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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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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6:4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一十章 隱瞞

  仵作在一邊驗屍,衙門的大堂裡,不多時,禾綏得了消息匆匆趕來。一看到禾晏就衝了過去,抓住禾晏上下打量:「晏晏,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衣裳怎麼破了?他們是不是傷到你了?」

  禾雲生站在一邊,冷道:「傷到她的人都死了,爹你瞎操個什麼心。」

  禾綏看到禾雲生站在一旁滿不在乎的模樣,一巴掌就拍在他背上,斥道:「你沒事讓你姐姐接你回家做什麼?不知道你姐姐是個姑娘家?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你就是這麼保護你姐姐的?」

  一邊的官差:「……」

  禾晏道:「爹,我沒事,那些人不是衝著雲生來的,是衝著我來的。再說了,我能保護的了自己,倒是雲生,這幾日上下學當注意些,還是由我接送比較好。」

  禾雲生哼了一聲:「你管好你自己吧。」

  到底是有些惱怒禾綏這偏心眼兒的舉動,雖然他也沒有真的在意就是了。

  這時候,外頭又有人進來,卻是肖玨。他當是從外頭直接趕回來的,風塵僕僕的模樣,一進來,就帶起初冬外頭的寒意。

  肖玨走了進來,問禾晏道:「怎麼回事?」

  禾晏聳了聳肩,「我接雲生下學,回家路上遇到刺客。不過這些刺客像是死士,我沒有殺他們,就全部服毒自盡了。現在仵作正在驗屍,具體是個什麼情況,我也不知。」

  「死士?」肖玨微微蹙眉,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徐敬甫的人所為。但徐敬甫的人不會如眼下這樣蠢,禾晏真要死了,這門親事作廢,肖玨亦可以再找一個身家背景不錯的貴女,這樣一來,他們打的算盤就全部落空了。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徐敬甫也不會在這個關頭對禾晏下殺手。徐敬甫一派的人亦是如此。

  那就是禾晏的仇人?

  官差抹了把額上的汗,一個武安侯就夠難辦的了,現在封雲將軍還親自過來詢問此事,此事要是不查個清楚,恐怕大傢伙的飯碗都會丟掉。

  「可有受傷?」肖玨又問。

  禾晏張開手臂,轉了一圈,給他示意自己完好無損,「放心,好歹我也是涼州衛第一,這點人還不夠我打的。」

  肖玨見她活蹦亂跳的模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飛奴這頭傳來消息時,他正與林雙鶴去見那一日奄奄一息的兩兄弟,得了消息,立刻馬不停蹄的趕過來。朔京不比涼州衛,如果說涼州衛能殺死一個人的,是惡劣的氣候、艱苦的環境、以及凶殘跋扈的烏託人,在朔京,殺死一個人的陰謀,有無數種呈現方式。他並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係而讓禾晏捲入無關的是非。

  不過,這場刺殺,本就來的格外蹊蹺。文宣帝剛剛賜婚不久就動手,簡直像是迫不及待,這根本不是徐敬甫的行事風格。

  仵作一邊擦手一邊走了過來,先是對著禾晏與肖玨行禮,才道:「死者一共七人,嘴裡藏了蠟丸,蠟丸裡封了烈性毒藥,入口即亡。這些人身外並無致命傷口,而是服毒自盡。」

  服毒自盡,就證明他們的死與禾晏無關,並非禾晏痛下殺手,從而也證明,這些人有備而來,的確是死士。

  「對方是什麼人?」禾雲生忍不住問:「為何會想要我姐姐的性命?」

  另一個官差上前,道:「小的們查遍這些刺客全身,從其中一名刺客的身上搜出一張銀票。」他將手上的銀票呈給肖玨,「是金玉錢莊的票號。」

  這張銀票很乾淨,幾乎是嶄新的,被保存的很好。

  「小的們打算拿這張銀票去金玉錢莊一趟。」

  只要查一查錢莊這些日子以來的賬本,一一排查,大概就能知道是誰兌了這張銀票,使得銀票出現在這刺客身上。

  不過……禾晏輕輕皺眉,這也太過順利了一些,且這些死士既然能將蠟丸都封的很好,便是將生死都不放在心中,又如何會將一張銀票好好地存放在懷中,簡直像是……像是特意給他們看的一般。

  禾綏拱手道:「麻煩各位大人了。」

  官差們連稱不敢,封雲將軍的岳父,武安侯的親爹,如今他們可不敢怠慢。

  禾晏抬頭,見肖玨仍然蹙著眉頭,似是心情極差,便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聲道:「都督,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去等消息吧。破案的事交給官府,這些日子你我都要注意些。」

  既然能對她下手,未必不是說明肖玨的身邊此刻也是危機四伏。

  肖玨低頭看著她,想了想,道:「既是衝著你來的,這幾日你就待在家裡,不要出去。」

  「那怎麼行,」禾晏斷然拒絕,「雲生要上學,他一個人我不放心,還有我爹,我怕那些刺客將矛頭對準他們。他們二人身手還不及我,遇上那些刺客,根本沒辦法自保。」

  「不必擔心,」肖玨道:「我會派人暗中跟隨保護他們。」頓了頓,他才繼續開口,「肖家也是,我讓赤烏跟著你。」

  禾晏搖頭搖的飛快:「不必不必,赤烏還沒我能打,他在也幫不上什麼忙。我一人就夠了,再說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人也不敢太過放肆,這一次沒能得手,想來暫時不會輕舉妄動。」

  她之後還要去許家打探消息,還要找秦嬤嬤的下落,跟著一個赤烏,著實不太方便,無異於給自己身邊安插了一個探子,還是轉頭就會告訴肖玨的那種。肖玨要是知道了她私下裡的這些古怪舉動,禾晏連解釋都不知道從何解釋。

  但這次肖玨竟然異常堅決,「不行,你不能一個人。如果你不肯讓他跟著你,就住進肖家。」

  禾晏:「……你不是說要為了我的清譽著想嗎?」

  肖玨冷道:「比起清譽,我更擔心你的安全。」

  禾雲生:「……」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與禾綏出現在這裡,好似十分多餘。

  禾晏思忖片刻,兩廂選擇,最後道:「好吧,那你讓赤烏跟著我吧。」要是在肖家,只怕她真的連門都出不去了,在禾家,雖然有赤烏,大不了偷摸著出門甩掉赤烏就行,雖然要費一番周折,但也不是全無辦法。

  肖玨這才作罷。

  因著時間不早,今日事發又突然,與官衙這頭說好以後,肖玨便送他們回了禾家,將赤烏和幾個侍衛留下,自己才離開。

  待肖玨離開後,禾晏梳洗過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青梅煮了粥,不過今日誰都沒有心思吃東西,早早的歇了。府裡有赤烏和幾個侍衛守夜,禾晏倒不用很擔心,只是上了塌後,望著帳子,心中思緒萬千。

  其實在那些刺客吞藥自盡,知道他們是死士後,禾晏的心裡,已經冒出了懷疑的對象。只怕幕後指使之人,不是禾如非就是許之恆。她在慶功宴上的亮相,必然已經讓許之恆嚇破膽,也讓禾如非起疑。或許是為了試探她的底細,又或許是想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所以痛下殺手,除了這兩個人,禾晏想不出別的仇家。

  只是她也沒料到,這二人竟敢如此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動手。是篤定了自己並不知道事情全貌,所以膽大如斯?

  但禾如非與許之恆又哪裡知道,她本來就是禾晏,知道所有的真相。這一步棋,反而讓自己摸清了他們的底細,只怕禾如非二人,如今也並不如表面上的平靜。又或許,他們根本沒把自己的尾巴擦乾淨,才會這樣迫不及待的殺人滅口。

  禾晏翻了個身,慢慢閉上眼睛。

  禾如非心狠,許之恆懦弱,這兩人之間,相處可能並不怎麼和諧,彼此都有自己的私心,亦掌握著對方的把柄。如果能不動聲色的除去對方,於他們來說,可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因利益而綁在一起的關係,本來就是脆弱而不牢靠的。

  做鷸還是做蚌,其實沒有任何區別,重要的是,漁翁可以坐收兩者相鬥之利。

  ……

  不知是因為如今她武安侯的關係,還是因為肖玨的關係,官衙的動作十分快,不過兩日,就通知禾晏去衙門,說刺客背後的主使找到了。

  禾綏與禾雲生這個點兒都不在府上,禾晏便自己出了門,赤烏一直跟在她身邊,待到了府衙,正撞上肖玨下了馬車,正往裡走。

  「都督,你怎麼來了?」禾晏奇道,「他們也知會你了?」

  肖玨點頭。

  禾晏便不好再說什麼了,只心道這府衙裡的人真是狗腿,明明她才是事主,居然還越過她告訴了肖玨。

  待走了進去,負責本案的劉大人便上前請他們二人在堂中坐下,令手下斟茶。

  「劉大人,」禾晏開門見山,「可是找到了幕後主使?」

  「差役們去了一趟金玉錢莊,查了他們的賬本,發現那張銀票是五日前范家流兌出來的。」劉大人看向禾晏,躊躇了一下,似是糾結萬分,最後才不得不問出一句話,「京城范家,禾小姐可還記得?」

  說出這句話,他就飛快的瞟了一眼禾晏。若非不得已,他實在是不想接這個案子,這案子怎麼看都是個棘手的活兒,一個不小心,要是沒能讓這兩人滿意,指不定他的仕途也就到頭了。尤其是如今,查出了幕後主使,他更是覺得頭疼。

  范家與禾晏先前的關係,可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當著肖玨的面這麼問,萬一肖玨一個心理不舒服,把氣發到他頭上怎麼辦?

  「范家?」禾晏倒是坦坦蕩蕩,絲毫沒有半分忸怩,「范成?」

  劉大人在心中嘆了一聲果真是女英雄,難怪能降服這冷血無情的玉面都督,居然就這麼直接的問了出來,他笑道:「正是。」

  「你是說,那些刺客是范家人背後主使?」禾晏問,「他們為何這麼做?」

  「呃……」劉大人道:「查出銀票是從范家流兌的之後,我們就去了一趟范家。在范夫人的屋中搜出了與那些刺客蠟丸中一模一樣的毒藥。范夫人的貼身婢子說出實情,說是……大概一年半前,范夫人的獨子范成在春來江的船上遇害,刺客不知所蹤,當時禾小姐也在船上,亦不知去向,眾人都以為禾小姐被凶手殺害,如今禾小姐安然無恙回京,范夫人便認為,禾小姐是凶手,禾小姐才是殺了范成的人,懷恨在心,於是暗中僱傭殺手,企圖取走禾小姐性命。」

  「凶手如何說?」問話的是肖玨。

  「范夫人不肯承認是自己雇兇殺人,如今被關在牢中,還在繼續審。不過依下官看,此事人證物證俱在,應當不會有別的可能了。」

  「那個丫鬟現在在什麼地方?」

  劉大人嘆了口氣,「范夫人的丫鬟說出此事實情後,范夫人便與她爭執起來,我們的人還未來得及將他們拉開,那丫頭便自己拿了刀捅了心窩尋了短見,不知是不是怕范家人報復,還是乾脆畏罪自盡。」

  「也就是說,現在沒有其他人能證明范夫人無罪了?」禾晏問。

  劉大人看向禾晏,「禾小姐,下官也知道您心地良善,不願意冤枉他人。不過這件事已經是明擺著的事實了。事實上,為了避免抓錯人,府衙的官差們還調查了不少事,譬如在您去投軍的日子裡,范家一直在刁難你的父兄。您父親之所以丟了校尉的官職,也正是因為范家在其中動了手腳。范家早就將范成一事怪責在您身上,如今您安然無恙的回來,范家不敢明面上報復,就暗中動手。您在朔京城中,並無仇家,除了范家人以外,實在沒有向您尋仇的理由啊。」

  他刻意略過了禾晏是因為肖玨而被連累的這個可能,畢竟肖玨與徐相之間的鬥法,他一個小人物,確實不敢參與。

  禾晏望向肖玨,肖玨道:「我要見人。」

  劉大人一愣,「肖都督……」

  「范成的母親。」

  這個要求,劉大人還是能滿足的,禾晏與肖玨到了牢中時,便看見牢獄裡的最裡面,范夫人正抱膝坐著蜷縮成一團,一旦有人靠近,便忍不住瑟瑟發抖,嘴裡不知道唸唸有詞什麼。

  禾晏一見之下就皺眉,問:「你們用刑?」

  「沒有,沒有!」劉大人嚇了一跳,連連擺手,「我們還沒來得及審問,昨日下午才將人捉拿。不過說來也奇怪,昨日進來的時候,她還好好的,語氣囂張至極,怎麼都不肯承認自己與那些刺客有關。今日早上獄卒過來查看時,她就有些不對勁,不過,」劉大人不以為然,「這種事我們這裡見的多了,知道有了證據,自己跑不了,便開始裝瘋賣傻,以為能躲過一劫。」

  禾晏蹲下身,喚她:「范夫人,范夫人?」

  牢中的婦人聞言,瑟瑟的看了她一眼,頭髮很亂,遮住了她的臉,只依稀能看到一隻眼睛,盛滿了驚惶。

  禾晏見過范成,卻還是第一次見到范夫人。她也曾從青梅嘴裡知道范夫人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自從定了唐鶯與范成的親事,便下令范成與禾大小姐斷了往來,禾大小姐找上門去,便令范家的下人站在門口不顧來往百姓唾罵,叫禾晏無地自容,回頭就大病一場。

  不過眼下見到這婦人,禾晏卻覺得此事仍有疑點。一個潑辣的、嬌慣兒子的母親就算真的要找自己算賬,以范夫人往日的性子,絕不會偷偷摸摸的從暗處下手,而且她一個婦人,如何能接觸到那些死士?就算真的僱傭了殺手,怎麼又會蠢到將毒藥放在自己房中而不趕緊銷毀。她的貼身婢子為何又要出賣主子,既然怕被連累,便乾脆什麼都不說,連死的勇氣都有,怎麼會畏罪自殺?現在死無對證,范夫人又瘋瘋癲癲……禾晏看了一眼牢中的婦人,她真的是裝瘋麼?

  劉大人看著禾晏的動作,心中直冒冷汗。這武安侯還真是不避諱,當著自家未婚夫的面,就敢對先前的情人母親這般關懷。縱是對方想要要她的命都能大度不在乎。不過……從范成到肖玨,禾家大小姐的眼光,確實突飛猛進啊。

  禾晏站起身,「我們出去說吧。」

  幾人走出了獄門。

  「禾小姐,肖都督,這案子……」

  「她不是凶手。」不等劉大人說完,肖玨就打斷了他的話。

  劉大人愣了一下,「可是……證據都已經齊全了。」

  「所謂的證據,是凶手讓你看到的證據,如果照這樣審案,恐怕正中凶手下懷。」肖玨道。

  劉大人內心苦楚無比,他就想安安生生的當個官,趕緊將這樁案子了結了算了。好容易人證物證俱在,可以盡快結案,偏被肖玨一句話否定,這還沒完沒了了。

  但心裡的抱怨也不敢當著肖玨的面說出來,劉大人想了想,「可倘若不是范夫人的話,又會是誰呢?線索到這裡就中斷了,刺客全身上下可以辨認身份的東西,也就只有那張銀票。」

  「可以從范家著手,」肖玨淡道:「查那個死去的婢女在此之前接觸過什麼人。有什麼人進過范成母親的房間。還有,」他頓了頓,「從今夜起,這裡的值守增加一倍,我想,很快就有人想滅口了。」

  禾晏聽得心驚肉跳,肖玨分析的,也與她心中想的差不多了。

  劉大人縱然心裡再如何嫌麻煩,好歹肖玨也為他指明了一條路,一迭聲的保證過後,就去吩咐官差做事了。禾晏與肖玨並肩往外走,一時間兩人都是沉默。

  如果說先前禾晏只是猜測,此事是禾如非與許之恆所為,如今就已經幾乎是確定了。范家的這個罪名頂的的太過明顯,大概禾如非他們認為,禾晏先前與范家有過齟齬,一旦出事,必然會順水推舟的治范夫人的罪,不會深查。但如今因為肖玨的一番話,劉大人還在繼續查這件案子,為了不出岔子,禾如非他們當會冒險來滅范夫人的口。雖然這樣看起來就更漏洞百出,但是……也是他們最好的法子。

  「你怎麼看?」肖玨突然問。

  禾晏回過神,道:「我覺得……都督剛才說的很對,這案子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見肖玨垂眸不語,心中一動,故意打趣道:「都督,你是在為范家的事生氣嗎?」

  先前與范成有過糾葛的可是正正經經的禾大小姐,不是她。她剛剛來的時候忘了這一茬,此刻想起來,肖玨異常的沉默,難道是在因為此事心中不悅。這倒也是,作為未婚妻,同旁人有牽扯,就算在尋常人家,也是說不過去的。

  「飛奴應當幫你查過,當初春來江上是怎麼一回事。我若真的有什麼,便也不會那麼做了。」禾晏小聲道。

  肖玨停下腳步,看向她,少女眉眼靈動,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有些赧然,有些討好,掛著一點點笑意。絲毫看不出來前幾日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追殺。

  若是從前,他大概會順著禾晏的話隨口調侃幾句,只是今日卻不同。

  「禾晏,」他叫禾晏的名字,「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禾晏一頓,笑意如常,抬眼看著眼前人,「沒有啊。都督為何這樣說。」

  青年站在原地,垂著眼睛看她,分明是溫柔的語氣,目光卻銳利如刀,他沉默一下,才開口問,「你真的不知道,那些刺客從何而來?」

  有那麼一瞬間,禾晏覺得他好像洞悉了一切,什麼都知道了。不過片刻,她就困惑的道:「都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若知道了刺客是從何而來,便直接告訴劉大人,讓他去捉人了,還在這裡浪費什麼時間。」

  禾晏神情輕鬆,一顆心卻跳的飛快,不知道肖玨是否發現了什麼端倪。

  她不能將這些事情告訴肖玨,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些奇怪的、瘋狂的、沾滿了陰謀與算計、悲慘與噁心的行徑,她沒法跟肖玨說出來。

  肖玨定定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淡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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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5:1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十一章 秦嬤嬤

  接下來兩日,禾晏一直在等著許家福旺那頭的消息,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許之恆也在查秦嬤嬤的下落,福旺的找人一事,進行的並不順利。與之同時,禾晏與肖玨見過范夫人的當天夜裡,果真有人潛入牢中,意欲滅口。

  因由肖玨提醒,劉大人提前將獄中的值守增加了不少人手,刺客並未得逞,但獄卒們沒能抓到人,被蒙面的刺客逃走了。縱是如此,范夫人仍舊瘋瘋癲癲的,劉大人不敢輕易用刑,范家與那名尋死的婢子有關的人也仍在調查,案子陷入了僵局。

  當日禾晏遇刺是在街巷中,城守備來了後,不少百姓也大著膽子過來圍觀,禾晏亮出了身份,這件事便不可能瞞得住,第二日,滿朔京的人都知道,肖玨的未婚妻,那位陛下親封的武安侯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行刺,幸虧身手不差,躲過一劫。一時間,朔京城百姓夜裡出門的少了許多,生怕遇上了在外晃蕩的匪寇。

  一切尚未查明之前,京城中人只會認為是「匪寇」。

  太子府邸中,美貌的婢子們正在撫琴起舞。

  太子廣延縱情聲色,已經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太子妃雖憤怒卻也無能為力,便將一腔心思全部用在自己身上,只盼著早已誕下嫡長孫,太子的位置也好更穩固些。可惜的是,太子妃的肚子不爭氣,自打進了太子府的門就一直沒動靜。廣延對太子妃心中不滿,越發放肆,到如今,整個府邸上下,已經沒人能管教得了他。

  今日太子設宴,邀請徐相,楚昭也在。

  「自打父皇賜婚以來,本宮還沒來得及對子蘭道一聲恭喜。」太子看著楚昭笑道:「此番子蘭得償所願,同徐相親上加親,是一樁天大的美事。恭喜了。」說罷,朝楚昭揚一揚手中酒盞。

  楚昭忙端起面前酒杯,連稱不敢。隨太子一同將盞中酒飲盡。

  「如今肖懷瑾已經回到了朔京,」廣延吁了一口氣,「烏托國的使者不日就要進京。肖懷瑾一定會千方百計的阻撓在大魏開設榷場一事。不過如今朝中大多都是我們的人,本宮並不擔心。」頓了頓,太子眼裡閃過一絲狠意,「本宮擔心的是老四。倘若肖懷瑾投靠了老四……」

  廣朔在朝中,雖然人脈不及廣延,蘭貴妃娘家也不及張皇后勢大,卻有著他們沒有的天然優勢——文宣帝的寵愛。

  文宣帝寵愛廣朔,而朝中幾塊又老又臭的硬石頭,也暗中支持著四皇子廣朔。

  「四皇子中庸不爭,殿下不必擔心。」徐相含笑開口。

  「那小子是不堪大用,只是……」太子眯起眼睛,「總讓人覺得礙眼不已。」

  大抵是朝中眾人雖然沒有明說,可人人都心知肚明,他的才能品性,都比不上廣朔。就算是他自己的人也這麼認為,哪怕是眼前這個老狐狸……太子的目光從徐相身上掠過,倒是想起了另一樁有趣的事來。

  「子蘭,」太子突然看向楚昭,「聽聞你身邊有一婢女,生的美貌伶俐,可是當真?」

  楚昭聞言,心頭如一盆涼水兜頭澆下,慢慢的冷徹成冰,然而面上卻半分不顯,恭敬的答道:「確有此事。」

  「有此美人,為何從來不見你帶在身邊?」太子笑問,只是目光裡,卻無半點笑意。

  為何?當然是因為一旦帶在身邊被太子看到,應香便不可能繼續留在楚家了。一直以來,以太子廣延的性格,但凡有美貌女子,總要擄到自己府上。應香的容貌只會為她招來禍患。

  「此女手腳並不伶俐,又因生的過份美貌,不便帶在身邊,下官便一直令她待在府上,做些掃灑粗活。」

  太子聞言,哈哈大笑,「子蘭,你這可就是暴殄天物了。你這樣不懂憐香惜玉的性子,日後娶了娉婷,可要好好改改,否則徐相可要不高興了。」

  徐敬甫只是坐在一邊,含笑飲茶,似是沒有聽見太子話裡的機鋒。

  楚昭顯出幾分不知所措的神情。

  「既留在你府上,也是暴殄天物,不如送給本宮好了。」太子狀若無意道:「本宮身邊正缺少這樣伶俐的丫頭,東宮也不差多養個人的飯食,你覺得如何?」

  楚昭一愣,抬眼看向廣延。

  廳中的琴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跳舞的婢子也悄悄地退走,一片安靜中,空氣凝滯的像是黏稠的血液,帶著幾分令人作嘔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年輕人看起來面容也算俊朗,但不知是否因為縱慾無度,眼底顯出明顯的青黑,看人的時候,總是帶了幾分陰戾和狂躁。縱然嘴角掛著笑容,盯著自己的眼睛裡,卻有幾分高高在上的輕蔑。

  那是發自內心的不屑,上位者看一隻螻蟻般的藐視。

  「怎麼?」太子玩笑似的開口,「子蘭不會是捨不得吧?」

  徐敬甫只是看著眼前的茶盞,並不做聲。

  楚昭起身,走到太子面前,拜下身去,「子蘭怎敢?應香能被殿下選中伺候殿下近前,是應香的福分。只是這丫頭笨手笨腳,怕衝撞了殿下,既然殿下心中屬意,待下官回到府中,就立刻差人將應香送來。」

  他這般恭敬的態度,顯然取悅了太子,太子等楚昭跪了一會兒之後,才起身上前將他扶起,滿意笑道:「何需行禮,你是本宮親近的人,人送到府裡後,本宮也會好好照料她的。」

  楚昭又表了一番忠心,說的太子心中大悅後,才回到座中坐下。

  長桌上美酒佳餚,他持筷宴飲,神色如常,看上去並未因此事受到半分影響,只是停下杯著的時候,目光落在了身側的徐敬甫身上。

  老者面容親切慈愛,似有幾分豁達,含笑著看過來,一如當年拜在他袍角時恩師的溫和笑意。

  楚昭也對徐敬甫回以一笑,舉杯相賀,只是認真去看,便能發現他放在桌下的另一隻手,指尖嵌進掌心,溢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

  待回到楚家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跨進府門,楚昭臉上的笑意就散的乾乾淨淨。他慣來做溫文爾雅的笑容,縱是面對著楚家的下人也不例外,今日卻像是難以忍受似的,一進府邸大門,臉色難看的像是要滴出水,下人們連近前都不敢。

  楚家上下都知道這個四公子了不起,當年剛被人送回府上時,人人都以為這位楚四公子活不長,一個外室,還是青樓女子生下的賤種,怎麼看都不會被楚夫人所容納。楚昭少時沒遇到徐敬甫前,也很是過了一段艱難日子。雖然有楚臨風護著,但楚臨風並不是一個對兒子上心的父親,楚臨風看不到的角落裡,楚昭時常被刁難毒打。

  但這孩子很能忍,一直忍到了好運降臨,丞相徐敬甫挑中了他,不久就成了徐相的得意門生。

  這之後,楚昭一路扶搖直上,漸漸地,楚夫人再也動不得他,楚臨風對這個兒子言聽計從,而楚昭卻從未因此而性情大變,他待楚家下人,至始自終都很溫和,一如既往,時間久了,許多楚夫人的人,也暗中投靠了楚昭。

  一個更有前途的,更溫柔體貼的主子,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但今日的楚昭,他的教養和好脾性,似乎都已經忍到告罄。

  甫一走到自己的院子裡,遠遠地就看見熟悉的燈籠在門口搖晃,楚昭走了進去,應香便迎上前來:「四公子。」

  他一言不發的進了屋。

  許是他今日的神情太過異常,應香怔了怔,跟了進去,站在楚昭身邊,輕聲問道:「四公子,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楚昭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

  應香生的很美,風風韻韻,般般入畫,站在這裡,秀靨豔比花嬌。這樣的容貌,就算是入宮也足夠了,在楚家,若非是他身邊的丫鬟不便下手,只怕楚臨風早就將應香抬做了他的第二十房小妾。

  難以想像,應香的父母只是尋常模樣,如何生的出應香這樣風流豔麗的臉。

  楚昭第一次看見應香的時候,是在青樓的門前。應香的父親,一個賭徒正攥著她的手腕,用一種討價還價的語氣與青樓的老鴇商量,他的女兒賣進去能否多賣一點錢。而應香的母親,一個大著肚子的婦人,只是站在一邊默默流淚,什麼話都不敢說。

  當時的楚昭才九歲,剛剛跟了徐敬甫沒多久,楚夫人不敢再明目張膽的欺負他了。應香看起來與他一般大,穿著很破舊,皮膚卻很白,縱然沒有打扮,眉眼卻能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她的神情一直都很平靜,不哭不鬧,站在原地,楚昭停在對面街上看她的時候,這女孩子便抬頭看了他一眼。

  明明什麼表情都沒有,但卻又似乎能透過她的眼眸,看到她深刻的悲哀與絕望。像是對已經明了的命運束手投降,無力反抗。

  一瞬間,楚昭想到了葉潤梅。

  他令小廝拿兩份銀子將應香買了下來,回去對楚臨風說自己缺個貼身侍女。楚臨風還以為楚昭是存了別的心思,他自己風流,對兒子的這般行為不僅不惱,還極為欣賞,至此,應香就留在了楚昭身邊。

  這些年,應香話不多,與她嬌媚濃豔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是她安靜順從的性子。她也長得越來越美,楚昭心裡很明白,美貌是會招來禍患的,他能護著應香的日子,很有限。

  大抵是他眼中的憐憫為應香所察覺,應香愣了一愣,過了片刻,才抿了抿唇,問:「四公子,此事與奴婢有關?」

  「今日我去了太子府,」楚昭道:「太子知道了你。」

  屋子裡靜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應香才平靜的道:「奴婢明白了。」

  她的回答順從而溫柔,就如當年在青樓門外即將被生父賣掉的那一刻般,很自然的接受了她的命運,彷彿一早就料到如此。

  楚昭動了動嘴唇,最後吐出了兩個字,「抱歉。」

  應香反而笑了,她走到桌前,如往常一般給楚昭倒茶,茶是提前在爐子上煨著的,這樣等楚昭回來,喝的便是熱茶,這樣冷的天,是要喝些熱的暖胃。她將茶盞遞到楚昭身邊,輕聲開口,「跟了四公子這麼久,奴婢已經知足了。日後奴婢不在,四公子記得照顧好自己。」

  楚昭接過茶,沒有說話。

  應香跪下身去。

  「這麼多年,承蒙公子照顧,應香無以為報,臨走之時,給公子磕個頭吧。」她對著楚昭輕輕磕了三個頭,每磕一下,彷彿重逾千金。

  最後一個頭磕完,她久久俯身,沒有起來。

  楚昭沒有阻攔她的動作,過了很久,應香重新站起來,她沖楚昭行禮,「那麼,奴婢先回屋收拾行李了,公子保重。」

  說罷,就要出門。

  「應香。」楚昭叫她的名字。

  應香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裡陡然間生出一線期望,那期望很隱秘,然而在夜裡,又比星辰還明亮。

  楚昭避開了她的目光,像是不忍再看,沉默片刻,他才吐出兩個字。

  「保重。」

  ……

  楚家的這些事,禾晏並不知曉。

  這些日子,她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許家那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在銀子的驅使下,福旺總算是比他先前說的八九日找到秦嬤嬤的下落,提前了幾日。

  禾晏得了消息去許家附近的茶館時,福旺便一臉笑意的湊上前來,彷彿做了什麼令人驕傲的好事,迫不及待的討賞。

  禾晏見他如此,知道必是有了大收穫,心中亦是一喜,就問:「可是有了下落?」

  「公子唷,」福旺很會來事,先不說事情結果,只將自己這些天來調查的辛苦與危險說了好一通,才道:「小的可是賭上性命替您辦事。你可不能不心疼。」

  禾晏笑了笑,將袖中最後一枚銀子放到了桌上,至此,她也是一窮二白的窮光蛋了。不過當著福旺的面,還是要裝一裝的。

  「小哥替我辦事,我必然少不了你的好處。這些銀子不過是小頭,倘若日後你能替我辦更多的事,銀子只會花不完。」

  福旺聞言,眼睛一亮,心中有了底。他就怕做完這單生意,這神秘人就此消失。銀子來得如此容易,自然想做一筆長線生意。這人的意思,還有其他事要交給自己辦,福旺心裡就高興了幾分。

  「那秦嬤嬤的下落,小的已經幫公子打聽好了。秦嬤嬤有個相好的,先前住在城外的牛家莊上。不過小的又打聽到,自從秦嬤嬤逃走去找這相好的後,他們便不住在牛家莊了。這個相好的姓牛,原來是個鐵匠,牛鐵匠有個親戚,住在離牛家莊十幾里遠的荒山裡,那山那麼大,要找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他們住在山裡,總要換糧食布油,每月的初十,牛鐵匠都要下山去附近的集市採買食物。他自己也幫人做一些活計,去買食物的那天,也會把打鑄的鐵器放在一處叫『昌茂鐵鋪』的打鐵店進行售賣。」

  「公子想要去找秦嬤嬤,可以先去找那間『昌茂鐵鋪』,等初十的時候,牛鐵匠下山時,便能找著牛鐵匠。只有牛鐵匠知道秦嬤嬤在什麼地方。」福旺狡黠的一笑,「至於怎麼讓牛鐵匠開口,就看公子自己打算如何做了。」

  「你說的這些消息,可是真的?」禾晏問。

  「千真萬確,小的哪裡敢欺瞞公子?」福旺忙道:「只是如今大爺也在令人查探秦嬤嬤的下落,小的是走了許多門路才查到這裡,大爺未必就不能查到。公子倘若很急,最好快些趕去那家鐵鋪。如果被大爺捷足先登……」

  他倒並非是真的好心為眼前這神秘人所考慮,只是怕神秘人沒能找到秦嬤嬤,就此消失,日後就沒了這麼輕易掙得的銀子供他花用了。

  禾晏心裡也有些激動,她原本來許家,也只是想找證據,並未想到會找到活口。而如今福旺居然打聽的如此細緻,實在是意外之喜。

  「此事你做的很好。」

  得了誇獎,福旺心花怒放,彷彿看著白花花的銀子朝自己源源不斷的湧來,順口就道:「替公子辦事是小的的福分,公子還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小的別的不行,也就是腿腳勤快些,要是能幫得上公子的忙就太好了。」

  不說還好,一說這話,禾晏倒真想起另一樁事情來。她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問:「你可知你們府上如今的這個許大奶奶,近來可有什麼不對?」

  「大奶奶?」福旺一愣,越發覺得面前人琢磨不透了。先前說賀姨娘是他過去的相好,難不成眼下這個許大奶奶也與他有什麼牽扯不清的干係?這樣的話,自家大爺腦袋上豈不是綠雲罩頂,一時間,福旺十分同情許之恆。

  禾晏並不知道眼前這小廝腦子裡早已跑偏到十萬八千里,只問:「你不知道許大奶奶的情況嗎?」

  「小的只是個守門的,」福旺笑道:「大奶奶的院子裡都是婢女婆子們在伺候,小廝少得很。公子真要打聽,小的也可以跑跑腿,不過……」

  「不過什麼?」禾晏問。

  那一日在玉華寺撞見禾二夫人與禾心影沒多久,她就遇到了刺客,禾晏想來想去,覺得都與禾如非脫不了干係。雖然禾心影什麼都不知道,但以禾如非的謹慎,未必會放過她。與這個妹妹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禾晏並不希望她出事。

  「不過這幾日大奶奶似是身子倦乏,都沒怎麼出門了。夫人出門的時候,也沒有帶著她。」福旺道。

  禾晏心頭一緊。

  許夫人出門不帶禾心影,本來也沒什麼,偏偏是從她去了一趟玉華寺後……實在讓人不能不猜測禾心影是被許家人軟禁起來了。

  「福旺,」禾晏看向面前的人,「我再請你幫我做一件事,盯著許大奶奶。倘若許大奶奶出了什麼事,或是有什麼問題,請你到茶館裡找那個臉上生麻子的夥計,告知一聲。」

  福旺雖有疑惑,卻還是點了點頭,「好嘞。」

  事情交代完,兩人分頭離開。禾晏先走,福旺後走,福旺走的時候沒有留意到,對面街角的一處綢布鋪前,有人影藏在鋪子前的圓柱後,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見,才走了出來。

  是一個黑衣的女子。

  ……

  夜裡,肖家書房的門被打開,有人從外面進來。

  肖玨將劍掛回牆上,脫去外裳,剛轉過身,外頭有人敲門。

  「進。」

  進來的是一身黑衣的鸞影。

  肖玨沒有看她,走到桌前,桌前堆著一疊信件,他隨手拿起幾封翻了翻。

  鸞影道:「少爺讓屬下打聽的事,已經有眉目了。」

  青年正抽出一張信紙,聞言並未抬頭,只道:「如何?」

  鸞影有些躊躇。

  肖玨手上動作一頓,瞥了她一眼。

  就是這一眼,讓鸞影下定決心,低聲道:「屬下在許家門口守了三日,今日等到了禾姑娘。」

  屋子裡安靜的落針可聞。

  「禾姑娘與許家守門的小廝在附近的茶館裡坐了半個時辰才離開。屬下問過茶館的夥計,在此之前,他們已經見過幾次面。」

  肖玨將手中的信丟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下,看向她淡道:「你查到了什麼?」

  「那個守門的小廝叫福旺,近來手中銀錢豐厚了許多,在許家找一個叫秦嬤嬤的人。秦嬤嬤曾是許之恆寵妾賀宛如的奶媽,但賀宛如病死後,秦嬤嬤就失蹤了。」

  「屬下猜測,禾姑娘是給了福旺一筆銀錢,托福旺打聽秦嬤嬤的下落。但奇怪的是,許家大爺許之恆如今也在到處找秦嬤嬤。」

  鸞影說完,也不敢去看肖玨的神情。禾晏竟然背地裡與許家有牽扯不清的關係,對於肖玨來說,絕不是一個好消息。一個懷著諸多秘密的女子,總讓人猜疑。

  「這個叫秦嬤嬤的人,看來很重要。」青年把玩著手中的鎮紙,油燈的陰影下,看不清楚他是什麼神情。

  「秦嬤嬤的下落查到了嗎?」

  鸞影頷首:「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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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5:3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十二章 搶先

  朔京的冬天,一日比一日更冷。

  夜裡下了雨,第二日清晨,地面便沾上了一層潮濕的冷意。到了十月初十那一日,禾晏早早的起了床。

  禾綏與禾雲生天不亮就走了,他們一個要上工,一個要上學,禾晏在他們出門後就起了身,點了一方蠟燭,悄悄地梳洗完畢,躡手躡腳的出了門。

  青梅睡得正熟,現在還不到起來做飯的時候,禾晏知道赤烏住在院子裡的一間空房裡,上半夜守夜,下半夜休息。不過這人心思敏捷的很,怕被發現端倪,禾晏拿出了前生在前鋒營裡突襲潛伏的功夫,走完了從院子裡到院子外的這段短短路程。

  香香看了她一眼,似是對她的行為不解,禾晏摸摸馬頭。禾雲生真是很愛惜這匹馬,還特意配了一副馬鞍,不過到底是捨不得騎,馬鞍都是新的。只是今日她要出城,如今是真的窮的沒錢租用馬車了,也只能先請香香幫忙捎她一程。

  禾晏翻身上馬,就在朔京城這個冬日朦朧的晨光中,向著城外的方向疾馳而去。

  雞叫第三聲的時候,青梅打了個呵欠,起床去燒水。燒水爐放在院子外,水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在寒冷的清晨生出一點暖意。她先是去廚房,將粥熬上,又去院子裡給馬廄裡的水槽加水。

  禾雲生愛馬如命,從前餵馬都要親自餵,只是如今學業繁重,每日早出晚歸,實在不能時時照料,便將這個榮耀的任務交給了青梅。青梅也不敢怠慢,權當香香是府裡第三位少爺,悉心照料著。

  往日她走到「馬廄」的時候,香香聽到她的聲音,便會來回踱步,今日卻安靜的不同尋常。青梅有些擔心,莫不是病了?近日來天冷的很,人都容易受風寒,何況是馬。青梅走到馬廄前,提著風燈一看,霎時間愣住了,片刻後,她回過神,向著禾晏的屋子匆匆跑去,邊跑邊喊:「姑娘,姑娘不好了!香香……香香被偷……」

  門被推開,青梅的聲音戛然而止,屋子裡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她心中慌亂,四處找了一圈,沒有看到禾晏的影子,怔了片刻,大哭起來。

  「哐」的一聲,又是門被打開,一個男子的聲音出現在院子裡:「出什麼事了?」

  赤烏揉著額心,不得不說,禾家實在是太窮了。院子裡除了三間屋子,竟沒有別的客房。禾綏是個實誠人,要將自己的屋子騰給赤烏住,禾雲生也勉強同意與赤烏同住一屋,被赤烏斷然拒絕了。他雖然素日裡不講究,卻也沒有不要命到這個地步,去人家府上做侍衛保護主人家安危,保護到主人家正屋裡去了。最後想來想去,禾綏便只能將院子裡最裡間的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給騰了出來。

  這屋子很小,去掉雜物後,只能放得下一張床。赤烏要走的話,還得斜著身子。雖然在肖家也是做侍衛,可待遇天差地別。縱然禾家已經盡力給他提供最好的條件,但很多時候,赤烏都恨不得自掏腰包,讓禾家換一個大些的宅子。

  他昨夜守了上半夜,下半夜回屋休息,此刻一醒來,就聽到這小婢子哭的肝腸寸斷,遂起來詢問一聲。

  青梅轉過身,見到赤烏嚇了一跳,赤烏平日裡在院子裡不聲不響的,不跟他們一起吃飯,只是夜裡在雜物間睡覺,實在是很沒有存在感。是以有時候青梅都要險些忘記屋裡還有這個人。此刻赤烏出現,青梅彷彿抓到救命稻草,撲上來就道:「赤烏公子!姑娘和香香都不見了,被人抓走了!」

  赤烏:「……」

  他道:「我去看看。」

  禾晏的寢屋花裡胡哨的,四處掛著香囊紅帳,赤烏被駭的不輕,若非不得不進,他才不想看這些東西,只是沒想到禾晏隨性自在的外表下,竟然如此愛嬌。回頭得將此事告訴白容微,白容微日後為肖玨佈置新房的時候,才能恰好如禾晏的意。

  他只看了幾眼就走出房間,青梅跟了上來:「赤烏公子,怎麼樣?」

  「她不是被抓走的,她是自己走的。」

  「怎麼可能?」青梅不信,「姑娘怎麼會不聲不響的自己離開?就算要走,也會打招呼的。赤烏公子,」她狐疑的將赤烏上下打量一番,「你該不會怕是不好向肖都督交差,便將責任往我們家姑娘身上推吧。」

  赤烏忍無可忍,「姑娘看清楚,你們家小姐被抓走之前,還認真疊好了被縟。」被縟是涼州衛新兵的疊法,四四方方,如一個方形的豆腐塊兒,一看就是出自禾晏之手。「請問哪個刺客抓人之前,還要等她疊好被子再抓?」

  青梅:「可是……」

  「抓人就算了,連人帶馬一起抓的,在下也從未見過。」

  青梅不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像是把剛剛對赤烏的指責和懷疑全部忘記了似的,又客客氣氣的問道:「那麼赤烏公子,您能不能想到,姑娘為何要不告而別?」

  「恕在下不知。」

  赤烏心中也是一肚子火氣,這院子裡只有青梅和他兩個人。看青梅這傻乎乎的樣子,禾晏哪裡用得著這樣大費周章的偷偷出府,毫無疑問,就是為了防止自己跟著她!

  現在人不見了,回頭少爺問起來,他必然要倒霉。禾晏自己走得輕鬆,給他留了一地雞毛,早就知道去禾家這一趟不是個好差事,果不其然!

  「現在怎麼辦?要報官嗎?」青梅六神無主,只得盯著眼前唯一還能說上話的人。

  赤烏道:「不用,我出去找她吧。」禾晏既然偷偷出門,極有可能是辦一件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報官將事情弄大了反而不好。

  才走了一步,袖子就被人扯住了,赤烏回頭一看,青梅抓著他,彷彿怕他下一刻也跟著不告而別了似的,「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這院子裡只有我一個人了,連香香都不在了,」小婢子嘴巴一扁,似乎要哭,強行忍住了,「赤烏公子,我跟你一起去找吧!」

  赤烏:「……」

  他無奈,「好吧。」

  ……

  自己走後家裡會如何的天翻地覆,禾晏當然猜得到。只是她也相信赤烏,能安撫的住青梅那個哭包。

  她也沒辦法,若非秦嬤嬤的相好——牛鐵匠每月只有初十才會下山去「昌茂鐵鋪」,她也不會想出這個法子。總不能讓赤烏跟著一道去,只能偷摸著出門,至於其他的,等找到秦嬤嬤,先將此事解決後再說吧。

  香香自打來了禾家後,就好吃好喝的被禾雲生養著,偶爾不上學的時候,能牽著它去附近的河邊跑跑路。小馬跑起來還是很快的,禾晏出城出的很順利,一路問著行人,總算到了荒山山腳下的市集。

  這裡不如城裡熱鬧,附近的村鎮就只有這麼一個大的集市。每月初十,各路生意人都會在此擺攤。有賣草藥的,也有賣舊衣裳的,賣牛賣羊的,好不熱鬧,看得人眼花繚亂。

  禾晏牽著馬走到一處賣酒的鋪面面前,掌櫃的笑著招呼:「小哥可是要買酒?」

  禾晏今日出門為了方便,便做男裝打扮,聞言只笑道:「我要去給我的馬打一雙馬蹄鐵,聽說附近有個鐵鋪叫『昌茂鐵鋪』,掌櫃的可知在什麼地方?」

  那掌櫃的聞言,就給禾晏指了一個方向,「你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頭了,往右看,那就是昌茂鐵鋪。」

  禾晏同這人道過謝,就牽著香香往那頭走,待這條路走到盡頭,往後一轉,果然見正對著自己的地方,有一處店舖,上頭潦草的寫著「昌茂鐵鋪」四個字。

  禾晏把馬拴在外頭,自己走了進去,裡頭只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師傅,坐在鐵爐前,丁叮噹噹的敲著一口黑鐵缸。

  「師傅。」禾晏喚了他一聲。

  老師傅抬起頭看了一眼禾晏,問:「客官是想打什麼?」

  「抱歉,」禾晏道:「我不是來打鐵的,我是來同師傅打聽一個人,叫牛鐵匠,聽說他每日初十會來這裡,今日他已經來過了嗎?」

  禾晏有些不確定,福旺只說牛鐵匠每日初十會來,但沒說是什麼時候來。以牛鐵匠的謹慎,一定是做完生意就離開。她出城到這裡來,眼下快正午,或許牛鐵匠已經到過此地,然後離開了。

  老師傅聞言,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站起身,拿起一邊浸了水的帕子,擦去手中污跡才道:「老牛今日還沒有來。不過,他已經遲了,這還是他第一次遲到。」

  禾晏:「遲了?」

  「每月初十清晨,他會來這裡交貨。老牛的手藝很不錯,」老師傅有些感慨的道:「我本來讓他來我鋪子裡幫工,每月工錢比他自己做高得多,他不肯,也就算了。按時間,今日清晨辰時,他該到此地,交給我上月請他做的十把鐵鐮,但現在已經快正午了,」老師傅看了看外面的日頭,「他還沒有來。」

  「或許是路上有什麼事耽誤了。」禾晏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一沉,只怕是許之恆已經先她一步找到了秦嬤嬤的下落,故而現在都見不到牛鐵匠。

  「老牛是個穩妥人,若無要緊事,不會遲到。」老師傅又問禾晏:「公子找他做什麼,我認識他起,他就是獨來獨往一個人。公子認識老牛?」

  禾晏笑道:「不算認識,我找他,也只是想問他打聽一些事而已。」

  老師傅點了點頭,指了一下旁邊的一隻木板等,「那公子就在這裡坐坐吧,等老牛到了再談。」

  禾晏依言坐下,但沒想到,這一坐,就是一整日。

  太陽漸漸落山了,天色已經開始有些發暗,老師傅完成了一天的活計,洗了手換好衣裳,站起身對禾晏道:「公子,看樣子,老牛今日是不會來了。」

  「市集到這個時間就快結束了,我也要關門了。」他委婉的示意禾晏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禾晏的心沉得像是墜了塊石頭,勉強一笑,道了一聲「好」。到底又不放心,對老師傅鄭重道:「師傅,今日之事,還請你不要對旁人提起,牛鐵匠也是一樣,再過幾日,我會再來一趟。」

  老師傅應過,禾晏才牽著馬離開。

  集市上的人三三兩兩的散去了,只有白日裡熱鬧過後剩下的一片狼藉,有貧苦人家的母子正彎腰在地上撿著剩菜瓜果,遠處的燈籠漸漸亮起,禾晏牽著馬慢慢走著,實在難以高興起來。

  原本以為,福旺發現了線索,今日來此,會順著牛鐵匠找到秦嬤嬤的下落,沒想到一無所獲。

  過去幾個月,鐵匠每月都按時去打鐵鋪裡交貨,可偏偏今日沒有來。從早等到晚不見蹤影,根本不可能是遲早。要麼就是牛鐵匠帶著秦嬤嬤再次搬走,要麼,就是他已經沒辦法過來了。

  禾晏目光微沉。

  ……

  待回了家,家中早已一片混亂。禾綏還未回來,禾雲生正準備出門,一家子人吵吵嚷嚷的,禾晏牽著馬回去的時候,青梅正在門口,乍一看到禾晏,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才衝過來,一邊喊道:「姑娘回來了!」

  禾晏還沒來得及開口,禾雲生就一馬當先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道:「你去了什麼地方?還帶走了香香!」

  禾晏一時不知道他這是在關心香香還是自己,想了想,就道:「我就是今日閒來無事,這些日子都不曾出門,於是就帶著香香出去走了走。」

  「既要出去,為何不帶著人?」禾雲生看了一眼在一邊默不作聲的赤烏,「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啊,」禾晏佯作吃驚,「我走的時候在桌上留過字了。你們沒有看到嗎?倘若沒看見,或許是外頭飛來的燕子叼走了。」

  「隆冬寒天的,哪裡來的燕子。」禾雲生冷眼瞧著她瞎編,「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我就是出去逛了逛,沒做什麼。我瞧時間還早,赤烏還未醒,我想就不要吵醒他了,反正過會兒就回來。沒想到好久不曾出門,一出去就忘記了時間。對不住,這一次是我貪玩,下一次絕對不會如此。」禾晏毫無誠意的道歉。

  赤烏:「……」這是在說他睡得太死了嗎?

  禾雲生氣怒:「禾晏!」

  「我餓了,青梅做飯了嗎?」禾晏摸了摸肚子,這是真的,她今日在打鐵鋪裡守了一天,一步也不曾離開,就怕走的那關頭錯過了牛鐵匠,連吃食都是在門口買了兩個饅頭解決了。

  「做了做了。」青梅連忙去廚房端飯菜出來,「姑娘餓了就先吃東西,奴婢一直熱著粥,這會兒嘗著正好。」

  「謝謝你啦。」禾晏笑眯眯答。

  禾雲生對禾晏縱是氣怒也無可奈何,禾晏要做什麼,向來不是他能管得住的。一時間既生氣又無奈,只得跟著禾晏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食不知味的吃著。

  赤烏站在門邊,心中亦是疑惑,禾晏出去了整整一日,這一日,他與青梅四處找人,都沒找著禾晏的下落。禾雲生險些就要去報官了,眼下禾晏看起來安然無恙,神情亦是沒有太多破綻。

  不過……她究竟去幹什麼了?

  ……

  屋中偏僻的院落裡,房間中,一男一女相對坐著。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經不小,男的皮膚黝黑,臉上皺紋橫生,手指也是髒兮兮的,生的壯碩有力,一看就是做力氣活的漢子。女的則是四十來歲的年紀,雖然穿著普通不起眼,但肌膚細嫩,尚有幾分徐娘半老的姿色,不像是吃過苦的模樣。

  男子要好些,那女子則是面色格外驚惶,他們二人手腳都被繩索綁著,不能動彈半步,嘴巴倒是還能說話,但自打到了這裡,叫了許久,也沒有一個人來應答。

  「老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女子開口,聲音是止不住的慌亂。

  這一男一女,正是禾晏要找的牛鐵匠和他的相好秦嬤嬤。

  牛鐵匠搖了搖頭,這個漢子看起來木訥,一雙眼睛卻有些精明,四下裡看了看,就道:「或許是許家來人。」

  一聽「許家」二字,秦嬤嬤渾身上下便止不住的發起抖來。

  當初她跟著賀宛如一同進了許家,賀宛如得寵,連帶著她這個做奶媽的,也過了一段好日子。吃用都比過去在賀家好得多,可惜的是好景不長,自打賀宛如死後,她就過上了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日子。

  想到賀宛如的死,秦嬤嬤便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賀宛如是她一手奶大的孩子,雖然性情驕縱些,卻對她這個奶媽十分信任。秦嬤嬤當初也不是沒提醒過賀宛如,有些事情是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倘若有人將秘密毫無遮掩的告訴你,那不是對你的信任,那是因為,在對方眼中,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她不是沒勸過賀宛如,要賀宛如收拾細軟跟著她一道逃走。可惜的是賀宛如並不相信她的話,於是賀宛如就死在了許府中。賀宛如死前,秦嬤嬤便預料到自己的下場,於是寫了一封信給這個老相好,希望在自己死後,牛鐵匠能幫襯著照顧一下她的家人。

  牛鐵匠雖是個做粗活的匠人,腦子卻活絡,又對秦嬤嬤存了幾分真情,便給秦嬤嬤出了個主意,只道她死了,秦嬤嬤的兒孫尚且還會有危險。不如逃走,許之恆或許會因為有所顧忌而不敢對秦嬤嬤的家人下手。

  秦嬤嬤一聽,倒是覺得牛鐵匠所言不無道理,至於逃去哪裡,自然是牛鐵匠說了算。

  這一年來,她與牛鐵匠藏在荒山中,的確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但在昨日夜裡,不知為何,山上的草屋中突然闖進來一群陌生人,輕輕鬆鬆的將他們制服帶走,等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這間屋子裡了。

  「老牛,我們是不是要死了?」秦嬤嬤膽怯的開口,「他們找到了我們,不會給我們活路……我的孫兒……還有你,是我連累了你們。」

  牛鐵匠道:「阿秦,莫怕,我看他們未必想要我們的命。」

  秦嬤嬤抬起頭:「你說什麼?」

  如果能有一線生機,誰會輕易想死?秦嬤嬤也不願意死,聽聞牛鐵匠如此說,眼中立刻閃過一絲亮光。

  「如果是許之恆,在找到我們的時候就能動手了,根本不會留我們性命到現在。」牛鐵匠安慰她,「至少現在我們還不會有危險。」

  「那……那你的意思是,抓我們的人不是許大爺?」秦嬤嬤疑惑的開口,「那他抓我們究竟是要做什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

  秦嬤嬤沉默下來,有時候未知的恐懼才是最讓人可怕的。對方就這麼將他們二人扔在這裡,不聞不問,反而比一開始就亮出身份更讓人猜疑。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秦嬤嬤精神一振,期望的看向緊閉的房門。

  房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先進來的是兩個黑衣人,一男一女,神情看不出什麼端倪。後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生的格外俊美,看衣著,應當不是尋常人家。

  秦嬤嬤在許家伺候多年,這點眼色還是有的,一見到這三人,就知道最後那個俊美青年才是主子,當即就開口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倒是牛鐵匠一聲不吭,只是默默打量著來人。

  俊美青年在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兩個黑衣人立在他身側,他目光掠過二人,最後落在了秦嬤嬤身上。

  分明是平靜的神情,卻讓秦嬤嬤打了個寒顫。

  「你是許家賀宛如的奶娘?」那人開口問道。

  秦嬤嬤心一沉,原先還尚且抱著僥倖心,如今這人一開口她就明白,對方就是衝著許家的秘密而來。她道:「的確……公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青年淡淡開口:「賀宛如是怎麼死的?」

  「我……」

  「說謊的話,他會死。」他微揚下巴,看向牛鐵匠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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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5:4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十三章 春分

  秦嬤嬤呆住了。

  這個人生的很年輕,看起來,甚至比許之恆還要年輕一點,然而目光看過來的時候,卻如一汪寒潭,冷徹骨髓。她過去未曾見過此人,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身份,但直覺危險,勝過於許之恆。

  秦嬤嬤年輕就守了寡,不過她年輕的時候生的好看,死了男人後,也不是嫁不出去。但她不願意將兒子送給遠方親戚,旁的男人縱是願意娶她,卻不願意養一個拖油瓶。唯獨牛鐵匠願意。

  可秦嬤嬤看不上牛鐵匠的身份,以為牛鐵匠窮了點,待後來進了賀府,日子好過多了,便歇了嫁人的心思。不過……與牛鐵匠間,亦有不清不楚的關係。秦嬤嬤原本倒也對牛鐵匠並不多上心,但賀宛如出事後,是牛鐵匠給她指了一條生路。兩人共患難的日子裡,秦嬤嬤也對他確實生出了一點真情。這年輕人打蛇打七寸,上來就以牛鐵匠的性命要挾,秦嬤嬤便被動的多。

  她道:「賀姨娘……賀姨娘是犯了錯,被夫人請了家法,挨了板子,賀姨娘身子弱,沒熬住,就去了。」說完,她就看向這年輕人,打量著對方的神色。

  對方神情仍是淡淡的,聲音平靜,「我沒有耐心聽你東拉西扯,如果你認為這個人的性命不夠的話,我可以加上吳晗父子的性命。」

  此話一出,秦嬤嬤失聲叫道:「不要!」

  吳晗是她的兒子,這人……拿他的兒孫性命要挾她。對方不是許之恆,許之恆若是殺了她的兒孫,還會怕秦嬤嬤來個魚死網破,將真相說出去,可這個陌生男子卻似乎並不在意。

  他沒有任何把柄在自己身上,卻對自己瞭如指掌。

  秦嬤嬤委頓在地,一瞬間,心中浮起絕望之情。

  「不必擔心,我並不打算要你的性命。」他身子微微前傾,盯著秦嬤嬤的眼睛,如水的清眸中,似有銳利鋒芒,「許之恆的人一直盯著吳晗父子,是為了逼你現身。但如果你把知道的說出來,我能保住他們父子的性命。」

  秦嬤嬤一震,這個條件,實在很誘惑人。

  她生平第一次大膽了一回,「奴婢怎麼相信你?」

  對方不甚在意的一笑,伸手,身後的黑衣男子上前,將一隻鐲子遞到他手中。青年將鐲子在秦嬤嬤面前一晃。

  秦嬤嬤大驚。

  這鐲子是她小孫兒甫出生時,她託人打造的,還請高僧開過光,能護佑孫兒平安康健。如今落在對方手裡……她自知自己已無跟對方講條件的可能,能做的,也無非是說的話能讓對方滿意,放過她的家人與牛鐵匠。

  「我說……我全都說出來。」秦嬤嬤悲慼道:「賀姨娘是被大爺處死的。家法只是個幌子,姨娘被關在府裡頭,怕外人看出門道,日日灌藥,不過幾日就去了。」

  青年並不意外,只問:「許之恆為何要處死賀宛如。」

  「因為……因為賀姨娘犯了大錯,不得不死。」

  「何錯。」

  秦嬤嬤手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給自己鼓起一點勇氣似的,半晌才開口,「因為,賀姨娘殺了大奶奶。」

  此話一出,屋子裡寂靜了幾分。

  身後的鸞影與飛奴皆是心中震驚,全朔京的人都知道許家先前那位大奶奶,是因失明看不清路,不小心跌進池塘溺水而死,如今卻說,那大奶奶死在了妾室手中,何其荒唐?要知道無論如何,禾家的大小姐,禾如非的妹妹,身份並不低賤,如果是因與妾室爭風吃醋而死,未免也太過荒唐。

  難怪許之恆要迫不及待的處死賀宛如與所有知情人,否則御史一本治家不嚴的摺子參上去,許之恆的烏紗帽都得丟掉。不過假如禾家並不知情,已經死了一個女兒,為何還要再送一個女兒過去?假如禾家知情,居然就這樣輕輕鬆鬆的揭過?

  肖玨眸光微動,秦嬤嬤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想。

  「賀宛如為何要殺許大奶奶,或者說,」他換了個說法,「許之恆為何要殺許大奶奶?」

  秦嬤嬤嚇了一跳,連忙開口道:「不是,公子,賀姨娘殺大奶奶,就是女人宅子間的事,與旁人沒有關係。好端端的,大爺為何要殺大奶奶?大爺性情和善溫柔,怎麼可能做下這樣的事?」

  肖玨漠然的看著她:「我說過了,沒有耐心聽你說謊。」

  下一刻,飛奴手中的劍已經抵上了牛鐵匠的脖子。

  血絲順著他的脖頸流了下來,沒有人能在生死攸關的時候淡然處之,一直以來鎮定自若的漢子,此刻眼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慌亂。秦嬤嬤更是嚇得面色慘白,「不要,住手!」

  飛奴的劍沒有再進一步,肖玨道:「我再問一次,許之恆為何要殺死他的夫人。」

  能讓秦嬤嬤在這個關頭,尚且有所顧慮而不肯說實話,看來所隱瞞之事,絕不是一個小秘密。

  秦嬤嬤閉了閉眼,似是慌亂極了,對方的劍像是慢慢的往牛鐵匠脖頸深處壓去,那隻刻著經文的鐲子明晃晃的擺在眼前……她忽然大聲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我勸過她的,不要動手……可是她說,這是大爺的意思,沒有關係,她照著大爺說的做,不會出事。我離得很遠,我當時怕極了,我只聽隱約聽到了賀姨娘對著大奶奶說:禾將軍……」

  肖玨驀地抬眸,一瞬間,眸光如刀鋒銳利,刺的秦嬤嬤不敢言語,他問:「你剛才說什麼?」

  秦嬤嬤顫巍巍的道:「賀姨娘對大奶奶說……禾將軍……」

  她那時候怕得要死,宅子裡雖然不見血的刀光劍影不少,可秦嬤嬤自己從未直接沾過人命。她當然也想賀宛如在許家地位穩固,可秦嬤嬤看的清楚,賀宛如的家世,永遠不可能當上許之恆的夫人。所以賀宛如跟她說,要殺了禾晏時,秦嬤嬤嚇了一跳,一直努力勸阻她放棄這個念頭。

  但賀宛如卻鐵了心似的,不肯聽她一句勸。秦嬤嬤覺得奇怪,最後賀宛如終於吐露實情,此事是許之恆吩咐,要取禾晏性命的,是許之恆。但許之恆為何要取禾晏性命,這其中的緣由,賀宛如卻怎麼都不肯說,只說那是許之恆與她之間的秘密。

  在那個時候,其實秦嬤嬤就已經意識到不對了。

  可惜的是,賀宛如年少時便被家裡人寵壞,嫁到許家,許之恆又是個溫柔性子,就連頭上的主母禾晏也是個不管事的,空有野心,並無腦子,秦嬤嬤的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等秦嬤嬤再想做什麼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當日禾晏被溺死的時候,她藏在外頭的婆子婦人中,心中驚駭至極。賀宛如的陣勢太大了,那麼多人……居然就像是毫無顧忌一般,她模模糊糊聽得賀宛如與禾晏的對話,彷彿在打啞謎,說的並不清楚,可其中有一句話秦嬤嬤記得很清楚,賀宛如叫禾晏「禾將軍」。

  「禾將軍」是飛鴻將軍禾如非,是禾晏的兄長,這與禾晏有何干係?秦嬤嬤當時慌亂之下也沒想明白,直到後來她逃離許家,與牛鐵匠輾轉各處時,再細細琢磨此事,就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她似乎也窺見了一點這秘密的端倪,但是……這實在太聳人聽聞了,這個秘密一旦暴露天下,後果是怎樣,不堪設想。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秦嬤嬤絕不說出此事。而如今,每當她想起那一日的情景時,便覺得遍體生寒。

  當日眾目睽睽之下,許大奶奶被棍棒所逼,生生按進一池冷水,再也沒能出來。可當時在場囂張無比的眾人,那時候在別人眼中,也早已全都是死人。就連賀宛如也沒料到,許之恆取了妻子性命的不久後,就會對她下手。

  全都是因果報應,冥冥中自有注定。

  屋子裡沒有人說話,秦嬤嬤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對方,心中惴惴不安,這是她最大的秘密,她並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人,要打聽這些又是做什麼。

  「說下去。」肖玨道。

  有人說話,總比一直沉默來的要好些,秦嬤嬤索性全都說出來,「大奶奶死後,我就預料到賀姨娘多半會被大爺滅口。我心中害怕,本想叫賀姨娘跟我一道逃走,但賀姨娘不肯。那個時候,府上的下人,尤其是姨娘院子裡當日在場的人,都已經禁止出府了。我後來逃走的時候,也曾託人打聽,聽說如今許家原先賀姨娘院子裡的人,全都換了新的……他們都死了。」

  「大人……」秦嬤嬤說著說著,抹了把眼淚,「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我雖然先前伺候賀姨娘,但大爺為何要殺大奶奶,賀姨娘一直不肯告訴我。我只是許家的一個下人,我什麼都不知道,求求您放過我們吧!」

  肖玨站起身,看了他們二人一眼,道:「你們就暫時住在這裡。」走出了屋門。

  門外守著的侍衛跟了進來,肖玨往前走去,這裡並不是肖家,是一處別院。鸞影和飛奴走在肖玨身側,彼此心中都震驚不已。

  肖玨走到院子盡頭的花牆處,停下腳步。已經到了東西,花牆上只有翠綠的葉子,並無紅花。他的聲音落在風裡,帶著凜冽的寒意,「鸞影,禾如非與許大奶奶生辰日是什麼時候。」

  鸞影答道:「是春分。當日禾大夫人與禾二夫人同時分娩,禾如非與許大奶奶同時出生,生辰日都是春分。」說罷,她與飛奴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的驚異。

  在金陵的時候,已然從花遊仙的嘴裡得知,當時的「禾如非」是女子,如今禾如非在華原一戰的所作所為,無不昭示著他的確非當時的「禾如非」。肖玨一直令鸞影查探與禾如非走的親近的女子,可如今,似乎已經不必再查,秦嬤嬤雖然只說了一個「禾將軍」,但就這三個字,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當初的禾如非,在賢昌館裡進學的禾如非,在金陵與少年們同去入雲樓的禾如非,在撫越軍裡戰功赫赫的禾如非,其實是許大奶奶,與禾如非一同出生的堂妹。而如今,許大奶奶已經死了。世上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於是禾如非,就成了真正的「飛鴻將軍」。

  「你繼續收集有關許大奶奶生前所有事宜。」肖玨道:「許之恆與禾如非的關係,未必簡單。許之恆應該知道禾如非與堂妹互換身份一事。」

  鸞影點頭應下,忽而又想到了什麼,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可是少爺,禾姑娘買通許家守門的小廝,要打聽秦嬤嬤的下落,想來為的就是此事。禾如非與許大奶奶互換身份是秘密,禾姑娘又如何知道?又為何要查探此事,禾如非與許家同時盯上禾姑娘,先前屬下認為,他們真正目的是少爺,可如今看來,或許並不如此。」

  「禾姑娘在其中,又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鸞影比肖玨年長許多,幾乎是看著肖玨長大的,許多時候,對於肖玨,倒不如赤烏飛奴那樣緊張。心裡想什麼便說了出來。

  肖玨沒有做聲。倒是一邊的飛奴,終於忍不住道:「禾姑娘與許大奶奶同名。」

  「那只是巧合。」鸞影想也沒想的繼續道:「我查過,禾姑娘就是禾姑娘,沒有被替代身份,而且禾姑娘的名字,一早就是這個名字。不存在別的可能。我原先也想過,是不是許大奶奶還有孿生的姐妹之類,可是年齡並不合適,而且禾家的四鄰都可以作證,禾姑娘生的像她的母親。」

  所以,禾晏絕不可能是先前許大奶奶的孿生姊妹之類。

  「關於禾晏的事,到此為止。」肖玨道,「我有分寸。」

  飛奴與鸞影面面相覷,誰都沒有想到只是一件事,會引出這樣多的後續。不僅發現了禾如非與堂妹互換身份這個驚天秘密,如今連禾晏的行為都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但肖玨既已發話,他們也只能按吩咐辦事。

  肖玨道:「看好這兩個人,別讓他們逃走。」

  兩人應下。

  待飛奴與鸞影各自散去做事時,肖玨才看向清寂的長空。

  朔京的冬日,星子只有伶仃的幾粒,散在黑絨布上,如某個時間裡,清泉邊上,空中的熒熒微光。水面水下皆是燈籠熱鬧的明亮。

  船上的長壽麵熱氣騰騰,用葉子捲成的杯盞裡甜漿如蜜,女孩子的臉藏在燈火後,那時候夜色太美,風過於涼颯,以至於讓人忽略了她被熱氣騰起的眼眶,竟有些發紅。

  他揚眉問道:「今日不是你生辰麼?」

  女孩子眼角彎彎,「都督,你對我真好,謝謝你。」

  他慢慢的低下頭,目光落在靴子邊,池塘裡水面的倒影。

  那一日,是濟陽的水神節,春分。

  ……

  禾晏的心情,著實不好。

  沒能找到牛鐵匠,順著找到秦嬤嬤的下落,總讓她心中諸多猜疑,如果許之恆先她一步找到秦嬤嬤,秦嬤嬤必然凶多吉少,於她而言,便少了一個重要的人證。

  她本來想去見福旺,但如今的自己已經囊中羞澀,許家的小廝又格外貪婪,空著手去,只怕也不能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於是禾晏從集市上回來的第二日起,禾家的每個人都發現了她情緒的低沉。

  「晏晏,爹今日路過東街,聽說進來朔京的小娘子們時興了一種香膏,爹給你買了一個,你素日抹點在手上,也香香的。」

  禾晏無精打采的道:「謝謝爹。」

  禾綏也很苦惱。原先他這個女兒,生的花容月貌,性子雖然驕縱些,但女孩兒嘛,嬌嬌的惹人憐愛。同僚好友都知道他家這個千金柔弱美麗,如今禾晏回來,性子與從前截然不同,每日早上起來打拳劈柴就罷了,往日給她買的胭脂水粉什麼都不用,成日裡素著一張臉,連裙子都撿不耽誤幹活的穿。

  雖然這樣也很好,但未免差距太大了些,有時候禾晏自己看著看著,都懷念起過去那個嬌滴滴的女兒。是以他企圖買些小玩意兒,讓禾晏記起自己是個女子。雖然他覺得禾晏這樣也很好,可那封雲將軍是娶妻,不是娶個兄弟回去的。總不能讓禾晏與肖玨走出去,外人都說禾晏比肖玨瞧著還像男子,這成了什麼樣!

  禾晏並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令禾綏苦惱到如此地步,她一心惦唸著秦嬤嬤的事。雖然知道牛鐵匠絕大可能不會再出現在昌茂鐵鋪了,但心中到底是存著一絲僥倖,又過了兩日,早上天不亮的時候,禾綏與禾雲生都還沒出門的時候,禾晏便悄悄地摸黑起來疊了被縟,牽著香香再次奔向了那個城鎮。

  於是等青梅起來餵馬的時候,又發出了如前些日子一般的驚叫,這一回她比上一回穩重多了,沒看見屋子裡沒人就大哭起來,而是走到了赤烏的房間,頗有禮的敲了敲門。

  赤烏打開門:「何事?」

  青梅微笑著指責他道:「赤烏公子,你是不是睡得太死了,姑娘又帶著香香出門了。你沒發現嗎?」

  赤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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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6:0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十四章 我的名字

  禾晏這一去昌茂鐵鋪找人,去的很早,至於她走之後的雞飛狗跳,想來赤烏會安撫好青梅,一回生二回熟,她這回知道路,走的就順利多了。

  但她並沒有料到,今日家中會來客人。

  肖玨到禾家的時候,禾家一個人都沒有。青梅不在,赤烏不在,禾晏更不在。禾家的大門緊閉,本就破舊,看起來簡直像是無人入住的廢棄老宅。

  先前肖璟和白容微來過一次,回家後,白容微便委婉的提起,要不要替禾家另尋一處宅子。肖玨拒絕了,雖然這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不過以禾晏的脾性,大抵又要說什麼「無功不受祿」的鬼話。文宣帝也是個不食人間疾苦的皇帝,封個侯位,卻不賜府邸,就連俸祿都被罰了一年。不過早在涼州衛的時候,禾晏也得了一些賞賜的銀兩,這些銀兩,應當能暫且換一處宅子。

  禾晏他們住的這條街,四鄰都是尋常人家,白日裡都要出門做工做活的,就並未如先前夜裡來的時候一般,人人都要來圍觀。家中無人,肖玨思忖片刻,就要離開,剛轉身,迎面就撞上一個人。

  這人看見肖玨,吃了一驚,「肖都督,您怎麼在這?」

  居然是江蛟。

  江蛟今日沒有穿新兵們的勁裝,只穿了一件渚色錦袍,一時間肖玨並未將他認出來。倒是江蛟話一出口,便在心中暗罵自己昏了頭,禾晏如今既是肖玨未婚妻,肖玨來找她天經地義,自己在這詫異什麼。

  「肖都督是來找禾兄……禾姑娘的吧?」江蛟有些想要將方才的話挽回一些,又看了看他背後緊閉的大門,「我方才從這裡過,問了一個賣果子的小販,他說這裡就是禾家……怎麼,今日他們家中無人麼?」

  肖玨搖頭,復又看向他:「你來做什麼?」

  「哦,我是來給禾姑娘送劍的。」江蛟撓了撓頭,「營帳裡家住在朔京的兵士們每月能有一日回家探親的機會,我昨日回的家,今日就該回營了。回去之前,想把這把劍送給禾姑娘。」

  肖玨微微揚眉,江蛟回過神,心道壞了,生怕肖玨誤會,於是解釋道:「是因為禾姑娘前些日子在朔京被人行刺的事,涼州衛裡都傳開了。兄弟們擔心她出事,我們家是開武館的,我就寫信託我爹替禾姑娘找了一把劍。」他將手中用布包著的長劍掂了掂,似是赧然,「並不是什麼寶劍,勝在輕巧鋒利,禾姑娘能有一把劍佩在身上,倘若日後出門,就算再有不長眼的刺客來襲,手中也不至於沒把趁手的兵器。」

  「劍?」肖玨蹙眉,「怎麼會想到送劍?」

  「啊?」江蛟似是沒想到肖玨會這麼問,「禾姑娘的劍法精妙,若是要送兵器,當然應該送劍。她鞭法與刀法雖然很好,但我看劍法更勝一籌,就自作主張選了這個。」

  肖玨盯著他的眼睛,「你從何而知,禾晏的劍法精妙?」

  「就是之前在潤都的時候啊。」江蛟恍然,「對了,禾姑娘使劍的時候,都督還沒到潤都,所以沒瞧見。當時我和王霸他們都看見了,那一日禾姑娘帶著我們夜襲烏托敵營,我們人人都戴了惡鬼面具,禾姑娘戴的那隻面具不同,聽李大人說,同飛鴻將軍曾戴過的面具一般無二。當日禾姑娘就戴著面具,假扮飛鴻將軍,將那些烏託人打的丟盔棄甲。那時候,她是用了劍的,我雖沒有見過飛鴻將軍使劍是什麼樣,但我覺得,禾姑娘的劍法,不比他差。」

  江蛟一口氣說完,又驚覺自己說的太多了一些。他雖與禾晏是朋友,無關風月,但如今禾晏已經成了肖玨的未婚妻,還是應當避嫌為好,於是便輕咳一聲,「我今日來,就是為了送劍,沒想到禾姑娘家中無人,既然在此遇到了肖都督,不如這劍就由肖都督交給禾姑娘為好。」

  他將手中的布包遞給肖玨,「時日不早,我還得趕緊出城回營,此事就辛苦肖都督了,多謝。」他沖肖玨拱一拱手,便提著家中帶出來的包袱,轉身往外頭走去。

  江蛟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肖玨低頭,望向手中布包著的長劍,長劍很輕,看起來纖薄小巧,他垂眸,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過了一會兒,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離去了。

  ……

  這一日,禾晏又是無功而返。

  昌茂鐵鋪的老師傅告訴禾晏,這幾日以來,牛鐵匠並沒有出現,連帶著上月訂好的十把鐵鐮也沒有送來。老師傅與牛鐵匠也有些交情,鐵鐮雖然重要,可倘若無事,牛鐵匠應當不會失約。

  禾晏問起老師傅可知道牛鐵匠家住在什麼地方,老師傅搖頭,表示牛鐵匠家住荒山上,具體是哪個位置,無人知曉。牛鐵匠素日裡也不喜歡告訴別人自己的家事,旁人不便多加打聽。

  事情幾乎是已經很明了了,牛鐵匠和秦嬤嬤,多半已經被許之恆的人先她一步找到了。

  這確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

  待回到家中,今日因她出門的早,禾綏與禾雲生還未回來,暫且還沒發現她這偷溜出門的行為。倒是青梅坐在門檻上等人,一見到禾晏牽著馬到家門口,立刻喜的站起身,「姑娘,您可算回來了!」

  「我就是出去逛逛,逛得忘記了時間而已。」禾晏繼續敷衍。

  「禾姑娘天不亮就出門,請問逛的是哪裡的集市?」赤烏從門背後走了出來,語氣不善的開口。他與青梅也是剛到家不久,說實話,赤烏並不認為出去找人能有什麼結果,禾晏安心要躲著他們,誰能找到?只是但凡他流露出一點不必出去找人的念頭,面前的小婢子立馬就要流眼淚。赤烏險些懷疑,青梅是否是自己想上街玩兒,才這麼執著的要找禾晏找了整整一天的。

  可憐他個大男人,要被個小丫頭扯著走街串巷了一天,肖家的暗衛朔京城裡也不少,誰知道明日九旗營裡會怎麼傳這件事。更讓他感到挫敗的是禾晏不僅自己走了,還帶走了一匹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居然什麼都沒發現,還被青梅嘲笑學藝不精。

  鬼知道禾晏是怎麼跑出去的。

  不過今日的禾晏,比赤烏還要挫敗,早出晚歸的,一點兒收穫都沒有,更令人心疼的是打點福旺的那些銀子,好容易有了條線索,如今全都打了水漂,真是人財兩空。

  她懨懨的敷衍了幾句,又道:「逛了一日,有些疲倦,我先回屋休息去了啊。」不等青梅回答,就自己一頭栽進了房中。

  青梅站在門外,眨了眨眼睛,對赤烏道:「赤烏侍衛,今日你可不要再睡的太死了,夜裡注意聽姑娘房間的響動。」

  赤烏:「……」

  現在連赤烏公子都不叫了,直接叫赤烏侍衛,而且這話裡是什麼意思,是讓他晚上都不要睡覺了嗎?

  呵,可笑。

  ……

  夜裡,華燈初上,遠處的坊市中,傳來醉客的歌聲。

  朔京城裡,終於迎來了這個冬日的第一場雪。

  雪粒似鹽絮,風從城外刮進來,片片飛花。窗前的石榴樹上,石榴早已熟透,沉甸甸的壓在枝頭,彷彿只要用手輕輕一碰,就能自己掉下來,掉在泛著雪色的泥土中。

  屋裡的暖爐上,煨著清茶,四方的窗恰好映出一副雪景。有人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雪出神。

  「我雖沒有見過飛鴻將軍使劍是什麼樣,但我覺得,禾姑娘的劍法,不比他差。」江蛟的話又浮現在耳邊,他回過頭,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長劍。

  包裹著劍身的綢布已經被拉開,露出這柄劍完全的樣貌,劍身很窄,大抵是為了方便女子掌握,通體漆黑,劍鞘上刻了細細的花紋,也很輕。

  世人皆知,大魏兩大名將,封雲將軍的飲秋劍,飛鴻將軍的青琅劍,乃天下利器,切金如泥。比他們的寶劍更珍貴的,是他們的劍法,劍鋒凌厲,已臻化境。

  他少時遇到禾如非,禾如非的劍法,實在算不得漂亮,後來於他暗中傾授指點,倒是比過去好了一些。不過自打禾如非投軍以後,他並未有機會見過禾如非使劍,是以關於禾如非的劍法,也只是有所耳聞而已。

  桌上摞著的信厚厚一疊,肖玨隨手拿起,翻閱了幾下,目光微凝。

  禾如非與許大奶奶是同時春分日出生的,十四歲的時候,禾如非入賢昌館,十五歲的時候,禾如非投奔撫越軍,待禾如非戰功越來越顯赫時,回京領賞的前不久,一直在莊子上養病的禾家二小姐「禾晏」也跟著回京了。

  禾如非領賞,得封「飛鴻將軍」,與禾二小姐與許之恆定親的事,幾乎是同時發生。

  禾二小姐成了許大奶奶,許大奶奶在嫁進許家的三個月後,就瞎了眼睛。一年過後,失足溺水而亡。

  關於這位死去的許大奶奶,能找到的生前的事少得可憐。除了嫁給許之恆以外,她在禾家,並沒有任何值得人留意的事,彷彿就像是一粒毫不起眼的塵埃,鮮有人注意。她一生中唯一能沾染上一些鮮活光彩的事,也就是回京後,有了一門人人稱羨的好親事。可惜的是,就是這一點點好事,似乎就將她的運氣耗光了,接下來,眼盲、身死,又如一粒塵埃般,回歸於虛無中去。

  她的出生與消亡,在兄長禾如非的襯托下,如微小的石礫投入大海,難以激起一點水花,人們聽見,至多也只是嘆息一聲。

  一個可憐的、卑微的、無人注意的女人。

  他又拿起另一封信函,這一封信函裡,與許大奶奶不同,密密麻麻的記載著另一個同名同姓的女孩子,自打出生以來的所有趣事。

  城門校尉禾綏的女兒禾晏,縱然幼年喪母,家境貧寒,卻在父親的呵護下,也算嬌身慣養。她鮮活的和市井中所有平凡家中長大的少女一般,喜愛胭脂香粉、漂亮的衣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最大的願望也就是能嫁上一戶家境殷實的人家,倘若這人家裡再有個一官半職在手,夫君又生的俊俏的話,就實在是謝天謝地了。

  她與范成的糾葛,街坊四鄰都知道。一條街看著長大的小姑娘,想要知道她的過去,挨家挨戶的問過去,輕而易舉。正是因為如此,街坊鄰居口中的「禾大小姐」,與如今這個武安侯「禾晏」,才會顯得判若兩人。

  禾大小姐愛美愛俏,禾晏卻成日只穿男子衣衫。禾大小姐講究穿住,禾晏和十幾個男人擠一張大通鋪也沒關係。禾大小姐身嬌體弱,走兩步就要喘氣,禾晏在涼州衛每日按時行跑,上百斤的石鎖亦能擲的輕鬆。

  同一張臉,性情截然不同。

  她會背《吳子兵法》,對操練的兵陣瞭如指掌,能一眼看出烏託人的兵法弱點,也能面對敵軍的長刀面不改色。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天才,有也不可能出現在涼州衛,但倘若這人本身便不是天才,而是從詭譎戰場中成長出來的悍將,似乎那些無法解釋的事情,統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肖玨默了默,將手中的信函全部放回抽屜,轉身出了門。

  他的院子很大,空房很多,肖玨逕自走向最靠裡的一間房,房門口有侍衛把手,見肖玨過來,便讓開路。

  肖玨走了進去。

  屋子裡,秦嬤嬤與牛鐵匠坐在塌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乍一看到肖玨,秦嬤嬤嚇得立刻站起身,道:「大人。」

  如今許之恆四處查探秦嬤嬤的下落,那別院裡還有先前從城外接回來的兩兄弟,秦嬤嬤住在那裡反而麻煩,肖玨就令人將他們送到自家院子裡。許之恆縱然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上肖家來找人。門口有侍衛守著,秦嬤嬤也逃不出去。

  肖玨進來後,並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落在秦嬤嬤身上。

  秦嬤嬤身子微顫,到了現在,她仍然對這長相俊美的青年一無所知,但每一次看到對方眼睛時,都忍不住脊背發寒。

  「許大奶奶是怎麼死的?」肖玨問道。

  秦嬤嬤一愣,下意識的答道:「是被賀姨娘害死的。」

  「我是問,她是怎麼死的?」

  秦嬤嬤這才回過神,吞了口唾沫,才道:「那一日的事,奴婢不是太清楚,只知道大奶奶的丫鬟先是給了大奶奶一杯茶,茶裡有東西。大奶奶有功夫,功夫還不錯,大概……他們是怕大奶奶逃走了吧。後來大奶奶就動不了了,那些家丁用棍子將大奶奶打傷,把她拖到池塘邊,把她的頭按下去……」

  似是回憶起了當日的慘狀,秦嬤嬤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渾身發冷。

  許大奶奶死的太慘了,她沒有掙扎,沒有慘叫,沒有求饒,沒有如那些瀕臨死亡的人一般失態崩潰,她只是執拗的反抗命運,明明是個瞎子,什麼都看不見,但她的眼底就像是有一團火,堅決的、頑強的、努力的反抗。正因為如此,當那具軀殼被按進池水裡,漸漸不再動彈,失去了氣息的那一刻,才如此令人心驚。

  秦嬤嬤閉上了眼,「大奶奶是被溺死的,不過,不是失足溺死,是被生生按進池水裡,活活溺死的。」

  肖玨的指尖一顫。

  眼前漸漸浮現起昔日的過往,濃煙滾滾的運河上,火海一片。春日的河水尚且帶著涼意,水下的女孩子不如往常活潑,明明會泅水,身體卻漸漸僵硬。她神情痛苦,長髮在水下散開,如琉璃般脆弱易碎,彷彿下一刻就要消逝在水下似的。

  被火燎過的人,後來看見火就躲避,從馬上跌下來受傷的人,日後再也不肯上馬。那麼死於冰冷池水中的女子,日後再入水,只要想起臨死前那一刻池水的冰冷,和天光近在咫尺而不可得的絕望,就永遠不可能釋懷。

  原來如此。

  秦嬤嬤不知對方問此話有何深意,仍在告饒:「大人,奴婢真的沒有參與!都是賀姨娘做的,不,都是大爺令人做的,奴婢只是站在那些婆子中,奴婢什麼都沒做……」

  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眼前的青年已經推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身後被關上,肖玨往前走了幾步,飄雪的夜裡,風格外冷,將方才在屋中沉悶的窒息感也吹散了一些。

  他慢慢地順著長廊走著,今夜無月,孤燈明滅裡,過去如走馬燈一般極快的從眼前閃過,那些似曾相識的畫面,終於如一柄鋒利的劍,刺入他的心房,漸漸蔓延出一片尖銳的疼。

  時空交疊,月色下,穿著勁裝的女孩子費力的拉起長弓,一遍遍不厭其煩,在涼州衛的曠野裡,慢慢模糊,模糊成一個熟悉的身影,戴著面具的少年笨拙的揮舞手中長劍,摔得鼻青臉腫。

  他哂道:「竟有人這般努力,還如此不堪一擊。」

  那女孩子卻帶著滿身酒香,神情憤憤的質問:「你為何寧願喜歡雷候也不喜歡我!論容貌,論身手,還是論你我過去的情分,我很失望!」

  在賢昌館裡《大學》背的磕磕絆絆的少年,如今可以在酒醉後,不費吹灰之力的背完一整篇,卻還要摟著他的腰,期期艾艾的求一個爹爹的誇獎。

  她在演武場上望著底下操練的新兵,對自己的問題對答如流,被誇讚時,笑嘻嘻的自誇道:「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上輩子就是女將軍。」

  騙子最高的境界,大抵是說真話的時候,也要藏在看似無心的謊言下。

  花遊仙笑著問他:「您身邊的這個姑娘,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嗎?」

  她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嗎?

  是那個弓馬劍術一塌糊塗,認真又固執,努力又孤僻的小姑娘嗎?

  是那個會說出「手中執劍之人,更應該明白劍鋒所指何處,是對著身前的敵人,還是身後的弱者。我絕不向弱者拔劍」的小姑娘嗎?

  是那個被同窗遺忘在田莊上,即便被揍的鼻青臉腫也不肯背叛說出朋友下落的小姑娘嗎?

  還是那個在玉華寺後,雪蓮山上,一次尋死不成又來第二次,對著他哭哭啼啼,凶巴巴卻又莫名可憐的許大奶奶。

  他那時為她撐過一把傘,送過她一顆糖,贈與她一輪並不存在的月色,可並不知道,她過的如此悲慘,悲慘到連自己真正的姓名都無法擁有,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一個人躲在面具後,孤單的、卑微的度過了許多年。

  他救過他一次,卻沒能救得了她第二次。

  濟陽的水神節上,禾晏的臉藏在傳說中那因說謊受到懲罰的狸謊面具下,說出了十個秘密,十句真話。

  「我與都督上輩子就有緣分了。」

  「我前生是個女將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抬起頭來,長空黑沉沉的,今夜沒有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今夜是如此的冷,他不過騙了她一次,她卻騙了他許多年,以至於當謊言被揭開的時候,才會格外心痛。

  肖玨走得很慢,走到了長廊盡頭,書房前,花牆下的石榴樹下。似乎有女孩子笑靨如花,試圖伸手去摘那隻尚且青澀的石榴,一下又一下,背影與許多年前的某個春日漸漸重疊。

  他在樹上,她在樹下,面具牢牢地覆住了小姑娘的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和奮力去撲那一隻黃澄澄的枇杷的滑稽姿態。白袍少年翩然落地,看著面前瘦弱矮小的少女,嘴角微微勾起。

  那一日春風和暖,天青水碧,一如初見。

  有人的聲音響起,在長空中,原野地,泉水邊,帶著無法言明的悵然,同無數密林深處的螢火一同散落在夜風裡。

  「有時候做一個人的替身久了,難免會忘記自己是誰。」

  「都督,你一定要記住我的名字。」

  「我叫……」

  青年漂亮清絕的眼底,暗色漸漸蔓延一片,他垂眸,看向手中那隻被握的緊緊的香囊,輕輕吐出兩個字。

  「禾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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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6:4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十五章 禾將軍

  下了一夜雪,第二日早晨起來,院子裡積了一層銀霜。

  青梅早早的起來熬粥,熬粥前,還特意瞧了一眼禾晏的房裡究竟有沒有人。見禾晏正在穿衣,奇道:「姑娘怎麼起得這樣早?天冷,不如多睡一會兒。」

  「沒事,」禾晏伸了個懶腰,「習慣了。」

  在涼州衛裡,日日都要早起,待回到朔京,這習慣要改也不容易。青梅熬粥的時候,禾晏就拿起放在院子角落裡的掃帚掃雪。

  「姑娘,快放下,您怎麼能做這些?奴婢來就行了。」青梅慌慌張張的道。

  禾晏笑道:「你還要熬粥,一個人如何能做兩件事?罷了,不就是掃掃雪,我在衛所的時候比這辛苦的事情做得多多了,不用在意。」

  青梅很堅持,「不行,姑娘,您拿著暖爐去屋裡坐吧,這裡奴婢來就好了。」

  「真沒事。」

  蹲在牆角裡的赤烏頓時感到十分不自在,他雖然是奉命來保護禾晏的,但禾家實在是很窮,連下人都只有青梅一個。現在小姐和婢女爭著掃雪,他一個大男人要裝作沒有看到,實在很難。

  猶豫了一下,赤烏站起來道:「我來吧。」

  禾晏還沒來得及說話,青梅就笑的眉眼彎彎,把掃帚往赤烏手中一塞:「那就多謝赤烏侍衛了!」

  赤烏:「……」他懷疑這小婢子就是特意在這裡等著他的。

  禾晏還有點不好意思,赤烏好歹也是九旗營裡才俊,素日裡跟著肖玨想來也沒有做過掃地這種事。把一個拿劍的侍衛當小廝使,說出去好像是他們禾家欺負人。禾晏便道:「算了,還是我來吧。」

  「沒事,」青梅笑嘻嘻道:「赤烏侍衛人可好了,力氣也大,姑娘你身體不好,歇著就好啦。」

  赤烏心道,這小婢子大約是沒看見他們家姑娘在涼州衛一個人舉著百斤巨石的模樣。

  不過這裡兩個女子,這種掃雪的事,還是他來做吧。赤烏便拿起掃帚在院子裡掃來掃去,青梅一邊看著廚房裡的粥,一邊指點他道:「赤烏侍衛,你別只掃中間呀,角落裡也要掃,萬一少爺回家夜裡黑沒瞧見摔著了怎麼辦?左邊還有漏掉的雪……」

  禾晏搬了個凳子坐在門邊上,看著赤烏一個高大侍衛被個小侍女指揮的團團轉,倒是覺得頗有趣。

  待赤烏掃完雪,青梅熬好粥後,三人便一起在桌上吃飯。禾綏與禾雲生走的早,青梅提前一夜做好煎餅讓他們帶在身上了。吃過飯後,禾晏便坐在屋子裡發呆。

  她有心想再去許家找福旺,可是拉開抽屜,裡頭一張銀票都沒了,心中不免慼慼,早知道在肖家的時候,抽屜裡的那一摞銀票,她應該先同肖玨借過來。如今這身份,反倒是不好意思借了,要不然……去找林雙鶴?

  她這頭正為銀子的事愁眉苦臉,那一頭,赤烏住的雜物間裡,飛來一隻灰羽鴿子,停在房樑上,黑豆似的眼睛瞅著他。赤烏張開手,那鴿子便飛到他手上來了,鴿子腿上綁著一隻細小的銅管,赤烏解下銅管,從銅管裡,抽出一張紙條來。

  他看完紙條,眼裡也流露出些不解的神情,不過片刻,就整理好,將那隻鴿子放飛出去,走到了禾晏的屋門前敲了敲門。

  禾晏打開門,看見是赤烏,就問:「怎麼了?」

  「少爺的飲秋劍,先前在濟陽的時候與烏託人對戰,刀鞘裂開了。」赤烏道:「飲秋劍乃鑄劍大師魯岱川所鑄,飲秋劍如今在魯大師手中修鑄。」

  禾晏點了點頭,不明白赤烏說的這些與她有什麼關係。

  「今日是取劍的時候,少爺出城去了。我也要出城一趟,無法前去取劍。魯大師有規矩,過時不候,錯過了這一日,就要等百日後才能再出關。而前去取劍的,除了劍主,只有其最親近的人。」

  「啊?」禾晏無言,「這也太嚴苛了一些。」

  不過世上能幹的匠人,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自己的脾氣。這魯岱川既然能鍛造出飲秋劍這樣的寶器,有這麼點怪癖也不是不能理解。

  「禾姑娘,」赤烏看向她道:「您如今是都督的未婚妻,由您去取劍,魯大師會同意的。所以,禾姑娘可否幫少爺一個忙,從魯大師手裡取劍?」

  禾晏道:「倒也不是難事,只是我如何能證明自己是都督的……咳,未婚妻呢?」

  「您手上不是有少爺的蛇紋黑玉?」赤烏回答,「用那個就可以了。」

  禾晏從腰間解下那塊黑玉:「這個能證明你們少爺的身份嗎?」

  赤烏:「正是。」

  「那用這個去錢莊,是不是可以賒銀子?」

  赤烏:「……禾姑娘若是缺銀子,可以與在下說一聲,少爺不會袖手旁觀的。」

  禾晏打了個哈哈,笑道:「我就是說笑罷了。」心中卻暗暗明白,看來這黑玉走到哪裡都行得通,兌點銀子花應當不在話下。

  她便乾脆道:「行,不是什麼大事,你將那個魯大師的住處交給我,我等下就去。」

  「魯大師住在城北的山裡,路途有些遠。」赤烏道:「在下會為禾姑娘備好馬車和侍衛,以免路途危險。」

  禾晏:「罷了,你們那些侍衛,連我都打不過,真要遇到危險,指不定是誰救誰。你將住處給我就是了,青天白日的,不會有事。況且自打上回刺客的事情過後,城裡的城守備都多了一倍,沒問題的。」

  她態度執拗,赤烏強不過她,最後也只得作罷。

  赤烏似乎有很要緊的事,將魯岱川的住處寫好給禾晏後,便匆匆出府去了。禾晏安撫好青梅,才牽著香香出了門。魯岱川的住處雖然遠,不過並不難找。萣北山到了冬日,積雪比城裡覆的厚重,四下裡都是一片銀白。若是馬車在山裡走,只怕要走一天一夜,禾晏慶幸自己沒聽赤烏的坐馬車,而是騎馬,至少在太陽落山之前,能趕上見到魯大師。

  這魯岱川也是個妙人,禾晏先前以為,他既住在山上,必然是個仙風道骨的高人,誰知道這人竟在山裡蓋了一座宮殿般的宅院,極盡華麗。禾晏剛一進去,就有兩隻巨虎奔跑了過來,衝著她低聲嗥叫。

  香香嚇了一跳,差點把禾晏甩出去,禾晏牽住馬繩,安撫好香香,下馬一看,才發現這兩隻斑斕巨虎,竟是用木頭做成,眼珠子是黑色泛著綠光的寶石,在暗處裡熠熠發光,乍一眼看上去,與真的一般無二。

  禾晏心中驚訝,這大概是魯岱川的手筆,果真是良工巧匠,鏤月裁雲。

  門沒有關,虛虛掩著,兩隻巨虎還在沖禾晏嗥叫,卻沒有其他的動作,禾晏想了想,就推門走了進去。一進去,便覺這裡頭簡直是個縮小了的大魏。

  北地的大宅院裡,挖了一條江南水鄉般的小渠,裡頭停著一隻隻能坐一人的小舟,小舟上還垂著紗簾,有動人的樂聲從其中響起,仔細一看,那船裡並沒有人,只有一隻木頭做的盒子。

  牆上的花草都是假的,卻做得栩栩如生,縱然是在冬日,也顯得熱鬧繁華極了。地上散落著一些彩色的石塊,應當不是寶石,但又閃著細碎的光,引人注目。禾晏彷彿進了傳說中的龍宮,又像是到了仙境,不由得歎服此人如此能工巧匠,也難怪能鍛造得出飲秋那樣的寶劍。

  她才走到正堂,「嘩啦」一聲,門自己開了,禾晏垮了進去,便見偌大的堂廳裡,正坐著一個穿著白袍的男子,這男子手裡正在削一隻竹子做的蜻蜓,大概已經做到了最後一步,禾晏眼睜睜的瞧著他在那蜻蜓尾部拉撥了一下,那蜻蜓就「嗡嗡嗡」的自己飛了起來。

  她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那男子轉過頭來,也教禾晏看清了他的臉。

  事實上,這男人穿的的確仙風道骨,白色的衣袍不知是用什麼料子做成,格外輕盈飄逸,單看打扮,彷彿前朝隱士,不過與之截然不同的,是他的外貌。這人生的極圓潤,不誇張的說,彷彿是一個圓圓的球。他笑眯眯的看過來時,就如一尊彌勒佛,沒有半點「高士」之風。

  這有些出乎禾晏的意料,她原以為會看到一位冷漠高傲,孤僻古怪的白鬍子老頭,沒料到會是這麼一個頗和藹的胖子。且這人看起來應當還很年輕,也就二十來歲的模樣。是一個年輕的胖子。

  「有客人來了。」這個人笑道。

  「您就是魯大師嗎?」禾晏解下腰間玉珮給他看,「我是來替肖都督取劍的。」

  「咦,」魯岱川看見禾晏的玉珮,愣了一下,「肖懷瑾的劍怎麼會在你身上?你是肖玨的未婚妻嗎?」

  禾晏猝不及防被問了這麼一句,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點了點頭:「正是。」

  「原來是懷瑾的未婚妻。」魯岱川點了點頭,又將禾晏打量了一番,「不錯,不錯。」

  禾晏莫名覺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問:「魯大師與肖都督看起來私交不錯?」這人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哪裡有赤烏說的那般不近人情。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魯岱川笑著搖頭,拍了拍手,「咯吱」一聲,禾晏順著聲音望去,才發現這堂廳裡,還站著一個木頭做的小人兒,也就一尺來高,做成了一個美婦人,「噠噠噠」的走進裡頭,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這……都是魯大師做的?」

  「一些偶人罷了,」魯岱川笑了笑,「我這別苑裡沒有活人,只有偶人,平日裡幫我幹活。」

  這未免聽起來有些可怕,但莫名的,禾晏並不覺得恐懼,她道:「那您為何不請一些做工的匠人來幫忙呢?或者乾脆下山去。」

  「那可不行,」魯岱川道:「我在山上住了三十多年了,山下的日子,不適合我。」

  禾晏:「請問,大師今年貴庚?」

  這人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怎麼就在山上住了三十多年了?

  「你猜?」

  禾晏猜不出來,索性道:「我瞧著大師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罷了。」

  這話像是取悅了魯岱川,他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孩子,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難怪肖懷瑾喜歡你。真是討人喜歡。」

  禾晏:「……」

  她正想著,怎麼這鑄劍大師看起來如此不正經,方才那個進屋去的木頭小人兒,又「噠噠噠」的跑出來,手裡捧著一個長盒子,放到了禾晏面前。

  禾晏打開盒子,就看見一柄長劍躺在匣中,劍身如霜如雪,正是飲秋。

  「已經修好了?」禾晏驚喜的開口,劍鞘上,看不出有過開裂的痕跡。

  「一柄劍罷了,用不著多長時間。」魯岱川看向禾晏,笑容和氣,「你既是肖懷瑾的未婚妻,看在肖懷瑾的份上,我也能為你打造一柄屬於你的兵器,或者是寶物,你想要什麼?」

  禾晏玩笑道:「大師也能為我打造一柄像飲秋這樣的劍嗎?」

  魯岱川看著她,微笑著道:「不能。」

  「為何?」禾晏笑問,「大師是認為我配不上您的劍?」

  「你已經有一柄劍了,不必再有另一柄。」

  禾晏笑容頓時僵住,看向魯岱川。

  這個人是如何知道她有一柄劍的?

  「大師,我沒有劍。」禾晏道:「我連一把趁手的兵器都沒有。」

  「會有的,」魯岱川搖頭,眼睛裡的笑意像是洞穿了她的一切,「你的劍,會再次回到你身邊。」

  禾晏盯著魯岱川,試圖在他臉上看出來什麼破綻,可惜的是,這人除了和和氣氣始終如一的笑容,實在看不出來其他。

  禾晏抱著裝著飲秋的匣子站起身來,「大師,天色不早,我今日來,也就是為了取劍。既然現在劍已經拿到了,我也該回去了。」她對魯岱川行禮,「多謝大師。」

  「不必客氣。」魯岱川也跟著站起來,他站起來頗為不易,實在是因為身材肥胖,一隻球要站穩,總要費些力氣,他攏著手送禾晏是門口,身側是兩隻斑斕巨虎和那隻木頭小人兒,如藏在深山中的古怪帝王,「走吧。」

  禾晏翻身上馬,轉身而去,只是那背影看起來,看起來有些像落荒而逃。

  馬蹄聲漸漸遠去了,魯岱川「嘖」了一聲,低頭去看那隻只到自己小腿的木頭人,「翡翠,你說我是不是把小姑娘嚇著了。」

  木頭人掛在他的腿上,不言不語。

  「罷了,」魯岱川復又搖頭,轉身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自語道:「懷瑾啊懷瑾,為師也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

  山上天黑的很快。

  禾晏來的時候,太陽尚且未落山,在魯大師的「別苑」裡,也待了沒多久,可出來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好在今夜月光明亮,照在漫山遍野的雪地裡,倒比尋常的往日更亮堂一些。她記路記得不錯,騎著香香下山,心裡卻反覆的想起放才與魯大師說過的話來。

  魯大師怎麼會知道她已經有了一柄寶劍,是他本來就知道什麼,還是這人真是什麼世外高人,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借屍還魂的真相?

  可她如今一個人,對魯岱川一無所知,還是等下山之後見到肖玨,問問他魯岱川究竟是什麼人之後,再做打算吧。

  禾晏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原先那個女扮男裝投軍涼州衛的「禾大小姐」身份的麻煩才剛剛解決,如今又來了一個。這日子,倒像是不斷地在解決一個又一個的麻煩似的。

  禾晏的目光落在身前的木匣上,好在總算是將飲秋劍拿了回來。不知道她的青琅,如今被禾如非放在了什麼地方。以禾如非的謹慎,除非萬不得已,斷然不會拿著青琅示人。若是她的青琅還在身邊,定也要日日擦拭。

  馬兒疾馳在山裡中,撲面而來的寒風將臉割的生疼,她呼出一口氣,立刻在夜色下畫成白霧,這山裡冷極了。

  突然間,身後有什麼東西朝自己飛來,身下馬匹受驚,陡然站起,禾晏一扯韁繩,下一刻,有人從自己身後飛來,寒光閃閃的劍尖對準了自己的後背。

  有刺客!

  禾晏側身避開,下馬落地,還未看得清這人究竟是誰,那人已經捲土重來,撲向禾晏身前,手中劍直指禾晏心房。竟是二話不說就要禾晏的性命。

  這荒郊野嶺的,一個人都沒有,縱然是大喊,也不可能叫來城守備。而她手無寸鐵,十分麻煩,不得已,便一手劈開那被她夾在腋下不放的木匣,「咚」的一聲,木匣應聲而碎,飲秋劍落在禾晏手中。

  前世今生,她雖見過摸過,卻還是第一次上手用飲秋。甫一入手,便覺得這劍果真通體冰涼,就如寶劍的主人一般凜冽鋒銳。

  對不住了肖玨,她在心裡暗暗道,暫時先借你的劍來一用。

  禾晏猛地拔出飲秋劍,看向面前人,喝道:「你是何人?」

  就著滿地的月色,禾晏這才看清楚,對方全身上下都攏在黑色的披風裡,帷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下巴,在夜色裡顯得如青玉般剔透。她還要再看,對方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持劍朝禾晏的脖頸前掃來。

  竟然二話不說就開打?禾晏心中一驚,可已至面門的殺氣無不昭示著一件事,對方想要殺了她。

  看來是只想要取她性命了。禾晏眉頭一皺,莫非又是禾如非派來的人?可上次尚且還有一群人,這次怎麼只有一個?

  不過很快,禾晏就明白為何這一次只有這一人了。相比起來上一次的那些刺客,這人的身手,高明得多。就連禾晏與他交手,也忍不住心中驚奇。他的劍法精妙,看似平靜如水卻又騰騰殺氣,竟與她不相上下。

  她心中驚訝,這人究竟是什麼來頭,縱然是在朔京,這等身手的人,也並不多見。禾如非手下竟有如此厲害的人了?

  來不及細想,長劍交舞,發出錚鳴之聲。禾晏閃身避開了這人的劍尖,曲肘朝對方腹部撞去,那人卻像是早料到她要偷襲,側身躲開,反而閃到禾晏身後,持劍刺來。禾晏躲閃不及,只得背對著那人用反手回刺,兩劍相撞,「砰」的一聲,二人都退後幾步。

  禾晏愣了一下,不知為何,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並不知道這熟悉感從何而來,但沒等她想明白,這人就已經再次持劍刺來。

  對方動作極快,快到每一次交手後,沒有半點間隙與空閒,便又接著再來。劍招如疾風驟雨,細細密密,禾晏手中的飲秋靈活鋒銳,早已被她用的順手,於是那些有關於「飛鴻將軍」的破綻與習慣,便沒有再盡數隱瞞。

  雪絮在風中起舞,夜色裡,竹林似有迴風輕響,將殺意悠然掩埋。

  禾晏腳尖輕點,手中飲秋與她似有心神感應,終於窺見一絲對面人劍招的破綻,毫不猶豫,身影疾如閃電,朝對方揮刺衝去。

  於此同時,那人也朝禾晏刺來。

  兩隻長劍,在空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錯身而過的瞬間,「啪」的一聲,有寒色斷為兩截,黑衣人手中的長劍被飲秋斬成兩段。禾晏猛地轉身,對著那人尚未回轉過來的背影急刺而去。

  劍尖,只差一毫,就要刺進他的背心了。

  卻又在這微小的一毫處,堪堪停住。

  四下裡安靜的出奇,只有簌簌落雪的聲音,和遙遠的山谷裡,野鶴的清唳。禾晏望著對方的背影,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

  對方一動不動。她慢慢的,嗓音嘶啞的開口:「你是誰?」

  剎那間,山月衝破烏雲,千峰堆玉,萬壑鋪銀,那人慢慢的轉過身,脫掉帷帽,露出熟悉的臉。

  「肖玨……」禾晏喃喃道。

  黑色披風在雪夜裡被風捲的微微飛揚,青年的五官如玉雕一般俊美的不可思議,秋水般的黑眸裡似有莫名情緒,視線凝著她,像是從過去到現在,或許還有未來。

  「你的劍法長進了不少。」

  他勾了勾唇:「好久不見,禾將軍。」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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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十六章 為你而來

  月色映亮雪地,流轉的光影裡,兩人相對而立。

  無須遮掩了。

  禾晏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那把飲秋劍上,到了此刻,她才發現這長劍竟然如此之重,重到她眼下握著,都覺得快要握不住了。

  「什麼時候知道的?」她輕聲開口。

  「賀宛如的奶娘,被我找到了。」肖玨回答。

  禾晏猛地抬頭看向他。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靜,像是在說的,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心中湧起萬千複雜的情緒,酸澀的、慌亂的、緊張的,最後統統化作了如釋重負的一聲嘆息。

  「抱歉,」禾晏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一點,「我並非故意騙你。」

  可為何要騙,連她自己,都無法說出一個讓人接受的理由。

  肖玨俯身拾起地上斷成兩截的劍身,方才他手中的長劍,就是被禾晏的飲秋一斬為二。

  禾晏靜靜的看著他的動作,待他彎腰站起,才道:「你已經知道了全部了?」

  「差不多。」肖玨的目光清清淡淡,「你就是許之恆的亡妻,也是戴著面具的禾如非。」

  「亡妻」兩個字一出口,禾晏心中便狠狠一震,似是最不願被人發現的秘密被人揭穿,無端顯出幾分狼狽來。她一生勇於向前,在戰場面對千軍萬馬也絕不畏懼,唯獨在面對著眼前這個人的時候,在此刻,生出了退卻之心。

  可她不能逃跑,既被發現了,就要面對。無論是充滿了陰謀算計的過去,還是看不到前路的未來。

  「沒錯,」禾晏道:「我就是禾晏,也是禾如非,你的同窗。」

  肖玨眸光微動,片刻後,他問:「你為何會成為城門校尉的女兒?」

  「倘若你已經找到了秦嬤嬤,應當已經知道,我是如何死的。」禾晏苦笑一聲,看向不遠處,樹上掛著的冰凌,冰凌如滴落的淚珠,一簇簇垂掛在梢頭,「我死了之後,等再醒來,就已經是現在這個『禾晏』了。」

  「或許是老天看我可憐,又給了我一次機會,」禾晏聳了聳肩,「怪力亂神的事,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說不定還會有人認為我在胡言亂語。不過,既然你已經找到了我,想來已經相信了這件事。」

  「你為何要與禾如非互換身份?」

  禾晏怔了一怔,向來明亮的目光,此刻也如籠著一層霧般,生出點點迷茫。

  「肖玨,沒有人在出生的時候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我也一樣,當我記事起,我就已經是『禾如非』了。」她慢慢的開口,「我只知道,我的大哥活不了多久,如果我不做『禾如非』,禾家的爵位就會被收回,所以,我必須以『禾如非』的名義活著,就這樣過一輩子。」

  「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年紀太小了,並不屈服於這種命運,所以我離開了禾家,去了撫越軍中,掙了軍功,得了封賞。我更沒想到,我那位注定早夭的大哥,並沒有死,甚至平安康健,所以當我回京時,一切各歸各位。他做回禾如非,我做回禾晏,這樣很好。」

  這樣沒什麼不好的,雖然當時的自己,是覺得有那麼一些委屈,可這已經是能想到的最好的一種結局了,無論是禾如非還是禾晏,都能全身而退。

  禾晏微微仰著頭,像是要把那一點淚光逼回去,她笑道:「禾如非是大名鼎鼎的飛鴻將軍,禾二小姐只是一個身體不好的病秧子,到了年紀,能藉著禾如非的名頭,為自己尋到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本來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

  「只是可能他們怕我露出端倪,拖累整個禾家,並不信任我,所以,在此之後,要了我的命罷了。」禾晏自嘲的一笑,「這應該,也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反抗命運的人,最終被命運抹殺。倘若當年她仍乖乖的在禾家做「禾如非」,不上戰場,不爭軍功,不當飛鴻將軍,或許時間一到,她與禾如非二人重新歸位,也不至於丟了性命。

  可是……

  倘若有人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能有重新選擇一回的機會,她還會離開禾家嗎?禾晏想,她應該還是會的。正因為走上了一條與既定命運截然不同的道路,她才會發現,人世間的廣闊浩蕩,煙火風情,與藏在四宅中的截然不同。

  「你的眼睛……」

  「是禾家人弄瞎的。」禾晏打斷了他的話,「不過他們大概沒想到,我後來不用眼睛也能活的很好,這都是托你的福。」她微微一笑,「你那一日在玉華寺後對我說的話,我記住了。就算是做瞎子,我也要做瞎子裡最不同的這一個。」

  肖玨呼吸微沉。

  他說的那句話,何嘗又不是對禾晏的傷害。如果禾晏就那麼做一個瞎子,在對禾家人失去了威脅之後,或許就能保住一命。正因為她的不認命,才會重新讓禾家人不安,進而奪走了她的生命。

  「肖玨,你千萬不要自責。」禾晏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我並不後悔當時自己的選擇。如果沒有遇見你,我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早在玉華寺的中秋夜裡,這個世上,應當就沒有『禾晏』這個人了。」

  命運殘酷,但命運也玄妙,每一次看似不經意的選擇,造就了莫測的結果。如今她成了禾綏的女兒,不再是個瞎子,故人一個個出現在眼前,說不出是遺憾多一點,還是慶幸多一點。

  「我是禾晏,我也是禾如非。」她微微笑著,「當初醒來後,誤打誤撞進了涼州衛的新兵營,跟你說想要建功立業不是假的,因為只有站在與禾如非同樣的高度上,才能揭穿他的謊言。我一個人的命並不要緊,但是因為我,禾如非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這一點不可饒恕。欠我的,我自己拿回來。」

  「如今我成了武安侯了,比原先有了同他對抗的能力。我接下來要做的,也是這些事。抱歉肖玨,我並不是故意欺瞞你,只是有些事,說出來未免荒謬,或許是我自己膽小,不知道怎麼面對你。」

  「你一直在騙我。」他道。

  禾晏手指微微蜷縮,深吸了口氣,「抱歉。」

  「你喜歡我這件事,也是騙我的嗎?」他問。

  禾晏驟然抬頭,他站在風裡,身姿挺拔,如過去一般無二,卻又像是回到了最初,永遠觸及不到的距離。

  「沒有。」

  肖玨漠然看著她。

  「我沒有騙你。」禾晏頓了頓,嚥下喉間的酸意,才繼續道:「在賢昌館做禾如非的時候,你對我諸多照顧,替我上藥,指點我劍術。這輩子做禾晏的時候,你也一直護著我。」

  「你總是在我危難的時候出現,肖玨,我以前就喜歡你,現在,更喜歡你了。」

  有些話一旦說出來,反而像是所有的顧慮都沒了。禾晏心裡很清楚,肖玨是一個討厭背叛和欺騙的人,這與當初肖家出事有關。是以在涼州衛的時候,發現她女扮男裝騙人時,也會如此敏感。而如今,她藏著一個更大的秘密被揭穿,對肖玨來說,從與自己的相遇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她沒有權力請肖玨原諒。

  「我並不是真正的禾大小姐,」她深吸了口氣,露出一個故作輕鬆的笑容來,「將你牽扯進來,實在非我所願。本來我只想在涼州衛裡建功立業,做你的得力幹將就好,沒想到你我之間,會走到這一步。陛下賜婚你我二人,不能抗旨,但是……但是……」她看向肖玨,「你可以不用將這樁親事放在心上。你只當我們是合作關係,如果日後你有了喜歡的姑娘,我會同她說明你我之間只是逢場作戲,待時機一到,你要解除婚約,或是休了我,都沒有關係。」

  肖玨眼裡驟寒,緩緩反問:「休了你?」

  禾晏裝作滿不在乎的嘆了口氣,「其實成親沒甚麼意思,真的。你別看燕南光那般開心,就覺得成親有諸多好處。我自己嫁過人,若論起來,還是出嫁前更開心一點。可能我這個人,就更適合一個人,兩段姻緣都如此不濟,」她玩笑道:「等你休了我,我又將所有恩仇了結後,便一人一騎,走遍江湖,好過在這宅院裡,過尋常婦人的生活,不是很好。只是可惜了你,」她似是真心為肖玨堪憂,「好端端的,平白攔了你的姻緣。」

  肖玨冷道:「禾晏。」

  「別擺出一副那麼生氣的模樣。」禾晏笑道:「該傷心的是我吧。好容易騙了一段姻緣,偏偏現在就被揭穿了。好在我這個人,心胸格外寬廣,凡事總是想得開,今日一過,你我二人,就當尋常同窗好了。肖玨,」她認真的,一字一頓的開口,「謝謝你,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她笑容輕鬆,看起來渾不在意,像是在涼州衛裡沒心沒肺的少年郎。然而只有禾晏自己知道,說這一番話時,每一字都像是刀在心頭割肉。

  她這麼喜歡一個人,同這人經歷了許多,肖玨給予了她從未有過的溫暖與珍重,她以為抓住了月亮,其實只是抓住了水面下月亮的倒影,到如今,夢醒了,她應該重新回到自己的路上。

  感情中切忌生出貪戀,倘若沒有那點貪念,或許如今分別的時候,才不至於如此難過。

  禾晏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想了想,對著肖玨伸手,「喏,這是你的飲秋,現在物歸原主了。」

  青年沒有動,漂亮的眸子凝著她,湧動著禾晏看不懂的情緒。下一刻,他大步上前,禾晏將手中的飲秋朝他遞還過去。

  他並沒有接劍。

  那隻手抓住了禾晏的胳膊,輕輕一拽,將她擁入懷中。

  禾晏一驚,看起來冰冷的黑袍下,原來是無比溫暖的懷抱。就如最悍勇的將軍,有著最柔軟的心腸。

  「肖玨,你……」

  禾晏靠在他懷裡,能聽得見對方清晰有力地心跳,比任何一次都來的激烈,彷彿昭示著青年不為人知的感情。她揚起頭,看見肖玨的下巴,他一手扶著禾晏的腰,將禾晏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前,彷彿安撫,又像是怕她逃離的禁錮。

  「對不起。」

  「什麼?」

  青年的聲音隱忍,沙啞又低沉,「沒有第一時間將你認出來。」

  一瞬間,禾晏的眼眶濕潤了。

  漫長的日子以來,就像是她在黑夜裡獨自一個人走了很久,沒有人發現她這個人的存在,更沒有人在乎她的悲喜。沒有人道歉,也沒有人歡呼,快樂或者悲傷,開始或者結局,都是她一個人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發現了她。

  這世上唯一的一個人,是她的光,是她所有燦爛的來源。

  「喂,」她想要讓這氣氛輕鬆一點,「肖懷瑾,你這樣,我會捨不得的。」

  他卻將禾晏擁抱得更緊了,在她耳邊低聲道:「我錯過了你兩次。」

  「這一次,不會再錯過了。」

  禾晏愕然。

  她掙開肖玨的懷抱,詫然望著他,「我不是禾大小姐,我是禾晏。」

  「我知道。」

  「我騙了你,從上輩子騙到現在。」

  「我知道。」

  「我已經嫁過人了。」她似是難以啟齒,「肖玨,即使這樣,你也同從前一樣嗎?」

  她並不認為,嫁過人就低人一等,世上那麼多和離的女子,被休棄的也罷,並不比旁人差,不過是時運不濟,或是身不由己,選擇了一樁錯誤的姻緣,並不妨礙她們獲得幸福的權力。

  但原來,人在面對真正喜歡的人時,縱然是仙女,也會暗暗苦惱是否與對方相襯。歡喜讓人膽怯,膽怯讓人卑微,更何況……她獲得的愛太少,連肯定都寥寥無幾。

  夜色下,青年的目光澶如秋水,褪去了所有的冷漠與嘲意,溫暖的不可思議。

  肖玨笑了一下:「怎麼那麼不自信,就算嫁過人,在我眼裡,你也就只是個姑娘。」

  他微微俯身,注視著她的眼睛。

  「飛鴻將軍又怎麼樣,我只為了禾晏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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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十七章 前緣

  香香不知什麼時候,又偷偷地跑了回來,站在樹下,安靜的看著他們。

  禾晏愣愣的看著他:「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看你劍術長進不少,怎麼還跟以前一樣,」他懶洋洋的哂道:「又笨又矮。」

  這一句話,似將禾晏拉入當年,方才的窘迫與狼狽,不知不覺,消散不少。

  心中像是有暖騰騰的熱意湧起,所有的不安,在這一刻盡數化為灰燼,她揚起頭,笑意怎麼也遮掩不住,「但你卻和當年一般無二。」

  肖玨輕咳一聲,轉過頭去。禾晏來了勁兒,不肯放過他,攥著他的袖子不鬆手,側頭問:「我這劍術,可是你親自指點的。不過當年我還是男子裝扮,你為何對我諸多照顧,難道那個時候,你就已經喜歡我了?」

  這話說的真不要臉面,肖玨嗤道:「我不是斷袖。」

  「但你看起來就像個斷袖。」禾晏恍然:「難怪燕南光那時候總是看我不順眼,大抵是覺得我是什麼男狐狸精,將他唯一能看做對手的天才也玷污了。」

  肖玨匪夷所思的盯著她,「你現在不難過了是嗎?」

  「我本來就沒有難過。」禾晏嘴硬道。

  「你剛才都要哭了。」他揚眉:「這麼捨不得我?」

  禾晏臉上掛不住,反駁道:「我怎麼可能哭,是你看錯了。我自然捨不得你,我們之間,好歹也有同窗之誼。」

  「僅僅只是同窗之誼?」

  禾晏不管他,湊近他道:「你別岔開話頭,你先跟我說,賢昌館的時候,你為何要指點我劍術,你又不是助人為樂的性子,一定那個時候就鍾情與我,肖懷瑾,莫非你真是個斷袖?」

  肖玨臉色微沉,斥道:「胡說八道。」

  「那你倒是說說為什麼。」

  這話,禾晏老早就想問他了,那個時候的自己與肖玨其實並無多深交,但肖玨卻願意為了一個賢昌館裡倒數第一夜裡悉心指點劍術,勿怪燕賀想不通,就連她自己,都不太明白。

  肖玨笑了一下,「你還記得,剛進賢昌館的時候冬至,京城東山狩獵場比試。」

  禾晏一愣:「我記得,怎麼了?」

  她還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前生第一次看見沈暮雪。冷清出塵的沈家小姐和豐姿如玉的肖二公子站在一起,就算以今生的眼光來看,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禾晏嘟囔道:「當時陛下親臨狩獵場,賢昌館所有學子都要進場比試,獲得獵物最多的學生可得賞賜,沒有獵到獵物的學生沒飯吃。這到底是誰想出來的主意,天寒地凍的,沒有獵到獵物很正常嘛,怎麼可以就苛刻學生飯食,讓別人餓肚子!」

  說起此事,她現在都憤憤不平,原因無他,因為當時的禾晏,就是沒有獵到獵物餓肚子的那一個。

  肖玨輕笑,道:「那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什麼?」

  「明明已經獵到了兔子,卻把它放生,」他轉過頭,看向禾晏,「不是你自己做的選擇?」

  禾晏呆了呆,結結巴巴的問道:「你……你怎麼知道?」

  「因為,」肖玨彎了彎唇,「那是兔子,是我放的。」

  那個時候正是朔京的冬日,圍獵場上全都被茫茫白雪覆蓋,彼時肖家沒有出事,徐敬甫也還不到隻手遮天的地步,文宣帝心血來潮,親臨東山,觀看賢昌館學子比賽狩獵。

  本來只是學館的一場比試弓馬而已,因為天子的到來,必然要增加更多綵頭。又為了讓諸位少年更努力些,不要丟了賢昌館的臉,學館裡不知是哪一位天才先生想出來苛刻規矩,獵不到獵物的,今日沒飯吃。

  禾晏在心裡把出這個主意的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本來就武科就不甚出色,馬術與箭術,更是爛的一塌糊塗。同這些少年們在一起,實在沒有優勢,毫無疑問,一進了圍獵場,同諸位同窗興高采烈,意氣風發不同,禾晏簡直格外無助。

  那時候的肖玨,毫無疑問,是所有少年中最惹眼的一個。匹馬貂裘,顏華美好。不過須臾,馬匹的身後,便繫了長串的獵物。

  林雙鶴作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少爺,寸步不離的跟著肖玨,討了不少好處,有沒有獵物都沒關係,反正到最後,從肖玨的獵物裡分一兩隻,也就足夠交差了。

  二人在圍獵場的樹林裡走著,突然見不遠處,有一隻灰色的羽箭從斜刺裡飛來,準確無誤的刺中了……一塊石頭。

  二人頓了一頓。

  很快,從樹林裡跑出一個矮小的身影,她跑到石頭邊,用力將箭矢拔出來,看了看,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嘆了口氣,自語道:「圍獵難,難於上青天!」

  肖玨、林雙鶴:「……」

  他們都認出來,這戴著面具正長吁短嘆的,是賢昌館那位倒數第一的仁兄禾大少爺。

  林雙鶴先前與禾晏「一同進步」,已經對禾晏有了一些難兄難弟的惺惺相惜之感,見此情景,便道:「我禾兄也太可憐了一些。」

  肖玨冷眼旁觀,不為所動,在他看來,禾家這位大少爺,很多時候,腦子都有病。

  「你看他的馬上一隻獵物都沒有,等回去後沒飯吃,會餓肚子的。這寒冬臘月的,餓肚子不好受,」林雙鶴到底是醫者父母心,發了回慈悲,「要不我們送他一隻獾子,讓他不至於兩手空空,如何?」

  肖玨嗤道:「你自己去。」

  林雙鶴就果真走到肖玨的馬前,從馬後繫著的獵物裡挑挑選選,不過才挑到一半,又忽然醒悟道:「不行,禾如非這小子雖然做什麼都不行,不過性子卻極為倔強,就這麼給他,多半他不會同意,還會義正言辭的拒絕。」

  就如他提出讓禾如非考倒數第一,好讓自己爭取一下倒數第二一般,這位仁兄極有原則,真金白銀都難以打動。林雙鶴認為自己看人還是挺有眼光的,這樣直白的幫忙,禾如非多半不會接受。

  「這樣,」林雙鶴靈機一動,「懷瑾,你箭術不是挺好,等會兒你射傷一隻兔子,讓禾如非從旁經過,受了傷的兔子本來就跑不快,這要是禾如非都射不中,他可能就真的腦子有問題了。」

  「與我何干?」少年肖玨蹙起眉頭,「不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看這小子,實在太可憐了,大家同窗一場,不過順手的事……懷瑾,懷瑾?」

  林雙鶴此人,在對於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尤其有耐心,又知道肖玨是最不耐煩的人,果真,絮叨了一陣子,肖玨煩不勝煩,拿起馬背上的弓箭,朝著一個方向,「嗖」的放了一箭。

  從矮灌木中,登時跳出來一隻灰色的野兔。

  這箭出的很巧,並沒有射中這隻野兔,堪堪擦著它的一條腿過去。於是兔子的動作便慢了下來,那箭矢卻是落在了灌木叢中,無人發現。

  禾晏正靠著方才那塊石頭唉聲嘆氣,陡然間看見林中竄出一隻野兔,先是驚了一驚,隨即高興起來,二話不說就抓起弓箭跟了上去。這野兔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動作比先前遇到的慢了不少,禾晏猜測可能是冬日太冷,連兔子都變得不甚靈敏了,但這也是好事,跑得快的兔子抓不著,跑得慢的兔子還能飛了不成?

  林雙鶴小聲稱讚肖玨:「妙啊懷瑾,你這一手相助,可謂是不露痕跡,天衣無縫。這小子定是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走,咱們去看看。」他拉著一臉不甘願的肖玨,暗自跟在了禾晏的後頭。

  那兔子跑了跑,似乎力氣也不夠了,愈發的慢了起來。禾晏想了想,就將弓箭收了起來,背在身後,覺得其實就算不用弓箭,等下這兔子多半自己就跑不動了,大可以徒手將其抓住。古有守株待兔,今有等兔暈倒,禾晏在心裡為自己小小鼓掌,居然還有時間細細觀看這隻兔子。

  這兔子生的很瘦,許是冬日都沒食物給餓的,看起來就算是炸了都沒二兩肉,她心裡胡思亂想著,不知道獵到的獵物是不是可以分給學生自己,不過這隻兔子拿回禾家,還不夠一家人分到一塊肉。

  沒多久,那兔子停了下來,扒開一處草叢,露出一個洞口,禾晏眼疾手快,趁它沒鑽進去之前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提了起來,自語道:「都說狡兔三窟,古人誠不欺我。」就在這時,那洞口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彈,禾晏一手提著兔子,一手好奇的扒開草叢,便將不大的洞裡,鎖著三隻毛茸茸的小糰子,彷彿三隻元宵,瑟瑟的擠在一起。

  竟是三隻仔兔。

  禾晏愣了愣,看向自己手中那隻不斷蹬腿掙扎的灰兔,恍然大悟,這原是一隻母兔,洞裡的,都是她的崽子。

  禾晏沉默下來。

  林雙鶴在遠處扯著肖玨看戲,見狀驚喜道:「禾如非這小子運氣不錯啊,竟然被他遇到兔子窩了,這一窩兔子交上去,我看這回他不用倒數第一了,至少都是倒數第二。不過……他幹嘛抓著兔子發呆?」

  手下的兔子無聲的跳動著,禾晏看了看洞裡的三隻芝麻元宵,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隻白色的小瓶來。

  「他他他……他在幹什麼?」林雙鶴驚訝不已。

  那個叫禾如非的少年,正抓著兔子的耳朵給他上藥,居然還從衣袍上扯了一截給兔子先前被箭擦傷的腿包紮。她一邊包紮一邊道:「罷了,誰叫你們遇到了我,我是個好人,做不出來讓別人母子分離的事,放你們一碼了。」

  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兔崽子,你們可要記住,就因為你們,我今日得餓肚子了。」

  禾晏動作很快,不過須臾,便包紮好了,將手中的灰兔放在洞口,手一鬆,那兔子得了自由,「嗖」的一下竄回了洞裡。

  「連謝謝也不說一聲?」禾晏感嘆,「真是世風日下。」話雖然這麼說,她卻還是將洞口附近的石頭給鋪展了一下,省的被別的野獸發現。

  林雙鶴看的目瞪口呆,「禾如非腦子沒問題吧?他這是來打獵還是來放生?這個時候發慈悲,他怎麼跟姑娘家一樣?他是同情這隻兔子了嗎?」他側身去看肖玨,「懷瑾,你看……」

  肖玨目光落在戴面具的少年身上,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自己少時的一件事來。

  那是他還沒下山之前,在山上隨高人習武學經,先生嚴苛不比賢昌館,倘若任務不成,或是做的不好,懲罰嚴厲,十分難熬。

  山上的時候,也曾有一次,試煉他弓馬身手,那時候,肖玨捕到了一隻鹿。

  這隻鹿生的很肥,逃跑的時候不如別的鹿輕盈迅捷,他抓住了這隻鹿,要舉刀的時候,這隻鹿對著他跪了下去。

  這是一隻懷孕的母鹿。

  彼時十二三歲的他尚且不如後來心性冷漠無情,見此情景,難免心生惻隱。

  師父站在飛瀑邊,看著他淡道:「不可心軟。」

  少年站在原地,看著那隻眼中似含熱淚的母鹿,想了想,半跪下來,當著師父的面替母鹿除去身上的繩索,看著它逃進了叢林之中。

  師父沒有生氣,只是看著他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該心軟。」

  「我只是想,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少年白袍如雪,平靜回答。

  他被罰了三個月在山中破陣。

  肖玨並不後悔,少年時候的他只是單純的認為,不希望這隻母鹿死去,但如今他看到禾如非在這裡,小心翼翼的替一隻野兔包紮傷口,這不是婦人之仁,這也不是虛偽,他突然明白了當年自己想要保護的究竟是什麼。

  憐弱之心。

  一個人想要變得強大,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倘若為了變得強大,而失去本心,無異於本末倒置。

  「懷瑾,我看這禾如非是真的腦子有問題,他若不是個男子,也可以做我『妹妹』了……」林雙鶴還在一邊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白袍少年卻是怔然片刻,低頭扯了一下嘴角,兀自笑了。

  那一日,禾如非果真一無所獲,也是賢昌館裡,唯一沒有獵到獵物的少年。也是從那一日起的第二天,肖玨在夜裡起身,走到了竹林後的院子裡,看戴著面具的笨拙少年「勤學苦練」,就此,開始了他與倒數第一的「無端孽緣」。

  禾晏聽得呆住,萬萬沒想到,自己與肖玨竟還有這麼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肖玨那時候的箭藏得隱蔽,她並沒有發現那隻腿腳有傷的兔子是肖玨所為,不過是看這兔子可憐,生了惻隱之心,沒料到竟然就是在這裡打動了肖玨。

  「你是被我的善良打動?」禾晏打了個冷戰,這聽起來,未免有些讓人起雞皮疙瘩。

  肖玨似是無言,「不是善良。」

  只是……

  只是那時候的肖玨,在「禾如非」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罷了。

  禾晏高興起來,「原來如此,所以你同窗的時候,就已經很關注我了?那你為何要裝作漠不關心的模樣。」

  這人一旦開始沒心沒肺起來,實在讓人有些招架不住。肖玨移開話頭:「天色不早,你還未回家,你父親和弟弟該著急了。」

  「說的也是。」禾晏回過神,一看現在夜色已深,估摸著這個時間禾綏與禾雲生也該到家了,說不準又在四處尋找自己的下落。怕他們著急,禾晏便道:「那我們先回去?」

  肖玨吹了聲口哨,綠耳從樹林裡跑了出來,停在肖玨面前,禾晏也翻身上了香香的馬背,兩人一道往山下小跑。禾晏騎著馬趕路,趕著趕著,漸漸回過味兒來,道:「所以肖玨,你今日讓赤烏托我去取劍,就是為了試探我?你一直跟著我是嗎?」

  這人面上沒有一點愧疚的神情,慢悠悠的回答,「此事匪夷所思,當然要確認一下。」

  「你就想逼我出劍,居然繞如此大個圈子。」禾晏想了想,「可是那個魯岱川大師是怎麼回事?我去他別苑的時候,他似乎知道什麼,還說我已經有了一把劍,不可以再有其他的劍了。你是將此事告知了他?」

  「沒有。」肖玨眸光微動,「此事除你我之外,並無第二人知曉。」

  「那……」

  「就算知道什麼,也不奇怪。他是我師父。」

  禾晏驚訝:「師父?」

  「我師父很多,他只是其中一個。能看出你的來歷並不稀奇,不過他已是方外之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多事,你無需擔心。」

  「這不是擔不擔心的問題,」禾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人是你師父,你好歹提前與我知會一聲,還好我沒有做什麼冒失的舉動,要是……」

  肖玨瞥她一眼,見她不安的模樣,好笑道:「怕什麼,就算真做了什麼,有我在,也沒人敢找你麻煩。」

  禾晏「嘖」了一聲,「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可以在朔京城裡橫著走了?」

  「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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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十八章 撐腰

  禾晏與肖玨回到禾家的時候,禾綏與禾雲生居然好好地坐在屋裡。禾晏愣了一下,有些詫異,今日居然這般平靜。倒是禾綏見了肖玨,起身笑道:「回來的時候聽赤烏侍衛說,肖都督帶小女出去了,眼下回來,不知用過飯了沒有,要不要一起用?」

  禾晏道:「用過了用過了,不必。」側頭去看立在一邊的赤烏,赤烏若無其事的別開臉。禾晏心道,呵,合著這主僕兩個串通一氣,不僅騙了自己,還連帶著自己的老父親一起騙。

  「伯父叫我懷瑾就好。」肖玨道。

  禾雲生「咳咳咳」的嗆住了。

  禾綏瞪了禾雲生一眼,一個燒餅給他塞嘴裡去,「好好吃飯!家裡還有客人,飯粒噴的到處都是,太失禮了!」

  禾晏便道:「無事,爹,雲生,你們吃吧,我還有話要對肖玨說,先進屋去了。」說罷便拉著肖玨先走了。

  再在這裡待下去,她自己看禾老爹都不自在了。

  禾綏慈愛的笑道:「去吧。」

  待他們二人走後,禾雲生把燒餅從嘴裡拔出來,悶悶的道:「爹,這樣真的好嗎?」

  「啥?」

  「禾晏都把男人往閨房裡帶了,傳出去像什麼樣子?以前范成那混蛋在的時候,禾晏跑出去多看他一眼你都要在家大發雷霆,怎麼換了肖都督,爹你就這般寬容?」

  禾綏罵他:「肖都督能和范成一樣嗎?」

  「都是男人,有什麼不一樣。」

  禾綏看著禾雲生,亦是費解,「你以前不是最仰慕的就是封雲將軍,怎麼現在反倒彆扭了?」

  禾雲生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氣道:「封雲將軍也不能沒成親就往女子閨房裡鑽。」

  「他那是自己鑽的麼?」禾綏一巴掌扣他腦袋上,「你沒長眼睛,那是你姐姐拽進去的!」

  這話沒法反駁,禾雲生鼓著腮幫子悶了半天,切齒道:「真是不爭氣的傢伙,色令智昏!」

  ……

  禾晏不知道自己方才的那番舉動已經引起了屋中老父親和傻弟弟的爭執,她把肖玨拽進自己房中,門一關,拿火摺子點亮油燈,「好了,現在沒人了。」

  肖玨甫一進屋,便覺得自己險些瞎了眼。

  這屋子裡花裡胡哨的,同禾晏的氣質截然不同。到處都是胭脂水粉,香囊幔帳,不知道的,還以為裡面住了個嬌滴滴的小姐,不過再回頭一看,那位跳上桌正在倒茶的女英雄放在這屋裡,實在有礙觀瞻。

  他拿起桌上一面刻著花的銅鏡,費解的問:「你喜歡這樣的?」

  禾晏掃了一眼:「哪能?這都是原先的禾大小姐留下的。」她回過神,「你可別認為我喜歡這樣的。只不過要是全部都拆了,與過去大相逕庭,未免惹人懷疑。而且……」她嘆了口氣,「我鳩佔鵲巢,本就覺得過意不去,要是再將這些東西全部或換掉的話,我怕日後到了閻王殿裡,真正的禾大小姐找我算賬。」

  肖玨眉頭一蹙:「胡說。」

  禾晏眨了眨眼,「童言無忌,不要在意。」

  肖玨好整以暇的看著她:「現在不怕我了?」

  「沒怕過你啊。」禾晏笑眯眯道:「反正你現在也知道我的秘密了。」她活像個女無賴,「再說了,方才在山上,你我交手,我也沒比你差啊,你那把劍還被我一刀斬成兩段了呢。」

  雖然是作弊了。

  這般嘚瑟的樣子,如今卻也不討厭,肖玨笑了笑,想起了另一樁事:「你的劍怎麼辦?」

  禾晏笑容微頓。

  她的劍,指的就是青琅劍,與其說肖玨在問她劍怎麼辦,倒不如說在問她,接下來打算對許家與禾家如何。

  「我當初出事,是許家與禾家合謀的,禾如非是假的飛鴻將軍,此事我必須要揭開。華原一戰他做了手腳,使得撫越軍中的親信部下枉死,這筆賬我一定要跟他算個清楚。」禾晏眉眼冷厲,「我本打算留下秦嬤嬤做人證,華原一戰中尚有剩下的殘軍,仔細搜尋,或許能搜尋出下落。比起禾如非來,許之恆這一頭更容易入手,只要有人證明是許之恆設計謀害『許大奶奶』,許之恆自身不保之時,一定會拉禾如非下水,介時只要順藤摸瓜,此事可解。」

  禾晏看向肖玨:「你覺得如何?」

  重生以來,她懷揣著自己的秘密不可讓人發現,如今陡然多了一個同盟,忽然覺得輕鬆起來,哪怕是肖玨什麼都不做,一路上倘若有同行的人,都會為自己增加無窮力量。

  「反間計?」

  禾晏眼睛一亮。

  間者,使敵自相疑忌也,反間者,因敵之間而間之也。

  「那到底是派人去禾如非這頭,還是去許之恆這頭?」禾晏思忖。

  「兩頭皆可。」肖玨道。

  「我沒那麼多人可用。」

  「我有。」肖玨瞥她一眼,「我幫你。」

  禾晏嘴角又翹起來,忽然想到了一事,抱怨道:「但你之前派人去查秦嬤嬤,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好容易才買通了許家守門的那個小廝福旺,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銀子。早知道你這邊已經打聽到了,我何必花那些冤枉錢,現在銀子都打了水漂……」

  「禾晏,」肖玨打斷了她的話,「你是不是沒錢了?」

  「咳咳,」禾晏拳頭抵在唇邊,輕咳一聲,「也不是完全沒有。」

  下一刻,桌上多了一疊銀票。

  禾晏看的眼睛都直了,嚥了口唾沫,費力的移開目光:「無功不受祿。」

  肖玨挑眉:「真的不要?」

  禾晏連忙抓起來塞進懷裡,正色道:「當我借你的,我如今也有俸祿……等我領了俸祿就還你。」

  「不必,」肖玨哂道:「你自己留著吧,不夠再找我。」

  禾晏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嘗到了揮金如土的感覺。雖然上輩子倒也不缺錢花,可是原先在禾家的時候,除了應有的花用,「紈褲子弟」的放縱滋味,她是沒有嘗過的。等後來立了功,陛下的賞賜不少,但軍營裡今日這個兄弟借一點,那個朋友家中困難,最後剩下的本就不算太多,還全交給了禾家。

  等進了許家後,既要做「賢妻」,更不可大手大腳,更何況沒多久就瞎了,管家大權在賀宛如手中,連銀子的影子都沒摸到。如今終於嘗試了一番,滋味不賴。

  「肖玨,你真是個大好人。」禾晏諂媚道:「你比玉華寺的佛祖菩薩都要心善。」

  肖玨嗤笑一聲:「誰給你銀子你就當誰是好人?」

  「那也不是。」禾晏道:「不過,旁人都是問我要東西,主動願意給我東西的人太少了。」她撐著下巴看肖玨,「你好像從未問我要過什麼啊。」

  她的前生,一直在付出,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情感或是錢財,唯有眼前這個人,一直默默施與,不曾索要。

  肖玨垂著眼睛看她,過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很委屈吧。」

  禾晏直起身子:「什麼?」

  「吃了很多苦,把爭來的榮耀讓給別人,甘心回到一無所有的時候,不委屈嗎?」他問。

  禾晏愣了一下,沉默半晌,她道:「之前的話,會有這種感覺,不過現在沒有了。」她笑笑,「我有禾老爹,雲生,青梅,小麥,石頭,王霸他們……還有你,比前生好多了。」

  「真的,肖玨,」她認真道:「我不覺得委屈。」

  肖玨目光凝著她,片刻後,側過頭去,道:「傻子。」

  禾晏不以為然,「那你還不是被傻子耍的團團轉,在涼州衛的時候,我可是一早就知道你是誰了。肖二公子,肖大都督,同窗時候就偷偷教我劍術,做了好事不留名,這說出去誰信?世人都會認為肖二公子對我另有所圖嘛。」

  「還有你腰間的痣……嘖嘖。」

  肖玨臉色微僵。

  「造反了是嗎?」他問。

  「大實話。」禾晏兩手一攤。

  肖玨站起身,要往外走。

  「哎呀,生氣了?」禾晏忙拉著他的袖子將他扯住,拿腔作調的道歉,「我錯了,不該取笑你,肖都督別生氣,我跟你道歉,要怎麼才能原諒我?」

  肖玨腳步一頓,突然轉身,禾晏正坐在桌前,冷不防被他這麼一回頭嚇了一跳,兩人距離極盡,他俯身,彎腰對著禾晏,似笑非笑道:「是嗎?」

  禾晏愣愣的盯著他,下意識的點頭。

  他靠的更近了一點,微微勾唇,「好啊。」

  「什、什麼?」

  「我們……盡快成親吧。」

  禾晏呆住。

  青年英俊明麗的臉近在眼前,眸色像是要將人吸進去般深邃,「禾如非已經開始懷疑你的身份,你一個人太危險。」

  「我想保護你。」

  ……

  肖玨走了後快一刻鐘,禾晏還坐在桌前想著他方才走時說的話。

  禾雲生一進來就皺起眉頭,問:「禾晏,你是撿了錢還是得了寶,笑的這般滲人?」

  禾晏回過頭,揉了下臉,疑惑開口,「我笑了嗎?」

  禾雲生嘆了口氣,自己在桌前坐了下來,「難怪爹看封雲將軍跟看隻肥羊似的,以你的資質,他能看上你,不是眼睛有問題就是腦子有問題。」

  禾晏揪了片葉子朝他砸過去:「有你這麼說姐姐的?」

  「你自己有做姐姐的樣子嗎?」禾雲生鄙夷,「你都把他拉房裡了。我和爹也是男子,咳,你怎麼自己不注意一點。」

  「你怎麼比爹還古板?」禾晏費解道:「年紀輕輕的,跟個老頭子一般。我拉他進來,是因為我們有正事商談,你想到哪裡去了?」

  禾雲生不耐煩道:「才不管你,我來這,是想跟你商量嫁妝的事。」

  禾晏:「啥?」

  少年的臉上,是真實的苦惱,「眼下皇上婚也賜了,不嫁也不行。肖家家底豐厚,咱們家,勉強也只能養得活自己。我現在還在進學,不能如從前一樣做活計賺錢,你雖然做了官,結果被罰了一年俸祿,現在家裡就爹一個人領工錢賺錢。原本你給我的那筆銀子,我和爹存著就是為了你日後打算,誰知道你找了個這樣的人家,那點錢可能不夠,所以……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

  「把婚期延後,等我日後也開始賺錢,賺夠了你的嫁妝,你再嫁到肖家。」

  禾晏:「……」

  她這傻弟弟真是鬼才,連這種辦法都能想得出,好在肖玨此刻不在,要是聽到了,前腳才說盡快成親,後腳就被禾雲生拆台,樑子就結定了。

  「不就是銀子嗎?」禾晏道:「大不了我再去趟樂通莊。」

  「你敢!」禾雲生氣道:「從前就罷了,如今你好歹也是個有了名號的人物,怎麼還能跟以前一樣胡鬧?這要是被肖都督知道,他會怎麼看你?」

  禾晏:「……」

  呵,禾晏心道,肖玨都跟她一起看過圖了,還能怎麼看她?該怎麼看怎麼看唄。小孩子沒甚見識,大驚小怪。不過她也知道這少年自來如此,便道:「好吧,不去就不去,不是錢嗎?」她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這還是肖玨方才給她的,「我這裡多的是。」

  禾雲生愣了一下,「你哪裡來的銀票?」

  「問肖玨借的,」禾晏說得理直氣壯,「不夠再問他要。」

  「你瘋了?」禾雲生斥道:「你借他的銀子給自己籌嫁妝?你自己說說這像話嗎?」

  「不像話,但也用不著這麼驚訝吧。」禾晏笑著看他,「其實嫁妝這事,不算什麼大事。你要知道,世上能用銀錢解決掉的,都不是什麼大事。」

  實際上,肖玨並不在意自己已經死過一回的這個秘密,亦或是她就是「飛鴻將軍」,哪一樣都比嫁妝來的震撼人心。但既然肖玨也都沒有在意,銀錢上的問題,真的是不用放在心上了。

  「我知道你見多識廣,」禾雲生耐著性子勸慰她,「但朔京城裡別的女子嫁人,倘若沒有嫁妝,在婆家就會遭人冷眼閒話。你……」

  「可朔京的其他女子嫁人後,是要靠夫君養著的。」禾晏道:「我有俸祿。」

  「你現在被罰了……」

  「我有俸祿。」

  「咱們家世不高……」

  「我有俸祿。」

  禾雲生被禾晏反駁的沒了脾氣,最後只道:「行,你有俸祿,說來說去就是不願意推辭婚期是吧?你就那麼喜歡封雲將軍。」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禾晏歪頭看著他,「你若是個女子,你只愛慕他一個。」

  禾雲生被嗆得咳了起來,一甩袖子站起身,「算了,我看你現在已經被迷得昏頭轉向,說什麼都不會聽。罷了,嫁妝的事我和爹再想想辦法,你管好你自己吧!」

  禾雲生離開了。

  禾晏鬆了口氣。

  她仰著躺倒在塌上,心中想起肖玨說的話來。成親一事,上輩子她不是沒有滿懷希望與期待的嫁給另一個人,結局令人懊惱。不過重來一次,從肖玨的嘴裡聽到的時候,她心中竟然沒有生出太多的牴觸與反感,似乎換做是她,就仍然可以讓她存有期待一般。

  不過,也不僅僅如此。

  肖玨說的沒錯,朔京中,如今局勢並不安穩。她這頭要對付的禾家與許家,以如今她這個武安侯的身份做事,到底有諸多束縛。肖玨那一頭,徐敬甫與太子也虎視眈眈,烏託人不日後就將進京,太子與四皇子之間的暗鬥並未結束,整個大魏風雨欲來,誰也不知道結局如何。

  正如肖玨說的那樣,她也想保護他。

  ……

  肖玨回到了府邸中。

  他回來得晚,肖璟與白容微已經先歇息了。

  這些年,他在朔京的日子不多,縱然是每年回到朔京,也是早出晚歸,兄嫂早已習慣,只是廚房常常為他備著熱飯菜,省的夜裡回來沒飯吃。

  院子裡的雪被掃的乾乾淨淨,他走進屋裡,將飲秋放在桌上,脫下外裳。

  飛奴跟著走了進來。

  「你明日去許家一趟。」肖玨道。

  飛奴一愣:「少爺,許家不是鸞影在盯。」

  「不是讓你去查探。」肖玨道:「你去找許家叫福旺的守門小廝,給他一筆錢,跟他做一筆交易。」

  飛奴怔了怔,點頭應下。

  肖玨又低聲吩咐了他幾句,飛奴臉上顯出幾分驚異的神情,雖然不明白肖玨為何要這樣做,到底什麼都沒說,應下之後就退出了屋裡。

  他輕輕地鬆了口氣,目光落在牆上掛著的那把飲秋劍上。

  禾晏的身份,注定她的復仇只能謹小慎微,不能酣暢淋漓。但縱然讓禾家與許家人多在世上苟活一日,都會讓人心中不痛快。

  有些禾晏不方便做的事,他可以毫無顧忌的來。有些禾晏不願意用的不夠光明正大的手段,他也並不在意。

  肖玨站起身,走到飲秋劍前,伸手撫過劍鞘,劍鞘冰涼如雪,青年若有所思的低下頭。

  沙場中的悍將最寶貴的,也無非就是身下的戰馬和手中的寶劍。

  倘若失去寶劍,就如野獸失去了利齒和尖牙。這個傻子過去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以至於到現在,他很想替她拿回所有本屬於她的東西。

  甚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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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7:5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十九章 再回學館

  第二日一大早,禾晏起的略晚了一些。昨夜想著事情,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半夜才入夢,等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今日沒有下雪,出了日頭,她梳洗過後,去正屋用飯,才一走進去,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你怎麼在這?」禾晏問。

  正屋的桌前,正坐著一人飲茶。青梅立在一邊,見到禾晏,惴惴不安的回答:「今日一早大人就過來了,大人吩咐奴婢不要吵醒您,就在這裡等姑娘醒來。」

  肖玨放下手中的茶盞,目光掠過她,問:「睡得好嗎?」

  「……還行。」禾晏撓了撓頭,總覺得肖玨突然出現在這裡十分驚悚,下意識的看了看房頂,這是她家沒錯啊,又不是涼州衛。

  青梅把小粥和飯菜擺到桌上,禾晏看了一眼,驚訝道:「青梅,你發財了?這麼多吃的?這好像是陳祥記的點心吧?」

  「這是大人差人送過來的。」青梅不安的回答。

  本來麼,禾家早點吃的簡單,都已經這麼過了十幾年了,誰也沒覺得不對,今日肖玨差人送來這麼大一桌子,青梅都覺得不好意思,想著是否自家的太寒酸了一些。

  禾晏倒是毫無所覺,她佔肖玨便宜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登時鼓掌誇道:「肖玨,你可真是太貼心了,難怪燕南光成日說有夫人的好處,你這比尚公主還厲害,簡直找不出一絲缺點。」

  站在牆角的赤烏聽得面皮發抖,聽聽這是人說的話麼?也實在太不要臉了一些。可惜的是他們少爺被迷得七葷八素的,看起來居然還挺開心?

  「你吃過了嗎?」禾晏分給肖玨一雙筷子,「一起吃啊。」

  肖玨接過筷子:「好。」

  赤烏:「……」

  總算知道自家主子先前在肖府裡為何不吃早點就離開了,起這麼早過來就是為了自己蹭自己的飯。真是閒得慌。

  平日裡禾家並無富貴人家主僕尊卑之分,青梅也是一起上桌吃飯的,只是今日肖玨在這裡,青梅打死也不上桌,支支吾吾了一陣子,就拉著赤烏說要掃雪跑了。禾晏無奈,只得和肖玨兩個人用飯。

  青梅煮的粥又香又軟,裡頭加了紅棗,甜絲絲的,禾晏復又想起這人長大了似乎不喜甜,就問:「我忘了你不喜歡吃甜的。」她伸筷子將肖玨碗裡的紅棗夾走,笑道:「我幫你。」

  肖玨頓了一頓。

  肖家人都知道他格外愛潔,旁人用過的東西不喜再用,更勿用在他碗裡挑食物了,就算是肖璟都不行,不過眼下禾晏這般動作,他卻也沒阻攔。

  「不過,你今日過來,該不會就是為了和我一道用早飯吧?」禾晏問,「究竟是所為何事?」

  「我打算去一趟賢昌館。」肖玨道:「你和我一道去。」

  禾晏一愣:「……去賢昌館做什麼?」

  「你既要揭穿禾如非的身份,就需要證據。賢昌館裡保留有你過去的文章和書卷,或許能有一用。」

  「怎麼可能?」禾晏奇道:「那都是多年以前的東西了,賢昌館裡怎麼可能一直保留著?」

  肖玨扯了一下嘴角,看向她,笑容促狹,「你不知道嗎?飛鴻將軍與封雲將軍的墨寶,學館裡保留至今,每年春招新來學子,人人都要觀瞻一番。」

  禾晏差點被自己嗆住了:「不是吧?我的……墨寶?」

  蒼天大地,肖玨也就罷了,但她當年的「墨寶」,實在算不上多優美,字跡跟狗爬似的就算了,一張總是倒數第一的考卷,有甚可看的。一遍一遍,豈不是侮辱人來?

  那當年誰能想到,賢昌館倒數第一有朝一日能與第一併列齊名,同時成為學館裡的招牌呢?果然是:莫欺少年窮,風水輪流轉。

  「我其實並不是很想去……」

  肖玨:「哦。」

  禾晏哭喪著臉:「好吧,我去就是了。」

  待用過飯後,禾晏便與肖玨一道出了門。

  素日裡在涼州衛的時候還不覺得,一旦回了京,穿上「禾大小姐」的裙子,便覺得渾身不自在。倒也不是別的,實在是因為禾大小姐的衣裙實在是精緻繁雜的過分,禾晏乾脆化繁為簡,裙裙帶帶的全都收起,更方便出門一些。

  門口並沒有馬車,禾晏頓了頓,問身邊人,「肖玨,馬車呢?」

  「今日天氣好,走走吧。」他道。

  難得的日頭,昨夜的積雪未化,將地面照的泛著金色的暖。真正走在日頭下,便覺得近日來的陰霾都一掃而光,渾身上下暖洋洋的。禾晏舒服的眯起眼睛,道:「要是日日都這般暖和就好了。」

  肖玨側頭,掃了她一眼,年輕女孩子笑容明亮,一點日光就能讓她滿足,難以想像過去在戰場上那個英勇悍厲的飛鴻將軍,就是眼前這個傻裡傻氣的人,他嘴角微微一勾,斂去眸中笑意。

  二人在街道上並肩走著,縱然是禾晏如今還不怎麼出名,肖玨這張臉,卻不至於臉生,遠遠地就有人認了出來,雖不敢上前,也在暗中指點議論:「這不是封雲將軍肖都督嘛?」

  「他身側那個女子是誰?好似沒見過。」

  「肖都督何時與女子這般白日裡並肩行走,這般親暱姿態,定然就是陛下賜婚的那位未婚妻了。」

  「未婚妻?你說的可是那位女侯爺禾晏?」

  「正是正是!」

  「原來武安侯長得這幅模樣,這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怎麼上的戰場啊?」

  禾晏聽力出眾,四下裡的談論聲一不小心就入了耳。再看走在自己身側的男子,神情一派平靜淡然,禾晏莫名就覺得自己彷彿是被肖玨牽出來混臉熟的,好教人知道,原來肖玨的未婚妻、武安侯禾晏是這個樣子。

  罷了,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看就看吧,當年戴著面具被人看都要躲躲藏藏,如今光明正大用這張臉,就算再有什麼人想李代桃僵,也不可能了。

  一路被人圍觀著,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終於到了賢昌館門口。

  一別經年,賢昌館卻還是舊日裡的模樣。斑駁的大門,熟悉的牌匾,門口的杏樹被雪壓得枝頭彎彎。禾晏看著看著,就生出一點感慨來。

  在賢昌館的日子,當年覺得不甚輕鬆,如今想起來,竟滿滿都是快樂的回憶。這裡的先生教會她明理知義,若非如此,一個不能明辨是非的、女扮男裝的姑娘,就算是作為禾家的一顆棋子,也是一顆愚昧的,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棋子。

  禾元盛此生做過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大抵就是將她送進了賢昌館,進而改變了她的一生。

  「走吧。」肖玨道。

  二人一道往裡走,剛走到院子裡,就聽見學館裡學生唸書的聲音。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後善……」

  「這麼多年,居然還背的是這一篇。」禾晏頓時勾起了當初與林雙鶴一起「共同進步」的回憶,「說來也奇怪,當初我怎麼背都背不下來,後來投了軍後,每夜在營帳裡無事的時候默念一遍,反倒背了下來。」

  肖玨揚眉:「你在營帳裡還背書?」

  「那當然了。」禾晏得意道:「一開始我還沒遇上師父,身手不佳,只能靠腦子。你不知道,撫越軍裡但凡識字的,在營帳中吃香的很。文武雙全嘛。」

  她又開始自誇起來,肖玨正要說話,忽然聽得前面有人的聲音傳來:「肖都督!」

  二人循著聲音看去,就見著一穿著黃色麻衣的中年男子快步而來,這男子生的很是斯文,和和氣氣的模樣,待走到肖玨二人面前,笑道:「肖都督今日怎麼想起來學館了?」

  禾晏一愣,這是賢昌館裡教算數的先生黃三才。當年也是教過禾晏的,在禾晏的求學生涯裡,因她各方面實在不甚出眾,要想得到先生的喜愛很難。這位黃三才先生,許是因為當時的年紀也並不大,待學生十分溫柔可親,不會因為學生的成績而區別對待,也很好說話通融。也正是這位先生,過去還在學堂裡誇獎禾晏「勤學如春起之苗,不見其增,日有所長。你們都看看禾如非,都跟人家好好學學」,從而引得一眾少年對禾晏頗為不滿。

  不過眼下看到這位黃先生,禾晏還是覺得頗為親切。

  「路過此處,過來看看。」肖玨答道。

  黃三才便露出一副與有榮焉的神情,「請進,請進。」

  勿怪這先生顯出一副巴結的模樣,肖玨如今也是大魏鼎鼎有名的封雲將軍,右軍都督,之所以沒有再往上升,實在是因為就算打了勝仗,陛下也沒有更高的位份給他升一升了。再者,當年在賢昌館的時候,與其說是諸位先生教導肖玨,倒不如說肖玨來賢昌館,只是走走過場,賢昌館的先生們,並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他的東西。

  為了避免引起學生們的騷亂,禾晏與肖玨二人便去了先生們的屋子。先生們白日裡都在這間寬敞的屋子裡休息,每日只上三門課,今日上的是文、數、禮。明日才上弓、馬、刀。

  禾晏與肖玨走進去的時候,屋子裡並無旁人。黃三才先是給他們二人倒了杯茶,請他們坐下,又起身撥弄了一下屋子裡的火爐,屋子裡火爐燒的暖暖的,一杯熱茶下肚,妥帖極了。

  「沒想到今日肖都督也在,」黃三才笑著看向一側的禾晏,「這一位……是否就是武安侯禾姑娘了?」

  禾晏忙起身行禮道:「禾晏見過先生。」

  她這是以學生的身份對先生行禮,卻把黃三才嚇了一跳,忙起身回禮,「禾姑娘客氣了。快請坐。」

  禾晏坐了下來,黃三才笑著對禾晏道,「肖都督少年時候求學時,就十分招惹姑娘喜愛,不過從未見他對任何人另眼相待,我當時還納悶,不知道他日後娶妻,夫人是怎樣的女子。如今那一幫小子們,個個成家的成家,娶妻的娶妻,卻不見他有動靜,如今塵埃落定,我也算放下心來了。」

  「這位禾姑娘,」黃三才復又對禾晏開口,「一看與尋常女子格外不同,我在朔京待了這麼多年,見過無數小姑娘,禾姑娘這樣的,還是頭一個,肖都督的眼光,果真毒辣。」

  禾晏:「……」

  黃三才大概也沒想到,他現在嘴裡讚不絕口的「姑娘」,就是從前被他親自教過的學生。

  正說著,門開了,有人進來。兩人一同看去,便又見著一名穿著褐色長衫,梳著高髻的清瘦老者走了進來。

  「魏先生,」黃三才起身對這名老者道:「肖都督與他的未婚妻禾姑娘來了。」

  魏玄章——賢昌館的館長朝二人看來,禾晏與肖玨起身對他行禮,魏玄章不如黃三才那般外露的親切,只是稍一點頭,走到一邊自己的桌前坐下,將手中的書卷放了下來,方才在上課的正是他。

  禾晏湊近肖玨,低聲道:「快看,我最怕的人到了。」

  禾晏上學的時候,最怕的就是這位魏先生,魏館長。魏玄章並不是白身,是有官職在身的。不過禾晏一度以為,他之所以創辦賢昌館,就是因為他的性子實在太不討喜,古板又嚴苛,官場同僚不喜歡他,才將他趕來做學館館長。

  同黃三才溫柔可親,從不責罵學生不同,魏玄章則嚴厲的過分,但凡有成績不好的,總要被他罰抄罰站,學子們偷偷私下裡稱他「魏老頭」。而禾晏作為賢昌館倒數第一,魏玄章當然視她為賢昌館之恥。禾晏相信,如果不是禾元盛當初說動了那位師保,而賢昌館沒有將收進的學子往外趕的規矩,早在她進賢昌館的第一日,就會被魏玄章趕出來,且永遠不會再讓她踏進學館的大門。

  總之,同這位先生的回憶裡,禾晏如今能想起來的,只有打板子、罰站、被罵、抄書諸如此類不太愉快的回憶,縱然如今都已經不在學館裡唸書,自己面對烏託人都毫無懼怕,可看到這位老先生的第一時間,禾晏還是覺得脊背發寒。

  「這位是禾姑娘。」黃三才笑著道。

  魏玄章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審視的目光在禾晏身上掃了一圈,板著臉道:「你就是禾晏?一介女子,怎可以投軍打仗,拋頭露面?」

  禾晏:「?」

  怎生她都不唸書了,這個魏老頭還是要挑三揀四的來找她麻煩。禾晏笑道:「不過是情勢所逼罷了。」

  「與男子同吃共住,傷風敗俗,離經叛道,全然不懂規矩,肖懷瑾素來潔身自好,怎麼偏被你這樣的女子哄到了手中。」

  禾晏:「……」

  黃三才尷尬的抹汗:「館長……」

  「魏先生言重,」肖玨淡道:「禾姑娘並未哄我,是我先心儀她的。」

  魏玄章眉頭一皺,看向肖玨的目光更是失望:「大丈夫成日將情情愛愛掛在嘴邊,成什麼樣子!」又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禾晏:「紅顏禍水!」

  禾晏笑容僵硬,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說她是紅顏禍水,姑且都當做誇獎吧。只是魏老頭看她的眼神,活像她就是那禍國妖姬,肖玨就是亡國昏君似的。莫非是她倒數第一的氣質已經深入骨髓,即便換了一張殼子,只要魏玄章一看到自己,還是會打心眼裡的不喜。

  「我們今日來,還有一事相求。」禾晏岔開了話頭,再說下去,她怕魏老頭就該拿長棍攆人了。

  黃三才問:「何事?」

  「想借當初禾如非留在學館裡的筆墨。」肖玨道。

  此話一出,魏玄章與黃三才都驚訝的朝他看來。

  「肖都督借禾如非的筆墨做什麼?」黃三才問。

  「是我,」禾晏笑道:「我一直聽說飛鴻將軍是與都督齊名的大將軍,心中仰慕不已,又聽聞他們曾是同窗,所以就想來看看飛鴻將軍過去的痕跡……」

  「胡鬧!荒謬!」魏玄章一拍桌子,氣的臉色鐵青,指著禾晏道:「你怎麼能如此……如此……」

  禾晏估摸著他想說什麼,體貼的提醒他道:「朝秦暮楚,朝三暮四?」

  「你!」魏玄章大怒,轉而看向肖玨:「肖懷瑾,這就是你挑的妻子!」

  肖玨嘴角抽了抽,道:「胡言亂語,先生不用放在心上,還是請先看過禾如非的筆墨。」

  「禾如非是我賢昌館的學子,」魏玄章拂袖道:「又是大魏名將,他的筆墨,豈容隨意什麼人都能觀瞻?」

  禾晏心道,沒想到在魏玄章的心裡,她居然如此重要,一時間大為感動,對這老頭的怨念消失了不少。

  「我不是以學生的身份來要求,」肖玨平靜開口,「是以右軍都督的身份。」

  黃三才打了個冷戰,他知道這位少爺過去在賢昌館的時候,看起來雖然不惹事生非,但絕不是個乖巧的主兒。許多時候,不過是懶得做罷了。如今既拿官位來說事,一個賢昌館暫且還不能在右軍都督面前造次,便拉了一把魏玄章,擠出一個笑來:「哪裡的話,肖都督想看,隨時都可以,禾將軍的筆墨都在書房裡存著,二位隨我來。」

  魏玄章大怒:「黃三才……」

  「館長,」黃三才湊近他身邊,低聲道:「那可是肖都督,況且如今咱們每年春招的學子,多是衝著肖都督與禾將軍二人的名號而來。得罪了肖都督,日後肖都督放出話去,旁人都去國子監了,咱們賢昌館還招的到什麼好人才!」

  魏玄章不說話了,他只會教書育人,並不懂政治生意,尋常雜事都是由黃三才這個滑頭去打點。此刻聽黃三才說的話,心知他說的有理,到底面上掛不住,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魏先生就是性子古板了些,其實並無惡意,」黃三才還不忘拉攏禾晏,「禾姑娘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禾晏笑眯眯道:「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

  黃三才將二人帶進賢昌館的藏書閣,就自己先退出去了。藏書閣一共三層,最上頭一層,保留著過去學子們留下的筆墨。過去近幾年,賢昌館最為出名的也就是禾晏與肖玨二人,是以他們留下的文卷書畫,封在了同一張架子上,上面一排是肖玨的,下面一排是禾晏的。

  禾晏抽出一摞考卷,隨手拿出一張,正是算數一門,上頭清楚地畫了一個「丙」。滿紙都是錯。

  禾晏看到的第一時間,就下意識的將考卷藏到了身後,肖玨掃了她一眼,嗤道:「又不是沒見過,藏什麼藏。」

  禾晏嘴角一撇,想了想,道:「我覺得不公平。」

  肖玨抽出一本書,隨意翻了翻:「什麼不公平。」

  「你想啊,」禾晏認真的回答,「你認識我的時候,是處於我人生的低谷,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好。你看到的,就是我最糟糕的樣子。等我上了戰場,什麼都會了,最厲害的時候,你又沒有看到。」

  「但是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就一直這麼厲害,」禾晏道:「難道你不覺得,這很不公平嗎?」

  肖玨失笑,正要說話,忽然間,看向樓下,神情微變:「有人進來了。」

  「不是吧?」禾晏低聲道:「黃先生不是讓我們自己尋書,怎麼還會放別的學生進來,那些學生瞧見了我們,豈不是又要熱鬧一番?」

  不過很快,她就意識到並非如此,因為上樓的腳步聲,明顯是會功夫的。肖玨與禾晏對視一眼,兩人飛快閃身到另一排書架後。這裡書架與書架之間距離極窄,僅容一人通過,兩個人一道藏在拐角處,便只得面對著面,挨得很近。

  肖玨個子很高,禾晏微微抬頭,幾乎就要碰到她的下巴,二人呼吸相聞間,似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禾晏不由得手心出汗,沒來由的緊張起來。

  然而這緊張還不過片刻,她的目光就凝住了。自樓閣下偷偷上來的人極快的竄到方才他們站的那排書架上,緊接著,掏出火石,點燃了禾晏那一排的書架。

  火「騰」的一下燃起來,禾晏與肖玨飛身而出。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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