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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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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8:0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章 縱火

  來放火的人萬萬沒想到,安靜的藏書閣裡今日竟有人在,一時措手不及,待想跑,已經被肖玨攔住去路,他自是功夫不敵,交手不過一招,就被肖玨卸了胳膊。

  禾晏早在肖玨與這人交手的時候,就抓起一邊的長毯撲火。好在火勢不算大,這人大約想著滿樓閣的紙卷易著,便沒有用膏油。否則真要算起來,他們二人也不一定撲的滅。

  這火撲滅的及時,只燒著了半本書。禾晏對肖玨搖頭,「還好,沒出什麼大事。」

  二人看向地上的人,這人年紀不大,穿著布衫,乍一看過去,像是賢昌館的學子。他被肖玨卸了手腳,暫且動彈不得,禾晏注意到他的虎口處有練武留下的痕跡,不由得皺眉道:「好似不是賢昌館的學生,應當是矇混進來的。」

  尋常學子,縱然學館裡有武科,老繭卻也不至於如此厚重,一看就是長年累月練武所致。肖玨俯視著他,冷聲問道:「誰派你來的?」

  那人只是盯著肖玨,並不說話。

  「等一下。」禾晏似有所覺,上前一步,握住他的下巴,肖玨阻攔不及,下一刻,禾晏道:「他說不了話,是個啞巴。」

  對方被握著下巴被迫張嘴,嘴巴裡空空蕩蕩,只有半截舌頭。

  「很危險。」肖玨將她拉起來,往身後一帶,「別靠太近。」

  「對方找了個啞巴來,處心積慮混進賢昌館,就是為了在藏書閣放一把火。」禾晏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看向肖玨,「看來有人同我們想到一處了。」

  在藏書閣裡,雖也有珍奇孤本,卻也不至於讓人鋌而走險。何況對方派人來還不是為了偷竊,是為了放火,不偏不倚,還恰好燒的是「禾如非」過去的那一架。正如禾晏與肖玨今日來賢昌館,是為了找到「禾如非」過去的筆跡以備不時之需,真正的禾大少爺,看上去也心虛氣短,才會迫不及待的讓人來毀屍滅跡。

  肖玨問:「你打算如何?」

  禾晏低頭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神情已經變得輕鬆,「既然有人覬覦『禾將軍』的手記,不如就先由我們代為保管。至於這人……先告知黃先生,看他怎麼說吧。」

  黃三才得了消息過來的時候,尚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才放肖玨與禾晏二人進藏書閣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怎麼就突然有人放火了?

  「黃先生,」肖玨朝地上的人示意,「這個人可是學館的學生?」

  黃先生仔細瞧了瞧放火人的臉,搖了搖頭:「不,不是,我從未見過此人。」

  「那就是了。」肖玨點了點頭,「此人混進學館,剛剛放火不成,被我撞見了。」

  黃先生趕緊去查看方才起火的書架,地上散落的考卷,那半本焦黑的書籍,以及樓閣裡焦木的味道,無一不證實著肖玨沒有說謊。剛才的確有人在此放火。

  「這……這是為何?」黃三才有些茫然,「此人與我們賢昌館有何仇怨,為何要獨獨放火藏書閣?」

  還好是藏書閣不是學館,但倘若方才肖玨與禾晏不在此地,藏書館尋常進去的人極少,等被發現起火的時候,只怕也來不及了。思及此,黃三才的心裡便湧上一層後怕。

  「這人是個啞巴,」禾晏笑道:「說不了話。」

  肖玨聲音冷漠:「恐與烏託人有關。」

  「烏、烏託人?」黃三才嚇了一跳,「烏託人怎麼會出現在朔京?」

  肖玨不動聲色的開口,「此事機密,還望黃先生為我保密。既是烏託人的陰謀,不如將計就計,煩請黃先生等一下對外宣告,藏書閣著火,燒燬一架藏書,幸而救火及時,沒有釀成大禍,不過……飛鴻將軍的手記,全部毀去,未有遺留。」

  「這……」黃三才還是很納悶。

  「事關社稷,」肖玨目光銳利如電,「還望先生以大局為重。」

  黃三才打了個哆嗦,「自、自然。可是禾將軍的手記……」

  「我與他乃同窗,也只是一些尋常筆墨而已,我帶回肖家保管,日後等幕後真兇水落石出,再原物奉還。」

  黃三才敏感的察覺到了什麼,再看向面前的年輕男人,總是懶倦淡漠的少年如今已經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如一柄出鞘的利劍,和過去截然不同。

  他恭敬低下頭去,輕聲道:「全憑肖都督做主,至於這人……」

  「我來解決,黃先生只管對外宣稱,有人燒死在火裡就是了。」

  黃三才點頭稱是。

  等囑咐黃三才的事做完,過了一會兒,赤烏跟了進來,將方才放火的啞巴帶走了,順帶拿走了整整一麻袋「禾如非」的手記。

  禾晏與肖玨這才往外走,邊走邊道:「肖玨,剛剛的事……可行得通?」

  黃三才到底不是肖家人,不知道究竟能為他們保密多少,禾如非亦不是傻子,好端端派出去的人有去無回,縱然黃三才對外傳言藏書閣失火,禾如非未必會信。

  「無事,此事交給我。」肖玨回答。

  禾晏想了想,「我想,許之恆大概還在四處尋找秦嬤嬤的下落,務必要保證他們的安全。」

  肖玨漫不經心的一笑,「放心吧,許家的手,伸不到肖家來。」

  禾晏稍稍放心了一點,不過今日原本到賢昌館憶起舊識的輕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事打亂。不免有些沉重,才同肖玨走到門口,忽然聽見有人喚她「禾姑娘」。

  禾晏抬頭一看,見不遠處,站著一穿著靛青長袍的男子,溫潤如蘭,正是楚昭。

  他亦瞧見了禾晏身側的肖玨,眸光微微一凝,不過須臾就笑意如常,上前招呼道:「肖都督,禾姑娘。」

  「楚四公子怎麼在這裡?」禾晏笑著問道。自從那一日文宣帝賜婚的宮宴過後,她就不曾見過楚昭,只知道徐家與楚家正在為他與徐娉婷的婚事操持。比起禾晏家世不高來說,楚昭與徐娉婷的這一樁姻緣,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更門當戶對一點。

  雖然……禾晏並不認為,楚昭有多喜歡徐娉婷這個未婚妻。

  「出來辦點事。」楚昭溫聲回答。

  禾晏注意到今日跟在他身邊的是一個陌生的婢子,容色平平,並不是應香,不由得多看了那婢子兩眼。那婢子竟也不怕,直勾勾的看回來,目光隱有審視之意,禾晏思忖片刻,便明白過來。想來是那位徐娉婷小姐,看楚昭身邊的應香太過貌美,不放心,便換了個丫頭來跟隨。名為伺候,實則監視。想來也是,畢竟楚昭有一個風流成性的親爹,他自己容貌又出眾,難免想得多一些。

  只是這樣一來,楚昭就有些可憐了。身為男子,卻連自己身邊的丫鬟的去留都無法決斷,如今只是一個開始,待日後成了親,那位徐娉婷小姐只會變本加厲。

  那婢子看禾晏的目光也帶著點防備,活像是楚昭就是塊油汪汪的大肥肉,街上所有的女子都是餓狗一般,盯得極緊。禾晏不欲惹禍上身,更不想白白被人當了靶子,就道:「我與肖玨還有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楚昭聽到「肖玨」二字,先是一愣,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逡巡一番,隨即笑道:「如此,改日再聚。」

  禾晏頷首,拉著肖玨匆匆走開。倒是楚昭,在他們二人走後,看向賢昌館的大門,眼中閃過一絲深思。

  身側的丫鬟催促:「四公子,時候不早,還是先去綢緞鋪選料子吧,小姐說了,所有喜事的相關事宜,都要四公子親自看過呢。」

  年輕男子掩住眸中陰霾,微笑道:「好。」

  ……

  許家的門口,小廝福旺手裡抱著個掃帚,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掃地。

  一晌午的時間都這樣心不在焉,事實上,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那一位出手大方的神秘人,自從上次將秦嬤嬤的下落告知對方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福旺感到很失望,他原先還想著從這人身上大撈一筆後再離開,沒想到就這不見了。他一時有些後悔,是否不該將秦嬤嬤的下落這麼早說出來,或許時間拖得再久些,還能多在對方身上榨出點油。

  一旦習慣了銀子來得容易的路子,再回頭看那點月錢,福旺便覺得格外不滿足。

  他掃著掃著地,忽然間,一枚銅板滴溜溜的從面前滾過,福旺下意識的跟了上去,想要撿起來,貓腰走了幾步,突然間,銅板被一隻靴子踩住了。他一怔,抬頭一看,就看見一個戴著斗笠的高大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低聲道:「可是福旺?」

  福旺嚇了一跳,結結巴巴的回答:「正、正是。」

  「街頭拐角處茶館,老地方見。」對方說完這句話,就抬腳,轉身離開了。

  福旺愣愣的看著那枚被踩髒的銅板,貓腰將銅板撿了起來,擦了擦上頭的污跡,揣進袖中,心跳的飛快。待出去上茅廁的同伴回來,福旺便藉口自己腹瀉為由,趁機開溜,去了那家往日與神秘人相約的茶館。

  仍是最裡頭的那間茶室,方才的男子已經落座,福旺走了進去,心中狐疑。這人雖然穿著打扮與上一回那人十分相似,卻並不是一個人,比起上一個神秘人來說,眼前的這人,身材明顯要高大的多。

  「公子是……」

  「上次托你找秦嬤嬤的人,現在來不了了,日後與你交易的人,是我。」飛奴啞著嗓子道。

  肖玨要他來許家一趟,為的就是與這個叫福旺的小廝做一筆交易,同時將禾晏從此事中安全的摘離出去,避免留下把柄。

  福旺怔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問:「請問,先前那位公子……」

  「死了。」對方的聲音極為冷酷,「所以,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看的,也不要看。」

  這冷冰冰的話將福旺駭了一跳,他雖貪財,卻也惜命,聽聞上一位神秘人死了,不由得思緒萬千,畢竟就算到了現在,他也不知道那人是什麼身份,又為何要他去打聽秦嬤嬤的下落。

  「那……公子找我所謂何事?」福旺試探的開口。

  「我要你在許家,搜尋所有死去的那位許大奶奶生前舊物,如與許大奶奶有關係的舊人,亦要找尋他們的下落。」男人說的言簡意賅。

  先前是找同賀姨娘有關的人和事,如今又變成了許大奶奶,這是為何?

  「我……」福旺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眼前這人從身邊拿出一個匣子,放到桌上,將匣子打開,裡頭整整齊齊碼著數十錠白銀。

  福旺看的眼睛都直了,這可比上一位主兒出手大方的多。那一位給銀子是一錠一錠的給,何時有這樣的大手筆。一時間,福旺便將方才的膽怯拋之腦後,滿心滿眼的都是銀兩。

  「如何?」飛奴問。

  「好說好說。」福旺將匣子往自己身前一攬,樂得嘴角開花,「小的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將這件事給公子辦好。」

  「這事可不簡單,」飛奴刻意壓低聲音,「你們家大爺,勢必會盯著你的動作。」

  「無事,府上亦有鬆懈的地方,只是大奶奶去世已久,當初的舊物大多都跟著遺體一塊兒埋葬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剩下。」福旺大抵是被眼前的銀子晃花了眼,絞盡腦汁的又想了一會兒,才道:「不過,大爺對大奶奶用情至深,大奶奶從前住的院子,如今仍舊還保持著原先的模樣,或許其中能找到一兩件舊物。只是院子有人盯著,不大好進,不過,」他討好的笑道:「小的再想些辦法,應該也能進去。」

  這人果真見錢眼開,或者說,之前的禾晏已經將他骨子裡的貪婪吊了出來,眼下一發不可收拾,倒是省了飛奴的許多力氣。

  飛奴看向福旺,似是滿意,道:「甚好,這些銀子只是定金,倘若你能將我託付的事情辦到,之後,我們家主子必然不會虧待與你。」

  「請問,」福旺大著膽子問道:「公子的主子是……」

  這一回,對面的人不如先前那個神秘人那般神秘,只倨傲的昂著頭,道:「當今陛下親封飛鴻將軍,禾如非公子。」

  「禾將軍?」福旺驚訝的開口:「禾將軍為何要……」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想到方才這人說過的「不該問的不要問」,便討好的笑道:「知道了。小的一定替禾將軍好好辦差。」

  事情辦妥了,福旺也回許家了,省的出來的太久惹人懷疑。飛奴坐在茶室裡,將面前的茶一飲而盡,也起身離開了。

  ……

  太子府邸上,今日笙歌燕舞,太子廣延心情極好,半倚在軟塌上,看著跳舞的侍女。在他身側,徐敬甫坐著。

  「相爺今日怎麼也有空閒來本宮這裡?」廣延笑道:「子蘭與娉婷的親事將近,徐府應當很忙。」

  徐敬甫含笑回道:「府中事務自有夫人操持,今日來見殿下,是為了烏托使者一事。」

  廣延飲酒的動作一頓,看向徐敬甫:「哦?相爺有何高見?」

  「再過不了半月,烏托使者就要到京城了。」徐敬甫道:「朝中如今主和派多過於主戰一派,說服陛下並不難。只是開立榷場一事,還請殿下三思。」

  「徐相這是何意?」廣延不甚在意的開口,「當初與烏託人合作,是你的主意。既是烏託人提出的開設榷場,怎麼臨到關頭,徐相卻又改了主意?」

  徐敬甫並未因太子的態度惱怒,只微笑道:「並非改變主意。只是如今肖懷瑾打了勝仗,誤打誤撞,主動權到了大魏這頭。不必與那烏託人虛以委蛇,一旦榷場開立,再想與烏託人談條件就難了。倒不如現在提高價碼,否則,豈不是烏託人自己說了算?」

  太子的臉上,顯出了一點不悅的神情,不過很快,這神情就被掩藏了,「徐相說的有理。可是徐相要搞清楚一件事,你與本宮,與烏託人私下有往,這件事一旦傳出去,豈能還有以後?烏託人握著把柄,倘若不將在大魏開立榷場的權利給他們,他們豈會善罷甘休?一旦在背後給本宮使點絆子……耽誤了本宮的大業怎麼辦?」

  屋子裡彈琴的女伶,不知何時退了下去。

  徐敬甫沉默半晌,對太子拱手道:「殿下高見。」

  廣延微微一笑,這時候,從外頭走進來一個身著廣袖芙蓉留仙裙的美貌女子,手中端著一個銀質的小壺,走到了太子身前,跪下身去,將壺裡的酒奉上。

  太子將她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順手將這女子扯入懷中,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美豔的臉,徐敬甫這才看清楚,正是前些日子,被楚昭送給太子的應香。

  應香看見徐敬甫,亦是嫣然一笑:「應香見過相爺。」

  「子蘭送來的這個丫頭,果真聰明伶俐。」廣延滿意的揪了一把美人的臉蛋,「頗得本宮心意,好得很!」

  應香嗔怪道:「殿下過譽,奴婢不敢。」

  徐敬甫的笑容微頓。

  過去在楚昭身邊的這個婢子,因為容貌太盛,曾被徐娉婷多次鬧到他面前,要他處置了這個應香。不過徐敬甫自己也打聽到,應香是楚昭在青樓門口救下來的,大抵是應香的經歷令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葉潤梅,才會對應香刮目相看。

  楚昭是他看中的人,徐敬甫並不想因為一個小小的丫鬟損了他們的師生情誼。更何況應香一直留在楚昭身邊,亦能成為一個考驗。如果楚昭只是一個貪戀美色的男人,就不堪大用,更勿用提留在徐娉婷身邊。

  這麼多年,楚昭顯然接受住了考驗,與應香並無男女之情。隨著楚昭與徐娉婷的婚期越來越近,徐娉婷也越來越著急。

  徐娉婷私下裡去找太子廣延的事,徐敬甫不是不知道。只是如今,他並沒有勸阻的心思。日後楚昭是徐娉婷的丈夫,是他徐敬甫的女婿,一個小小的婢子,若是讓自己的女兒不痛快,殺了就殺了,更別說是送人。楚昭自己的心裡,應該有一桿秤。

  楚昭做了正確的選擇。

  徐敬甫很滿意,這樣聰明又懂得取捨的年輕人,如今的朔京城裡,可不多見。

  在過去的時候,徐敬甫對應香的印象,一直都是雖然美豔,性格卻怯懦安靜,從不惹事的尋常婢女,但如今在這裡,應香巧笑倩兮的依偎著太子的模樣,卻令徐敬甫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太子府上從來不缺美人,更不缺聰明人,後宅之中的爭鬥,不比朝堂之上的權謀來的輕鬆。徐娉婷將應香送進太子府邸,絕沒有存著讓她活下來的心思。可這麼多日過去了,應香活的好好的,還得到了太子的寵愛,這絕不是一個單憑美貌就能做到的事。

  嬌憨的美人眼神清澈,像是不懂人間各種骯髒污穢之事,在一眾美人中,如清晨的露珠,帶著脆弱的純粹,就連並不珍惜美人的廣延,看她的眼裡,也多了幾分憐惜。

  徐敬甫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了。待他走後,廣延才吩咐下人,將方才徐敬甫的碗筷杯盞撤走。

  「一個老傢伙,不過是個丞相,便拿自己當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連本宮的事都要插手。」太子廣延眼神中的陰戾之氣,在徐敬甫離開後盡數釋放,「我看他的手,未免伸的也太長!」

  應香依偎著廣延,小手輕輕撫著他的胸口替他順氣,柔聲安慰道:「殿下不必過於生氣,這天下將來都是殿下的天下,殿下說什麼就是什麼,哪裡還用得著聽別人的呢?」

  這話大大的取悅了廣延,廣延在她臉上親了一口,「你這丫頭,倒是會說話。小心徐相聽到了找你的麻煩。」

  「就算相爺要找奴婢麻煩,可奴婢是殿下的人,殿下一定會保奴婢的,不是嗎?」應香嬌聲道:「就算是做殿下的奴婢,那也好過天下大部分的人了。再說,告訴殿下一個秘密。」她湊近廣延,模樣嬌俏極了。

  這婢子不如別的美人那般,要麼吹捧他,要麼懼怕他,廣延很喜歡,就問:「什麼秘密?」

  「奴婢也不喜歡徐相,」應香苦著臉道:「徐相規矩太多,老是有自己的主張,真怕有一日,徐相連殿下的事都要管,讓殿下將奴婢送走,可就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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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8:23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友人來訪

  朔京城裡,近日流傳出一則軼事,有人在賢昌館的藏書閣縱火,那縱火之人被發現,自己葬身火海,藏書閣被燒了整整一架藏書,好巧不巧,正是當初飛鴻將軍禾如非在學館裡讀書時留下的手記。

  賢昌館這麼多年,最出名的也就是出了兩大名將。而兩大名將裡,如果說封雲將軍是少年們心中仰慕的天才,那麼飛鴻將軍禾如非,則是常常被教書的先生拿來教育學生的典範。

  「要知道當年禾將軍在賢昌館時,學業不精,時常倒數第一,縱然如此,勤能補拙,如今還不是大魏悍將,所以,世上並非人人都是天才,可自由努力,也必能成就大事業。」

  禾將軍作為一個「勤能補拙」的例子,單靠當時的同窗與先生嘴上說說是不夠的,藏書閣裡的手記便是證據。如今這證據莫名其妙被一把火燒去,朔京城裡多少先生暗中怒罵那縱火犯好生缺德的同時,學館裡的學子們卻是不約而同的歡呼雀躍。

  畢竟被逼著「以勤補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禾府上,禾如非坐在書房裡,看向回稟消息的手下。

  「你是說,派出去縱火的死士,連屍體都沒有留下?」他問。

  「正是。」

  「如非,」禾元盛眯起眼睛,「你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不過燒了一架書,竟然就死在了火裡,連屍體都見不到,總覺得有些蹊蹺。」

  手下恭敬答道:「小的在賢昌館附近打聽過,藏書閣起火是真的,如今學館裡的學生全都回家了。館長正在請人修繕被燒燬的書架……據說『禾將軍』的手記,一張也沒有留下。」

  禾元盛思忖片刻,「如非,倘若不放心,要不要你親自走一趟?」

  「不行。」禾如非斷然拒絕,「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更要謹言慎行,賢昌館剛剛失火,我再去,難免被人抓到把柄。上一次的事到現在還沒著落,絕對不能掉以輕心。」想到上次的事,禾如非便氣悶不已。他本就打定了主意要禾晏的命,至少是存著試探之意。但沒想到那女人身手如此了得,幸虧他找的全都是死士,沒能洩露秘密。最後本將所有的證據都推到了范家人身上,可衙門那頭遲遲不肯結案,禾如非派人前去打聽,才知道原是肖玨插了手。

  肖懷瑾對他那未婚妻極盡看重,現在看來,是想要為他未婚妻出頭了。單單一個城門校尉的女兒,禾如非還不放在眼裡,但肖玨的手段他早已聽說過,連徐敬甫都沒能在這人身上討得了好處,當然值得忌憚。

  「罷了,既然手記已經燒燬,其他的不提也罷。」禾如非轉了話頭,「再過不久,烏托使者就要進京了。這個關頭,還是不要惹事為妙。」

  禾元盛頓了頓,看向禾如非,「烏託人一旦進京,陛下勢必要商討主戰主和,如非,我們禾家……」

  「爹,我們禾家,自然是主和了。」禾如非冷笑道:「且不說華原一戰,我們已經徐相綁在一起,就算現在為了禾家自己,也必然只能站和。肖懷瑾已經與我們結仇,幫徐相就是幫我們自己。」

  「我當然知道,只是,」禾元盛的眼裡閃過一絲精光,「我兒,當今朝中,四皇子呼聲頗高,你看……」

  「四皇子呼聲再高,也高不過徐相。」禾如非眉頭一皺,「況且,大魏最重規矩禮儀,太子乃正統,四皇子又無母家支持。爹,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禾家就不能妄持中立立場,必須毫無保留的站在太子的一邊。」

  禾元盛嘆了口氣,「為父也只是擔心罷了。」

  禾如非目光掠過一絲嘲諷,他看向禾元盛:「爹,想要得到潑天的富貴,就不可能不冒險。當初妹妹走到大將軍這一步時,就沒有退路了。」

  禾元盛一愣,像是突然被戳穿心中的隱秘,面上浮起一絲尷尬,頓了一下,他站起身道:「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就照你說的做吧,為父還有事在身,先走了。」他逃也似的離開了。

  禾如非望著禾元盛匆匆的背影,笑了一下,身子往後一靠,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整個禾家,都已經開始看他的臉色行事了。就算是禾元盛與禾元亮,與他說話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禾如非不止一次的聽到府中下人說過,大少爺近年來性情怎麼越發古怪,同過去格外不同,禾如非聽到以後,就令人將說話的下人直接處死。幾次之後,就再也沒人敢在他背後嚼舌根。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禾家兩兄弟,禾元亮膽小怯懦,圓滑狡詐,不堪大用,禾元盛倒是心狠手辣,可惜的是,顧慮頗多,萬事不敢放手一搏。如今不過是出現了一個同名同姓的女人,又與肖懷瑾成了對頭,做起事來便束手束腳,礙眼至極。

  他們又何嘗知道,既要做大事,手中沾血不過是最平常不過。就如華原一戰,他為了一絕後患,在此之前主動搭上徐敬甫,徐敬甫與烏託人間,亦有隱秘來往。不過是隨口一說的事,過去禾晏手下的心腹,便統統葬送在那一場並不需要付出如此多代價的戰役中。

  至此以後,瞭解飛鴻將軍的人寥寥無幾,他這個將軍,做的也是心安理得。

  禾如非並不為自己所作所為有半分愧疚,對於他那位早亡的堂妹,他也毫不同情。在禾晏成為「飛鴻將軍」之前,她已經頂著自己的名字過了許多年。若非自己這個「大少爺」的身份,一介女子活在世上,就該循規蹈矩,出嫁從夫,哪裡能有後來的一切。可以說,禾晏所掙來的軍功,本就都是仗著他的名字所得,如今,一切不過是物歸原主。

  且不說那個武安侯明顯就是個裝神弄鬼的替身,就算是真的禾晏前來索命,他也半點無懼。

  因為……這本就該是他的。

  ……

  這一日,禾晏一大早就出了門,到了臨近傍晚的時候才回家。

  牢裡的范夫人仍舊瘋瘋癲癲,嘴裡沒能套出什麼有用的消息。秦嬤嬤倒是被藏在肖家,但她所知道的也很有限。許之恆到底不會真正信任賀宛如,而秦嬤嬤當時又刻意迴避殺人一事,是以,除了人證以外,別的證據暫且不多。禾晏只得自己跑一趟,她如今雖是武安侯,可在朝中尚未建立自己的人脈,同僚又看她是女子,雖表面奉承,實則心中輕蔑,能在朝中交好的官員,除了燕賀與林雙鶴這樣的同窗,實在寥寥無幾。

  所幸的是,雖然武安侯這個名頭不太好使,「肖玨未婚妻」這個卻比禾晏想像中的還要方便。只要搬出肖玨來,大多數同僚還是願意賣她一個面子。禾晏便藉著肖玨的名頭,四處打聽撫越軍內的事。

  這樣探著探著,果真被她探出一些端倪。

  禾如非自打當初得封飛鴻後,大魏太平盛世,鮮有戰事,便一直待在朔京,不曾出城。華原一戰,是禾如非幾年後第一次上戰場。這一戰裡,禾如非帶領的撫越軍僅僅慘勝,心腹皆戰死。稍微與禾如非走得近一些的副將手下,無一生還。

  而參與那一場戰役中倖存下來的小兵,也多是並不能接觸到戰事機密的普通士兵。

  不過,縱然是這樣,也仍舊有一些隱秘的流言流傳出來。

  「那一日的將軍,與從前就很不同。似乎還與軍師有過爭執,不過軍師已經在華原一戰中犧牲,不過……當日那些烏託人來的時候,本來我們都是佔有先機的。可將軍一直按兵不動,最後給了烏託人可趁之機。」

  「不過,或許是我們多慮了,將軍身經百戰,自然不是我等小兵能揣摩出心意的。」那小兵又補充道。

  因為飛鴻將軍的名號太過響亮,無人會懷疑他的戰術,更不會有人懷疑他的忠心。只是禾晏心知肚明,禾如非分明就是故意讓那些人去送死。禾如非在此之前,從未帶過兵,華原一戰中,卻能單單讓最看重的部下全軍覆沒,自己全身而退,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除非……他早就與烏託人暗中勾結。

  這麼一想,禾晏便察覺出,之前在潤都她假扮禾如非夜襲烏託人兵營火燒糧草的時候,烏託大將忽雅特的反應,也很耐人尋味。

  倘若禾如非真為了保護自己的身份不被揭穿,不惜與虎謀皮,背叛國君,此罪絕無可赦。

  她心裡想著此事,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家門口,剛一進門,青梅看見她,匆匆前來,道:「姑娘,你可回來了。」

  「怎麼了?」禾晏奇道。自打她身份被揭穿後,禾晏便讓肖玨把赤烏白日裡撤走,夜裡再過來。好好的一個侍衛總不能守著她什麼正事都不做,是以赤烏走了後,青梅就又過回了過去的日子。難得見她這般慌亂。

  「家裡來人了,」青梅小聲道:「說是要找姑娘的……」

  話音剛落,禾晏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哥!」

  她回頭一看,就見堂廳裡跑過來一個唇紅齒白的黃衣少年,一臉驚喜的繞著她走了兩圈,「大哥,沒想到你真的是個女的!」

  青梅好心提醒:「小公子,我們家姑娘,本就是女子。」

  禾晏沒料到程鯉素居然上自己家來了,距離上一次看到他,似乎都是好久之前的事。這少年又長高了一點,眉眼間的飛揚卻還是一如既往。

  「你怎麼來了?」禾晏問。

  「我今日可是趁著家裡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來的。」程鯉素苦著臉道:「我從涼州衛回京後,就被抓著上學了,根本沒有自由。之前一聽說大哥你回京,我就想過來看看,可是學堂裡管教的嚴,我出不去。等我回去後,又聽說了你是女子,還成了我舅舅的未婚妻,大哥!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變成女的了?」

  都過了這麼久了,沒想到還有人在糾結此事,禾晏無奈,只道:「我本就是女子,當時不過是情勢所迫,不得已女扮男裝進軍營而已。回了京城,身份自然揭開,之前讓你誤會了,對不起。」

  話音剛落,就又聽得一個聲音道:「所以,你是承認了你騙人是嗎?」

  禾晏一怔,見宋陶陶從後走了出來。小姑娘如今比在涼州衛的時候,越發水靈嬌俏,宋家大抵很是疼愛這位女兒,衣裳料子一看就很金貴,襯得她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只是與她粉雕玉琢的臉蛋不同,那神情,活像是被負心漢拋棄的痴情女。

  「陶陶?」禾晏看向程鯉素,「你們一起來的?」

  程鯉素翻了個白眼,「誰要跟她一起來?我來找大哥的時候,恰好在門口遇到了這潑婦罷了。」

  宋陶陶走到禾晏面前,神色複雜,上上下下將禾晏打量了一番,才幽怨的開口:「你果真是個女子。」

  禾晏:「……」

  要說小姑娘的心思,禾晏從頭到尾都沒發現,那也是不可能的。畢竟這孩子單純赤誠,有什麼想法全寫在臉上了,不加掩飾的傾慕與好感,傻子都能看出來。只是在涼州衛的時候,禾晏的身份不能說明,也沒辦法提醒這孩子,她是個女子,不可能娶宋陶陶為妻。

  如今這會兒被找上門來,禾晏莫名就有幾分心虛,覺得自己就像是欺騙了妙齡少女純真感情的臭男人。

  「我……」她仔細斟酌著措辭,還沒想好要怎麼說才能不傷害到宋陶陶這顆脆弱的少女心。

  宋陶陶心中亦是委屈不已,得知禾晏是女子一事,已經過了很久了。可宋陶陶怎麼都不能說服自己,非得親自見到禾晏才肯相信。今日好容易說服了父母,才帶著家丁出門,沒想到一來就遇到了程鯉素這個晦氣貨。這也算了,此刻看到面前的女子亭亭玉立,英氣清麗的模樣,宋陶陶終於不得不接受一個沉重的現實。

  禾晏的確是個女子,甚至是個長得不錯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她當時怎麼就會覺得是個男子的!還一心想著要解除與程鯉素的婚約嫁給對方!

  「都怪你,」宋陶陶嬌身慣養,心裡堵得慌,便將火氣全都發洩在禾晏身上,「你好端端的,跑到涼州衛騙人做什麼!」

  「抱歉抱歉,」禾晏小心給孩子賠不是,「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怎麼不是故意的?」宋陶陶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委屈,盯著禾晏咄咄逼人,「你就是想展露你自己的英姿,好將所有的人都比下去,旁人就都看著你了,你獨攬光芒!」

  禾晏有口難言:「我……」

  「都是你的錯!」

  「夠了。」又一個聲音插了進來,禾晏回頭一看,禾雲生背著布包走進來,擋在禾晏身前,冷著一張臉對著宋陶陶:「你是誰?誰允許你在我家對我姐姐放肆?」

  禾晏一個頭兩個大,得了,現在這屋裡除了她和青梅,仨熊孩子,場面真是十分尷尬。

  「雲生,這是宋二小姐,這位是程小公子,都是我在涼州衛認識的朋友。」她又同宋陶陶他們道:「這是我弟弟,禾雲生。」

  「朋友?」禾雲生掃了一眼宋陶陶,不悅道:「朋友怎麼會如此咄咄逼人,禾晏,早跟你說過了,別什麼人都當朋友。」

  宋陶陶愣了一下,禾雲生的出現太過突然,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此刻聽禾晏這麼一說,才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禾雲生身上,事實上,禾雲生生的與禾晏有幾分相似,只是不如禾晏和煦溫暖,逢人總是掛著笑意,他個子比禾晏還要高一頭,清秀冷漠的少年郎站在這裡,還挺惹眼的。

  一個與禾晏眉眼間有些相似,性子卻截然不同的……男人?

  這感覺很奇妙,宋陶陶呆呆的盯著他,竟忘了回嘴。

  禾晏狠狠的揪了一把禾雲生的胳膊,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是個姑娘,你能不能不這麼凶巴巴?」

  「我管他是姑娘還是男人,」禾雲生眉頭一皺,「對你這麼說話,當我死的嗎?」

  死孩子真是越來越叛逆了,禾晏心道,她估摸著宋陶陶被這麼一吼,怕是要哭,還沒想好要怎麼安慰哭泣的小姑娘,程鯉素已經再次驚喜的圍了上來,抓住禾雲生的手:「你是我大哥的弟弟啊,那也就是我兄弟了唄!我叫程鯉素,禾兄,你這是剛下學嗎?」

  禾雲生何時見過這般自來熟的人,當即後退一步,掙開程鯉素的手,皺眉道:「誰是你大哥?」

  「就是你姐姐啊!」程鯉素回答的理所當然,話一出口,似也覺得不對,忙改口道:「好像現在不該叫大哥了,那也叫姐姐吧?不對不對,我大哥是我舅舅的未婚妻,如此說來,我應該叫舅母!」

  他抬頭對著禾晏,字正腔圓的喚了一聲:「舅母!」

  禾晏:「……」

  怎麼莫名其妙的,她就多了這麼大一外甥。

  這還不算,程鯉素又看向禾雲生,「你是我舅母的兄弟,那我應該叫……叔叔?禾叔叔!」

  禾家姐弟二人,都被程鯉素這自然而然的攀親戚給震驚了。連宋陶陶都看不過去,斥道:「你這胡亂叫的都是什麼?小心肖都督聽到了,找你算賬。」

  「我又沒亂叫。反正遲早都是舅母。」程鯉素絲毫不覺得矮了輩分有什麼不好,樂滋滋的道:「日後我又多了倆親人,舅母,叔叔,我還沒吃飯呢,要不一起用晚飯?」

  禾雲生忍無可忍,沖禾晏道:「你都結交的是什麼人?」轉身拂袖而去。

  禾晏:「……」

  倒也不能怪她,實在是程鯉素這小子,從來都是不按常理出牌。她微笑著看向宋陶陶:「陶陶吃過了嗎?可要一起用飯?」

  本以為小妮子今日就是來興師問罪的,這一次見面又不算太愉快,嬌身慣養的宋二小姐在這粗陋的房子裡用飯可能也不大習慣,沒想到宋陶陶頓了頓,若無其事的點了點頭:「好。」

  禾晏真的悚然了。

  今日是怎麼回事,一個兩個都不按常理出牌?

  不過人都既然已經留下了,一頓飯還是要出的。只是禾家的飯食清簡,怕不合少爺小姐們的口味,禾晏又令拿了銀子,讓青梅去外頭買了一些小菜回來。

  禾綏回來的時候,亦被這一屋子的人驚得不輕,待聽說是禾晏在涼州衛的朋友後,便立刻笑臉相迎,只當是相熟的小輩。眾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除了宋陶陶沉默不語,禾雲生一直擺著臭臉外,相處還算融洽。禾綏一直想知道禾晏在涼州衛過的如何,只是平日裡又不好一直問肖玨,此刻有了現成的人選,當然不會放過大好時機。

  程鯉素又是個話癆,只要禾綏所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禾晏懷疑他連自己在涼州衛每一頓吃幾個乾餅都能記得清楚。

  不過托這群孩子的福,白日裡去打聽撫越軍中事的沉悶心情,也紓解了不少。

  待用過飯後,禾晏將他們送出門。宋陶陶與程鯉素都是帶了各自的馬車與家丁,程鯉素不過短短的一頓飯時間,儼然與禾綏已經成了忘年交,都已經約好了下一頓飯的時日。禾晏好容易才將他們打發了走,這才出了門。

  門外,宋陶陶上了自家的馬車,身側的丫鬟小心翼翼的問:「小姐,今日您也見了禾姑娘了,日後,你總不會吵著要和程小公子解除婚約了吧?」

  心上人是個女子,自然是不可能的,這以後,宋陶陶還有什麼理由悔婚呢?

  宋陶陶滿不在乎道:「我很仰慕肖都督,能和他攀親帶故,是我的福分。不過,我可從來沒想過,要做他的外甥媳婦。」

  丫鬟愣了愣,不太明白宋陶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宋陶陶低下頭,想起方才看到的那青衣少年的臉,悄悄抿了抿唇。

  她原先想著,做肖玨的大嫂,可惜肖璟已經成親了,不過現在想想,做肖玨的弟妹,似乎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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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8:3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二章 離間

  許府,夜裡,有人下榻,點上了油燈。

  身側的床褥空空蕩蕩,許之恆今夜又宿在書房中。

  禾心影走到桌前,拿起一件外裳披在身上,看著油燈裡跳動的燈芯,神情複雜。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與許之恆之間,似乎蒙著一層看不見的隔閡。準確的說,是從上一次宮宴過後,許之恆就變得格外古怪。再後來,她在玉華寺上見到了同自己長姐同名同姓的武安侯禾晏,回到府中不久,禾如非就來府上探望自己。與其說是探望,倒不如說是試探。

  有些事情,一旦有了懷疑的苗頭,就怎麼都不能釋懷。禾心影能感覺到,許家上下藏著一個大秘密,或許與自己死去的長姐有關,或許……與禾家也有關。

  她站在窗前,朔京的冬日極冷,這樣冷的夜裡,下人都回屋睡覺去了。禾心影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想了許久,終於披上披風,拿起一隻油燈,出了屋。

  她動作很輕,走路走的很小心,沒有驚動旁人。許家守夜的人守在正院外,不會進來。油燈的光很暗,只能勉強照的清腳下的路,禾心影摸黑走到了一間廢棄的院子前。

  這間荒院,就是她死去的長姐禾晏曾住過的院子,縱然禾晏死後,許之恆也保留著院子的原貌。上一回禾心影就是在這裡,看見了瘋狂翻找屜櫃的許之恆,她沒能看到許之恆要找的究竟是什麼就被發現了,這一回,眼下暫且四處無人,她想來看一看。

  這院子雖然現在並未有人住,院子裡頭的雪卻被掃得乾乾淨淨,她走到禾晏的房前,房間並未上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禾心影走了進去。

  屋子裡散發出一股陳舊的霉味,陰冷又潮濕,禾心影微微詫異,不是說許之恆經常懷念長姐?可真要是懷念長姐,為何這屋子裡卻不打掃,四處落滿灰塵,倒像是許久未曾有人踏足過,避之不及似的。

  禾心影拿著油燈四處瞧了瞧。

  這是一間女子的閨房,前面是架子,只隨意擺著一些並不昂貴的花瓶擺件,中間有一張小几,上頭覆著一層厚厚的塵土,茶盞和茶壺甚至還結了蛛網。再往裡是一張大木床,比起來,這床倒像是要乾淨一些,鋪了一層薄毯。這屋子看起來冷清空曠的要命,並不如尋常女兒家的閨房溫馨精緻,一進來,便覺得冷意撲面而來。

  縱然從前在禾家,禾晏回來居住沒多久就出嫁了,但出嫁前的閨房,到底也是精心佈置的。如果這裡就是禾晏在許家從前生活的屋子,這屋子又保留著禾晏生前居住的原貌,那麼,禾心影心想,自己這個早亡的長姐,只怕在禾家,過得並不如傳言中的美滿。

  如果說是因為眼睛瞎了,屋中不宜放太多的雜物免得絆倒主子,可這裡的擺設和器具,都寒酸敷衍的要命。更無什麼解悶的玩意兒,一個瞎子獨自一人住在這麼大的屋子中,若換做是自己,只怕早就被逼瘋了。

  禾心影走到了桌前,上一回,她就是看到許之恆在這裡翻箱倒櫃不知道找什麼,她抽出木屜,果不其然,裡頭空空如也,想來也是,若真要有什麼,怕是早就被許之恆拿走了。

  她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將許之恆放入了一個對立的位置,對這位溫柔體貼的夫君,再不如往日的依賴和信任,取而代之的,是防備與懷疑。就連往日裡的溫存和煦,眼下在禾心影的眼裡,都成了虛偽。

  禾心影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將所有的木屜和架子都檢查了一遍,一無所獲,沒有看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出來的太久,外頭太冷,風直往膝蓋處鑽,她揉了揉發麻的腿,看了看那張相比較而言還算乾淨的床榻,坐在了床榻邊。

  屋子裡只有自己手中的油燈微微散發著光芒,坐在這裡,莫名的就有幾分詭異。安靜下來的時候,禾心影就有些後悔,好端端的,來這裡做什麼。這裡一個人都沒有,聽聞死去的人靈魂會在生前常住的地方徘徊,若是長姐在此……雖然是血親,但其實她們之前並不怎麼親厚,而且,真要夜裡見鬼,是可以嚇死人的。

  禾心影忍不住握緊了床柱,這是她幼時養成的習慣。幼時膽小,一直跟母親睡,大了一點後,不能和母親一起睡了,有了自己的院子,禾心影一個人住的時候,還是很害怕。最害怕的時候,夜裡就靠著床的裡面,緊緊握住靠牆那一面的床柱,小聲祈禱菩薩保佑。

  今日也是一樣。

  不過,當她的手指順著床柱往下滑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禾心影一怔,再伸手撫摸了一下方才的地方,察覺到了什麼。她整個人爬上了床頭,舉著油燈往裡看,突然發現在床柱靠牆的一面,有一塊木頭微微凸起。

  女孩子心細,手指往外用力一扣,那塊木板便掉了下來,從裡頭露出一卷黃色的紙,似乎寫著什麼。她心跳的飛快,只明白這東西既藏在此處,必然重要得很。說不準先前許之恆要找的,正是這件東西。

  此處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有人過來,禾心影用力,從那塊被刻意掏空的床柱裡,扯住一本書卷樣的東西,她趕緊將這書卷藏進懷中,又匆匆將床柱的木頭給扣好,才小心翼翼的舉著油燈離開了。

  四下裡安靜的出奇,禾心影一路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才敢將方才的書卷從懷中掏出來。她藉著油燈微弱的燈光一看,這果然是一副書卷,她翻了幾頁便愣住了,這是一本……兵書?

  上頭記載著各種兵法,一邊還有看書人自己寫的手記看法。看這字跡,絕不是許之恆的,許家上下並無人從武,況且藏得如此隱秘,又是在禾晏的屋子裡,怎麼看,這兵書都是自己那位早亡的長姐留下來的。

  可是……禾晏怎麼會看兵書呢?

  換做是她的堂兄禾如非還差不多,可禾如非的兵書,又沒有出現在許家,還藏得這樣小心翼翼的道理。

  禾心影捏著這本兵書,心裡怎麼都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時候,外頭突然又有人的聲音響起,禾心影心中一驚,趕緊吹滅油燈,將書卷藏在桌下最下層的匣子裡,三兩步走到塌上躺好。才剛剛躺下,外頭就有丫鬟來敲門:「大奶奶?大奶奶?」

  「什麼事?」禾心影佯作睏倦的回答。

  外頭沉默了一陣子,有人道:「院子裡進賊了,大爺叫我們來問大奶奶一聲。」

  「進賊了?」禾心影有些緊張,卻還要裝作驚訝的樣子,披著外裳給丫鬟開門,疑惑地問:「府裡怎麼會進賊?」

  「不知道。」那丫鬟見禾心影果真好端端的待在屋裡,似是鬆了口氣,道:「大爺現在正審著那小賊呢。」

  「我去看看。」禾心影道。她關好了門,隨著丫鬟一同往正廳裡走去。

  正廳裡,許之恆坐在中間的椅子上,周圍站著一眾婆子小廝,地上跪著個小廝打扮的人,正不住的朝許之恆磕頭:「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真的什麼都沒拿,什麼都沒拿啊!」

  許之恆臉色沉得要滴出水來,死死盯著他道:「少廢話,將你從大奶奶床柱裡偷的東西交出來,否則,今日你就死在這裡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陰戾凶狠,與從前溫柔和氣的模樣判若兩人,禾心影驚了一驚,又聽聞「床柱」二字,更是緊張極了。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走到許之恆身邊:「夫君,這是出了何事?」

  見到禾心影,許之恆神情稍緩,指著地上的人道:「此人夜裡鬼鬼祟祟潛入阿禾生前的院子,又從床柱裡偷走了阿禾的舊物,可惡至極!」

  福旺——地上的小廝忙辯解道:「大爺,真的不是小的,小的找到那床柱的時候,裡面就已經空了,小的真的沒有拿裡面的東西!」

  福旺心中亦是叫苦不迭,今日他不過是趁夜裡無人,正是好時機,才偷偷潛入先前的大奶奶屋中,好替那位神秘人尋找舊物。結果在屋子裡轉了一轉,果真發現了一處地方與別處不同,就是靠裡屋的床柱,他本以為裡面會藏有什麼秘密,結果打開來看,卻是空空如也。還沒來得及遺憾,不知什麼時候驚動了外面的人,就被抓到了許之恆面前。

  「大爺,真的不是小的幹的,不信的話……你搜小的身上,搜小的住的地方……小的冤枉!」

  禾心影看著這小廝不住地磕頭求饒,不免心驚肉跳,這小廝看來是做了她的替死鬼。不過,倘若只是普通的財物,以許之恆的性情,倒也不必如此苛責,大不了打一頓板子攆出府去,怎麼眼下看著,卻像是要不死不休似的。莫非許之恆知道床柱裡究竟是什麼東西?可那僅僅只是一本看起來格外普通的兵書而已啊!

  禾心影不大明白。

  「我看你滿嘴謊言,沒一句真話,既然如此,留在我這裡也問不出個原因,就將你交由官府處置。」許之恆冷道。

  此話一出,福旺勃然變色,自古以來,被主子交給官府的下人,多半是個死字,且死的格外折磨人。他不過是貪財了些,卻也沒想過搭上自己的命。況且還如此冤屈,要知道他什麼都沒拿到,既如此,當然是先保住自己的命最重要。福旺便央求道:「求大爺別將小的交給官府,其實小的也是受人之託,才來偷東西的,小的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大爺,大爺能不能放過小的一命?」

  「受人之託?」許之恆看向他。

  「正是正是,」福旺將頭磕的砰砰作響,「就是借小的一百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在府上偷東西啊!」

  許之恆盯著福旺,像是要分辨福旺說的話是真是假,過了片刻,他對周圍人道:「你們都出去吧,我有話要問這賊子。」

  禾心影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廝,「夫君,我……」

  「你也出去。」許之恆的態度很堅決。

  禾心影沒說什麼,退了出去,待門關上,她才看向屋子的方向,不知什麼時候,手心竟已被汗水浸濕了。

  那卷兵書……究竟是怎麼回事?

  屋子裡,許之恆開口問道:「說罷,誰讓你來許家偷東西的?」

  「是……是禾將軍。」

  「你敢騙我?」許之恆大怒。

  福旺嚇得立馬又跪倒身去,「小的不敢欺瞞大爺。與小的交頭的人說,他們的主子就是禾將軍!」

  許之恆的手緊握成拳,壓抑著情緒道:「禾如非為何要你過來偷東西?」

  「小的也不知道,」福旺擦了把額上的汗水,「他們給了小的一筆銀子,小的也是一時間鬼迷心竅。又想著,只是去偷點東西,打聽個人,又不是幹什麼傷天害理的大事,就答應了下來。」

  「打聽人?」許之恆眼睛一眯,「他們究竟要你做什麼?」

  福旺只盼著能有命出去,顧不得其他,索性將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他們要小的找一些大奶奶生前的舊物,還有與大奶奶的生前相關的人。小的進府的時候,大奶奶已經故去了,實在找不著人,只想著或許能偷點東西。」他亦是狡猾,只說自己還沒來得及替對方辦事就被捉住了,絲毫不提先前秦嬤嬤一事,「今夜潛入大奶奶屋裡,還沒找到東西,就被發現了。可是大爺,那床柱裡的東西,真的不是小的拿走的。小的找到床柱的時候,裡面就已經空了啊!」

  這話說的不是假的,可惜許之恆對他仍然將信將疑。

  「求大爺饒小的一命,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他央求道。

  那位向來心軟好說話的許大爺,今日卻遲遲沒有回答,福旺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就見燈火映照的光影下,男人的臉半明半暗,一半如尋常人般不假,另一半,卻如猙獰惡鬼,扭曲的讓人心底發寒。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福旺覺得自己即將小命不保的時候,上頭的人發話了。許之恆道:「既然你說是禾將軍托你辦事,爺就留你一命。不過……」他聲音沉下來,「下一次他們再約你見面時,你需得告訴他們並無發現,且不能將我發現你的事說出去。」

  這是要他去騙禾如非那頭的人了?福旺心中的疑竇一閃而過,飛快的低下頭,感激涕零的開口:「多謝大爺!小的一定替大爺好好辦事!」

  許之恆看著腳下跪地磕頭的小廝,沒有說話。

  禾如非竟然暗中派人來調查禾晏生前的舊物,這是作何?是想抓到把柄來威脅自己?

  是了,前些日子賢昌館一把大火,好巧不巧,恰好燒燬的就是「禾如非」少時的手記,消息一傳到許家,許之恆就猜到了此事必然是禾如非所為。看來對於那位同名同姓的堂妹的出現,禾如非並不如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般平靜。

  禾家的把柄太多,禾二夫人、禾如非本身、禾元盛禾元亮兩兄弟。相比較而言,許家能抓到的把柄,就實在太少了。就連禾晏的死,動手的也不是他,真要東窗事發,許之恆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或許就是這一點,讓禾如非感到不安,所以才會千方百計的在許家抓住禾晏的把柄,這樣一來,只要能證明自己也曾知道禾晏與禾如非互換身份一事,有朝一日真相水落石出,許家也跑不了。

  禾如非怕了,所以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要將許家一道拉下水。

  許之恆臉色沉沉。

  縱然一開始他就知道此事,也明白禾家與許家,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但真當此事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時候,還是會心生不悅。從前安然無事的時候,自然希望你好我好,共沐榮華,可一旦出事……禾如非的這個做法,實實在在的不夠道義。

  既然禾如非如此過分,那他也不必講什麼情面。說起來,正如福旺在禾晏屋子裡轉悠了一圈,卻什麼東西都沒找到一樣,真的出事,只要沒有證據,他許之恆,照樣可以明哲保身。

  ……

  夜裡,禾晏在塌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她知道禾如非並非飛鴻將軍,漏洞百出,可世人都要講究證據。單憑自己一句話,也不可能讓真相大白。且這真相聽起來,還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撫越軍裡,暫且沒有活著的人證了。秦嬤嬤一人尚且不夠,而要想抓住禾如非的把柄,還得從華原一戰入手。華原一戰中,禾如非與烏託人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禾如非做事謹慎小心,想要找到禾如非通敵叛國的證據,或許只能去禾府一趟。

  禾府……

  禾晏從塌上坐起身來,靠著床頭,看向帳幔,思緒漸漸悠遠。

  事實上,她並不懼怕重新踏入禾家,在那個「禾家」,她受夠了利用和冷眼,再回府,也不會再有任何舊情。

  但是,一想到要再次見到禾二夫人,她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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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8:4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夜探禾府

  一連幾日,朔京城裡日日大雪,街道上冷清了許多。

  許府裡,禾心影站在書房前敲了敲門,裡頭人道:「進來」。禾心影走了進去。

  「廚房裡做了些紅豆甜羹,外面太冷了。」禾心影笑著將手中的小碗從籃子裡端出來,放到許之恆的桌前,「夫君喝一些暖暖身子,別凍壞了。」

  許之恆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白瓷小碗上,瓷碗裡,紅豆甜羹發出甜膩膩的香氣,褐色的湯汁,讓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禾家人送來的那碗補藥。

  亦是這樣的顏色,這樣香甜的氣息,那湯藥效果極好,禾晏喝過以後,過了三日高熱,便再也看不見了。

  許之恆下意識的抬頭,禾心影正溫柔的看著她,眉眼間與禾晏幾分相似,令許之恆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識的站起,手中袖子不小心拂到了桌上的湯碗,甜羹灑了一地,染污了他的衣衫。

  「夫君沒事吧?」禾心影嚇了一跳,連忙掏出手帕替許之恆擦拭身上的湯汁,一邊喚丫鬟過來收拾。

  「無事。」見甜羹灑了,許之恆反倒鬆了口氣,接過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水跡。

  「這一碗灑了,我再去叫人送一碗過來。」禾心影忙道。

  「不用了。」許之恆握著她的手,笑著拉她在身邊坐下,「我本就不餓。」

  女子的手溫溫軟軟的,倒是令他這些日子以來的不安稍稍驅散了一些。

  禾心影依言在他身邊坐下,想了想,對許之恆道:「我聽柳兒說,近來我娘身子有些不好,一直臥病在床。我想回去看我娘一眼,夫君這幾日可有空閒時間?不如隨我一道去禾家?」

  那本兵書一直放在她的房間,禾心影總覺得不踏實。倘若哪一日許之恆一時興起讓人搜查整個府邸,很容易就會被發現。況且這兵書來的莫名其妙,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倒不如回到禾家,拿著問問禾二夫人,母親對長姐的瞭解,總比自己的多。

  「你想回禾家?」許之恆頓了頓,問禾心影。

  他看向禾心影的目光,帶了幾分審視。禾心影心中一跳,拿手去挽他的胳膊,「我就回去看看,第二日就回來。夫君你能不能陪我一道回去?我娘也許久沒見著你了。」

  禾心影自小沒吃過什麼苦,娶回家的時候,許之恆就知道她在禾家的時候有些驕縱,不過進了許府後,倒是從來乖巧。這與禾晏的性情又有不同,雖然禾晏亦是從不惹事,安分守己,但若要她如禾心影這般挽著自己撒嬌,是絕無可能的。

  許之恆道:「我這幾日忙得很,恐怕沒有時間陪你一道回府。這樣,我先叫人送你回去,等過段日子,得了空閒,我再陪你一道。」

  禾心影適時的露出一個委屈的表情,道:「……好吧。」

  許之恆笑著握著她的手,思緒早已飄到了其他地方。

  他自是不可能現在去禾家,且不說禾元盛兩兄弟,誰知道禾如非現在打的是什麼主意。在自己府裡安排了眼線試圖抓到把柄……還有禾心影,許之恆心想,禾心影雖然是自己的妻子,但到底姓禾,誰知道禾如非有沒有與她通過氣,這樣也好,禾如非既然能在自己府上安插眼線,焉知他不會將計就計?

  這一回,就先讓禾心影回家探探底吧。

  ……

  到了半夜,天又開始下雪。

  天寒地凍的,禾晏摸黑爬起了床。屋子裡黑漆漆的,連個油燈也不曾點,好在她過去早已習慣了做瞎子的日子,縱然不點燈,在屋子裡走動也不會跌倒。待穿好衣服,便從抽屜裡摸出一把短劍出了門。

  雪下的很大,為了方便行動,她穿的很單薄,夜行衣裡只套了薄薄的一層棉衣,一出門,鼻涕簡直都要凍出來了。香香的馬廄裡燃著炭火,發出微弱的火光。院子裡裡外外都靜悄悄的,禾綏父子與青梅都在熟睡,赤烏那屋裡也沒動靜。禾晏悄悄推開門,走了出去。

  四下裡都是雪,長街被銀白覆蓋一片,沿街兩道的屋簷下掛著燈籠,紅彤彤的,熱鬧極了,再過不了兩個月,就快過年了。新年的氣氛現在就有了,雖然還是有點冷。

  禾晏呵了一口氣,面前立刻湧出一團白霧。說來也奇怪,涼州衛的冬日比朔京冷得多,可那時候日日訓練,每日練的大汗淋漓,反倒忘記了冷。如今在這裡,倒是真是實意的冷的跺腳。

  她才走了幾步,這條街快到盡頭時,便見停著一輛馬車。禾晏愣了一下,大晚上的,空無一人的街道,突兀的在道中多了這麼一輛馬車,簡直像見了鬼。禾晏眯了眯眼睛,定睛一看,那馬車前面還坐了個車伕,看見她,就將頭上的帽子摘了下來。

  「飛……飛奴?」禾晏驚訝的開口,「你怎麼在這?」

  飛奴沒有說話,倒是馬車簾子被人掀開,從上頭走下來一個人,烏金雲紋錦衣,身材挺秀風流,看過來的時候,如雪夜裡的一幅畫,正是肖玨。

  他走過來,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窸窣的聲音,禾晏待他走近,問道:「你大晚上不睡覺,在這裡做什麼?」

  肖玨挑眉,不以為然的開口,「那你呢?半夜出門,又是做什麼?」

  「我……」禾晏語塞半晌,「我睡不著,出來散散心。」

  肖玨嗤笑一聲,好整以暇的盯著她:「大小姐,你家出來散心穿夜行衣?」

  禾晏撓了撓頭,知道這人聰明的很,騙也不好騙,皺著眉頭道:「我出來辦點事……」她看向肖玨,恍然大悟的回頭掃了一眼,「你成日都跟蹤我,大半夜也不放過?肖玨,就算我是你未婚妻,你也不必追的這麼緊。」

  肖玨:「……」

  「你在想什麼,」他似是無言,「你早晨出去,在城西鐵匠鋪裡買了一把短劍,說罷,」他懶道:「這麼晚出去,殺人還是放火?」

  「我買短劍的時候,不是甩掉赤烏了嗎?」禾晏亦是費解,「你怎麼知道的?」

  做這些事的時候,她向來很謹慎,明知道被赤烏發現會引來懷疑,可是好不容易才甩掉了那大個子。

  「不是赤烏,」肖玨道:「總之我就是知道了。」他掃了一眼禾晏別在腰間的短劍,有些嫌棄,「不是給了你銀子,你就不能買把好劍?」

  「這和劍有什麼關係?」禾晏道:「重要的是用劍的人和劍法。我的劍法好,不需要好劍來給自己添光。」

  肖玨點頭,道:「勤儉持家。」

  「……話是好話,」禾晏問,「怎麼感覺像是在罵我?」

  外頭的雪下個不停,極快就在她頭髮上,身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霜雪,肖玨把她往街邊的房簷下拉了一下,站在外側,擋住大半風雪,只問:「還沒說,這麼晚了,你帶把劍出去做什麼?」

  眼見著瞞不過去了,禾晏嘆了口氣,實話實說,「我是想著,禾如非肯定與烏託人之間有別的關係。禾如非為人謹慎小心,難以抓到把柄,我想去禾家一趟,找一找別的證據,如果能抓住禾如非與烏託人有關的證據,就再好不過。」

  「禾家?」肖玨輕輕蹙眉,「你打算一個人去?」

  「好歹我上輩子也是禾家人,」禾晏湊近他,低聲道:「禾家裡裡外外,我熟的不得了。我還知道別人不知道的秘密通道,要偷溜進去易如反掌。一個人去絕對沒問題。」

  「不行,」肖玨想也沒想的打斷她的話,「太危險了。」

  「不是,有什麼危險的。」禾晏反駁,「禾家的侍衛,我一個能打十個。這個時間,他們早就睡了。禾如非現在住的屋子,就是我曾經住的屋子,書架上有什麼暗格,木屜裡有什麼夾層,我一清二楚。等我找完東西立刻就走,又不誤事。夜裡偷襲烏託人數萬敵營都做過,一個禾家,沒什麼好怕的。」

  「禾如非現在本來對你有所懷疑,必然在府中增多守衛,現在去禾家,不是好時機。」

  「再隔久了,我怕什麼證據都毀光了。」

  肖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後,道:「我和你一起去。」

  「什麼?」禾晏立刻拒絕,「你和我去,反倒成了負累。我一個人也好脫身,多了一個你,很不方便的。」

  「那你就別去了。」

  「肖玨,」禾晏氣怒,「你怎麼不講道理!」

  「嗯。」

  這人油鹽不進的?但要和他在這裡吵起來,等下街坊四鄰都被吵醒,也都別想脫身了。禾晏同他僵持半晌,終於敗下陣來,咬牙道:「好吧,只是我真沒想到,旁人都說肖二少爺性情冷漠,不近人情,沒想到私下裡這般黏人。」

  「彼此彼此,」肖玨抱胸看著她,「誰讓禾大小姐有深更半夜去別人府上散心的習慣。」他微微俯身,居高臨下的看著禾晏,語氣是令人切齒的淡然,「我怕出了什麼事,妻債夫償。」

  這人和旁人吵架,大概從未輸過的,禾晏也被說的沒了脾氣,惡狠狠道:「算了,你想跟著去就一道去吧,不過我可提前說好了,真到了禾家,你可別後悔。」

  肖玨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她的腰間,禾晏忙護住腰帶,「幹什麼?」

  他深吸了口氣:「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能做的事情可多了。」禾晏小聲嘀咕,「那誰知道你要做什麼?」

  「禾晏。」肖玨平靜開口。

  「我說笑的。」禾晏討好的笑。

  「你的劍太次了,換這一把。」他解下自己身上的佩劍,遞給禾晏。

  「這不是飲秋嘛?」禾晏愣了一下,肖玨已經把飲秋劍塞進了她的手中,她自知飲秋珍貴,想把劍還給他,「給我做什麼?」

  肖玨看了她一眼,揚起嘴角:「換這把,免得旁人說我肖家寒酸,給我丟人。」

  「什麼旁人,」禾晏趕緊道:「呸呸呸,我們今日去禾家,定然不會驚動任何人,哪有旁人可以看到?」

  不等禾晏說完,肖玨已經抽出她腰間短劍,自顧自的往前走,「拿著吧。」

  禾晏無奈,也只得跟上。

  飛奴將馬車停在路邊,三人一道離開,往禾家的方向趕去。

  禾府位於城西頭,宅院看起來,倒是比不上許家看起來清雅講究,但也算氣派。飛奴在宅院外頭守著接應,禾晏帶著肖玨去了後院圍牆處,待走到一處,停下腳步,低聲道:「喏,這就是我的秘密通道。」

  肖玨盯著面前只能勉強容一人匍匐著通過的洞口,平靜的問:「你所謂的秘密通道,就是鑽狗洞?」

  「噓,」禾晏豎著手指在唇邊,「小點聲。這狗洞也不是一般的狗洞,我敢說,整個禾家沒有一個人知道。」

  「我小時候扮作男子,但力氣不大,同別的男孩子在一處,總擔心漏出破綻。家裡人又怕我在外露面露的太多惹來麻煩,便將我關在府裡。我沒進賢昌館前,每日天不亮就是從這個狗洞鑽出去,爬到京城東皇山上幫寺廟裡的和尚挑水劈柴。一開始手皮都磨得很破,等後來生出繭子後,就能在手腕上懸著石頭打拳了。」

  「賢昌館的少年們,動輒厲害極了,但若非當初我私下裡偷偷爬山練習,只怕在賢昌館裡,過得更慘。」

  「啊,」她心中一動,「該不會是那時候我幫廟裡的和尚們幹了太多活計,所以佛祖看我心誠,才會給我重來一世的機會。難怪大家老是說要廣結善緣,果真如此,你說是不是?」她轉頭看肖玨。

  肖玨捏了捏額心,隱忍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鑽狗洞?」

  「對啊。」禾晏道:「我早說了,你一定要跟著我來,就千萬別後悔,也不是沒有提醒你。」

  「不鑽。」肖玨微蹙眉頭,偏過頭去,像是多看一眼都嫌惡,「我翻牆。」

  「別呀,禾家的圍牆四處都有機關,禾如非現在肯定重新佈置過,我也不知道具體在哪,你要是觸發了機關,咱們就前功盡棄了。」禾晏打量著他,「那要不你跟飛奴一樣,在外面等我,我自己進去就行。」

  「不行。」

  「少爺,行行好,」禾晏無奈:「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樣?」

  肖玨面無表情的看著這狗洞片刻,突然一撩袍角,半跪下來,側頭對禾晏道:「你先。」

  這回,禾晏是真的震驚了,「你真要鑽?」

  「快點。」肖玨忍無可忍。

  禾晏原本就是盼著借這狗洞來讓肖玨知難而退,沒想到這人居然還真的鑽,一時間,心中感慨萬千,要說肖玨的犧牲也實在太大了。要是讓九旗營南府兵的士兵們知道他們的都督大半夜不睡覺跑來鑽狗洞,一定會殺了她。

  不過,這也並非禾晏故意為難。禾家的這個狗洞,是當初她自己親自刨的。禾家不愛養狗,當初是禾晏親自餵養了外頭的流浪狗。這裡比肖玨所言的翻牆安全多了。

  「那你跟著我。」禾晏小聲道:「動作輕點。」

  她自己倒是絲毫不在意鑽狗洞有什麼不好意思,畢竟是從小鑽到大的,好久沒鑽,還怪親切的,身子一錯,就跟泥鰍似的進去了。肖玨忍了忍,也跟著爬了進去。

  禾府的圍牆厚,這洞口又是禾晏少時打好的,不算大,以如今成年的身材,便顯的窄小了一些,待剛鑽出來,還沒站穩,就見微弱的燈籠光下,一團黃色的東西「嗖」的一下撲過來。

  肖玨正要出手,禾晏已經驚喜的小聲道:「二毛!」

  那個叫「二毛」的跑到禾晏跟前,打了個滾兒,扒拉著禾晏的腿,親熱極了,原是一隻黃犬。

  肖玨:「這什麼?」

  「我養的。」禾晏低聲道:「我還以為我死了後,二毛也被趕出去了,沒想到它還在。」

  準確來說,是當年還小的禾晏撿了一隻流浪狗回府,取名叫大毛。禾家人都不待見髒兮兮的流浪狗,但那時候禾晏沒有朋友,孤獨的時候,有一隻黃犬作伴也不錯,便央求著禾大夫人將大毛留在府裡。大毛後來生了一窩小狗,只是天太冷了,除了二毛外,全都沒有活下來。而活下來的這隻二毛還是個啞巴。

  禾如非將帶有禾晏所有痕跡的東西都一一清除,禾晏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二毛了,沒料到還能看到。不過,二毛平日裡住在後院,自己捉老鼠吃,估摸著不是禾如非不想除掉它,是壓根兒就將這狗給忘了。

  「它好像認出我了。」禾晏瞧著正衝自己不斷搖尾巴撒歡的二毛,感嘆道:「我當初同你、林雙鶴、燕賀同窗了這麼久,你們都沒將我認出來,這眼力勁兒還不如二毛呢。」

  二毛傻乎乎的沖禾晏吐著舌頭笑。

  肖玨閉了閉眼,耐著性子道:「現在不是你重逢敘舊的時候。」

  「我知道。」禾晏對二毛打了一個「坐下」的手勢,黃犬乖乖的在原地坐下,「二毛,你就留在這裡替我放風。」她轉頭對肖玨道:「你跟我來。」

  禾府很大,禾晏走的很警惕,每走一處,都要藏在暗處探查一番四處可有下人。她前些日子雖未進禾府,卻在禾府外頭偷偷轉悠了一圈,禾家裡的下人人手比先前她還在時多了不少,不用想也知道是禾如非的手筆。

  或許是禾如非認為禾家的下人多一點,才撐的起「飛鴻將軍」的派頭,又或者是做賊心虛。

  禾如非住的院子,也就是禾晏原先住的院子,是在禾府最深最裡面的一間。肖玨低聲問:「為何如此遠?」

  「因為,禾大少爺因為天生貌醜孤僻古怪嘛。」禾晏道:「不喜與人過多接觸。」

  她那院子,伺候的人本就少,又偏得很。倘若禾晏從小就是個安靜的性子便罷了,但小孩子總是諸多幻想,她原本又活潑,對什麼事都很好奇。活生生因為頂著的這個身份只能待在院子裡一個人玩耍,時間久了,就算不孤僻也被養的孤僻了。

  一個小孩子,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連丫鬟小廝們都不能貼身伺候,更勿用提一起遊戲,時間久了,就自己給自己找樂子。譬如拿樹枝在沙子上畫圖,禾家院子裡的每一間屋子,她都能準確無誤的畫出來,因為已經在腦子裡走了千百遍。

  禾晏一度懷疑,她後來投軍以後,之所以總是對地形格外敏感,走過一次的路就會過目不忘,其實也就是在幼時的經歷給歷練成的。

  「府裡的格局有變動。」禾晏低聲道:「我們得小心一點。」

  這會兒夜已經很深了,守夜的人都在外院,府裡沒什麼動靜,倒是可以稍稍安心一點。眼看著就要到禾如非的院子,禾晏越發的緊張起來。

  拐過一道長廊,正要往前走的時候,禾晏腳步一頓,突然間,悄無聲息的拉著肖玨閃身進了一間空著的茶房。

  肖玨正要開口,禾晏一把摀住他的嘴:「噓,有人。」

  外頭拖拖沓沓的響起人的腳步聲,大概是小廝夜裡去茅房,從門邊經過,聲音又漸漸的遠去了。待外頭再無聲響,禾晏這才鬆了口氣,一扭頭,就愣住了。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透過窗戶,照了一隙亮光在地上。肖玨被她推到牆邊,後背靠著牆,禾晏一時緊張,幾乎整個人都趴在了他身上,而他一動不動,雙手微微往後,像是刻意禮避,禾晏捂著他的嘴,活像個非禮別人的女流氓。

  她一驚,下意識的縮回手。

  年輕男人漠然看著她,突然彎了彎唇,無聲開口道:「佔我便宜?」

  禾晏險些嗆住,連連搖頭,「沒有,沒有,剛才太著急了,不是故意的。」

  這人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眼神裡明明白白就寫著不信。

  禾晏有苦難言,也罷,反正她非禮肖玨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也不在乎一次兩次。就透過門縫往外看了一眼,見無人,悄聲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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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19:0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四章 證據

  除了剛剛半夜起來上茅廁的小廝,這之後,一路順利,沒有再遇到旁的人。禾晏小心翼翼的走到了一處房門外,湊近肖玨耳邊低聲道:「這是禾如非的書房。」

  這原來是禾晏的書房。只是現在成了禾如非的罷了。待走了一圈後,沒有發現別的機關,禾晏才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自己住的地方,走時候本就輕車熟路,肖玨隨她一同進去,甫一進去,禾晏就有些驚訝。

  書架還是原先的書架,桌子也是原來的桌子,可書房裡的擺設卻多了幾倍有餘,瓷器古玩應有盡有,同禾晏從前住的時候截然不同。她猜測大概禾如非是將陛下賞賜的東西全都擺在書房裡了,也不知道是在顯擺給誰看。書架上原來只放滿了半架書籍,如今已經塞的滿滿當當。

  正中間的牆上,掛著一把劍,劍身青碧,劍鞘帶一點蒼翠色澤,正是青琅。

  她愣了一下,目光不自覺的凝在青琅劍上,想要伸手去拿劍,卻又在手指即將觸摸到劍身的時候收了回來。

  肖玨問:「怎麼?」

  禾晏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

  就算今夜她能將青琅劍偷回去,明日禾如非定然會報官,她手中的劍就成了「贓物」,根本無法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人前,這對青琅來說何嘗不是侮辱?

  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

  禾晏想了想,起身走到那一面書架前,蹲下身去,半個身子都趴在地上,伸手往最裡面摸索,待摸到一個熟悉的凸起時,暗格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噠」,竟是一處空的夾層,禾晏從夾層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匣子來。

  肖玨問:「這是什麼?」

  「玲瓏匣。」禾晏小聲回道:「當初陛下給我的賞賜,天下間就這麼一隻,我走後,把此物交給了禾如非,料想他捨不得扔。」

  書架上的暗格,是禾晏從前的時候打的,這玲瓏匣又珍貴,她出嫁到許家前,這些東西既不能帶走,就全部交給了禾如非。玲瓏匣很適合用來存放機密捲軸,天下間就算最出色的能工巧匠也無法打開,只有為玲瓏匣設好開解之法的本人才知道如何打開。且開解之道只能設陳一次。

  這東西如此珍貴,以禾如非的脾性,應當不會丟棄。何況在禾如非看來,禾晏已經死了,天下間就只有他一人知道玲瓏匣如何解開,當然樂得輕鬆。

  他卻沒想到,禾晏會死而復生,這一次反倒是方便行事。

  「不知道他在裡面放了什麼。」禾晏心道,拿起玲瓏匣,依照腦海中的記憶,輕旋瞎子上的鎖道,不過須臾,「啪」的一聲,玲瓏匣的蓋子打開了。

  二人朝匣中望去。

  ……

  禾二夫人的屋裡,禾心影與禾二夫人坐在床頭,手裡還捏著從許家禾晏舊時住處偷出來的兵書,問道:「娘,這究竟是什麼?是我姐姐留下來的嗎?她留這個做什麼?」

  她聲音壓得很低,屋子裡只在床頭放了一盞小小的油燈,丫鬟們都被趕出屋去了。禾心影只道是許久未見母親,夜裡想與母親同塌共勉,也好照料伺疾。如今她什麼人都不敢信,什麼人都不敢留在身邊,尤其是許家帶出來的人。

  禾二夫人怔怔的看著她手中的兵書,目光中隱有淚痕,沒有說話。

  禾心影覺得,自己的母親定然知道些什麼,心中更是著急,「娘,你怎麼不說話?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我總覺得許之恆怪怪的。長姐……」她想說或許禾晏的死並非如外界傳言的那般,可一看到禾二夫人,到嘴的話又嚥了下去。

  倘若禾晏的死真的不簡單,禾二夫人知道後,一定會更傷心的。眼下自己母親身體本就不好,萬萬不能雪上加霜。

  「影兒,你不要管這些事。」過了許久,禾二夫人才開口,聲音格外疲倦:「你只要好好過你的日子就是。」

  「我怎麼能好好過日子,我可不想像長姐一樣不明不白就死了!」禾心影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禾二夫人臉色一白,猛地咳嗽了兩聲,禾心影連忙拿起旁邊的帕子給她擦嘴,帕子落下時,上面濺著一團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

  禾心影嚇了一跳,驚慌的開口:「娘……您怎麼病的這樣嚴重?」

  她來的時候雖然已經知道禾二夫人臥床多日,但禾家人也只說是尋常風寒,在家休養些日子就好。可眼下看來,分明嚴重得多。

  「爹沒有找大夫來看過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禾心影急了,就要下床,「我讓人拿帖子請大夫來……」

  「別去。」禾二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看起來柔弱的婦人,抓起人來的時候卻格外有勁,像是要用盡這一生力氣似的,「娘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沒事。」

  禾心影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娘,你們為何有什麼事都不肯告訴我?我感覺府中有事情瞞著我,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未出嫁前,她無憂無慮,天真幸福,當初長姐去世,她嫁給許之恆,倒是鬧過一段時間,不過很快,就被許之恆的溫柔體貼所打動。從未經歷過人世險惡的女孩子,天真的以為自己就能一輩子被人保護。但當一些醜陋的真相揭開一角,她隱隱約約窺見其中一絲的骯髒凶險時,才會覺得身為女子的無力。

  「影兒,」禾二夫人慢慢的開口,「你長姐已經死了,娘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她慈愛的看向禾心影,伸手安撫的拍了拍禾心影的頭,就如禾心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那般,「你要記住,無論是在禾家,還是許家,一個人都不要相信。娘沒有本事,保護不了你姐姐,也保護不了你。你若想要好好活著,就不要看,不要問,不要聽。」

  禾心影木然的道:「長姐嫁到許家後不久就瞎了,不是什麼都看不見了嗎?可她還是死了。」

  禾二夫人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娘,你只需告訴我,這本兵書到底是不是長姐留下來的,為何許之恆要將它看的如此重要。還有大哥,隔三差五來許家,並非來看我,明明是找許之恆的。還有你……」她道:「你是不是,被爹軟禁了?」

  禾二夫人看向眼前的女子,雖是親生姐妹,但她總覺得禾晏與禾心影長得並不相似。禾晏堅強、獨立、沉默而安靜,從小就戴著面具,以至於她現在回想起來,都想不出禾晏小時候的模樣。倒是長大了後,以女子身份回到禾家,見過那麼寥寥數次。

  一個生的有些英氣清秀,眉眼間堅毅果敢的姑娘。

  而禾心影不同,軟軟糯糯,如一隻雪白的糰子,看著就討人喜歡。被人踩了腳會大哭,為了一條漂亮的衣裙撒嬌賣乖。

  這兩個女兒,性情截然不同,於是她也就理所當然的認為,禾晏是天生的堅強,禾心影就是天生的需要人疼愛。

  直到禾晏死後。

  有一日,她突然意識到,或許在過去那些日子,禾晏也如禾心影一樣,受了委屈會想哭,看到喜歡的玩意兒渴望擁有,就如堅強的女孩子也會需要母親的關心疼愛,而眼前這個總是攥著她衣角吵鬧著買糖吃的小姑娘,不知不覺,也已經長大了。

  禾心影並不知道,當她沉下臉時,認真而執拗的追求一個真相時,與她死去的長姐,何其相似。

  可是,縱然如此,她卻還是什麼都不能說。

  知道的太多,對禾心影來說就越危險。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決不能再失去一個。

  「我……」

  禾二夫人話還沒出口,突然聽到外頭有人高喊了一聲:「有賊!府裡進賊了!快抓賊!」

  登時間,整個禾府上下都熱鬧了起來。

  「有賊?」禾心影下意識的往床頭縮去,一邊又道:「哪個賊子不長眼,都敢進咱們府上了?」

  禾二夫人抓著她的手臂,「別說話,也別出去,小心點!」

  禾心影點頭。

  另一邊,禾晏正帶著肖玨在院子四處奔走,心中暗罵禾如非狡猾。禾如非雖不能在玲瓏匣的開解之道上再有變動,可這人十分多疑,竟在匣子內部上了一層機關,一旦玲瓏匣打開,就會有哨聲響起。

  如此一來,只要有人在這裡打開玲瓏匣,必會被發現。

  不過,剛剛她打開時看清楚了,裡頭放著幾封信件,她將信件揣進懷中,禾如非既然沒有將這玲瓏匣空著,還特意動了手腳,這幾封信定然十分重要,今日一趟,也不算一無所獲。

  「侍衛全醒了。」肖玨提醒她道:「逃還是打?」

  「我帶著你的劍,劍一出鞘就露餡了。不能打,」禾晏垂眸,想了想,「跟我來!」

  禾府院子裡每一個角落她都熟記於心,想要避開人輕而易舉,但不知是不是這段日子禾如非心虛氣短極了,府中侍衛比家丁還要多,此刻哨聲一響,火把和人手從四面八方冒了出來。

  「他們在那邊,追!」

  「將軍說了,抓到刺客,不必留活口,生死勿論!」

  禾晏心中冷笑,竟然這般害怕,越發篤定懷中所揣信件必然不簡單。她拉著肖玨,一路疾行,路過一處房屋時,閃身躲了進去。

  禾二夫人正拉著禾心影靠在床頭,擁著被子緊張的很,冷不防見屋裡多了兩個人,禾心影嚇得就要大叫,下一刻,一把冷冰冰的劍橫在她脖頸之上,那蒙著面的黑衣人開口道:「住口,敢叫的話就殺了你。」

  禾心影嚇得立刻噤聲。

  禾晏手持著長劍,心中亦是懊惱不已,她原本想著,禾二夫人的院子離外牆那頭最近,好來借個道,誰知道這大半夜的,禾二夫人居然沒睡,禾心影居然也在,這麼晚了不休息在這幹嘛,母女兩個說悄悄話?禾晏的心中頓時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不過眼下這算什麼?她親手挾持了生母和親妹妹?

  許是裡頭的動靜有些傳到了外面,有丫鬟在外面問道:「二夫人?二夫人可是出了什麼事?」

  禾晏心中一跳,不等她開口威脅,禾二夫人已經開口,語氣如常,「無事,只是有些咳嗽罷了。」

  外頭沒了動靜,禾晏鬆了口氣。再看身後的肖玨,正警惕的盯著房門,防止有人衝進來。

  「聽著,」禾晏低聲道:「我無意傷害兩位,把後院鑰匙給我,放我們二人離開。」

  禾心影顫巍巍的開口,「誰知道你們會不會殺人滅口?」

  禾晏有些意外,這妹妹看起來乖乖巧巧的,不曾想還有幾分膽量,她故意壓著嗓子,陰測測的開口,「你覺得你有資格與我講條件嗎?」

  禾心影臉色一白,不敢開口了。

  倒是禾二夫人,無視架在禾心影脖頸上的長劍,走下床榻,從抽屜裡摸出一把鑰匙,遞給她道:「你們走吧。」

  禾晏大感意外。

  她原以為禾二夫人也要與她講一講條件,亦或是想辦法給禾家人通風報信,禾晏甚至做好了提防的準備,卻沒想到她會如此平和。禾晏忍不住看向對方,面前的婦人一雙眼睛牢牢盯著她,目光是禾晏看不懂的複雜。

  她像是在看禾晏,又像是透過禾晏在看另一個人,若非禾晏知道自己臉上戴了黑巾,都快要懷疑禾二夫人是否已經認出了自己。

  見禾晏不動,禾二夫人又推了她一把:「侍衛很快會過來,快走吧。」

  肖玨對她點頭:「走。」

  禾晏顧不得其他,抓起後院的鑰匙轉身要走,錯身而過的瞬間,突然感覺到手中被塞了什麼。她來不及細看,下意識的將手中之物揣進懷中,拿著鑰匙開了後院的門跑了出去。

  禾二夫人說的不錯,追兵轉眼就至。來的時候鑽狗洞,回去的時候卻沒那個時間了,既已暴露,直接走後牆。那追上來的侍衛正要緊隨其後,突然覺得膝蓋一痛,低頭一看,不知從哪裡來的黃犬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痛得這人鬼哭狼嚎,一時追趕不及,眼睜睜的看著那兩個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

  ……

  府裡上上下下混亂一團,禾心影好容易才平復下心情,將桌上的燈重新點燃,拍著胸道:「方才真是嚇死我了,那人的眼神好凶,我真怕他殺了我們。娘,大伯父要是知道我們放跑了刺客,縱然是為了保命,也會生氣的,這件事如果無人發現,就暫且不要告訴旁人了吧……娘?」

  禾二夫人只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手,像是對她剛剛說的話並未聽進去。禾心影急道:「娘!」

  禾二夫人回過神,看向她道:「知道了,此事你也別告訴別人……許大爺也不要說。」

  禾心影覺得怪怪的,母親方才看那黑衣人的神情很不對勁,隨即又想到了什麼,「可是那兩個人真的是來偷東西的嗎?我瞧著他們兩手空空,也沒偷什麼,我的兵書……對了,我的兵書呢?」

  同禾二夫人在塌上說話時,兵書就放在床頭,如今空空如也,禾心影一怔,「糟了,那兩個人該不會是將我的兵書偷走了吧?可是,他們偷兵書做什麼?娘,你看見我的兵書了嗎?」

  禾二夫人咳嗽了一聲,才道:「不必找了,兵書我給剛才的黑衣人了。」

  「為、為什麼?」禾心影怎麼都沒想到禾二夫人會有此舉動。

  「那東西,留在你我手上都是個禍害。」禾二夫人神情空落落的,「那兩人既是為了偷盜而來,兩手空空,不知道有沒有偷到他們想偷的東西。若偷到了,便錦上添花,若沒有得手,就是雪中送炭,也不枉他們涉險來禾家一趟。」

  「娘,」禾心影氣急,「哪有這樣的道理,那可是我從許家好不容易拿出來的東西。」

  「影兒,你記住了,」禾二夫人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無論是今夜的刺客,還是許家的兵書,都爛在肚子裡,不要對別人提起一絲一毫。」

  禾心影本就是為了解惑而來,如今一個疑團未明,不解之處卻越來越多,卻又無可奈何,到最後,也只得應了一聲:「知道了。我不會對旁人提起。」

  ……

  飛奴在外,接到了禾晏二人時,三人便立刻藏身到了一處別院。

  「這是什麼地方?」禾晏奇道。

  「我在朔京城裡的別院,有時候府裡做事不方便,就在此處。」肖玨答道。

  禾晏稍稍一想也就明白過來,肖璟夫婦尤其和善,肖玨所處遭遇,注定他所行之事不會為大部分世人所理解,這樣也好,看不到,也就省了許多麻煩。

  禾晏從懷中掏出先前在玲瓏匣子裡的信件,炫耀似的對肖玨揚了揚,「你看,這一趟收穫頗豐,我早說了,去禾家一趟,絕對有得賺。」

  肖玨瞥她一眼,道:「很危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頓了頓,又道:「明日起,禾如非必然以此為藉口搜遍整個朔京城,這幾日你就在家,不要輕舉妄動。這些信件丟失,禾如非第一個懷疑的人是我,恐怕會連累到你。」

  「沒事,我好歹也是陛下親封的武安侯,他拿不出證據,也別想把我怎麼樣。」禾晏迫不及待地將信拆開,「還是先看看信上說的是什麼?禾如非藏得這麼嚴,我才不相信是情詩。」

  信件一共有三封,禾晏與肖玨拆開來看,倒是不長,只是看完後,兩人同時變了臉色。

  「混賬!」禾晏放下手中的信,忍不住一拳擂在桌上,「世上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那三封信裡,有兩封是給烏託人的,有一封是給徐敬甫的。雖然早在涼州城裡看見禾如非的小廝丁一時,禾晏就猜測禾如非恐怕與徐敬甫搭上了關係,但到底沒有證據。眼下這信裡白紙黑字寫的明白,確是如此。

  華原一戰,禾如非果真與烏託人達成交易,禾如非將撫越軍的軍情送給烏託人,故意勝的慘烈,而代價就是能與徐相搭上線,同徐敬甫表達自己合作的誠意。並且會在烏托使者進京求和一事上,力主求和,促成烏託人在大魏開立榷場。

  禾如非從頭到尾,最害怕的也不過是身份被揭穿,世人發現他與過去那個能征善戰的「飛鴻將軍」不同。可就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他竟然通敵叛國,將大魏百姓的性命棄之不顧,不忠不義。

  肖玨看著手中的信,禾如非與徐敬甫搭上線,亦是麻煩。徐敬甫在文臣中隻手遮天,文臣大多主和,如今主戰的,也不過是幾個武將而已。可「飛鴻將軍」在武將中素來頗有聲望,如果禾如非主和,剩下主戰的幾個武將,寥寥無幾。

  禾晏深深吸了口氣,「這般無恥之人一旦進了官場,果然變本加厲。偏偏頂著我的名聲,真是令人作嘔。」

  「你放心,」肖玨淡聲道:「一切有我。」

  禾晏忽然又想起方才離開禾府之時,禾二夫人往她手裡塞了個什麼東西,只是那時候情況危急,她來不及細看,便一把揣進了懷中。此刻終於有了時間,便從懷中掏了出來。

  這是一本書,大抵是被捲的很久,紙張已經發皺變黃,書角全都翹起。這本書大概被人看過很多次,書頁都被摸得很薄。禾晏甫一打開,就怔住了。

  肖玨站在她身後,目光亦是落在書卷上。

  「這是……」

  「我的兵書。」禾晏喃喃道,低頭翻了幾頁,沒錯,的確是她的字跡。她上輩子投軍以來,看了許多兵書,將其中最珍貴的幾本反覆品讀,並在旁邊記上了自己的手記與註釋。

  後來她出嫁之時,與「飛鴻將軍」有關的一切都要盡數拋棄。劍不能帶走,戰馬不能帶走,心腹手下更不能帶走。最後,禾晏偷偷藏了一本兵書在嫁妝箱子裡,帶到了許家。

  人前做端莊溫柔,與尋常女子並無二致的許大奶奶,人後時,她卻懷念自己過去在戰場上自由馳騁的日子,手指每每摩挲過書卷,便會想起當初在軍營裡一同出生入死的夥伴。

  她把這兵書藏在自己睡覺的床柱之中,如今,失而復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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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生辰

  兵書還是舊時的模樣,恍惚讓禾晏回到當年剛嫁入禾家時候的日子。

  不過後來瞎了後,她便沒有再將這兵書拿出來過。她原以為這書要麼一直沒被人發現,要麼就早已被許之恆燒燬,沒料到如今居然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這書是怎麼到了禾二夫人手中。

  「你說,我娘將這書給我,是什麼意思?」禾晏看向肖玨,「她該不會認出我來了吧?」

  不等肖玨說話,禾晏又立刻自己搖頭否認,「不可能,就算是上輩子,我與她見面也屈指可數,我是什麼樣子,我娘可能都記不清了,更勿提現在。」她自嘲的笑笑,「怎麼現在我也開始胡思亂想,異想天開。」

  可是,當她回憶起當時禾二夫人將兵書塞到她手中的那一刻時,又依稀隱約的捕捉到了一點對方眸中的眷戀和不捨。

  這怎麼可能?

  禾二夫人還有另一個女兒,比起自己來,禾心影自小跟在禾二夫人身邊,是真正的掌上明珠。不像她,連一聲「娘」都沒有喚過。禾晏一直以為,在面對禾家人時,她早已可以做到心硬如鐵,可剛剛衝進禾二夫人屋中時,看見禾心影與母親睡在一張床上,縱然出嫁後,回府也能與母親這般親暱的夜談,原來也會妒忌。

  仔細想想,上輩子她的親緣,一直很寡淡。父母如斯,丈夫如斯,雖然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雖然現在身邊已經有了陪伴的人,但有些遺憾,就在那裡,終其一生都無法彌補,如被砂礫掩埋住的洞口,風一吹,還是空空落落,觸目驚心。

  禾晏不想讓肖玨看出自己的失落,轉了話頭,「不過,這兵書現在剛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先前在賢昌館裡找到的那些手記,到底時間隔得久遠,禾如非也可以藉口說後來字跡有變。這兵書上卻離得不遠,只要仔細比對禾如非現在的字跡,總會發現端倪,而且……正好是兵書,天助我也。」

  肖玨點了點頭,「與烏託人的信件往來,時機一到,也能派上用場。」

  「禾如非留著這些信件,應該是怕烏託人和徐相過河拆橋,所以留了一手,為防萬無一失,才特意藏在玲瓏匣中。」禾晏思忖,「真不知該說他是狡猾還是愚蠢。」

  正是他的多疑,恰好將把柄落在了別人的手上。

  「這東西我收著反而不安全,」禾晏想了想,對肖玨道:「還是你收著吧。禾如非再怎麼膽大妄為,應當也不敢去肖家撒野。」

  她抬頭看了看天,過不了多久,天就快亮了,今日整整耽誤了一夜,「我要回去了,等下天亮了,禾如非該派人搜查整個朔京。我怕出事。」

  「我送你回去。」

  禾晏點了點頭,雖然竭力裝的如常,不過禾二夫人的事,還是沉甸甸的壓在她心頭。雖然當時她要挾禾二夫人給自己開門一事暫且無人知道,可誰知道禾如非會不會懷疑上禾二夫人。就算她是禾家人……禾如非如此心狠手辣,待她能下狠手,禾二夫人又如何?禾元亮根本就不顧父女情誼,那麼夫妻情誼,又能剩幾分?

  「你放心,我會派人潛入禾家,看著禾二夫人。」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擔憂,「不會讓她有事。」

  禾晏抬眼看向他,稍稍鬆了口氣,「如此,多謝你了。」

  縱然這般,她看起來還是有些悶悶不樂,肖玨目光清清淡淡的掠過她,道:「禾晏。」

  「什麼?」

  「再過兩日,是我的生辰。」

  禾晏「哦」了一聲,突然反應過來,抬起頭,「……那你有什麼想要的,我可以買來送給你。」

  「你有錢嗎?」他問。

  「你上次不是給了我一筆銀票嗎?」禾晏回答的很順溜,待看到他的神情,又訕笑一聲,好像拿別人的銀子給別人買賀禮是有些不對,「可是……我就只有你給我的那些錢了啊。」

  「我刺繡女工也不好,要讓我一兩日繡出什麼帕子,也不可能。你怎麼不早說,現在要我做也來不及了。要不……我去給你撿塊石頭,用斧子劈成你喜歡的形狀?」

  在涼州衛的時候,楚昭大半夜不睡覺就是為了撿石頭,或許他們富家少爺都有這樣古怪的癖好。

  肖玨臉色一沉,似是想到了不好的回憶,「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麼?」禾晏湊近他問。被肖玨這麼一打岔,她方才低落的情緒倒是緩解了不少,至少眼下,是真心實意的為肖少爺的生辰賀禮操心起來。

  「我要去逛夜市,」肖玨掃了她一眼,「你帶上銀票,我看中什麼,你就買給我。」

  這下禾晏聽明白了,肖二少爺是想要享受被人寵著的感覺,不過這種事慣來都是男子陪女子出來逛夜市,給女子買花買玉買珠釵,怎麼到了她這頭,就反了過來?

  「沒想到你居然有這種匪夷所思的愛好。」禾晏背著他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肖玨挑眉。

  禾晏轉過身,笑眯眯的答:「我是說,既然是我們少爺的生辰心願,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為你達成。不就是逛夜市嘛,我把銀票全都帶在身上,你想要什麼都給你買,怎麼樣?」

  女孩子的臉近在咫尺,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與對方的距離近的過分,肖玨微微側頭,嘴角微微一翹,道了一聲:「嗯。」

  ……

  肖玨夜裡將禾晏送回府後,已經很晚了。禾晏乾脆上塌好好睡了一覺補眠,待醒過來,已經是晌午。青梅做好了午飯,禾晏揉著惺忪的睡眼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問:「青梅,今日外頭可有什麼新鮮事?」

  青梅正幫著禾晏盛湯,聞言驚訝的開口,「姑娘,你怎麼知道外頭出事了?一大早奴婢看您睡得香沒敢叫醒您,去街上買菜的時候聽說,飛鴻將軍府上昨天夜裡遭賊了,飛鴻將軍屋中有名貴器物遺失,如今城門已經封了,官府正在四處搜查可疑人士呢。」說罷,她又自顧自的念叨,「可是世上怎麼會有這般膽大的賊子,居然去飛鴻將軍府上偷盜,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她並不知道,那個膽大的賊子正坐在桌前,不慌不忙的喝著碗裡的熱湯。

  禾晏只要一想到現在禾如非慌張的如無頭蒼蠅的模樣,心中就爽快的不行,連湯都要多喝幾碗。想來以禾如非的多疑性子,接下來很長一段日子,不,應當說,只要那幾封信沒被找到,禾如非就會一直如坐針氈,夜不能寐。

  實在是大快人心。

  禾晏猜測的不錯,此刻的禾府上下,正是一片狼藉。

  昨夜到現在,朔京城裡可疑的人全都被查了一遍,到現在也沒下落。禾如非臉色難看至極,下人們都不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觸他的霉頭。

  「如非,現在該怎麼辦?」禾元盛緊張極了,能讓禾如非如此大費周章,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的失物,他已經隱約猜到了一點。這東西落在別人手中,就是能致死的把柄,何況是如今的局面。

  「父親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禾如非冷冷開口,「來人出入府上如無人之境,對府上各處瞭如指掌。連我書房中的暗格秘密都知道,還能打開玲瓏匣……」

  「你是說,府中有奸細?」禾元盛問。

  「未必沒有。」禾如非道。

  「可是如今府裡的下人都是家生子,況且你的書房,除了你自己,下人都進不去,更不要提書架上的暗格。如有內奸……會是誰?難道……」禾元盛眼睛一眯,「你懷疑是你二叔?」

  「他沒有那個膽子,也沒有那個腦子。」禾如非眼中閃過一絲鄙夷。禾元亮如今更不堪大用,是以眼下府中有事相商時,禾如非都懶得叫他。禾元亮也樂得輕鬆,他本就不是能擔的住事的人,人生中唯一做過的有用點的事,也就是養了禾晏這個女兒,除此之外,廢物一個。

  「那你懷疑……」

  「二叔是沒這個膽量,二嬸可未必。因為禾晏的事,只怕早就對我們心中存怨,女人從來都是感情用事,焉知她會不會因此懷恨在心,做出什麼出人意料之事。」

  禾元盛眉頭一皺,「如此,這個女人留不得了。」

  禾如非搖頭:「現在不可輕舉妄動,若真是她也好辦,至少可以順藤摸瓜找出幕後主使,而且多個人質在我們手上,日後也方便行事。」

  「可留著她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只要不讓她出府,身邊留人看著,活著也無妨。」禾如非冷道:「只是昨夜禾心影也回府了,回府當日,府中就進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禾心影?」禾元盛沉下臉,「她是禾家的人,也敢……」

  「只是懷疑罷了,」禾如非打斷她的話:「找人接近她身邊人,看看她是不是真是什麼都不知道。二嬸如果想保住禾心影,應當不會告訴她真相。只是許之恆近來有些古怪。」

  想到許之恆,禾如非又是一陣不悅,同這樣的蠢貨合作,大概是最令人煩心的一件事了。

  「此事交給我,」禾元盛沉思片刻,「你留在府裡等消息。」起身出了門。

  禾元盛離開了,禾如非一人坐在椅子上,心中思緒難平。如禾元盛所說,第一個想法就是府中有內奸,所以才會對府中路徑瞭如指掌,可他心裡清楚明白的知道,書房裡書架上的暗格,並非內奸可以探尋到的,還有玲瓏匣。

  當年禾晏將玲瓏匣交到他手中的時候,曾經說過,普天之下,除了他們兄妹二人,再無人可以打開此匣。後來禾晏死了,天下間就只有他一人才能打開,因此禾如非才會將幾封密信放於匣中。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安心一點,他又在匣子多做了一層機關。

  原因為這輩子都不會碰到這機關,沒想到昨夜居然能聽到哨聲。玲瓏匣被打開了。

  要麼,是禾晏當初在說謊,除了他們二人以外,天下間還有第三人知道這匣子如何打開。

  要麼……

  他的眼前浮起許之恆恐懼的神情,聲音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慌亂。

  「是……是禾晏,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啪」的一聲,桌上的茶杯被禾如非猛地拂到地上,他站起身來,看向牆上的長劍。青琅蒼翠清幽,發出淺淺光澤,他狠狠扯了一下嘴角。

  回來了……他也不怕。

  ……

  接下來的一日,飛鴻將軍府上鬧賊了的事傳的沸沸揚揚,但一直都沒能找到賊子落腳何處。整個朔京城雞飛狗跳,好不熱鬧,禾晏倒是難得的過了一天輕鬆日子,只在家裡喝茶睡覺,看的青梅都有些詫異。

  到了兩日後,這天夜裡,天早早的黑了,外面沒有下雪,難得是個晴夜。禾晏梳洗完畢後,打算與肖玨出門。

  之前在夜探禾府過後,肖玨曾對她說過,今日是他生辰,要禾晏陪他一道去夜市。約好了在家門口見面,估摸著時候不早,禾晏也該出門了。

  青梅給她挑了一件銀紅色的彩繡藤文小衫,下罩同色的軟煙羅織錦長裙,又精心梳了個百花分髾髻,髾尾垂於肩上,倒是顯得可愛了幾分。禾晏在鏡子前左右端詳了一番,頗不自在,「這穿的也太過花哨了一些,今日是肖玨生辰,不是我生辰,何必如此隆重?」

  青梅一邊往她耳朵上戴一對珊瑚耳環,一邊笑著道:「可是姑娘,你是要和肖都督去逛夜市啊。夜市上那麼多人在,肯定會認出你們二人。當然得隆重一些,畢竟要出去給人看的。」

  禾晏擋住她試圖還給自己腦袋上繼續插釵的動作,「行吧,這樣就好了。我看時辰也差不多了,我先走了。」說罷,便要去取放在箱子上的那件兔毛披風來。

  這披風是原先的禾大小姐箱子裡的,在大小姐的衣物中,唯有這一件看起來素淨一點,禾大小姐大概不太喜歡這件披風,所以被壓在了箱子底下。但這是禾晏能找到的最暖和的一件了。說起來,剛醒過來的時候,禾晏瞧著大小姐的身體柔柔弱弱,一陣風就能颳倒,可在她的箱子裡,卻全都是薄如蟬翼的衣裙,似乎從不過冬天似的。

  禾晏拿起披風,正要披上,被青梅一把奪了過來。

  「你幹什麼?」她莫名其妙。

  「姑娘穿身上這件就行了,這披風還是別拿了吧。」青梅看了看手裡的兔毛披風,「這件已經很舊了,穿起來略顯臃腫,夜裡燈火之下,不襯人。」

  禾晏無言片刻,「可不穿的話會冷啊!我就穿這件裙子出去,會被凍死。我總不能為了好看連身子都不顧了吧。」

  可一向好說話的青梅今日卻十分執著,「不行,姑娘,好看和冷之間,當然是好看更重要。況且你要是自己穿暖和了,讓肖都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想啊,」青梅循循善誘,「你倆不是去夜市了嗎?肖都督定然會穿著外裳,姑娘你越冷,正好顯得你柔弱需要人照料,肖都督一看,心疼了,就會將自己的外裳脫給你穿上,對你們之間的關係必然大有進益。」

  禾晏一聽,匪夷所思的開口:「這什麼歪理?他若把衣裳給了我,他不也會冷嗎?合著我倆必須得凍壞一個,什麼仇什麼怨啊?」

  「這怎麼能算是歪理呢?」青梅振振有詞,「天下間的男子,多會憐惜柔柔弱弱的女子。姑娘你什麼都自己來,肖都督豈會意識到你需要照顧。您別不信,這可是赤烏侍衛親口告訴我的,他既是男子,又是肖都督的近侍,肯定很瞭解肖都督,就照他說的做,準沒錯。」

  禾晏:「……」

  赤烏有病吧?成日不去幹別的就去琢磨這個?青梅好好的一個丫頭都被帶偏了。肖玨是那種憐香惜玉的人麼?君不見當年山上狩獵,多少姑娘家穿的薄薄的來觀看,往肖玨身上生撲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也沒見肖玨把他的貂裘給誰穿。

  「你這都是無稽之談,胡說八道!」

  青梅把禾晏往門外推,「反正姑娘您今日不能穿這兔毛披風出去,您就聽婢子的一回。」

  「啪」的一聲,門被關上,險些撞上了禾晏的鼻子。禾晏對著這門真是哭笑不得,不過眼下時辰也不早,要是等下禾雲生下學回來,要是知道禾晏夜裡與肖玨一道出門,又是少不了一通吵鬧。禾晏想了想,也罷,她這身子骨在涼州衛風吹雨打都受住了,也結實的很,不至於風一吹就倒,如此,一夜應當無礙。

  思及此,便抬腳出了門。

  好巧不巧,剛一出門,一輛馬車就停在了門前。飛奴做車伕已經做得得心應手,肖玨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他今日穿了一身暗藍繡蟒紋的錦袍,外罩黑色狐皮披風,檀木簪,墨黑長髮垂在肩頭,格外風流昳麗,看過來的時候,燈火襯得鼻樑筆挺,薄唇分明,一雙眼睛如秋水般動人。

  禾晏吞了吞唾沫,事實上,以自己的姿色,與肖玨同時站在此處,只怕眾人憐香惜玉的也不是自己。

  青梅實在是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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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六章 燈謎

  禾晏走到肖玨跟前,肖玨目光掃過她,隨即微微蹙眉,「怎麼穿的如此單薄?」

  「太熱了。」禾晏打落牙齒和血吞,心裡把赤烏罵了個狗血淋頭,面上還得裝作若無其事,拿手搧風道:「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炎熱。」

  肖玨作勢要解下披風,被禾晏眼疾手快的攔住,「真的不用,我若覺得冷,回頭去取一件衣服就行了。之所以穿成這樣,就是因為太熱。你沒有聽過林雙鶴說起過嗎?有時候人會覺得熱,這時候穿的太厚重,反而不能驅散體內悶氣,容易生病。」她隨口胡謅一通。

  肖玨將信將疑的盯著她。

  禾晏抓住他的胳膊,「好了,不要再管我穿什麼了,先去東市吧,晚了怕錯過精彩的地方。」

  朔京城內,坊市商貿繁盛,按方位分東市西市,南市與北市。其中最繁華的,又要屬靠近城隍廟那頭的東市。

  東市又分十二月市,正月燈市,二月花市,三月蠶市,四月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寶市,八月桂市,九月藥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此時正值十一月末,十二月初,梅市已經收市,只剩下三兩處攤主面前還在賣著堆摞的紅梅,桃符市已經開始,處處都是擺攤寫字春聯的。每至一處,便見眾人圍觀,或歡呼鼓掌,或驚嘆讚聲不斷,熱鬧極了。

  因快到年關,燈市也開始放燈。街道燈火大盛,變幻無窮,人山人海,十分喜慶。

  禾晏隨肖玨走到東市入口,已然感到人群繁華。

  「也太熱鬧了。」她仰頭看著懸掛在腦袋上的各色綵燈,忍不住驚呼,「我還是第一次來逛夜市。」

  「第一次?」肖玨側頭看她。

  禾晏點頭,「對啊,這種人多的地方,我以前都不能來,免得露出破綻。年年禾家小輩們一起逛夜市的時候,我都特別羨慕。之前在濟陽城的時候,我就覺得濟陽城的夜市好玩的緊,沒想到朔京城的也不差。真好看!」

  她滿眼都是激動和欣喜,活了兩輩子,此刻卻如孩子般快樂。夜市並不是什麼高門大戶才能來的地方,尋常百姓們都能來此地尋樂,但眼前這個人,卻是第一次。

  許多普通人習以為常的東西,在她那裡,都是禁止。

  年輕男人看著身側的姑娘,眸光溫和憐惜,下一刻,禾晏已經拽著他的袖子,往一處賣糖人的面前擠過去。

  「糖人!」禾晏高興地開口,「我還記得我小時候不能來逛夜市,饞的不行,最後就讓大伯母去夜市的時候託人幫我買了一隻,我捨不得吃,把它插在筆筒裡,最後化的到處都是。」她回頭看肖玨,「肖玨,你想不想吃,我買一隻送給你?你想要什麼?這隻麒麟好看?還是你更喜歡鳳凰?」

  肖玨掃了插在草垛上的各樣糖人一眼,「不要。」

  「為什麼不要?」禾晏很是豪氣,「我有銀子,我給你買。」

  肖玨的目光從糖人移到她臉上,語氣淡淡,「沒有花籃。」

  「花……籃?」禾晏莫名其妙,「你喜歡花籃嗎?」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卻又在平靜中,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濟陽城的時候,你不是送過楚子蘭一隻紅糖花籃?」

  「你怎麼知道?」禾晏悚然。

  「我就是知道。」這人微微揚眉,轉身往前走。禾晏連忙跟上,這會兒也回過味來,肖玨說這話的語氣,怎麼聽著有些不爽。

  好吧,送他對頭東西這回事,可能讓肖二少爺格外介意。

  「……當時他送了我一條穗子嘛,」禾晏緊緊抓著他的袖子,免得在擁擠的人潮裡走散了,一邊討好的表忠心:「我也是覺得拿人手短,一定不能欠下人情才送了他一隻花籃。你知道這世上人情賬最不好還了。我與你的關係就不至於此,我們就沒必要分得那麼清。不要生氣了嘛,都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還放在心心上,肖都督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女子計較這些小事,肖都督,二公子……小少爺?」

  肖玨似是被纏的不耐煩,撇過頭去,面上一本正經,嘴角卻微微勾起。

  禾晏看出他沒方才那麼計較了,一側頭看見街邊有賣陽春麵的,就拉著他往那邊走,「今日你生辰,應當吃一碗壽麵才是。來吧,我請你!」

  那賣麵的是一對夫妻,就在街邊支了一口鐵鍋,鍋裡滾著水,一邊的筲箕裡盛著麵粉,小桌上擺了一罐罐鹽醋。又在兩邊架了幾張桌子矮凳,就是鋪子了。

  禾晏讓肖玨先去坐下,自己跑到老闆娘面前笑道:「一碗麵。」頓了頓,又道:「今日是這位公子生辰,」她偷偷指一指肖玨,「煩請老闆娘將這碗麵做的漂亮些,放隻雞蛋,青菜也要多一些,再多放點滷肉……唔,有雞腿也好……」

  「夠了,夠了,姑娘,」一側的老闆笑道:「再多,碗都要放不下了。」

  「哦,」禾晏點頭,「那就先這樣吧。」

  老闆娘一邊和麵一面笑道:「坐著的公子是姑娘的情郎吧,生的可真是俊俏。」

  禾晏臉一紅,沒敢搭腔。

  老闆娘大概不認識肖玨,只單純的為肖玨的美色所惑,「奴家在這賣麵賣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長得這麼好看的少爺。既是有情人,不如再叫一碗元宵,芝麻餡的,燈市上兩人吃一碗元宵,一生一世都是有情人嘞。」

  「不必了,」禾晏笑道,「這位少爺不吃甜。」

  「這樣啊,真可惜。」老闆娘仍舊笑眯眯的,也不多勸。

  禾晏就要往肖玨那頭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鬼使神差的沖老闆娘道:「那個……還是來一碗吧。」

  老闆娘嫣然一笑:「好嘞!」

  待壽麵送過來的時候,肖玨盯著面前的碗,無言片刻,「禾晏,你在餵豬嗎?」

  麵碗倒是並不大,卻裝了滿滿當當的麵條,上面臥著一個雞蛋,翠綠的青葉,還放著幾大塊滷肉,十分豐盛,就是瞧著,快要從碗裡溢出來了。旁的人碗裡都是尋常的清水麵,唯獨肖玨面前的,格外不同。

  「你多吃點,」禾晏拿筷子給他,「既是生辰,當然不能隨隨便便的過了。我特意讓老闆娘給你放的,我請客,不用客氣。」

  四下的人目光都落在他們這桌上,肖玨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被人用看飯桶的目光注視著,只是面前的女孩子雙手托腮,笑容格外真誠,憋了片刻,他終於還是認命的拿起筷子,夾起面前的壽麵來。

  禾晏十分滿意,「記得吃光啊。」

  肖玨筷子一抖,竭力維持面上平靜。

  這時候,老闆娘的元宵也上來了,元宵圓圓的一個,恰好九個,盛在紅底的瓷碗裡,格外討喜。老闆娘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只拿了一個勺子給她,禾晏低頭舀了一個放進嘴裡,芝麻餡格外香甜。

  出來的時候極冷,只是夜市熱鬧,人群擁擠,將冷意驅散了不少。而此刻面前的熱湯暖和,元宵甜蜜,坐在對面的人安靜的吃麵,忽然間,就讓禾晏生出歲月安好之感。

  那些充斥著凶險、陰謀、算計與刀光的日子,恍惚間變得很遠,似乎如眼前這般平靜的日子,能從此以後長長久久的繼續下去。

  她低頭笑了一下,拿起勺子乖乖的舀面前的元宵吃。

  一碗元宵,一碗壽麵,吃的格外緩慢。

  或許是禾晏的「盛情難卻」,或許又是因為老闆娘的手藝好,肖玨總算是將一碗麵吃光了,他放下筷子的時候,禾晏正吃完碗裡第八個元宵。

  快要撈起第九個的時候,忽然想起方才老闆娘說的話。

  「燈市上兩人吃一碗元宵,一生一世都是有情人嘞。」

  一生一世,她從來覺得這個詞遙遠,但不知何時起,竟也有了憧憬和期待。

  肖玨看出了她動作的踟躕,問道:「怎麼了?」

  禾晏輕輕地把紅底瓷碗往中間一推,抬起頭,看向肖玨的眼睛,輕咳一聲,「你……要不要也吃一個?」

  肖玨垂眸看向那碗只剩了一個元宵的湯碗,沒有說話。

  禾晏莫名有些心虛,恍然覺得自己彷彿是引誘良家少女的惡魔一般,又補充道:「想起你現在不愛吃甜了……還是算……」

  肖玨笑了一下,沒說什麼,將碗接過來,拿起方才禾晏用過的勺子,將那只剩下的元宵吃掉了。

  老闆娘正在收拾隔壁桌的碗筷,見狀笑道:「好呀,兩人吃一碗元宵,甜甜蜜蜜,美滿良緣哩。」

  禾晏一驚,下意識的朝肖玨看去,青年漂亮的眼睛盯著她,似是窺見了她隱秘的心思。

  禾晏「騰」的一下站起來,從兜裡掏出幾個銅板,「那個,吃完了,我們走吧。」

  落荒而逃了。

  吃飽了之後逛夜市,身子就暖和多了。禾晏與肖玨走到一處時,發現前面圍著很多人,禾晏隨口問身側一位小哥:「請問,前面是在做什麼?」

  那人看了一眼禾晏,道:「是在猜燈謎,今日是最後一日了。姑娘若是想去還能趕得上,猜的越多,就可能拿走那盞最漂亮的孔雀燈!」

  都來逛夜市了,熱鬧自然要湊一湊,禾晏一手拉著肖玨往人群裡擠,待鑽進去後,就看到很長的一道長廊下,房簷上下都掛著各色各樣的花燈,花燈下吊著一張紙,上頭寫著字,就是燈謎。來這裡的大多都是男女情郎,有人約是猜的不少,手中已經抱著幾盞燈了。禾晏一看,躍躍欲試,就問肖玨道:「你可有喜歡的花燈?我來幫你贏一盞。」

  肖玨垂眸看她:「你幫我?」

  「當然,今日不是你生辰嘛,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買。贏一盞花燈算什麼,好歹我也是在賢昌館唸過書的。」

  肖玨笑了一下,正要說話,忽然間,聽得不遠處有人叫他:「肖懷瑾!」

  禾晏回頭一看,就見這長廊下,有一雙男女正朝他們二人走來,居然是燕賀與夏承秀。

  他們夫婦二人,今日同時穿了鵝黃色的長衫襖裙,一看相襯得很。燕賀還是那副老樣子,從不拿正眼看人,走起路來的時候,馬尾甩的老高。待走到身前,不等禾晏開口,燕賀就朝著肖玨道:「喲,稀客,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看見肖懷瑾來逛夜市。」

  比起燕賀的無禮,夏承秀就要溫柔多了,只看著禾晏與肖玨笑道:「禾姑娘,肖都督。」

  禾晏還禮:「承秀姑娘。」

  燕賀總算是瞅見了肖玨身側的禾晏,打量了他們二人一眼,露出一個厭惡的神情,「肖懷瑾,你該不會是特意陪著這小子……這傢伙來逛夜市的吧。」他作勢撫了撫自己的胳膊,「噁心死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禾晏:「……」這人哪裡來的立場說別人,他自己不也是陪著夫人來逛夜市了嗎?

  夏承秀扯了一把燕賀,燕賀嚷嚷道:「怎麼了?我又沒說錯。」

  「抱歉,」夏承秀對禾晏笑笑,「南光就是這脾性,說笑的,並無惡意。禾姑娘你們也來猜燈謎嗎?」

  禾晏點了點頭:「對。恰好路過此地,燕將軍也猜燈謎?」

  「女人喜歡的玩意兒,我不猜。」燕賀道:「我是陪承秀來的。」他目光落在肖玨身上,「肖懷瑾你……」

  「他也不猜,他陪我來的。」禾晏趕緊截斷他的話。燕賀這人,一旦遇到肖玨就成了鬥雞,非要爭個高下。倘若肖玨要猜,激起了燕賀的好勝之心,今夜便也別逛什麼夜市了,就看他倆在這裡比試猜謎好了。

  為了接下來自己還能去別的地方逛逛,禾晏果斷的攔了下來。

  「行啊。」燕賀抱胸道:「那你們快猜吧。」

  禾晏與夏承秀對視一眼,夏承秀微微一笑,逕自取下面前花燈上的一張紙條,禾晏也隨著她的動作,看向手邊的一盞花燈。

  這燈謎寫的倒是簡單,「山山皆有相思意」,字禾晏都認識,就是連起來不知是什麼意思。

  那一頭,夏承秀已經拿到了紙條讀出聲來:「與君離別意。」她略略一想,看向老闆:「這是『玢』?」

  「姑娘好眼力。」做燈的匠人笑起來,給了夏承秀一張木牌,上頭畫了紅色的一筆。

  似乎是齊集十筆,就能換走這裡的一盞花燈。

  禾晏深吸了口氣,覺得似乎是自己選的這個燈謎不太對,不如換一盞簡單些的,想著,就又走到一盞蓮花形狀的燈籠前,拿起下面吊著的紙條。

  「無冬無夏。」

  禾晏:「……」這是個啥?

  她側頭瞧瞧的瞅了一眼肖玨,肖玨正站在不遠處,好整以暇的瞧著她,禾晏不願意丟臉,輕咳一聲,又走到了另一處。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禾晏:「?」

  她快要哭了,方才誇下海口說自己好歹也是在賢昌館裡唸過書的,如今才覺得,這書還不如沒有唸過。這都是些什麼東西?字是都認識,怎麼合在一起就叫人摸不著頭腦。再看看一邊正猜的如魚得水的女子們,禾晏一個頭兩個大,只覺得縱然是遇到最難打的戰役,也不及此刻窘迫。

  正握著眼前的紙條不知所措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不是要送我花燈嗎?」

  不知什麼時候,肖玨已經走了過來,就站在她身後,禾晏「嗯」了一陣子,沒話說了。

  他唇角彎了彎,「看來你的詩文這麼多年也並無精益。」

  「術業有專攻,」禾晏硬著頭皮辯解,「我也不能一心二用。」

  他似是輕笑一聲,呼出的熱氣落在禾晏的脖頸處,癢癢的。那一頭,夏承秀眨眼間,已經猜完了十隻燈謎,匠人給她的木牌畫了十條墨字,換了一盞玉兔花燈。

  燕賀把那花燈抱在懷裡,得意洋洋的沖禾晏道:「你怎麼還沒猜出來?你不會沒唸過書吧?肖懷瑾,」他一手攬著夏承秀,居然還挑釁肖玨,「你找的這個夫人,可不如我夫人。」

  燕賀有病吧?禾晏無語,他是想著反正其他也比不過肖玨了,乾脆比夫人了是嗎?誰還沒個長短處了,怎麼能如此膚淺!

  她正在心裡罵燕賀,冷不防肖玨在她耳邊低聲道:「不用管他。」接著,站在她身後,順著她的動作,拿起了禾晏面前的燈謎紙條。

  肖玨個子很高,從背後去取紙條時,需微微俯身,從旁人眼光看過去,就像是他將禾晏圈在懷裡。禾晏幾乎能感覺到自己背部觸到他前胸的暖意,耳尖一紅,倒是忘了再看面前的紙條,肖玨已經開口道:「兩處茫茫皆不見。」

  「啊?」禾晏愣了一下。

  匠人卻笑了,拿著一隻木盤過來:「公子猜對了!」

  「肖懷瑾,你這是作弊。」燕賀氣急敗壞道:「你怎麼能幫她猜!」

  「關你什麼事,」禾晏忍無可忍,衝他回道:「你要是不樂意,你也可以幫我猜啊!」

  「誰要幫你猜!」燕賀一甩袖子,「走走走,看見他們就心煩!」拉著夏承秀的手走了。

  這會兒,禾晏終於有時間將心思聚集到面前的燈謎上來了。

  她在前面拽著紙條念上面的字,肖玨就在後頭說答案。

  「自古多情空餘恨。」

  「心長悵。」

  「逢十進一下去三。」

  「壘。」

  這人從前就是賢昌館第一,禾晏將上面的燈謎念出來的時候,他都不用想,直接就一口說出答案。肖玨本就姿容出眾,聰明又俊美的青年,在這樣的場合總是格外惹眼,不多時,有情郎的沒情郎的姑娘家,都圍在一圈,或是迷醉的盯著肖玨,或是對禾晏投去羨慕的目光。

  九個燈謎都快說完了,禾晏拿起最後一盞花燈的字條。

  「雙木非林,田下有心。」她唸完後,不等肖玨開口,就道:「這個我知道,是相思!」

  匠人哈哈大笑:「姑娘蕙質蘭心。」

  禾晏被這誇獎誇的臉紅,十個燈謎就猜中一個,還真當不起這誇,真正蕙質蘭心的是她身後那位。匠人將她的木牌畫好最後一筆,對禾晏道:「姑娘去挑一盞自己喜歡的花燈吧!」

  禾晏回過頭,拉著肖玨道:「怎麼樣,我說了要送你一盞花燈,就一定會送你。你喜歡哪一盞?」

  屋簷下掛著各色各樣的花燈,琳瑯滿目。

  禾晏指著一盞雙魚狀的:「這個雙魚蠻好看的,你喜歡這個嗎?或者這一盞葫蘆燈也不錯……這盞吉祥燈上還有騎馬圖呢……」

  至始自終,肖玨只是淡淡笑著,隨她鬧騰。

  禾晏瞧見邊上有一盞青紗燈,上面畫著一副山水樓閣,隨著人走動間,光影變換,瀑布似乎還會潺潺流動,十分奇特。這盞山水燈在一眾花燈中,乍一眼看不起眼,實則內有乾坤。禾晏一眼就被吸引住了,想著這盞燈送給肖玨,應該不會丟臉,就沖那匠人道:「我要這一盞。」

  匠人正忙著給另一對小情人發木牌,聞言就道:「姑娘自取就好。」

  禾晏對肖玨道:「等著,我去給你取燈。」

  她走到山水燈前,正要取下,這時候,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前面有燈謎,你要不要去看看?」

  緊接著,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好啊,回頭可以買一盞掛在院子裡。」

  禾晏轉頭一看,就見前面幾步開外的地方,正走來一雙男女。男子清俊儒雅,女子嬌美動人,正是許之恆與禾心影。

  許之恆正牽著禾心影的手,禾心影身後跟著的丫鬟懷裡抱了一大摞小玩意兒,大概是逛夜市的時候隨手買的胭脂水粉一類。這二人光是面上看起來,實在是珠聯璧合的一對璧人,許之恆笑意寵溺,說話的時候,亦是和風細雨。

  禾晏怔怔的看著,心中不知道是不是諷刺,她原以為,許之恆這輩子只會陪賀宛如逛夜市,如今看來,只要不是自己,誰都可以。

  「姑娘?」匠人見她呆呆的站在原地,奇怪的出聲提醒,禾晏回過頭,心中一驚,下意識看向肖玨。

  他亦站在燈下,身姿英秀,目光平靜到近乎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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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七章 醋

  禾晏還沒來得及說話,肖玨掃了一眼她,轉身就走。

  面前的燈還沒取下來,禾晏也顧不得了,連忙撥開人群跟了上去。身後的匠人一愣,喚她:「姑娘,你的燈忘拿了!」

  卻並無回應。

  禾心影也聽到了匠人的喊聲,下意識的順著匠人的目光望去,就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匆匆離開。

  她心中一怔,這背影,看起來正像是之前在玉華寺裡遇到的武安侯禾晏啊。

  不知為何,她與禾晏也不過一面之緣,印象卻格外深刻,身側的許之恆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禾心影回過神,「我們看燈吧。」心中有些惴惴。

  自從嫁給許之恆後,但凡有時間,許之恆都會陪她逛夜市。這段日子許之恆公務繁忙,倒是有兩個月未曾過來。昨日她回到許家,許之恆破天荒的提出可陪她逛上一會兒,倘若換成從前,禾心影必然很高興,只是如今走在許之恆身邊,卻再無雀躍心情,甚至有些緊張。

  母親的病,那晚的刺客,死去長姐藏在床柱裡的兵書,每一樣都足以讓人起疑。而她卻什麼都不能做,還得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

  她盯著眼前千姿百態的花燈,腦海裡卻浮現起剛才那個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事重重。

  ……

  人群擁擠,禾晏好容易才抓住肖玨的袖子,道:「你慢點走,這裡人這麼多,走散了要找你許久,我剛才被踩了好幾腳。」

  他只往前走,並不回頭,不過腳步終究放慢了一點。

  來來往往的人群裡,禾晏使出擲石鎖的力氣攥緊了他的衣袖,差點沒把肖玨的袖子扯壞,總算走到了人群外,沿河的地方。

  「肖玨,」禾晏盯著他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肖玨沒說話。

  他側著頭,禾晏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就踮起腳,湊近他想看清楚。被肖玨拿胳膊擋住,推開靠近他的禾晏。

  「你真的生氣了?」禾晏道:「我剛才只是……」

  「禾晏,」肖玨打斷她的話,直勾勾的看著她,聲音微沉,「你是不是……」

  禾晏望著他。

  「對許之恆餘情未了?」

  「咳咳咳——」她被嗆得咳嗽起來。

  「別說笑了!」禾晏一口否認,「他做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麼可能對他餘情未了?」

  「哦?」他揚眉,目光銳利,「就是說,過去曾有『情』?」

  禾晏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被肖玨問的懵住。這什麼問題,她怎麼答好像都不對。囁嚅了半晌,禾晏小聲道:「過去也沒有。」

  肖玨垂眸看她,面無表情,禾晏被看的心虛,小心翼翼的斟酌著語句說謊:「你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上輩子又沒有可以選擇的權力,同禾如非換回身份後,自然是家裡說什麼就是什麼……禾家安排我嫁給許之恆,我就嫁了,我沒有……沒有情。」

  禾晏莫名有種與人姦情被丈夫發現的心虛之感,心中亦是頭痛不已,她不過是剛剛在花燈下多看了許之恆一眼,誰知道會惹來這麼大麻煩。不過這樣算起來,好似是她比較虧心。畢竟肖玨在她之前,倒是沒有過別的姑娘。

  「可我聽說,當初嫁給許之恆的時候,你很歡喜。」他看著圍欄下的河水,目光平靜。

  禾晏一個激靈:「誰說的?這般背後造謠與我,其心可誅!」

  肖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禾晏僵了片刻,耷拉下腦袋,「好吧,之前不知道他是這種人的時候,有過……一點點。」她用小指和拇指比了一點,「就這麼一點點,螞蟻大,一腳就踩死了。」

  肖玨被氣笑了,懶道:「那你說說,為什麼喜歡他?就算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你的眼光,」他打量一下禾晏,「也低於常人多矣。」

  他這是在罵許之恆還是在罵自己?禾晏心道,素日裡不覺得,小少爺真發起脾氣來,實在難哄的很。為何要問這樣令人尷尬的問題,無異於拿刀將人凌遲。偏偏面前人視線一直凝著她,漂亮的眸子中儘是審視。

  禾晏嘆了口氣:「我那時候,只是覺得這個人挺好。」

  肖玨笑容譏誚。

  「你可記得當時東山狩獵,你偷偷送我兔子那一次?」禾晏問。

  「嗯。」

  「賢昌館裡的先生為了讓皇上看的高興,學生們比的盡心,立下規矩,倘若沒有獵到獵物,就不能吃飯,餓肚子整整一日。」

  禾晏現在想起來,仍覺得義憤填膺,「立這個規矩的人簡直有病。死囚犯都還給吃頓飽飯,不過是沒有獵中獵物,就做出如此慘無人道的懲罰……那日雖然你給了我兔子,可是被我放了,我什麼獵物都沒獵到。」

  若是夏日還好,大雪天餓著肚子,滋味實在是難受。狩獵收工時,禾晏望著自己身邊三三兩兩滿載而歸的少年們,心中難受極了。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許之恆的。

  彼時許之恆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一身青衣,看起來清俊溫和,禾晏餓著肚子往放包袱的地方走,地面上積雪很深,她從早上去狩獵場,一直到天色將黑才出來,實在是有氣無力,沒提防雪地裡埋了塊石頭,不小心一腳踢了上去,摔了個趔趄,半個身子撲進雪裡,半晌沒爬起來。

  正當她在雪裡撲騰的時候,忽然間,聽得前面傳來一個聲音:「你沒事吧?」

  禾晏抬起頭來,就看見了一個青衣少年。

  這少年看起來臉生,應當不是賢昌館的學生。不過今日上山狩獵,亦有別的學館裡的學生一同參與。估摸著是別的學館裡的學生。

  禾晏還在發呆,那少年卻笑了,直接伸手抓住她的手道:「我來幫你。」將她從雪地里拉起來。

  她臉上還戴著面具,面具冰冷,這少年的手卻很溫暖。

  「我叫許之恆,兄台可是賢昌館的人?」

  禾晏胡亂點了點頭。

  「我聽說,賢昌館的規矩很嚴,今日沒有獵到獵物,是要餓肚子的。」許之恆看向她空空如也的雙手,「可惜我沒有去狩獵,否則就能將獵物分你一隻了。」

  她在賢昌館裡,也算是孤僻,不曾有什麼朋友。因著她的那塊面具,旁人也覺得她頗不合群,懶得靠近,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熱心腸的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可是要去那邊拿你的包袱?」許之恆問:「我幫你吧?看你都走不動路了。」

  禾晏正想說不用,但一抬腳,便覺得腳腕處疼得厲害,看來方才是扭到了。思及此,就對這少年微一點頭,赧然開口:「多謝。」又指了指那隻紅色的包袱,「那個是我的。」

  許之恆便轉身去高台上幫禾晏取了包袱,待取回包袱,送到禾晏手中,又扶著她一直到了賢昌館學生們坐的馬車上,才離開。

  那時候禾晏望著許之恆的背影,就覺得這少年實在溫暖又體貼。

  等回到賢昌館,果真是沒飯吃的一日。禾晏一個人躲在屋裡,給自己倒了點熱茶,越喝越覺得餓得慌,肚子咕嚕嚕叫個不停。

  可又有什麼辦法,賢昌館的規矩是最嚴的。況且她確實什麼都沒獵著,真要去,自己也拉不下那個臉。坐了一會兒,禾晏無奈的嘆了口氣,將包袱拿過來,準備將白日裡帶著的紙筆重新放好,甫一打開包袱,從裡面滴溜溜的滾出兩隻黃澄澄的枇杷來。

  這個時節,怎麼會有枇杷?

  禾晏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將枇杷拿起來,枇杷又大又沉,隱約可以聞見香氣。這包袱一直放在高台上,圍獵的時候,學生們為圖輕便,只帶箭筒和箭矢的。想來想去,唯一碰過這包袱的,也就只有那個叫許之恆的青衣少年。

  她剝開那隻枇杷,嘗了一小口,果子甜甜的,想起方才那少年的臉和笑容,就覺得今日運氣,其實也不算太差。

  又過了幾年,等禾晏從戰場歸來,與禾如非換回身份,當禾大夫人告訴自己,為她定了一門親事,對方的名字正是叫許之恆時,禾晏心中除了錯愕,還有一絲竊喜。禾家的女子婚嫁從來都是為男子鋪路,比起嫁給一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嫁給許之恆,顯然是她所有的選擇裡,最好的那一個。

  且不論外頭的人怎麼稱讚許大爺年少有為,在禾晏心中,只覺得當初十來歲的許之恆都能對萍水相逢的人這般照顧體貼,定然是個好人。那時候,她對於這樁婚姻,其實也是存著諸多期待。縱然後來許之恆偏寵賀宛如,賀宛如從來在她面前耀武揚威,但依著少年時的那兩隻枇杷,禾晏對許之恆,也一直存在著一些幻想。

  直到眼盲後,直到許之恆親手一點點將這幻想打破。

  「所以,」肖玨玩味道:「你喜歡他,就是為了兩隻枇杷?」

  「算是吧。」禾晏道:「我只是覺得,他能如此照顧他人心情,看穿旁人窘迫情境,至少是個好人。」

  「你的喜歡真是隨意。」肖玨嗤笑一聲,往前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冷冷道:「那兩顆枇杷,是我給的。」

  禾晏呆住了。

  他已經繼續往河邊走去,禾晏怔了片刻,幾步追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怎麼可能?你騙我的吧?」

  肖玨低頭看她,目光平靜。

  當年林雙鶴提議要送給禾晏兔子,他煩不過就射了一隻,禾晏卻把那兔子放生了,因令他想到自己少時在山上的經歷,就對這看起來無甚長處的小子另眼相待起來。也知今日未曾獵到獵物的學生,回到賢昌館會餓一日肚子。

  作為這次圍獵第一名的肖玨,得了不少賞賜。宮裡的人甚至還賜下御食,裡頭就有兩顆枇杷。

  這個時節的枇杷,可不是到處都能吃到的。他對這種甜甜的果子本來就無甚興趣,臨走時,路過高台,瞥見放在角落裡的紅色包袱,依稀記得這包袱好像是「禾如非」的。

  那小子今日什麼都沒獵到,回去後餓一晚肚子,又是冬日,恐怕很難熬。他看向自己手中提著的御食籃,想到初次遇見「禾如非」時,曾見這傢伙站在學館裡的枇杷樹下,一下又一下的奮力的跳起來試圖摘到枇杷,滑稽至極。想了想,他便停下來,將那兩顆枇杷從食籃裡掏出來,塞到了紅色的包袱裡。

  禾晏結結巴巴的道:「不是吧?真的是你送的?」

  肖玨靜靜的看著她。

  禾晏心道,這下完了,這就好比是肖玨做了好事,被許之恆截了胡,陰差陽錯的,心中豈能舒坦?但這節骨眼兒上,要怎麼平息他的怒火。

  「今日是你生辰,剛剛那盞燈我忘了拿了,你想要什麼賀禮……」她笨拙的移開話頭,瞥見旁邊對面那條街上,有人賣糖葫蘆,就道:「你等著。」衝過去,買了一串糖葫蘆,又跑回來,遞到肖玨面前:「給你!」

  肖玨側過頭去。

  他可能是真的生氣了。

  禾晏犯了難。過去的事情已經沒辦法挽回,她確實曾對許之恆動過心,也嫁給了許之恆,而肖玨並沒有。她不曾體會過肖玨此刻的心情,但心裡很明白,那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禾晏繞著他,「肖玨,肖玨?」

  肖玨避開她的目光,只看著欄下潺潺流動的河水。

  不知什麼時候,天下起小雪,雪粒紛紛揚揚的落到身上,遠離了夜市的人群,禾晏終於覺出冷來。腦海裡突然想起臨走時,青梅對她說過的話來。

  禾晏瞅了一眼肖玨,這人還是不看她,她「阿嚏」了一聲,誇張的打了個噴嚏,自語道:「好冷。」

  下一刻,溫暖從天而降,肖玨轉過身,脫下披風罩在她身上,總算是肯回過身看她一眼了。

  禾晏趕緊打蛇隨棍上,往他身前撲,「不生氣了?」

  肖玨幫她把披風前面的繩子繫好,還是不搭理她。

  他的披風很大,幾乎要把禾晏整個人籠進去,禾晏怕他冷,往肖玨身上湊得很近,如那一夜酒醉時,都快貼他身上了。她仰著頭逗肖玨,「肖大都督,對不起,我不該認錯人,今日是你生辰,不要生氣了嘛,笑一個?不想笑的話……吃一口糖葫蘆?」

  她舉著糖葫蘆往肖玨唇邊湊,猛然間,手被攥住。

  禾晏一怔,下意識的抬起頭,正對上他瀲灩的黑眸。

  青年五官褪去年少時的清秀,如雪山上的月光,輪廓清晰乾淨,漂亮的分明,似美玉無瑕。

  他一手扶著禾晏往身前拉,圈在懷裡,俯身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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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八章 看著我

  花燈十里,繁光遠綴良夜。

  欄下河水潺潺流動,小雪無聲的落在人身上。

  披風擋住了所有的風雪,男子的唇帶著淺淺暖意,落在她的唇上。如方才吃下的那一碗芝麻元宵,唇齒間都是軟糯的甜蜜。

  禾晏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這雪地裡,鮮活有力的,一下又一下。他的衣袍尚且帶著風雪的冰冷,姿態卻溫柔如對待此生唯一的珍寶。

  像是要將瞬間永存。

  沒有人不會為眼前的人心動。

  唇離開的時候,禾晏竟生出幾分眷戀,她抬起頭望向對方,肖玨垂眸,替她整理方才被風吹亂的頭髮。

  耳朵早已紅的如熟透的蝦,禾晏小聲道:「……肖玨,你不生氣了吧?」

  肖玨無聲嘆了口氣。

  「許之恆……是過去的事了。」禾晏想了想,認真的看著他道:「如果過去的事讓你不高興,我跟你道歉。我不知道旁的姑娘與喜歡的人相處時會做些什麼,我做男子的時間,遠遠比做女子的時間多。肖玨,我會對你很好,你喜歡什麼,我會想辦法送你,你討厭什麼,我也會幫你趕走,如果有人欺負了你,我一定站出來為你出頭,我不會欺騙你、傷害你……這樣,可以嗎?」

  其實現在想想,就算當初與許之恆在一起,她其實也沒有做到如別的女子待情郎一般。這固然是因為許之恆本就不是什麼良人,可她自己,也並不懂如何去對待喜歡的人。

  幼時在禾家,獲得有關於「愛」的道理實在很少,又因為渴望得到生父生母的憐惜,刻意討好。縱然後來上了戰場,這點卑微被很好的藏了起來,但刻在骨子裡的東西,就如埋藏在風沙之下的白骨,風一吹,還是會露出來。

  做將軍,學的是馭下與果斷,她會照顧人,卻不會處理與人之間更親密的關係。那些模模糊糊的感覺,讓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還是錯的。

  肖玨視線凝著她,女孩子手裡還握著紅豔豔的糖葫蘆,仰頭望著自己的目光,充滿真切,還有一點不確定的小心翼翼。

  原以為是謊話張口就來的騙子,可如今看來,世上哪有這樣的騙子,遇到人的時候,將一顆真心就這樣赤裸裸的剖開,叫別人看的一清二楚。世上那麼多人,勿論男子還是女子,於情之一事上,百般遮掩,千般試探,就是不願意讓人發現自己的真心,總覺得說出來就輸了。唯有眼前這個人,坦坦蕩蕩,明明白白,沒有任何技巧,不用任何手段,直白的說出來,橫衝直撞,就如亂拳打死老師傅,讓他沒來由的心動。

  就只對她一個人心動。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人,清清楚楚的將自己真心奉上的人,許之恆怎麼下得了狠手傷害?

  他並非因禾晏的過去吃味而生氣,更多的懊惱,大抵是來自於對自己的錯過和許之恆的憤怒。就如少時在山間放走的那隻母鹿,它濕漉漉的眼睛凝著他,充滿了信任和欣喜,而許之恆卻將這信任棄如敝屣,一刀斬斷。

  禾晏越好,在他內心深處,對許之恆的怒火也就越盛。

  見肖玨遲遲不說話,禾晏以為他還在生氣,想了一下,沮喪的開口:「或者你有什麼更好的想法,琴棋書畫我是不會了,你也莫讓我去學,學也學不會。幫你搬個石頭劈柴還行……」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肖玨擁入懷中。

  「你就是你,不需要為我做什麼。」

  禾晏的腦袋抵著他的下巴,也抬不起頭,看不到他是什麼神情。

  「可是……」

  「我不喜歡歌舞妓,也不需要隨行小廝。沒有人敢欺負我,不喜歡的東西不會碰,喜歡的東西自己買。」肖玨低頭笑了一下。

  「可是……那我不就成了個擺設了嗎?」

  「我不是因為想多個人差使才喜歡你,」他的聲音落下來,像是隔著很遠,又像是很近,「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不必為我。」

  「你真的……對我沒有任何所求?」禾晏問。

  總要有一樣吧,諸如奉公守法,尊老愛幼之類,否則什麼都能去做,她紅杏出牆也可以嗎?

  肖玨放開手,看了下遠處的人群,笑了笑,低頭注視著她:「也不是沒有。」

  「是什麼?」

  「如果我一直看著你,」他伸手,抓住禾晏的手,女孩子的手只有他的一半大,落在對方掌心,如小巧的珍寶,「禾晏,你也就一直看著我吧。」

  禾晏怔怔的看著他。

  「禾大小姐這一句也聽不懂嗎?」他微微揚眉,唇角勾起溫暖的弧度,花燈映入他長眸之中,千種姿態,萬般顏色,可明明他的眼睛,才是最亮的那一盞。

  時間像是靜止在此刻,遠處有人燃放煙花,萬千璀璨落入夜空,這是一個圓滿的燈夜。

  禾晏低頭,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潮意,反手握住他的手,笑眯眯的抬頭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說的我都答應。」

  「肖玨,生辰快樂。」她道。

  我會一直看著你的,她在心裡默默回答。

  ……

  回去的時候,禾雲生與禾綏已經到家了。

  青梅早已實話實說,只道今日是肖玨生辰,禾晏陪肖玨逛夜市去了。禾綏沒說什麼,禾雲生卻不高興的很,不過一炷香時間,已經在屋子裡走了好幾個來回。

  待禾晏與肖玨回去,望著他們二人交握的雙手,更是臉色難看。

  禾綏問道:「聽說今日是懷瑾生辰,可用過飯了?要不在這裡吃一碗長壽麵再走?」

  「我們已經吃過了。」禾晏道:「就在方才逛夜市的時候。」

  「你這空著手……」禾綏注意到肖玨身上並無什麼東西,狐疑的看向禾晏,「晏晏,你該不會是沒有給懷瑾準備生辰賀禮吧?這孩子,」禾綏笑道:「被我嬌慣壞了,不大懂這些人情世故,懷瑾不要放在心上。改日我讓她補給你。」

  「不會,晏晏已經送過了。」肖玨道。

  禾晏想起方才在夜市上的場景,臉微微一紅,一時沒有搭腔。禾綏沒聽出什麼言外之意,雖不明白,卻也沒有多問。禾雲生卻警惕的在禾晏與肖玨二人中間掃了一圈,若有所思。

  「時候不早,你先回去吧。」禾晏道:「有什麼事,我就讓赤烏來找你。」

  肖玨點頭,又同禾綏與禾雲生告別,才離開禾家。

  待肖玨走後,禾雲生拽著禾晏進了裡屋,剛進屋就將門一關,劈頭蓋臉的問:「喂,禾晏,你和他出去,沒被佔便宜吧?」

  「佔什麼便宜?」禾晏敲了他腦袋一下,「小小年紀,怎恁多心思,都是從哪學來的。再說了,我同肖玨站在一起,到底誰佔便宜?」

  禾雲生看她一眼,「你以為我閒的管你。」

  禾晏見他神情似有擔憂之色,就坐下來,倒了杯茶給自己,「就為這事,你就這樣愁眉苦臉?」

  「不是,」禾雲生嘆了口氣,「今日我聽學館裡的幾位朋友說,好像烏託人快進京了。」

  禾晏喝茶的動作一頓,「你聽誰說的?」

  「到處都傳開了。皇上不想打仗,朝廷也不想打仗,聽說烏託人進京就是求和,這仗多半打不起來。」

  禾晏瞧著他的神情,「難道你希望打仗?」

  「我當然不希望!」禾雲生想也沒想的回答,「不過烏託人倘若真甘心求和,之前也不會在濟陽、在潤都華原搞那麼多事了。原本現在就是咱們佔上風,給烏託人讓道是怎麼回事。」他到底年輕氣盛,皺眉道:「若是我,就抓住這個機會,把烏託人打回老家,讓他們永生永世也不敢踏足大魏一步!」

  小孩子雖平日裡行事幼稚衝動,卻也有幾分氣性。

  「你看我做什麼?」禾雲生問,「你如今不是在當官兒?外頭是個什麼情況可清楚?」

  「與你知道的情況,也不差多少。」禾晏沒想瞞他。

  「嘁,」禾雲生擺了擺手,「真不知道朝廷裡當官兒的人都是怎麼想的。」

  禾晏心中亦是沉重,且不提她與禾家、許之恆之間的仇怨,肖玨與徐敬甫之間的過節,單是朝中如今關於黨派的爭執,都不是一件輕鬆能解決的矛盾。隨著徐敬甫的權力越來越大,四皇子與太子之間的矛盾也會越來越尖銳。太子德不配位,倘若日後真由太子繼承大統,只怕是大魏萬民之災。可若要讓四皇子……那麼,未來的朔京城,必然又要掀起一場血雨腥風了。

  ……

  今夜的楚府,亦是一片和樂。

  楚臨風在家中宴客,這些日子,楚家上上下下都在為楚昭的親事做準備。既是徐敬甫的千金,所用所置自然沒有一處不好。親事都由楚夫人打理,然而徐娉婷卻又派了自己的貼身侍女墨苔,時常過問楚家有關親事的準備事宜。楚夫人縱然想動什麼手腳,被人盯著,也只能作罷。

  一場親事,就要將楚家的庫房耗去大半,徐娉婷要求成為朔京城裡近十年最風光出嫁的女兒,徐敬甫的掌上明珠,眾人也只有供著。

  這樁婚事裡,楚夫人自然恨極,楚夫人的三個兒子也看的眼紅,最真心實意感到高興的,大概只有石晉伯楚臨風了。

  酒酣耳熱,楚臨風在宴席上,拍著楚昭的肩笑道:「再過一月,徐小姐就要進我們楚家的大門了,我楚臨風這輩子也沒想到,會與徐家做成姻親,不愧是我楚臨風的兒子,了不起!」

  討女人歡心,大抵在楚臨風看來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殊不知這點得意落在楚夫人眼中,便格外刺眼。

  楚夫人對楚臨風,若說當剛嫁過來時,尚且還存著幾分情義,可這點情義,也早就在楚臨風一房一房的往府裡抬小妾時,被消磨殆盡了。她自知自己容貌平凡,不得楚臨風歡心,便也不奢求其他,只想要坐穩當家主母的位置。

  這些年,她做的很好,楚臨風除了一張皮囊,沒有半點本事,若非老夫人當年撐著石晉伯府,只怕楚家早就被楚臨風敗光了。他喜愛美人,對美人憐惜,可一旦真的觸碰到了他的利益,便又會躲在老夫人身後,不肯再多付出一絲一毫。

  一個涼薄懦弱,卻偏還覺得自己情深義重的偽君子罷了。

  楚家男人的血或許就是帶著薄情,包括她自己的三個兒子,唯有楚昭……楚夫人的目光落在楚臨風身側的年輕人上。

  楚昭的皮囊,繼承了楚臨風與葉潤梅的所有優點,既溫柔,又帶著幾分天真的脆弱。這點脆弱能極大地令人放下對他的警惕,天生容易獲得他人的好感。徐娉婷自小驕縱跋扈,偏偏對著楚昭,從未說過什麼重話。

  可楚昭是一個異類,絕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無害。

  當年楚昭被抱回來的時候,楚夫人就沒想讓他活到長大,不過是礙著老夫人的面子,暫時沒有動他罷了。那時候,眼前這個孩子,也曾在她膝下卑微討好,如狗一般的乞憐,然後……飛快的找到了徐敬甫做靠山,從此保了他一命。

  楚夫人抓不到他的把柄,不知不覺中,整個楚家,也都要看楚昭的臉色行事。她不甘心自己的一切被一個私通子搶走,才設計用應香來挑撥楚昭與徐娉婷的關係。只是楚夫人沒想到楚昭竟然狠得下心腸,不僅將應香一聲不吭的送給太子,還親自用馬車送到了太子府邸。

  他與徐娉婷之間,沒有任何隔閡。

  楚夫人感到心寒,一個男人,能將自己的感情隨意拿捏,玩弄人心,卻又有一副連他爹都比不過的冷酷心腸,這樣溫柔的插上一刀,被捅刀的人還捨不得埋怨,何其可怖?

  她正想著,楚昭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望將過來,眸中盛滿微笑,一如既往。楚夫人心中一顫,低下頭,避開了楚昭的目光。

  「子蘭可還有什麼需要為父準備的?」楚臨風笑著問楚昭道。他年紀漸長,又時時縱慾,一副美男子的皮囊早已不復存在,不過笑眯眯的模樣,倒是顯出了幾分慈父的關懷。

  「他有什麼好準備的?」楚大公子忍不住出聲嘲諷,「家裡都快為他成親搬空了,難道要把宅子賣了給他娶妻嗎?」

  楚臨風不悅的掃了大兒子一眼,語氣亦是不滿,「你要是能娶到丞相千金,我就是將宅子賣了也甘願!」

  楚大公子不說話了。

  他們三個兒子,容貌不及楚昭秀麗,文才不及楚昭出眾,也沒有一個丞相先生,如何能娶到丞相千金。楚臨風偏心眼從小到大,如今楚昭扶搖直上,正值走運,只怕日後楚臨風更是對楚昭千依百順了。

  「沒什麼好準備的了。」楚昭淡道:「已經很好。」

  「那可是丞相家的千金徐小姐,」楚臨風喝的有了幾分醉意,教訓他道:「萬萬不可怠慢。人家好不容易才看上你……你可要抓住了!」

  楚夫人瞧著眼前一幕,心中冷笑,聽聽這說的是什麼話,只怕怡紅院裡老鴇教訓女兒抓住出手大方的恩客時,也就是這般囑咐的。楚臨風一輩子靠女人出名,如今,又要教兒子這般,說出去,也就是全朔京的笑柄。

  「我看你爹是喝醉了,」楚夫人不想再看下去,起身道:「子蘭,你扶你爹回屋休息吧。我有些頭疼,先去裡屋坐一會兒。」說罷,也不管楚臨風是什麼神情,起身離席。木已成舟,如今她是不能做什麼,不過,眼不見為淨。

  楚家其他三位公子見狀,也跟著起身,他們也不想看楚昭與楚臨風在這裡上演父慈子孝的一幕,紛紛離開。一時間,方才還熱鬧的宴席上,一片狼藉,人走涼茶。

  「哎,怎麼都走了?」楚臨風大著舌頭道:「回來!」

  無人搭理他。

  楚昭攙扶著楚臨風站起身,喚來身邊小事將這殘宴收拾乾淨,自己扶楚臨風回屋去。

  楚臨風這些年,早已不宿在楚夫人屋裡了。十九房小妾的院子輪著睡。今日楚昭卻沒有扶他去小妾的房間,而是去了書房。

  他本就不是什麼愛書的君子,書房於楚臨風,也只是一個擺設而已,裡頭甚至搭了一張軟塌,聽下人說,是為了方便楚臨風有時候與侍女小妾白日宣淫,楚昭對自己父親的這些荒唐事,從來都是視而不見。小廝都留在門外,他把楚臨風扶到軟塌上去,楚臨風躺了下來。

  他今日像是很高興,紅光滿面的,已經醉了,帶著衝天的酒氣,卻還要拉著楚昭的手訴說心中的歡喜,「子蘭,你真是給爹長臉!爹有四個兒子,他們三個……都不行,爹最喜歡的還是你了。爹從小帶你去見朋友,赴應酬,就是知道有一日你必會成為爹的驕傲。你看……如今你要娶妻了,我真是……真是高興得不得了。」

  楚昭坐在軟塌邊,沉默的看著他。

  「楚家的小輩裡,就你運氣最好……以後有了相爺的照拂,你只會越來越好……好運氣,可不是誰都能碰到的。」

  年輕人諷刺的一笑,運氣好?他運氣好嗎?如果從小並不知道生父是誰,生母被賣入青樓,每日過著戰戰兢兢地生活叫運氣好,如果親自看著生母被家人派來的僕婦生生勒死叫運氣好,如果同殺母仇人同住一個屋簷下,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命活在明天是運氣好,如果連人生都無法掌控,只能做大人物座下一條狗,如傀儡一般的生活,連喜歡的女人都不能擁有叫做運氣好……

  那天下間的好運氣,獨獨他楚子蘭擁有這一份。

  「父親,」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你還記得我娘嗎?」

  楚臨風打了個酒嗝,醉醺醺的開口:「你娘……你娘是誰啊?」說罷,他又翻了個身,面朝著牆,沉沉睡去了。

  楚昭看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自嘲的笑笑,站起身來,走出書房。

  小廝詢問他是否要熱茶,被他搖頭拒絕。

  他慢慢地走著,小時候覺得楚家真大,每一處都可能潛伏者險惡的殺機,如今長大了,再走走,覺得原來也不過如此。

  朔京城的冬日,一如既往的冷。就如他第一次來到楚家時,看見那個俊美的男人,心中也曾生出一丁點希望,卻被他接下來的無視與冷漠澆滅。

  似乎,也如如今這般冷,只是現在他已經不會如幼時一般發抖,並非因為這冬日變暖了,而是因為他,早已習慣了寒冷。

  誰都會習慣的。

  楚昭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將門關上,屋裡,有眼生的婢子上前笑道:「喜帖都已經發出去了,四公子。」

  他揮了揮手,溫和回答:「勞煩了。」

  婢子面上浮起歡喜的笑意,退下了,屋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徐家要在年前將親事辦成,看起來像是倉促,可眾人都心知肚明,楚昭遲早要娶徐娉婷,親事的一切,早就已經安排好了。就如他幼時拜在徐敬甫門下時,從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不屬於自己。

  屋子裡的暖爐發出紅紅的火光,看起來有種虛妄的溫暖,忽然間,他想起在某個春日,有人曾花了八個銅板,送了他一隻寫著自己名字的紅糖花籃。

  他突然很想念那隻花籃。

  有小廝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小聲道:「四公子,徐相要找的當年鳴水一戰的人,至今沒有下落,近來已經開始著急。」

  楚昭的目光,從燃燒的火爐中移開,不緊不慢的開口,「不必多想,那兩人,定然已經落在肖懷瑾手中。」

  「應香姑娘那頭也已經傳過信了,太子殿下如今很寵愛她,對徐相頗有不滿。」

  「以為勝券在握的人,自然對指手畫腳之人諸多怨氣。」楚昭笑笑,「肖懷瑾回京了,太子與烏託人早已私下結盟,徐家快到頭了。」

  「恭喜四公子,」小廝高興的道:「四公子即將心想事成,待這之後,您想要的,自然無所不得。」

  「我想要的?」他怔了一下,半晌才道:「我想要的,已經是別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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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0:13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二十九章 蘭妃

  回去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肖玨剛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一條黃色的小犬便興奮地朝他撲來,咬著他的袍角不鬆口。

  他蹲下身,摸了摸黃犬的腦袋,這小狗就得寸進尺,一邊衝他激烈的搖尾巴,一邊咬住他的袖子瘋狂往後扯。

  德行,真是跟它主子一模一樣。

  夜探禾府之後那一夜,那隻叫二毛的黃犬不知道何時也跟著從那個挖好的狗洞跑了出來。既是禾晏一手養大的,自然不可能丟掉。只是禾如非如今瘋了一樣的四處尋當夜的賊子,禾晏怕他查到禾家,看到二毛,便將二毛託付給了肖玨。禾如非再怎麼膽大,也不敢登肖家的門,自然找不到二毛。

  肖玨就只能將二毛帶回肖家。

  院子裡那個叫白果的小丫頭倒是很喜歡二毛,給它洗了澡,毛髮梳的乾乾淨淨,總算不像是隻流浪犬了。還用紅色的繩子將它耳朵邊的碎毛紮成兩個小揪揪。

  雖然二毛明明是隻公犬。

  肖玨正逗著狗,冷不防身後有聲音傳來:「懷瑾……你何時在府中養了狗?」

  肖玨起身回頭,肖璟與白容微站在院子邊上,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奇異。

  眾所周知,肖家這位二公子極為愛潔,又講究。素日裡在軍營裡也就罷了,回到朔京,更是吹毛求疵的令人髮指。肖家從不養什麼鳥兒雀兒,除了那匹綠耳,府上沒有任何動物。

  這隻小犬看起來也就是農家普通小犬,毛色黃中夾雜著一點黑色,應當不是什麼珍貴之物。

  肖玨低頭看了一眼二毛,二毛正衝他無聲的「汪汪汪」。

  「幫人養的。」

  「誰會讓你幫忙養狗,」肖璟失笑,「也太強人所難。」

  白容微拿胳膊頂了一下肖璟,笑道:「能讓懷瑾幫忙養犬的,朔京城裡,應當也只有禾姑娘了。」

  肖璟恍然大悟,看向肖玨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欣慰。這個弟弟對待女子總是過分冷淡,不近人情,如今看來,倒還是挺會討姑娘歡心。

  白日裡白容微已經在府裡為肖玨設宴慶生,亦知他今夜是要陪禾晏去夜市的。夜市上吃食眾多,今夜便沒有為肖玨留飯。

  「大哥大嫂這麼晚還在等我,」肖玨問,「有何事?」

  肖璟走近到他身邊,望著正在院子裡撲雪玩兒的二毛,笑道:「你可知,石晉伯府上的楚四公子,下個月就要與徐家小姐成親了。」

  肖玨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你同楚四公子,是被陛下一道賜婚的。」肖璟道:「如今楚四公子的婚期已定,你的親事,我和你嫂嫂想問問,打算定在何日?」

  肖玨微微一怔。

  「我和你大哥,先前已經與禾老爺談過,禾老爺說,只要禾姑娘喜歡,他都沒什麼。禾姑娘畢竟是姑娘家,我不好多問,」白容微看向肖玨,「你素日裡同禾姑娘在一起,可有同她說起過此事?」

  肖家開明的很,原先肖仲武與肖夫人在世的時候,肖璟要娶白容微這個庶女,肖夫人不同意,最後也還是順了肖璟的意。如今肖仲武夫婦都不在了,肖璟和白容微更不會插手給肖玨的親事做決定,一切全憑肖玨心意。

  「我打算年後成親。」肖玨道。

  白容微與肖璟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驚喜。原以為還要拖上個一年半載,沒想到肖玨這麼快就決定了。這也好,看來肖玨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喜歡這位禾姑娘。

  「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將你們二人的生辰八字拿給先生,讓他替你們擇個良辰吉日。還得再同禾老爺商量一下接下來要做的事。聘禮倒是不用擔心,我和如璧早就給你準備好了。」白容微笑容裡,儘是真切的高興,拉著肖璟的手道:「我先和如璧去叫人給先生送帖子,懷瑾,你今日也累了一天,先回屋好好休息,等明日早晨,我再來與你說。」

  肖玨頷首,白容微便滿意的拉著肖璟離去了。

  肖玨看著他們二人的背影,直到二毛又來扒拉他的靴子,他才回過神。

  從前只覺得院子空寂冷曠,如今不過多了一隻小狗,還是一隻不會叫的啞巴,可好像也就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

  他低頭笑笑,沒有回屋,轉身往祠堂那頭走去。

  肖家的祠堂裡,肖仲武夫婦的牌位放在最前面。肖玨走到一邊,從龕籠裡拿出香點上。

  青煙裊裊升起。

  肖玨的臉就藏在煙霧後,神情都被沖淡了。

  只要回到朔京,他時常來佛堂。打雷的時候,祭祀的時候……煩悶的時候。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傾訴的人,人生在世,可以傾訴的人太少。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何必將滋味與旁人分享。最難的時候,他在虢城一戰被文人在背後指著脊樑骨罵,回到府上,也不過是到祠堂點了三根香而已。

  三根香點完,一切依舊如常。

  世間許多滋味,是要用許多年一點一滴來感受的。他年少時看盡一切,也覺得一切乏味。他其實嚮往人間煙火,人間煙火卻避著他。年少得志如何,狐裘錦衣的世家公子又如何?人人當他是天上高高的月亮,其實月亮,也只是一個孤獨的少年而已。

  他擁有過朋友,然後朋友背叛了。也期待過家人,然後家人離開了。最恣意的少年時光,不過短短數載,人生僅剩的一顆糖,也送給了路遇的尋死者。這些年,他一直一個人,什麼都沒留下,直到有一天,一個笑容滿面的姑娘橫衝直撞的闖進他的生命裡,對他說,我喜歡月亮,月亮不知道。

  他從未如眼下這一刻這般確定過一件事。

  肖玨抬眸,看向青煙後的牌位。

  「父親,母親,」他聲音平靜,像是在說不可撼動的誓言,「我喜歡一個人。」

  「我要娶她為妻。」

  ……

  禾府裡,某個院子裡,傳來密集的咳嗽聲。

  宿在院子外屋的丫鬟被吵得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道:「二夫人又在咳嗽,你快去瞧瞧。」

  「我不去,」身側的另一個丫鬟翻了個身,語氣不耐煩道:「連二老爺都不管,我們何必多事。等白日就好了。要去你去。」

  「天這麼冷,我才不去。」說話的丫鬟拿被子矇住頭,「就當沒聽見了。」

  外頭的咳嗽聲連綿不絕,又過了一會兒,像是被刻意壓抑住,發出幾聲悶哼。

  禾二夫人艱難的撐起身子,嗓子眼兒裡如被火燎過一般疼痛。手中的帕子早已氤氳出大團大團的血跡,她費力的喘了口氣,半晌才摸索著將燈點上。

  禾元亮已經許久沒有來過她的院子裡了,準確的說,是從玉華寺那一次過後,她被禁足於禾家,禾元亮就不肯再來看一眼。

  這其實是禾二夫人早就料到的事。她的夫君是個小人,還是個懦弱又貪婪的小人,如今更是怕得罪了禾如非,忙不迭的先與自己劃清干係,哪怕她是他的髮妻。

  髮妻,禾二夫人諷刺的一笑,髮妻又如何,對待親生女兒,他都能下狠手,沒有血緣關係的髮妻,對他來說,和陌生人並無區別。

  禾二夫人看著油燈裡跳動的火苗。

  她是家裡最大的嫡長女,當年被父親做主嫁給了禾元亮,也就是看中了禾家在朔京城中的貴族裡,尚且還有一席之地。在她原先那個家裡,女兒的姻緣,便是為父兄的仕途鋪路,沒想到嫁到了禾家,亦是如此。

  可惜的是她命不好,生了兩個女兒,於是理所當然的,她的孩子就成了禾家的犧牲品。

  禾二夫人恨禾如非心狠手辣,恨禾元盛夫婦當初想出換子的主意,恨禾元亮懦弱無能,作壁上觀,更多的時候,她恨自己。

  恨自己無力改變一切。

  倘若她能生出個兒子,或許有了兒子,禾元盛做事尚且不會如此囂張。可她偏偏沒有,於是她保護不了禾晏,也保護不了禾心影。

  外頭響起敲門聲。

  禾二夫人道:「進來。」

  進來的是個小丫頭,瞧著臉生。

  禾二夫人問:「你是誰?」

  「奴婢翠蘿,是院子裡的掃灑丫鬟。」翠蘿恭敬的答道,手裡還提著一壺熱水,「奴婢去外面打了一些熱水,二夫人喝點水,免得咳壞了身子。」她走到桌前,拿起一個茶碗,倒了一杯水遞給禾二夫人。

  水溫熱的正好,並不燙,禾二夫人抿了一口,嗓子間的刺疼感陡然好了些許。她道:「多謝你。」

  翠蘿低著頭,輕聲道:「都是奴婢應該做的,二夫人若是有別的事要奴婢幫忙,儘管交代。」

  「我這院子裡,人人都已經當我不存在了。」禾二夫人苦笑道:「又何苦勞煩你。」

  「奴婢的主子是禾二夫人,自然要聽二夫人的吩咐。」翠蘿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

  禾二夫人微微一愣,不由地認真打量起眼前的丫鬟。

  禾家的丫鬟素日裡都被禾元盛夫婦管教的很嚴,從前倒是有些活潑的,如今因著懼怕禾如非,也變得沉悶了起來。下人們總是戰戰兢兢,畏縮膽小的模樣,這丫鬟站在這裡,不卑不亢,看向她的目光並無尊敬,也不踰越,像是對待一個平常人。

  禾二夫人心中一動,試探的問:「你果真什麼都能幫我?」

  「二夫人儘管吩咐。」

  「可否能為我尋個大夫?」

  翠蘿沉默片刻,才道:「這些日子恐怕不行,不過,奴婢可以先為二夫人帶些藥丸回來。」

  禾二夫人陡然明白了什麼。

  她往前坐了一點,聲音壓低了些,「你不是禾府的人,你的主子是誰?」

  翠蘿有些意外的看了禾二夫人一眼。飛奴大人說,要她潛入禾府暗中照顧幫忙禾二夫人,她也的確這麼做了。這麼些日子看來,禾二夫人在禾家幾乎沒什麼地位,底下的丫鬟都不將她放在眼裡。病的這麼重,禾元亮從未主動過來看她一眼,也不給她請大夫。就如今夜,如果不是翠蘿進屋,禾二夫人也就只能這樣咳嗽到天明。

  她一直覺得,這是個有些懦弱無能的尋常婦人,如今乍聞此話,才知道這婦人原是聰明有眼光的。

  翠蘿不說話。

  「你的主子,可是封雲將軍?」禾二夫人低聲問道。

  翠蘿更驚訝了。

  禾二夫人反倒笑了,她笑了一會兒,神情重新嚴肅起來,道:「我知道你們主子想做什麼,你回去告訴他,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過,作為交易的代價,他必須保護我的女兒禾心影。」

  翠蘿沉默了一會兒,什麼話都沒說,只將熱水壺放在桌上,輕聲道:「夫人若有吩咐,再叫奴婢進來。」說罷,關門退了出去。

  禾二夫人望著桌上的熱茶,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許久,她才嚥下喉間的腥甜氣,重新躺了下來。

  ……

  一夜過去,第二日一早,飛奴帶回來禾家的消息。

  書房裡,肖玨眉頭微蹙:「交易?」

  「禾二夫人就是這麼說的。」飛奴回答。翠蘿那頭傳回消息時,飛奴亦是驚訝。不知道該佩服這婦人的勇氣,還是該說別的。

  「禾如非與禾二小姐互換身份,禾二小姐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一事,禾二夫人應當是知道的。」飛奴道:「禾如非如今可能用禾心影威脅禾二夫人,禾二夫人才不敢說出真相。如果有了禾二夫人的幫助,禾家的秘密,應當會很容易揭開。」說起此事,飛奴心中感慨,誰能想到戰場上那個讓羌人聞風喪膽的飛鴻將軍,原來竟是女子?而禾二夫人與禾二爺又是如何鐵石心腸,才會讓一個姑娘家去承擔這種過分沉重的命運,且在功成名就之後,卸磨殺驢。

  他們九旗營,自認在戰場上見過各種殘酷,然而知道真相之時,還是忍不住為那冤死的飛鴻將軍可惜。

  一代名將,縱然是死,也應該死的轟轟烈烈,死在戰場之上。而不是被人以陰險的詭計,害死在尋常的後宅之中。

  「禾二夫人所言,只提及禾心影?」肖玨問。

  飛奴點頭:「是。」

  肖玨垂眸:「我知道了。」

  「少爺,那……」

  「讓翠蘿告訴禾二夫人,」肖玨看向窗外,「這筆交易,我做了。」

  ……

  十二月初一這一日,烏托使者瑪寧布進京了。

  文宣帝在金鑾殿召見烏托使者。清瀾宮裡,蘭貴妃正倚著軟塌前,瞧著宮女煮茶。

  蘭貴妃如今,也不算年輕了。後宮年年都有新的美人進來,獨獨她一人得陛下的盛寵不衰。人人都說蘭貴妃白得了這樣好的運氣,既有帝王的寵愛,又生了個德才兼備的兒子,偏偏性情不爭不搶,且不說上頭壓著皇后,就連下頭的倪貴人,也敢對她囂張。

  不過,自打文宣帝將五皇子廣吉交給蘭貴妃撫養之後,倪貴人倒是收斂了不少。五皇子廣吉年幼,雖然倪貴人再三叮囑他,蘭貴妃不是什麼好人,可廣吉卻覺得蘭貴妃比自己的生母待自己要溫柔的多,與蘭貴妃之間,竟從未發生過爭執。

  今日亦是一樣。

  廣吉從外頭跑進來,身後的老嬤嬤匆匆跟著他,邊道:「五殿下慢些跑,仔細別摔著了!」

  「母妃!」廣吉一口氣跑到蘭貴妃身邊,笑道:「今日烏托使者入宮來了,父皇在殿裡召見他們,聽說那些烏託人送了好些禮物,有半人來高的象牙,還有白色的孔雀……母妃,兒臣想去看!」

  蘭貴妃笑了,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粒,「想去就去吧。」

  「母妃不跟著兒臣一起麼?」廣吉問。

  「本宮就不去了。」蘭貴妃笑道,「讓常嬤嬤帶著你去就好。」

  五皇子年幼,一心只想去看白孔雀,聞言就道:「好,那兒臣這就去,待看完了,回頭再跟母妃講新鮮!」

  常嬤嬤牽著五皇子的手走了,蘭貴妃笑著搖了搖頭,「還跟個小孩子似的。」

  「五弟本來年紀就小,」有聲音從門外響起,「孩子氣一些也正常。」

  身後的宮女忙道:「奴婢見過四殿下。」

  四皇子廣朔一腳邁了進來。

  蘭貴妃生的清麗纖弱,四皇子的長相隨了母親,清朗俊逸,比起太子廣延成日一副縱情聲色的模樣,顯得要親切可靠得多。

  蘭貴妃見了廣朔,立刻笑起來,拉他在一邊的暖爐前坐下,讓宮女給廣朔倒熱茶,邊道:「今日怎麼有空來我這兒?」

  「父皇在殿中見那些烏托使者,太子也在,兒臣就過來看看母妃。」廣朔笑道。

  蘭貴妃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母妃也知道那些烏托使者的事了吧?」

  蘭貴妃的神情,不再如方才面對廣吉時的輕鬆,她嘆了口氣,「知道。」

  「父皇願意見那些使者,已經說明願意接受烏託人的求和。」廣朔的笑容也淡下來,「這也便罷了,如今濟陽一戰和潤都一戰過後,烏託人暫且不敢輕舉妄動,可要是父皇答應了他們在大魏開立榷場……後果不堪設想。」

  蘭貴妃看了看外頭,「其他人退下,玉桂,把門關上吧。」

  宮女們都退了出去,玉桂將門關上了。

  蘭貴妃看向廣朔,「這些話,你可曾在你父皇面前說過?」

  廣朔搖了搖頭:「沒有。父皇從來不與我談論這些事。」

  文宣帝喜歡四皇子,因為四皇子像蘭貴妃,蘭貴妃文采出眾,性情溫柔,不爭不搶,在深宮之中,如皇帝內心深處最後一塊淨土,不容玷污。是以縱然張皇后十分不喜歡蘭貴妃,可這麼多年,蘭貴妃在深宮之中還是活的好好的。因為她不犯錯,皇帝也護著她。這點對於蘭貴妃的憐惜和敬重,也延續到了廣朔身上。

  廣朔也是如此,任憑朝臣如何鼓動他與太子爭奪那個位置,廣朔也不為所動。他與文宣帝在一起,大多談論的也是詩情畫意——政事國家,應當是太子操心的事。如果他過分僭越,就會引起帝王的反感。

  「廣朔,」蘭貴妃看著他,突然道:「你想爭嗎?」

  廣朔一愣。

  「你想不想爭那個位置?」蘭貴妃再次重複。

  像是心底的秘密被人戳穿,廣朔狼狽的避開蘭貴妃的目光,「兒臣不敢。」

  「我只問你想不想,沒有問你敢不敢。」向來溫柔的婦人眼裡,是從未有過的堅決,和陌生的冷凝。

  廣朔被那雙眼睛看著,不由自主的開口道:「……想。」

  過了一會兒,他定了定神,道:「我想。母妃,太子根本不配為人儲君,他只知吃喝玩樂。烏託人與他之間,私下也定有往來。如若宮裡有別的德才兼備的兄弟,我也會支持他,可如今又沒有別人。如果有朝一日廣延坐上那個位置,大魏將來是什麼模樣,誰也不知道。」

  「或許,根本就沒有大魏了。」

  最後一字落音,宮中傳來極度的寂靜,像是為他大逆不道的話震驚。

  蘭貴妃輕輕嘆息一聲。

  「這麼多年,本宮從來沒想過別的。當初進宮非我所願,既然已經進來,就好好的活下去。本宮不在乎烏託人怎麼樣,也不在乎皇上怎麼樣,甚至大魏將來怎麼樣,本宮也不在意。」她看向廣朔,伸手拂過廣朔的臉,眼裡浮起溫柔的笑意,「這個宮裡,廣朔,本宮只在乎你。」

  「倘若廣延做了皇帝,你我母子二人,斷無生路。」她聲音輕輕,說著最殘酷的話語,「本宮活了大半輩子,死不死的,也無所謂了。但是你不行,廣朔。」她笑了笑,「你如此聰慧溫柔,又這樣年輕,怎麼可以死在這種人手中。本宮決不允許。」

  廣朔看著從軟塌上直起身子的女人,還是如從前一般清麗端莊的眉眼,一個動作,氣勢已然全部轉變。他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沸騰的情緒,像是積攢了許久的衝動將要破土而出。

  「母妃……」

  「陛下的寵愛,本宮已經有了。朝臣和百姓的愛戴,你也已經有了。但只有這兩樣,還不行。禾如非已經被收買,要爭奪這個位置……」

  「你必須得到肖懷瑾。」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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