣布靴,頭髮束成簡單的發髻,眉清目秀,看起來與前生在賢昌館裡進學的那些學子們沒什麼兩樣。她似乎比剛到涼州衛的時候長高了一點,站在屋中,挺拔如一棵楊樹,年輕而富有生機。

  禾晏收拾完畢後,就推門走出去,一出去,發現眾人都已經收拾好了,正在外等著她。燕賀不耐的開口:「你一個小小的武安郎,怎麼如此麻煩,這麼多人等你,你是在裡面塗脂抹粉嗎?」

  禾晏心道,真是巧了,她確實在裡頭塗脂抹粉來著。姑娘家扮男子,也是需要精心妝點的。

  肖玨掃了她一眼,唇角微翹,道:「走吧。」

  楊銘之給他們安排的宅子,本就離秦淮河邊不遠。是以眾人也就沒有坐馬車,而是自行往秦淮河邊走。他們這一行人,不是英朗少年就是俊美男子,走在街道上格外扎眼。不時地有膽大的姑娘家假裝崴了腳的往身前靠。不過肖玨向來不愛與人接觸,自然是精準的避開了。而燕賀並非憐香惜玉的性子,沒有呵斥治罪已是留有餘地。楚昭身側有個貌美如花的侍女,那些姑娘便退而求其次,到最後,遭殃的就是林雙鶴與禾晏兩人。

  禾晏都不記得自己攙扶過多少美貌的姑娘,只是那些姑娘看她的柔情萬種的目光,實在令她難以招架。一時間,便覺得還是如宋陶陶那般天真可愛的為好。

  林雙鶴亦是如此,不知道叫了多少次「妹妹」。

  燕賀幸災樂禍的看著他們二人,對林雙鶴道:「林雙鶴,這麼多年,沒想到你還是如此討女人喜歡啊。」

  林雙鶴整理了一下自己微皺的衣袍,微微一笑,「這是自然,就如你一如既往地不討女人喜歡一般。」

  燕賀哼了一聲,「我已有妻室,用不著討旁人喜歡。」

  禾晏一愣,看向燕賀:「燕將軍已經成親了?」

  此話一出,肖玨與楚昭都朝禾晏看來。

  林雙鶴一展扇子,「沒想到吧,咱們燕將軍年紀輕輕的,可惜英年早婚了。」

  「我看你是嫉妒。」燕賀冷笑。

  禾晏有些奇特,她與賢昌館的同窗,自投軍後就鮮少有往來,竟不知燕賀何時成的親。雖然燕賀如今這個年紀成親也無可厚非,但以他囂張狂妄成日跟個鬥雞一樣的性情,實在很難想像他做人夫君是何模樣。也就在此時,禾晏才真正的生出一種感覺,原來當年的少年們,果然都長大了。

  眾人說話時,已經到了秦淮河畔,幾名小廝樣的人正在河邊候著,一見到禾晏一行人,便上前道:「肖都督,燕將軍,巡撫大人已經備好遊船,在船上候著了。」

  其實以楊家的家世來說,楊銘之不必如此,這個姿態已然是放的很低的了。不過這一行人裡,原先他的摯友已經與他心生隔閡,剩下一個好心辦壞事的燕賀,又不太會說話。而楚昭與楊銘之又不太熟,禾晏甚至換了個殼子,因此,一行人上船,便已察覺出楊銘之的尷尬。

  楊銘之已經脫下了巡撫的官袍,換上了一間檀色的長衫。他雖為官,面上卻不帶半點官場人的世故之氣,站在此處,更加內斂,頗有幾分少年人的清傲。禾晏恍惚間像是回到了賢昌館,楊銘之還是當年的楊銘之。

  燕賀拍了拍楊銘之的肩,走到船頭去看,道:「你倒是會享受,挑了金陵這麼一個好地方。殊不知我們前些日子在潤都打仗,離你金陵不遠,那可是人間地獄,都已經吃人了。」

  楊銘之愕然:「果真?」隨即眼中便泛起些激憤之色,動了動嘴唇,像是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說。

  烏託人在濟陽與潤都華原作惡,金陵城卻是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依舊歌舞昇平,秦淮河上,許多畫舫遊船順流而下,從中傳來絲竹管弦之聲,悠悠蕩蕩的飄在水面上。岸邊可見燈火通明,繁花似錦。

  禾晏坐在船內,透過窗向外看,水面幾乎被船舫上的燈籠和漁火照的雪亮,恍如真正的太平盛世。

  這裡與濟陽又有不同,濟陽的船隻小,水市熱鬧,如濟陽的女子一般潑辣淳樸。而金陵卻像是一場樓台舊夢,笙舟燈榭裡,豔景濃春。

  不知是哪一隻船舫裡,傳來琵琶聲,琴聲如珠落玉盤,聽得人思緒翩飛。林雙鶴站在船頭,笑道:「金陵城還是跟多年前一模一樣啊,這船這水,這琵琶聲,沒有半絲不同。」

  應香聞言,好奇的問:「林公子曾到過金陵?」

  「那是自然,」林雙鶴一展扇子,翩翩如玉,「說起來,上次來金陵的,這船上也不止我一人。燕兄,懷瑾……楊大人,是不是?」

  他又看向看向水面光景的禾晏:「禾兄,你應該是第一次到金陵吧?怎麼樣?」

  禾晏頷首:「很美。」

  她心想,她可不是第一次到金陵,正如林雙鶴所言,算起來,上一次到金陵的時候,這船上的人,還得再加一個她。

  那是賢昌館的一個夏日,就如眼下的季節一般。金陵城內有詩會,遍請大魏名士。這是十年內的頭一遭,機會難尋,賢昌館的先生們有心想讓少年們見見世面,便挑了學館裡文經類最好的十名少年,得了詩會的帖子。

  禾晏當然沒有收到帖子。她文經雖比武科好一些,但也達不到前十。不過對於離京去金陵,禾晏本也無甚興趣。戴著面具總是格外不方便,更何況與那些少年們沿途朝夕相處,連避開的時日都不好找,不去才是正好。思及此,便也沒有多少遺憾。

  那一日,禾晏照舊下了學後多念了一會兒書。太陽快落山了,估摸著去廚房裡還剩下些飯食,便起身往廚房走去。賢昌館裡倒不至於做出剋扣學子們吃食的舉動,無論何時去廚房,總有些糕點飯菜之類。

  禾晏剛走到廚房,便見一邊柴房的門虛掩著,她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少年雀躍的聲音從裡面傳來:「林兄這個提議好,反正都要去金陵,何不去入雲樓長長見識?那位游花仙子我早就聽說大名了,若是能見上一面,當不負此生。」

  「是吧?」林雙鶴的聲音接著響起,「都說入雲樓的美人和美酒是大魏一絕。詩會又怎麼比得上入雲樓來的有趣?我看咱們就在金陵多待幾天,反正先生也不會跟著。各自管好自家的侍衛和小廝,咱們且快活些日子,旁人又不知道!」

  禾晏聽得一愣一愣的。入雲樓她是知道的,聽說大魏所有的花樓裡,入雲樓的美人是最多的,且各個環肥燕瘦,情態各不相同。如百花開放,其中那位游花仙子,更是美的超凡脫俗,見之難忘。

  這群人居然藉著詩會之名,暗中去上花樓。這要是被先生發現,各個都要被打斷腿。禾晏感慨於他們的豹子膽,並不欲摻和這檔子事,抬腳就要離開。冷不防裡頭傳來一個聲音:「誰?」

  下一刻,柴房的門被打開。一群少年們圍坐著看來,燕賀拎著禾晏的衣領怒道:「你偷聽?」

  「不是我要偷聽的。」禾晏辯解,「我路過。」是他們自己講話如此大聲,還不關門,這般囂張,怎麼還來怪她?

  燕賀將她扔進柴房,把門一關,少年們目光灼灼的朝她看來,七嘴八舌的開口。

  「竟然被禾如非這小子聽到了,晦氣!要不還是別去了吧,萬一被這傢伙告密了怎麼辦?」

  「不行,好容易去趟金陵,怎麼能因為這小子泡湯,太虧了!」

  「那要如何?滅口嗎?」一名少年陰測測道:「就地活埋?」

  禾晏一驚,弱弱的開口:「……不必如此粗暴,我其實什麼都沒聽到。林、林兄?」她朝林雙鶴求救,好歹也是有「一同進步」過的情誼,這個時候可不能見死不救。

  林雙鶴盯著她思忖片刻,一合扇子,「哎呀,多大點事兒,我相信禾兄就算聽到了,也不會告密的。」

  「你的相信有用?」燕賀臉色很黑,「出了事你負責?」

  「我才不負這個責,不過,我們帶著他一起去不就得了。」林雙鶴兩手一攤,「這樣一來,他總不會自己坑自己吧。」

  禾晏:「……」

  林雙鶴總能在這些事情上想出格外清奇的解決辦法。

  禾晏掙扎道:「先生不會答應的,我沒有帖子……」

  「這你不必擔心,」林雙鶴微微一笑,「包在本少爺身上。」

  就這樣,禾晏被迫的跟著諸位少年們一道去往金陵。

  林雙鶴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帖子,先生便也同意了,禾大夫人雖然有些不安,但禾元盛卻很贊同。但凡能為「禾如非」增添光彩美名的事,他都很支持。因此,沒費多少力氣,禾晏就第一次跟著少年們獨自出行,去往金陵。

  出行走的是水路。

  禾晏第一次坐大船,吐得昏天黑地,險些沒把心肝一併吐出來。其餘少年們本就不喜帶著他個拖油瓶,便在一邊嘲笑他身嬌體弱,唯一與禾晏關係好一些的林雙鶴,卻早就跟船家的女兒成了好兄妹,沒事就去找船家的女兒講故事,逗得小姑娘笑個不停,哪裡還顧得上因他一句話被迫走這遠路的「禾兄」。

  禾晏心裡苦還沒法說,抬頭趴在船邊上,聽著船內少年們鬥蟈蟈的歡快笑聲,望著天上的冷冷清清的明月,吹著蕭蕭冷風,內心格外瑟瑟。

  正在沉思這船上能不能釣魚的時候,突然見,有人從背後拍她的肩,禾晏下意識回頭,下一刻,一個冰涼的東西塞進了自己嘴裡,她乍然受驚,不自覺的想喊,於是那東西便順著喉嚨滑了進去,進了腹中。

  「咳咳咳——」她猛地咳嗽起來,看向眼前人。

  白袍少年雙手撐著船舷,漫不經心的側頭看她,月色下,瞳眸中清晰地映出一個自己。

  禾晏手忙腳亂的去摸自己的喉嚨,問:「你……你給我吃的是什麼?」

  肖玨懶洋洋道:「毒藥。」

  「什麼——」禾晏大驚失色。

  「噓,」他一手撐著下巴,看向遠處濤濤流水,「別叫,太大聲的話,會死的很快。」

  「我,」禾晏眼淚都快下來了,「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我?」

  少年扯了下嘴角,向來懶倦的面容,竟帶了點邪氣,「這不是怕你告密嗎?」

  「我不會告密!」禾晏急了:「你快把解藥給我!」

  「沒有解藥,」肖玨不鹹不淡的回答,「無藥可解。」

  他不像是說謊的模樣,禾晏呆了片刻,只覺得腿腳發軟,沒撐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麼這個樣子?

  所以這些少年把她騙出來,就是為了方便殺人滅口?看這地方確實很適合殺人滅口,人死了往河裡一丟,哪還有蹤跡。只是死了之後被魚吃掉,不知道會不會冷。

  她那時候膽子不大,想法挺多,悲悲慼戚的想了很久,最後抬起頭來問站在船頭的少年,「我還能活幾日?」

  似是沒料到她會問這個,肖玨怔了一下,哼道:「五日。」

  「五日……」禾晏喃喃道:「只有三日就能到金陵了,也好,還有兩日,我還能去看看游花仙子。」

  既然都要死了,死之前看看美人,也不算虧吧。她這麼想。

  肖玨嗤笑一聲,沒有回答。

  禾晏抱著船上的桅杆,又坐了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她站起身,搖搖晃晃的往裡走,走了兩步,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她沒有吐了。

  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禾晏小跑著到肖玨面前,激動的仰頭問他:「懷、懷瑾兄,我不暈船了,你剛剛給我的是不是暈船藥?」

  面具雖然遮蓋了她的臉,卻遮不住上揚的嘴角和喜悅的語氣,肖玨漠然瞧著她,彎了彎唇,分明是溫柔的語氣,卻是刻薄的詞語:「傻子。」

  他轉身走了進去。

  禾晏望著他的背影,就覺得這個人真是好無聊,暈船藥就暈船藥,偏偏還要捉弄嚇一嚇她。

  ……雖然她真的被嚇到了。

  憶起少時趣事,禾晏忍不住笑起來。就見面前不遠處的船舫裡,那隻傳來琵琶聲的船舫裡,響起女子的歌聲。

  「……蒼山遠,吳山遠,小舟行遍夢難挽,浮生歌幾番……思也難,恨也難,而今卿我兩隔欄,春風老少年……」

  女子聲音柔婉清絕,竟比珠玉般的琵琶聲還要動人。林雙鶴扇子指著那隻船舫道:「就是這個!當年游花仙子的琴聲也是如此,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我……」

  他突然怔住,似是想到什麼,快步上前,與船舫上的下人說了什麼。那下人很快離去,不多時,前面的船舫停了下來,簾子被人掀開,從裡走出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

  這女子穿著海棠紅色的輕薄羅裙,鳳眼半彎,唇似點櫻,柔橈輕曼,嫵媚纖弱。站在船頭,光是情態,已然讓人心神蕩漾。船舫上燈火交映,反倒讓人難以看清她的面容。不過縱然看不清,也知必然傾城絕代。

  她懷抱著琵琶,並不開口,只是衝著眾人盈盈下拜,真如這秦淮河邊的一場帶著舊色的故夢,照亮了少年們懵懂的眼眸。

  「……遊仙姑娘?」林雙鶴詫然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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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0:3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游花仙子

  花遊仙?

  禾晏一愣,聽到這個名字的船中眾人也愣住,那懷抱琵琶的歌女亦是震動,看向林雙鶴,她盯了瞧了許久,不確定的叫:「林少爺?」

  果然是花遊仙!

  禾晏快步上前,下意識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怕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誰能知道,林雙鶴才說起花遊仙,就真的遇見了花遊仙,可……花遊仙怎麼會在金陵?

  驚訝的不止禾晏一人,林雙鶴道:「你……你不是嫁人了嗎?跟著那個姓王的秀才去了揚州?怎生會出現在金陵,我不是在做夢吧?」他回頭望向眾人,眾人的反應告訴他,的確是真的。

  花遊仙看清船舫上眾人,亦是激動,平復了一下心情,才道:「奴家與夫君和離了,揚州畢竟不是故土,索性又回到金陵來。奴家到金陵,也不過半月,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各位小少爺。」她彎了彎眼眸,如當年一般風情動人,「一別經年,少爺們可好?」

  林雙鶴動了動嘴唇,半晌才憋出一句:「尚好,可是遊仙姑娘,你如今……」

  「奴家又回到入雲樓啦,」花遊仙倒是很平靜,「本就一直在入雲樓長大,金陵城裡,入雲樓也算是奴家的家。」她看向眾人,「少爺們若是無事,不如等下去入雲樓坐坐?入雲樓不比從前,不過……也還不錯。」

  林雙鶴轉過身來問眾人:「我們去一去入雲樓吧?這麼多年了,我想再去看看。」

  這一次,就連向來挑剔的燕賀也沒有出聲,眾人不約而同的答應下來。

  花遊仙見狀,就笑著吩咐搖船的船工,領著兩隻船往岸邊去。禾晏盯著河岸迷離燈火,心中難以平靜。

  金陵城中有美人,入雲樓裡佔一半。樓裡每個姑娘到了年紀都有花名,唯獨花遊仙不是什麼牡丹芍藥一類的俗字,她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取之遊記裡,傳說龜茲國進一枕,色如瑪瑙,枕之則十洲、三島、四海、五湖盡在夢中。得名遊仙枕。

  花遊仙年少時格外愛看遊記,希望日後能嫁給有情人,憧憬未來的丈夫能帶她走遍五湖四海。便為自己取名為遊仙。入雲樓的媽媽也覺得此名甚好,遂對外稱游花仙子——花遊仙。

  花遊仙十四歲時,就因容貌而名滿大魏。她亦才情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多少王孫公子願拋千金換美人一笑,自然而然,是入雲樓當之無愧的花魁。對於賢昌館的少年們,花遊仙就真如九天之上的仙子,莫說青樓歌女便低人一等,如他們這樣家教甚嚴,進青樓就會被家法打的下不了床的孩子們來說,花遊仙簡直是可望不可即的一夢。倒也不肖想一親芳澤什麼的,只要能看一眼,見見傳說中的絕代風華,便心滿意足。

  是以,金陵詩會,簡直是諸位少年們求之不得的機會。各個躍躍欲試,摩拳擦掌,加上有林雙鶴這個歪點子頻出的人精,很快各位少年便說定了自家小廝和侍衛。

  禾晏是女子,倒是沒有少年們對游花仙子「夢中情人」的嚮往,不過也想瞧一瞧世人嘴裡百年難得一遇的美人是何顏色。但在期待中,又有些緊張,這要是被禾元盛知道了,不知道要罰跪多久的祠堂。

  一同出來的少年們各個非富即貴,自然不缺銀錢,不過還是頭一次進花樓,無甚經驗,便將自己打扮的如孔雀一般花枝招展,以為這樣顯得自己底氣十足。除了楊銘之、肖玨與禾晏三人。肖玨是慣來白袍銀冠,俏臉寒霜,楊銘之是謙謙君子,清俊意氣,禾晏則是怕引人注目,本就戴著個面具夠與旁人不同了,要是再如燕賀一般穿金戴銀,怕不是明日消息就能傳回朔京禾家,是以,她穿的最為普通,站在一行富貴少年身邊,如跟隨的小廝似的。

  雖然這小廝還戴著塊面具,把自己的臉包裹的嚴嚴實實。

  入雲樓的丁媽媽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這一行少年們都是雛兒,也瞧出他們家境不凡,權當是哪家的小少爺們出來見見世面,登時笑容更加熱情,只管上最好的酒菜,叫了懂事乖巧的姑娘站在一邊服侍。

  少年們被伺候的飄飄然,只覺得終於揚眉吐氣,不再是父兄眼中的孩童。酒酣耳熱時,尚有人記得自己的來意,只問身邊的姑娘:「游花仙子呢?怎麼沒見著游花仙子?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看游花仙子的!」

  那姑娘還想矇混過關,對著少年耳邊吐氣,「少爺這麼說,可就傷採蓮的心了,奴家不好麼?怎生心心念念著旁人?」

  她雖不算驚豔,卻也眉清目秀,楚楚可憐的模樣,立刻令人生出幾番憐惜。少年正欲安慰,一邊的林雙鶴一展摺扇,頗風流的道:「我們這裡十一位客人,人人都唸著採蓮姑娘的話,怕是採蓮姑娘應付不來。」

  燕賀也道,「對!」說罷便將一錠銀子丟在桌上,「我們要看游花仙子!」

  這群少爺看起來身份不低,採蓮也不敢得罪,見糊弄不過去,思來想去,便去搬了救兵丁媽媽過來。

  丁媽媽甩著手帕賠笑道:「諸位少爺,實在對不住,近來遊仙身體不適,靜養不見客,少爺們喜歡遊仙,等過一段日子再來可好。今日是入雲樓招待不周,丁香,去取咱們入雲樓的醉紅塵過來,今兒這酒算奴家送給各位少爺的,還望少爺們擔待。」

  丁媽媽在入雲樓待了這麼多年,什麼牛鬼蛇神沒見過,要應付一幫毛頭小子綽綽有餘。幾番口舌便將自己的歉意表達,還叫眾人不好再說什麼。等她走後,少年們瞧著桌上的酒罈面面相覷,一人道:「這就完了?」

  「怎麼能這樣?」另一人頗不順氣,「咱們運氣也太不好了吧,什麼過些日子再來,詩會一結束,咱們就得回去,這一趟豈不是白來?」

  「就是就是!我們就想看一看她長什麼模樣,坐著不動也可以,不必彈琴跳舞,否則回去之後,該如何對別人吹噓?」

  「我銀子都準備好了,這也太慘了!」

  禾晏默默挑著面前的油炸花生米吃,這些都與她無關,她沒有說話的權力,也不想說話。看不到游花仙子,看看月季茉莉也可以,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錢。

  但少年們卻不同,千里迢迢的來到金陵,可不是為了參加一場詩會,對傳說中的游花仙子興趣更濃。因此,幾人合計著合計著,就想出一個餿主意來。

  「這入雲樓裡的姑娘都住在閣樓裡,咱們打聽一下游花仙子的住處,翻窗找她如何?」

  禾晏嘴裡叼著的玫瑰酥「啪嗒」一聲掉了下來,餅屑濺在了身旁肖玨的身上,被他微皺著眉頭撣去。

  那少年卻像是得了個好主意,興奮極了,「對,就這麼辦!我也不做什麼,我此番來時去朔京寶珠坊裡買了一根釵,我就想把這根釵送給她,看一看她長什麼樣子。我去敲窗,若是她厭棄我,我就不進去,若是仙子姑娘心腸好,我就翻進去,問她能不能為我們見上一面。咱們可是從朔京特意來看她的,就這麼不爭取一下便走了,豈不可惜?」

  禾晏心想,果然是色令智昏,這種辦法都想得出來,這和那些偷窺姑娘的採花大盜有何區別?世上男子皆是如此麼?愛慕美色至此,連臉都不要了。

  但她沒想到,這個餿主意一提出來,便得到了大部分人讚同。其餘少年紛紛附和:「這個主意好?不如就照這麼辦吧!」

  小禾晏忍了忍,大抵還是因著自己身為女子,忍不住提醒他們:「倘若被人發現,會以為我們是採花賊的……而且不請自入,豈不是毀了游花仙子的清譽?」

  那個時候的少年們純澈,也沒想過入雲樓的姑娘們,本就沒什麼「清譽」可講。歪頭思索了一會兒,有人就道:「我們只在外面敲窗,遞一張紙條進去,若是她同意我再進去,在此之前,我不進她屋就好了。」

  禾晏:「……」

  這到底有何區別?

  少年們說幹就幹,立刻去打聽花遊仙住的屋子。他們雖然在情事上蠢笨些,卻並非真的駑鈍,畢竟是賢昌館裡特意選出來參加詩會的孩子,各個伶俐,又出手大方,不多時,就從別的姑娘嘴裡套出花遊仙住在何處。

  花遊仙住在閣樓裡最上頭一層,屋子的後面靠著一片湖,沒有旁人。這十個少年裡頭,大多都身手不錯——一般來說,賢昌館裡的學子,文武都不太偏,如楊銘之這樣獨獨文科好,武科一塌糊塗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為首的少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還扭頭問了一下肖玨和燕賀:「要不你倆先上?」

  畢竟這兩人的武科數一數二,翻牆而已,如履平地。

  肖玨:「我不去。」

  燕賀嫌惡道:「我也不去,我又不是登徒子!」

  林雙鶴倒是想去,可惜他武科實在不濟,別說爬窗翻牆,就連路走多了都要腰酸背痛,決不能第一個上去。楊銘之自來斯文有禮,來入雲樓已經是被眾人拖著不得不來,更不會去做這種失禮之事。

  禾晏的話,諸位少年早已將她自動忽略。

  那少年見此情景,也不多說,只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悄無聲息的拽著繩索往上爬去。禾晏站在地下,望著夜色裡消失的那一個點兒,心道:這也太拼了些。

  一個人爬窗,一群人放風。畢竟一個人出事,一個學館裡的學子都跑不掉,人人都不想回去被家法。因此盯得格外認真,不過入雲樓後面的戒備倒是很寬鬆,大抵是認為,也沒人敢這個時候公然去擄人。

  禾晏都快把脖子望斷的時候,那頭終於有了動靜,繩索抖動起來,不多時,上去的那個少年下來了。

  他神情激動,臉色漲得通紅。身側的同窗紛紛詢問:「怎麼樣?見到了嗎?」

  這孩子拚命點頭。

  眾人熱情更盛:「如何?游花仙子是不是真的跟傳言中的一般驚為天人?」

  又是拚命點頭。

  「那、那她身子怎麼樣?」這一位倒是憐香惜玉的,還記得花遊仙近來身體不適,「是否很憔悴?嚴不嚴重,需不需要請名醫來瞧瞧?」

  那少年鼓著腮幫子,半晌憋出一句話:「她……游花仙子,被鎖在屋裡,軟禁起來了!我遞紙條的時候,她都開窗讓我進去,還問我能不能救她出去。」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林雙鶴收起扇子,疑惑的問:「你的意思,是入雲樓苛待於她嗎?」

  那少年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一跺腳:「我也說不清楚,罷了,你們跟我一道上去吧!」

  大家都傻了。

  禾晏心裡「咯噔」一下,這事可越來越大了。

  「沒關係,游花仙子說,那些人一日只去她屋裡兩次,今日去過,不會再去。她的門被鎖著,樓下還有護衛,咱們可以先上去問清楚,究竟是什麼情況,真要有問題,咱們堂堂男子漢,難不成要見死不救?」

  十來歲的少年郎,大抵處處都憧憬著自己有一天能成為英雄救美的「英雄」,而美人越美,也就同樣凸顯那位英雄的厲害。如果那位美人是絕世美人,那就更好了,英雄必定能成為傳奇。

  禾晏下意識的拒絕:「這……這不好吧?要不我在這裡替你們望風?我就不上去了。」

  少年們目光灼灼的看著他:「哪裡不好,你這小子軟弱可欺,說不準一有動靜自己就先跑了。我們可信不過你!銘之兄,你身子弱,不如你來望風?」

  楊銘之求之不得,一口答應下來。

  肖玨與燕賀二人本來並不欲同去,奈何上年們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答應下來。禾晏內心幾欲吐血,卻也無可奈何,跟隨著眾人,一起順著繩索爬到了閣樓上。閣樓處的窗口早已打開,少年們一個接一個的進去,待進了屋,頓覺一陣女子的馨香襲來。屋子裡只點了一盞極暗的油燈,油燈下的籐椅上,坐著一名絕代美人。

  朔京裡的美人其實不少,但面前的女子,自有勾魂奪魄之處。她的眼睛很圓,眼角卻尖,於嫵媚中勾勒出天真,皮膚極白,唇色豔的驚人。長髮沒有束起,只隨意的垂在腦後,與朱色的紗衣相襯,豔光逼人。容色自不必說,而柔情綽態,媚於言語,乍見之下,恍如神女下凡。

  平日裡囂張吵鬧的少年們,在這女子面前皆是沉默下來,個個漲紅著臉,目露驚豔之色。

  面具遮蓋了禾晏的臉,她只想,原來世上真有這樣好看的女子。

  「奴家花遊仙。」那女子笑顏如花,玉音婉轉,「見過各位少爺。」

  花遊仙比這裡最大的孩子還要年長幾歲,又因一直待在入雲樓,倒不見半分青澀。孩子們乍然被搭話,更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聲,一個兩個都變成鵪鶉。就連最精於此道的林雙鶴,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肖玨開口,平靜道:「聽說姑娘被軟禁了?」

  花遊仙看向肖玨,目光也忍不住頓了一頓。原因無他,這少年的容貌在同齡人中,顯得過分出挑了。而他自始至終目光也很平靜,並未為她的外表所惑。看她的眼神平淡如水,這是罕見的事,花遊仙也覺得有趣。不過很快,她就答道:「不錯。」

  「誰軟禁的你?」燕賀是個直脾氣,當即就問:「入雲樓的媽媽嗎?」

  「非也。」花遊仙笑了,她雖是花樓女子,與這些少年們說話也不卑不亢,分寸拿捏的極好,既不過分生疏,也不過分僭越,「媽媽也是無可奈何,將奴家軟禁於此的,是巡撫夫人的表弟。」

  這個彎兒就拐的有些遠了,林雙鶴不愧是看遍了各種話本子的人,當即就問:「那人是不是想要強娶你回府?」

  花遊仙看著面前這個抓著扇子的小少爺,微微詫然,隨即笑道:「不錯。」

  一時間,屋子裡響起低低的抽氣聲,伴隨著憤怒的斥責。

  「怎麼能如此?這地方官也太過霸道!」

  「難道就沒有人管管麼?光天化日,強搶民女!這是犯了律令的事。」

  「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救你出去?」

  花遊仙看著這些年紀不大的少年們,笑了,她聲音也很輕柔,安撫道:「其實遊仙自己便罷了,進了入雲樓,身不由己,早已料到會有今日,只是因自己連累了旁人,就……」她的神情黯然下來,眉間籠上一層憂色。

  美人愁思,令人憐惜,燕賀馬尾一甩,道:「姑娘有話但說無妨,若是有難處,我們未必不能替你解決。」他輕咳一聲,自誇道:「本少爺家世,可比勞什子巡撫厲害多了。」

  他雖穿的格外誇張,衣裳上金銀線都繡的層層疊疊,但也能看出身家不菲,不止是他,這一行少年裡,尤其是那個白袍少年,看起來都不似普通人家。花遊仙自小待在入雲樓裡,看人雖不及丁媽媽毒辣,卻也比普通人好一些。燕賀這麼一說,心中便陡然升起一股希望,在這裡,她一個柔弱的女子,自然不能與官家抗衡。就連入雲樓,丁媽媽,也要看應天府的臉色。可如果真如這小少爺所說,比巡撫還要厲害,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她自己如何不要緊……重要的是那個人沒事。

  思及此,花遊仙便笑著看向燕賀,柔聲問:「敢問小少爺尊姓大名?」

  燕賀被花遊仙笑的臉紅,正要說出自己名字,忽然想起此次來入雲樓是背著家人,便道:「我姓燕。」

  「原是燕小少爺,」花遊仙盈盈瞧著他,「不管如何,奴家都先謝過小少爺了。」她微微嘆息一聲,「其實此事,本就因奴家而起……」

  原來正如林雙鶴所猜測,花遊仙在入雲樓裡,十四歲便名滿天下,等過了十六歲,想要求娶之人絡繹不絕。

  丁媽媽捨不得這麼一棵搖錢樹,當然想要多留花遊仙一些日子。且再如何說,母女相稱了多年,也有些許溫情。丁媽媽也盤算著,等時候到了,就尋一個好人家將花遊仙嫁出去。花遊仙這樣的身份,做妻難免被人說三道四,可到高官富戶之家做個妾室,好好伺候幾年,有了兒子傍身,未來想來過的也不會差。

  但花遊仙十八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人。

  此人叫王生,並非金陵人士,而是來自揚州,準確的說,是揚州絲綢富商府上的嫡子,隨友人來金陵做生意,偶然進了一次入雲樓,對花遊仙驚為天人,一見鍾情。

  花遊仙如此盛名,喜歡她的少年公子數不勝數,王生在其中,實在算不得特別出色的。偏偏感情一事,來由的莫名其妙,花遊仙獨獨就在一眾五陵少年中,瞧中了書生模樣的王生。

  老實說來,王生雖然出身商戶,卻文采不俗。他家人希望他考功名入仕,王生卻嫌此舉太過功利。他一生只願瀟灑行走四方,這正和花遊仙自小的願望不謀而合。兩人見面第一日便把酒言歡,徹夜高談。王生家裡做生意,從小走南闖北聽過許多奇聞異事,而從未出過入雲樓的花遊仙,自然而然的被這些故事吸引。

  郎才女貌,花前月下,一切水到渠成。

  丁媽媽有些瞧不上王生,覺得王生家裡不過是個做生意的,給商戶家做妻,還不如給官家做妾。且花遊仙真要跟了王生,必然得回揚州,天長地遠,就見不著面兒了。

  她到底是不想花遊仙離開金陵。

  「我的乖女兒,你可別被男人蒙了眼,媽媽我這些年見的多了,」丁媽媽循循善誘,「跟了他去揚州,日後吃了虧,你找誰說去,受委屈的是你自己。」

  花遊仙笑著敷衍。

  她一心想為自己贖身,這些年,也攢了不少的財物,眼看著就要籌滿贖身的銀子,卻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應天府巡撫夫人的表弟,童丘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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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夜奔

  童丘石一眼瞧上了花遊仙,大手一揮,開出千兩黃金要讓花遊仙做妾。他嫡親的姐姐是當時的巡撫大人,丁媽媽也不敢得罪。

  入雲樓裡的姑娘,不乏有被達官貴人看中帶回去做妾的。丁媽媽也樂得做人情,一來是那些姑娘自己也願意,日後能免於做這些拋頭露面倚門賣笑之活總歸是件好事,二來是入雲樓能在金陵屹立多年不倒,自也需要人情周旋。

  但童丘石偏偏看中了花遊仙。

  花遊仙一顆心全在王生身上,丁媽媽看的分明。又瞭解這個女兒看似長袖善舞,實則最有主意。如今和王生正是蜜裡調油,情比金堅的時候,哪裡會瞧得上童丘石。只怕到時候一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來個魚死網破。

  丁媽媽便想去勸勸童丘石,沒想到這位童公子是個硬茬,當夜就差人鬧了一場,險些一把火燒了入雲樓。巡撫大人懼內,自然也向著這位小舅子,丁媽媽有苦難言,一邊氣恨童丘石不講道理,一邊無可奈何。入雲樓雖也結識了不少官家富戶,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縱然花遊仙再美貌,也不過是個花樓女子。為花樓女子得罪當地巡撫,實在不是一樁很划算的買賣。而且自打花遊仙認識王生後,便也只登台彈琴,只做清倌賣藝。一來二去,能為她出頭的,少了許多。

  童丘石拿了花遊仙的身契,教人將花遊仙軟禁起來,還挑了個好日子,打算將花遊仙抬進府裡。這還不算,他還令人查出王生的下落,將王生囚禁在莊子上,日日折磨毒打。

  這些事,還是入雲樓的小姐妹們從旁人嘴裡得知,偷偷告知花遊仙的。花遊仙擔憂王生傷勢,自己又無力自保,一來二去,還真如丁媽媽所說,憂思過剩,大病一場。

  「如果小少爺們願意幫忙,遊仙也不求旁的,」花遊仙懇切道:「奴家聽聞王公子被囚於城北莊戶上,煩請小少爺們將王公子救出,童丘石是衝著奴家來的,因我之過連累王公子,奴家夜不能寐。」

  這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惡霸強娶民女,棒打鴛鴦拆散一雙有情人的惡俗本子麼?在座的少年們,個個心中便湧起了當英雄的正義感。

  「這也不難,不過是救個人而已。姑娘放心,那王公子,保管好好地給你帶出來。」

  花遊仙眼睛一亮,感激的下拜:「多謝各位少爺!」

  眾人連忙伸手扶起她。

  倒是林雙鶴若有所思的看著她,開口問:「敢問遊仙姑娘,救出了王公子以後又如何呢?」

  花遊仙一愣,隨即苦笑道:「倘若各位少爺能救出王公子,就請替奴家轉告一句,遊仙與王公子此生有緣無分,先前連累了王公子,請王公子速速離開金陵,日後就將遊仙忘了吧。」

  「你是不打算見他了嗎?」一邊乖乖坐著的禾晏終是開口問,「你自己打算如何?」

  她一直藏在暗處,花遊仙還沒主意,乍一眼瞧見一個戴面具的人說話,也驚了一驚,不過很快就回過神,搖頭道:「既是巡撫夫人的弟弟,奴家也沒有別的辦法,左右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倒不如早些認清現實。」

  她說起自己的前程,倒是比說起王生的時候灑脫的多,可見是愛王生比愛自己多一點。

  「遊仙姑娘,你放心。」那個最先翻窗爬進來的少年道:「既然是我們撞見此事,必然要幫忙到底。沒想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還有這樣噁心人心的畜生。狗官仗勢欺人,我們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不管是王公子還是你,我們都必然保你們周全!」

  話是說的鏗鏘有力,不過這個如何「保周全」,卻要從長計議,正說話的時候,外頭自遠而近傳來腳步聲,花遊仙站起身道:「有人來了,我出去拖住他們,你們快些離開。」又對眾人深深行了一禮,「王公子一事,就仰仗諸位少爺了。」

  她推門出去,與外頭人尋個由頭說話。剩下的少年便又如方才來時,從窗邊爬了下去。

  在樓下等的惴惴不安的楊銘之將見眾人安然無恙的歸來,鬆了口氣,正想問他們裡面發生了何事,一抬頭,就看見少年們皆是面色沉沉的模樣,奇道:「怎麼了?你們臉色為何如此難看?」

  林雙鶴嘆了口氣,搖頭道:「看人受苦,心中不好受罷了。」

  小夥伴們將事情來龍去脈說給他聽,楊銘之也氣怒,「怎麼這樣?官府難道就不管嗎?」

  「幹出這事兒的就是官府中人,」燕賀不以為然,「你還想他們大義滅親?」

  眾人沉默。

  半晌,又有人道:「既然我們都已經答應了遊仙姑娘,便先去將王公子救出來即可。然後再去找那可惡的童丘石,遊仙姑娘的身契如今在他手上,咱們就讓他在身契上簽字,把身契還給遊仙姑娘。這樣一來,遊仙姑娘不就能和王公子雙宿雙飛回揚州過日子了麼?」

  「救王公子出來簡單,拿回身契也不難,」禾晏小心翼翼的開口,「可咱們詩會一過,就要離開金陵。離開金陵後,王公子再找他們麻煩怎麼辦?都說民不與官鬥,王公子家中只是做生意的,這裡的巡撫想要拿捏他們輕而易舉。我們看似是幫了他們,可說不準之後童丘石會將氣全部發洩在王公子身上。」

  少年們逞一時意氣,她卻是姑娘,心中難免為花遊仙考慮的多一些。想來花遊仙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獨獨只讓救出王公子而不提自己。童丘石本就是衝著花遊仙來的,他們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禾如非,你怎麼滅自家威風?」一人不滿的道。

  「我看禾兄說的有道理,」林雙鶴握著扇柄,「得先想好之後的事才能動手腳。懷瑾,」他問正冷眼旁觀的肖玨,「你可有什麼好辦法?」

  眾少年都朝他看來,畢竟是賢昌館第一,天賦出眾,絕代聰明,指不定能想出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

  肖玨看了他們一眼,哂道:「有啊。」

  林雙鶴眼睛一亮,讚道:「你果然有辦法!快跟我們說說,要怎麼做?」

  「一個應天巡撫而已,」肖玨漫不經心的開口,「亮出你們的身份,他自然知難而退。」

  禾晏心想,他倒是看的分明。所謂繞來繞去都忒麻煩,官大一級壓死人,這裡的少年們各個出自官家,比應天巡撫官大的大有人在。童丘石不就是仗勢欺人,只要有比他更大的勢,也就能欺負的了他。

  惡人都是欺軟怕硬。

  話音剛落,就有人連連搖頭:「不可不可,我家人要是知道我逛花樓,非得打斷我的腿不可。我怎麼能亮出身份?」

  「我也不可,懷瑾兄,你這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吶!」

  「太粗暴了,當委婉一些!」

  肖玨抱劍倚著牆,懶洋洋的看他們,道:「你們慢慢想,我回去了。」

  他轉身要走,被林雙鶴一把扯住衣角,回頭,見林雙鶴似是下定壯士斷腕般的決心,一揮扇子,「亮就亮!你們怕,我不怕,就算回頭被打斷了腿,那我也救了遊仙姑娘和王公子。」他還順帶激將了一下尚在猶豫的同窗,「還是不是男人,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姑娘家跳火坑?我林雙鶴不屑與你們這樣的膽小怕事之人為伍,都離我遠點!我一人去救,一人去當英雄!」

  少年們忿忿不平,「說誰膽小怕事?誰不是男人了?」

  「我也不怕,」燕賀把玩著自己的馬尾髮梢,眸色亮的驚人,甚至瞧著還有些興奮,「挨打就挨打,又不是沒挨過,為救人挨打,值!」

  這種事,本就是人越多越熱鬧,有兩個人起頭,唸著「法不責眾,」少年們紛紛應和,很快就表示無論如何,都要將王公子和遊仙姑娘平安無事的救出來。

  肖玨一直沒有過多參與他們的話,卻仍被少年們著拉著一道,眾人簇擁著他,央求著:「懷瑾兄也與我們一起吧!有你看著,也不至於捅出什麼漏子。」

  禾晏站在一邊,看的有趣,這雛鳥一般的模樣,是真將肖玨當成爹了?肖玨瞧著也是一臉不耐,終是耐不住眾人輪流勸說,勉為其難的答應下來。

  於是眾人便一道回了客棧,想想計畫。

  「我們既要亮出身份,不如就直接去巡撫府上吧。」一人道:「讓他們速速把遊仙姑娘的身契還來,再將王公子放了,如何?」

  「不行。」楊銘之輕輕搖頭,「若按律令,身契在童丘石手上,若是咱們強逼,不佔道理,指不定還會被惡人先告狀,讓那惡巡撫參家裡人一本。且王公子在他手上,打草驚蛇不好,倘若童丘石一不做二不休將王公子殺了呢?」

  他說的也有道理,林雙鶴誠懇的問:「銘之,你可有什麼辦法?」

  楊銘之想了想,「先去將王公子救出來吧,之後再想辦法拿回身契,這樣做之後,童丘石倘若找上門來,咱們再亮出身份。這時候一切塵埃落定,他們也只能自討苦吃。」

  「妙啊,」小夥伴們眼前一亮,「這樣的話,那童丘石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雖然平日裡大家並不喜歡仗勢欺人,但在這種時候,拿身份壓死人還是挺爽快的。

  「與無賴打交道,就不必講究什麼君子之道了,端看誰更無賴。」燕賀挑眉,「那就這麼說定了。兵分兩路,一路去找身契,一路人去救姓王的。」

  燕賀一錘定音,大家立刻開始分隊。肖玨和燕賀各帶一組人馬。巡撫府上戒備森嚴,肖玨身手好,領著四人去巡撫府上找身契。燕賀則是帶著剩餘幾人去城北莊戶上救人。

  一切分好後,禾晏才從角落裡舉起手來,弱弱的問:「……請問,我做什麼?」

  賢昌館一共點了十位少年到金陵,禾晏本就是被林雙鶴硬拉來的。十個人分成兩組正合適,十一個人卻不好分了。

  「要不……就讓他留在客棧?反正去了也是拖後腿。」

  「不行,」燕賀皺眉,「在客棧未必不會拖後腿,萬一被官兵找到了將我們供出來,計畫就全亂了。禾如非,你跟著我走,你身手不好,到時候就在外面望風,知道嗎?」

  禾晏:「好。」

  做擺設這件事,她已經做的爐火純青了。倒是絲毫不介意,禾晏心裡還有些許緊張,雖然賢昌館的少年們,身手在朔京是數一數二的好,可這是在人生地不熟的金陵,縱然有身份護著,可在身份沒揭穿之前,對方未必會留情。

  這是他們第一次獨當一面,去面對所謂的「大人物」。

  但願一切順利吧。

  ……

  夜幕四合的時候,兩路人出發了。

  城北莊戶有一處是童家的莊子,很好找。那裡時常有童家犯了錯的下人被丟到莊子上,不消多日就被折磨致死。燕賀令人買了幾匹馬,趁夜去到了莊戶上。

  到了莊戶,天色已經全然黑了下來。這裡的位置很荒涼,四面都是荒野,不太好藏人,不過,想來童丘石也沒想過要「藏」。有個巡撫姐夫,做什麼事都是大大方方的,並無後顧之憂。燕賀和眾少年翻身下馬,讓禾晏站在莊戶門口的野地裡放哨,道:「你就在此處,若有人來,就吹響口哨,我們找到人就走。知道嗎?」

  禾晏點了點頭。

  她話說的很少,臨走時,禾大夫人告訴她,多說多錯,記得慎言。

  燕賀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原野裡,禾晏蹲在田野裡的雜草叢中,夏日蚊子多,衣裳被覆蓋的地方還好,露出來的脖頸手腕,不多時便被叮的到處都是紅腫的包。她也不敢撓,唯恐發出聲響引來旁人,將燕賀的計畫打亂,只得自己默默忍著。

  又過了很久,裡頭似乎有了動靜聲傳來,禾晏脖子一伸,果然,從裡頭竄出來一行人,為首的正是燕賀。他個子高,背上還背著一人,應當就是那位王公子了。

  禾晏心中一喜,救出來了!

  她正想朝燕賀招手,又聽得外頭突然傳來震天響聲:「有賊人!抓賊!」

  「姓王的搬救兵來了,抓住他們!」

  這莊戶上上下下,不知道住了多少人,先前黑燈瞎火的,禾晏還只道是荒涼,這麼一嗓子吼起來,便見四面八方都亮起火把,粗粗一瞧,怕是上了百。

  計畫總是萬無一失,可要悄無聲息的救走一人,又何其艱難。她這頭倒是一聲不吭的望風沒被人發現,燕賀他們救人卻鬧出了大動靜。禾晏心中一急,這麼多人,硬拚是拼不過的,只能跑了。她不再猶豫,站出來吹響口哨,示意他們快跑。

  事實上,燕賀的確跑了。

  幾個少年也被霎時間出現的人群弄得慌了神,不過到底有平日裡的身手護著,二話不說就飛跑到牽馬的地方翻身上馬,直衝莊戶外而去。馬蹄聲自近而遠,一部分人追過去了,一部分人留在莊戶上。

  禾晏目瞪口呆。

  他們把她落下了。

  她努力的想要跟上燕賀他們的腳步,但兩隻腿哪裡跑得過四條腿,儘管費力呼喊:「等等我,燕兄——」

  聲音卻極快的被淹沒的人潮聲裡。

  她跑到精疲力竭,實在是追不動了,冷不防身後有人一鞭子甩來,禾晏只覺得背後一痛,薄薄的衣衫霎時間出現一條血痕,她踉蹌的摔倒在地,回過頭,看著湧上身前越來越近的人群。

  外頭的人回來,罵了一聲:「老大,人跑了。」

  「不要緊,」那人盯著禾晏,神情猙獰,「這還抓了個小的。童公子要是要人,就把這小的送上去。」

  「喂,」那人抬著她的下巴,問:「剛才的人是你的同夥?都是什麼人,說出他們的下落,我可以饒你不死。」

  禾晏抿著唇不說話。

  還不到時候,得拿到身契事情已成定局之後才能說。待那時,亮出身份,他們也無可奈何。

  但……燕賀他們還會回來救她的吧?

  見她抵死不開口,對方也怒了,一腳踹過來,冷不防被禾晏一把抓住膝頭拖倒,她從地上翻身躍起,轉身要跑。

  「呵,還是個會打的。」對方一抹嘴邊血跡,「給我抓住他!」

  長久的練習以來,她的身手,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了。但是赤手空拳到底拼不過人多勢眾,倘若來的時候燕賀但凡給她一點防身的兵器,她也不止於此。

  禾晏挨了揍,被拎著到了領頭人手裡。領頭人看著她,「嘖」了一聲,道:「怎麼還戴了塊面具?」

  「是不是長得太醜了怕嚇著人?」身側有人惡意的猜測,「不如摘下來瞧瞧?」

  「也是,這麼個玩意兒戴著,都看不到他的臉了。摘了摘了。」

  禾晏大駭,拚命掙扎起來,她此來金陵,禾大夫人千叮嚀萬囑咐不可被人發現身份,若是在此摘了面具,這些人不會再還給她,就算日後與同窗們再見,他們看到的也只會是「禾晏」的臉,那麼「禾晏」,就只能一輩子做「禾如非」了。

  而且……他們未必不會發現她是女子。

  禾晏打了個寒顫,試圖擺脫桎梏。

  「咦?他害怕了?」有人道:「這啞巴,看來還是個愛美的。一聽摘面具就急了。」

  「你這麼一說,我就更想摘了。」領頭人好整以暇的看著禾晏的掙扎,陰測測道:「給我摘了!」

  禾晏被直接按倒在地上,有人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抬起頭來,用力去撬她臉上的面具。然而面具上裝了機關,若非她自己,無人能打開。那人搗鼓了半天,面具紋絲不動,自己反累了一身大汗,便看向領頭人,「頭兒,這不對呀,這面具我取不下來。」

  「怎麼可能取不下來?」領頭人破口大罵,「我來!」

  他掐住禾晏的脖子,死命去摘,然而根本不可能為他摘下來。

  禾晏亦是痛苦,面具上有機關,如果被人強摘,越是用力,她就越難受。這裡的人本就對她沒有半分善意,絲毫不顧她會疼不疼,禾晏只覺得腦仁快要裂開了。

  她想,燕賀怎麼還沒來?他們怎麼還沒發現自己不見了?

  領頭人一把將她的臉按在地上,泥腥氣泛進嘴巴。大概是因為面具遮住臉,看不到禾晏哭泣慌亂的模樣,這人心情更不好了。只吩咐身側兩人道:「把他給我抓好,不讓他嘗點苦頭怕是不知道我的厲害,我就不信世上有我撬不開的嘴巴。」

  一陣「乒乒乓乓的」的聲音,像是去找「刑具」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些私下用刑之事,禾晏以前也聽人說過不少。

  「臭小子,」領頭人拿鞋拱一拱她的臉,「還不說嗎?你該不會還在等你的同夥來救你吧?別等了,他們不會回來的,你還是識相點,乖乖交代清楚誰帶走了王生,還能少吃點苦頭。」

  禾晏被踩得動彈不得,心中苦澀的想,燕賀他們果真是將她忘了。

  曠野中一片沉沉夜色,望不到頭,只聽得叢林間蟲鳴和鳥叫。

  似乎有馬蹄聲傳來。

  她耳朵貼地,聽得清楚,心中先是一怔,隨即漸漸生出希望,費力的稍稍側了一下頭,看向原野的盡頭。

  似乎有人駕馬而來。

  他們來了?他們果然不會拋下她!禾晏心中頓時狂喜。

  馬蹄聲越來越近,莊戶上的人也聽到了,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紛紛高舉火把看向來人。火把映照下,一人一騎越來越近,到最後,便見如風少年,白袍銀冠,匹馬踏星而來。

  不是燕賀,是肖玨。

  禾晏的笑意一愣,面具遮住了她愕然的神情。

  肖玨在距離禾晏十來步的地方勒繩下馬,他腰佩長劍,姿態挺拔,白袍上絲線繡勒的巨蟒銀光璀璨,從夜色中走來,如一道暖日明霞,燦爛明亮了整個長空。

  少年目光清清淡淡掠過莊戶上凶神惡煞的眾人,最後落在被壓倒在地的禾晏身上。

  「抱歉,來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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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0:5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同行

  禾晏沒想到來的人會是肖玨。

  她想著燕賀他們可能在很久之後發現自己不見了,掉頭來尋自己。雖然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確實沒料到會是肖玨趕來。

  他不是帶著另一人去巡撫府上找賣身契了嗎?

  那領頭的人見肖玨前來,亦是震動。這少年與方才戴面具的小子不同,容貌衣飾都不像是普通人家。他猶豫之下,心裡念著童丘石,便也顧不得其他,吼道:「這小子的同夥來了,把他給我抓起來!」

  禾晏一驚,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懷瑾兄,他們人多,你快跑!」

  肖玨縱然身手出色,但這裡人太多了,他一個人怎麼應付的來,看樣子燕賀他們也沒跟來,只怕不妙。

  她是心裡著急,倒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如果肖玨此刻也跑了,她又如何?

  肖玨目光掠過她,只彎了彎唇,禾晏尚且還沒意識到他這個笑是什麼意思,就又聽得不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在夜裡分外明亮。

  燕賀他們來了?

  這回卻是禾晏猜錯了,來人並非是燕賀,而是十來個侍衛。他們來金陵之前,家人擔心路途遙遠出了差錯,便各自挑了府上出色的侍衛貼身保護。這群少年們雖然逛花樓沒有隱瞞侍衛,卻到底不敢將救人這件事和盤托出。畢竟這事太危險,告訴侍衛們,十有八九都會被攔住。

  不過……眼下,這群侍衛出現的倒是妙。

  肖玨連劍都懶得拔,身後的侍衛們就已經不等他吩咐動手了,莊戶上的人都是童丘石豢養的狗腿子打手,又哪裡比得過朔京城裡經過重重選拔挑出來的近侍。一時間,鬼哭狼嚎,一片狼藉。

  倒是沒有人去關注被按趴在地上的禾晏了。

  禾晏用手撐著地,正打算自己爬起來,就見一雙靴子停在自己面前,她抬起頭,少年正瞧著她,對她伸出一隻手。

  那隻手修長潔白,骨節分明,乾乾淨淨,讓人想起上好的玉雕。而她的手方才在打鬥中,濺滿了泥濘。禾晏猶豫著沒有伸手。

  少年似有不耐,片刻後,一手抓住她的手肘,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謝謝。」她小聲道。

  肖玨目光落在她背後的鞭痕上,沒有說話。不過片刻功夫,侍衛們已經將這裡的人全部撂倒,橫七豎八捆豬似的捆了一地。

  「剛剛誰用鞭子打了你?」他問。

  禾晏側頭看向他。

  不等她說話,那個領頭人已經叫起來,「少爺饒命,少爺饒命,小的不是故意的!」

  「原來是你啊。」肖玨漠然開口。

  他不緊不慢的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根被踩在泥土裡的鞭子,就是這隻鞭子,方才抽在了禾晏的背上。

  他將鞭子遞給禾晏:「打吧。」

  「……什麼?」禾晏不明白。

  「他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他。」肖玨一撩袍角,懶洋洋的在正對這群人的椅子上坐下來,看好戲似的對禾晏伸手,「請。」

  禾晏看著鞭子陷入沉思,遲遲沒有動手。

  那領頭人又開始鬼哭狼嚎,涕泗橫流的求饒起來。

  「怎麼,」少年玩味的看著她,揚眉道:「不敢?」

  領頭人心中一喜,只想著這個戴面具的小子看起來瘦弱年幼,說不準心軟,便又是一番苦苦哀求。

  「不是,」禾晏聽見自己的聲音,小小的,堅定地,「我可以多打幾下嗎?」

  領頭人呆住了。

  肖玨也是一愣,片刻後,他饒有興致的開口,「隨意。」

  禾晏舉起了鞭子。

  老實說,她雖然挨了揍,但鞭子只挨了一下。說的多打幾下,其實也是想發洩。此番來金陵,本就不是她所願,不過是被林雙鶴一行人架著一道罷了。來就來了,偏還受了這麼一場無妄之災,心中實在委屈的很。既然一個出氣筒送到面前來了,不打白不大,何況這也不是什麼好人,狗仗人勢的東西,她多打幾下,權當是為那位王公子和花遊仙報仇了。

  「啪——」

  鞭子的清脆響聲迴響在空曠的夜裡,方才還吵吵鬧鬧哭泣的狗腿子們霎時間再也不敢說話,只有領頭人的慘叫應和交繞。

  禾晏其實下手很有分寸,沒有傷到他的骨頭,疼是疼了點,都是皮外傷。

  她一共抽了十下。

  十下之後,方才氣焰囂張的人已經滿臉是淚,奄奄一息,連慘叫都沒力氣了。偏這戴面具的小子還乖乖巧巧的把鞭子放在他面前,甚至溫聲道了一句:「得罪了。」

  直接將領頭人給氣暈了過去。

  禾晏走到肖玨身邊,肖玨瞥了她一眼:「好了?」

  「好了。」

  他點點頭,站起身來,轉身往外走:「好了就走吧。」

  領頭人挨了這麼一頓揍,暈了過去,人群裡不知是誰壯著膽子吼了一聲:「你、你們是誰啊?這麼張狂,不怕巡撫大人知道了找你們麻煩嗎?巡撫大人不會放過你們的!」

  白袍少年聞言,轉過身來,袍角的銀蟒美麗邪氣,而他眼神微涼,頗諷刺的笑了一聲:「我就怕他不來。」

  「記得來入雲樓找我,隨時恭候。」

  說完這麼一句,他就不再理會那些人,兀自往前走,跟著那些侍衛走到了來的地方。禾晏一直跟在他身邊,到了馬匹邊,肖玨問她:「能不能上去?」

  禾晏點頭,費力的爬了上去,剛坐穩,就感覺身後又有人,她驚了一驚,沒料到肖玨與她上了一匹馬,一時間心緒難平。

  一是肖玨平日裡最愛潔,她此刻渾身都是泥巴,又髒又狼狽,偏偏他居然沒有嫌棄。二來是因著身份的關係,禾晏許久都沒人這般親密的接觸過了。

  侍衛們一同往莊子外駕馬離去,肖玨的馬卻走得慢,大抵是唸著她身上有傷,顛簸厲害了難免疼痛難忍,便特意照顧了一些。禾晏心中微暖,那些侍衛倒是沒有等他們,不知不覺,就剩他們兩人一騎落在後面。

  禾晏見此刻沒人了,小聲問:「懷瑾兄,你怎麼來了?」

  「順路。」

  順路?這都不是一個方向,順的是哪門子路。她正想開口,聽得肖玨問:「倘若我不出現,你又如何?」

  「……那我就供出你們。」禾晏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道:「你爹是光武將軍,童丘石也不敢造次。」

  肖玨被她這句話氣的笑了:「你倒盤算的好。」

  「我們本就是一條船上的人。」禾晏面不改色的道。

  肖玨嗤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禾晏抿著唇想,其實肖玨不來的話,她大概也不會供出他們,能多撐一刻就多撐一刻。只是倘若這樣說出來的話,豈不是顯得她很好欺負,要讓燕賀他們知道,她很凶的,對於這種拋棄朋友的事,也非常的憤怒和譴責。

  不知過了多久,面前的路不再是原野,變得繁華熱鬧起來。他們來到了城內,那些侍衛大抵得了肖玨的招呼,已經自行離去了。肖玨找了一處客棧,與禾晏下馬,走進了客棧裡。

  「等等,」禾晏抓住他的袖子,「懷瑾兄,我們不是去和南光兄他們會合嗎?這是要怎樣?住店?」

  肖玨打量了她一眼,「你確定,要這個樣子去見燕南光他們?」

  禾晏一愣,這才想起方才在莊戶上挨揍,且不說傷勢,衣裳都被污的亂七八糟。她訥訥道:「原來如此,多謝懷瑾兄。」

  肖玨叫了一間房,讓客棧的夥計去打熱水,禾晏又緊張起來,對他道:「懷瑾兄,我沐浴的時候,不喜有旁人在,你能不能迴避一下?」

  肖玨匪夷所思的看著她:「我是你的僕人?」

  禾晏:「啊?」

  「未免想得太多。」他嘲道:「沐浴你可以自己來,上藥怎麼辦?」

  「那些都是小傷,不礙事的。」禾晏道。

  「你很奇怪,」他盯著禾晏的眼睛,上前一步,禾晏抬頭,有些緊張的回望他,只聽肖玨若有所思道:「你的侍衛對你,也冷淡的過分。」

  此次來金陵,眾少年身邊都帶有府上安排的侍衛。這些少年們身份貴重,得家人看重,侍衛必然也是隨時擔心著。可這一路上,唯獨禾如非的侍衛們看起來格外冷淡,也不能說冷淡,只是不是很親近。譬如今夜,如果換做是林雙鶴的侍衛,得知林雙鶴受了傷,只怕早就四處叫大夫親自給林雙鶴上藥了。

  可禾如非的侍衛,甚至都沒怎麼過問。

  若要說禾如非在禾家多受冷待,可禾如非是禾元盛的嫡長子,不至於此。

  禾晏的心提了起來,她沒料到肖玨竟會注意到這個。但這要如何解釋,她是女子的事情,禾家知道的人都不多。那些侍衛也是得了禾元盛的囑咐,不會過分靠近她。

  但卻成了致命的漏洞。

  禾晏竭力讓自己顯得平靜,「我性情冷硬,不喜與人過多接觸。是我讓他們不准靠近我的。」

  這話哄小孩子,小孩子都不會信。

  肖玨垂著眼睛看她,過了一會兒,點頭道:「好。」

  他吩咐店家送乾淨的衣裳和傷藥進來,自己出去了,將屋子留給了禾晏。待肖玨走後,禾晏才鬆了口氣。

  與肖玨打交道,總是讓人格外緊張。大抵是他本就敏銳,相貌又俊美的過分,就如他袍角繡著的泛著銀鱗的巨蟒,美麗而危險,淡然又冷酷。

  熱水浸泡過全身,溫暖的感覺漸漸熨帖了她方才慌張的心情,想著今夜發生的事,這才漸漸地回味出一點隱秘的興奮來。

  到底是十來歲的孩子,縱然平日裡再如何乖巧,內心總也渴望冒險一回。雖然挨揍的時候是慘了些,不過想來燕賀他們已經將王公子救了出來。肖玨既然出現在這裡,說明身契的事也進行的很順利。

  游花仙子的託付,就快要成功一半了。

  就算是再過許多年,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都是足夠令人自得的快意。

  她洗乾淨身子,對著鏡子艱難的給自己背上灑了一層金瘡藥,又換上了店家送來的衣服。才小心翼翼的摘下了面具。

  方才莊戶上的人來強行摘掉她面具,雖然沒能得逞,卻讓面具勒的深了些,臉上都出現了痕印,嘴角也有隱隱的淤青。

  禾晏嘆了口氣。

  她用帕子擦了把臉,聽見有人在門外敲門,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戴好面具,道了一聲「來了」,才去開門。

  門開了,肖玨走了進來,瞧了她一眼,道:「好了?」

  禾晏點了點頭。

  他目光落在禾晏身上,忽然扯了下嘴角:「有件事我很好奇。」

  禾晏下意識的回道:「什麼事?」

  「你真的是因為相貌醜陋,才戴上面具的嗎?」他慢悠悠的開口。

  明亮燈火下,少年輪廓優美,一雙眼睛如秋水動人,卻有著洞悉一切的明亮。禾晏剎那間都差點叫出聲來,然而馬上,她就守住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當然。」她甚至學著肖玨的樣子冷笑了一聲,「不是人人都生的如懷瑾兄一般風儀俊美。」

  被向來默默做事的禾大少爺突然炸毛般的回敬了一句,肖二公子也噎了一噎。緊接著,他微微揚眉,漫不經心道:「也是。」

  禾晏:「……」

  他轉過身,叫禾晏:「已經好了就走吧。」

  禾晏問:「去哪兒?」

  「入雲樓。」

  ……

  入雲樓裡燈火通明,閣樓裡,花遊仙有些緊張的看著房門。

  屋子裡還坐著一干少年,塌上躺著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這年輕人生的很是羸弱清秀,已經換過了衣裳,臉上卻仍舊落下了傷痕,乍一眼看上去,還有些狼狽。此刻緊緊閉著眼睛,正在昏睡。

  「已經粗粗替他包紮上過藥了,」林雙鶴搖搖扇子,「都是皮外傷,只是這位王公子身子太弱了些,才會看起來有些可怕。等休養些時候,就無大礙了。」說罷,又側頭小聲嘀咕了一句,「說好日後只為女子行醫,還沒出師就先破例了,哎。」

  花遊仙對著林雙鶴屈身行禮,「多謝林小少爺。」

  「應該的,遊仙姑娘不必多禮。」林雙鶴笑道,對姑娘,他向來態度很好。

  童丘石只是為了折磨王生,倒沒想過一開始就把他弄死。畢竟他還想留著王生來要挾花遊仙,是以王生還能活著。

  門開了,眾人眼睛一亮,很快又黯然下來,進來的是丁媽媽。丁媽媽亦有些慌亂,絞著帕子低聲道:「要不遊仙,你還是趁現在童公子沒發現,先帶著王生離開金陵得了。」

  這一行人帶著傷痕纍纍的王生來入雲樓時,丁媽媽也嚇了一跳。但這個時候往外趕人王生無疑是死路一條,便只得放他們進來。丁媽媽也不清楚這些個小公子的身份,只道是金陵城裡的富貴少爺貪玩,來做這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樂事。

  只是樂事瞧著激盪,後患卻無窮。她在樓下心不在焉的應付客人,終究覺得紙包不住火,此事非同小可,便上樓來說話。

  花遊仙搖了搖頭,「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況且遊仙和王公子走了,媽媽你要怎麼辦呢?童丘石必然不會放過入雲樓,他既然敢放火燒入雲樓一次,就敢燒第二次,難道要為了遊仙不顧其他姐妹的生死?」

  「那你想怎麼辦?」丁媽媽急了。

  「童丘石要的是我,」花遊仙看了一眼塌上的王生,神情柔和下來,「只要我聽話,央求他,王公子就有救了。至少他能平安離開揚州就很好。」

  「而且……」花遊仙遲疑了一下,「有一位小少爺還沒有回來,若是他落在了那些惡人手中,如果我和王公子一走了之,他們說不準會將氣發洩在小少爺身上。我留在這裡,童丘石也許會看在我的份上,放過他們。」

  此話一出,屋中少年們頓時變色。

  「那還是不必了。」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隨即門被打開,兩個少年人走了進來,前面的白袍少年神情懶倦,「還不到用犧牲你的地步。」

  「懷瑾!」

  「禾兄!」

  屋中頓時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聲音,眾少年「呼啦」一下圍上前來。

  「我就知道懷瑾兄一定能將禾兄救出來的!」

  「禾兄吉人自有天相,豈是那麼容易就被旁人抓住的?」

  「禾兄,你沒事吧?你受傷了嗎?」

  禾晏呆住了,她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眾星拱月的待遇,也是第一次被人這般關心。一時間受寵若驚,差點將被拋下這件事都給忘了。

  燕賀磨蹭著上前,撓了撓頭,神情十分不自在,他走到禾晏面前,道:「對不起。」

  禾晏一怔。

  「我當時……太慌張了,」說起此事,燕賀面露懊惱之色,「只顧著帶王公子離開,我以為你會跟上來。沒想到……」

  他自己也說不過去。

  禾如非在賢昌館裡,實在是無足輕重的一個人。如他這樣的天之驕子,對禾如非根本看不上眼。這一次來金陵,禾如非也沒過多的參與少年們的熱鬧,有時候若不是他主動說話,眾人都快忘了,這群人裡,還有一個禾如非。

  因此,在莊戶上人動手的時候,他們誰都沒有記起還有一個放哨的人在。

  一直到了和另一隊人會和的時候,肖玨望了他們的人一眼,蹙眉問:「怎麼不見禾如非?」

  這時候,燕賀他們才記起,他們似乎把禾如非給忘了。

  燕賀兜頭就要去找人,被肖玨攔住,肖玨輕飄飄的看了他一眼,道:「我去吧。」

  那一眼令他無地自容。

  他怎麼能將自己的同窗丟下?這豈是君子所為?況且禾如非身手奇差,膽小如鼠,落在那些人裡,只怕討不了好。他越想越是後怕,就要翻身上馬,被肖玨拽了下來。

  「我去,」燕賀道:「你一個人不行,他們人很多!」

  「我帶侍衛去,」肖玨淡道,「你帶其他人去入雲樓。」

  燕賀呆呆的看著肖玨駕馬消失在街道盡頭,心裡難受的無以復加。到了入雲樓後,他一直無心他事,心裡想著禾如非,生怕肖玨去晚了沒救到人,或是根本沒能救出來。

  一直到了此刻。

  眼見著禾如非好端端的出現,燕賀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接踵而至的,就是無盡的愧疚和對自己的唾棄。

  「你打我吧。」少年頭一昂,馬尾高高跳動,分明是道歉,竟也道出幾分不可一世的姿態,「對不起!」

  禾晏愕然看著他,有些想笑,她忍住笑,道:「沒事,懷瑾兄來救我了。他們還沒來得及揍我,我也沒有什麼損失。」

  肖玨眸光微動,笑了一聲,也沒拆穿她的謊言。

  燕賀卻因為禾晏這句話,大大的鬆了口氣,心中好受了些。

  一位少年問:「懷瑾兄,現在人已經齊了,身契也到手了,王公子救出來了,下一步該怎麼辦?」

  丁媽媽有些著急:「既然人都齊了,就趕緊將王公子送出金陵吧。」

  她也知花遊仙說得對,花遊仙才是最重要的,倘若花遊仙跟著一起走,整個入雲樓都要遭殃。將王生送出去,至少這一趟也不算白救。

  花遊仙點了點頭,走到王生身邊,看著情人的臉龐,目光繾綣不捨,眼中含淚。

  此一別,山高水長,此生就真的不復相見了。

  她正要攙扶起王生,忽然間,一柄劍擋在了自己身前。花遊仙抬眸,就見那容貌最出挑的白袍少年坐在椅子上,沒有看她,劍尖向著自己,劍柄攔在她跟前。

  「不必。」

  「小少爺……」花遊仙不解。

  少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揚起嘴角,「跑什麼,他們馬上就來了。」

  「什麼?」丁媽媽聞言大駭,顫抖著開口,「『他們』是誰?」

  似是為了映證他的話,下一刻,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門被推開,那個先前他們還見過的叫採蓮的姑娘衝進來,慌張的開口道:「媽媽,遊仙,不好了!童公子帶著巡撫府上的官兵,將咱們入雲樓圍起來了,說是入雲樓藏匿犯人,為虎作倀,眼下要咱們趕緊交人!怎麼辦啊?」

  丁媽媽回頭看著他們,亦是惶恐:「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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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今日良宴會

  入雲樓下,早已被圍的水洩不通。

  客人們都已經被趕了出去,官兵們將門口堵得死死的,姑娘們則驚悸的立在兩旁,不安的看向為首的男子。

  那是個穿著暗綠色描金長袍的男子,衣裳倒是極為精緻華麗,只是越是華麗,便越是襯的他那張臉寒磣了一些。他生的極為高壯,膚色很黑,眼睛幾乎是一條縫,油光滿面的模樣。站在此地,既凶且蠻,神情亦是凶橫。

  這便是巡撫夫人的親弟弟,那位童丘石公子了。

  童丘石罵了一聲:「去把人給我抓下來!」

  下一刻,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用『抓』這個字,這位公子似乎不大禮貌。」

  童丘石抬眼看去,便見自樓上款款下來一行人。說話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風度翩翩,手持一把摺扇,面上還帶著溫文爾雅的微笑,雖然那微笑刺眼極了。

  與他一同走來的,還是數位少年郎,都是與他差不多大的年紀,且生的俊朗英秀,器宇不凡。花遊仙與丁媽媽走在那些少年的身後,乍一眼看上去,是那些少年將她護在身後了。

  「小畜生,就是你們帶走了姓王的?到本公子的莊子上打砸了一通?」童丘石惡狠狠地問道。

  他正在外頭作樂,陡然間得知了府中進了賊,還沒來得及驚訝,就又得了消息,莊戶上的王生被人帶走了。童丘石立刻令人去尋放在書房中的花遊仙的身契,果真不見了。一時間驚怒難當,驚得是竟然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怒的是一個小小的商戶也敢如此囂張。

  二話不說,童丘石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帶著人衝進了入雲樓。

  「哎?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林雙鶴笑眯眯的看著他,「你有什麼證據是我們做的?」

  什麼證據?當然是因為這群人臨走時居然還大搖大擺的落下話,叫人去入雲樓找他們。童丘石何時見過這樣不怕死的。

  「你是哪家的小畜生?」童丘石眯起眼睛,「如此作為,是嫌命長了?還有你,」他看向花遊仙,「賤人,本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三番兩次挑戰本公子的耐性,還勾結外人做出如此無恥之舉,今日本公子就要將你們一網打盡,關進大牢,叫你們求生不得求死無門,讓你們知道,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是什麼下場!」

  此話一出,「噗嗤」一聲,林雙鶴身後的一個少年忍不住笑出聲來。待發現眾人都朝他看來,他才赧然的擺一擺手,「抱歉,抱歉,一時覺得好笑而已。」

  燕賀興味索然道:「這些痞子放狠話的時候能不能換個說法,顛來倒去都是這些,實在是聽的膩歪。」

  這般不將自己放在眼裡,童丘石勃然大怒,「給我拿下他們!」

  身後的官兵們立刻上前,丁媽媽嚇了一跳,就在這時,忽然間,入雲樓的四面八方,鬼魅般的湧出數十個黑衣侍衛,齊刷刷的擋在少年們的身前,沉默的拔出腰間佩刀,刀光雪亮,剎那間寒光四溢,殺氣騰騰。

  樓裡的姑娘們嚇了一跳,齊齊驚叫起來。花遊仙也忍不住攥緊裙角,詫然望向身前的少年們。

  燕賀側頭把玩著垂到胸前的馬尾,道:「無趣。」

  誰都不知道這些侍衛從何而來,又是何時潛入的入雲樓。除了肖玨,這些侍衛從莊戶上回來後,都由他吩咐,眼下想來是得了他的令,一直藏身於此。

  「大、大膽!」童丘石也嚇了一跳,他在金陵城裡橫行霸道慣了,縱然是金陵的大戶,在他面前也要因著他那位巡撫姐夫的面子不敢造次。沒想到這次啃了個硬骨頭,不但在他眼皮子底下擄人,就算到了現在,官兵都到門口了,還敢叫人來硬扛。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童丘石往後退了退,他雖霸道凶狠,但於他本身來說,就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只怕這些侍衛連累了自己。他道:「這是藐視朝廷命官,現在就給我拿下他們,生死勿論!」

  楊銘之站出來,溫聲開口:「這位公子,你並未有官職在身,我們這是藐視的哪裡的朝廷命官。」

  「你們擄走我的人!」

  「且不說王公子是不是我們擄走的,他是揚州人士,又非公子家僕,何來『你的人』之說?難道公子私設刑堂,無故囚禁百姓,這要是說起來,犯了律令的似乎是公子才對。」

  楊銘之本就有辯才,童丘石又哪裡說得過他?被他逼得說不出個所以然,乾脆惱羞成怒,道:「別跟他們多廢話,殺了他們!」

  「殺?」有人開口,聲音清淡,似是覺得好笑,側頭看來,「你確定?」

  這少年個子很高,因此即便沒有站在最前面,也能一眼看到他。加之容貌尤其出色風流,教人想忽略也難。他懶散的站著,淡道:「如果你先說出『殺』這個字,我們再動手,就算殺了你,也不過自保而已,不算殺人罪哦。」

  「要比一比,是你先死,還是我們先死嗎?」他似笑非笑的看著童丘石。

  被那雙秋水一般的清眸一看,童丘石竟全身上下止不住的冒出一層寒意。他不知道這群人從何而來,亦是什麼身份,剛剛有些猶豫,不過再看一眼站在人群中的花遊仙,惡膽頓生。

  不管是什麼人,金陵是他的地盤,豈能被一群乳臭未乾的小子看了笑話!全城人都知道他要抬花遊仙,要是今日不將此事拿定,日後花遊仙安然無恙的出現在入雲樓,或是與王生雙宿雙飛,他豈不是成了金陵城的笑話!

  童丘石何時吃過這種虧?

  他沉下臉,咬牙道:「殺——」

  話音未落,又有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住手!都住手!」

  眾人回頭一看,便見一穿著官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一見此人,樓裡的姑娘並著丁媽媽連忙拜下身去,恭敬開口:「劉大人。」

  這便是金陵城的巡撫劉瑞了。

  童丘石一見劉瑞,立馬上前,他本就生的高壯蠻橫,偏在劉瑞面前做出孩童姿態:「姐夫!你總算來了,這些小畜生擄了我的人,還氣焰囂張,現在居然敢對官兵動手,姐夫,他們根本沒將你放在眼裡!」

  劉瑞怒道:「閉嘴!」

  童丘石愣住,一時沒有說話。

  禾晏看向劉瑞,這位金陵城的巡撫看起來和他的惡棍小舅子不同,生的一副文人的清雋斯文模樣,甚至還有幾分正氣凜然。不過看他對自己親戚的縱容程度,可見也是個表裡不一的。

  劉瑞對著堂廳中眾人拱了拱手,道:「對不住,秋石年幼,行事魯莽,此事都是誤會,遊仙姑娘沒有受傷吧?」

  花遊仙沒料到這位一直高傲不近人情的巡撫大人,今日何以會這樣和藹的問她,一時間莫名其妙,回道:「謝大人關心,遊仙一切都好。」

  童丘石心中憤懣,這些人來砸他場子,自己的姐夫非但沒有向著自己,怎麼還對那賤人和顏悅色?倒是一邊的丁媽媽看出了門道,目光在這群少年身上掃了一圈,心中感慨,自家女兒這是運道好,遇上貴人了。

  「那就好。」劉瑞微笑著將目光投向其餘人,問:「各位小公子並非金陵人士吧?敢問來自何處?到金陵是作何?」

  劉瑞心中也打鼓,今夜他在外頭,聽得府中有人來報,說是巡撫府上進賊了。劉瑞很吃驚,怎麼會有人想在巡撫府上動手?後來小廝傳回消息,說是丟了花遊仙的身契。童丘石的事情,劉瑞也早有耳聞,但他向來對這些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童丘石在外狐假虎威。

  這一次,劉瑞本來也以為是那王生差人報復,本來還有些怒意的,一個小小的商戶,也敢如此放肆,可後來下人送來一張帖子,說是在書房找到了,大概是來人不小心落下,劉瑞一看到那張帖子就愣住了。

  那是一張金陵詩會的請帖,上頭邀請的人叫燕賀。出自左右翼前鋒營統領府上。

  他一個金陵巡撫,是萬萬不敢跟朔京的正二品高官相提並論的。劉瑞是個聰明人,來人什麼都沒落下,偏偏落下這麼一張詩會請帖,分明就是故意顯明身份的。他如何敢插手,還沒來得及通知童丘石不要輕舉妄動,就聽說童丘石帶了官兵去入雲樓堵人了。

  劉瑞嚇得立刻趕來,萬幸在動手前攔住了。

  「大人明察秋毫,我們的確不是金陵人,」楊銘之謙和的微笑,「是從朔京來到金陵,特意趕上金陵詩會的。」

  果真是詩會!

  劉瑞心中有底,就是不知道這一群中,哪個是哪位前鋒營統領府上的公子?

  他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卻不顯,只笑道:「金陵城能有小公子們這樣的貴客,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不見得吧?」林雙鶴搖搖扇子,「剛剛大人的這位……親戚還對我們喊打喊殺的,嚇死人了。還口口聲聲叫我們小畜生,」林雙鶴作勢苦惱的思考,「在下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叫我。回頭告訴我父親,聽聽他會不會生氣,畢竟我是小畜生,他就是……」

  劉瑞汗如雨下,一腳將身邊的童丘石踢得跪倒下去,罵道:「無禮!還不快跟小公子道歉!」

  童丘石冷不防挨了一腳,心中憤憤,他不曉得燕賀身份,不如劉瑞緊張,還掙扎道:「他們擄走了我的人,且不提那王生,花遊仙的身契被他們偷走了……」

  「你說的身契,是這個嗎?」燕賀從袖中抖出一張紙來,一見到這張紙,童丘石就道:「不錯,就是這個!果然是你們偷的!」

  「童公子這話說的不對,這張身契,本就一直在入雲樓裡。畢竟丁媽媽養了遊仙姑娘這麼多年,若說是你的,請問童公子花了多少銀子,賬上可有記載?」

  童丘石說不出話來。

  他慣來做無本生意,連女人也是一樣。看中了花遊仙,便強逼著丁媽媽將身契給了自己,一分錢都沒花。這時候問銀子,問賬目,當然什麼痕跡都沒有。

  林雙鶴笑了:「難不成是丁媽媽主動將遊仙姑娘送給你,這麼大個活人呢,就這麼白白的給了。這在我們朔京,就算送隻貓兒狗兒都要給點酬禮,怎麼,在你們金陵,原來都是可以白送的。還是……」他話鋒一轉,笑容更燦爛,「巡撫府上慣來如此?」

  這可是在指責他貪墨受賄!劉瑞臉色大變,不等童丘石反駁,便立刻開口:「這小子大概是昏了頭,才會胡亂說話。身契自然是在遊仙姑娘手中,至於遊仙姑娘是童丘石的人……這是無稽之談!遊仙姑娘是入雲樓的人,整個金陵城都知道,與我們劉家沒有任何關係。」

  童丘石還想說話,劉瑞身邊機靈的小廝已經上前,用帕子將他的嘴堵上了。

  楊銘之神情溫和,彷彿是真的相信了劉瑞的話,好心開口:「原來如此,不過劉大人應當好好教導一番自己的內弟了。既與遊仙姑娘沒什麼關係,卻又到處揚言遊仙姑娘是你們劉府的人,還要對我們動輒打殺,如此一來,日後童公子做的惡,豈不是都算在了劉大人身上?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旁人可不會分辨劉大人與童公子,統統按劉大人的過錯算。」

  這是在敲打他,劉瑞出了一身冷汗。這頭還沒想好應對的措辭,那頭那個束著高高馬尾的少年斜晲了他一眼,語氣不善道:「游花仙子是我們的朋友,誰欺負游花仙子,誰就是跟我們過不去。」他轉向花遊仙,眼睛雖是對著美人,話卻是對著劉瑞他們說的:「游花仙子,倘若以後有人找你麻煩,你便讓朔京前鋒營統領燕家府上找我,我必為你出頭。」

  「還有我。」林雙鶴笑著開口,「我們林家雖無兵馬,宮裡卻也認識幾個人,我祖父常常見到太后娘娘,你的這點小事林家尚能庇佑。」

  「我爹是內務府總管……」

  「太僕寺卿……」

  「戶部尚書……」

  這群少年每念出一個名字,劉瑞心中都要抖三抖,不過須臾,衣裳裡裡外外,全都被汗浸濕了。他們究竟有沒有說謊,只消去金陵詩會那頭打聽一下便知。但不必去打聽,劉瑞此刻也信了八成。

  他們個個瞧上去都英氣不凡,軒朗傲氣,若非出自高官大戶,決計不敢囂張至此。這一個兩個看似是在對花遊仙說話,其實是在警告。劉瑞心中發苦,誰能想到一個花樓女子,竟能讓這麼多高官家的小少爺來為她撐場子。

  劉瑞擠出一個笑來,道:「小公子們說的是哪裡話。游花仙子是金陵人,若有人膽敢欺負他,應天府便是第一個不答應。何須勞煩公子們?」

  林雙鶴微微一笑:「劉大人可要記住自己今日說的話啊。」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劉瑞正色道:「整個入雲樓都可以為在下作證。」

  「甚好,」燕賀挑眉,「你總算順眼了一回。」

  他這般不敬的姿態,劉瑞雖氣惱,卻也不敢多說什麼。楊銘之對著他行禮:「那麼日後,就請劉大人時時關照著入雲樓,和我們的朋友游花仙子了。」

  「那是,那是。」劉瑞賠笑道。

  又你來我往的試探寒暄了一陣,劉瑞才帶著童丘石和兵馬離開。今夜等他回到劉家,該如何教訓童丘石,那都是他的事了。入雲樓裡,採蓮將門掩上,樓中便爆發出陣陣歡呼。

  姑娘們都高興極了,童丘石在金陵作惡多端,姑娘們敢怒不敢言。又因花遊仙的事,人人擔心憂懼,如今塵埃落定,劉瑞討了個沒趣,悻悻的走了,可真叫人揚眉吐氣。

  花遊仙走到眾少年面前,亦是激動不已,眼中含淚,忽然跪下身去,對著眾人磕了個頭,長聲道:「各位小少爺大恩大德,遊仙無以為報,若有來生,定當做牛做馬,在所不辭。」

  「遊仙姑娘請起。」大家嚇了一跳,七手八腳的將她拉起來,既有些得意,又有點不自在,紛紛開口,「這本就是我們應當做的。」

  「大丈夫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們學館裡先生都是如此教的。」

  「那童丘石實在可惡,不過有我們在,日後你們也無需懼怕他們!」

  丁媽媽瞧著他們,忍不住低頭笑了。心道這群少年不知是怎麼樣的,雖然各有各的小脾氣,卻並無貴族子弟的輕狂。尋常人縱然追捧愛慕,可心中對青樓女子多有輕慢不屑,更不會主動說出「是我們的朋友」這樣的話。

  他們卻說得坦蕩自然,並未有半絲猶豫。

  此番金陵詩會,遍請大魏名士,來自五湖四海的才子都會相聚至此。各有所長,可這一回,卻是這些朔京學館來的少年們勝了。

  ……

  遊船靠岸了。

  禾晏一行人走了下去,花遊仙笑道:「小少爺們請隨奴家來。」

  時日已經過去了這樣久,以燕賀肖玨他們的年紀,如今斷然稱不上「小少爺」。可花遊仙卻還是用當年的稱呼,讓禾晏一時恍惚,似這還是當年的那個夏日,他們一同乘船來至金陵,偷偷地溜進笙歌燕舞的花樓,為裡頭的綺麗春意所驚。

  入雲樓還是那個入雲樓,看起來卻舊了許多。門口的牌匾被重新寫過,卻不如過去熱鬧了。

  林雙鶴指著牌匾:「這字……」

  「去年下了一場大雨,」花遊仙笑言,「聽說將門口的牌匾吹掉了,媽媽便差人重新寫了一塊。不過,奴家也覺得,不如從前的好。」

  從前的氣勢恢宏,如今的端正娟麗,卻非當時舊樓。

  隨眾人走了進去,見花遊仙帶著一行人進來,裡頭的姑娘們都愣了一愣。一個年紀稍長些的迎上前,問:「遊仙,這是……」

  「你瞧瞧這是誰?」花遊仙笑道。

  那姑娘疑惑的看來,禾晏亦朝她看去,愣了一下,這姑娘,居然是採蓮。

  她也比當年長大了一些,倒不見當初的楚楚姿態,顯得冷豔了起來。採蓮迷惑的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恍然道:「他們是……當年的小少爺們?」

  「不錯。」

  林雙鶴還記得採蓮,一展扇子,笑盈盈開口:「採蓮姑娘,這麼多年了,可見大家心中還是唸著你的。」

  採蓮也有些激動。入雲樓日日復一日,日子沒甚麼區別。大抵當年令童丘石吃癟一事,便是他們此生做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一場經歷了。那些朔京來的小少爺,各個出自他們想都不敢想的高門,並未如尋常少爺一般輕蔑瞧不起她們,還說出「朋友」一事。

  偶爾採蓮都會想著,那會不會只是一場夢,如今乍見故人,採蓮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有客人來,你去叫廚房做一桌好酒菜。」花遊仙笑道:「今日不醉不歸。」

  採蓮應了一聲,忙吩咐廚房去了。

  一邊的姑娘們有些好奇的朝他們看來,林雙鶴四處看了看,沒看見丁媽媽,就問:「丁媽媽哪去了?既是故人,也該跟她打個招呼。」

  花遊仙聞言,眸光一黯,半晌道:「丁媽媽已經不在了。」

  原來花遊仙隨王生去了揚州兩年後,丁媽媽便患了風寒,臥床不起,原本以為只是場小病,卻越來越重,到後來,眼看著就要不行了。丁媽媽膝下沒有兒女,入雲樓裡,原本最疼愛的就是花遊仙。採蓮給花遊仙寫了信,花遊仙聽聞消息,原本是要趕回來探病的。可那時候她已經和王生成親,王家雖是商戶,規矩卻半絲不少,別說她千里迢迢的趕回金陵,就連入雲樓,都不許花遊仙日後再沾上半點關係。

  花遊仙被困在揚州,不得出門一步,沒能趕上見著丁媽媽最後一面。丁媽媽抱憾離去,臨走之時,索性將入雲樓送給了採蓮。

  如今,採蓮就是入雲樓的「蓮媽媽」。

  眾人聞言,不免有些唏噓,那個精明潑辣卻又有著柔軟心腸的婦人,如今竟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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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八十九章 歡樂難具陳

  入雲樓裡,沒了多年前人群的熱鬧。採蓮笑著解釋,丁媽媽病逝後,入雲樓裡許多姑娘便離開了。嫁人的嫁人,回家的回家。採蓮也並未再找別的姑娘進來,城中花樓亦不缺,花遊仙去了揚州後,入雲樓生意已經大不如前,姑娘們一走,幾乎是門可羅雀。

  「也沒什麼不好的,尋常大家也會做些別的胭脂水粉小生意賺點錢,湊合著過日子也算夠了。」採蓮笑道:「只是姐妹們無別的地方可去,入雲樓是媽媽一手建起來的,也就是姐妹們的家。」

  人當有滿足之心,她們現在這樣,也很好了。

  花遊仙請眾人在宴廳坐下,先吩咐人去佈置酒菜,一邊問燕賀他們:「小少爺們如今又在做什麼?」

  幾年過去了,少年們早已長成了青年,不再有過去的青澀之態,卻也能看出來,各個經歷不凡。

  「在下如今做了個大夫,」林雙鶴輕搖摺扇,一本正經道:「不過只醫女子,承蒙天下人抬愛,得了個美名『白衣聖手』,慚愧的很。」

  禾晏詫異的朝林雙鶴望去,林雙鶴雖然平日裡口無遮攔,但自打重逢以來,還是第一次看他自己顯擺自己。

  大抵是在年少時傾慕的人面前,總想表現的好一些。

  「這一位就更厲害了,」他拿扇子指了指燕賀,「歸德中朗將,燕將軍。」

  採蓮驚訝極了,「小少爺們如今好厲害!」

  燕賀莫名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馬尾,哼道:「不及封雲將軍厲害。」

  「封雲將軍?」花遊仙一愣,順著燕賀的目光看去,瞧見肖玨平靜飲茶的模樣,「肖少爺……就是如今的封雲將軍嗎?」

  林雙鶴:「正是。」

  花遊仙與採蓮同時倒抽了口涼氣,當年那群少年自報家門,唯獨這一位與其中一個戴面具的少年不曾開口。當時大家都以為,要麼是他們二人的身份太過貴重,不好洩露,要麼就是身份平平,不值得特意一提。只是花遊仙心中卻覺得,以那白袍少年的出色容貌風姿來說,當是第一種。

  如今隔了這麼多年,卻怎麼也沒料到,他就是大魏赫赫有名的右軍都督。

  「這一位就更巧了,」林雙鶴指了指楊銘之,不知是以什麼心情玩笑開口,「如今你們金陵城的巡撫,就是這位楊大人了。」

  楊銘之動了動嘴唇,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

  花遊仙與採蓮不知道其中淵源,反而高興極了,道:「看來楊少爺與金陵城是真的有緣,實在是太巧了!」

  「可不是。」林雙鶴哼了一聲,「怎麼這麼巧。」

  「這兩位公子瞧著有些眼生,」花遊仙看向禾晏與楚昭二人,疑惑的開口。

  「他們二人是第一次來金陵,」林雙鶴解釋,「這一位姓楚,你們叫他楚公子就好。這一位嘛,是在下的好友,年紀輕輕就已經得了陛下親封武安郎,亦是肖都督的手下,叫禾晏。」

  「楚公子,禾公子。」花遊仙笑著行禮,「既是第一次來金陵,就一定要嘗嘗入雲樓的酒菜了。」

  此話一出,林雙鶴眼前一亮,「遊仙姑娘,難道入雲樓的廚子還是當年的人嗎?」

  花遊仙笑著點頭:「酒菜都是樓裡姐妹自己做的,與從前一模一樣,小少爺們若是喜歡,大家就很高興了。」

  禾晏還記得入雲樓的酒菜確實一絕,同朔京酒樓裡的全然不同,清甜醇厚,令人回味無窮。她後來回到朔京,禾家不曾虧待吃穿,可卻再也沒有嘗到如當年入雲樓裡一般的佳餚了。

  寒暄的時候,不多時,便有人端著酒菜送到長桌之上。都是些家常小菜,鴨油酥燒餅、梅花糕、小餛飩、赤豆元宵、豬油餃餌……金燦燦,香噴噴。下午到了金陵後,還一直不曾用飯,禾晏早就餓了。見眾人只顧著說話,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自己默默地舉了筷子,捧著面前的熏魚銀絲麵,小口小口的吃起來。

  銀絲麵又細又軟,煮的入口即化,熱騰騰的一下肚,就將胃裡的饞蟲全部勾出來。禾晏見沒人注意,又夾了一塊水晶包子。

  林雙鶴正與花遊仙說起這些年的趣事,當年賢昌館一同前來的少年各自又去了何方。禾晏一邊聽,一邊不耽誤吃飯,手不停,抓了一塊開花饅頭。

  菜餚自然是好吃的,尤其是剛剛經過潤都城裡連乾餅都吃不飽的日子,連豆腐腦都成了比御膳還要珍貴的東西。禾晏瞧見長桌的另一頭還放著一盤糯米藕,就有些蠢蠢欲動。

  入雲樓的糯米藕,香甜可口,一口咬下去,似是咬下了小橋流水,風清月朗的江南水鄉。她當年便很愛吃這一口,還記得第一次來入雲樓的時候,那一盤糯米藕都叫她吃了個乾淨。於是便想趁著大家都在說話的時候,偷偷的夾一塊來嘗嘗,是否還是過去的那個味道。

  可惜的是,這盤糯米藕實在是很不巧,恰恰放在了長桌上,離她最遠的那一頭。

  禾晏奮力舉起筷子,試圖伸長手夾起來,可惜的是離得太遠,若是站起身夾菜,又顯得太過失禮。嘗試幾次,便只得無可奈何地放棄。她心中正嘆息著,下一刻,忽然見自己面前的碗盞裡,出現了一塊糯米藕。

  禾晏一愣,就見肖玨放下筷子,彷彿剛剛做這件事的並非是他。他也沒有看禾晏,側頭聽林雙鶴說話,似乎做這件事只是隨手之舉,並未放在心上。

  禾晏的耳尖微微一紅,還沒等她想好接下來該怎麼做,就見自己面前的碗裡又多了一塊糯米藕,她一愣,下意識的抬頭,正對上楚昭含笑的神情。

  桌上的談話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禾晏的碗裡突兀的多了兩塊糯米藕,而桌上的其他人全都盯著她,目光意味不明。

  禾晏眼前一黑,這算什麼?她就想悄無聲息的夾個點心吃吃罷了,怎麼還成了眾人關注的中心?

  這一頭楚昭笑容和煦,一如既往,那一頭肖玨平靜的看著她,令人如坐針氈。

  燕賀蹙眉看了她一會兒,筷子點了點碗的邊緣,開口道:「我想問問,武安郎,你是什麼皇親國戚嗎?」

  禾晏:「……不是。」

  「既然不是,」燕賀不可思議的發問,「為什麼他們兩個人,」他拿筷子指了指肖玨,又指了指楚昭,「會做出這種爭寵一樣的行為。」

  「爭寵」這個詞一出來,禾晏就悚然了。

  還沒等她想好要怎麼回覆,林雙鶴已經笑起來,伸出筷子將楚昭夾給禾晏的那塊糯米藕夾走,笑道:「哎,我最喜歡吃的就是糯米藕了,還是楚四公子懂我。真好,」他咬了一口,「好甜!謝謝楚四公子了。」

  楚昭見狀,微微一怔,隨即笑著搖了搖頭,並未說什麼。

  禾晏這才鬆了口氣,林雙鶴這個人精,還好將此事圓過去了。要不然肖玨指不定在心中怎麼想她。不過楚昭也是,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給她夾菜?這行為要是落在旁人眼中,難免會覺得奇怪。

  倒是花遊仙像是看出了點什麼,笑盈盈的拍了拍手,一個梳著墮馬髻的姑娘便提著一小罈酒上前。

  「小少爺們許久沒喝入雲樓的碧芳酒了吧。」她將酒罈擺上桌子,「這壇碧芳酒,今年只剩下最後一壇了。」

  隨侍的姑娘取來幾盞琉璃杯,碧芳酒一入盞,青碧瑩瑩,芳香撲鼻。禾晏還記得少時入雲樓裡的酒甜滋滋,清冽冽的,喝的人微醺,卻又不至於大醉。一時十分期待,待姑娘就要往禾晏面前的酒盞倒酒時,肖玨瞥了她一眼,突然開口:「給她一碗牛乳。」

  禾晏:「……」

  倒酒的姑娘也是一愣,不知所措的看向肖玨。禾晏莫名其妙,問:「都督,我為何要喝牛乳?」

  這人非常淡定,道:「牛乳長高。」

  燕賀摸了摸下巴,審視的目光在禾晏身上一掠,點頭應道:「確實,這小子的確矮了些。」

  花遊仙笑起來,「肖少爺,入雲樓沒有牛乳。碧芳酒是性烈了些,怕是這位小公子喝不了,丁香,你去取薔薇露來。」

  不多時,就有姑娘取了薔薇露來,薔薇露一入盞,是和碧芳酒截然不同的淺紅色,禾晏端起來抿了一口,不由得一愣。

  這酒,竟與當年她在入雲樓嘗到的甜酒,一模一樣。

  一邊的燕賀也搶過來到了一盞,只喝了一口就皺眉道:「這什麼?甜滋滋的,跟果子露似的。」

  「這是薔薇露,平日裡是給姑娘們自己喝的。」

  燕賀毫無所覺,嘲笑禾晏道:「武安郎,聽到沒有,這是給姑娘喝的!你還是不是個爺們兒?」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禾晏真是無言以對。正想著要如何回話才不失禮時,一邊的林雙鶴為她解了圍,林雙鶴搖了搖扇子,不緊不慢道:「燕南光,你少時就來入雲樓,如今又來入雲樓,此事你夫人知道麼?」

  燕賀臉色大變。

  「承秀姑娘最重禮儀,夏大人也潔身自好,夏家人只怕無一人上過花樓,偏偏在你這兒破了例。不知承秀姑娘知道此事,會如何看你?」

  「你……你休要胡說。」燕賀結結巴巴的反駁,只是這反駁,十分沒有氣勢。

  禾晏聽聞此話,奇道:「承秀姑娘?是燕將軍的夫人麼?」

  「國子監祭酒夏大人的嫡長女夏承秀姑娘,柔枝嫩葉,婉婉有禮。朔京城裡多少人家想給自家少爺聘來佳人,卻被燕南光捷足先登。」林雙鶴笑著調侃,「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咱們燕將軍聽聞在府中極聽夫人話,夫人讓東絕不讓往西,夫人不讓喝酒,與同僚應酬便只喝茶。實在是賢良人夫的典範。」

  燕賀臉色漲得通紅,「林雙鶴,你……不要在此胡說八道!」

  「哦?難道不是這樣嗎?那等在下回到朔京,定要好好問一問嫂夫人。」他道。

  燕賀便不敢再說什麼了,萬一林雙鶴真的找夏承秀當面對質,豈不是立刻打了他的臉。他目光掠過桌上眾人,乾脆另闢蹊徑,一揚馬尾,將面前的酒盞往桌上一頓,大聲道:「聽夫人話有什麼不對?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者,本將軍至少還有夫人,你們有嗎?有嗎?在座的諸位,請問你們哪一位現在有夫人?」

  禾晏:「……」

  這話真是沒法接了。

  燕賀又是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也不知是不是這碧芳酒格外醉人,他已有了醉意,先是問林雙鶴:「你日日跟女子混在一處,全天下女人都是你的妹妹,請問你有夫人了嗎?」

  林雙鶴:「……沒有。」

  他便如打了勝仗一般,滿意的去問楊銘之,「你性情溫和,才高八斗,都說才子不缺佳人配,你有夫人了嗎?」

  楊銘之:「……沒有。」

  燕賀越發興致勃勃,看向楚昭,「你有……」他突然頓住,自語道:「你夫人已經內定了,罷了,下一個。」

  他又問禾晏:「小個子,你有夫人了嗎?」

  禾晏:「……」

  這個她還真沒法有。

  燕賀又轉向肖玨,頗得意的看著他,「你是賢昌館第一,臉蛋俊俏,身姿出挑,文武無人可敵,那些年賢昌館外的門檻都要被姑娘們踏破,但是……請問你有夫人了嗎?」

  肖玨平靜的看著他。

  「一看你就沒有!」燕賀以一人之力橫掃了整個酒桌上的人,大抵是認為自己有夫人一事是極高的榮耀,越發的高興得意,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高聲道:「這樣看來,你們都不怎麼樣。你們知道有夫人是一件多厲害的事麼?你們夜深歸家時不曾有人在燈下候著吧?頭疼腦熱的時候可曾喝過夫人煮的熱湯?更勿提夫人親手縫製的衣物靴子,呵,」他輕蔑的掃一眼眾人,彷彿睥睨天下的天子,「別說有夫人,你們活到現在,只怕連姑娘的手都沒拉過,第一個吻都還留著。」

  越說越不像話了,禾晏以手掩面,不忍再看,楊銘之也忍不住拉了拉燕賀的袍子,「南光兄,過了。」

  一旁斟酒撫琴的姑娘們見狀,也忍不住吃吃笑起來。只覺得這看起來傲慢自大的年輕人,此刻也有種魯莽的可愛。

  採蓮笑道:「燕小少爺此話說的不對,我們這裡可是入雲樓,若說是姑娘,可什麼都不缺,各位小少爺如此出色,想來真要挑中了樓裡的姐妹,大家也都是心甘情願的。」

  禾晏驚得差點摔了杯子,這是啥?這就開始自薦枕席了?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雖然是入雲樓,可她一直都將入雲樓當做正經酒館的。

  她剛想到這裡,就見採蓮身側兩個生的百媚千嬌的姑娘已經衝著肖玨黏上去了,還真是好眼光,一挑就挑上了這裡頭最出色的那個。禾晏動作快於想法,下意識的喊道:「不行!」

  兩個正欲勸酒的姑娘一頓,桌上其他人朝她看來。

  迎著肖玨若有所思的目光,禾晏鎮定道:「我們一行人過來,只喝酒,不談情。」

  聞言,花遊仙笑的更開懷了。她自己斟了一杯碧芳酒,作勢敬禾晏,「小公子真可愛,奴家敬你一杯。」

  禾晏覺得自己宛如誤入妖精洞裡的憨厚書生,這一刻真是弱小可憐又無助了。

  一盞薔薇露喝完,採蓮笑道:「小少爺們是否還記得,多年前在此地,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她看向燕賀,「燕小少爺當時還在桌子上舞過刀呢。」

  燕賀一愣:「我怎麼不記得?」

  他不說此話還好,一說,禾晏也記了起來。當時替花遊仙趕走童丘石,嚇退劉瑞以後,眾人在入雲樓喝酒慶祝。入雲樓的姑娘們彈琴跳舞,好不熱鬧。丁媽媽拿出最好的碧芳酒招待,燕賀喝的最多,醉的最快。待醉後,抽出長刀,將用來裝飾插進花瓶裡的荷花一刀劈成兩半。

  眾人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就見那穿的格外鮮豔奪目的少年郎一腳踏上桌子,開始舞刀。且舞且吟:「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小夥伴們七手八腳的去拉他,將他扯下桌子,林雙鶴一邊去捂他的嘴,一邊對旁邊的姑娘們賠笑:「這傢伙喝醉了,胡言亂語,當不得真,姐姐們且忘了這回,勿要放在心上。」一邊又回頭罵燕賀:「什麼屠龍……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敢亂說,你爹要是知道,明日就能帶你回去打斷腿。」

  可惜那時候燕賀已經醉得一塌糊塗了。

  「那時候大家都喝醉了,」林雙鶴憶起從前,也十分感嘆,「碧芳酒性烈,現在想想,除了懷瑾,居然是禾如非那個小子酒量最好,最為清醒。」

  「禾如非?」燕賀一聽禾如非就不得勁了,哼道:「我看他是偷偷將酒倒掉了吧,你要說他酒量好,我不信!一定動了什麼手腳。」

  禾晏垂眸,看著眼前酒盞中深紅的酒釀,心道,那一次,她的確沒有喝醉,甚至所有人都不省人事的時候,都清醒十分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和衣上塌。原因無他,是因為那時候大家喝的是碧芳酒,獨獨她一人,喝的是如今日一般的薔薇露。

  薔薇露就如燕賀所說,是甜滋滋的果子露,雖算酒,酒性卻絕對及不上碧芳酒。何況當日她格外謹慎,所以喝的很少,是以大家躺倒一片的時候,她還能屹立不倒。

  只是……為何當年獨獨她一人得了薔薇露呢?

  禾晏想不明白。

  有姑娘彈起了琵琶,聲音輕快,聽得人大樂。年少時總喜歡看戲台上的悲劇,聽哀愁的歌曲,總覺得喜樂世俗,不及悲事刻骨銘心。年紀漸長後,凡事力求一個圓滿,卻知圓滿艱難。

  所求的,不過是瞬間而已。

  採蓮捂著嘴笑道:「不僅如此,當時各位小少爺們還在入雲樓裡留下了各處墨寶,只是後來時日長久,那些墨寶都遺失了。否則今日還能拿出來一觀,也是一件樂事。」

  「墨寶有什麼了不起,」燕賀不以為然,「再寫一副就是了,我們楊大才子在此,有什麼寫不出來,是不是?」

  楊銘之一愣,沒有說話。

  花遊仙似是被他這句話觸動,道了一聲「稍等」,起身離席。眾人都不明所以她究竟要做什麼,過了一會兒,這姑娘抱著長長一捲過來,走到眾人身邊。

  「遊仙姑娘,這是什麼?」林雙鶴問。

  花遊仙看著懷中的捲軸,輕輕撫摸幾下,目光中充滿眷戀與回憶。她柔聲開口:「不知小少爺們是否還記得,當年在入雲樓相慶時,王公子也在。」

  大家沉默下來。

  「王公子」這個人,當年是一切起因,亦是一切的結束,自打重逢後,大家刻意避而不談此人,就是怕花遊仙傷心。雖然不知道究竟是為何,可能讓一個願意為了愛人犧牲自己,遠赴千里的姑娘斷然和離,定然是遭遇了足夠傷心的事。

  「諸位小少爺喝酒高論時,王公子曾在一邊作畫,將小少爺們全部刻畫下來。」她一邊說,一邊讓身側的姑娘幫忙展開捲軸,「後來奴家與王公子和離,出府之時,並未帶什麼行李,只有這個。」

  話一說完,手中的長卷徐徐鋪陳展開,落進眾人眼中。

  王生這人其餘且不做評價,才華確實不假。筆觸極好的抓住了各人的特點,栩栩如生,但見長卷之上,燈火交籌,胡琴笙歌不絕。眉眼姣麗的姑娘們裙裾如翻起的菡萏,長席歪倒著酒壺杯盞。

  束著高高馬尾的少年踏在桌上,眉眼意氣風發,正在舞刀,桌下有個少年,一手握著摺扇,一手忙著去拉他。旁側的楊銘之不如現在穩重,神情卻是一如既往地溫和,被一邊的姐姐挽著勸酒,慌裡慌張的擺手拒絕。

  禾晏還看到了自己。

  戴著面具的女孩子坐在角落,一片歡聲笑語中,似是被人遺忘,而她微側著頭,像是在追隨什麼,目光所及,是坐在中間,正漫不經心低頭淺酌的白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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