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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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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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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4: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匕現 (下 四)

    「啥?吳公他老人家要來江寧?那咱可得好好給他磕個頭去!」與腐儒鄭玉和諸侯張士誠的反應不同,江寧城內外的市井小民們,卻個個滿懷欣喜。

    他們不在乎什麼天命綱常,也不在乎什麼正朔反朔,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讓全家人吃上兩頓飽飯,睡一晚上安生覺。

    毫無疑問,淮揚大總管府,盡最大可能地保證了他們這種簡單的要求。從去年揮師過江到現在,始終穩紮穩打,將元軍和各路「義兵」逼得節節敗退,整個戰場從沒出現過兩方拉鋸現象。而新來的淮揚官吏,則在軍隊的支持下,將蒙元貴胄和官吏名下的大片牧場,重新變為農田分給了百姓。並且強逼著地方士紳豪族和普通百姓一樣交糧納賦,攤丁入畝。

    除了出動軍隊和官府之外,淮揚商號和各家工坊,也在新光復的土地上,大肆擴張。比起江北,江南的河流更多,水網更密集。可以很方便地建設起大大小小的貨運碼頭,架起高高低低的水車,將羊毛、棉花、蠶絲、麻絲以超出人力百倍的速度紡成紗,然後再織成各種各樣的面料,裝上貨船,銷往長江和運河兩岸所有願意接受貨物的城市。有的仿阿拉伯式貨船,甚至能直接從揚子江入海,然後前往泉州、福州、廣州等地,給商家換回大把的金銀。

    商人逐利,賺到了錢之後,就想賺得更多。而想多賺錢,就得請更多的人工,買更多的原料。於是乎,長期以來被蒙元官府刻意壓制著的民間活力,在過去一年內得到了極大的釋放。新開的店舖鱗次節比,各行各業都迅速恢復了生機。

    家裡有了隔夜糧,兜裡有了隔夜錢,百姓們當然不願意再去過那種飢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而能讓他們永遠保住眼前安穩生活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淮揚大總管府永遠佔據這裡,永遠不再離開。

    所以,無論幾個月來儒林如何鬧騰,市井小民們,卻極少有人跟著他們瞎起鬨,偶爾一兩個與常小二類似分不清是非者,也被家長一頓笤帚疙瘩打了回去,「二呆,二呆,沒事兒跟在傻子身後揚什麼土?人家跟吳公做對,圖得是不繳糧納稅! 你圖個屁? 有好處也輪不到你頭上!野菜餑餑還沒吃夠麼?還是你天生就是賤骨頭?!」

    「你這老漢,怎麼說話呢?」書生們當然不肯讓追隨者離開,拉著家長的衣袖理論。卻被後者一笤帚疙瘩打在手上,抽得齜牙咧嘴,「孬相公,要去你自己去,別拉著我家孩子。誰缺心眼兒啊,任由你拿在手裡當燒火棍使?!」

    罵罷,押著自己兒孫回家,禁止再離開家門半步。直到聽聞淮揚大總管的車駕已經到了江寧城門口兒,才解除了禁令,換上了乾淨衣服,拉著全家老少到街頭上去拜謝恩公。

    雖然明知道在幾萬乃至幾十萬張面孔裡頭,恩公朱重九不可能記住自己一家,但老百姓依舊願意遠遠地去拜上一拜。不為別的,就為了讓老天爺看見,民心到底在哪一邊。並不是誰嚷嚷的聲音高誰就佔理兒,大多數人平時都不說話,可是個個心裡頭都有一桿稱。

    所以當朱重九的車駕進入江寧城的時候,道路兩邊,早就是人山人海了。白髮蒼蒼的宿老跪在香案後,嘴唇顫抖著,不停地禱告膜拜。年青力壯的小夥子們則高高地舉著瓜果籃子,不停地向騎在馬上的士兵發出邀請,「軍爺,您嘗嘗這個,我家裡種的,新鮮!」

    「軍爺,嘗嘗我家的蘋果。順便給吳公他老人家也帶幾個。今天早晨剛摘下來的,還帶著露水氣呢!」

    「軍爺您要是不放心,我自己先吃一個。嘗嘗吧,嘗嘗咱們江寧人的一片心意!」

    「軍爺,吳公他老人家坐在哪輛車上啊。他能看見我們嗎?」

    ......

    無論是詢問的,還是祈求的。騎在馬上的近衛旅兵卒,都一概不予回應。他們只管控制住麾下坐騎,彼此拉開距離,橫成排,豎成線,為隊伍中央的馬車提供保護。而站在道路兩邊的黑衣城管,則手拉起手,一邊盡力限制人群朝道路中央擠,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嚷,「讓一讓,老少爺們兒,都讓一讓。讓大總管的馬車先過去。別擠了,你們的心意,大總管已經看到了,再擠,就要被馬給踩到了!」

    「不要擠,不要擠!大總管舟車勞頓,大夥別給他老人家添亂!」

    「各位父老鄉親,你們的心意,大總管說他領了,拜領了!」

    ......

    「大總管威武!」

    「大總管公侯萬代!」

    「大總管早日一統天下!」

    百姓們,則一邊努力控制著身體別往馬蹄子下衝,一邊以歡呼聲回應。霎那間,整個城市裡人聲鼎沸。

    「呸,收買人心!」站在路邊二樓包間裡的老儒鄭玉等人聽了,臉色不覺又開始發黑。想要張口唱上幾句反調,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徹底被周圍的歡呼所吞沒,根本不可能傳進車隊裡。

    「狂妄!」無法表達自己的抗議,又不屑跟草民們擠做一堆兒。老儒鄭玉氣得低聲唾罵,「秦始皇當年封禪泰山,也不過如此。轉眼就有義士出,擊其於搏浪沙中!」

    「師山先生所言極是!漢初之時,高祖出巡,駕車之馬亦不敢用純色。這朱屠戶才得彈丸之地,民心未定,居然用了清一色的大食寶馬拉車,真是暴殄天物!」老儒王翰也湊到窗口處,咬牙切齒地數落。

    「依老夫之見,其早晚必步陳勝、吳廣之後塵!」

    「小富則安,豈能成就大業!」

    屋子裡,僅剩的七名儒林「翹楚」,紛紛開口詛咒。巴不得樓下立刻就跳出一個拎著鐵錘的壯士,對著朱屠戶的馬車傾力一擊。

    而他們各自麾下的僕人們,則擠在另外一扇臨街的窗口旁。滿臉羨慕地看著一隊隊騎兵保護著數輛馬車緩緩從街頭走過。

    天氣有點兒熱,所以騎兵們身上穿得全是無臂的胸甲,護腿甲也僅僅到膝。其餘部分,則以透氣的銀絲甲編織覆蓋。這令他們顯得更加英俊偉岸,卻又不顯死板。一個個好像天神下凡般,從頭到腳透著高貴和威嚴。

    六百多名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兵隊伍中間,是十輛乾淨整潔的四輪馬車。每輛車的車廂都塗成了暗藍色,被天空中的陽光一照,反射出海水般的光芒。拉車的弩馬,則全都是淺栗色,從第一輛到最後一輛,所有馬匹個頭都同樣高矮。釘了鐵掌的馬蹄,整齊劃一地踏在年久失修的青石路面上,不斷濺起閃亮的火星,起起落落,起起落落,閃得人心裡直癢癢。

    「勞民傷財,勞民傷財!」老儒鄭玉的聲音,從另外一個窗口再度響起,裡頭帶著深深的羨慕與不甘。

    「沐猴而冠,再怎麼收拾打扮,他也終究是個屠戶!」老儒王翰在旁邊憤憤不平的附和。

    他們兩個都做過大元朝的官,知道那些駑馬的珍貴。按照大食商人說法,純栗色的駑馬,乃大食那邊專門為王族而培育。非但賣相好,性情溫順,還足夠聰明。根本不需要車伕太耗費心思,就能將馬車以最平穩速度拉著走。

    像這樣的純血挽馬,每一匹拉到市面上,都能換戰馬五匹以上。大元這邊,也就是大都和泉州一帶的官衙用得起,其他地方,即便是知府和各路的達魯花赤,也是想都不用去想。

    「師山先生,我等何時下去?」與鄭玉和王翰兩人不同,伯顏守中沒心思指責朱屠戶的奢靡,而是走到二人身邊,以非常迫切的聲音催促。

    「有幾分把握靠近車隊?」老儒鄭玉打了個哆嗦,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不清楚!」伯顏手中想了想,肅然搖頭。「下面人太多,只能讓家奴們先去擠一下,然後咱們接著往裡沖。左近只是為了表明我等志向,只要被那朱屠戶和周圍的百姓們看見了,就已經足夠!」

    「就,就怕擠不進去,我等,我等力量太,終究還是太單薄了!」老儒王翰哆嗦著,臉色瞬間變得雪一般白。

    以血相諫,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並且各自於心中,也曾經演練過了無數次。峨冠博帶,數千士子迎著朱屠戶的利刃,慨然赴死。而周圍的愚民們,則被大夥的熱血喚醒,一個個頂禮膜拜......

    只是,今天到場的人,與設想中相比,差距實在太大了些。即便加上各自的奴僕,都不及預期的百分之一。這點數量,恐怕沒等靠近朱屠戶的馬車,就被那群黑衣人給殺得潰不成軍。就像雞蛋投入的**大海,根本掀不起任何浪花來!

    「再,再等等。鄭某,鄭某並非臨難惜身,而是,而是時機,時機還不妥當!」老儒鄭玉心裡的想法與王翰差不多。聽後者說得有氣無力,便結結巴巴地補充。

    「嗯?!」伯顏守中的臉色迅速變冷,皺了皺眉,咆哮般說道,「爾等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天下儒林,都跟著朱賊去復古麼?那我等的血,還有什麼意義?你們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帶著僮僕先走一步。明年此時,還請諸君到伯顏墳頭告知結果!」

    說罷,衝著鄭玉等人撇了撇嘴,轉身就要往樓下走。其他幾個儒林翹楚見此,一個個羞得面紅耳赤,進退兩難。正猶豫著是不是拉伯顏守中一把的時候,忽然間,就聽到窗口的僮僕們大聲喊道:「看,快看,有人攔車喊冤!」

    「麻煩了,這下麻煩大了。看那朱屠戶接還是不接!」

    「娘們,還是個娘們!這小娘皮,膽子真夠大,差點就被馬車給撞死!」

    「豈止膽子大,時機選得也好。就趁著黑衣人一轉身的功夫就衝進去了!」

    「看那朱屠戶怎麼辦!」

    「看那朱屠戶敢不敢接狀子!」

    .....

    眾人聞聽,立刻就就找到了理由。快走幾步,拉住伯顏手中,帶著後者一併撲向窗口,「先稍安勿躁,看那朱屠戶的馬車到底停不停下來!」

    只見原本在道路兩旁維持秩序的黑衣人,紛紛撲過去幾個,架起攔車喊冤的女子,拔腿就走。然而那女子也是豁出去一死,雙腿拖在地面上,奮力掙扎。仰起的嘴巴在半空中開開合合,分明是在大聲喊冤。

    忽然間,幾個黑衣人停住了腳步,將女子緩緩放下。

    緊跟著,最前面的那輛馬車的車門就被人從裡邊拉開,一個鐵塔般的黑臉絡腮鬍子,一個黃臉壯漢和另外一個古銅色臉膛沒有留鬍鬚,身軀和黑臉絡腮鬍子一樣魁梧的年青人相繼跳下了馬車。

    「是姓胡的叛賊、徐車伕和朱屠戶!」另外一扇窗口,儒生的奴僕們低聲竊竊私語,目光裡閃爍著複雜的崇拜。

    老儒鄭玉、王翰還有儒林翹楚伯顏守中三個,則呆立於窗口,牙齒不停地上下撞擊。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近衛旅長徐洪三和淮揚大總管朱重九,三個大夥每每提起來就罵不絕口的傢伙,如今就在他們腳下不遠處的街道上,伸手可及。

    只要他們縱身朝外一躍,絕對能將熱血濺在三人的臉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幾個卻誰都失去了動彈能力,只是擠在窗口,聽著自己的牙關不斷打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片牙齒撞擊聲中,老儒鄭玉看見朱重九、徐洪三和胡大海三人朝喊冤的女子走去。周圍的百姓則像泥塑木雕般個個呆立在那裡,不敢稍微移動一下脖頸。胡大海問了幾句話,那個女子回了幾句,但周圍的喊聲太嘈雜,鄭玉努力聽,卻什麼都沒聽見。隨即,他看到朱屠戶上前半步,試圖從地上攙扶起那個喊冤的女子,或者接過她的訴狀,緊跟著,他就看到有寒光一閃——

    「啊——!」鄭玉、伯顏守中、王翰三人齊聲驚呼。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寒光,直奔朱屠戶的小腹。然後,就看見胡大海奮力推開了朱屠戶,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刀光。朱屠戶則飛起一腳,將刺客踢上了天空。

    呼——!不知為什麼,鄭玉覺得自己緊緊提在嗓子眼的心臟,迅速回落。絲毫不為刺客失手而感到惋惜,相反,卻覺得肩頭如釋重負。

    「小心頭上窗口!」緊跟著,他又聽年王翰在自己耳畔高聲大喊。隨即,對面的窗口火光閃爍,「呯!呯!呯!」數聲火銃接連響起。胡大海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朱屠戶,但是他胸口很快就冒起紅煙。朱屠戶試圖抱住胡大海,徐洪三試圖擋在朱屠戶身前,周圍的士兵主動衝過去,排成人牆,而對面窗口的火銃聲,卻彷彿有魔鬼相助般,絡繹不絕。

    朱屠戶胸口處也飄起了紅煙,與胡大海一道倒了下去。近衛旅的士兵們發了瘋般用身體將朱屠戶、胡大海和徐洪三等人死死擋在了身下。另外一波士兵跳下戰馬,衝著對面的窗口舉起了火槍,「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射擊聲響成了一片。

    周圍的百姓慘叫著跑動,更多的士兵衝過來,將街頭圍城一個大疙瘩。朱屠戶不知道是死是活,胡大海也生死未卜。老儒鄭玉、王翰等人貼著窗口,軟軟栽倒。這一刻,他們從彼此的臉上,沒看到任何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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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文明 (上)

    半空中懸掛著一個巨大的屏幕。

    屏幕上,無數黑頭髮黃皮膚的人來回跑動。他們耕田織布,捕魚養豬,日子過得快樂而又富足。

    不遠處的屏幕角落,冒起了一股濃煙。有群騎著戰馬的辮子兵衝進了村子,見人就砍,見東西就搶。

    村民們拿起門閂和鋤頭抵抗。然而職業農夫,無論如何都不是職業強盜的對手。很快,成年男子就被砍殺殆盡,只剩下婦女和不及車輪高的嬰兒,跪在血泊中哀哭。

    「別哭了,改朝換代,哪有不死人的?!」一個袍子上繡著仙鶴的官員粉墨登場,手捧聖旨,對著血泊中的孤兒寡母開始宣讀。其文章寫得極盡晦澀繁雜之能事,但歸結起來無外乎兩句話,我大清乃奉天命弔民伐罪,凡是活著的人都要叩謝皇恩浩蕩。

    「畜生,你就不怕遺臭萬年!」朱重九忍無可忍,指著屏幕裡的鶴袍官員大聲唾罵。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也跳進了屏幕中。而那身穿繡鶴官袍的老儒則漂浮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哈哈大笑:「少年人,你也忒幼稚。洪某豈會遺臭萬年?洪某跟你賭,用不了五百年,後人就得對洪某的功勞大書特書。」

    朱重九大怒,拔出殺豬刀對天而剁。然而他卻撲了一個空。身體迅速被狂風吹起,飄飄蕩蕩,轉眼就來到了數百年後。

    滄海桑田。

    一座高聳入云的牌樓下,數座雕樑畫棟美輪美奐,幾個地方官員笑呵呵地來到牌樓旁,親手揭開上面的紅綢。

    紅綢如血漿般從石頭牌匾上滑落,「洪承疇紀念園」六個大字,耀眼奪目。(注1)

    朱重九發現自己的血開始變冷,握在手裡的殺豬刀突然間也變得重逾萬斤。提著一把尖刀,他孤零零地走在黑白兩色的世界裡,看著無數辮子兵燒掉書籍,拆毀書院,將農田踩成荒野,將亭台樓閣化作瓦礫堆....

    他們哈哈大笑著殺死男人,拖走女人,砍到老人,踩翻幼兒。他們一個個得意洋洋,樂此不疲。

    而那些反抗者,則在被他們殺死之後,再與屍體上掛起一塊塊木牌。暴徒、惡棍、愚民、淫棍、小人得志....

    「民賊相混,玉石難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一群辮子兵,在剛剛攻克的城牆上,堂而皇之地貼出殺人告示。

    數十年後,另外一個梳著辮子的高官。將此文告用墨汁抹掉。然後在旁邊大筆一揮,「蜀人盡被張賊獻忠所屠,十不存一!」

    文官剛剛放下筆。

    門外,跑過一隊高頭大馬。

    「施琅大將軍得勝還朝!」有人騎在馬背上扯開嗓子大喊。

    一名又矮又胖,奇醜無比的傢伙,在騎兵的簇擁下,志得意滿。他的馬尾巴後,則拖著數以萬計死不瞑目的屍體。

    屍體拖過洪承疇的紀念館,無數當地官員焚香禮敬。須臾,另外一座更漂亮的紀念園在白骨上建了起來,上面濃墨重彩地書寫著,施琅大將軍功耀千古.....

    「畜生!禽獸!」朱重九舉刀上前拚命,胳膊卻被數名身穿長衫,鼻子上架著眼鏡的學究們用書本擋得死死。「你這是狹隘民族主義!」學究們義正詞嚴,卻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己的雙腳,就踩在祖先的屍骨上。而那些屍骨,則瞪著大大眼睛,緩緩坐起來,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天旋地轉。滄海桑田迅速變幻,一個身穿長衫看起來非常有學問的傢伙,侃侃而談:「各位都是朋友,已往的事不必談了,既往譬如昨日死,今日當如今日生。各位願意當漢奸的,留在北平,我潘毓桂保護他,不願當漢奸的,自己小心。戰,是肯定沒指望的。日本文明,先進於中國十倍。所以華北各地如今最佳的出路,就是接受日本人的治理,學習先進文明。這不是賣國,而是愛國也。因為愛之深,所以才賣之急。以免戰事蔓延,禍及生民.....」

    還沒等朱重九來得及憤怒,又一個身穿西裝的老學者站了起來,大聲宣告:「愛國主義,是流氓的最後庇護所。既不先進,又不民主,如此之國,怎麼值得大夥去愛。值此之際,我們應該毫無保留地接受西方文明。哪怕是去做奴隸,他們因為信仰上帝,所以會善待我們。不信請看,當年的黑奴,如今不也成為美國的主人了麼?」

    「無恥之尤!」朱重九終於喊出了聲音來,衝著西裝老學者破口大罵。然而,那個老學者卻微微一笑,「什麼叫無恥?這叫輸血,你懂不懂。華夏自古缺乏狼的血液,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不得不由異族輸入血液和活力。」(注2)

    老者身後,一隊人舉著攝影機,正在努力拍攝。

    第一集,民族融合功臣洪承疇。

    第二集,施琅大將軍 (注3)

    第三集,誰主中原........

    第四集,一代明君魂照合川 (注4)

    ......

    腳下的土地開始崩裂,頭頂的天空也變得支離破碎。朱重九發現自己從屏幕中掉了出來,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往下道,不知何處才是盡頭。

    身邊如流星般滑落的,則是華夏衣冠、典章、樓宇、史冊.....統統萬劫不復。

    「啊——!」他大叫著揮舞胳膊,試圖阻止這種墜落。身體卻又重又酸,根本不聽使喚。天空中有雨點掉了下來,打在他的臉上,暖暖的,鹹鹹的。

    他努力轉頭,試圖避開咸滋滋的雨點,卻發現不遠處有一道微弱的亮光。

    那道亮光吸引著他,讓他肋生雙翼。

    他飛,拚命飛,拚命飛。

    飛了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道多遠,忽然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世界一片通明。

    「郎君,郎君動了。」

    「郎君,郎君醒了!快來人啊,郎君,郎君醒了。」

    「大夫,快請大夫!郎君真的醒了。感謝老天爺,你把郎君還回來了!」

    「阿彌陀佛!」

    「上帝,佛祖、觀音菩薩、玉皇大帝.....」

    .....

    先是祿雙兒一個人的聲音,然後是一群鶯鶯燕燕。朱重九努力睜開眼睛,先是看到七八個影影綽綽的輪廓,隨即,一張張掛著眼淚的面孔越來越清晰。是雙兒,還有另外八個媵妾,她們都在,都圍在他的床邊,又哭又笑,語無倫次。

    注1:洪承疇紀念園,位於福建南安,落成之際,受到當地各級官員的熱烈祝賀。有關洪承疇的影視作品數不勝數,其在裡邊大多都以睿智多情形象出現。

    注2:輸血說,來自一代奇書狼圖騰

    注3:央視某年的神劇,施琅大將軍

    注3:2014年獲獎歷史奇葩大戲,《釣魚台》,蒙古大汗為了救漢人小孩,被邪惡的宋軍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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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文明 (中)

    原來我剛才在做夢!朱重九努力眨了一下眼鏡,暈暈乎乎地想著。

    那也不完全是夢,而是朱大鵬那個時空發生過的事實。付出了無數熱血和生命才建立起來的大明,只屹立了二百七十多年就轟然倒塌。然後就是曠絕古今的「我大清」,竊國二百餘年,光賣國條約就簽署了一千多個。

    然後是辛亥革命,軍閥混戰和日寇入侵。從一九一一到一九四九,長達三十八年的大亂世。期間華夏大地上血流成河,漢奸賣國賊們,則一個比一個趾高氣揚,理由充足......

    這些記憶,一直隱藏在朱大鵬的內心深處。所以在兩個靈魂融合之後,也成為了朱重九記憶的一部分。讓他根本不用費功夫去想,就會浮現在眼前。也不用花什麼力氣去推算,形形**的人物,就會在腦海裡粉墨登場。

    潘毓桂不是最後一個國賊,也不是最無恥的一個。他那番『賣國是為了接受先進文明,賣國是為了愛國』的高論,也不會斷了傳承。在朱大鵬那個時空,天天叫囂著中國該被殖民三百年的傢伙大有人在。天天喊著為了全盤接受西方文明而不惜再亡一次國的傢伙,也數不勝數。

    『所以,朱某絕不會讓他們如願。這就是朱某存在的意義,也是兩個靈魂共同的使命!』想到這兒,朱重九再度努力睜開眼睛,強迫自己不再陷入沉睡狀態。儘管,這樣做讓他非常疲憊。

    祿雙兒的面孔愈發的清晰,同時慢慢清晰起來的,還有右胸口處一陣陣襲來的悶痛。「我好像被子彈打中了!」昏迷之前的記憶片段,迅速湧入朱重九的腦海。連綿不絕的火銃射擊聲,陰狠歹毒的女死士,用身體替自己擋了利刃和子彈的胡大海.....

    是火銃,數量至少在十桿以上,並且採用了淮安軍剛剛推行的三段輪射方式。距離大概在三十步到四十步之間,如果不是礙不過蘇先生的囉嗦和暑熱的雙重折磨,自己在下船前,特地於胸甲內又穿了一層可以促進空氣流通的鋼絲背心.......

    想到這兒,朱重九忽然不寒而慄。本能就想坐起來,查驗周圍環境。然而,胸口處的悶痛卻像巨石一樣,壓得他動彈不得。嘴裡發出的示警聲,也變成了斷斷續續的**,「雙,雙兒,不要哭。走,帶著她們離開這兒,回揚州去。立刻回揚州!」

    「夫君,咱們就在揚州,現在就在揚州啊!」祿雙兒又是歡喜,又是害怕。瞪圓了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大聲回應。「咱們現在就在揚州的家中。前天晚上,近衛旅就把您送回來了!」

    「啊——!」朱重九艱難地點頭。腦海裡好像有無數條麻線彼此纏繞成了一個巨大的謎團,想要一根根解開,卻又找不到最先該從哪裡下手。「我,我昏迷幾天了!麻煩,麻煩給我拿點水過來!」

    「五天!把遇刺那天也算上是第五天!」祿雙兒迅速回應,然後挺著大肚子去拎水壺。其他幾個媵妾則將她迅速攙扶住,然後七手八腳將水壺提起來。年齡最大的那名叫芙蓉的女子,倒了一盞熱參湯,先用嘴唇試了試溫度,緊跟著深深喝了一大口,噙在嘴裡,緩緩靠近朱重九的雙唇。

    雖然已經承認對方是自己的妻子之一,但如此香豔的喂水方式,朱重九依舊有點兒無法接受。正準備搖頭拒絕,卻又聽見祿雙兒低聲勸道:「夫君,你就這樣喝吧。這幾天,姐妹們一直這樣輪流喂你。」

    「啊——!」朱重九又是一愣,臉漲得宛若豬肝兒。但另外一個年齡很小的媵妾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徹底放棄了掙扎,「雙兒姐姐怕有人下毒,所以給您的食物和水,我們姐妹都嘗過。只要我們姐妹還活著,別人就甭想再害您!」

    「咚!」彷彿什麼東西,在心臟深處輕輕敲了一下。朱重九認命地張開嘴,與芙蓉湊過來的紅唇緊緊印在了一處。帶著體溫的參湯順著喉嚨淌進肚子,同時淌進來的,還有萬縷柔情。

    一口,兩口,三口,儘可能地,他讓自己多喝。只有喝下去那些參湯,他才能盡快站起來。只有站起來,他才能保護自己的祿雙兒和這些與自己生死相連的少女,還有雙兒肚子裡的孩子。

    當一整壺參湯落肚,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又好了許多。胸前的痛楚,也越來越清晰。有一處外傷,還有幾根斷裂的肋骨。自己親手改進了火藥和火槍,然後,自己差點成為一個死在火槍下的義軍將領。

    「好了,我喝飽了!」朱重九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祿芙蓉不要繼續再喂。然後努力將胳膊彎曲,試圖用手肘支撐起上身。這個動作,令他頓時疼得滿頭大汗,剛剛放下了一點兒心的眾女也又被嚇了一大跳,不約而同地撲上來,一邊攙扶,一邊大聲勸阻,「夫君小心。大夫說您受了內傷,必須靜養!」

    「夫君別動,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妾身去做!」

    「夫君,蘇長史和徐洪三將軍就在外邊,您需要的話,妾身隨時可以喊他們進來!」

    .....

    正手忙腳亂間,門外忽然響起了蘇明哲那特有的公鴨嗓子,「都督,老臣還有洪三、煕宇、佑圖、伊萬都在,您有事情,可以隨時吩咐!」

    「你們.......?」朱重九愣了愣,胳膊上的力氣用盡,遲疑著緩緩躺倒。「善公和子云呢?還有敬初和永年,他們幾個呢?」

    「善公在政務院主持政務,子云在樞密院坐鎮。在主公昏迷期間,三院運轉一切正常。老臣已經下了封口令,嚴禁您的傷情向外流傳。敬初和永年正在戴罪立功,發誓不將刺客全部捉拿歸案,他們兩個就提頭來見!」蘇明哲難得聰明了一回,撿著朱重九有可能最希望瞭解的情況,大聲匯報。

    「呼——!」朱重九聽見自己長出了一口氣,緊繃的心情,慢慢放鬆。「胡大海的情況怎麼樣?他還活著麼?別瞞我,告訴我實情!」

    「那,啟稟都督,胡大海的傷很重。但是.....」蘇明哲猶豫了一下,聲音裡明顯帶著幾分顫抖,「但是,他,他也被救下來了。不過......,主公不用擔心,等您的傷好之後,隨時都可以召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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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6: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文明 (下 一)

    「嗯——!」朱重九低聲沉吟,然後又輕輕吐了口氣,笑著問道:「大夫來了麼?他們對我的傷怎麼說?」

    「大夫.....,啟稟主公,大夫一直在外間候著!」蘇明哲沒想到朱重九居然會主動將話題轉移到傷勢上,稍微愣了一下,然後低聲回應。

    「讓他們進來吧!」朱重九想了想,笑著吩咐。

    「是,主公!」隨著蘇明哲的回應聲,房門被人從外邊來開。一個拎著皮箱的色目郎中和另外一名留著五綹長髯的中醫相繼走了進來。

    是淮安醫館的館長伊本和揚州當地名醫荊絳曉,朱重九對這兩人都有印象。微微點了點頭,笑著吩咐,「都坐吧!雙兒,讓人給大夥搬幾把椅子!」

    「是!妾身這就去!」雙兒低聲答應著,帶領眾媵妾退到一旁。片刻後,幾名身子骨粗壯的僕婦抬著椅子入內,輕輕地放在了兩位郎中的身後。

    「草民折殺了,真的折殺了!」

    「公爵殿下面前,我,我站著就好!」

    兩個郎中哪敢落座?連連施禮辭謝。朱重九卻不答應,只是閉著眼睛等二人自己做選擇。荊絳曉和伊本無奈,只好先欠著屁股坐了一個椅子角,然後又先後施了個禮,不約而同地說道:「殿下真乃人中龍鳳,如此重的傷,居然只昏睡了五天.....」

    「公爵殿下身體是我見過最結實的,斷了三根肋骨,還被鎧甲擠傷了內臟,居然這麼快就開始好轉....」

    「那你們還想我再睡多久?」朱重九被吵得頭大,苦笑著睜開眼睛反問。

    「這兒....」荊絳曉和伊本二人語塞,然後又爭先恐後地回應,「草民,草民不敢詛咒殿下。草民是說,草民是說,殿下身子骨遠勝常人!」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公爵大人您恢復能力非常強,是我行醫這麼多年來所見過的人中,身體最強健的一個!」

    「殿下乃天之驕子,自然不會與常人等同!」

    「公爵殿下對我教友善,受真主的庇佑,所以一切災難都繞路而行!」

    .「胡說,殿下乃佛子轉世,跟你的真主沒任何關係!」

    「公爵殿下,真主有多張面孔。在極西之地便是上帝,耶路撒冷便是真主,在東方便是玉皇大帝....」

    「行了!」朱重九越聽頭越大,再度低聲喝止。「你們兩個不去演雙簧,真是屈才了!廢話少說,說正經事,我的傷勢到底怎麼樣?」

    「是,殿下!」荊絳曉和伊本兩人,雖然沒見到過雙簧是什麼東西。但心裡也明白,病人這是不耐煩了。於是乎一個伸出五根乾枯的手指,低聲請求,「殿下,請讓草民為您把脈!」

    另外一個,則打開箱子,從裡邊擺出一整套由管子和銅鍋組成的家什,「殿下,草民按照您上次的提醒,用綢緞塗抹牛膠,做成了聽診器!」

    「別急 ,一個一個來。先中醫,再西醫!」朱重九被那套完全走了形狀的聽診器逗得啞然失笑,想了想,低聲做出決定。

    「是!」荊絳曉得意地看了一眼伊本,搶先下手。先給朱重九摸了一通脈象,接著又聽了聽朱重九的呼吸和說話的聲音,隨即再問了幾句病人自己的感覺,最後又仔細觀察了一遍目標的氣色、眼底和舌苔。把中醫家傳四項診斷絕技完完整整使足了全套,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重新坐回了椅子角上。

    「該我了!」伊本早就等得不耐煩,立刻長身而起。朝著簡化版聽診器、放大鏡、表面包裹著棉花的木頭錘兒,以及其餘一大堆除了他本人誰也分辨不出其功能的零碎兒,在祿雙兒的監視下,從頭到腳將朱重九檢查了個遍。最後,也長出一口氣,輕輕坐回椅子角。跟荊絳曉兩個繼續大眼兒瞪小眼兒。

    「荊大夫,還是你先說吧!」朱重九即便反應再遲鈍,也猜到二人這些天來一直在較著勁兒。便又笑了笑,主動開始點將。

    「是!」荊絳曉拱了下手,低聲說道:「殿下體表之傷,乃外物重擊所致。幸被寶鎧和金絲甲所護,卸去了大部分力道。所以外傷並不嚴重,彈丸入表皮下半寸而止。而重擊卻導致三根肋骨折斷,五臟移位。幸及時得以人參補元,然後正骨活血,再以針石之力化瘀....」

    「胡說,前半部分還有點道理,後面簡直是草菅人命!」色目人伊本按耐不住,沒等荊絳曉說完,就厲聲打斷,「分明是彈丸打得鎧甲變形,然後壓斷了三根肋骨,導致肺部和多處臟器受損。如果沒穿板甲,只穿了金絲甲,可能傷得還會輕一些。即便如此,要是早按照我的辦法,用刀子割開胸腔放血,殿下三天前就醒過來了。何必等到現在?!」

    「你才草菅人命!一旦引發血毒,你全家殉葬,都難抵滔天之罪!」

    「自打公爵殿下提純出酒之精華以來,化膿情況就少了一大半兒。即便偶爾出現,也不會再要人命。倒是你這種所謂的藥石針灸,純粹屬於巫術範疇。本質上等於什麼都沒幹,完全憑著殿下身體的恢復能力硬抗!」

    「你才是跳大神兒呢。除了放血就是放血,其他什麼都不會幹!」

    「那也比你拿毒草當藥劑強!」

    「老夫好歹沒用開膛破肚,就矯正了殿下的肋骨!」

    「你那是誤打誤撞,全憑運氣。萬一哪根骨頭沒有接對,將來就會讓病痛伴隨殿下一輩子!」

    .....

    說話間,兩個醫生又吵了起來。各執一詞,恨不得將對方置於死地而後快。

    朱重九的另外一個靈魂在二十一世紀,也沒少看到這種吵鬧。所以早就形成了一定的免疫力,先閉著眼睛聽了片刻,然後笑著打斷,「行了,都不要說了。我這不是已經醒過來了麼?荊大夫,以前的診治下不用說,你說說,接下來病情會如何發展?」

    「啟稟殿下,如果按照草民的辦法,就以靜養為主,輔以化瘀補氣之藥。以殿下的龍鳳之姿,三個月內必然可以再度躍馬橫刀!」

    「胡說!先前按照你的巫術,殿下沒有放血,早已在體內形成了血塊。今天既然已經醒來了,應該儘早下床活動。由慢到快,通過肌肉和內臟活動,將淤血慢慢吸收。」伊本聽不進去,不待朱重九問到自己,再度搶先發言。

    一個自詡繼承了華夏醫術的千年精華,一個自詡掌握了新興醫學的核心奧義,誰也不肯讓步,當著朱重九的面兒,再度抄了個不亦樂乎。卻不知道,在朱重九這擁有兩世記憶的人眼裡,他們的水平事實上屬於半斤對八兩,彼此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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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文明 (下 二)

    在朱大鵬所記憶的另一個時空裡,西醫和中醫的鐵桿粉絲們,也經常打成一團粥。特點與眼前一樣,就是各自拿自己擅長的一面說事兒,對別人家的長處和自家缺陷視而不見。並且誰都甭指望能說服另外一方,在狹隘和偏執方面,五十步別笑百步。

    所以又閉著眼睛聽了一會,瞭解到自己需要掌握的情況之後,朱重九就徹底失去了欣賞雙方打嘴架的興趣。笑了笑,低聲吩咐:「行了,二位說得都有道理。這些日子也都辛苦了,等會兒各自去帳房支取兩百塊銀幣,就回去休息吧!不用每天都守在我身邊伺候著。」

    「主公且慢!」話音剛落,門口處便傳來了蘇明哲的大聲勸阻。「他們兩個責任重大.....」

    「怎麼,我的傷情,還可能出現反覆麼?」朱重九扭頭向門外看了一眼,正色問道。

    「不會,不會!」伊本和荊絳曉兩個,難得有了意見統一的時候,雙雙用力擺手。

    「殿下既然醒過來了,就不會再反覆了。但是伊本願意留在公爵殿下身邊,隨時聽候召喚!」

    「非殿下,草民還被視作與巫師戲子同類。故草民願意繼續留下來伺候,以報殿下對世間醫者提拔維護之恩!」

    後一句話,荊郎中的確發自肺腑。自魏晉以來,熟讀儒家經典者的地位就高高在上。而同樣手不釋卷,研習《黃帝內經》和《傷寒雜論》的郎中,則與巫師歌姬一樣被列為賤業。只有到了朱重九這兒,官府帶頭崇倡四民平等,全天下的醫者才終於翻了一次身,好歹被當成了正經人看看。

    所以眼下淮揚各地,除了工匠和商販之外,最不希望朱重九出事兒的,恐怕便輪到郎中了。如果無法救回朱重九的命,即便蘇明哲理智,不會追究荊大夫的責任。他也絕對沒勇氣活著從大總管府走出去,面對天下同行。

    然而無論是伊本的假意,還是荊絳曉的真心,朱重九都視而不見。只是非常友善地笑了笑,低聲逐客:「行了,反正你們住得都不遠,需要的時候,我再派人去接你們!蘇先生,給他付了診金,然後派馬車送他們回家!」

    「是,老臣遵命!」蘇明哲雖然不想放兩個郎中走,卻更不願意違拗朱重九的命令,猶豫了一下,在門外大聲答應。

    「都誰在外邊,大夥進來說話!」朱重九笑著吩咐了一句,然後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詢問。「兩位郎中,我可以坐起來麼?」

    「可以,殿下的情況,久臥反而對身體不好!」荊絳曉和伊本兩個,再度達成了一致。隨即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朱重九斜著坐起半個身子。先用枕頭和被縟於背後墊穩,然後,才非常感激地行了個禮,雙雙告退。

    頭依舊有些沉,兩隻耳朵旁,彷彿有上萬隻挖掘機在同時開動。這是久臥之後的必然反應,朱重九一邊在心中暗示自己,一邊用力吸氣。右胸口的悶痛,迅速取代了大腦和耳朵的不適,令他忍不住悶哼出聲,「呃!」

    「主公!」蘇明哲被嚇了一哆嗦,撲上前,雙手扶住朱重九的肩膀。「趕緊躺下,躺下!來人,趕緊把郎中請回來,快去,快去!」

    「別胡鬧,他們也都好幾天沒睡安穩了。多少都得歇上一歇!」朱重九皺著眉,低聲吩咐。「你扶著我坐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是。老臣遵命!」蘇明哲不敢違背自家主公的意思,紅著眼睛答應。

    「雙兒,你們先下去休息一會兒。有蘇先生在,不會出任何問題。」朱重九閉著眼睛,繼續吩咐。

    「是!」正撲上來攙扶他的祿雙兒停住腳步,哽嚥著回應。然後想了想,帶著幾個媵妾,戀戀不捨地退了出去。

    「參湯!」聽著細碎的腳步聲去遠,朱重九繼續命令,「桌上有,給我倒一碗過來。我自己喝!」

    「是!」這一次,回應他的是吳良謀,「主公,參湯在這裡!」

    「多謝!」朱重九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從吳良謀手裡接過茶碗。平素根本感覺不到份量的茶碗,此刻端在手裡重逾千斤。但是他卻強迫自己的手穩定下來,強迫自己將參湯一點點湊到嘴邊。

    自己必須盡快好起來,這個節骨眼上,誰也沒資格軟弱。哪怕蘇明哲絕對可靠,哪怕淮安五支主力軍團當中,至少有四支還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裡。

    蒙元朝廷從沒放棄過毀滅淮揚的打算,周邊的群雄,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一旦自己長時間不露面,或者淮揚大總管府內部出現了巨大問題。這幫傢伙絕對會毫不猶豫地一哄而上,到那時,什麼平等理念,什麼民族重生,都和淮揚大總管府一樣,統統被群狼撕成碎片。

    略帶苦味兒的參湯,緩緩從舌頭上滑過,緩緩滑入嗓子。產自這個時代的完全天然野參,功效與朱大鵬那個時空用化肥催出來的替代品不可同日而語。很快,他肚子內就又湧起一股融融暖意,整個人也彷彿被注射了興奮劑般,慢慢恢復了幾分精神。

    當日向自己開槍的人,受過嚴格的射擊訓練。他們用的是最新款遂發滑膛槍,而不是前幾年推銷給群雄的火繩槍。否則,既達不到那麼高的射速,很難在四十步的距離上,接連擊穿板甲和鋼絲甲。

    但這夥人,也不應該是自己麾下某個將軍的嫡系。否則,他們動用的就應該是線膛槍和表面上裹了軟鉛的密封彈丸。那樣的話,自己就壓根兒沒機會活過來了。除非蘇明哲敢冒險答應伊本的請求,給自己開膛破腹。

    「都督,都督,你撐不住的話,就躺下去吧!咱們,咱們不爭這一時!不爭,啊!老臣求你了!」蘇明哲的聲音又從耳畔傳來,隱隱已經帶上了哭腔。

    如果他也不可信的話,除了自家妻子外,老子就找不到第三個可以信任的人了。雖然這傢伙又奸又滑,在起義之初,還一度想拿老子當槍使用。

    想到這兒,朱重九努力睜開眼睛,輕輕搖頭:「不用,我需要一點兒時間適應。人躺得太久了,難免會遇到這種情況!真的沒事,你別這模樣,好像我就要死了一般!」

    「老臣,老臣不敢!」蘇明哲臉一紅,兩行眼淚迅速淌了滿臉。「老臣只是,只是怕都督出事。老臣,都督,如果沒有你,老臣根本活不下去啊!」

    「混賬,就跟我是你兒子一般!」朱重九笑著罵了一句,心中再度湧起另外一股融融暖意。

    老先生幹啥啥不靈,當個長史在大多數情況下,也屬於屍位素餐。但這份忠心,卻不需要任何懷疑。因為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的性命,已經牢牢與朱某人綁在了一起。如果祝朱某人提前歸位,恐怕用不了兩個月,他就得死無葬身之地。

    「老臣,老臣....,老臣不是哭喪。老臣,老臣是害怕。真的害怕!」蘇明哲挨了罵,不敢再哭,卻也笑不出來。用手背在臉上抹了幾下,抹得他自己滿臉都是鼻涕。「這些天來,老臣,老臣都後悔死了。當初如果不是老臣攛掇著你到集慶巡視,都督,都督你怎麼可能遭這麼大的難!」

    「胡說,是我自己想去江南,敲山震虎!結果虎沒敲到,反而惹了一窩子狼!!」朱重九聽後既覺得對方可憐,又覺得對方可笑。搖了搖頭,大聲開解。

    結果簡簡單單一句客氣話,卻令肅立在病榻旁的徐洪三當場跪了下去。一邊重重磕頭,一邊大聲謝罪,「末將護駕不力,願領一切責罰!」

    「屁話!都給我滾起來!」朱重九把眼睛一瞪,低聲罵道:「我自己疏忽大意了,關你什麼事情?!」

    的確是疏忽大意了,否則,刺客怎麼可能有機會潛伏在距離車隊如此之近的位置上?當初,整個大總管府上下,包括朱重九本人在內,注意力都放在那些腐儒身上。總想著那些食古不化的腐儒都是戰五渣,只會動嘴皮子,沒有任何行動力。卻沒想到那些讀書人背後,還藏著一頭兇狠果斷的野狼。

    「末將乃近衛旅長,主公受傷,末將難辭其咎。之所以沒當場以死謝罪,是因為沒見到主公好起來,死不瞑目。如今主公既然醒了,末將心願已了,甘領軍法!」儘管朱重九已經盡力開脫,徐洪三卻不想推卸責任,又重重磕了個頭,大聲說道。

    「你給我滾起來。軍法不軍法,是老子說得算!什麼時候輪到你自己做主了!」朱重九被逼得無奈,只好豎起眼睛,擺出一幅高高在上架勢痛斥。

    斥責完了徐洪三,他又迅速將目光轉向其他人,「吳良謀,你不好好在荊州打仗,急著跑回來幹什麼?莫非你也懂得給人看病不成?還有你,吳二十二,從睢陽到徐州,上百里的防線,無論哪處出了紕漏,我都會拿你是問!絕不會讓你拿回來看我當作藉口!」

    第五軍都指揮使吳良謀和第四軍都指揮使吳永淳挨了數落,卻絲毫不覺得委屈。雙雙紅了眼睛,哽嚥著說道:「都督,都督只要沒事。末將,末將願領任何責罰!」

    「都督您只要沒事,荊州就沒事。否則,末將留下那裡,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你們兩個混賬,早晚要氣死老子!」朱重九現在頭腦越來越清醒,當然能理解二人的心情。狠狠瞪著二人,咬牙切齒地罵道。

    事實上,醒來之後能看到蘇明哲和吳煕宇、吳良謀、徐洪三和伊萬諾夫四個人,對他來說,療效絲毫不亞於一支百年老山參。

    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傷重臥床,二軍團的最高指揮者就是伊萬諾夫。再加上徐洪三的近衛旅、吳煕宇的第四軍團,吳良謀的第五軍團,四人掌握的兵馬,已經佔據了整個淮揚的全部武裝力量的一小半兒。只要他們幾個沒亂,淮揚就亂不起來。

    故而數落歸數落,朱重九卻沒打算追究任何人的責任。想了想,將頭轉向伊萬諾夫,笑著問道:「第二軍團現在情況如何?弟兄們還安穩麼?通甫受傷,你這個副都指揮使就要多操心了!」

    伊萬諾夫早就成了一個華夏通,立刻起身抱拳,以比狗腿子還狗腿子的態度,大聲回應,「末將,末將這幾天,除了來都督身邊護衛時之外,其他時間都紮在第二軍團的營地裡頭。都督儘管放心,第二軍團是您的,除了您本人之外,不會服從任何人的調遣!」

    「我放心,有你們幾個在,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朱重九笑了笑,嘉許地點頭。第二,第三,第五軍團都在掌握之中,問題就該出在別處。閉上眼睛休息了幾分鐘,他再度將眼睛睜開時,目光則又落在了徐洪三臉上,「行了,別尋死覓活了。你又不是娘們。有那功夫,多干點兒正事兒比啥都強。我來問你,最近這幾天,揚州城內動靜如何?淮安和高郵兩地呢,是否風平浪靜?」

    「沒人鬧事!都督儘管放心,祿老大人和蘇長史,始終牢牢控制著局面。」徐洪三抹了一把鼻涕眼淚,高聲回應。「近衛旅的三個團,這幾天輪流在大總管府內值班。第七軍團奉命移防,去了泰州。第六軍團都指揮使王宣雖然沒有親自趕回來,卻派了兒子王福回來送信,只要您或者夫人一聲令下,整個第六軍團願意赴湯蹈火!」

    「噢——!」朱重九笑著點頭。又排除了兩個內鬼的可能,這讓他的心態感覺愈發輕鬆,「辛苦大夥了。不過從今天起,就不必輪流值班了。一切按照正常時候就好。先生,你說呢!」

    整個淮揚上下,能被朱重九稱作先生的,只有蘇明哲一位。後者紅著眼睛,起身拱手,「都督既然醒了,當然聽都督安排。」

    「其實這樣也好,該來的,早晚都要來!」朱重九想了想,自言自語。隨即又笑著問道:「蒙元朝廷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個試圖領兵渡河,被咱們的水師給堵在了黃河北岸。第四軍團第四十一旅,第四十二旅在陳將軍指揮下,於黃河南岸枕戈待旦。即便察罕和李思齊兩個僥倖衝破水師的阻攔,也絕對不可能在南岸站穩腳跟!」吳煕宇想了想,主動替蘇明哲回答。

    「荊襄那邊,祿德山和劉魁兩個完全頂得住。」見朱重九的目光又轉向自己,吳良謀起身匯報。「末將回來之前,劉福通突然調集了十萬大軍,向倪文俊部展開的進攻。看樣子,汴梁那邊,已經得知主公受傷的消息,所以劉福通想極力還主公一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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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文明 (下 三)

    「到底是劉福通,這一手玩得很漂亮!」朱重九聞聽,忍不住用力拍打床沿。

    這一下扯動了傷口,又疼得他齜牙咧嘴。

    在另外一個時空的評書中,劉福通這個人是小富則安的典型代表人物。目光短淺,氣度狹隘,並且得意之後便忘了根本。而在本時空,朱重九所看到的劉福通,卻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種面目。大氣、堅韌、懂得自我矯正,並且有情有義。

    此人在這個節骨眼兒沒有選擇趁淮揚之危,而是主動向倪文俊部發起進攻。明擺著就是想告訴外界,他自己心裡沒鬼。而隨著汴梁紅巾與倪文俊部的戰鬥展開,淮安第五軍所面臨的壓力頓時就大幅度下降。吳良謀這個第五軍都指揮使是繼續留在前線,還是返回揚州護駕,選擇餘地無形中也增大了許多。

    「據軍情處急報,兩天前.....」沒等他從疼痛中緩過神來,蘇先生猶豫了一下,又慢吞吞地補充道。「朱重八在郭子興的支持下,血洗了孫德崖。如今在濠州軍與和州軍,已經徹底成了一家人。郭子興名義上是朱重八的上司,實際上大權已經盡被朱重八所掌握!!包括郭子興的兩個兒子,都被從軍中踢了出去,去做了管屯田的文職!」

    「他倒是很會選擇時機!」朱重九愣了愣,苦笑著搖頭。

    以前幾天淮揚大總管府的情況,無論自己死掉,還是僥倖逃過一劫。短時間內,淮安軍肯定都沒精力去管別人家的「閒事」。而朱重八趁著這個機會下手幹掉孫德崖,徹底架空郭子興就不用承擔任何風險。

    只要郭子興一天沒死,哪怕只能做個牌位兒,此人的行為就不算以下犯上,沒有違背當年的《高郵之約》。而這個時候他還把精力放在內部大清洗上,無形中也對外界說明,突然出現在江寧的那群刺客,與和州軍,與他朱重八無關。

    「張士誠又派人送了十萬石今年的新稻來,還有十萬兩藩銀。說是送給大總管的湯藥費。他的軍隊也向後撤了一百多里,與咱們靠近的幾座城市裡,如今剩下的守軍都不到五百!」

    第三個聰明人很快就出現了,絲毫不讓朱重九感覺到驚訝。這就是政治!自己活著抵達江寧時,周邊幾家勢力都枕戈待旦。而自己遇刺受傷之後,一眾紅巾諸侯就趕緊自我撇清,唯恐動作慢了一步,成為淮安軍的報復對象。

    「彭和尚和趙普勝都答應了將治下礦山交給淮揚商號開採。收益半年一結,一家一半兒!」

    「毛貴將軍來到了揚州,就住在驛館裡。這幾天,每天早晚都會過來看望您一次!」

    「徐壽輝上表請求內附,無論是當地方官,還是做武將,任憑安排!」

    .....

    聰明人肯定不止一個,很快,其他人也接連登場。誰都不想跟刺殺案扯上瓜葛,成為淮安軍的重點報復對象。

    朱重九越聽越覺得無趣,撇了撇嘴,冷笑著說道:「徐壽輝,他手裡還有兵馬可用麼?佑圖,回去後麻煩你給他帶個話,叫他不必擔心。就憑他當年起兵抗元之功,我也不會虧待了他!」

    「是!」第五軍都指揮使吳良謀笑了笑,大聲答應。

    大象走路,不會在乎螞蟻的死活。以徐壽輝現在的實力和處境,對於手握重兵的自家主公來說,不就是一隻螞蟻麼?讓他好好活著,只會讓外界覺得自家主公寬宏大氣,一諾千金。而殺了他,反倒會有損整個淮揚的聲譽。

    「至於其他人,撇清不撇清無所謂。現在咱們沒功夫搭理,到了高郵之約結束的時候。誰想要戰,戰便是!我就不信咱們淮安軍會輸給他們當中任何一個!」朱重九又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笑著補充。

    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他又看開了許多事情。無論做事還是說話,都遠比先前乾脆利落。

    這個巨大的變化,絲毫沒逃過蘇先生的眼睛。後者立刻拱了拱手,大聲附和,「主公說得對,他要戰,戰就是。頂多讓他們再得意兩年時間,等高郵之約期限一過,咱們七個軍團齊出,就不信踏不平任何地方!」

    「嗯!」朱重九笑著點頭。「大夥知道就好。咱們現在積聚實力的時候,其他人也在積聚實力。所以誰先亂了章法,誰就會吃大虧!行了,既然四下都無事,大夥就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永淳,今天回府休息一晚,明天你返回第四軍團。佑圖也是,明天一早回第五軍團。我既然沒事了,你們倆沒必要都在揚州耗著。」

    「這.....?」吳永淳和吳良謀沒想到自己也會被趕走,站起身,猶豫著是否立刻答應。

    「怎麼,捨不得家小啊。捨不得這回就一併接去,打仗的日子長著呢,不能總叫你們骨肉分離!」朱重九看了二人一眼,笑著補充。

    「不是,不是!」吳永淳和吳良謀兩個,立刻紅了臉,窘迫地擺手。「我們,我們是怕....」

    「沒什麼可怕我。我這不是好好的麼?」朱重九又擺了下手,笑呵呵地打斷。「去吧!大家這幾年多辛苦些,等趕走了韃子,咱們有的是時間聚在一起痛飲!」

    「屆時必將跟都督一醉方休!」吳永淳、吳良謀二人無法違抗,勉強振作起精神,大聲回應。

    「去吧,去吧,別在這瞎耽誤功夫了。你們兩個又不是郎中!伊萬,你也下去休息吧。我身邊,有洪三和蘇先生就足夠了!」朱重九笑著揮手,將三名軍團指揮使都強行從自己身邊趕走。從始至終,也沒有一語涉及到刺殺案的具體細節。

    待第四、第五兩個軍團都指揮使和第二軍團副指揮使伊萬諾夫奉命告退,他也覺得有些倦了。點手叫過徐洪三,吩咐後者將自己放倒躺好。先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平穩了一下心情。然後再度強打起精神來,笑了笑,衝著蘇明哲詢問:「說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你怎麼把幾個都指揮使都給召回揚州了?我記得我昏迷之前,不是吩咐過麼?要徐達主持全局。他呢,怎麼今天誰都沒有提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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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文明 (下 四)

    果然沒有瞞過去!蘇明哲打了個哆嗦,趕緊站起來,大聲回稟,「都督息怒,老臣並非有意違背您的命令!實在,實在是此事,牽扯太多!」

    果然在故意隱瞞!朱重九心中也隱隱打了個哆嗦,眉頭緊鎖,低聲喝問:「到底怎麼回事?!無論牽扯多大,你必須給我說個清楚!」

    那天在發覺自己中彈的瞬間,他已經做好了無法生還的準備。所以果斷吩咐了兩件事,第一,徐達主持全局。第二,不准胡亂殺人。

    但是醒來之後,主持全局者卻變成了蘇明哲。

    而第二軍團副指揮使伊萬諾夫,第四軍團都指揮使吳二十二,第五軍團都指揮使吳良謀和近衛旅長徐洪三,都跟在了蘇明哲身後。

    唯一一沒跟在蘇明哲身邊的,乃第一軍團副指揮使劉子云。偏偏此人又是徐州小牢子出身,與蘇某人相交莫逆。

    莫非刺客的主使者就是蘇明哲!

    剎那間,朱重九幾乎魂飛天外。怪不得徐達不見了,怪不得所有人默契地不提徐達,原來他們早已沆瀣一氣。除掉了徐達,竊取了淮揚總管府的大權。

    但是下一個剎那,他卻又猛然驚醒。

    不對,不可能是蘇明哲!否則,他又何必讓老子醒過來!

    況且蘇先生從沒帶兵打過仗,憑什麼收服老子麾下這群悍將?

    而如果蘇明哲轉頭去輔佐別人的話,充其量不過是千年老二。跟在老子手下做千年老二,又有什麼區別?!

    如果不是蘇明哲,他們為什麼要排斥徐達,為什麼不聽老子的號令?!

    莫非徐達........,那又怎麼可能!

    正當整個大腦都在高速運轉的時候,朱重九又看見蘇明哲做了個揖,吞吞吐吐的求肯,「都督,這件事是老臣不對,不該違背您的吩咐。但是,都督,請您務必不要生氣,聽老臣把話說完。等您的身子骨恢復了之後,老臣願意領任何責罰!」

    「少繞圈子,你到底把徐達給怎麼了?!」朱重九側過臉,又狠狠瞪了蘇先生一眼,強壓下去心中的恐慌。

    「都督,您得先保證不生氣!不能氣壞了身子!」蘇明哲此刻心情比他還要緊張,悄悄後退了半步,手扶著椅子背兒繼續求肯。

    「去你娘的!我有那麼弱麼?你說還是不說,不說,我喊別人進來問!我就不信,整個大總管府裡的人,都肯幫你圓謊!」朱重九急得火燒火燎,瞪圓了眼睛低聲咆哮。

    「我說,我說。都督,您真的別生氣,這件事還在調查當中,現在的情況,未必就是真相!」蘇明哲聽了 ,嚇得連連擺手。然後硬起頭皮,繼續低聲補充道:「那天,那天負責街道兩邊巡查的,是江寧城管局和第三軍團三零二旅一團。」

    「這?!」朱重九微微一愣,臉上快速泛起一層陰云。「百密終有一疏!我不相信,徐達是咱們徐州起義時的老兄弟。我不相信他會對我下如此狠手!」

    「老臣,老臣也不敢相信。但老臣無法說服其他人。事發後,當值的團長郭秀自殺了。徐達,徐達自己也主動拒絕了在您養傷期間,主持全局!」蘇明哲又往後躲了躲,結結巴巴地補充。

    「這....?」朱重九又是一愣,旋即心中湧起一股淒涼。

    徐達是大總管府嫡系將領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外開府建衙的。無論江寧城管局,還是第三軍團的三零二旅,都是他的直接下屬。所以讓刺客找見機會混到車隊附近,徐達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

    此外,按照大夥當年的約定,徐達還是大總管位置的第一繼承人選。如果朱某人遇刺身亡,他將是此案的最大受益者!

    所以,刺殺案發生後,徐達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無怪乎他自己要選擇避嫌,而蘇明哲等人也毫不客氣地拒絕了朱重九昏迷之前的「亂命」。

    然而,朱重九同樣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徐達是刺殺案的主謀。他不相信,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嫡系,掌握了一定的權力之後,就會變成一頭白眼狼。更不相信,另一個時空名滿天下的徐達,會笨到如此地步。選擇在他自己的地盤上動手,而不懂得嫁禍給別人!

    「老臣也沒敢拿徐將軍怎麼樣!!」偷偷看了看朱重九的臉色,蘇明哲繼續小心翼翼地補充,「只是按照徐達將軍自己的請求,讓他將兵權交給了王弼。然後就帶著他一道回了揚州。然後又依照三院公議,派了一個連近衛,在他府外就近,就近提供...!」

    「混蛋!你們都是一群混蛋!鼠目寸光!」沒等蘇明哲把話說完,朱重九已經氣得拍了打著床沿坐了起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個接一個往下滾。古銅色的面孔,也瞬間變得一片死灰。

    蘇明哲和徐洪三兩個被嚇得魂飛天外,趕緊撲上前,伸手扶住他的後背,「主公,主公切莫動怒。老臣,老臣真的知錯了。主公!老臣願領任何責罰!」

    「主公息怒,末將願領任何責罰!」

    「責罰個屁!萬一有事,把你們兩個千刀萬剮都難以挽回!」朱重九扭過頭,惡狠狠地瞪著二人,眼前一陣陣發黑。「你們以為你們這是對老子忠心麼?狗屁!萬一老子醒不過來,老子的家人,還有沒出世的孩子,早晚就得死在你們這群鼠目寸光的混蛋手裡!」

    「主公——!」蘇明哲鬆開手,「噗通」一聲跪在了床邊。老淚頓時流了滿臉。「老臣對天發誓,從沒對您起過二心。老臣,老臣真的是為了都督著想啊。老臣,老臣已經竭盡全力了!」

    「竭盡全力去幫倒忙麼?你個老混蛋,趕緊給我站起來!」朱重九又是心痛,又是惱怒,抬起左手,哆哆嗦嗦地指著蘇明哲,「立刻站起來,不准再嚎喪!否則,老子就跟你割袍斷義!」

    「主公.....」蘇明哲的哭聲,瞬間嚇得憋回了肚子裡。淚眼婆娑地往起站,兩腿卻哆嗦著使不上力氣,「噗通」一聲,再度跌翻在地。

    「你-----!」如果還能揮得動拳頭,朱重九恨不得跳下床去,親手將蘇明哲打成殘廢!回過頭,狠狠瞪了徐洪三一眼,大聲呵斥,「還不快去扶起他來!等著他跪死在老子面前麼?!快去,老子不需要你來扶。老子自己撐得住!」

    說罷,揮動左胳膊,便將徐洪三奮力往外推。

    徐洪三怕他抻動了傷骨,只好訕訕地收回手,彎腰去扶蘇先生。「主公息怒,主公息怒,您舊傷未癒!」

    「你們這些沒腦子的傢伙!」強忍住頭部的眩暈,朱重九繼續低聲咆哮。「上了別人的當,還自以為得計!老子,老子真該早就把你們全部趕回老家去抱孫子!」

    他很感激蘇明哲和大總管府內所有文武對自己的忠誠,卻無法不為此怒火上撞。因為按照眼下蘇明哲的安排,萬一自己真的醒不過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老子早就說過,不在乎天下姓不姓朱,而是在乎能不能把韃子趕回漠北!你以為等老子那麼早安排下大總管之位的繼承順序,是為了收買人心麼?老子用得著收買你們麼?老子是不願意看到,萬一老子哪天死了,你們這些人自相殘殺。別跟老子說你們會擁立老子的後人,你們怎麼可能保證,大夥都心甘情願聽一個小毛孩子的指揮。那樣,到最後,肯定又是一場陳橋兵變。老子的家人和孩子,還有你們這群蠢貨,誰都得不到善終!」

    這才是刺殺案幕後主使者的高明之處。如果朱重九不是在江南遇刺,徐達返回揚州接管大總管府就名正言順。淮揚大總管府就會平穩地完成一次權力交接,很難產生任何內部紛爭。

    而刺殺案發生在徐達的地盤,事情就立刻麻煩了十倍。如果朱重九倒霉死掉,他當年的遺囑就無法得到有效執行。失去了主心骨的淮揚大總管府,很快就會陷入內亂當中。刺客的幕後主使者,則剛好能坐收漁翁之利!

    蘇明哲能力差歸差,理解力卻不算太弱。開始還覺得自己一肚子委屈,聽著聽著,面孔就變成了青灰色,額頭上,也有大顆大顆地汗珠成串地往下滾落。

    倒是徐洪三,雖然後背上冷氣嗖嗖亂冒,卻保持著幾分鎮定。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釋道:「都督,都督息怒。請聽,請聽末將一言。蘇,蘇長史他們的確是沒辦法。刺客,被當場射殺的十一名刺客裡頭,至少六人來自第三軍團。剩下的五個裡頭,三個還沒查清來路,但另外兩個,也在第三軍團的輔兵旅裡受過訓練,隨時都可以補充入戰兵當中。」

    「廢話,要是沒受過正規訓練,怎麼可能打出三段擊來?!」朱重九瞪了他一眼,怒氣衝衝地打斷。但是罵人的語氣,卻明顯變得柔和了許多。

    蘇明哲能力有限,所以情急之下,舉措失當就在所難免。逯魯曾則屬於旁觀時明白,臨陣肯定怯場的典型,也甭指望他在聽聞自己遇刺的時候還能保持頭腦冷靜。唯一有可能猜出刺殺行動幕後主使者心思的,恐怕只剩下了劉伯溫。但劉伯溫呢,他去了哪?

    「伯溫呢,你們把他給怎麼樣了?!」猛然想到自己倚重的智囊,朱重九頭皮一緊,迅速詢問。

    「當天還有另外一夥刺客,事敗後全部落網。其中一個,與劉伯溫有過多次書信往來。」蘇先生不敢隱瞞,低著頭小聲解釋。

    「我問你把他怎麼樣了?」朱重九急得又狠狠拍了一下床沿,大聲追問。

    昏迷前,他記得自己曾經吩咐了兩件事,第一,徐達主持全局。第二,不准胡亂殺人。第一件事被蘇明哲等人果斷拒絕,第二件.....,又是一陣疼痛襲來,他眼前金星亂冒。

    「劉知事被軟禁在了他自己的府邸。我等遵照主公的命令,沒敢殺任何人。」唯恐朱重九被活活氣死,徐洪三第一時間做出回應。「還有馮國用大人,葉德新大人,也被查出與另外一夥刺客有來往。蘇長史依照主公吩咐,沒動他們。只是勒令他們留在各自的府內,等待查核!」

    「還算你們幹了一件人事兒!」朱重九頓時鬆了一口氣,身體晃了晃,再也沒力氣支撐下去,軟軟地躺倒。

    只要還沒大開殺戒,事情就有挽回的可能。以劉伯溫、馮國用等人的見識,只要自己補救得當,過後未必不會對此耿耿於懷。

    「主公,主公.....」蘇明哲和徐洪三兩人又被嚇了一大跳,撲到床前,大聲叫喊。

    「別瞎嚷嚷!老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朱重九瞪二人一眼,有氣無力地呵斥。「老子要死,也一定死在你們這些傢伙後頭。省得到了下面,還得沒完沒了地替你們這幫傢伙操心!」

    蘇明哲和徐洪三兩個不敢還嘴,唯有連連拱手謝罪。朱重九看到此景,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隨即緩緩閉上眼睛,盡力讓自己平心靜氣地休息。

    胸口處的傷很疼,更疼的,則是他的心臟。活著的時候,自己可以隨心所欲,甚至一言九鼎,按照心目中的理想打造整個淮安,乃至華夏。而萬一自己死後,按照目前這種態勢,恐怕所有一切,都會重新回歸歷史的原貌。

    朱元璋曾經下令將貪官剝皮實草。

    朱元璋曾經鼓勵百姓越級上訪,不准沿途官吏阻攔。

    朱元璋曾經辣手懲處衙門的編外人員,光是在蘇浙一帶,就將幫助官府勒索百姓的小牢子,抓了一千五百多人。

    朱元璋曾經.....

    結果朱元璋一死,建文帝立刻重用黃子澄等人,將朱元璋加在官吏身上的緊箍咒盡數廢除。

    結果朱棣再來一次「靖難」,大明朝就已經徹底不是朱元璋建立的那個大明。誰再敢「誣告」官員,先打個半死再說!

    慣性,巨大的慣性。如果朱元璋也是穿越者的話,他將活得何等絕望!

    一瞬間,朱重九彷彿看到自己變成了傳說中的大力士西西弗斯,白天時推著一塊巨石上山,到了夜晚,那塊石頭就會自己滾下來。

    但西西弗斯,最終還是沒有低頭。推石頭上山是他的責任,只要把石頭推上山頂,他的責任就盡到了,至於石頭是否會滾下來,那不是後人的事情,後人自然有後人的選擇。

    默默給自己打了一會兒氣,他的體力終於又恢復了一點兒。再度鼓起精神,繼續向蘇明哲詢問:「另外一夥刺客是什麼來頭?你查到幕後主使者了麼?」

    「是一群老儒還有他們的家丁,當時軍情處和內務處,注意力全放在他們身上,所以才錯過了真正的刺客。」蘇明哲咧了下嘴,給出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據這些人供認,他們的主謀是鄭玉。而鄭玉本人則招供說,他只想叩闕死諫,沒動過行刺的念頭。其他人的情況也差不多,純屬有賊心沒賊膽兒,湊在一起瞎咋呼。只有一個叫伯顏守中的傢伙屬於例外,此子的家丁,每個衣服下都藏著一把短兵。刺殺案發生後想趁亂逃走,結果卻全都被城管給按在了當場!」

    「奶奶的!」朱重九無可奈何地搖頭。將腐儒們以謀逆罪論處,肯定絕大部分都是冤死鬼。可就這樣放了他們,又實在讓人噁心得慌。並且這些人去攀扯誰不好,非要把劉伯溫和馮國用兩個給扯了進去。簡直就是故意在給真正的刺客幫忙,比他們親自動手行刺造成的危害都大了不止十倍。

    「主公若是覺得劉基被冤枉了,老臣可以立刻下令,撤去他家周圍的士卒!」蘇明哲急著讓朱重九寬心,想了想,低聲提議。

    「撤了,把馮參軍和葉知府家附近的士卒也撤了,然後跟他們說一聲,改日朱某傷好之後,會親自登門負荊請罪!」朱重九想都不想,低聲吩咐。「我就不信,他們放著各自在淮揚的大好前程不要,會去勾結幾個根本成不了事情的腐儒!」

    「是,老臣回頭就去給他們賠罪!」蘇明哲心虛地拱了拱手,低聲保證。

    他自己心裡其實未必不明白,劉伯溫和馮國用等人是被老儒們胡亂攀扯下水的。只是有些理由,卻促使他故意順水推舟。

    眼下既然自家主公醒來了,那些理由就不能再往檯面上擺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登門道歉,快速息事寧人。

    「你這老東西,如有再犯,老子就將你一擼到底!」朱重九雖然重傷未癒,頭腦卻很清醒。很快,就從蘇明哲的表情上,猜出了幾分端倪。氣得咬了咬牙,大聲斥責。

    「老臣,老臣知罪。」蘇明哲不敢分辨,立刻低頭認錯。

    「奶奶的,你該慶幸老子沒死。否則,你早晚把自己玩得死無葬身之地!」朱重九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屑數落。隨即,又輕輕嘆了口氣,繼續低聲詢問,「剛才說到哪了?死掉的刺客都是第三軍團出來的,那活著的呢,就一個都沒抓到麼?」

    「抓到了幾個,並且順藤摸瓜查出了一個幕後主謀。但此人卻未必是真兇!」蘇明哲的表情又變得很猶豫,聲音細弱蚊蚋。

    「誰?別婆婆媽媽的!」

    ,主公先保證,聽了之後一定不要生氣!」蘇明哲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請求自家主公先做保證。

    「說罷!已經都這樣了,我再氣,還能怎樣?」朱重九心中又湧起了一股不安的暗流,把眼睛一豎,聲音陡然轉高。

    「是,是胡三舍!」蘇明哲被逼無奈,硬著頭皮回應。「他招認說,有個高人給他算命,說他有帝王之相。所以他就想在江寧殺了主公,然後嫁禍給徐達。這樣的話,只要徐達無法繼承大總管之位,接下來,就該輪到他父親胡大海了!主公,主公您答應老臣不生氣的!主公,主公你千萬不要嚇唬老臣。來人啊,主公,主公又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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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文明 (下 五)

    再度從昏睡中醒來時,屋子裡已經點起了油燈。

    充滿烤魚味道的世界裡,朱重九看見一個微微隆起的小腹。是雙兒,她正在用稚嫩的肩膀擔負著妻子和母親的雙重責任。雖然放在另一個時空,她的年紀只能讀高中。

    有股深深的負疚感,從心底緩緩湧起。朱重九努力轉了下頭,臉上露出輕鬆的微笑:「沒事了,不要緊。剛才只是有點兒累!」

    「哇——!」祿雙兒立刻摀住嘴巴,痛哭失聲。其他幾個媵妾也緊跟著淚落如雨。這讓朱重九愈發覺得內疚,訕訕地眨巴了幾下眼睛,繼續低聲安慰:「別哭,真的沒事兒了!其實我這傷,吐點血反而更好。把肚子裡的淤血吐出來,自然就會痊癒得快一些!」

    「夫君,夫君以後還是小心些吧!」祿雙兒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強行憋住哭聲,抽泣著求肯。

    「那當然,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下次我再出門,躲在馬車裡頭不露面就是!」朱重九笑了笑,虛弱地點頭。「都別哭了,乖。趕緊讓廚房給我弄點兒吃的,我感覺有點餓了!」

    「夫君稍等,妾身這就去!」眾媵妾聞聽,立刻像受驚的鹿群一樣跳了起來,爭先恐後地往外走。

    房間很大,但眼下她們留在床榻邊肯定有點擠。所以大夥乾脆找個藉口,先消失一會兒,免得日後被當家大婦視為眼中釘。

    「妾身去給夫君再要壺參湯來!」祿雙兒先被大夥的表現弄得微微一愣,隨即面頰微紅。站起身,作勢欲走。

    依舊留在床邊的手,卻被朱重九快速握緊,「陪我坐一會兒,讓她們忙去。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不苦!」祿雙兒的眼淚,立刻又淌了滿臉,搖搖頭,低聲抽泣。「夫君才苦,又要對付蒙古朝廷,又要防著別人背後捅刀子。妾身有時候,有時候覺得自己真的沒用。若是妾身能替夫君分擔一些,夫君,夫君也許就不會這麼累了!」

    「傻話。你不出頭,還有人怕你後宮干政呢。出了頭,更得成為眾矢之的!」朱重九愛憐地拍了拍妻子的手,笑著搖頭。

    他能強行為淮揚大總管府制定發展軌道,他卻沒辦法徹底改變人心,改變人心裡的習慣思維。那根本不是一朝一昔的事情,也許終其一生,也見不到任何成效。

    「妾身不怕,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大不了妾身就學武曌,把那些亂嚼舌頭根子的傢伙全都殺光!」祿雙兒卻突然變得堅強了起來,搖搖頭,咬牙切齒的說道。

    這場突如其來災難,讓她也迅速開始成長。不再是祖父寵愛的掌上明珠,也不再是丈夫寵愛的單純少女。她要變強,變狠,如此,才能適應院牆外的世界。如此,才能幫助自己的丈夫,保護還未出世的孩子。

    對於妻子的變化,朱重九多少有點兒不習慣。但是,他卻很快就明白了這種變化的起因。故而,又笑了笑,非常寵溺地說道,「也好,反正我身邊也沒幾個能幫上忙的。你真的想做武曌,就做武曌好了。誰敢說高宗當年在世時,跟武曌不是一對恩愛夫妻呢?真的把淮安軍交給你,未必比交給別人差!」

    「不要!」祿雙兒又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捂丈夫的嘴巴,「夫君,不要再嚇唬妾身。妾身不是那個意思。妾身只想要夫君平平安安!」

    「我知道你不是貪戀權力!」朱重九輕輕捉住妻子的手,握在掌心。很柔,很涼,還帶著一點點潮氣。讓他的心臟瞬間也變得嘲潮的,裡邊湧滿了似水溫情。「但我以前的確為你考慮得太少了。人家蒙古人,好歹皇后還有資格任命自己的官員呢。我不能讓你離了我,就什麼都剩不下!」

    「夫君,夫君千萬不要這麼說!」祿雙兒聞聽,頓時又被嚇了一大跳。努力想把手抽回來,坐直身體好好跟丈夫解釋一番自己的想法。卻根本無法掙脫丈夫那隻大手的掌握。只要側著身子,快速補充,「夫君給祿家已經夠多的了。再多,妾身怕祿家承受不起!夫君....」

    「祿家是祿家,你是你!」朱重九的手指緊了緊,低聲打斷。

    刺殺案發生之後,徐達被迫自囚以避嫌,以蘇明哲為首的徐州起義元老,毫不客氣地軟禁了劉伯溫、馮國用等後加入的重臣。而祿家,卻根本沒能力,或者沒出面阻止任何錯誤的發生。所以萬一自己今後真的出了事,朱重九不敢相信祿家能保護好雙兒和雙兒肚子裡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所以,他必須汲取這些教訓,搶先做出一些安排。

    朱重九不是笨蛋,他只是缺乏政治鬥爭經驗而已。畢竟無論是這個世界的他,還是另一個時空的投影,都屬於社會的底層,接觸不到那些你死我活的紛爭。而當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單純,他就會本能地進行學習。並且學得會比任何人都快,都乾淨徹底。

    「妾身,妾身聽不懂夫君在說什麼!」感覺到丈夫話語裡的凝重,祿雙兒的手又掙了一下,低聲抗議。

    到目前為止,她沒發現自己祖父和父親、叔叔,做得有什麼過錯。所以她就有義務子在丈夫面前,維護自己的家族。。

    而朱重九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笑了笑,低聲道:「算了,咱們今天不商量這些。咱們的孩子還好吧,這幾天被嚇到沒有?」

    「沒!」祿雙兒的心思立刻被肚子裡的小生命吸引了過去,紅著臉,溫柔地搖頭。「妾身,妾身這幾天一直拚命控制,控制著自己。不敢,不敢讓他感覺到妾身的心情。郎中,郎中說,他現在是有知覺的,能聽到周圍的聲音!」

    說道這兒,她心裡沒來由又是一陣恐慌。望著朱重九的眼睛,尋求心靈上的支撐,「夫君,你說,他,他不會真的被嚇到吧?!」

    「不會,咱們的孩子。肯定不會!」朱重九對此一竅不通,卻非常鎮定地給出了答案。「也不看看他阿爺是誰,他娘是誰。咱們的孩子,將來肯定像你一樣聰明,像我一樣大膽!」

    「夫君又自吹自擂!」祿雙兒被哄得轉憂為喜,白了朱重九一眼,低聲奚落。

    隨即,她又將身體壓下來,用肚子貼近自家丈夫的耳朵:「但是,妾身喜歡聽。妾身就喜歡夫君這種捨我其誰的自信。你聽,孩子也喜歡,他再說『阿爺英明』。看,他又動了,他真的在動!他這麼小,就知道你在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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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7: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文明 (下 六)

    「小傢伙,別亂踢。你娘已經夠辛苦了!」朱重九將臉貼在妻子的小腹處,感受著生命的脈動,內心世界瞬間被喜悅所充滿。

    也許歷史的車輪最終還會依照慣性墜入原來的軌道,也許自己死後,華夏就要人亡政息。但自己和雙兒的孩子,肯定會過得比自己這一代人好,比自己這一代多出許多選擇。

    如此,又怎麼能說自己做的事情沒有任何成效呢?改變原本就發生於毫末之間,明天的軌道,未必就等同於今天。

    「郎君,你說,咱們的孩子該叫什麼名字?」祿雙兒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帶著一點點初為人母的喜悅。

    「如果男孩的話,就叫朱守華。如果女孩,就叫朱常樂!」朱重九想了想,大聲回應。

    「守華還勉強說得過去,常樂算什麼?」以祿雙兒文學造詣,怎麼可能接受這麼隨便的稱呼? 皺了皺眉頭,低聲嗔怪。

    「那個....?」朱重九輕輕撓頭,一時間,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來。。

    「郎君這輩家譜上該佔什麼字?是重麼?那孩子們呢?」祿雙兒笑了笑,低聲提醒。

    「家譜?」朱重九聞聽,更是一個頭倆個大。記憶裡,他只知道朱老蔫叫朱八十一,連朱老蔫的父親叫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什麼家譜?

    祿雙兒是何等的聰明,見到丈夫身體發僵,就立刻意識到問題所在。想了想,繼續柔聲說道,「要不,郎君自己定個家譜吧。咱們老朱家,就從你開始!免得將來開枝散葉後,幾代過去就亂了輩分!」

    「那倒也不是不可以!」朱重九又笑,「可一時半會兒,我哪想得起來!要不,你做決定好了!」

    「這種事情,怎麼能讓女人決定!」

    「男女都一樣!你剛才不是還說想做武曌呢麼?」

    「妾身只是隨口一說....」

    .....

    溫馨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正當夫妻兩個笑語盈盈地商量該給取個什麼名字之時,屋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跟著,年紀最長的芙蓉低聲請示:「老爺,夫人,晚飯好了,現在就端進來麼?」

    「端進來吧!自家人,不必這麼正式!」朱重九笑著吩咐了一句,掙紮著試圖往起坐。

    祿雙兒趕緊上前攙扶,卻又怕動了胎氣,不敢過分用力。朱重九又沖她笑了笑,雙臂按在床沿上,慢慢使勁兒。略顯笨重的身軀被一點點撐了起來,一點點與床板撐成了一個直角。

    「夫君又逞能!萬一再扯動傷口怎麼辦?」祿雙兒嚇得臉色煞白,跺著腳抱怨。

    「我跟你說過,剛才是意外。」朱重九將身體挪了挪,靠在媵妾們塞過來的枕頭上,笑著回應。

    不光是為了讓女人們安心,他現在,真的覺得自己體力恢復了許多。雖然剛剛接好的肋骨處,依舊有一陣陣悶痛傳來。但眼前的金星卻都不見了,頭腦也變得比剛才清醒。

    「郎中說,最好不要動葷腥。所以面條素淡了些,還請夫君忍耐則個!」祿芙蓉最大的長處是會照顧人,沒有跟其他媵妾一道嘗試攙扶朱重九,而是盛了一碗冒著熱氣的湯麵在手裡,一邊用勺子翻動著降溫,一邊柔聲解釋。

    「哪個郎中,是色目郎中還是荊郎中?!」朱重九笑了笑,低聲詢問。

    「是,是荊大夫!」祿芙蓉不明白丈夫的話裡包含著什麼深意,只好如實回應,「那色目郎中說,要讓夫君每天喝兩大碗羊奶,吃一頓肉糜。蘇先生聽了,直接命人拿棍子把他給打了出去!」

    「這老糊塗,又自作主張!」朱重九聞聽,笑著搖頭。

    從現世角度,荊絳曉的建議,肯定更符合普通人的認知。但從後世營養學角度,色目郎中伊本的說法,無疑更為恰當。

    然而最難改變的,無疑是人們的習慣思維。雖然聽得出來,自家丈夫並不贊同荊大夫的觀點。祿芙蓉卻依舊一邊耐心地將勺子上的湯麵吹涼,一邊低聲勸說道:「蘇先生怎麼是糊塗呢?這傷筋動骨,最忌諱吃一些發物。羊奶裡頭的火氣那麼大.....」

    「那不是火氣,而是酸鹼失衡。喝羊奶也不光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慾,而是為了補充人體內缺乏的鈣質和氨基酸!」朱重九低頭吞下一口涼好了的湯麵,笑著解釋。

    對於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這簡直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然而卻令眾媵妾們如聞天書。包括學識最豐富的祿雙兒,也勉強能聽懂酸鹼兩個字,卻根本無法理解什麼是鈣質,什麼又是氨基?!

    「算了,是我不好,故弄虛玄!」朱重九見狀,忍不住又苦笑著搖頭。「反正你們知道,人受傷之後,不能光吃素就行了。以後....」

    想了想,他又對祿雙兒吩咐道:「我給你抄的那些小冊子,你以後也教她們一些。都是一家人,沒什麼好保密的!」

    「真的?謝謝夫君!謝謝夫君!」眾媵妾早就知道當家大婦與丈夫兩個手裡,藏著朱氏一門的「家傳絕學」,只是礙於身份,不敢窺探而已。如今聽丈夫主動開口要求祿雙兒教授,豈不會喜出望外?!

    「別高興得太早,有你們頭疼的時候!」祿雙兒多少有些不情願,白了眾姐妹一眼,低聲警告。

    然而此刻眾媵妾想的,卻不是能掌握多少秘密。而是接觸到了朱家的「絕學」之後,所代表的內在含義。所以一個個轉過頭來,飄然下拜,「多謝夫人提醒。我等一定潛心向學,不辜負夫君和夫人的指點!」

    「嗯!」祿雙兒扁扁嘴,做無可奈何狀。

    朱重九卻笑著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你先挑簡單的開始教,由淺入深。這些學問將來肯定要流傳出去的,只是我現在還沒想到太好的流傳辦法。」

    「夫君是想讓全天下的人,都和夫君一樣聰明麼?」祿雙兒不太理解朱重九的想法,眨巴著眼睛詢問。

    「你夫君原本就不聰明,所以也沒想過讓別人變聰明!」朱重九笑了笑,一邊吃飯,一邊低聲補充,「只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不光有四書五經,周易八卦而已。這些東西,掌握的人越多,對世間的影響力就越大。將來向全天下推行淮揚新政,遇到的阻力也許就更小。」

    這句話,他絕對是有感而發。

    先前利用手中所掌握的優勢資源,還有報紙的巨大傳播力,他指揮著軍情內務兩處,在監察院的一眾新儒的蓄意配合下,將老儒們打得潰不成軍。然而,經歷了這場刺殺案之後,他才霍然發現,先前自己以為的大獲全勝,事實上卻是兩敗俱傷。

    誠然,那些讀死書的腐儒,都是些戰五渣。但是,他們所傳播的那些理念,卻影響了許多戰鬥力遠遠大於五十的人。而當這些戰鬥力大於五十的人,思想出現了混亂的時候,就給了陰謀家和野心家們留下了可乘之機。

    徐達避嫌自囚,胡大海生死未卜,自己最為倚重的兩員虎將,被隱藏於黑暗中的對手輕鬆地就給廢掉了。而自己到現在為止,或者說整個淮揚大總管府到現在為止,卻依舊沒弄清楚刺殺案的主謀到底是誰?!

    這個打擊實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朱重九每想起來,就忍不住要再度吐血。而要是他不果斷採取一些措施,亡羊補牢的話,即便這次能抓到真兇,下次還會有第二個陰謀家跳出來。畢竟儒家那套天地綱常,已經影響了上千年,不知不覺間就深深刻進了許多人的骨髓。任何試圖挑戰這一套理論的者,都會受到他們本能地排斥。

    只有讓掌握了新知識,贊同新理念的人,從數量上超過腐儒,新政才可能順利推行。否則,大總管府即便再努力,恐怕也是逆水行舟。

    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朱重九對現實的認識越來越清醒。所以眼下他只能拔苗助長,將自己從另一個時空所學到的知識,加快速度擴散出去。

    不光從觀星台這個實證角度,還要從傳統物理學、數學和化學等理論角度,讓更多的人看清楚這世界的真實面貌。讓那些不肯跟上時代潮流的儒家,或者陰陽家們,徹底被邊緣化。讓他們每次開口都被更有學識的人大聲嘲笑,他們才再也沒機會無法復辟。

    同時,當更多的人,儘早地從四書五經中走出來,睜開眼睛看清楚整個世界。新政才能找到更多的支持者。支持者們才會主動地去與已經腐朽的士大夫階層去戰鬥,而不是簡單的服從他這個主公的命令,亦步亦趨。

    想到這兒,他握著雙兒的手又緊了緊,笑著補充:「我準備再開一所學院,就叫做華夏大學。所傳的不是什麼儒家經典,也不是教人止於至善。而是平等和科學。你不是想幫我做事麼,不妨就去大學裡做個女先生。這樣,即便你將來不做武曌,一樣可以讓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傢伙,聞聽你的名字就兩股戰戰!」

    「夫君!」祿雙兒愣了愣,紅著臉嗔怪。但想到自己也可以站在寬敞明亮的屋子裡,與全天下有學問的人平等論道,她心裡也是一片火熱。那樣的話,自己就不光是朱門祿氏了吧?也沒人再敢說自己想牡雞司晨。除了是丈夫的妻子外,自己依舊是自己,獨一無二的祿雙兒。

    「你們幾個,也可以去大學裡頭幫忙。」朱重九看了一眼滿臉羨慕的其他女人,笑著補充。

    「真的?」眾女子先是被嚇了一大跳,然後紅著臉紛紛擺手,「夫君又說笑了,我們,我們姐妹哪有夫人那本事!」

    「不是說笑,是真話!即便做不了教師,你們也可以幫雙兒去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總好過每天悶在家裡!」朱重九搖了搖頭,慢慢收起笑容。

    他性子軟弱,經常在外界壓力下妥協。但同時,他的性子又無比的堅韌,每受到一次傷害,就會更堅定地向前邁出一大步,更堅定地走向自己希望的目標。

    推出「平等宣言」是如此,將女人從家庭推向前台也是如此。既然外界沒人能理解,自己就先不求理解,先做起來看。總有一天,人們會慢慢發現,這些改變其實沒什麼不好。慢慢將新變化,也當作老傳統來繼承和發揚。

    「夫君,夫君先吃飯吧!湯水都冷了!」年紀最大的芙蓉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事情,端著勺子的手一直輕輕打顫。

    「如果你們不喜歡,也可以繼續留在家中!」朱重九伸出另外一隻手,扶了一下,然後笑著補充,「反正隨你們自己選擇。我朱重九既然大逆不道了,我的女人,也不必理睬世間那些庸俗規矩!」

    一句我的女人,令眾妻妾們徹底動搖。正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輩子既然嫁給了一個大魔頭,除了也跟著做一堆魔婆魔女之外,還有更好的選擇麼?

    「夫君怎麼說,妾身遵從便是!」

    「妾身願意聽從夫君的安排!」

    「妾身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

    「妾身.....」

    轉眼間,眾女子就收起羞澀,一個低聲表態。

    「哈哈哈.....」朱重九則被逗得開懷大笑,揮揮手,極其囂張的說道:「這就對了,如果朱某連自己身邊的人都改變不了,何談改變整個世界!來,讓人再取些碗來,大夥都坐下吃飯。從今天開始,夫君教你們做一回自己!」

    「夫君和夫人用飯的時候....」眾媵妾聞聽,習慣性地謙讓。然而看到朱重九那興致勃勃模樣,又趕緊將後半句話嚥了回去。

    有人起身去找來碗筷,夫妻十人你一勺,我一勺,將一盆熱氣騰騰的湯麵分食乾淨。雖然彼此都只混了個半飽,心中卻是無比的溫馨。

    「你們隨便,我先躺一會兒!」吃過了飯,朱重九很隨意地跟眾女打了個招呼,閉上眼睛繼續養神。

    重傷初癒,又剛剛嘔了一次血,他已經非常疲倦了。但遇刺前後所發生的事情,卻走馬燈一樣在眼皮下打轉。

    胡大海的兒子胡三舍只是聽了算命先生的幾句話,就鋌而走險。他憑什麼就相信,他老爹胡大海,就比朱某更有資格帶領淮安軍一統天下?

    那個第三軍團的三零二旅一團長郭秀,為什麼要給胡三舍行方便?

    他是被人抓到的把柄,不得不開方便之門?還是自己也參與其中?

    他過後選擇自殺,到底是因為畏罪、負疚,還是為了保護他身背後的某個隱藏得更深的傢伙?

    那些老儒呢,真的跟胡三舍等人,一點都沒有聯繫麼?那他們之間,配合得為何如此默契?

    一件件,一樁樁,背後總像隱隱有一條線,將這些事情穿起來。偏偏這條線,他又根本無法理清楚。

    正急得額頭青筋漸起的時候,卻聽見祿雙兒在耳畔低低的請示,「夫君,夫君睡著了嗎?劉知事來了,他要求今晚就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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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7: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文明 (下 七)

    「快,請!」朱重九的眼睛猛然睜開,渾身上下睏意全無。「你帶著她們幾個先下去休息,讓伯溫立刻進來見我!」

    「是,夫君!」祿雙兒笑著點點頭,帶領一眾媵妾起身離去。片刻後,屋門又被人從外邊推開,徐洪三帶領這劉伯溫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不准跪拜!」朱重九搶先一步,趕在劉伯溫向自己行禮之前,大聲吩咐,「洪三,過來扶我一下。伯溫,這幾天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一定會讓蘇明哲那老匹夫當重向你賠禮道歉。」

    「遵命!」徐洪三大聲答應著,上前抱起朱重九,讓他斜倚著靠枕坐好。

    劉伯溫則淡然一笑,拱著手回應,「主公言重了。蘇長史日前所做,沒什麼不妥。若是微臣與其易位而處,恐怕只會做得更乾脆徹底!」

    「啊?」朱重九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皺眉。

    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劉伯溫受了委屈之後,心冷齒寒,再也不願意再替自己出謀劃策。然而現在看來,劉伯溫居然覺得蘇明哲做得很對,自己不該指責其捕風捉影,殃及無辜。這不是典型的狗咬呂洞賓麼?早知道如此,自己何不下令再多關他幾天?

    正百思不解間,卻又看見劉伯溫嘆息著搖頭,「主公居然連這些都不懂!微臣真不明白主公是怎麼會坐上如此高位的?!非微臣有意詛咒,萬一主公傷重不測,這淮安軍就隨時面臨分崩離析的危險。此刻,就需要有人出來快刀斬亂麻般收拾殘局。寧可冤枉一些人,也好過令出多門。否則,亂局一旦為外界所乘,淮揚上下所有人都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啊?」朱重九打了冷戰,剎那間,就覺得有寒氣從床板處朝上鑽,一直鑽過了自己頭頂上的百匯穴,才終於緩緩止步不前。

    這是赤裸裸的政治哲學,甭說原來的朱老蔫不懂,另一個時空的朱大鵬也同樣看不明白。而對於蘇明哲,對於逯魯曾,對於劉伯溫來說,卻像「1+1=2」般簡單。根本不需要仔細考慮,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唉!」見到自家主公臉色瞬息數變的模樣,劉伯溫忍不住又搖頭嘆氣。「主公這個性子,若是從某朝某代繼承了皇位,肯定是千古一帝。能做您的臣下者,都是有福之人。然在這亂世當中,主公您,您如何來蕩夷群雄,問鼎逐鹿啊?!」

    「這....?」朱重九被說得臉紅,趕緊強壓下心中的不適,衝著劉伯溫輕輕拱手,「朱某愚鈍,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也罷!」劉伯溫無奈地聳動肩膀,「主公要做有情有義的仁君,這無情無義的毒士,也只能由微臣來做了!誰叫微臣當年鬼使神差,偏偏跑到揚州來查探什麼天下氣運呢!只是,微臣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主公現在就能答應!」

    「說吧,伯溫,你就別繞圈子了。你的提議,只要合理,朱某什麼時候拒絕過?!」朱重九被劉伯溫神神秘秘的舉動,弄得非常不適應。笑了笑,輕輕點頭。

    「微臣斗膽,請主公與微臣擊掌!」劉伯溫立刻豎起右手,在半空中向朱重九發出邀請,「他日主公若得天下,請再出資給劉某辦一座書院。讓劉某辭去官職,用餘生光陰來弘揚儒學精義!」

    「啊?這,這算什麼請求啊?!」朱重九又愣了愣,笑著舉手與劉伯溫相擊,「行,甭說一座,十座都可以。只要你有本事招到足夠的學生!」

    「主公請再擊一次!」劉伯溫的手追過來,跟朱重九拍了第二次,然後停下,繼續發出邀請,「三擊之後,天地為鑑!」

    「好吧,就依你!」朱重九心中偷樂,繼續舉掌與劉伯溫凌空相擊。「三擊之後,天地為鑑!」

    想當年,劉伯溫不肯輔佐自己,也是賭氣在揚州開辦了一所書院,專門教授朱氏理學。結果整個書院裡頭教師比學生還多,只堅持了幾個月,就不得不關門大吉了。

    所以這次,朱重九也不看好劉伯溫的山長生涯。哼,什麼弘揚儒學?只不過是怕朱某將來得了天下後,學劉邦大殺功臣,所以提前找個退路而已!別以為朱某讀書少就看不出來!

    但以朱某的性子,怎麼可能會做出如此涼薄之舉?事實會證明,劉伯溫今日的未雨綢繆,注定是杞人憂天。

    不光朱重九自己一個人這樣以為,站在旁邊的徐洪三,也忍不住笑著搖頭,「軍師,知事大人,您到時候真忍心拋下我等去教四書五經麼?要教,也該教孫子兵法,三略六韜才對,那才是您的老本行!」

    然而劉伯溫,卻沒接他的茬。迅速收起笑容,正色說說道:「主公,微臣請主公儘早下令,以謀逆罪,誅殺鄭玉、王翰、伯顏守中等一干腐儒,安天下之心!」

    「啊——!」朱重九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身體頓時坐了筆直。胸口處的劇痛隨即傳來,令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呀!」

    故意放刺客進入街道兩旁房屋的,是第三軍團的三零二旅一團長郭秀。組織人手行刺的,是胡大海之子胡三舍。那些腐儒事先雖然嚷嚷的凶,實際上卻根本沒有付諸行動。哪怕是其中唯一有行刺企圖的伯顏守中,其手下的家丁也只攜帶了短兵器,根本不可能衝破近衛旅的重重防護。

    而劉伯溫不問青紅皂白,居然要先殺了這群最不可能是主謀的腐儒,這不是故意製造冤案麼?怪不得他自己要去開書院弘揚儒學,原來是有愧於心!

    「主公是不是覺得,劉某在濫殺無辜?」不愧為劉伯溫,光是從朱重九的舉止和表情上,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翹起嘴角笑了笑,傲然詢問。

    「這?」朱重九尷尬地搖搖頭,實言相告,「倒沒覺得他們有多無辜,只是覺得,他們罪不致死?」

    「那主公以為,誰才罪該萬死?」劉伯溫又笑了笑,抬起頭,目光如刀,直刺朱重九內心。

    真正的主謀還沒抓到,如今,除了胡三舍之外,誰都不該死。徐達無辜,胡大海無辜,甚至那個畏罪自殺的郭團長,都有可能死得非常無辜。

    答案很清楚。但是朱重九的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既然主公一時半會兒找不出主謀來,他們就該殺!」劉伯溫臉色冰冷,就像神殿裡的判官,不帶任何人間煙火之色,「若不是他們妖言惑眾,怎麼會有人覺得主公已失天下民心?若不是覺得主公失了天下民心,再無一統九州的希望,怎麼會有人想讓徐達、胡大海之流取主公而代之?若不是前一段時間,軍心民心俱被此等腐儒所惑,外賊又怎麼可能有機會染指淮揚?是以,微臣請主公下令盡誅殺此獠,以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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