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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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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6:4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章 兄弟

  在涼州衛待了這麼久,要躲過哨兵,對禾晏來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她避開了每一個哨兵可能看見她的地點。溜進演武場外的馬廄,馬群稍稍有些騷動,在禾晏安撫下逐漸安靜下來。

  早前看好的那匹棗紅馬格外安靜,禾晏摸了摸它的脖子,將它牽出了馬廄。一人一馬順著白月山外走,才走到靠近五鹿河的地方,面前突然出現了幾道黑影,禾晏心裡「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怕是被發現了。

  身正不怕影子歪,她倒是可以有無數個理由矇混過去,譬如夜裡睡不著出來訓練什麼的,但重要的是,她離開的計畫只得擱淺。甚至可能會引起警覺,日後難以再這樣輕鬆的出去了。

  對面的幾人卻沒有動彈,亦沒有出聲叫住她,似在等著她反應似的。禾晏也不懂,過了一會兒,有個壓低的聲音飄來:「他怎麼不動?不會是被嚇傻了吧?我早說了不要裝鬼,太嚇人了!」

  禾晏:「.…..」

  說話的聲音是王霸。

  她往前走了幾步,藉著星光,果然看清楚是王霸一行人,除了王霸,還有江蛟、黃雄和石頭,洪山和小麥。

  「你們怎麼在這裡?」禾晏難掩詫異。

  「阿禾,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洪山拍了拍她的肩,「你打算一個人去潤都,怎麼都不跟我們說一聲?我們好歹都是在涼州衛一起相處過這麼久的兄弟,這種事你叫我們一起去,不行嗎?我們又不會拒絕。」

  「就是,」小麥不滿,「我也很想去潤都吃葡萄啊。」

  石頭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小麥立刻噤聲。

  「你們……你們怎麼知道?」禾晏有些說不出話來。

  「你開始詢問潤都的事時,石頭就懷疑了。」開口的是黃雄,他看著禾晏,「你先前也說過,飛鴻將軍可能不會支援潤都,雖然不知道你說這話的依據是什麼。但看你的意思,就是打算自己去潤都。你這孩子,年紀不大,心眼挺多,做任何事都不跟人商量,膽子也大,自己就決定了。石頭猜到你要獨自前往潤都,就跟大夥兒說了說,大夥兒決定,都陪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不行!」禾晏想也沒想的拒絕,「潤都正被烏託人圍著,城中兵馬也不夠,你們去太危險了。」

  「你也知道危險,」洪山嘆氣,「你一個人去不是送死麼?我們大家一起,說不定還能活下來。」

  「不是,」禾晏有些匪夷所思,「你們根本不知道我去做什麼,為何要跟著我?」

  「我們知道啊,」小麥道:「大家都說你是想去救潤都百姓。」

  禾晏:「你相信?」

  「為何不相信?」石頭道:「你已經救過不少人了,從涼州衛到濟陽城,現在不過是多了個潤都。無把握的事你不會做,你既然要去潤都,必然已經有解決的辦法。」

  禾晏無奈苦笑:「可我現在,並沒有把握。」

  「那就更需要我們一起去了。」黃雄捏著脖子上的佛珠:「老實說,我前半輩子為了追殺仇人,等大仇得報之後,只覺人生索然無味。投軍也不過是覺得自己還能做點事,但日日在涼州衛待著,也沒做什麼,如今有機會上真正的戰場,我覺得,那或許是另一種活著。」

  這幾人各個都執拗,但禾晏並不願意讓他們涉險,潤都的事,本就和別人無關。她道:「私自離開涼州衛,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都是違抗軍令,就算在潤都活下來了,也未必有命在。」

  江蛟笑了:「禾兄,你莫匡我們,我們家是開武館的,官家少爺來學武的也不少。官場中事,多少也瞭解一些。你現在不是已經當了武安郎了嗎?用你的印信命令我們,我們也不敢不從。就算到時候被人抓到治罪,治的也是你這個始作俑者,與我們何干?」

  禾晏:「……」

  她一時不知道該用何種表情來面對江蛟了。

  「所以,所有的後顧之憂都可以不管。」一向老實巴交的江蛟在這事上表現出了過人的才智,「我們也不能在這待太久,禾兄要是再在這裡拖延下去,天亮了大家都走不了了。」

  王霸冷笑一聲:「你跟他說這麼多廢話幹什麼,他要是不帶上我們,我們就立刻大喊,把涼州衛的哨兵都招來,他走不了!今日走不了,我們日日都來堵人,只要不帶我們,誰都別想走!」

  禾晏:「……你也太霸道了一些。」

  「不霸道怎麼做山匪?」王霸不耐煩道:「快點,別磨磨蹭蹭的,給句準話,到底走不走?」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帶上他們,別說是今日,未來都別想走了。禾晏心中無奈,於無奈中,又生出一股暖流。她知道,洪山他們跟著自己,所謂的吃葡萄上戰場都是藉口,不過是覺得她孤身一人前去潤都是送死,不願意看著她孤零零的赴險罷了。

  世上有費盡心機的歹人,也有不求回報的好人。

  「我帶。」禾晏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可你們帶了包袱了麼?」

  「帶了帶了。」小麥給禾晏展示身後的東西:「乾糧攢了不少,還有路上的小食,不過黃叔說也不必帶的太多,吃光了我和哥哥可以打野味烤來吃。」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口吃的,禾晏無言以對。倒是江蛟拍了拍身上的包袱:「放心,要用的膏油和兵器都帶著,我還帶了點錢,實在不行,路過坊市還能買一點。」

  「反正這些你都不必操心。」王霸哼哼了一聲:「你先去給我們一人牽一匹馬來,我方才瞧你牽馬的時候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也給我們挑好點的。趕路可別累死了。」

  他怕是早就盯上了禾晏身後的那匹馬,禾晏搖頭,道:「好吧,你們先跟我去馬廄外面,在外頭等我。」

  六匹馬被牽了出來,乖乖的各自站在眾人面前。

  「我們現在要繞過哨兵的高塔,走一條路可以避開他們的巡邏和視線。你們都跟著我,現在別騎馬,離衛所足夠遠的時候再上馬。」禾晏低聲囑咐。

  眾人見她說的鄭重,心中既是緊張又是興奮,大抵是第一次幹這樣的事,居然生出禁忌的快感。

  禾晏也有些緊張,倘若她是一個人,倒也沒這麼多想法,不過身後跟著這麼多人,也就格外謹慎,畢竟一個不好,大家都要遭殃。

  好在這條路,她已經摸得十分熟。除了小麥和洪山外,其餘幾人如今都在前鋒營裡待過,關於潛伏突擊也早已訓練有加。一行人安然無恙的過了哨兵高塔能看得見的地方,眼看著就要出涼州衛。

  正在這時,有一盞微弱的燈籠光亮了起來。

  這燈火本在衛所最外頭柴房的拐角處,禾晏他們先前沒有看到,直到走到拐角處才看道。禾晏看到亮光的第一眼就心道糟糕,想著此刻怕是來不及了。身後的幾人見她突然停在原地,洪山問:「阿禾,你怎麼不走了?」

  那點燈火從拐角處走出來,微弱的光照亮了來人的眼睛,裙裾雪白,容顏清麗,正是沈暮雪。

  「沈醫女?」這一回,禾晏是真的驚訝了。

  她原以為這裡可能是出來方便的哨兵,實在不行只得趁人不注意將他打暈逃走。可沒想到出現的是沈暮雪,沈暮雪的屋子可不在此處,且此刻夜深人靜,大家都睡了,她在這裡做什麼?

  沈暮雪看著她們,雖然目光也稍有驚訝,卻還算鎮定。只看著禾晏低聲道:「你們要走?」

  禾晏默了默,攥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推進旁邊的柴房中:「進來說!」

  洪山和王霸在外面守著馬匹,其餘幾人跟著禾晏一同進來。甫一進門,就看見禾晏眉眼冷厲,一手掐著沈暮雪的脖子,冷聲道:「你怎麼知道?」

  眾人嚇了一跳,小麥連忙上前,去扳禾晏的手:「哎呀……阿禾哥,都是誤會,是我……是我說漏了嘴!」

  禾晏看向他。

  「我……知道大家打算跟著你一道走的時候,哥哥讓我去找一點創傷藥,路上如果有磕絆還能用。我們屋裡的沒剩多少,我想著沈醫女心腸好,藥草也多,就想去找沈醫女討一點。」

  但無緣無故的,突然要大量的創傷藥,饒是沈暮雪平日裡不關心軍務,也起了疑心,小麥單純,三言兩語就被沈暮雪套出了話。末了知道自己闖禍了,就央求沈暮雪道:「沈醫女,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求求你了。」

  沈暮雪沉默了很久,小麥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才聽到她說話:「我知道了,我不會告訴別人。」

  小麥與石頭在山里長大,個性簡單率真,沈暮雪說不告訴別人,他就相信沈暮雪不會告訴別人。此刻見情勢危急,一邊勸著禾晏,一邊問沈暮雪:「沈醫女,你不是說你不會告訴別人嗎?」

  禾晏的手稍稍鬆了些,盯著沈暮雪,沈暮雪冷然回望她,目光清清冷冷。

  「你怎麼不告訴別人?」禾晏問。

  沈暮雪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裡,迄今為止,也沒有阻攔他們的人出現。如小麥所說,沈暮雪的確遵守了諾言。禾晏也沒想真的傷害她,不過是嚇唬嚇唬這姑娘而已。都這個時候了,凡事謹慎一些為好。

  「你要去潤都?」沈暮雪問。

  禾晏:「不錯。」

  「潤都現在圍困未解,四面都是烏託人,你只帶了他們幾人去,凶多吉少。」

  「我一定要去。」

  「都督不知道此事?」

  禾晏回答:「不知。」

  「好。」沈暮雪看著他的眼睛:「你走吧,我不會攔著你們。」

  禾晏微微蹙眉。

  沈暮雪專程過來在這裡等他們,卻又不攔著他們,好似在特意確認什麼一般。

  「你不用懷疑我,」沈暮雪道:「你們要走就趕緊走,等天亮了,想走也沒辦法了。」

  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但禾晏猜不到究竟是為了什麼,只狐疑的將她打量了一遍。

  倒是一邊的黃雄看著眼前的畫面若有所思,少年俊秀英勇,少女清冷貌美,臨走之時終於衝破身份桎梏,情難自抑的相送,這些年,他也不是沒有見過。

  禾晏鬆開手,整了整衣裳,道:「如此,我就相信沈醫女一回。」

  沈暮雪仍是冷冷的瞧著她,禾晏能感覺出來她不喜歡自己,甚至有些敵意,但她的保密,此刻也幫了自己。這其實令禾晏有些意外,沈暮雪心中傾慕肖玨,自然凡事都站在肖玨這邊,但如今禾晏一行人離去是瞞著肖玨的,沈暮雪竟然沒有告訴肖玨。

  就算有再多的疑惑,眼下都不是發呆的好時機。禾晏站起身,作勢要往外走,道:「告辭。」

  沈暮雪低下頭,下一刻,一個身影在眼前晃動,她只覺得身子一麻,渾身便再也動彈不了了。

  嘴巴也不能動,她只得怒視著禾晏。

  禾晏對她頷首:「抱歉沈醫女,我還是信不過你。我點了你的穴,三個時辰後穴道自然會解。不過想來等不到三個時辰,就會有搬柴的新兵發現你。」

  「今日之恩,感激不盡,若有再見面之時,定當報答。」禾晏對她拱了拱手,轉身往外走去:「走吧。」

  小麥苦惱的看著沈暮雪一眼,有心想為沈暮雪解穴卻又不敢,只得抱歉道:「對不住了沈醫女。」

  「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與禾兄計較。我們此去也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再見面。禾兄也是救人心切。」江蛟幫著賠禮,「沈醫女千萬莫要和我等粗人一般見識。」

  最後一個人走掉,柴房裡除了那盞微弱的燈籠,重新陷入黑暗。沈暮雪靠著幹草坐著,深深吸了口氣,望向遠方。

  門外,過了拐角,就徹底出了涼州衛的大門。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禾晏沒敢讓他們立刻上馬,直到走了好一段距離後,眾人才打算翻身上馬。

  「這一走就是真的走了。」江蛟回頭望向涼州衛的方向,「不知咱們回來的時候,又是什麼光景。」

  小麥撇了撇嘴,還心心唸唸著關在柴房裡動彈不得的沈暮雪:「咱們是走了,沈醫女還在柴房裡待著呢。她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嗎,一定沒吃過這個苦。阿禾哥,」他埋怨道:「人家是個女孩子,你應當溫柔一些。」

  禾晏笑笑,沒有說話,倒是黃雄聞言,看了她一眼,「禾老弟,你剛才點她的穴道,是想幫她吧?」

  「沈醫女回去的時候,勢必要路過哨兵的地方,如果被哨兵看到,第二日知道咱們走了,難免會惹人懷疑。你點了她的穴道,旁人只道她是被人控制,而非故意隱瞞,足以全身而退。此事就和她沒有半分關係了。」

  禾晏伸了個懶腰:「黃兄,現在說這些都沒什麼意義,我們得趕路了。」

  「對!」王霸坐上了大馬,到底不敢說的太大聲,喝道:「向著潤都,走了!」

  「出發。」

  聲音漸漸消失了,只有馬蹄聲悠遠。七人七馬,趁著涼州的夜色,就此消失在曠野之中。

  ……

  夏日,日頭早早的出來,清晨的太陽不如晌午的熾烈。兩週衛兵們去柴房搬柴,送到後廚的地方,得趕在清晨行跑過後燒柴將數萬人的飯食做好。幾個衛兵打開柴房的門,正要往裡走,陡然間看到靠牆的地方坐著一人,嚇了一跳,登時拔出腰間長刀:「誰?」

  那人一動不動,眼睛漸漸適應了迎面而來的日光,幾個衛兵才看清楚,靠牆坐著的女子清麗冷然,目光微惱,正是沈暮雪。

  「沈……沈醫女?」幾人愣了愣,連忙將刀收了起來,道歉道:「方才沒看清,沈醫女怎麼到柴房來了?是煎藥沒了柴火?跟咱們說一聲就好,怎麼還親自來了。」

  絮絮叨叨了一陣,沈暮雪仍是什麼話都沒說,幾人沉默下來,有衛兵大著膽子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仍然沒有回應。

  幾人面面相覷,一人道:「我怎麼覺得……沈醫女像是被點了穴道?」

  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一事,也不至於謹慎到如此地步,但鑑於沈暮雪身份特殊,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給她解穴。有人就道:「此事非同小可,快去告訴都督!」

  一大早起來,林雙鶴正在用飯,涼州衛的夏日綿長難熬,他又最耐不得熱。這幾日食欲不振,睡得也不香,正懨懨的喝粥,忽然聽見外頭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是沈瀚。

  「沈教頭?」

  「林公子,」沈瀚道:「都督讓您過去一趟。」

  一般來說,只有林雙鶴主動找肖玨,沒有肖玨主動找林雙鶴的時候。一時間,林雙鶴也緊張起來,以為肖玨身子出了問題,待匆匆到了肖玨的屋,發現飛奴也在,坐在椅子上的是沈暮雪,飛奴正在給沈暮雪倒茶。

  「都督,我沒事,禾晏除了點了我的穴道以外,並未做其他的什麼。」沈暮雪道。

  林雙鶴一聽禾晏的名字,心中一凜,走到沈暮雪身邊:「你們在說什麼?懷瑾,你找我來幹什麼?」

  沈暮雪回答道:「肖都督以為我身子不適,請林公子為我把脈,不過不必了,我自己就是行醫之人,清楚得很。況且昨夜禾晏並沒有做其他的事。」

  林雙鶴越聽越糊塗,什麼叫禾晏點了她的穴道?雖然她們二人間,或許因為肖玨而有些矛盾,但在她們二人中,分明是禾晏佔上風,又何必去對沈暮雪做什麼。

  「你們這話我不明白,」林雙鶴問:「沈姑娘,禾兄為何要點你穴道?」

  沈暮雪看向肖玨,肖玨沒有說話,她只好自己回答林雙鶴的話:「昨夜裡,我本來在煎藥,柴火不夠,想著去柴房搬一些來,正遇上禾晏幾人……他們想離開涼州衛,我本想叫人,被禾晏點了穴道。沒辦法,只能看著他們走了。」

  「禾兄離開涼州衛?」林雙鶴奇道:「她離開涼州衛做什麼?」

  沈暮雪咬了咬唇:「我聽他們話裡的意思,是要去潤都。」

  潤都?林雙鶴當即道:「不可能!潤都現在是個什麼情形,大家都知道。你要說她受不了涼州苦寒之地,日訓艱難,去個什麼繁華之鄉還差不多。去潤都,她這不是去送死嗎?」

  屋子裡沒人接他的話。

  肖玨臉色冷得出奇。飛奴也暗暗心驚,先前說起潤都一事時,禾晏就舉止有異,不知為何,十分不相信潤都會得到飛鴻將軍支援一般。雖然後來南府兵去潤都一事的提議被否決了,但現在看來,禾晏從來都沒有歇了這份心思。

  就算沒有兵馬,她也要去潤都。

  見眾人都沉默,林雙鶴也意識到,此事做不了假,他腦子一團亂麻,既無法相信此事已經發生,也思慮不出為何禾晏要做此決定。最後憋了好半天,才問:「沈姑娘不是說,我禾兄不是一人離開的,同行的人還有誰?」

  這話沈瀚替她答了:「還有江蛟、王霸、石頭、洪山、小麥和黃雄。」

  除了小麥和洪山,四個都是前鋒營裡佼佼者,沈瀚心中也切齒,禾晏可真會挑,一挑就將最好的挑走了。

  正在這時,中門打開,梁平從隔壁走了進來,對肖玨搖了搖頭,道:「都督,屋子裡都搜過了,沒有冠服和印信。」

  冠服和印信不在,就是說,禾晏是打定了以武安郎的身份離開。這可真算是心機費盡,日後就算逮到了,連軍法都能鑽空子。也算是思慮的非常周詳了。

  「但……但究竟是為什麼啊?」林雙鶴仍然費解,「千里迢迢的去送死嗎?」

  可這裡的人都不是禾晏,沒人能回答他為什麼。

  外頭有人敲門,赤烏走了進來。他瞧見屋子裡這麼多人也愣了一下,再看肖玨,肖玨道:「說。」

  「少爺,鸞影那邊的信傳來了。先前離開的楚四公子,回朔京的路線是要過潤都的。」

  沈瀚和林雙鶴同時一驚,這話什麼意思?禾晏是追著楚昭跑了的?

  屋子裡靜的落針可聞,空氣沉悶的令人窒息。

  半晌,坐在屋中的青年扯了一下嘴角,漂亮的眸子中,眼底暗色一片,「真是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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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6:5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一章 潤都李匡

  潤都是座小城。

  往北是煙月繁華的金陵,往南是物資豐厚的華原,夾在兩城中間的潤都,除了盛產葡萄以外,許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未曾聽過這個名字。

  二十日,不眠不休的趕路,累了就在沿途的樹下山洞隨便蜷著睡幾個時辰,餓了則用帶著的弓箭射點野兔掏點鳥蛋吃。七人行,在第二十日的傍晚,終於快要到達潤都城了。

  「咱們現在怎麼辦?」幾人駕馬停下,下了馬後,拉著馬匹到旁邊的河邊喝水,順便坐下來吃點東西。禾晏往前看了看遠處,是一片原野,走到這個地方,她就熟悉路了。

  禾晏沒說話,只找了棵最高的數爬上去。過了一會兒,從樹上下來。

  洪山遞了幾個埋在灰裡烤熟的鳥蛋給她:「怎麼樣?咱們從哪進去?」

  鳥蛋滾燙,禾晏在手裡倒騰了幾下,才剝開殼,熱氣騰騰的食物進肚子,連日來的疲倦似乎也輕了一些。她道:「咱們不能直接從前面進,烏託人在城門外紮營,就算咱們能避開烏託人,潤都守城門的兵士也不敢開城門。」

  「那怎麼辦?」江蛟看著她,「禾兄,你有什麼辦法?」

  禾晏想了想:「我之前問過涼州衛的兄弟,知道城門外還有一條小道,需要翻過一個山頭,再走水路。馬是上不去的,我們只能棄馬步行。中間抄近路可以進潤都城裡。」

  「果真?」小麥問:「那咱們趕緊吃吧,吃完了繼續趕路。」

  禾晏點了點頭,望向潤都城的方向,心中掠過一絲擔憂。

  這條近路,自然不是涼州衛的衛兵們告訴她的。不過是她多年前在潤都與西羌人交戰時,為了讓人將城外的百姓帶進來,從城裡掘了一條地道,地道連著河邊,過河又可到城外的山上。無論是西羌人還是烏託人,大批兵馬,根本不可能走這條路。

  禾晏並不擔心那裡有烏託人埋伏,但她擔心的是,時隔多年,李匡究竟有沒有將那個地道封上。畢竟潤都已經平靜了這麼多年。

  但無論如何,眼下都還是要繼續往前走。

  眾人很快吃完了乾糧,在此稍作停頓,禾晏將幾匹馬的韁繩一一除去,一拍馬屁股,馬兒跑進山林中。

  「出發吧。」她道。

  ……

  城門前,守衛兵們仔細盯著遠處的原野,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地方。

  屋中,知縣趙世明正焦急的來回踱步,看向坐在最中央一言不發的男子,急道:「總兵大人,禾將軍怎麼還沒來,您倒是想想辦法呀!」

  李匡——潤都城的城總兵,如今剛過不惑之年,生的高大威武,嘴邊留了一圈鬍子,顯得格外剛毅。他一拍桌子,有些不悅的道:「吵什麼吵,我已經說過了,禾將軍定會來援我潤都!」

  趙世明被他嚇了一跳,心有不滿,卻又不敢說什麼。潤都城如今能不能守下來,全得仰仗這位大人。可已經二十多日過去了,華原到潤都也不過四五日的距離,他們如今出不得城,沒辦法探聽華原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也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實在是不能讓人放心心來。

  屋子裡還坐著眾人,皆是氣氛沉悶。這時候,有人敲門,簾子被掀開,一名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鵝蛋臉,皮膚白皙如玉,一雙眼睛如星般明亮動人,縱是這般緊張的時候,也是穿了一身淺粉色繡荷紗裙,她臉上也是笑盈盈的,將手中的琉璃碗放到趙世明身邊,「趙大人別生氣,吃點葡萄。就這麼點了,您可要省著點吃。」

  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是還是個美人,趙世明滿心不悅也只得收起,勉強笑了笑:「多謝綺羅姑娘。」

  綺羅是李匡最寵愛的小妾,無論在哪,都會帶著她。她年輕嬌美,又聰慧伶俐,這樣的解語嬌花,誰都願意擁有一朵。只不過如今戰亂時候,美人的顏色也不如往昔動人了。

  綺羅送來葡萄後,就站到李匡身後,伸出纖纖玉指,為他揉著肩。她的力道恰到好處,將這些日子以來每日奔走操勞的李匡的疲乏解了不少。李匡拿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道:「禾將軍沒來之前,繼續守著城門!」

  趙世明沒開口,開口的是另一個男子,他是潤都城城中商會的會長:「李大人,守也要有個時間。現在城中糧食已經不多,咱們最盛產的葡萄……如今也只拿得出這麼一小碗。這樣守下去,只怕禾將軍還沒有來,城裡百姓都餓死了!」

  有人起了個頭,其餘人就跟著開口了。

  「是啊,咱們沒被烏託人打死,被困在城裡餓死了,這算怎麼回事?」

  「李大人怎麼確定禾將軍一定會來?倘若禾將軍不來怎麼辦?」

  「都二十幾日了,飛鴻將軍是不是自身難保,自己出了意外?」

  七嘴八舌的聲音湧進整個屋子,李匡「咚」的一拳砸向桌子,桌上的茶碗裡,茶水被潑出半杯,屋子裡漸漸安靜下來。

  「王掌櫃這樣說,可是有什麼高見?」他盯著商會會長,眸光如獵豹迫人。

  王掌櫃打了個冷戰,不說話了。

  他們是知道現在躲在城裡不好,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難不成要衝出去跟烏託人拼了嗎?就憑他們的人馬,恐是不夠。外頭的烏託人加起來有十萬,先前在華原戰敗的那些烏託人沒有退守,直接整合,與另一邊的烏託人會和,衝著潤都來了。

  而潤都所有的兵馬加起來,堪堪三萬。

  畢竟潤都只是一座小城。

  「可是李大人,這樣一直守著也不是辦法,您也看到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開口,「這幾日來,烏託人在夜裡頻頻試探,恐怕很快會對城內發起總攻。小打小鬧咱們能守得住,烏託人十萬大軍真的衝進來,怎麼可能守得住?」

  李匡咬了咬牙。

  這些情況,他這個城總兵,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一開始他就明白,潤都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拖住烏託人,等援軍來。禾如非是他的故人,雖然他與禾如非也算不上摯友,但當年共同抗敵西羌人時,知道禾如非是一個勇敢無畏,心懷天下的英雄。他既向禾如非求援,禾如非就一定會過來。如果這麼長的日子都沒有音訊,十有八九,是禾如非自己也遇到了麻煩。

  但潤都也沒有別的可以求援的對象。金陵?金陵並無將軍帶兵馬駐守,只有城內軍馬,可也不能離開城來潤都,讓金陵陷入危機。大魏的兩大名將,還有一個肖懷瑾,可惜肖懷瑾遠在涼州,遠水解不了近渴。

  一時間,李匡心中暗恨奸相奪權,若非如此,肖懷瑾帶著的南府兵,也一定可以將這些烏託人打的滾回老家,再不敢踏入大魏土地。

  正在沉默的時候,趙世明突然開口:「李大人,可還記得飛鴻將軍當年在城內時,曾挖過一條隱秘的地道,可通往城外?」

  眾人都看向趙世明,這件事大家都不陌生。當年西羌人就在潤都城門外大肆屠殺沒能進的了城的百姓。飛鴻將軍令人掘出地道,暗中將城外百姓聚集一處接到城內來。當時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那些百姓對禾如非感恩戴德——他們原先以為自己已經被遺棄了。

  「你想說什麼?」李匡問。

  趙世明嘆息一聲,站起身來,對李匡俯身行了一記大禮,「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趙某年事已高,又是潤都的縣令,自然不會離開,與城中百姓共存亡,但……趙某的孫兒,如今才三歲。」

  「請李大人允許趙某讓家丁帶著孫兒由地道離開。」

  眾人一震。

  緊接著,就有人跟著趙世明的話說:「求李大人准允母親帶著妻兒離開。」

  「求李大人……」

  這裡的人都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唯一牽掛的,也無非是家人安危。紛紛請求李匡給妻兒老小一線生機。

  綺羅抿了抿唇,偷偷瞄了瞄趙世明。

  果然,下一刻,趙世明就怒道:「荒謬,你們人人都要帶家人出城離開,百姓紛紛效仿,到最後,烏託人都不用打,我看這座城就空了!」

  「你們這是在,動搖軍心!」說到最後,語氣陡然轉厲,殺伐之氣盡現,眾人噤若寒蟬。

  綺羅退到了一邊,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說話。

  一片安靜中,突然,外頭有人來報:「大人,大人——」

  「何事驚慌?」李匡蹙眉。

  「咱們那個地道……地道……有人進來了!」

  「什麼?」李匡一下子站起來,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禾如非來了?畢竟除了當年爬過地道的那些百姓外,禾如非是親自走過地道的。他問:「可是飛鴻將軍?」

  「不是……」衛兵道:「說是,說是……」

  「武安郎禾晏。」話音未落,門簾又起,一個穿著紅衣的少年走了進來。

  這是一張李匡不認識的臉,這少年年紀也不大,頂多十六七歲。生的很是清秀明朗,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熠熠發光,如明亮的寶石。他唇角帶笑,見著一屋子的人也沒有半分慌張,氣定神閒的沖李匡拱了拱手:「見過李大人。」

  李匡皺眉,喝道:「你是何人?」

  禾晏指了指自己的衣裳,又從袖中抖出一個印信,拋給李匡,「在下禾晏。」

  印信是真的做不得假,這冠服瞧著也是真的。只是李匡好歹也為官了許久,禾晏這個名字,還是第一次聽說。一時間有些狐疑,倒是旁邊的綺羅「呀」了一聲,輕聲道:「武安郎?可是先前與肖都督在濟陽城裡,火燒運河,大敗烏託人,最後陛下親封的那位武安郎?」

  說武安郎沒人認識,說火燒濟陽運河大敗烏託人一事,卻是人人皆知。眾人驚訝的看向禾晏,是記得當時有一位肖玨的親信與肖玨並肩共戰得封進官,但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少年?

  年紀未免也太小了一些。

  莫不是假冒的?

  眾人越是懷疑,李匡倒是放心了一些,真要是烏託人的陰謀,犯不著找一個半大孩子來惹人懷疑。不過……他問:「你如何知道濟陽城裡的地道?」

  「我不知道啊,」禾晏道:「都督告訴我的。」

  肖懷瑾?李匡心道,以肖懷瑾的本領,查到這條地道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他心中生出期待:「是肖都督讓你來的嗎?肖都督是不是打算支援潤都?你此番帶了多少兵馬?兵馬不能進地道,你們的人是不是都在城外守著?」

  禾晏盯著李匡,這人連日來辛勞守城,眼中起了血絲,看起來十分憔悴。不過幾年未見,他看起來也老了許多。面對著這樣期盼的眼神,禾晏緩慢的搖了搖頭:「是我自己來的,我沒有帶兵馬,城外也並無南府兵守著。」

  一屋人的喜悅霎時間被禾晏的這句話沖淡,李匡問:「你在說笑?」

  禾晏取回自己的印信揣好:「我是陛下御封的武安郎,有緊急兵事,可以不聽從都督指揮。」

  李匡看著她,覺得這少年簡直莫名其妙。他一開始以為禾晏是聽肖玨的指揮而來,如今告訴他,是禾晏自作主張?他問:「那麼武安郎,你一個人來潤都,難道是來遊玩的嗎?恕我無法理解。」

  禾晏笑了笑:「我是來幫你的。」

  「就憑你?」

  「就憑我們。」

  話一出口,只聽得外頭又響起人的聲音,「對,還有我們!憑什麼看不起人!」

  門簾被人掀起,綺羅摀住嘴巴,就見三三兩兩的人從外進來。高矮胖瘦什麼人都有,除了禾晏以外,一共六人。

  有個看起來匪氣縱橫,臉上帶著條刀疤的人上前一步,語氣蠻橫的道:「老子們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不是聽你們廢話的!這裡,涼州衛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別的不幹,專門幫你們打烏託人!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再胡話,老子連你們跟烏託人一起打!」

  李匡氣的臉色鐵青,這是哪裡來的土匪,目無軍紀,眼中無人!

  倒是有個看起來俊朗和氣一些的,沖眾人拱了拱手,笑道:「涼州衛待久了,說話粗鄙了些,還望諸位大人海涵。不過李大人的確無需擔心,我們兄弟七人在這裡,不會拖潤都的後腿,事實上,在過去,我們已經和烏託人交過兩次手,如何打敗烏託人,我們最有經驗。」

  禾晏望著江蛟的背影,心道不愧是朔京武館的少東家,該裝大尾巴狼的時候絕不手軟。

  李匡沒說話,倒是一邊的趙世明立刻上前來,握住江蛟的手,老淚縱橫道:「那就真是太好了,潤都正是需要你們這樣的英雄!」

  笑話,現在多一個人打烏託人,潤都就能多支撐一刻,說不準多支撐的那一刻,就能等到飛鴻將軍的援軍。而且他們剛才說什麼?過去已經和烏託人交手了兩次,且都勝了?這種軍師,簡直是雪中送炭!

  一時間,趙世明也不管李匡是什麼臉色了,只熱絡的道:「諸位英雄願意在這樣危急關頭不顧生死安危來我潤都,實在是高義!可惜現在潤都四面楚歌,無以為報。」他一轉頭看見桌上的葡萄,借花獻佛,端起來遞過去:「這是我們潤都特產的葡萄,諸位可以嘗一嘗!」

  江蛟順手將葡萄遞給了小麥,小麥求之不得,抱著碗吃得開心。

  如今別說是葡萄,連糧食都不多了,屋中眾人看小麥吃的高興,紛紛嚥了嚥口水。

  禾晏看向李匡:「我有幾句話想對李大人說。」

  李匡瞪著禾晏,他不敢說全然相信這少年,卻也暫時找不出什麼錯處,聞言心說這小子又在打什麼主意,就道:「你隨我來。」

  禾晏跟著李匡進了他的書房,剩下旁人都在外面。等到了書房,李匡坐了下來,看向他,冷道:「這裡沒有別人,武安郎有話直說。」

  過去與李匡同事過,禾晏也知李匡如今對自己仍存懷疑,這也無可厚非,若是換做她,突然來了這麼一群人告訴自己前來幫忙,她也會會懷疑的。禾晏從懷中掏出一副捲軸:「從涼州衛趕往潤都來的路上,得空歇息的時候,我仔細回憶了先前同烏託人作戰的場景,將烏託人作戰特點習慣都記了下來。兩次與烏託人作戰,一次在涼州衛,一次在濟陽,陸上和水戰各有特點。這應當對李大人有利。」

  李匡將信將疑的接過來,甫一展開,臉色微變,神情變得有些激動起來。他自然能看得出來這捲軸上記載的究竟是胡謅還是真的。至少寫出的一些東西,與他和烏託人交手中得到的經驗有相似之處。

  他自己也寫過,不過不如這捲軸上的清晰細緻。這固然是因為他與烏託人交手不及禾晏兩次距離之近,還有一個原因,他本身能力也不及禾晏出眾。一時間,他看著這捲軸,腦中浮現起另一個人的身影,禾如非。

  禾如非總結戰事的能力,亦是同樣精準。

  他知道這份捲軸的珍貴,因此,看向禾晏的眼光,也就稍稍和緩了一些,問:「這些都是你寫的?」

  「是我與我的兄弟們一同寫的。」禾晏沒將功勞全部攬在自己身上,「大家各自有各自擅長的地方,一人沒看到的,另一人注意了,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漏洞。」

  李匡點了點頭:「多謝你。」

  禾晏看著他:「李大人,恕我多言,您之後是怎麼打算的?就這樣一直守著城門等著飛鴻將軍帶來援兵麼?倘若飛鴻將軍來不來的話,又該怎麼辦?」

  禾晏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李匡嘆息一聲:「除此之外,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城中兵馬並不多,背水一戰固然痛快,可一旦城破,數萬百姓全都要葬身烏託人刀下。潤都不過是第一道險,潤都一破,緊接著就是金陵,再一路往北……」頓了頓,他又道:「陛下要我們誓死守住潤都,我們就不能離開潤都一步。」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看向禾晏:「禾兄弟,你是從城外進來的?其實現在還有一個辦法。」

  禾晏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笑道:「李大人還不會想讓我出城去華原向飛鴻將軍求救吧?」

  「我們的人已經派出去了三撥,都了無音訊,禾兄弟既然跟著肖都督能從濟陽一戰中全身而退,想來身手不同凡響。如果能出城找到飛鴻將軍,或許潤都還有救。」

  「難道李大人認為之前派出去的人,是在去找飛鴻將軍的路上便被人攔下出了意外嗎?」

  李匡一愣,「你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前前後後三撥人,沒到華原就全軍覆沒的可能性極小,到現在沒有半分音訊,恐怕是飛鴻將軍自己也遇到了麻煩。如今大家都困在潤都,對外頭的情形一概不知,貿然等候,恐怕會害了一城百姓。」

  禾晏沒有將話說的很明白,因她心中清楚得很,只怕李匡派出去的人馬,見到了禾如非之後,就被禾如非滅了口。李匡曾與「飛鴻將軍」共事過,為了避免被人揭穿身份,禾如非恨不得李匡死無葬身之地才好,又怎麼會伸出援手,即便近在咫尺。

  可以過去李匡對「飛鴻將軍」的瞭解,就會一直守著禾如非會來救援的新年等候到底了。

  「你們來的路上,可曾聽過飛鴻將軍的消息?」李匡仍然不甘心。

  禾晏搖了搖頭。

  這男人便垂下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道:「如今之計,能拖一時也就只能拖一時了。」

  禾晏問:「難道李大人只跟飛鴻將軍寫信求援?」

  「倒也有其他人,不過離潤都太遠,恐怕撐不了那麼久。」

  禾晏想了想,「其實李大人有沒有想過,守不如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李匡:「異想天開!」

  少年看著他,眼神堅定,「並非異想天開,而是伺機而動,變守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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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二章 借箭

  街道上的人並不多。

  烏託人在城外候著,城中百姓夜不能寐,街邊小販早已關門,一條街走過去,冷冷清清,蕭瑟的可憐。

  米鋪早在幾月前就已經歇店了,路上不時地能看見帶著小孩的婦人在泥土裡刨野菜吃。可惜的是,數月來城裡人不能出去,城外人不能進來,能吃的早已被吃完,哪裡看得見野菜。偶爾見到隻老鼠,都能歡喜不已的當做是有了葷腥。

  雖然眼下人人都擔憂著城外的烏託人不知何時才能打進來,但飢餓早已蔓延到城內的每一個角落。當最後一粒米吃完,就算烏託人不攻城,城裡也會出大事的。

  就在這蕭瑟的街道中,有人正慢慢走著。是一男一女,容貌都生的極好,男子身著靛青長袍,溫潤俊美,女子眉目豔麗,嫵媚動人。

  應香從包袱裡拿出一塊乾糧遞給楚昭,道:「四公子,這裡的店舖都已經關了,先吃點乾糧墊墊肚子。」

  這乾糧是先前在涼州衛裡,衛兵們出行吃的食物。一直放在包袱中,又乾又硬,如今在這裡四處沒了可以吃飯的客棧,也只能將就講究。

  楚昭接了過來,正要吃,目光瞥見站在樹下的一位小姑娘。小姑娘約莫五六歲,臉上髒兮兮的,穿著衣服也破破爛爛,沒有穿鞋,光著腳。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手上的乾糧,也不說話。

  楚昭笑了笑,走上前去,蹲下身來,將乾糧遞給她。

  小姑娘愣了一下,隨即看了一眼四周,像是生怕楚昭反悔了似的,一把將乾糧搶走揣進懷裡,轉頭就跑,很快,消失在冷清的街道盡頭。

  楚昭站起身來,應香道:「四公子……」

  「無事。」他搖了搖頭,「潤都撐不了多久了。」

  應香有些擔憂,他們二人從涼州衛出來,趕路回朔京,剛到潤都,烏託人就跟隨而至,城總兵李匡下令守住城門,既無法進,亦出不得,反被困在這裡。

  「咱們得盡快離開潤都才行,」應香輕聲道:「烏託人連日來試探著攻城,想來總攻就在這幾日。一旦城破……咱們也有危險。」

  那些烏託人狡詐狠辣,縱然楚昭有辦法全身而退,她到底是個女子,還是個生的極美的女子,美人在亂世中,遭遇總是格外悲慘。應香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楚昭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只道:「我們明日就走。」

  應香放下心來,感激的開口:「多謝四公子。」

  「在此之前,得先去找一找城總兵李匡。」楚昭笑了笑,「沒有他的幫忙,我們可出不了城。」

  應香點頭,縱然城門被封鎖,可她從未懷疑過他們不能全身而退。每一座城池中都有密道,高官們的家眷,重要的人會在尤其關鍵的時候,被人送出去,作為留下來的生機。

  徐相的面子,李匡也不可能不顧。

  ……

  「偷襲?不可能,這太冒險了!」

  「就是,說的容易,分明就是送死,雖然我們潤都人不怕死,也不能白白去給人做靶子!」

  屋子裡,聽到禾晏話的人紛紛開口。

  李匡看向禾晏,這個少年說的胸有成竹,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城門軍裡的各個副兵們,以及禾晏的其他幾個兄弟都在屋中。

  等眾人議論的聲音稍稍平靜了一些的時候,禾晏才開口,「我知道諸位現在信不過我。可我已經問過李大人了,在過去的十日內,一共有五天夜裡,烏託人趁夜進攻城門,雖然最後都放棄,像是試探,最近三日,烏託人沒有動靜了。」

  「以我與烏託人交手過的經驗來說,這個時候安靜,不是好事,烏託人恐怕在盤算總攻。他們已經將潤都城內的情形摸得差不多,潤都城裡的兵馬又都被烏託人消耗了很長一段日子,士氣、體力都不如從前。烏託人發起總攻,城門一定會破。」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這不是咒我們嗎?」一個看上去有些暴躁的副兵怒道。

  「說實話能叫詛咒嗎?只能聽好話是嗎?」王霸立刻諷刺,「那我現在就能說你們潤都城門穩如石鐵,城破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你信嗎?你拿這話去問街上任何一個人,問問他們信不信!」

  「潤都守城靠自欺欺人,我他娘沒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他本來跟禾晏一同來到潤都,就是懷揣著捨生取義之心,眼下自己一腔熱血還不被人珍惜,當即化熱血為憤怒,罵的那人說不出話來。

  氣氛有些凝滯。

  黃雄看向李匡:「李大人,我這位禾兄弟很不簡單,十分精通兵法,涼州衛裡,除了肖都督,就屬他最厲害。」他給禾晏不遺餘力的戴高帽,「他既然說能偷襲,就一定有自己的辦法,諸位這樣武斷否決,何不先聽聽他怎麼說,大家和和氣氣的商議為佳?」

  他說的話非常和氣,亦是成熟,只是說話的時候不時地撫摸腰間那把看著就冒著煞氣的寶刀,令人不寒而慄。

  有人大著膽子道:「禾……禾大人,不是我們不願意偷襲。只是我們兵馬本就少,若再去偷襲,有去無回,守城的士兵就更少了。況且現在那些烏託人盯城門盯得很緊,只怕還未出城,就被他們的箭射成篩子,談何趁夜混進他們的營帳?」

  「箭?」禾晏一頓,看向剛剛說話的人,「烏託人的箭很多麼?」

  「很多。」那人苦著臉回答,「其實最開始烏託人來的時候,我們在城門上與他們對戰。可後來我們的箭矢已經很少了,他們的箭矢卻還多的很,先前有人也打著埋伏其中刺殺他們主將的意思,沒想到才出城門,還未潛入,就被萬箭穿心。那些烏託人砍下他的腦袋,就掛在城外的樹枝上取笑。」說到此處,在座眾人皆目呲欲裂。

  這樣的挑釁,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箭很少,他們的箭卻很多?」禾晏問。

  對方點了點頭。

  禾晏又看向李匡,「如果我們偷襲的時候,將那些烏託人往城門前引,埋伏在城樓上的弓箭手準備,可以殺掉多少烏託人?」

  「數千至一萬。」李匡回答,「可我們沒有那麼多箭。」

  「我們有。」

  眾人一愣。

  「就讓那些烏託人來為我們鑄箭吧。」少年笑了笑,眼眸明亮的驚人,一瞬間,讓李匡想到了另一個人。當年面具下的臉他沒有看到,只記得那雙眼睛,就如眼前這雙眼睛一般,自信的、冷靜的,於再混亂惡劣的情況下,都能殺出重圍的奇蹟。

  有他在,軍心就穩,永不會放棄。

  「你要怎麼做?」他回過神,問道。

  「我需要召集城中所有的工匠,婦人,為我製作草人。」

  ……

  夜深了,城門外的原野裡,數千數萬營帳靜靜矗立,從遠處望去,原野似乎變成了連綿不絕的山丘,氣勢驚人。

  巡邏的士兵在附近四處走動。

  忽雅特——此次帶兵攻打潤都的烏托首領,正提著酒罈往碗裡倒酒。酒香馥郁,他一碗下肚,拍了拍肚子,咂嘴道:「這就是潤都人釀的葡萄酒?與甜水又有何異?不過是婦人喜好而已,大魏人人都喜歡喝這個,難怪生的孱弱膽怯,一刀就砍碎了!」

  親信諂媚的道:「是是是,大魏的酒,哪裡比得上烏托的烈酒甘醇!」

  忽雅特哈哈大笑,又道:「去俘虜裡,挑幾個女人過來!」

  潤都人如今將城門緊閉,可他們駐紮在此處時,還有不少流連在城外的人。包括附近的莊子,烏托兵士將這些莊子掃蕩一空,女子就留下,其餘人全都殺了,連小孩不放過。這些葡萄酒亦是從莊子上搶奪,那些百姓都手無縛雞之力,輕輕鬆鬆如砍瓜切菜,就滅了全莊。

  烏託人既羨慕大魏人,又看不起大魏人。他們羨慕大魏人有華麗的絲綢,精美的瓷器,地廣人多,還有漂亮的高大的宅子。而他們住在沙漠裡,草原邊,只有呼呼的風聲,什麼都沒有。

  他們看不起大魏人柔弱,膽小,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守著所謂的「仁政」,等著旁人來侵略。一塊無人守護的肥肉,總會招來各樣的眼光。烏託人沉寂了多年,終於忍不住了。

  「咱們在這裡已經等了一月了,」一邊的心腹道:「禾如非還是沒有來,如國主所說,禾如非不會再來了。」

  忽雅特笑了一聲:「那可真是太好了!」

  大魏重文輕武,這麼多年,出了不少武將,可留到如今的,最令人畏懼的也就是飛鴻將軍和封雲將軍而已。瑪喀那個蠢貨,仗著自己是國主的表弟,便自告奮勇去奪取濟陽,誰料到撞到了肖懷瑾。也算他倒霉,可惜的是十五萬大軍盡數覆沒於烏托,令烏托元氣大傷。

  他可不是瑪喀,既選擇了潤都這個差事,必然是因為有了萬全的把握。

  「大魏有句話說,叫什麼『隔岸紅塵忙似火,當軒青嶂冷如冰。』咱們現在,做的就是『隔岸觀火』。飛鴻將軍又如何,硬碰硬殺不死他,他會有別的弱點。用權力、用美人,也不過如此。」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大魏人,」忽雅特的臉上,泛起真實的困惑,「為何他們總喜歡自相殘殺呢?如有肖懷瑾與禾如非這樣的人,在我們烏托,國主必然奉上最好的優待,他們將成為烏托最利的兩把劍,有了他們,天下無不收入囊中。可大魏人卻見不得有這樣的好將,一旦有人崛起,就要將他們踩進泥裡。不過,這樣正好,如果肖懷瑾與禾如非真的無懈可擊,對咱們烏托來說,可就大難臨頭了。」

  親信也道:「不錯,這樣正好,這也多虧了國主多年的籌謀,早早的讓這把火越燒越大,如今用不著咱們,他們大魏自己人就幫著烏托打他們自己人了。」

  帳中傳來放肆笑聲,這時候,方才離開的烏托兵帶回來幾名大魏女子。皆是從附近莊子上擄來的俘虜,這些女子尚且年輕,也頗有幾分姿色,一進來,便瑟瑟發抖。

  忽雅特性情殘暴,被他蹂躪至死的女子不在少數。

  他獰笑一聲,順手抓住身邊一名女子,還未動作,忽然聽得外頭傳來一陣號角之聲。眾人一愣。

  「怎麼回事?」

  「有人出城來了!」

  營帳頓時大亂起來,忽雅特沒了繼續的興致,將那女子一把推開,站起身往外走,一名烏托兵士匆忙上前來報:「將軍,城門外有人正從城樓下來!」

  「什麼?」忽雅特一震。

  那些潤都人膽小如鼠,只敢躲在城裡不敢出聲。先前倒是試圖偷襲過一次,不過那人還未下來,就被他們烏託人射成了刺蝟。如今竟然還敢再來?這有些出乎忽雅特的意料。按理說,那些潤都人不該如此。

  莫非是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決定拚死一戰?忽雅特大步往原野外走去,「走,去看看!」

  漆黑的城樓外,果然見垂下數百條繩索,似乎有一個接一個的人從城樓上往下去。遠遠地看去,人還不少。

  「這些人是瘋了不成?」一個烏托兵道:「這不是來送死是什麼?」

  「咱們烏托國內有一種狗獾,膽小如鼠,據說遇到了獵人不僅不會跑,還會慌得主動往獵人箭上湊。我看這些潤都人就是如此,已經被嚇破了膽,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送上門的獵物,豈有不獵的道理?」忽雅特心中也生出得意,仗還沒打,就叫這些潤都人嚇破了膽子,可見他烏託大軍的厲害。當即道:「令弓箭手準備!恰好練個準頭,上次沒過癮的,這次盡可以練箭,如此好的靶子,日後可是不多了!」

  烏託人的弓箭手立刻去準備。

  箭矢朝著城樓繩索上的人身上撲去,不過須臾,便見那些人被射成了刺蝟,一人身上中了無數箭。潤都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又將那些繩索很快的收起來,換上了新的人。

  忽雅特樂了:「我看他們是真的瘋了。」

  「這就叫……他們大魏人說的,匹夫之勇!」親信絞盡腦汁的冒出個詞兒。

  「什麼匹夫之勇,我看是匹夫之蠢!」忽雅特哈哈大笑,高聲命令,「下一批弓箭手,準備!」

  城樓上,不斷地有繩索被吊起,每一個繩索上都幫著不少「人」,這些人前胸後背都插滿了箭矢,被撈起來的時候哪裡還有人的形狀,活脫脫一個箭靶子,看著讓人毛骨悚然。但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些都是稻草紮成的草人,又穿上了黑衣,在夜色的籠罩下,與真人一般無二。

  小麥興奮道:「好多箭好多箭,阿禾哥,我們發財了!」

  「發個屁財,」王霸興致缺缺,「這些又不是銀子,又不能吃。」

  一邊的李匡卻看得很是激動,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們沒有箭矢,只能被那些烏託人壓著打,白日裡甚至不敢在城樓上冒出頭,那些在城樓上巡邏的哨兵,每日都會被中箭犧牲一兩個,而他們卻沒有足夠的弓箭來還擊。

  而現在有了。

  這一批穿黑衣的草人,帶出了無數的箭矢,禾晏又放了一批下去,在烏託人發現之前,他們能收穫不少。這是何等的奇蹟?這是無本的生意!

  白日裡,禾晏讓李匡召集城中所有的工匠和婦人,趕製草人。百姓們一聽說是為了對付烏託人,就連小孩子都參與其中,不過一日,便趕製出了不少。禾晏又讓李匡卻借了不少尋常人穿的黑色衣服,給那些草人穿的整整齊齊。

  一開始提出這個計畫的時候,李匡還將信將疑,烏託人真的會這般傻?他們真的會老老實實的送箭來?

  眼下的這一幕已經證實了他的疑問,烏託人就真的是這麼傻。

  他看向站在城樓上的少年,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不管潤都日後的前程如何,至少今夜的草人借箭,可以再讓潤都再抵擋一些時日。李匡走到禾晏身邊,道:「禾兄神機妙算,李某自愧不如。」

  禾晏側頭看了他一眼,風吹起少年耳邊的碎髮,他不甚在意的一笑:「不過是僥倖罷了。這些烏託人自以為人數眾多,心中驕傲,對潤都勢在必得,看見草人,不會想到別的深意。」

  「烏託人認為我們什麼都沒有,沒有外援,沒有兵器,沒有人馬,我們就給他來個化無為有,出其不意。」

  「倘若我們失敗了呢?」

  少年道:「那就想別的辦法,天下間,總不會只有一條路。」

  李匡說不出話來,他總覺得,這少年給他的感覺似曾相識。他搖搖頭,拋開了腦中那個荒謬的想法,只道是為何會出現這些念頭,無非是因為如今的情形與當年的格外相似,甚至更加艱難。

  今夜,也只是個開端而已。

  禾晏望著城樓之下,遠處的原野上,隱隱約約可見星點火光,那是烏託人駐紮的營帳。

  無而示有,誑也。誑不可久而易覺,故無不可以終無。無中生有,則由誑而真、由虛而實矣。無不可以敗敵,生則有敗敵矣。

  當年兵書讀到這一段,禾晏自己也很是費解。拿著兵書去找柳不忘,柳不忘只道:「『無』是假,目的是為了掩蓋『真』。你若想要成功的『無中生有』,便得掌握對方的心理,這本就是將領間鬥智的最高境界。」

  禾晏與烏託人交手了三次,烏託人的每一個將領,都目空一切,內心深處格外驕傲自大。或許是和他們國家崇尚強大的武力有關,以為擁有了兵馬就擁有了一切,卻忘了驕兵必敗。

  她望著源源不斷飛來的箭矢,唇邊露出一絲笑意:「換下一批。」

  ……

  箭矢朝著潤都城門的方向飛去,氣勢洶洶。

  「潤都人怎麼回事,他們都不會怕嗎?這都換了多少人了?」有烏托士兵問道。

  忽雅特心中也有些狐疑,這些潤都人……簡直就像是源源不斷的來送死似的。已經好幾個時辰,他們是要將潤都所有的兵馬全部折在這裡?

  天已經濛濛亮了,整整一夜,他們都在此放箭。

  一聲鳥雀從天空中飛過,落在樹枝上,喳喳的叫著,打破了周圍的沉寂。也就是這是,忽雅特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問:「你們放了一夜的箭,可曾聽過那些人發出慘叫?」

  眾人面面相覷,皆是搖頭。

  很安靜,實在太安靜了。他們射出去這麼多箭,那些潤都人死的淒慘,竟然都沒有發出喊叫?這是為了為何?怕發出的慘叫聲被城內的百姓聽到人心惶惶,還是怕影響士氣?如果是這樣還好,如果是別的原因……他的心中掠過一絲不安。

  「住手!」忽雅特喝道:「立刻停止射箭!」

  烏託人停下動作,等著忽雅特的下一個命令。

  箭矢在同一時間停了下來,坐在城樓上的禾晏打了個呵欠,有些遺憾的搖頭道:「哎呀,被發現了。」

  李匡已經很滿足了,這一夜,他們收穫了至少十萬支箭。這比工匠鍛造來得快且不費力。城頭的小兵將最後一個插滿繩索的稻草人拉起來,揉了揉痠痛的手腕,回頭問禾晏:「大人,還需要再放草人下去嗎?」

  「放。」禾晏道:「放個乾淨的,給他們看看清楚。」

  李匡一驚:「禾兄,這豈不是讓烏託人知道了我們的底細,日後再想騙箭就難了。」

  禾晏笑笑:「李大人,我扎草人,本就不是為了借箭。經過這一夜,烏託人也早已發現了不對,瞞不住的。」

  「欺負了我們這麼久,現在,氣死他們!」

  第一縷日光衝破雲霧,投向原野,照亮了潤都朱色的城樓。

  城門外,靜靜懸掛著一道人影,這人影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先是模糊,隨即在日光下漸漸顯得清晰分明,落在遠處烏託人的眼中。

  一具……穿著黑衣的草人。

  「幹!」忽雅特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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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襲敵營

  潤都城內,一片歡呼。城樓下,士兵們看著滿地用車也拉不完的箭矢,樂開了花。

  烏託人的箭比大魏的箭還要鋒利,還要堅固,如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數萬箭矢,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誰也沒有想到。借箭之事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些日子以來被烏託人打到門前而束手無策的憋屈一掃而光,烏託人給他們下絆子,他們這回就讓烏託人吃這麼大一個虧,有口難言。

  「不過是一群只會賣力氣的莽夫而已!」趙世明撫著鬍鬚,笑呵呵道:「哪裡懂得智取之道。」

  他看向走在最前面的少年,小跑著跟上去,道:「這一次多虧小禾大人了!」

  這麼快就「小禾大人」了?禾晏笑笑:「若非城中大家齊心協力連日趕製這麼多草人,單憑我一人,也不能做到如此。」

  趙世明對這少年郎印象更好了,心道難怪年紀輕輕就封了官,既不搶功也不倨傲,可比李匡那狗脾氣好得多。他問:「那咱們之後怎麼辦?」

  禾晏側頭看了一眼這小老頭,又看了看周圍人,周圍的士兵亦是目光灼灼的盯著她,她剛到潤都的時候,只覺得城內一片死氣沉沉,人人都無生氣,不過是守著那扇門等死而已。眼下才過了一夜,他們的眼裡,就多了一絲名叫『希望』的東西。

  希望,總是特別珍貴的。

  「我會與李大人商量接下來的計畫,不過,還有一事請趙大人幫忙。」禾晏道。

  趙世明忙笑著應承:「好說好說,小禾大人但說無妨。」

  「這件事,還需得勞煩城中所有的匠人一回,」她垂下眼眸,「替我打造面具,越快越好。」

  ……

  堂廳裡,李匡轉過身來,看向面前兩人。綺羅站在李匡身後,虎視眈眈的盯著屋中的美豔女子。

  應香遞上令牌和手卷,李匡接過來,看過之後才對著楚昭道:「原來是楚四公子。」

  楚四公子這個人的名字,可比當日來的那位武安郎有名多了。畢竟有一個風流的舉國皆知的父親,又有一個權傾朝野的先生,自己還生的俊美溫柔,這樣的人扔在人群中,讓人想不注意也難。

  「李大人,我家公子是在回朔京路途中被困潤都,如今潤都這樣的情形……相爺有命,能否請李大人護送公子出城?」

  綺羅聞言,輕輕鬆了一口氣。這女子生的如此貌美,若是留在潤都,還真叫人不安,如果李匡看上了她,將她也納了怎麼辦?她這最受寵愛的小妾之位,可不能拱手讓人。

  李匡看向楚昭,道:「倒也不難。」

  縱然心中再如何不滿,徐敬甫的面子,他也不能不給。李匡不由得想起禾晏來,這世上,人與人尤其不同。如禾晏那樣與遠在涼州,卻因為擔心潤都自己不遠千里趕來與潤都共存亡,而楚子蘭身在潤都,卻想著全身而退,早日離開。

  不過,他自己也沒有能力強行將人留下來。飛鴻將軍當年挖掘的地道是為了將百姓移過來,如今卻成了要將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少爺送出去的通道。

  怨憤不甘被壓入心底,李匡面上卻浮起一個笑容,這笑容甚至稱得上有幾分討好,「楚四公子出城後,路過金陵,或是路過其他城池,可否替潤都求來援軍?」他侷促的搓了搓手,「眼下潤都已經岌岌可危,若是相爺願意出手相助……」

  「這是自然,」楚昭微笑,「楚某和婢子一旦安全出城,必然會想辦法替潤都四處求援。」

  「多謝。」李匡有些憋屈,什麼時候,大魏的生路,竟被權相玩弄於鼓掌之中。烏託人怕是早已看出皇室腐敗,才會趁火打劫。

  正說話的時候,又有人進來,來人道:「李大人,今日之後,我打算……」

  禾晏的聲音戛然而止,看向楚昭,驚訝的開口:「楚兄?」

  「禾兄?」楚昭也愕然,「你怎麼在此處?」

  禾晏怎麼也沒想到,會在潤都遇到楚昭,只道:「我……前來援軍。」

  「怎麼?」李匡也愣住,「你們二人認識?」

  「楚四公子先前曾在涼州衛待過一段日子,」禾晏問,「楚兄,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在這裡?」

  「我與應香回京的時候路過潤都,烏託人攻城,暫時困在城內。沒想到竟然等來了禾兄,」楚昭說到此處,反而笑了,「也算是有緣吧。」

  這誰能想得到,她與楚昭一前一後隔了這樣久才離開,沒想到在潤都遇上了。這還真是應了當初楚昭說的「一同隨行」。雖然有很多疑問,眼下卻不是說話的時候。禾晏對楚昭道:「楚兄,我現在還有事要與李大人商量,你若不著急的話,能不能等我與李大人說完後再來。」

  「無事,我不急。」楚昭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禾晏就對李匡道:「李大人,我們進屋說吧。」

  李匡與禾晏進裡屋去了,綺羅看了他們二人一眼,欠了欠身退出了房內。應香遲疑的開口:「四公子……」

  「我們暫時不走了。」

  「可是相爺那邊……」

  「我自有主張。」

  過了一會兒,應香才道:「四公子不離開,是擔心禾姑娘嗎?」

  楚昭沒有回答她的話,笑容淡去,「應香,你說的太多了。」

  應香不說話了。

  ……

  屋子裡,李匡回頭,看向禾晏,「還要掛草人?烏託人上了一回當,不可能再上第二回了。」

  「那些烏託人雖然蠢笨,卻也狡詐。有過一次的教訓後,日後只會更加多疑,反正到了夜裡,把草人掛下去也沒什麼損失,李大人何不嘗試一下?若是他們還願意上當,多收一些箭矢也是好的。」

  「那如果他們不上當怎麼辦?」

  「那就更好了。」

  李匡搖頭:「禾兄弟,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禾晏看著李匡,她當年也與李匡並肩馳騁過沙場。李匡這個人,嚴肅古板,打起仗來一板一眼,雖有能力,卻不太喜歡用計。禾晏轉過身,看向掛在屋中牆上的地圖,道:「李大人,如果你是烏託人,昨夜知道自己被人耍成了傻子,今日又故技重施,等到了明日,還是如此,你會怎麼辦?」

  「我會氣急敗壞,再也不上當!」

  「你不會再向城樓上下來的人射箭了?」

  「當然。」

  「那很好,」禾晏回過頭,盯著他微微一笑,「那麼第三次,我們的人就可以直接出城了。反正他們也會認為,從城樓上下來的人,不過是假的草人。」

  李匡愣了一愣。

  狼來了的故事誰都聽過,一次兩次上當,第三次縱然是傻子也不肯再相信了。烏託人也是一樣,白白賠了那麼多次箭,再多來幾次,也不會朝著草人射箭,殊不知就在最後一次,那些草人被悄無聲息的換成了真正的潤都士兵,就這樣趁著夜色,潛入了他們的營帳。

  李匡明白了禾晏的意思,但他還有不明白的地方,「你的意思是,要讓人出城?」

  「李大人,我早就說過了,守不如攻,如果我們繼續這樣守下去,遲早烏託人會立刻攻城。昨日的借箭已經激怒了他們,現在他們最不冷靜的時候,我們還能找得著機會,等他們休養好以後,再攻城,潤都的這點兵馬,阻止不了他們破城門。」

  李匡聽得心驚肉跳,忍不住道:「這我自然知道,但是就算趁夜偷襲,我們的人馬還是不夠!」

  「不是將烏托兵一網打盡,這也根本不可能。我們要做的,是燒他們的糧草,破他們的士氣。沒了糧草,烏託人會慌張,軍心不穩。會對潤都更加踟躕不定,爭取來的時間,」禾晏道:「李大人向金陵求救吧。」

  「金陵?」

  禾晏看著他:「李大人,不要把希望寄託在無望的人身上了。飛鴻將軍不會來的,如果他來,他早就來了。潤都要想守住,必須尋求別的生路。你就算再信任禾如非,潤都數萬百姓的命,也抵得過你的信任了。」

  少年的眼神堅定,語氣毋庸置疑,一瞬間,李匡的心中也有些動搖。過了片刻,他看向禾晏:「說得容易,就算趁夜偷襲,你如何就能保證燒的了烏託人的糧草?他們兵馬眾多,守在糧草處,只怕還未靠近,就被烏托兵發現了。」

  「五百人。」

  「什麼?」

  「我需要五百精兵,」少年道:「李大人比我更清楚,前鋒營意味著什麼。以我為首,五百人的前鋒營,一定會燒掉他們的糧草。就算我們死在了戰場上,死在了烏託人的刀下也不要緊,請李大人繼續守城,不要白白浪費了大家的犧牲。」

  「當然,」她道:「如果能帶回來忽雅特的腦袋,那就更好了。」

  ……

  自那天草人借箭後,一連三日,每日到了夜色四合時,潤都城樓下,都會慢悠悠的垂下數十條繩子,繩子上掛著人落到地上,不多時又換一批「人」如法炮製。

  起先烏託人們還會試探的射出數十數百箭,到最後,懶得上當,只零零散散的射出幾箭就收手了。

  城中所有的匠人都聚集起來,連夜趕製面具。王霸拖著一牛車的箱子過來,與其餘人將箱子全部搬到了地上,對禾晏道:「全都在這裡了。」

  眾人的視線下,禾晏走上前,彎腰掀開一具箱子的蓋,箱子裡堆滿了密密麻麻的面具。趙世明拾起一具來看,見這面具生的青面獠牙,眼如銅鈴,十分可怕,不由得「啊呀」一聲,手一鬆,面具掉回箱中。他嘀咕了一句:「怪嚇人的。」

  「阿禾哥,大家就要戴著這些面具去打烏託人嗎?」小麥緊張的問,「這些……都是惡鬼的面具啊!也實在太可怕了。」

  禾晏笑笑:「很可怕嗎?也沒有吧。」

  在濟陽的時候,一個「狸謊」的面具就能令凌繡他們避之不及,倘若看見眼下這些,大抵要嚇得面無人色了。在趙世明替她招來潤都所有的工匠製作面具時,禾晏也只有一個要求,看起來越是詭異恐怖越好,最好如佛像十八層地獄裡的那些小鬼,猙獰醜陋。

  她自己看著這些,覺得丑是真醜,可怕卻不至於,大概是因為在她的人生中,人比鬼可怕得多,見過的真正恐怖詭異之事,遠遠大過於此。

  在這箱中的面具裡,最上頭一隻卻顯得格外不同,這一隻看起來沒有畫那些花裡胡哨的圖案,整隻面具像是用鐵鑄成,密不透風,只露出一雙眼睛和下巴,禾晏將這隻面具拿起來,輕輕覆在臉上。

  王霸不滿:「憑什麼你的這隻看起來就要好看多了?能不能一視同仁?為什麼我們就要戴這些狗都覺得醜的?」

  一邊的李匡卻倒吸一口涼氣,道:「禾將軍!」

  眾人都朝李匡看去,江蛟微笑:「李大人,禾兄現在只是武安郎,還沒有升到將軍呢。」

  李匡這才發現自己的話被旁人誤會了,解釋道:「我是說,這面具,是飛鴻將軍的面具。」

  他與禾如非當年一起並肩作戰的時候,禾如非就戴著一隻看起來很是相似的面具。他有好幾次起了促狹之心想去摘,奈何那面具就跟長在禾如非的臉上似的,怎麼都取不下來。後來他的愛妾綺羅告訴他,禾如非對自己的臉上傷疤十分在意,還是不要揭人短的為好,李匡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又過了幾年,禾如非回京了,聽說當著陛下的面摘下了面具,是個生的英俊端正的面孔,還很是令人驚豔了一把。聞此消息的李匡十分惱怒,覺得這人有病,先前所謂的「貌醜無鹽」都是騙人的鬼話。保不齊是給自己尋個噱頭,就為了讓人有反差。

  除了後來在京中上朝的時候見過一次禾如非,他們二人,也有幾年未見了,如今卻在眼前這少年的身上,看到了當年禾如非的影子。一如既往的英勇慷慨。

  可他絕不會是禾如非。

  李匡心中泛起嘀咕,莫非禾如非家中還有個兄弟,這少年年紀尚小,卻已經有了大將風姿。又都姓禾……禾元盛也跟楚臨風一樣,在外面養了個私生子嗎?

  禾晏不知李匡思緒已經飄得這樣遠了。一邊的江蛟問:「飛鴻將軍的面具?李大人的意思是,這面具和飛鴻將軍的面具很是相似吧?」

  時隔太久,當年禾如非戴的面具細節如何,他早已記不大清楚,但覺得也差不離,就點頭:「很像。」

  禾晏微微笑了,自打禾如非頂替她成為「飛鴻」以來,她也沒料到,還會有這麼一日,戴上這隻熟悉的面具。

  「禾老弟,你究竟要做什麼?」黃雄納悶。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忽雅特也沒見過真正的飛鴻將軍。但一定聽過當年面具將軍激戰西羌人的事。我戴著這隻面具殺入敵營,他們不知面具下的人是誰。心懷忌憚,士氣一亂,那,就是我們的可趁之機。」

  「你……」李匡恍然。

  「我要假扮飛鴻將軍。」少年道。

  ……

  夜漸漸地深了,今夜下起了濛濛細雨。

  原野裡傳來蟲鳴聲,營帳裡,烏托兵們正在休息。

  前幾日裡潤城裡李匡搞的那一齣「草人借箭」,使得他們白白浪費了十萬支羽箭,這幾日都在清理,十萬支羽箭並不是個小數目,原先打算的計畫也要改變。忽雅特氣急敗壞之下,斬了好幾個弓箭手。

  而李匡的「草人借箭」還在繼續,每一夜,都會有草人從城頭垂下,一開始,烏托兵還懷抱著警惕的想法射出箭陣,到後來,已然不上當,甚至覺得李匡此舉,是在嘲諷侮辱他們。忽雅特怒道:「等破城那一日,我要把所有潤都兵馬全部活埋,我要當著潤都全城人面前把李匡那個王八蛋大卸八塊!」

  畢竟被耍的團團轉,實在是一件太過於丟臉的事。他先前還在嘲笑瑪喀,沒料到這麼快就輪到了自己。

  「將軍,今夜那些李匡如果再放那些草人怎麼辦?」手下問。

  「怎麼辦?」忽雅特陰著臉問:「還要我再當一次傻子嗎?蠢貨!」

  手下諾諾的不敢應聲。

  城樓上,一身黑衣的禾晏正在往身上綁繩索,身後,是李匡為她在潤都兵馬中挑選的五百精兵,各個身手出眾。

  小麥和洪山原本就不是涼州衛前鋒營的人,身手亦是平平。望著準備的兄弟們,小麥憂心忡忡道:「阿禾哥,那些烏託人,真的不會朝這裡放箭嗎?如果他們朝這裡放箭的話,大家豈不是想要回頭都來不及了。」

  禾晏踮腳,摸了摸他的頭,雖然小麥已經長得比她高了,可很多時候,他更像個孩子,總是令禾晏想到禾雲生。她耐心道:「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一日我們用草人借箭,製造了這樣一種假象,又故意讓烏託人識破。他們自認為知道了我們的計謀,放鬆了警惕,在這之後化無為有,化假為真,化虛為實。等我們的人真的夜襲他們,忽雅特一定以為是假的,不做防備,我們趁著這個機會,他們防不勝防。」

  「可你怎麼能確定呢?」小麥不依不饒。

  禾晏道:「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一定能確認的。我只能最大程度的去猜測忽雅特的想法。」

  這是一場攻心戰,也是一場豪賭。

  禾晏轉頭,望向身後的眾人。這些精挑細選的潤都士兵,因著長時間與烏託人的消耗,看起來都很瘦弱憔悴,然而眼睛卻都燃著一把火。被人打到家門前,如今終於有了反擊的機會,縱然代價是生命,大魏男兒也在所不惜。

  「我們下去的時候,也許烏託人不會射箭,但也許,他們會射箭。中箭的兄弟們,一定不能發出聲,也不能動彈。」禾晏頓了頓,才接著道:「只有我們將自己當做是『草人』,烏託人也才會相信我們真的是『草人』。」

  李匡臉色凝重,他自然知道禾晏說的是什麼意思。有戰爭就會有犧牲,尤其是今夜的這五百精兵。如果他們在中箭之後,發出聲音或是動彈,就很有可能被烏託人發現端倪,到那時,前功盡棄。

  可要忍著中箭的痛苦,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也許這一箭下去,我們會受傷,也許會死。」禾晏看向每一個人,聲音平靜,「但我們都得記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就算是死了,也是為了守住潤都而死,烏託人的羽箭沒有特定的對象,可能刺向每一個人,這個人裡面,也包括我。我需要你們明白可能有的結果,如果現在有人接受不了的,可以站出來離開。否則因為一個人使得整個夜襲功虧一簣,我決不輕饒!」

  少年眉眼冷厲,眼露寒芒,平日裡見他脾氣溫和好說話的模樣,真要冷漠起來的時候,誰也不敢反駁。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李匡驚訝的發現,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將潤都的指揮權交到了這少年的手中,明明他還年少,甚至在此之前他都不瞭解這個叫禾晏的武安郎。

  但他偏偏就有讓人信服的能力,就如那一年,尚且還是副將的飛鴻將軍。

  「都準備好了嗎?」

  「好了!」

  「很好。」禾晏勾了勾唇,將手中的面具覆在自己臉上。

  面具遮擋住了少年的臉,於是連帶著那點青澀的稚氣也消失不見,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眸,如刀般銳利,將所有的鋒芒盡數斂藏。

  她走到李匡面前,不等李匡回過神,就搶走了李匡手中的劍。

  「李大人,你的劍借我一用。」

  「喂……」李匡微惱。這人做的也太過自然了一些。

  李匡的劍是好劍,雖然比不得青琅,卻也比普通的劍鋒利輕盈。禾晏掂了掂手中的劍,一瞬間,似回到過去的戰場,她仍然是那個帶著撫越軍衝鋒陷陣的將軍,熱血未涼。

  「飛鴻將軍可不能少了劍。」她轉過頭,聲音冷酷,「兒郎們,戴上你們的面具,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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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7:3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四章 飛鴻

  夜裡下起了濛濛細雨,風驟起,雨絲帶著絲絲寒意,落進茫茫原野中。

  營帳附近的火把被吹得熄滅了許多,烏托兵們罵了一聲,駐紮在外的時候,天晴總好過下雨。一時間,看向城裡的目光,便多了幾分凶殘貪婪。那些潤都人可以住在遮蔽風雨的宅子中,聽說金陵還有數之不盡的綾羅美人,等到了朔京,更是好東西不斷。朔京皇宮裡一個普通妃子的吃穿用度,都比烏托國大臣們吃的還要好。

  索性過不了多久,等忽雅特大人下令總攻,這座城的主人就是他們的了。

  烏托兵望著緊閉的城門,如望著肥肉的惡狗,眼中儘是垂涎。

  這時候,一條繩子垂了下來,夜色下,繩子上面晃晃悠悠的墜著一個人影,不多時,許多繩子同時出現,每一條繩子都墜著數名人影。

  巡邏的烏托兵道:「快去告訴將軍,那些潤都人又放草人下來了!」

  忽雅特正在營中喝酒,聽聞手下傳來消息,冷笑一聲,「還真當我們日日都給他們送羽箭來了。告訴其他人,放幾箭就行,多了的,就算折了,也不給那些大魏的軟骨頭!」

  手下領命離去。

  繩索微微晃動,禾晏是第一批下城樓的,她動作極快,不過轉瞬,腳就已經沾到地面,還未站穩,聽得頭上「嗖嗖」幾聲放箭的聲音,心中一緊,烏託人放箭了。

  這其實在她的意料之中,在此之前,她已經令人放過兩次草人,可防不住心中警惕的烏託人會偶爾放幾箭試探。這些箭矢也許會射空,也許刺中了一些士兵身上,不過……沒有聲音。

  除了雨聲和風聲,什麼聲音都聽不到。如她所說的,縱然是再疼也要忍著,只有將自己當做『草人』,烏託人才會相信,從城樓上垂下的繩子上,綁的是「草人」。

  身側傳來輕輕的響動,左右都有人跟著下來,五百精兵會緊跟著全部落到這片土地上。時間緊迫。

  所幸的是,烏託人除了一開始放了幾箭後,後來就再也沒動靜了。大抵是沒聽到聲音,篤定今日也同從前一樣,是李匡用來「借箭」的把戲,再也不肯上當。等到一刻鐘以後,所有的人馬都已到齊。

  五百人裡,因烏託人的箭矢受傷的一共有三人,好在都沒有傷及要害。禾晏令這三人抓住繩索回城,剩餘的人跟她一同潛入烏託人的營帳。

  夜雨成了最好的掩護,雨幕遮蓋了一切,天地萬物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中。

  營帳附近,巡邏的兵士正舉著搖搖欲墜的火把走動。烏託人的兵馬很是鬆散,大抵以為這張戰爭勢在必得,也不相信以潤都的這點兵馬,敢自投羅網的來偷襲,就連巡邏的兵士,也巡邏的不甚認真。

  原野空曠,連遮蔽的樹叢都沒有,唯有矮小的灌木和石塊,烏託人紮營扎的倒是很討巧,這樣的地方藏不了什麼人。但同樣的,這樣的地方,他們的糧草營在何地,很容易就能找到。

  禾晏對身後的人打了個手勢,所有精兵按她先前所說,各自潛入附近的營帳附近。

  得先找到堆放糧草的地方,禾晏招手,江蛟與王霸一行人是跟著她行動。涼州衛出來的,彼此熟悉懂得配合,由他們去找糧草所在地燒掉糧草是最好的辦法。

  一個烏托兵坐在帳前喝酒,烏託人粗蠻,喜愛喝烈酒,一邊嫌棄潤都的葡萄酒過分清甜,沒有酒的樣子,一邊卻又捨不得放手。裝在精緻酒罈裡的酒被他們倒進嘴巴,又隨意扔在腳邊毫不留戀。葡萄酒雖甜,卻也是酒,不多時,便生出些微醺醉意。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走到原野邊上的灌木叢林裡,解開褲子就要撒尿,解放到一半,忽然感覺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他以為是跟隨上來的其餘士兵,不耐煩的回頭去,就瞧見一張惡鬼的臉擱在他身後,衝他陰森詭笑。

  人在尤其恐懼的時候,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這烏託人也是一樣,腦中空白了片刻,只覺得渾身冰涼,一個『鬼』字還沒出口,面前一道寒芒。

  「咚」的一聲輕響,他的腦袋落了地。

  面具人蹲下身,將這人的身體拖入灌木叢深處,不多時,外頭再沒了烏託人留下的痕跡,一道黑影才悄無聲息的向營帳中潛入。

  與此同時,烏託人駐紮地中,無數個「惡鬼」出現,悄無聲息的帶走了一大波烏託人的性命。這些烏託人臨死之前,尚且不知自己死於誰手,只記得黑暗中陡然出現的鬼臉,森然恐怖。

  又一個烏託人倒下,被拖進無人的營帳裝作睡著的樣子勾著腦袋,兩個面具人彼此點了點頭,眸中閃過一絲快意。

  五百個人,除了禾晏以外,五百張惡鬼面具。穿著黑衣神情凜冽的少年對他們道:「烏託人相信鬼神,相信輪迴。他們殺人如麻,作惡多端,偏要家家戶戶供奉佛像。如果我們夜襲,人人都帶上這些青面獠牙的惡鬼面具,陡然在黑暗中出現,烏託人心中有鬼,必然受驚。驚嚇之中,士氣易洩,這就是我們的時機。」

  如今看來,果真如此。倒沒想到一向自詡膽大勇武的烏托蠻夫,竟然也會怕這些鬼神之說。

  禾晏的這個主意,其實還是來自於在濟陽水神節的時候,那隻「狸謊」面具。一個「狸謊」面具只是醜陋,便會令濟陽城的人厭惡排斥。那對於烏託人來說,惡鬼的恐怖,足以令他們動搖軍心了。

  烏託人的營帳挨著並不近,普通士兵和副將統領的營帳,亦有距離。禾晏在經過一處看起來格外寬敞豪奢的大帳時,聽見裡面傳來女子痛苦的呼號聲。

  營帳中幽暗的燈火映出裡頭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見掙扎的婦人、猙獰的男子,伴隨著烏託人放肆的調笑和女子的哭泣,聽的人膽顫心驚。禾晏不自覺的停下腳步,看向帳中。

  身側的江蛟一驚。

  他們還未找到糧草的地方,如果這個時候禾晏忍耐不住動手,一切都將功虧一簣。到時候白白送死的不僅是這些被俘虜的潤都婦人,還有今日跟隨來赴死的前鋒。

  雖然他也很是同情這些女子。可亂世中,女子沒有自保的能力,一旦被俘,就只能淪為敵軍的玩物。

  石頭亦是擔心,小心的拉了拉禾晏的衣角,禾晏移開目光,一招手,示意他們繼續向前。

  江蛟心中鬆了口氣,以禾晏正義感十足的性子,他真怕禾晏會不管不顧的衝進去暴露自己。

  女子的哭聲漸漸遠去了,卻又像是沒有遠去,縈繞在每一個人的耳邊。眾人心知肚明,倘若今夜不能燒掉烏託人的糧草,不能殺他們個措手不及,過不了多久,潤都城破,四處都會響起如今夜聽到的這般哭聲。

  戰爭就是如此殘酷。

  等又往前潛入了一段,周圍巡邏的烏託人多了起來,舉著火把在附近走來走去,這附近士兵的營帳也少了許多,有一處很大的帳子,外頭停著數十輛馬車。

  禾晏與王霸他們停下腳步,藏在了身後的灌木叢中。

  這就是烏託人囤積糧草的地方了。

  這麼多糧草,若是搬回潤都,可解多少燃眉之急。這些士兵不必餓的面黃肌瘦,城中百姓也不必四處抓老鼠野草來吃。可禾晏也心知肚明,他們根本帶不走這些糧草,倘若貪戀,結果必然是誰都走不了,既不能帶走一份糧草,還會將數百人的性命斷送在這裡。

  戰爭之道,也是捨得之道。要想贏,也得有捨。

  守著糧草的烏托士兵很是警惕,不時地抬頭看看四周,火把將周圍映的極亮,根本無法向先前一樣潛入附近放火。

  「怎麼辦?」石頭比劃著問道。

  這一點,禾晏早已想到,她朝著前方指了指,又指了指自己,對準放糧草的地方。

  這是要按他們臨出發前,商量的第二種辦法。但這個辦法,對禾晏來說,太過危險了。

  石頭還有些猶疑,禾晏笑了笑,叫他伸出手來,自己伸出食指在他掌心寫字,眾人仔細看去,見她哪裡是寫字,而是虛虛畫了一座山丘,插了一面旗子。

  這是要他們回憶爭旗的畫面。

  當初涼州衛時,白月山上爭旗,也是他們五人,那時候剛剛日訓沒多久,連烏託人長什麼樣都沒見過,亦從不知道真正的戰場,就在那樣一座山上,將二十面旗幟,盡數收入囊中。

  搶劫就要有搶劫的樣子,只不過他們如今搶劫的對象,從涼州衛的同袍們,變成了可恨凶惡的烏託人,他們爭的也不是二十面無關痛癢的旗幟,而是烏託人視如珍寶的糧草,他們求的不是小小的衛所榮耀,不是能讓他們虛榮長臉的第一,而是潤都一城萬民的生機。

  五個人,只要齊心協力,當初可以,現在也一樣行。

  笑意從面具後的眼睛一一漾開,禾晏極輕的與他們擊了一下掌,率先消失在夜色中。

  ……

  風比剛才更急了一些,斜斜的雨絲打在人身上,沁出一片涼意。

  「剛才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一個巡邏的烏托兵問身側同伴。

  「風聲吧。」同伴滿不在乎的回答,嘲笑他,「怎麼,在潤都城外待久了,連你也變得像大魏人一樣的膽小?」

  烏托兵沒有回答,只疑惑的看向遠處,就在方才,他好像聽到了一絲隱隱約約的呼號。他又看了看四周,問:「咱們舉火把的巡邏兵,是不是少了一些?」

  烏托兵們都在營帳中睡覺,巡邏的人兵則在外面放哨。夜雨縱然是澆熄了一些火把,但也不至於連人也一併澆熄了。他走了過去,恰好走到一處營帳前,風吹得營帳外頭的野草簌簌作響,也吹來了一絲奇異的味道,這味道他並不陌生,甚至熟悉的要命,每一日在俘虜營中,在潤都城外的莊子上,他們無數次的感受過。

  這是血腥味。

  烏托兵一愣,他舉著火把,站在帳前,猶豫了一下,才走了進去,但見帳中血腥氣更濃,眾人都趴在地上,似是熟睡。

  如果忽略了地上大灘的血跡的話。

  「來人——有敵情——大魏人偷襲營帳——」巡邏兵剛喊出這一處,但見昏暗中,突然亮起一線刀光,緊接著,他便覺得脖頸一涼,身子倒了下去。

  火把掉在地上,他艱難的轉動眼珠,目光所及處,見到一張青臉獠牙的鬼面,森然看著他。

  ……

  號角響徹了潤都城外的原野,無數烏托兵從夢中驚醒。

  「大魏人夜襲營帳!」

  夜色和風雨掩蓋了血腥氣,眾人起身檢查時,才發現已經有許多營帳的烏托兵在睡夢中被人取了性命。血流到了帳子外,又匯入原野的泥土裡,同雨絲一起,澆灌著大魏的土地。

  忽雅特拔出腰間長刀,切齒怒道:「大魏人竟然敢夜襲,烏托勇士必讓他們有去無回,給我殺光大魏人!」

  四面殺氣驟起,圖窮匕見,營帳處傳來一片喊殺激戰之聲。

  「鬼啊——有鬼!」這是烏託人驚惶的慘叫。

  「鬼在哪裡?那是大魏人!」

  「不……是鬼!」

  四面八方湧出的黑衣人,臉如厲鬼,神情猙獰,悄無聲息的出現在烏託人身邊,輕而易舉的收割他們的生命。烏託人原本凶殘嗜殺,但見黑夜之中的厲鬼映現,士氣先洩,登時有些混亂。

  忽雅特氣的喝道:「什麼厲鬼,都這是大魏人的陰謀!都給本將軍看清楚,他們臉上戴的是面具!誰要是不全力抗敵,畏首畏尾,我必軍法處置,全部殺頭!」

  忽雅特說的如此厲害,其餘烏托兵也不敢後退,然後人的恐懼之心,本不會因為一句話就徹底消退。潤都匠人做的這些面具,又極盡恐怖陰森之感,他們亦不說話,任誰見了,心中都要先膽怯三分。

  烏托兵一時討不了好。

  另一頭,禾晏所在的營帳外,四處已經聽到了外頭傳來的混亂之聲,然而守著糧草的烏托兵們只神情有異,並不動彈,反而更加警惕的對準了四周。

  就在這時,忽然間,有人的身影閃現,動作極快,如一線殘影,欲靠近糧草,烏托兵們登時紛紛喝道:「有人來了!」

  刀劍的聲音拼撞在一起,烏托兵們這才看清楚,來人竟是一個戴著面具的黑衣人……但是,只有一人?

  「一個人也敢來燒糧草。」烏托兵笑道:「忽雅特大人說的沒錯,這些大魏人不僅膽小,還很愚蠢!」

  「烏託人不僅蠻野,還很嘴碎。」帶著面具的黑衣人冷嘲道。

  「弓箭手準備,給我將他刺成刺蝟!」

  無數箭雨從身後落下,糧倉處守著的烏託人最多,且無論外頭發生何事,這些人都不會離開。因著糧草從某種方面來說,是烏託人們不費一兵一卒制勝的關鍵。攻城當然比守城困難,若是硬拚,雖然能勝,到底會有傷亡。倒不如慢慢消耗著潤都,等城內的人大半被餓死,潤都兵馬無力氣打仗時,介時破城,如刀切豆腐,輕而易舉。

  是以,忽雅特也知道,糧草容不得一點差錯。

  箭雨密密麻麻,那黑衣人卻以劍擋箭,他劍法好的出奇,在夜雨下,在火把的映照下,快的讓人難以看清楚,只能見到黑影廝殺,不過須臾,身前身後全是烏託人的屍體。

  藏在草叢中的黃雄幾人都驚呆了。

  禾晏這人在涼州衛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刀馬弓箭樣樣精通,鞭子長槍也不在話下,唯獨從未見過他用劍。江蛟曾問起過,禾晏只道:「我劍法不好,用起來頗不順手,也就別獻醜了。用兵器,當然要用自己最擅長的那一個。」

  今夜禾晏拿走了李匡的寶劍,他們都以為是因為禾晏要偽裝飛鴻將軍不得已而為之。如今卻看他的劍法精妙,只怕跟真的飛鴻將軍比起來也不遑多讓,過去實在是太過謙虛,竟不肯展露真正的身手。

  難怪她敢一人孤身夜襲敵營,火燒糧草。這些箭雨在她周圍,亦也奈何不得。

  「將軍!有人在糧倉附近動手!」忽雅特身邊的親信喊道。

  忽雅特一刀捅向面前一個面具人的心口,猛地抽出,刀並著血跡一道收回,那人倒了下去,臉上的面具也掉在了地上,忽雅特一腳踩上去,將面具狠狠往地上碾了碾,轉身往糧倉的方向走,冷笑道:「不自量力!」

  待方走到糧倉附近的營帳邊,便看見四處皆是烏托兵,圍在中央的,是個持劍的黑衣人。他劍如長虹,不過是孤身一人,竟殺出十萬大軍的氣勢,黑色箭雨在他身側,卻連他的衣角也沾不上。而他的長劍所指處,烏託人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

  忽雅特一下子停住腳步。

  數個烏託人一齊衝上去,黑衣人的劍卻蛇般輕鬆拂過,一轉一旋,數人倒在她面前,血跡濺在她銀色的面具上,又被濛濛夜雨沖刷,沖不盡的鋒利滾燙,殺意凜然。

  忽雅特腦子一懵,「你是誰?」

  面具人看過來,他眼眸很美很亮,教人遍體生寒,然而聲音卻是平靜的,甚至稱得上柔和。

  「玉人踏雪翩然去,飛鴻驚雲自在飛。」黑衣人歪頭看著他,道:「我還以為,我的名字,天下人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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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7:5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五章 綺羅

  「玉人踏雪翩然去,飛鴻驚雲自在飛。」黑衣人歪頭看著他,道:「我還以為,我的名字,天下人都知道呢。」

  飛鴻將軍?禾如非?

  忽雅特心中大駭,脫口而出:「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面具下的眼睛盯著他,嘴角微勾,似含著無盡嘲意,「什麼不可能?」

  忽雅特是烏托國最勇敢的將軍,然而此刻,卻是下意識的忍不住往後退,一邊近乎暴躁的喊道:「給我上!殺了這個人,國主重重有賞!」

  無數的箭矢和人影衝了上去,而那個戴面具的人卻輕而易舉的避開了每一道撲向他的刀鋒和箭矢。他如雪中飛過的輕鴻,展翅間自有天地,沒有什麼可以困住他的地方。而他的劍鋒更是所向披靡,飛舞環繞在夜色裡,似乎將雨絲也能割裂。

  忽雅特不得不相信一件事,這的確就是飛鴻將軍禾如非,天下間除了禾如非沒有人的劍術能精妙至此。忽雅特從未與禾如非交過手,可他也曾從戰敗了的西羌人嘴裡聽說,禾如非的青琅劍,能斬斷一切可能不可能的阻礙。

  可是,禾如非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明明……不可能如此!

  莫非這又是大魏人的陰謀?禾如非騙了他們?這些狡詐可惡的大魏人!

  「我要殺了他!」忽雅特恨聲道,沖身邊人高喊,「取我的弓箭來!」

  他要親自射殺這隻還能飛的大鳥,他要看著這隻飛鴻從天上墜落,掉到地上,最後被他踩進泥裡。

  弓箭被遞到他手上,他對準了被烏托兵們圍在中間廝殺的黑衣人。怎麼都無法對準目標,吼道:「蠢貨,你們都退開一點!」

  話音剛落,手中箭矢應聲而發,卻見又從灌木林深處,「嗖嗖嗖」射出幾隻箭來,恰好將他的箭從中間攔住。

  「還有同黨!抓住他們!」

  就在此時,灌木林中又跳出一名臉上戴著惡鬼面具的男子,長笑一聲,只往黑衣人的方向丟了一隻木桶樣的東西。

  持劍的黑衣人只在半空中抓住那隻木桶,而烏托兵們的箭矢已經突然而至,「飛鴻將軍」動作極快,教人看不清,只將木桶擋在眼前,彷彿鐵盾。

  箭矢射中他手中用來充當盾牌的木桶,便有水流一樣的東西流了出來。忽雅特看見的第一時間心中就大喊不妙,道:「住手!都住手!」

  可縱然弓箭手立刻停下動作,射出去的箭矢已經回不來。眨眼間,「飛鴻將軍」手中的木桶已經被射成了篩子,水流從其中迸射出來,遍灑了整座糧草營。緊接著,就聽見她嘴裡發出一聲口哨的聲音,聲音清越,從灌木中,黑暗的四面八方,頓時射出數十數百箭矢,箭矢帶火,落到灑滿膏油的糧草堆上,「轟」的一聲,火勢衝天而起。

  一回生二回熟,放火這種事,不久前才在濟陽做過一次,禾晏再做此事,早已順手的不得了。

  忽雅特怒極攻心,險些吐出一口鮮血,只命令眾人救火的救火,殺人的殺人。可這裡並非濟陽,河流也不是到處都是,紮營的地方離河流說遠不遠,說近卻也絕對不近。

  禾晏心中稍安,這些膏油,都是潤都裡製造煙花火器最後的膏油,今夜雖然有雨,雨勢卻不大,風卻很急,只要順著風吹過去,不愁火勢不漲,到最後,這些駐紮的營帳都有危險。

  「趁現在!」禾晏高聲道:「別後撤,戰!」

  四面八方的廝殺聲合著火光響起。忽雅特環顧四周,四面八方衝出來戴著惡鬼面具的大魏人本就已經令烏托士兵心慌意亂,士氣不穩,此刻糧草被燒,一些人忙著取水救火,別說是兵陣,連殺大魏人的步調都已經被打亂。忽雅特險些氣的吐血。

  這一切都是因為禾如非!

  禾如非……他看向四周,沒看見禾如非的影子,心中一震,怒道:「給我抓住禾如非,我要親自砍下他的腦袋!」

  營帳裡,女子低低的哭泣聲傳來。突然間,帳簾被掀開,兩張惡鬼一樣的臉出現在帳中。

  女子們發出短促的一聲「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其中一人摀住了嘴,那人揭下面具,露出一張帶著刀疤的凶神惡煞的臉,卻不是烏託人的長相。他不耐煩道:「我們是大魏人,過來救你們的,穿上你們的衣服,趕緊走。」

  帳中的女子,皆是衣衫不整,其中有兩人已經倒在地上,早已氣絕。江蛟看著看著,心中嘆了口氣。來的時候忽雅特在裡頭作亂,對潤都的女俘虜做出些禽獸不如的事,禾晏不能耽誤燒糧草的正事所以離開了,可終究沒有放下。糧草一燒,就讓他們二人過來瞧瞧。

  本來還覺得禾晏心腸太軟,如今看著營中淒慘的屍體,饒是王霸這樣的山匪也覺得不忍,不由得攥緊拳頭,暗罵烏託人一聲畜生不如。

  幾名女子悄無聲息的跟著王霸二人出了營帳,烏托士兵都集中在糧草那頭,無人注意到他們,江蛟問:「禾兄一個人能不能撐的了那麼久?」

  王霸冷笑一聲:「他比你我可會逞英雄的多了,他去救其他俘虜了。」

  大魏俘虜住的營帳,小而破,幾乎都不能遮蔽風雨。幾十名女子擠在一起,衣不蔽體,個個神情淒惶,帳中充斥著血腥氣和腐爛的味道,令人作嘔。每一次烏託人糟蹋這些女子,死了的就扔進河裡,活著的也多是傷痕纍纍,被丟回來,過幾日再重複生不如死的日子,一直到死為止。

  乍然見有人來救她們,這些女子還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吧,」禾晏道:「我救你們出去。」

  為首的一位婦人顫巍巍的問:「壯士,你叫什麼名字……你……你是飛鴻將軍嗎?」

  面具人沒有動,不過須臾,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少年清秀英朗的面容,聲音沉靜:「不是,我叫禾晏,陛下親封的武安郎。」

  ……

  烏托士兵們的調子徹底被打亂了。那些戴著面具的大魏人卻並不戀戰,眼見著糧草快要燒盡,便掉頭就往城門的方向衝。城門之上,也早已垂下繩索,而無數的弓箭手埋伏在城樓之上,一旦有烏托士兵靠近他們,便用前幾日從烏託人手中借的「箭」來射殺他們。

  烏託人難以靠前,而那些惡鬼一般的面具人卻能全身而退。

  「他們帶走了那些俘虜!」有人喊道。

  忽雅特暴跳如雷:「一群廢物!連女人都看不住!」

  烏托士兵們心中亦是委屈,誰能想到,生死關頭,還會有人注意那些沒有價值的女人?不過是成了敵軍戰利品的只會拖後腿的東西罷了,這要是放在他們烏托,縱然是救回去了,也要殺掉——被敵軍玷污過的女子,沒有資格活在世上。

  被俘虜的女子,恨不得死在敵營還好,他們又怎麼能想到,還會有人千方百計的將這些女人救走?

  親信遲疑的開口:「聽說飛鴻將軍禾如非從來不傷害女人,若是有人擄走大魏的女子,只要他在,都會救回……」

  忽雅特一腳踢回去,「混賬!我說過了,禾如非怎麼可能來潤都!」

  原野裡傳來糧草燒焦的味道,不時地有烏托士兵提著水桶來澆水,可風大火大,不過徒勞無功,忽雅特望向遠處潤都城樓的方向,無數的弓箭手們埋伏在高處,不時地有帶著火把的箭矢往這邊射來,彷彿警告。

  他臉色沉沉,險些將牙咬碎:「潤都……我必踏平潤都!讓潤都老少屍骨無存!」

  ……

  禾晏是最後一個上城樓的。

  要護著那些女人先拉著繩索回去,她在城樓處與烏托士兵周旋,待最後有了機會回城,縱然弓箭手們用箭矢逼退烏託人,身上到底還是負了傷。

  有戰爭就會有犧牲,留著一條命在,已經很好了。

  那些從敵營中僥倖逃出生天的女子們呆呆的坐在城樓上,直到遠處再也聽不到烏託人的號角聲,才回過神來。慢慢的雙手摀住臉,嚎啕大哭起來。

  城門後滿地的潤都士兵,早已揭下臉上的面具。一夜的突襲,任何事情都高度緊張,只有到了現在,彷彿才明白過了真正發生了什麼。有人在哭,有人卻在笑,高喊著:「我們燒了他們的糧草!那些烏託人被我們打成了傻子,哈哈哈,我們打贏了烏託人!」

  說是打贏了,自然言過其實,不過這一次夜襲,的確是勝了,而且是大獲全勝。烏託人死傷的兵馬暫且不知,禾晏帶去的五百精兵,犧牲了四十六人,二百七十三人負傷。這對守了月餘的潤都人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

  李匡不可思議的看向倒了滿地的精兵們,喃喃道:「竟然做到了。」

  禾晏帶著這些人馬去的時候,李匡的心裡,其實是不認同的。他幾乎是做好了禾晏與這幾百人無一生還的準備,不過是去送死。至於燒掉烏託人的糧草,李匡也認為,可能性極小。

  可就是這些在他眼中不可能的事,如今全都變回了現實,他們甚至帶回來了烏託人在城外抓走的那些俘虜。

  李匡的心裡,突然燃起了新的希望,一直以來,他不認為潤都的這些兵馬能夠與烏託人抗衡。想著只能死守城門,等著援軍。可如今禾晏卻令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如果烏託人也耗不下去了呢?烏託人沒了糧草,堅持不了多久,他們的優勢已經不存在了。如今也不過仗著人數上的優勢,而人數……那位年輕的武安郎禾晏,不是已經打過兩次以少勝多的勝仗了麼?

  思及此,李匡激動地看向禾晏,見那少年倚著樓牆坐著,還未來得及取下面具,正看向抱在一起痛哭的被救出來的女人們,李匡看不到禾晏的神情,卻能看見他嘴角的微笑。

  他很欣慰。

  一瞬間,李匡眼前的畫面,又與過去的畫面重合了。他仍依稀記得和那位尚且是副將的禾如非打過一場仗的時候,那人也是如此,安靜的坐在地上,看著或哭或笑的士兵們,戰場上的鋒利盡數收斂,柔和的不可思議。

  他真像禾如非,李匡心裡默默想到,更準確的說,是像過去的禾如非,當年的禾如非。

  「你怎麼樣?」李匡走了過去。

  禾晏抬起頭來看著他,嘴角翹了一下,「還好,就是有些累。」

  整整一夜,他和那些精兵們都未曾休息,李匡就道:「休息一下吧。」

  禾晏點點頭,站起身來,又想到什麼,對李匡道:「救下來的這些女子,勞煩李大人叫人打聽一下他們在城中可還有家人。若是有,煩請家人來將她們帶回家去,若是沒有家人,也請大人將她們好好安頓。」

  李匡微微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禾晏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不管李大人心中怎麼認為,但她們都是大魏人,也是潤都的子民。大人既是城總兵,就不能坐視不管。戰場上的人,職責不過是為了保護國土每一寸內的百姓,不分貧富貴賤,亦不分她們遭遇了什麼。」

  她定定的盯著李匡,似乎堅持要李匡給她一個答案,李匡頓了頓,道:「我知道了。」

  禾晏對他頷首:「多謝。」

  她逕自下了城樓。

  ……

  禾晏是住在趙世明安排的宅子,她如今是武安郎,倒是能藉著武安郎的特權獨自住一間屋子。

  她問宅子裡的下人要了一盆熱水,進了屋。下人很快打好了熱水送進來,禾晏鎖上門,摘下面具,將衣裳拉了下來。

  背上、肩上、手臂上都負了傷,一些是被刀擦傷的,一些是箭上。昨夜裡她既擋在最前面,又去燒了烏託人的糧草,數以百計的箭矢,真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如今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將帕子用熱水浸濕,一點點的擦過傷口處,背上和肩上的傷口最深,先前腰上的傷口倒是沒多少了——多虧了林雙鶴的祛疤生肌膏。

  這次來潤都,她又將剩下的祛疤生肌膏帶在身上,肩上和腰上的傷口堪堪用完,盒子裡再也挖不出一點來。

  換好乾淨的衣服,她看向鏡中的自己,鏡中少年臉色蒼白,面具和黑衣最大的好處,大抵是士兵們看不見血跡和傷口,也看不清她的臉,永遠精神奕奕,永遠向前,永遠做鼓舞士氣,安定軍心的那一個。

  禾晏望著自己的手臂,袖子被挽到一半,露出的手臂上還有一道刀傷,不過她自己帶的藥粉已經用光了,正打算直接用白布包紮起來,外頭有人敲門,是女子的聲音:「小禾大人。」

  禾晏道:「請進。」

  進來的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臉上笑盈盈的,左臉頰有一個很小的酒窩,令她的嬌媚多了幾分活潑。她走了過來,遞給禾晏一個圓圓的瓶子,笑道:「我剛才瞧小禾大人進來的時候,問下人要了熱水,估計小禾大人是受傷了。這個是老爺平日裡用剩的金瘡藥,妾身給拿來了。」她的目光落在禾晏手臂上的刀疤上,「呀」了一聲,「小禾大人,您真的受傷了?」

  禾晏笑了笑:「小傷而已,無事。」

  「那可不行。」這姑娘自來熟的上前,想要靠近,似乎又察覺身份的特殊,不敢走的太近,立在一邊勸慰:「小傷不治,會拖成大傷的。我家老爺就是如此,有時候戰場上受了傷,懶得理會,等到了後來變成舊傷,想好也難呢。」

  禾晏望著她年輕姣麗的臉,心中一時感懷,她認識這姑娘,這姑娘是李匡最寵愛的小妾,名叫綺羅。當年她與李匡在此對付西羌人時,綺羅就與她很熟了。只因為這姑娘格外伶俐討巧,很會討李匡歡心,那時候禾晏心中就在想,若她是個男子,只怕也會一心一意的寵愛這樣的姑娘。

  當年的綺羅才十六歲,年紀很小,臉蛋都是圓圓的。三四年過去了,她長開了一些,稚氣消散,圓臉也變成了鵝蛋臉,就是左臉頰上的酒窩和這甜甜的笑容一直未變。

  「小禾大人,你看著我做什麼?」綺羅摸了摸自己的臉,眼珠一轉,脆生生的道:「我長得好看,我們家大人最寵愛的就是我了。」

  禾晏忍不住笑出聲來,綺羅當年便愛炫耀這話,如今仍愛炫耀這話,就這句話,讓她彷彿回到了當年。

  「你笑什麼?」綺羅問:「難道我長得很醜嗎?」

  「沒有,沒有,」禾晏擺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當年的綺羅因為生的太過可愛伶俐,禾晏總是忍不住將她當做自己家中妹妹。她雖有禾心影這個親妹妹,可因為禾家錯綜複雜的關係,禾心影與她並不親厚。那時候看綺羅生的美貌,性情又乖巧伶俐,只為綺羅不值,這樣的姑娘,若是要成親,也當找一位與她年貌相仿的少年郎才對。而李匡,倒不是禾晏看不上這位同僚,實在是李匡的年紀都能做綺羅的父親了,為人又嚴肅粗豪,並不體貼,也不知綺羅看上了他什麼。

  那時候綺羅就托著腮「咯咯咯」的笑了,對禾晏道:「我家裡都是給人做下人的,禾副將,有才有貌的青年才俊,怎麼可能娶下人做妻子。若是給別的家奴做妻子,生下孩子日後還是給人做僕人。且做下人,仰人鼻息,一不小心惹惱主人就會丟了性命,有什麼好的。」

  「還是跟著老爺好,吃飽穿暖,我只需討好老爺一人,就再也不怕旁人欺負了我去。你說的那些都是虛的,我只當這是份差事,做老爺的妾室這份差事,比做你說的那些差事輕鬆。且老爺為人直接,不喜彎彎繞繞,我跟著他也不必勾心鬥角,好得很。」

  「禾副將你與老爺都是保護大魏百姓的人,是英雄,我做老爺的妾室,就是英雄的女人,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的呀,我現在過得比以前好多了。我此生也沒什麼心願啦,就希望十年以後,我還是老爺最寵愛的妾室。希望十年以後我也不至於年老色衰,也沒有其他的狐狸精來跟我搶老爺的寵愛跟憐惜,若能如此,我就非常感謝觀音娘娘了。」

  禾晏當時就覺得,這姑娘還是挺通透的,求仁得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綺羅這樣的日子,她自己覺得快樂高興就好了。

  如今看來,十年是不知道,不過過了三年,看來她仍然是李匡最寵愛的小妾,在潤都都帶著。

  她低頭笑笑,將綺羅帶來的藥粉灑在手臂上的傷口上,綺羅好奇的看著,忍不住道:「小禾大人,你看著年紀也不大,怎麼跟我家老爺一樣,上藥的時候都一聲不吭呢?難道你們打仗的這些武人,都不知道疼嗎?」

  「也不是不疼,」禾晏道:「我想你家老爺上藥的時候,應該很疼,只是當著姑娘的面,不好意思叫出來罷了。」

  綺羅笑了起來:「小禾大人,你說話真有意思。」

  禾晏將藥粉上完,把瓶子還給綺羅,道:「綺羅姑娘,多謝你的傷藥了。」

  綺羅接過瓶子,沒有立刻離開,只是看著禾晏,道:「小禾大人,一點傷藥而已,不必感謝,要說謝謝的是我。」

  「謝什麼?」

  「謝謝你昨夜想出妙計,燒了烏託人的糧草,替我們出了一口惡氣。也謝謝你救了那些女人。」

  她低下頭,有些無奈的笑了一下,「我知道那些被烏託人擄走的女人,如果昨夜不是你,她們根本不可能活著回到潤都。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性命,就算是老爺親自帶兵,也不會管她們的死活,但你不一樣。」她看向禾晏,眼睛亮晶晶的,「你把她們帶回來了,一個都沒有漏下。我原先覺得,怎麼會有這麼年輕就得陛下御封的官兒呢?定是你在之前戰場上,討了什麼便宜。」

  「現在我不這樣覺得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是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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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8:0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六章 糧絕

  禾晏笑著看向她:「因為我救了那些俘虜,就是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會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為男子說話的男子很多,為女子說話的女子也很多,」綺羅道:「可是會為了女子說話的男子卻不多啊。」

  禾晏看著她一派認真的神情,忍不住心中苦笑,可她並非真正的男子,所以,綺羅想要的,她也並不能真的能給到。

  世道如此,想要撼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見禾晏沉默,綺羅趁機道:「小禾大人,昨夜你走之後,城裡就有許多大娘來同我打聽你。知縣夫人也問起你,他們都說若是你能夠活著回來,便想將自己的女兒同你說一說。不一定要嫁給你的,做你的妾也可以。」

  這話頭轉的太快,禾晏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迎著綺羅充滿希翼的目光,禾晏只能搬出自己慣來的藉口,「多謝各位抬愛,不過,在下已經有了心上人。」

  「已經有了心上人?」綺羅有些失望,不過片刻就轉為了好奇,「小禾大人的心上人是誰啊?長得漂亮嗎?是個什麼性子的人?」

  禾晏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是,長得很美,性情看上去很冷漠,不過是個很溫柔的人。」

  這少年一直以來看起來都沉靜而溫和,唯有此刻,便真的顯出如這個年紀的少年一般,有些羞赧與緊張。

  綺羅更好奇了,「聽您這麼說,這姑娘應當是很出色了。那她喜歡你嗎?」

  禾晏一愣,搖了搖頭。

  「不喜歡?」綺羅一驚,「小禾大人身手好,長得也俊,心腸還這麼好,又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這等人物都不喜歡,這是為何?」

  「因為他很好,身邊也有比我更好的人。」禾晏聳了聳肩,「而我也有自己需要辦的事,不想連累別人。」

  綺羅看著他,「噗嗤」一聲笑了,「小禾大人,你什麼都好,就這一點不好。只要你的心上人還沒成親,就是事情尚未成定局,那就搶啊。當年老爺要挑妾室,我們一院子幾十個姐妹,我日日在老爺面前晃,每日都要精心打扮。這個老爺最寵愛的小妾,也是妾身自己爭取來的。小禾大人真喜歡那位姑娘,就別管其他的,比你更好的人說不準比你更端著身份,就偏偏輸給你了呢。烈女怕纏郎,你日纏夜纏,保不準那位姑娘哪日就喜歡上你了。」

  沒想到在這裡還能聽到「烈女怕纏郎」,禾晏想到濟陽當時的情急,暗自好笑。綺羅卻像是十分熱心的為她支招討心上人歡心似的,還要說個沒完,禾晏只好打住她的話頭:「綺羅姑娘,多謝你的好意,只是我們如今尚且自身還難保。若是潤都能守住,烏託人被趕回去,我必照你說的做,只是如今……還是罷了。」

  聞言,綺羅也嘆了口氣,道:「也是。」

  她一下子沉寂下來,鬱鬱寡歡的模樣,禾晏覺得有些抱歉,這姑娘來的時候還興高采烈,就被自己三言兩語說得如此傷感,思及此,就從一邊的包袱裡掏出一隻杏脯遞過去,「無需擔心,我們定會守住。」

  綺羅看見禾晏手中的杏脯,先是一怔,隨即驚喜的接過來,「小禾大人,你怎麼還有糖?」

  「從涼州衛出發的時候隨手抓的。」禾晏撓了撓頭。

  離開濟陽的時候,崔越之給她抓了好些濟陽特產果脯。肖玨不愛吃這些,全都搬到禾晏屋裡來了。他們走的時候帶的多是乾餅乾糧,如這樣的零嘴帶的不多,但禾晏也撿了一些,想著反正也不佔地方。

  綺羅小心翼翼的舔了一下杏脯,高興地對禾晏道:「謝謝小禾大人,自從烏託人來後,妾身每日飢一頓飽一頓,連飯都吃不上,別說吃糖,想都不敢想。如今承了小禾大人的福,真是開心極了。」

  禾晏:「飯都吃不上?不至於吧,烏託人圍攻潤都,不過才月餘,城中怎會到如此境地?」

  她來潤都到現在,與王霸他們都吃的從涼州衛自帶的乾糧。知道潤都糧草緊張,但那是因為要給守城的士兵用,這幾日又忙的緊,連去城內逛一逛都沒空。若不是綺羅自己說出來,禾晏都不知道潤都已經緊張到如此地步了。

  要知道,連綺羅都吃不飽,更勿用提普通百姓。

  綺羅咬著杏脯,睜大眼睛看著她道:「小禾大人有所不知,烏托兵圍困了潤都月餘,可去年潤都本就鬧了一場雪災,雪災之後就是饑荒了。就算烏託人不來,潤都的百姓過的也艱難。更別說如今出城的路被堵,城中糧食本就不多,全都拿出來給了軍中,百姓們早已餓的吃草皮樹根,前幾日,已經有餓死的人出現了。」

  「什麼!」禾晏騰的一下坐起,「此話當真?」

  「不敢欺瞞小禾大人。」綺羅道:「否則咱們潤都盛產葡萄,何以小禾大人來的第一天,只就送給小禾大人那一碗,實在是……那已經是潤都的最後一碗葡萄了。」

  城中百姓饑荒之事,是大事,可這樣嚴重的事,李匡都沒有告訴她!

  如果是這樣,守城根本沒有意義,李匡等的是不會趕來的禾如非,而潤都百姓,等的是無盡的絕望和飢餓,他們是在等死。

  禾晏沉下眉眼,一言不發的穿鞋,綺羅問:「小禾大人這是要做什麼?」

  「我要見李匡。」

  ……

  李匡正在屋裡清點昨日的戰報,忽然間見禾晏從屋外大步走來,有些驚訝,只問:「你不是回屋休息去了嗎?怎麼又出來了。」

  禾晏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她確實很累,坐下會好一些。只看向李匡道:「我過來是問問,咱們昨夜燒了烏託人的糧草,之後李大人有什麼打算?」

  話說到此,李匡便看向禾晏,真切的拱手道:「昨日之勝,多虧了小禾大人。如今烏託人已經沒了糧草,我打算繼續等援軍,烏託人沒了糧草,定然比我們還心急,若是強行攻城……咱們便設下陷阱,小禾大人以為如何?」

  禾晏:「我認為不妥。」

  李匡皺眉:「為何?」

  禾晏盯著他的眼睛,「李大人打算與烏託人僵持,這本來無可厚非,可城中百姓能堅持的了多久,只怕還未等來援軍,就已經餓死了。今年雪災,城中餘糧本就不多,這件事李大人為何瞞著我?」

  李匡聞言,沒有回答禾晏的話,反問:「這是誰告訴你的?」

  「潤都這樣多的百姓,李大人以為瞞得住?」禾晏目光銳利,「就算瞞得住一人,餓死的人越來越多時,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昨夜她帶著潤都的五百精兵出城時,是感覺到潤都的士兵們憔悴瘦弱,但她那時只以為是連日來守城造成的結果,直到綺羅說出緣故才恍然大悟。

  軍中都已經如此了,這是戰爭中的大忌。守城守到城中人餓死,史書上不是沒寫過。那是人間地獄,想也不敢想的事。

  李匡沉默了一會兒,問禾晏:「你的意思是什麼?」

  「不能繼續守城,我與大人帶著潤都兵馬,與烏託人在城外決一死戰。」

  「不可能!」李匡想也沒想的回答:「主動進攻,這是下下策。」

  「昨夜我們已經主動進攻了。」

  「昨夜是五百精兵,可潤都統共三萬兵馬,這是潤都最後的希望。如果如你所說,與烏託人決一死戰,敗則城陷,城中百姓全部都會落入烏託人手中!禾兄弟與烏託人已經交過兩次手,不可能不知道烏託人的凶殘狠毒,這些百姓落到他們手上,是比死還要慘烈。我是潤都的城總兵,就算潤都的百姓全部餓死,也好過死在烏託人的折磨下!」

  「誰說我們就一定會敗?」禾晏蹙眉,「仗還未打,一切都可能發生。我們也可能是勝利的一方。」

  「三萬對數十萬,如何能打?」

  禾晏道:「濟陽一戰,不也是以少勝多。」

  李匡轉過身,聲音冷酷:「我不是右軍都督,你也不是飛鴻將軍,以少勝多這種仗,我打不了,你也打不了。」

  「我打得了!」

  李匡回頭看著她,彷彿在看不識地厚天高的孩童,搖頭道:「禾兄弟,我承認你有幾分厲害,對付那些烏託人也有一套,可戰爭很殘酷,它堵上的是一城人的性命。我沒辦法拿一城人的性命去掙你的軍功。我們這些人,死了便罷了,橫豎只是一條命,但城門不可破。我是不會主動出戰烏託人的,他們若要攻城,我們就守。他們要僵持著,我們也就等援軍到來。」

  李匡當年就是如此,打仗格外保守,這一點禾晏也清楚得很。只是當年她尚且是副將,手下統領數萬撫越軍,如今……

  「這裡是潤都,禾大人縱是武安郎,沒我的准允,也命令不了潤都的兵馬。所以,就別白費力氣了!」李匡冷道。

  禾晏深吸一口氣,這塊石頭脾氣又臭又硬,這麼多年仍然不改,她問:「好,倘若就照李大人所說,不攻,退守,可城中無糧,遲早大家都要餓死。潤都的兵馬如今什麼狀況,你我都清楚,這樣下去,就算百姓不餓死,兵馬也餓死。對烏託人來說,不費一兵不卒就死了這麼多潤都士兵,豈不便宜了他們?」

  「兵馬們不會餓死的。」李匡臉色沉沉,「我自有辦法。」

  禾晏追問:「什麼辦法?」

  李匡看了她一眼,只道:「你無需知道。」說罷,便再也不理會禾晏,轉身拂袖進了裡屋。

  禾晏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安。糧食,絕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解決的問題,可李匡看上去卻成竹在胸。莫非潤都城內,還有秘密的糧倉。可若真有這樣的糧草,潤都的兵馬、潤都的百姓又怎麼會飽受這樣的飢餓之苦。

  禾晏搖頭,打算去找江蛟一行人商量一下,才一出門,迎面撞上一人,卻是潤都的知縣趙世明。

  趙世明有些尷尬的拂去額上汗水,看了一眼屋內,道:「我、我本來要進去的,結果剛到門口,聽到你與李大人在吵架,我便不好進去了。」他看了看禾晏的臉色,寬慰道:「小禾大人千萬別將李大人的話放在心上,他這人就是這個脾氣,倔、強的像塊石頭。心腸是好的,他也是不敢拿潤都百姓的命去打賭。小禾大人從涼州來,可能還不是很清楚,我們這些一直在潤都的人……是真的不敢冒這個險啊。」

  「我沒有生氣。」禾晏嘆道:「只是覺得這樣不妥。」

  她又看向趙世明,先前扎草人和製作面具都是趙世明找工匠做的,趙世明這個知縣,在潤都似乎很得民心。如今李匡對她不滿,禾晏不好找李匡要人,而江蛟他們一直跟在自己身邊,不可以再分出去。這個趙世明……身邊應該有能用的人,雖然不多。

  「趙大人。」她想了想,對趙世明俯身長長鞠了一躬,「我有一事請你幫忙。」

  趙世明嚇了一跳,道:「小禾大人但說無妨。」

  「趙大人身邊可有能用之人,如護衛這般的,我想借兩人一用。替我去辦件事情。」頓了頓,她又道:「不過,此事需瞞著李大人,不能為他所知。」

  趙世明看著面前這少年,於公於私,他與李匡相處的更久,不應當幫著禾晏隱瞞李匡的。但另一方面,他相信這少年並沒有惡意,甚至是世上難得的純粹之人。

  否則昨夜,他也就不必冒險,將那些敵營中的女人給救回來了。

  沒有思考多久,趙世明就道:「好說。」

  ……

  潤都的天灰沉沉的,像是許久都沒有照過太陽,整座城裡瀰漫著一股腐朽的、陳舊的氣息。

  一戶人家裡,兩個光著腚的男孩將一具屍體推了出來,這當是他們的祖父,被放在草蓆子上,整個身子瘦的能看清每一塊骨頭……他是被活活餓死的。

  這樣的事情近來在潤都發生的並不罕見,應香從旁走過,看著看著,眼中閃過一絲憐惜。

  他們的食物,其實也不多了。

  「四公子,我們一直待在潤都,也會變成這樣的。」她輕聲提醒。

  楚昭沒有說話,只靜靜的往前走。

  徐相的人,早已離開潤都了。在這裡就是等死,沒有人會主動往這座勢必會陷落的城池鑽。這裡找不到徐相的人,縱然是楚家的四公子,等真的到了那一日,也沒什麼兩樣。

  死亡是極其公平的事,不會因為身份尊貴與否,而仁慈片刻。

  「我們……」應香還要說話。

  「再等等。」楚昭打斷了她的話。

  等,還要等什麼?應香默了默,問:「四公子如果真的擔心禾姑娘,何不帶著她一起走?」

  「她連肖懷瑾都沒有知會,獨自一人遠赴千里來到潤都,就是為了拯救潤都一城的百姓,你怎麼會認為,她會捨下一城人跟我走?」楚昭笑笑。禾晏這個人,倘若一切塵埃落定,大抵她還會不聲不響的離開,越是危急關頭,越不可能獨自離去。

  他認為這是愚蠢,可有時候,卻又忍不住想要繼續看看,看看這姑娘究竟還能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又能做到何種地步?

  應香低著頭走路,聲音輕輕,「四公子放不下她嗎?」

  楚昭笑得很淡:「我只是……不想看她這麼輕易地死去而已。」

  若她活著,世上有趣的事情大概會更多。若她死了,世上的女人,也就只有那一種樣子而已。

  正說著,應香突然道:「四公子,禾姑娘……」

  楚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便見禾晏站在街頭,正看著一戶人家出神。門口坐著個婦人,正在泥土裡刨著,企圖刨出些能吃的草根樹皮。

  她就安靜的站著,斂著眉眼,看不清楚究竟是何神情,楚昭走了過去,道:「禾兄。」

  禾晏這才看見他們二人,回道:「楚兄,應香姑娘。」

  應香欠了欠身,幾人一道往前走去,楚昭問:「禾兄昨夜剛剛與烏託人激戰一夜,怎麼不好好在屋裡休息?」

  「沒事,我出來走走。」禾晏道。

  應香問:「禾公子可曾用過了飯?若是沒有,奴婢的包袱中,還有一些乾糧。」她嘆了口氣,「潤都如今這樣,熱的飯菜是沒有了。」

  禾晏搖了搖頭:「多謝,不過我不餓。」

  她實在吃不下。

  楚昭想了想,才開口:「禾兄可是在為潤都的這些百姓苦惱,是因為城中沒有糧食嗎?」

  禾晏看向他:「楚兄也知道了?」

  「我到潤都的時間比你早,」楚昭搖頭笑笑,「時日又充足的很,眼裡所見到的潤都百姓,皆是如此。」

  「如果楚兄能說動徐相……」禾晏試探的問道。

  對於楚昭的身份,禾晏一直存疑,雖然楚昭是徐相的學生,但似乎又沒有直接與徐相辦事。誠然,他之所以能在楚臨風面前得臉,與徐敬甫脫不了干係。但楚昭這個人,在很多時候,做出的選擇,又與徐敬甫的初衷似乎是相悖的。

  譬如在濟陽,楚昭送來的那副兵防圖。

  他是一個很有主意的人,這樣的人,能不與之為敵最好不要與之為敵。在他未曾表露出敵意之前,只能小心周旋。就如楚昭想要利用她一樣,如果能藉著楚昭能接近禾如非,也未嘗不可。畢竟現在的禾如非,已經瘋到毫無人性了。

  如果說從前禾晏希望在肖玨手下陞官,那麼如今的她早已改變主意,她決定不將肖玨牽扯進來,離肖玨遠遠的,儘量的去自己做這件事。

  楚昭聞言,笑容淡去一點,片刻之後才搖了搖頭,道:「禾兄,我並非無所不能,徐相……也並不會聽從我的意見。」

  這話說的,似乎有些委屈。

  禾晏挑眉,徐敬甫與楚昭之間的關係,似乎也很意味深長。

  「我是沒辦法幫上潤都百姓的忙,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陪著他們而已。不過,禾兄又打算怎麼做?」他看向禾晏,「你也知,潤都根本撐不了多久。」

  一座沒有糧食的城池,只能是死撐。李匡沒有在第一時間將情況與她說明,如今又不肯與烏託人正面相抗,這條路看來看去,都是一條死路。

  「你會放棄嗎?」他問。

  男子的目光柔和,如朔京三月的暖風,卻又帶了幾分春寒的冷意,清醒的、又隱著暗暗地期盼。

  禾晏不避不讓,坦坦蕩蕩的與他對視,「楚兄希望我怎麼做?」

  楚昭愕然片刻,反而笑了:「你怎麼還來問我?」

  禾晏慢慢的往前走,「我以為在楚兄心中,似乎早已有了答案。」

  過了一會兒,身側傳來他的聲音:「我從未看到有什麼東西,可以擋住禾兄的腳步,也從未見過什麼,讓禾兄失去希望。」

  「你未免將我想的太過無所不能。」

  楚昭道:「那倒沒有,禾兄再無所不能,不是也解決不了潤都如今的燃眉之急麼?」

  禾晏沉默下來。

  楚昭還在繼續說:「禾兄可知道,過去饑荒鬧得最嚴重的時候,城中百姓為了活下去,甚至會易子而食,人吃人,是一件格外可怕的事。倘若潤都這樣下去,未必不會出現那種情況。」

  禾晏低下頭,輕輕笑了一聲,看向遠處。

  街道上空空蕩蕩的,店舖早就關門大吉,大抵能吃的東西都被找出來吃了,明明是熱鬧的夏日,潤都看起來也是寸草不生,連路邊的樹上,枝丫都光禿禿的——葉子早已被餓的發狂的人們摘下來填了肚子。

  若不是熱辣辣的日頭,這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夏日,像是冬日。這也不像禾晏記憶中的那個潤都,小而熱鬧,葡萄晶瑩,美酒醇厚。

  戰爭改變了一切。

  她輕聲道:「你可知道,比易子而食更可怕的是什麼?」

  楚昭有些詫然,「是什麼?」

  禾晏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死氣沉沉的城中,心中生出一股無力的悲哀。

  那種事……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輩子都不要發生,一輩子都不要看到。

  那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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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8:2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七章 寵妾

  一連幾日,禾晏都沒能看到李匡。

  李匡似乎在刻意不見他,禾晏找不到他的人,他的手下也不肯告訴禾晏他的去向。禾晏堵過李匡幾次,李匡也是一副不欲與她多談的模樣。禾晏只好道:「李大人,在來潤都前,我已經託人去請援軍。況且我也說過,如今潤都的兵馬並非沒有和烏託人一戰的可能,李大人何必守著一條死路,活生生將自己的路堵死?」

  「這是在潤都,不是在涼州。」李匡的態度也很強硬,並不為禾晏的話所動,「雖然你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權力卻也沒有大到可以命令我的地步。關於夜襲敵營一事,我很感謝你的幫忙,但到此為止,之後我怎麼做,你就不要插手了。」

  禾晏仔細瞧著他,剛來潤都的時候,雖然李匡的眉間亦有愁容,到底還有些生氣,如今他的神情卻不對,目光中沉沉鬱郁,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絕不動搖的固執。

  他的心情顯而易見的不好,可不僅僅是因為烏託人,禾晏能察覺的出來。

  「李大人……打算如何應付城內的饑荒?」禾晏看著他的背影,問道。

  李匡震了一下,道:「我說過了,我自有辦法,這不關你的事!」

  禾晏繞到了李匡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李大人,我的確不是潤都人,可我對眼下的情況也很清楚。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的那一步,我們燒了烏託人的糧草一次,下一次就可以斬殺他們的兵馬,如果李大人一直抱著玉石俱焚之心,這場仗沒辦法打。這城根本守不住。」

  她此話,說的委實嚴重了些。李匡的臉上浮起怒容,「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如果李大人錯誤的估計了眼前的情況,就會做出錯誤的決定。」

  李匡的眼裡,顯出一點焦躁來,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一把推開面前的禾晏,道:「如何做,我自有主張,無需你來指點!」

  他大步走了出去,根本不給禾晏說話的機會。

  禾晏蹙眉盯著他的背影,心中不安越來越濃。

  她不是與李匡初打交道,李匡的這個反應,分明是已經窮途末路的煩悶。他不肯相信禾晏的另一個辦法,而禾晏沒辦法說服他,就沒辦法指揮潤都的這些兵馬。就算她將李匡打暈,潤都的士兵們也不會聽從她的號令——李匡帶這些兵已經太久了。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不會選擇禾晏嘴裡所說的那個「冒險」的決定。

  她慢慢走出屋子,心事重重。這幾日,連趙世明出來的也少了,食物越來越少,餓著肚子不走動還好,一走動,便越發覺得飢腸轆轆,只恨不得萬物都能變作食物往嘴裡塞。

  忽雅特還沒有對潤都發起攻擊,那一夜偷襲,糧草被燒,只怕烏託人這幾日也不如表面上的平靜。忽雅特定然是希望立刻攻城,只是「飛鴻將軍」的存在,又令他們有些忌憚。

  但這忌憚最終會消散,忽雅特總會發現真相,只消差人去華原一帶便會知道眼下潤都城裡的是個假的。忽雅特發現「飛鴻將軍」是假的那一刻,就會立刻對潤都發起攻城。所以這幾日,其實是禾晏為潤都百姓們爭取來的日子。

  偏偏李匡固執而保守。

  正走著,迎面撞見了綺羅。這姑娘比起禾晏剛到潤都的時候,看起來也消瘦了一些,原本的鵝蛋臉都餓的下巴尖尖,少了幾分甜美,多了些嫵媚。只是一見到禾晏,她就笑眼彎彎,露出熟悉的笑容:「小禾大人。」

  「綺羅姑娘。」

  「你和老爺吵架了嗎?」綺羅指了指門外,「妾身剛見著老爺氣沖沖的出去了。小禾大人別跟老爺置氣,老爺脾性是剛直了些,但卻是個好人。若是得罪了小禾大人,妾身代老爺跟大人賠個不是。」

  她倒是一心一意的為自家老爺著想。禾晏苦笑著搖搖頭,「沒事,我們只是有些意見不合而已。」

  綺羅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禾晏見她手裡拿著一串花環樣的東西,有些奇怪,問:「現在還有花?」

  潤都所有的能吃的,大抵都被飢餓的人們刨出來吃了。怎還會有花來編花環,綺羅笑嘻嘻的把花環遞給禾晏,禾晏接過來,見這花環編的很是小巧,不知道是用何種草編成,其中點綴著零星的紫色小花,禾晏湊近去聞,被綺羅慌忙阻止:「不能聞的,小禾大人,這花有毒!」

  禾晏:「有毒?」

  「斷腸草嘛,開的越好看,越有毒。潤都人都知道,所以縱然再餓,都不會采來吃的。否則我怎麼會用它來編花環。」她又嘆息一聲,「無論什麼時候,有毒的野草總是長得格外茂盛,如果田裡的莊稼也能這樣就好了。」

  見禾晏不語,綺羅又笑道:「小禾大人可是對這花環有興趣?妾身可以教小禾大人編這種花環,或許送給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會很開心。」

  她還惦記著禾晏那莫須有的「心上人」,禾晏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若是編隻花環送給肖玨,肖玨大概會以為她有病,不把她打死就算好了。

  「罷了,」禾晏搖頭,「他不喜歡這些花啊草啊的,綺羅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

  綺羅就有些失望,接過禾晏手裡的花環,道:「那好吧,可是怎麼會沒有姑娘喜歡花啊草呢?老爺給我摘花的時候,我高興了好一陣子。」

  「李大人嗎?」禾晏心道,沒想到李匡那個凶悍的性子,還會給心愛的小妾摘花。

  「對啊,」綺羅拚命點頭,像是怕禾晏不信似的,「就是今日早上給我摘的,我順手編了個花環。」

  禾晏原本的笑容一頓,「今日?」

  「不錯,」綺羅笑起來,「最近老爺對我很好。」她連「妾身」都忘了說,只顧著與禾晏分享她的喜悅,「答應等潤都的戰事一了,就給我換一件大屋子住,還允我在院子裡種梅花樹。昨日裡還將自己的乾糧省給我吃。」

  說著說著,綺羅自己臉上也泛起困惑,「莫非是我最近又生的好看了些?還是我死去的娘親在天上保佑我,老爺對我這般千依百順,我都快不認識他了。」

  禾晏的心一沉,那個可怕的猜測又浮現在了腦海中。她問綺羅,「除了這個,李大人近來可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沒有。」綺羅搖了搖頭,又有些埋怨禾晏道:「不過小禾大人,對我好怎麼能叫不對勁?老爺過去也對我很好,如今不過是對我更好了而已。大概是『患難見真情』吧,如今我陪著老爺,老爺定是感動了。」

  禾晏皺了皺眉,上前一步,「綺羅姑娘,這幾日,你最好避開李大人。」

  「為何?」綺羅奇道。

  禾晏看著她,月貌花容的姑娘長大了不少,笑意總是帶著幾分狐狸似的狡黠,這令她看起來機靈又伶俐,很討人喜愛,只是目光裡仍然透出純稚。

  一個嬌憨動人的美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也許……李大人會傷害你。」禾晏沉聲道。

  綺羅愕然片刻,隨即笑起來,「小禾大人,這話是何意,老爺寵愛我還來不及,怎麼會傷害我?」

  禾晏知道她不信,事實上,女子總是將男子想的格外長情,殊不知……殊不知,那點長情,也是要有前提的。

  「太平盛世的時候,姑娘自然很值得寵愛。」禾晏的聲音低下去,低的讓人幾乎要聽不見她聲音中的沉痛,「可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對於李大人來說,姑娘再重,重不過潤都一城。」

  綺羅:「我還是不懂。」

  「不懂也沒關係。」禾晏抬頭看向她,「李大人整日都很忙,這幾日,你便不要與他單獨相處了。白日裡無事的時候,就去別的地方走走,去找趙大人也好,別的人也好,總之,能不見李大人,就不見李大人。」

  綺羅奇怪的看著她,這位年輕的武安郎說的話簡直莫名其妙,怎麼會有人勸著自己與自家老爺疏遠的呢?若不是因為她知道前些日子禾晏帶領精兵偷襲敵營,救了那些被俘虜的女人,綺羅都要懷疑這人是不是壞人了。

  她道:「小禾大人,我……我是老爺的妾室,不可能不見老爺的呀。」

  「等潤都戰事一過,你想怎麼見,就怎麼見,但是現在,遠離他!」

  少年的眼眸很清,也很黑,定定看人的時候,極有力量。綺羅下意識的點頭,又搖頭。

  禾晏也心中猶豫,她如今是「武安郎」,再如何懷疑,擔憂綺羅,也不可能將別人的小妾放在身邊,落人口舌,真要如此,只怕李匡會覺得自己成了第二個江蛟,說不準真會砍了綺羅。她道:「你去找趙大人的夫人,白日裡就與她在一塊兒吧。如果李大人突然要找你,你就叫人告訴我一聲,我與你同去。」

  綺羅有些狐疑,奈何禾晏十分堅持,終於還是答應了。千叮嚀萬囑咐過後,禾晏才去找王霸他們。

  夜襲那一日,王霸他們隨著她一道,也受了傷。石頭和江蛟還好,王霸傷了腿部,不太嚴重,黃雄的傷口要深一點,傷在左手,刀痕很深,索性不是右手,若非如此,只怕日後都不能握刀了。

  無論如何,他們都在養著。等到了屋裡,洪山和黃雄都在睡覺,石頭和小麥則去幫忙修繕兵器盾牌去了,只有江蛟和王霸坐在門檻邊上。

  看見禾晏,二人抬起頭來,江蛟道:「禾兄,怎麼樣?」

  禾晏搖了搖頭。

  王霸氣不打一處來:「姓李的是怎麼回事?瞧著也是人高馬大,膽子怎麼這樣小?就一直守在城裡當縮頭烏龜?我他娘的這幾天都餓瘦了,再這樣下去大家都一起餓死,到了地下還是餓死鬼,還不如殺烏託人的時候死了!」

  江蛟道:「李大人也是怕城破滿城百姓陪葬,只是……」他看向禾晏,「我問過這裡的士兵,已經斷糧了。這幾日我們也都全靠從涼州帶過來的乾糧,就這點幹糧,也在昨日吃光了。從昨日到現在,我們沒有吃任何東西,這樣下去不行。」

  「就是!這潤都城裡連老鼠都被人掏出來吃了,蟲子也看不到一個,這他娘是要我們啃桌子?李匡到底在想什麼?早知道燒糧草那一日,多的帶不走,少的抓一把揣在身上,也能抵擋半日。」

  江蛟又好笑又好氣,「都那個時候了,哪裡顧得上那麼多。禾兄,」他看向禾晏,「你也沒有別的辦法嗎?」

  「烏託人的糧草被燒,但他們在城外,還能捕獵,不至於餓死。」禾晏憂心忡忡,「單比誰耗得更久,潤都百姓定然耗不過烏託人。所以,李匡的想法,決計不可能。而他現在不答應出城與烏託人正面相扛,我無法命令潤都兵馬,只能尋求外援,只是……」

  只是恐怕沒有等到那一日,潤都就要先出大亂子了,李匡這幾日的態度,十分不對。

  她嘆息了一聲,沒有說話了。

  ……

  另一頭,綺羅去找了趙夫人。

  雖然禾晏的表現怪怪的,但很奇怪,綺羅對禾晏,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因此,雖然禾晏說的話她一點也不相信,卻還是願意照禾晏說的做。如今李匡每日都很忙,也顧不上她,她白日裡想去哪裡都行,倒是比往日更自由。

  趙夫人正抱著自己的小孫兒滿面愁容,她的媳婦重病在床,大夫來了幾回也沒用。大家心知肚明,這根本就是餓出來的病。沒了吃的,當然養不好身子。趙夫人自己也餓的脫了形,好好的一個知縣夫人,如今衣裳都大了許多,露出來的手臂細弱的像是用力就能折斷。

  綺羅心中想著,過去城中的嬌小姐們,日日嚷著少吃一點,瞧著瘦弱輕盈惹人憐愛,只怕戰事一過,便再無人會這樣想了。飢餓的滋味實在難熬,一朵花總要自己喝足了露水,才能盛放給別人看。

  趙夫人只與綺羅說了兩句話,便閉上了嘴,神情懨懨,這種時候,餓的狠了,是連話都不想說的。

  綺羅陪著她坐了一會兒,外頭有個小兵過來,對綺羅道:「綺羅姑娘,大人找你。」

  「找我?」綺羅有些驚訝,李匡整日忙於潤都戰事,若非她主動去尋李匡,李匡決計不會主動來找她。不過聯想到這幾日李匡對她的格外寵愛,綺羅心中頓生喜悅,潤都戰事大抵唯一的好處,就是叫李匡瞧見了她的忠心,也許這份寵愛不止能持續三年,十年是極有可能的。

  這一刻,她只被腦海中幻想的喜悅充滿,早已將禾晏的囑咐拋之腦後,高高興興的提起裙角,笑盈盈道:「好啊,我這就去見老爺。」

  綺羅隨著這小兵到了屋中,屋中不止李匡一人,還坐著李匡的副兵們,潤都城內的幾位大人。還有幾個李匡的心腹,綺羅有些奇怪,她原以為是李匡想她了,要與她溫存,這麼多人,可不像是要溫存的模樣。或許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她這個潤都最美的姑娘要替李匡爭臉?但這也不對啊,如果有大人物,知縣趙世明怎麼會不在?

  她走上前,道:「老爺。」

  李匡正背對著她,聞言轉過身來。這些日子他憔悴蒼老了許多,與綺羅站在一處,還真像是綺羅的父親。曾經那位大魏的名將飛鴻將軍也曾這樣調侃,不過綺羅並未覺得有什麼。她自己的父親去世得早,李匡給了她食物、住的屋子以及庇護,這世上許多親生父親,對女兒還做不到如此。而且李匡是保護百姓的英雄,她敬佩他,從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好。

  此刻,她的「夫君」,抬眼看向綺羅。目光裡湧動著她看不明白的深意,似是沉痛,又像是夾雜了冷酷,就這樣看了很久,他才沙啞著嗓子問:「綺羅,你跟了我多久了?」

  綺羅偏頭想了想,「回老爺,妾身跟了老爺三年多,等這個夏日一過,就四年了。」

  李匡很寵愛她,所以每到一處都帶在身邊,他自己的夫人和兒子都在朔京,還要奉養雙親,是不可能隨他來邊關苦寒之地的。偏偏綺羅這樣看上去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卻一跟就跟了他許多年,且毫無怨言。

  他生平率直粗豪,不喜婦人勾心鬥角,綺羅有些無傷大雅的小心機,更多的,是一種單純的熱情。她很容易滿足,總是明明白白的把「爭寵」二字寫在臉上。她待人接物都很有禮,同僚們都羨慕他有這麼一朵解語花。事實上,綺羅也從未真正的享受到什麼。

  作為他的愛妾,綺羅過的,比不上京中那些女子。

  李匡喃喃道:「四年了啊……」

  他語氣沉重,綺羅莫名的感到有些害怕,她側頭去看周圍的人,周圍往日與她相熟的那些士兵們則撇過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這是為何?

  饒是她平日裡再如何聰明,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便用那雙葡萄似的濕漉漉的眼睛盯著李匡,滿眼都是疑惑。

  李匡眼中亦有痛意一閃而過,片刻後道:「過來。」

  綺羅依言上前。

  ……

  禾晏與江蛟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石頭和洪山也醒來了。小麥和石頭幫著修繕完兵器,回屋看見了禾晏,只問:「阿禾哥,你今日不去找李大人嗎?」

  「已經找過了。」禾晏聳了聳肩。

  江蛟想了想,「要不我們陪你一起去找一趟李大人吧?我們一起說服他?」

  禾晏其實覺得江蛟此舉並不會有太多作用,李匡的態度太過堅定了。不過都已經到了這份上,索性死馬當作活馬醫。便起身道:「好啊,可以再試試。」

  當年柳不忘都因為被她煩死了所以收她為徒,李匡的耐心還不如柳不忘,說不準也能如此,雖然這樣做的結果極有可能是李匡與她拔刀相向。

  禾晏帶著一行人又去尋李匡,走到半路,路過趙世明的院子,看見趙世明的夫人正抱著小孫兒坐在門口發呆,禾晏一怔,上前問道:「趙夫人,沒有瞧見綺羅姑娘嗎?」

  她走之前分明與綺羅說好,要綺羅去找趙夫人,怎麼眼下看來,又只有趙夫人一人?

  趙夫人似乎不太明白禾晏的話,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她被總兵大人叫走了。」

  禾晏心中「咯噔」一下,二話不說,立刻往李匡的院子跑。身後的王霸等人不明所以,王霸問:「他那麼緊張做什麼?他和那個女人有私情?」

  洪山:「別胡說!阿禾才剛到潤都不久。」

  「那他也能招蜂引蝶。」王霸嘟囔了一句。

  禾晏一口氣跑到李匡的院子,今日李匡的屋子前,竟然有士兵把守,她心中一凜,就要往裡衝,被門口士兵攔住:「你做什麼?大人有令,旁人不許進入!」

  禾晏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他在裡面做什麼?」

  她目光如冰刀冷冽,士兵被她唬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一邊趙世明也過來,瞧見如此場景,皺眉道:「怎麼又吵起來了?這是小禾大人,還不讓開。」

  兩個士兵像是回過神來,這才又看向禾晏,語氣堅持:「大人有令,旁人一概不許進入,武安郎也是一樣。」

  禾晏:「滾開!」

  她順手抽過其中一人腰間的佩劍,兩人伸手攔,又哪裡攔得住她,禾晏一掌將這兩人打的跌倒在地,踹開門大步走了進去,一進去,便愣住了。

  屋中除了李匡外,還有許多副兵和士兵,椅子的旁側,還跪著一群女人。這些女人衣著整潔,有的面帶淚痕,有的神情平靜,但禾晏還記得其中一兩張臉,正是那一夜偷襲敵營,她從烏託人手中救回來的大魏俘虜。

  最中央的地上,躺著一個女人,女人的身體被白布蒙蓋,看不到究竟是誰,然而手裡卻緊緊攥著一隻花環,小巧精緻,其中點綴著零星的紫色。

  禾晏的眼眶頓時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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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八章 劍鋒所指

  屋子裡寂靜了片刻,李匡帶著怒意的聲音響了起來:「誰讓你進來的?」

  禾晏抬起頭,怒視著他,強自壓抑著顫抖的嗓音,「你殺了她。」

  「這是我的家事,與你何干?」李匡似乎很不想看到她,「滾出去!」

  周圍的士兵們亦有面色不忍者,或是避開禾晏的目光,或是低頭不語,誰也沒有說話。

  「我為何要滾出去?」禾晏冷道:「縱然綺羅姑娘是你的家事,這些女子,是我從烏託人手中救回來的。這總該不是你的家事麼,李大人,」她猛地拔高聲音,「你也要將她們全部殺掉嗎?」

  地上的女人們聞言,有一些就小聲啜泣起來。

  聞訊趕來的趙世明終於也跟著王霸他們衝了進來,乍然看見屋中倒著一具屍體,嚇了一跳,趙世明抖著手問:「這是……這是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這人是誰?」

  禾晏上前一步,李匡怒道:「你別碰她!」下一刻,白布已經被人揭開。

  倒在地上的姑娘,自心口瀰漫的血跡將她的衣衫都染紅。她就躺在地上,神情平靜,如嬌花一般動人。幾個時辰前,她還在笑盈盈的給禾晏看她編好的花環,對旁人述說未來的嚮往,如今,就已經不會哭,不會笑,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綺羅?」趙世明大驚,「綺羅怎麼會?是不是有烏託人混進來了?李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若是真有烏託人混進來,李匡何以會這樣平靜,只怕潤都早已混亂成一團了。只是……眼前一幕,又要如何解釋?

  李匡死死盯著禾晏,禾晏不為所動,一字一頓的看著他道:「這就要問問李大人了,我看李大人,這是想效仿前朝張巡吶!」

  此話一出,趙世明倒吸一口涼氣。

  王霸和石頭一行人裡,唯有江蛟唸過書,其餘幾人尚且不明白禾晏說的是何意,唯有江蛟面色微變。

  「前朝張巡守睢陽城,城中糧盡,殺妾以饗軍士。李大人這是作何?你想做大魏的張巡,可如今潤都城還有別的生路,何至於此!」

  「你懂什麼!」李匡忍不住斥道:「一介婦人而已!若能挽救一城百姓,我這條命亦死不足惜,不過是個女子,為潤都城死,絕不可惜!」

  禾晏看著他,李匡曾與她一起並肩抗敵,同生共死。她與李匡雖然稱不上摯友,卻也算的著故交。禾晏從沒有懷疑過李匡的品性,作為將領武人,他正直勇敢,赤膽忠心,但就是這樣一個世人眼中的英雄,「女人」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如貓狗一般,動物一般,財物一般的犧牲品。最寵愛的小妾,轉瞬就可以以「大義」為由斬殺,成為填飽肚子的食物。

  這就是比易子而食更可怕的事。

  她已經想到了可能會有這一幕,可那畢竟是前朝之事,如今尚且沒有到那樣的絕境,而李匡也不是張巡。禾晏還尚懷著僥倖之心,只道自己或許將人性想的太過可怖,然而……什麼都沒能阻止。

  李匡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當年在賢昌館時,讀《忠義傳》讀到此處,張巡失守睢陽,敵軍難以破城,便駐紮在城外等城內兵馬餓死。城中糧絕,張巡殺愛妾強令官兵吃下,接著又有人殺掉奴僕做軍糧。

  「城中婦人既盡,以男夫老小繼之,所食人口二三萬。」

  堂上少年們無一出聲,氣氛安靜。先生還在讀,「睢陽城中戰前四萬人,城破活人僅四百。」

  都是十來歲的少年郎,又都出自富貴高官之戶,不曾聽過如此慘烈之事。人吃人已經夠聳人聽聞,若是加上戰爭,更令人唏噓。

  先生問:「你們以為,張巡所為,是錯是對?」

  少年們發言踴躍,各自陳述,到最後,還是認為當時情景,張巡所做,無可厚非。

  先生道:「殺人之事,有悖人倫。但並非張巡本意。有道是,『倉黃之罪輕,復興之功重』。食人過小,守城功大。」

  少年們點頭應是。都認為雖然慘烈,但正是此事,才正體現出張巡的忠直。畢竟妾室是「家事」,守城是「國事」。以犧牲妾室守國,張巡乃忠臣。

  當時的禾晏並不這麼認為,她坐在堂上,不曾開口,也不曾附和少年們的言論,只蹙著眉頭,神情凝重。

  先生看出了她的不贊同,含笑叫她起來,問:「禾如非,你可有不同的看法?」

  她那時在賢昌館中,還是考試次次倒數的笨蛋,被叫到名字,還有些不安。然而心中終是憤懣難平,終於鼓起勇氣道:「世人皆說張巡乃忠臣義士,的確不假,可那些被吃掉的人何嘗不無辜?我能理解他的選擇,可若是換了我……我絕不如此。」

  「哦?你當如何?」先生笑問。

  「我當帶著剩餘的殘兵,與叛軍在城外決一死戰。」少年站在堂上,日光穿透窗戶,落在她的臉上,將她清秀略顯稚氣的臉也渡上一層堅毅的色彩,「手中執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處,是對著身前的敵人,還是身後的弱者。」

  「我絕不向弱者拔劍。」

  堂中安靜片刻,響起了少年們哄笑的聲音。

  「弱者?什麼弱者?他自己就是弱者!」

  「還有禾兄的劍術爛成這樣,居然也能執劍?怕不是在做夢。」

  「說的好厲害,怎麼可能嘛,若是刀馬這樣差都能被去守城,這城我看也不必守了。哈哈哈哈。」

  禾晏被哄笑聲圍著,臉色漲得通紅,抿著唇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有朝一日,她就是馳騁沙場的將軍,到那時,她一定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絕不讓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淪為軍糧,她要做,就做最勇敢的將軍。

  先生讓那些嘲笑她的少年們平靜下來,看著禾晏,眼底都是欣慰,「你能站在那些百姓的立場上想,說明你有憐弱之心,這很好。」

  禾晏心中嘆息,並非她有憐弱之心。只因為在堂上哄笑的這些少年們,都是男子,自然而然的將自己當做「張巡」。而她是女子,便自然而然的站在「愛妾」的立場上。

  站在「張巡」的立場,這個舉動很高義,站在「愛妾」的立場,這不過是一場無妄之災。

  世上人與人的悲歡,並不能時時刻刻相通。無非是處在什麼位置,做出什麼選擇罷了。

  就如此刻。

  禾晏道:「君乃忠臣,卿有何罪?」

  「你無需跟我說這麼多,」李匡冷道:「綺羅是我的妾室,就是我的人,我如何處理我的人,是我的事。至於這些女子……你問問她們,是否是自願的?我可沒有逼迫她們。」

  禾晏看向坐在地上的女人,一名女子眼睛紅紅,對著禾晏磕了個頭,輕聲道:「多謝大人替我們籌謀,只是……我們已經被烏託人糟蹋過了,身子也早已不乾淨,既無法回家,也無顏在活在世上,如今還能用這身子替潤都博得一線生機,亦是我們的福氣。或許這點功德,還能讓我們洗清身上的泥濘,來生積的福氣。」

  「屁個功德!」不等她說話,禾晏就打斷了她的話。

  王霸幾人詫然朝禾晏看去,一直以來,禾晏與他們相處,脾性都是一等一的溫和,縱然王霸當年那般挑釁,也不見她說半個髒字。如今粗話都出來了,可見是被氣的狠了。

  「什麼叫做身子不乾淨,什麼叫做無顏活在世上?」禾晏怒道,「這是你們的錯嗎?」她看向李匡,看向屋中低頭的那些兵士,「這是她們的錯嗎!」

  「如果你們以為,這是在做功德,就大錯特錯了!李大人,」她轉頭看向李匡,「你是城總兵,我告訴你,這些女子被烏託人俘虜,是因為烏託人凶殘無道,是因為你沒有本事,他們有什麼錯,我從未見過受傷的人有錯,而加害的人一身輕鬆!你們這樣,正合了烏託人的意,於他們看來,大魏人都是冤大頭,他們只管作惡,自然有無辜的人為他們承擔莫須有的罪責!」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可笑之事,如被烏託人觸碰過就不乾淨,那從他們踏入大魏土地的第一步起,就無需在跟他們抗衡。大魏的土地也不乾淨了,送給他們得了,還打個屁!」

  「你!慎言!」李匡隱忍著怒意。

  「我不!」禾晏死死盯著他,目光中似有一團烈火,要將週遭焚燒殆盡,「你是個男人,是他們的將領。你把刀對準了你的女人和你的百姓!這算什麼?你們今日要是隨我出去殺幾個烏託人,將烏託人喝血吃肉,我都敬你們是條漢子。但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男人打不贏仗,就叫無辜柔弱的女人去犧牲!這叫軟蛋!」

  「我說過了,她們是自願的。」

  「她們真的是自願的嗎?」禾晏目光銳利,「好,我來問你們,」她看向那些女人,「你們為何會認為自己活不下去,是因為別人說了什麼嗎?若是別人說了什麼?你便當著面駁斥回去,嘴巴笨的,便用拳頭。這是你們的錯嗎?倘若還拿這件事來羞辱你們的,便也是最惡劣無恥的人,不必再留任何情面。你們的命是我救的,你們這樣隨隨便便放棄了,將我置於何地?」

  她神色攝人,那些女子一時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哇」的大哭起來,抽抽噎噎道:「我不想死,我害怕……」

  李匡臉色鐵青。

  「不想死的話,我在這裡,沒人逼得了你們死。」

  「你怎麼敢這樣說?」李匡道:「這裡不是涼州衛!」

  禾晏的神情沉靜下來,她上前一步,將那些女人護在身後,「李大人,綺羅是你的妾室,跟了你多年,不是一件貨物,一件隨手可以送出去的物品。她是你的不假,在此之前,她首先是個人。」

  「今日你不能動這些女人,如果你要動,」禾晏緩緩拔出方才從門口兵士手中搶來的長劍,「就得先過我的劍。」

  「你以為我不敢嗎?」李匡大怒,一下拔出腰間長劍,周圍的副兵士兵見狀,皆是拔尖,將劍尖對準了禾晏。

  屋子裡充斥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趙世明急道:「你們怎麼回事?自己人怎麼和自己人對上了?咱們當務之急是打那些烏託人,李大人,我覺得小禾大人說得有理,你不能……不能吃人啊!你這樣,外面百姓見狀紛紛效仿,潤都城成了什麼樣子。縱然將城守住了,你是想天下人指著咱們的脊樑骨罵嗎?」

  他自己亦有私心,綺羅可是李匡最心愛的小妾,趙世明也不得不承認綺羅貌美伶俐,很是討人喜愛,換做是他,絕對下不了手。可李匡說殺也就殺了,這些武人……哎!等到了最後,他們這些做官的,豈不是皆要做表率。他這麼大把年紀,一生連隻雞都沒殺過,要讓他送自己的家眷去死,趙世明寧願自己去死。因此,便立刻站在禾晏的一邊。

  李匡沒理會趙世明,一個連刀都不會拿的縣令,他還沒放在眼裡。令他惱怒的是禾晏。

  誰也沒想到禾晏會這樣貿然的闖進來,不由分說對他一通指責。綺羅跟了他多年,難道他不心痛嗎?難道他下手的時候沒有猶豫嗎?只是戰事到了此處,若是潤都守不住,大家都要死。在這些副將面前殺掉綺羅,也是叫他們明白死守潤都的決心。

  這些副將中,平日裡與綺羅多有照面,活生生的姑娘當著自己的面被殺死,皆是不忍。也不乏為綺羅求情之人,可李匡以為,當年張巡做得,如今他就做得。就算背負世人的罵名也無甚所謂,功過自有後人評定。

  可這個武安郎禾晏,他就這麼闖進來,站在自己面前,護著那些女人,目光明亮的讓他一瞬間有些無地自容。

  他忽然就想到了禾如非。

  那個還是副將的飛鴻將軍,每一場仗都會盡力去救走被敵軍俘虜的女人。其實這些女人等回到家中,等待她們的並不是什麼好結果,但禾如非總會耐心的安慰她們,鼓勵她們。李匡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竟然會如此體貼。但他想,世上這般天真的,也只有一個飛鴻將軍。

  偏偏今日他面前,又出現了一個。

  李匡面色沉冷:「武安郎,你是要和我動手嗎?」

  「很抱歉,但我不能讓她們死在這裡。」

  一邊一個女人哭著開口,望著禾晏:「大人,別為我們白費力氣了,如果我們的命能換來潤都的平安,我們願意……」

  「潤都的平安不可能靠你們換來。」禾晏冷聲開口:「靠犧牲女人換來的平安,與祈求敵軍的憐憫沒有任何區別。」

  「李大人,這不是前朝,你也不是張巡。」

  李匡幾乎要惱羞成怒了,他知道面前少年說的每一句話都對,可他沒有別的路可走。

  「就憑你,也想與我動手?」他冷道。

  「都什麼玩意兒,」王霸「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殺女人還有理了?我們做山匪的,都不殺女人老人孩子。俗話說盜亦有道,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兵馬,竟然也做這種畜生不如的事?也別磨磨唧唧了,我們,涼州衛第一二三四五六七,接受你的挑戰!」

  他說的跟演武場打擂台似的,氣的李匡臉色更加難看。

  這時,又有人走了進來,卻是楚昭,他望著李匡,先是行了一禮,隨即微笑道:「李大人此舉不妥,陛下向來推行『仁政』,如果食人之舉,有悖人倫,傳到陛下耳中,只怕陛下不喜。」

  他這是要站在禾晏那頭了。楚昭代表的是徐相,一個涼州衛,一個徐相,壓力可想而知,李匡心中又氣又惱,這個禾晏究竟是什麼來頭,一個兩個的,都要這般跟著他走?

  可周圍的士兵們都看著他,他心一橫,咬牙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禾晏微微一笑,橫劍於身前,「李大人不妨試試。」

  劍鋒凜凜,寒意頓生,屋中火藥一觸即發,就在此時,忽然間,外面又有士兵的聲音傳來:「大人!大人!」

  李匡正是滿心怒火,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聞言怒道:「喊什麼喊!」

  下一刻,屋子的門又被開了,有人走了進來,聲音平靜。

  「李大人教訓涼州衛的人之前,似乎應該先問過我。」

  這個聲音……禾晏一怔,猛地回頭。

  便見身穿窄袖深衣,暗色鎧甲的年輕男人往前走,站在了自己身前。不過月餘未見,上次見面卻彷彿像是隔了一萬年那般漫長。而他姿容俊美,身姿如春柳毓秀,神情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肖、肖都督!」李匡眼底難掩震驚。

  他怎麼也沒想到,竟會在這裡看到右軍都督肖玨。

  肖玨沒有看禾晏,亦沒有看李匡,目光只在哭泣的女人們身上輕輕掠過,淡聲道:「手中執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處,是對著身前的敵人,還是身後的弱者。」

  「你不該對弱者拔劍。」

  禾晏猝然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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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七十九章 燕賀

  他眼眸如寒星碎玉,聲音平靜,卻在剎那間,將禾晏帶進了賢昌館的那個午後。他的聲音與當年少年青澀的嗓音重疊,教人無法分辨,這一刻究竟是誰。

  外頭傳來小兵的高喊,激動而喜悅:「大人!大人!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援軍?

  禾晏看向肖玨的背影,他將南府兵帶來了?這怎麼可能?才聽到此處,就見李匡推開擋在面前的眾人,衝出屋去。禾晏看了一眼肖玨,也跟著衝了出去。

  城外傳來震天的喊殺聲,禾晏爬上城樓高處,隨著李匡往下看,便見原野之上,烏託人正與大魏的兵馬交戰在一起,戰旗上寫著一個「燕」字。為首的馬上坐著一人,是個年輕男人,頭髮束的很高,劍眉星目,穿著銀白的鎧甲,手持一把方天戟,格外的意氣風發,正帶著人馬廝殺。

  燕賀。

  禾晏眼中浮起笑意,趕來的李匡見此場景,也激動不已,立刻吩咐城內兵馬:「隨我出城戰烏託人!」

  ……

  突然趕至的援軍李匡沒有料到,忽雅特也沒有料到。在他們決定攻城的前一日,被歸德中郎將燕賀帶來的兵馬殺了個措手不及,李匡帶著潤都兵馬加入戰局,烏托兵馬節節敗退,首領忽雅特棄兵逃走,剩下的烏托士兵潰如散沙,一部分為李匡所虜,另一部分隨著忽雅特退走潤都以南。

  「窮寇莫追。」燕賀制止了李匡還要去追的腳步,擦了擦自己鎧甲上迸濺的烏託人血跡,隨手將手帕丟給一邊的下人,嘲笑道:「就這麼點烏托兵,你們就困在城裡不敢出來了?也太膽小。」

  這話說的極不好聽,還是個比自己年幼如此多的小子,李匡卻也沒有生氣。因著若不是燕賀帶著人馬趕來援軍,烏託人根本不會這樣快就退走。他真心的對燕賀感激不已,這是意料之外,誰知道苦苦等候的飛鴻將軍沒等來,卻等來了歸德中郎將。

  「李某代全城百姓感謝燕將軍相援,雪中送炭之恩,潤都永生不忘。不過,」他遲疑了一下,「燕將軍怎麼會來潤都?」

  他從未給燕賀寫信求援過。

  燕賀哼笑了一聲,將方天戟往背後一扛,漫不經心的前走,「進去說吧。」

  士兵們在外清理戰場至深夜才結束,此戰大捷,人人拍手相慶。不僅如此,燕賀不僅帶來了援軍,還帶來了糧食。士兵們在城中架起了大鍋,用帶來的糧食煮粥,潤都家家戶戶尚且還活著的百姓們端著碗來領粥,感激涕零,米香飄在潤都城內的上空,久久不散。

  屋內,趙世明正侷促的搓著手,看著座上的兩人。

  一個是右軍都督肖懷瑾,一個是歸德中郎將燕賀,他一個潤都縣令,何德何能此生能見到這樣的大人物?也算三生有幸了,只是這二人一個冷漠,一個高傲,看起來都不太容易令人親近。趙世明除了一迭聲的道謝,感謝他們救了潤都萬民,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個時候,趙世明就心中唏噓起來,如果綺羅還在就好了,伶俐的美人打交道,總比他們這些乾癟的老男人打交道好使得多。過去這種時候,都是綺羅來圓場的。

  李匡大概也想到了這一點,神情有些僵硬。

  燕賀——那位歸德中郎將,如今也才二十出頭,年紀很輕,生的也算俊朗,只是眸光總是帶著幾分挑釁,下巴也微微昂著,像是不愛將人放在眼裡似的。他頭髮束的也很高,馬尾落在腦後,顯出幾分少年人的意氣桀驁來。

  相比之下,他一旁坐著的右軍都督肖玨則如秋水般沉靜,脫去鎧甲後,看起來更像是朔京城中高樓酒坊中端坐的勳貴公子,他倒不如燕賀那邊傲氣外露,只是漠然平靜的神情,也散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味。

  兩尊他得罪不起的大神,趙世明擦了擦汗,該說點什麼好呢?

  他還沒想好接下來的說辭,李匡先開口了,李匡猶豫了一下,問燕賀道:「燕將軍……怎麼會突然來援我潤都?」

  燕賀輕輕笑了一聲,坐直身子,道:「我還沒問你呢,你們潤都城中,是不是有一個叫禾晏的人?」

  此話一出,屋中眾人神情各異,肖玨眸光微動,沒有說話。

  「看來是有了,」燕賀道:「李大人,叫那個人過來,我見見。」

  禾晏正在屋外等著,果然,沒過多久,就有人從外出來,道:「小禾大人,燕將軍請你進去。」

  王霸一怔:「怎麼回事?就叫你一個人進去,不會要秋後算賬吧?」

  「要不我們陪你一起?」江蛟也有些遲疑,「你此次離開涼州衛,肖都督如果軍令懲罰……」

  「不是因為這個。」禾晏看向屋門,搖頭道:「放心,不會有事。」

  她拍了拍江蛟的肩,轉身獨自走進了李匡的屋子。

  屋中眾人都隨著禾晏的進來,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個穿銀白鎧甲的年輕人看向禾晏,目光在禾晏身上打量幾番,道:「你就是禾晏?」

  「正是。」

  燕賀從椅子上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禾晏,他比禾晏高了一頭,拿手在禾晏頭頂上比了一下,「嘖」了一聲,很認真的問肖玨:「現在軍營裡還有這麼矮的人?」

  禾晏:「……」

  他收回手,摸著下巴打量禾晏:「個頭不高,膽子倒挺大,就是你寫的求援信讓我來潤都?」

  此話一出,李匡看向禾晏,肖玨的目光也落在禾晏身上,禾晏泰然自容的接受眾人各異的神色,「正是。」

  「那你可眼光可真好,」燕賀不以為然道,「不去請禾如非那個近在眼前的廢物,偏偏請我來支援潤都。看來你很清楚,本將軍比禾如非靠得住。」

  禾晏沒有說話,這要怎麼說話?順著他的話說,便是將自己也踩了一腳,否認他的話……禾晏其實挺樂意聽人這麼罵禾如非的。

  當日她與李匡不歡而散,察覺到潤都情況不妙後,就同趙世明借了幾個人,去向陵郡的燕賀求援。她還記得燕賀帶兵駐守陵郡,不及華原近。事實上,燕賀的名聲也不如禾如非響亮,倘若尋常人求援,當第一個想到的是禾如非而不是燕賀。只是禾晏深知,禾如非根本不會來,這才退而求其次。

  金陵那頭的兵馬不好動,燕賀相比較而言,要自由許多。只是燕賀也不一定會趕來,所以她便在那封信裡除了寫明潤都如今危急的情況外,還寫了不少禾如非見死不救的混賬行徑。

  「你在信裡罵禾如非的那些話,本將軍聽著很舒心。」燕賀看向禾晏,「你還真是懂本將軍的心。」

  禾晏心道,她怎麼能不懂呢?作為同窗來說,在賢昌館的那些年,面前這個人沒少欺負她。就是燕賀為首的幾個少年,隔三差五的給她找麻煩。不是捉弄過去,就是欺負過來。見到這個人,幾乎就能看到當初賢昌館裡黑暗的日子。

  燕賀討厭自己,從在賢昌館裡同窗起就開始討厭了,這麼多年,他居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執著討厭著。為了投其所好,禾晏也就在信裡寫了不少禾如非的壞話。俗話說得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今看來,果然不假。燕賀因為禾晏對禾如非的辱罵,自然而然的將禾晏化作了自己的陣營。

  「雖然個子矮小瘦弱了一些,但我看你也很機靈,」下一刻,燕賀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要不然,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燕南光,」肖玨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提醒道:「她是涼州衛的人。」

  「涼州衛?」燕賀收回手看向禾晏,疑惑開口,「你不是潤都人嗎?」

  「回燕將軍,」禾晏道:「在下之前在涼州衛新兵營中,後陛下親封武安郎,聽聞潤都有難,特來援城。」

  她將「武安郎」三個字咬的很重。雖然肖玨將她劃做涼州衛的人,可若不想連累他,最好是劃清關係。

  「你是涼州衛的人,自己來了潤都?」燕賀看了一眼肖玨,又看了看禾晏,這其中關係大抵太複雜,他也想不明白,索性回到座位上靠著椅子坐下,哼笑一聲:「罷了,你們這些錯綜複雜的內情我也不想知道。不過這個禾……禾什麼來著?」

  禾晏早已習慣這傢伙自大的性子,提醒道:「禾晏。」

  「禾晏,我可不是因為你那封求援信來的。就算來,也不會這樣快。」

  趙世明小心翼翼的問:「那請問燕將軍,是為何……」

  燕賀笑了一聲,挑釁的看向肖玨,「我們堂堂右軍都督親自請我來援,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求於我,本將軍如此大度,當然要來幫忙了,是不是,肖都督?」

  肖玨神情漠然,沒有理會他的話。

  禾晏心中詫異,燕賀的意思……肖玨也請了燕賀來幫忙?是了,他並未帶著南府兵前來,涼州畢竟不如陵郡近,她竟與肖玨想到了一處,這樣的話,就算她沒有寫那封求援信,燕賀也會如期而至。

  潤都城不該絕。

  「李大人,趙知縣,」燕賀把玩著自己的頭髮,「此次雖然是這個禾……禾晏與肖都督請我來援,可帶著兵馬趕到的,是我燕賀。此次功勞在何處,你們心中清楚。」

  「此次潤都大捷,全都仰仗燕將軍。」趙世明連忙道,話一出口,又意識到屋子裡還有一人,立刻看向肖玨,見這年輕人神情平靜,並未有半絲不悅,這才放下心來。還好這一個不在意功勞,要是兩個人都來搶功,他這潤都城小廟可容不下兩尊大佛鬥法啊。

  禾晏倒是早就對燕賀這人喜愛貪功一事有所耳聞,不過此次潤都得以守住,本就全賴他的幫忙,他要功勞無可厚非。

  燕賀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連日來趕路,來了就打烏託人,都沒能好好歇一歇,我要休息休息。勞煩各位給我備好屋子熱水,飯菜就不必了,聽說你們這裡的人都餓的快要吃人了,我可沒有吃人的愛好。」

  趙世明連連道好,趕緊吩咐下人去給燕賀準備。

  燕賀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路過肖玨身邊時,又停下腳步,看向肖玨,語氣自負,「不管你承不承認,肖懷瑾,這一回,可是我勝過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似是心情很好,雙手枕在腦後,大搖大擺的出去了。

  禾晏盯著他的背影,有些費解。說實話,當年的燕賀看不慣肖玨,處處與肖玨作對,無非是因為肖玨文武總要優於他一截,第二做久了,想嘗嘗第一的滋味,偏偏那個第一怎麼都掉不下來,確實有些令人討厭。但連倒數第一的自己也時時找茬,禾晏就很不明白了,自己又礙著他什麼事了?跟她爭倒數第一的是林雙鶴而不是燕賀,燕賀何以對自己這樣大的怨氣。這怨氣一來還持續了這麼多年。

  不過燕賀的脾性還真是跟當年一模一樣,爭強好勝,剛愎自用,有什麼喜怒哀樂全寫臉上了。

  她心裡正想著,一旁的肖玨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往外走,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冷冷的扔下一句:「過來。」

  禾晏:「……」

  她心中嘆息,早就知道這一日遲早要來,但萬萬沒想到會來的這樣早,畢竟也是,誰會想到肖玨會跟著燕賀一起來潤都。

  屋外的江蛟一行人好容易等到禾晏出來,見她又隨著肖玨往外走,各個面色凝重,這架勢,看起來像是要私下裡算賬。洪山對她做手勢示意需不需要一起前去求情,禾晏對他們微微搖了搖頭。

  這可不是一兩句求情能矇混過關的事。

  ……

  屋子裡暗下來,只有放在桌上的油燈光亮照在牆上,投出人影的模樣。

  趙世明給肖玨安排的屋子,幾乎算得上是豪奢了。禾晏隨他走進去,埋著頭,心中正在思忖接下來要如何將此事圓說才好,冷不防前面那人已經停下轉身,一頭撞到了肖玨的胸前。

  禾晏後退兩步站定,抬起頭,面前人目光淡淡的垂下來,落在她身上,雖然沒有說話,卻有些可怕。

  空氣寂靜的讓人覺得夏日裡也生出冷意,禾晏頓了頓,輕咳一聲:「都督……」

  他看向禾晏手中的劍。

  那還是為了救那些俘虜的女人時,情急之中從李匡門口的侍衛手中奪來的劍,忘記還給李匡了。禾晏心中一緊,下意識的將劍放在一邊桌上,解釋道:「這是別人的劍。」

  肖玨上前一步,禾晏屏住呼吸,還以為他要興師問罪,下一刻,自己的手臂被人攥住,手心向上翻轉過來。

  手心處有一道刀痕,並不深,一直攥著,血倒是止住了,看起來卻有些唬人。大概是剛剛與李匡的侍衛爭執打鬥時,弄傷了手,當時情況危急,並未在意,此刻若不是肖玨這般動作,禾晏都沒察覺到。

  他沒有說話,轉身往旁走,禾晏正不知所措著,聽見他道:「過來。」

  手帕被浸濕了乾淨的熱水,覆在掌心,有一點點刺痛,更多的是癢意,如斑斕的蝴蝶落在掌心,緩緩爬過,留下酥麻的影子。

  他低頭將金瘡藥的藥粉細細的灑在禾晏手心的傷口上,神情專注而安靜,禾晏盯著他,青年的睫毛濃而長,燈下的側影俊秀如畫。

  沉默的、柔和的,平靜的。

  沒有預想中的興師問罪,冷嘲熱諷。

  禾晏莫名就有了一種負罪感,彷彿自己做了十惡不赦的事,十分對不起肖玨。她訥訥的開口,「都督,其實我……並不是跟著楚四公子來到潤都的。」

  楚昭在這裡,這是個巧合,但落在肖玨眼裡,未必不會多想。她雖然決意遠離肖玨,省的為他帶來麻煩,卻也不想他誤會至此,以為她站在楚昭那邊。

  「我知道。」他的聲音清冷,未見波瀾。

  禾晏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動作很輕,比禾晏自己給自己上藥還要輕,又因個子很高,上藥的時候還得微微俯身,禾晏本來只是隨著他的目光看著自己的掌心,看著看著,目光就落到了肖玨的臉上。

  豐姿美儀,再多好詞用在他身上,都覺得缺了些什麼。

  她正看的出神,突然間肖玨抬頭,猝不及防間撞上他的目光,黑眸瀲灩,秋水清絕。

  被抓了個正著,她的耳朵悄悄紅了,偏面上還得做鎮定之色,指著自己的掌心道:「……好了。」

  傷口灑了藥粉,看起來沒有之前那般可怕了。禾晏縮回手,有些不安。

  這似乎並非肖玨的風格,如肖玨尋常性子,過來早就應當問話了。今日偏沉默無比,倒教禾晏滿腔說辭,都不知從何說起。

  為何轉了性子?禾晏不明白。

  可是肖玨不問,她也不知道怎麼說。

  他替禾晏上完藥後,就在屋子裡的椅子上坐下來,沒有讓禾晏走,也沒有要問話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反倒是禾晏自己忍不住,問他:「都督,你怎麼不問我為何私自離開涼州衛來到潤都?」

  「你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有印信和冠服,可以自行決定去留,無需與我商量。」肖玨平靜道:「去留在你自己。」

  這本是禾晏為自己準備的說辭,沒想到肖玨先她一步說出來了,這叫後頭禾晏的話無從說起。

  「王霸他們,是我逼著一道前來的,請都督不要懲罰他們,此事由我一人承擔。我也並非有惡意,實在是因為擔心潤都失守,才不自量力前來援城。」

  罷了,既然肖玨不肯開口,她就先將自己的責任承擔起來,認錯態度好一些。

  「你為什麼會認為,」肖玨道:「禾如非不會援軍潤都?」

  到底還是會問這個問題,禾晏心中嘆息一聲,看向他,「如果我說,禾如非不是好人,都督會相信我嗎?」

  肖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揚起嘴角,「證據。」

  「我拿不出來證據,也無法說服都督,不過,在我看來,禾如非並非世人口中的英雄。」她叫的是「禾如非」而不是「飛鴻將軍」。

  「都督,」禾晏看著他,慢慢的開口,「如果有朝一日,我與禾如非立場不同,拔刀相向,你會站在哪一邊?」

  這個問題,其實她很早就想問了。她與禾如非,終究會有那樣的一天。肖玨所認識的禾如非,是當年的賢昌館的「禾如非」,而肖玨認識的禾晏,是現在的「禾晏」,兩個其實都是她,但肖玨會如何選?

  禾晏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每一個她,都與肖玨關係不錯,卻又不至於交心到摯友的程度。她在肖玨心中究竟是什麼模樣,什麼份量,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禾晏都不明白。

  肖玨安靜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道:「今日很晚,你出去吧。」

  他沒有回答禾晏的話。

  禾晏的心裡,湧起的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她失望於肖玨沒有直接回答她,又慶幸肖玨沒有給她否定的答案。

  她頷首:「是。」

  禾晏退了出去,屋子裡,重新安靜了下來。

  青年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金瘡藥上,漂亮的眸子垂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片刻後,有人走了進來,正是飛奴。他走到肖玨身邊,低聲道:「少爺,鸞影的消息回來,暫時沒有發現禾綏的問題。」

  「她沒有問題。」肖玨打斷他的話。

  飛奴一怔,禾晏身上的疑點眾多,從一開始到現在,前些日子沒有告訴任何人,帶著涼州衛幾個新兵就來到潤都,無論如何,都沒有人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偏偏還是跟著楚昭一前一後走的,如今在潤都,果然又看到了楚昭。赤烏和飛奴都不由得懷疑,禾晏或許是楚昭的人。但又覺得,倘若是楚昭的人,這般作為,又太猖狂不加掩飾了一些。

  年輕男子站起身,影子在燈下拉成長長的一條,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桌角的燈火,不過須臾,淡聲道:「告訴鸞影,不必查禾晏了,查禾如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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