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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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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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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2: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新血(上)

    「就十五畝。」畢竟是大宅門裡出來的,即便在家族中不怎麼受待見,但也沒覺得十五畝的土地有多大誘惑力,況且眼下市面上雖然可供轉手的田產不多,面積也比較零散,但靠近運河兩岸天字號水田,每畝不過才五貫舊錢,折合新錢兩貫半,年青人隨便在城裡找一份事情做,差不多兩三個月的工錢就能買上一畝,何必為了還不知道在什麼位置的十五畝良田擠破了腦袋,。

    「哎呀,我的韓大人。」見到自家上司那滿臉不屑的模樣,副知事唐濤急得直跺腳,「您可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不知道賺錢有多難,咱揚州城裡的各行各業報酬是高,可架不住花錢也快啊,甭說十五畝良田,即便是最下等的山田,十五畝也夠很多人不吃不喝攢兩、三年了,況且在大總管的公文裡頭,這十五畝只是開了個頭,以後每多立一級戰功,就又能多賺兩畝。」

    「可不是麼,屬下就是身子骨不成,否則屬下都想著去投筆從戎了。」書辦覃不如搬著三張桑木軟弓,從二人身邊快速跑過,「咱們淮安軍,什麼時候打過敗仗,只要不倒霉催的死在戰場上,幾場仗打下來怎麼著還不得撈它個十級八級的功勞,。」

    這句話,才說到這正點子上,不是揚州城的百姓們突然就被十五畝地的好處晃花了眼睛,而是收穫和風險,實在大得不成比例,所以年青人們才爭先恐後來報名投軍,以期能以最小的代價換取立身之資。

    「這,他奶奶的,這,啊呸。」一瞬間想清楚了裡邊的所有彎彎繞,韓建弘不覺大失所望,然而轉念一想,自己當年奉命投軍之時,所報的心思恐怕也沒多光明,於是乎,已經湧到嘴邊的斥責話就再也說不出口,化作一口吐沫,憤憤地吐在了地上。

    說話間,覃不如等人已經在院兒內支開了攤子,開始記錄應募者的姓名、籍貫、住址,然後分頭領到一邊去做最基本的身體測試。

    這些都屬於兵局的日常工作,所以他們每個人都做得無比熟練,根本不用韓建弘這個上司插手,就將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

    眾前來投軍的少年們,則排著隊去做下蹲,舉重,投擲,開弓以及其他基本測試,順利通過者,就興高采烈,好像關撲得中一般,而那些測試不合格者,而垂頭喪氣,彷彿整個人生都瞬間變得昏暗無光,(注1)

    兵科知事韓建弘在旁邊看了,免不得又緊皺起了眉頭,總想找機會說幾句大義凜然的話,告訴前來投軍的少年們,當兵打仗並非兒戲,每個人都應該做好隨時為國獻身的準備,卻又唯恐對眾人的打擊過重,導致兵科又恢復先前那種門可羅雀的淒涼景象,一時間,直憋得臉色發黑,頭皮發紫,嘴唇顫抖來顫抖去,卻最終一個字都沒能說得出來。

    正憋得****之時,專門負責接送他上下班的家丁韓九十五又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將嘴巴貼在他耳邊,低聲匯報,「大人,侄少爺來了,在大門口等著拜見您。」

    「哪個侄兒少爺,你說清楚點兒。」韓建弘聞聽,臉色更是黑得厲害,皺了下眉頭,低聲吩咐。

    「是,是長房大爺膝下的老二,當年托您的關係進的講武堂一期。」家丁韓九十五不愧為貼心狗腿子,毫不遲疑地給出最恰當答案。

    「讓他進來,有話就在院子裡說便是,沒看我現在正忙著麼。」又皺了下眉頭,聲音裡透出十足的不耐煩。

    並非他這個做叔叔的擺官兒架子,而是這幾年的經歷,實在令人心寒,當初若不是為了照顧族中子弟,他也不至於一頭撞到自家大總管的槍口上,丟了鹽政大使的肥差,但那些受過他好處的族人們呢,在他落魄時有誰上門來看望過他,有曾經誰過來陪著他喝幾杯悶酒,聽他說幾句牢騷話,一個個能跑多遠就多遠,好像他韓老六就是個衰神附體下賤貨,誰沾上誰就會倒八輩子邪黴一般。

    現在好了,聽聞連胡大海這種牽扯進驚天大案的人都還有重見天日之機,親戚們就又來燒他倒霉老六的冷灶了,嘿,當韓某人是屬螃蟹的麼,放下爪子就記不起一刻鐘之前的事情。

    然而無論他高興不高興,該來的人還是會來,大約過來三分鐘左右,有名嘴巴上剛剛長了一圈絨毛的魁梧少年,跟在韓九十五身後從院子外擠了進來,離著老遠,就躬身施禮,「小侄青雲,見過六叔。」

    「這是兵科,不用施家禮。」韓建弘冷著臉側開身,然後舉手到右側額角,以標準的軍禮相還,「你也是當兵的人了,應該懂得規矩。」

    「是。」韓青雲立刻站直身體,端端正正地舉手敬禮,然後又迅速堆起笑臉,低聲道「;六叔,好些日子沒見到您了,您看起來氣色比原先可是好多了。」

    「那當然,你六叔我心寬體胖,能吃能睡。」韓建弘嘴角上翹,笑著回應,「有事情麼,有事情就趕緊說,你也看到了,今天的情況有點兒特殊,這麼多人前來投軍,我這個當兵科知事的,不能不把關口把得嚴一些。」

    「是,六叔您做事向來認真,這點,連講武堂的教頭們提起來都佩服得很。」韓青雲聞聽,立刻又笑著大拍自家叔叔的馬屁,然後將身體湊得更近一些,帶著幾分不甘心的味道補充:「其實侄兒今天來找您,主要是想跟您匯報一聲,侄兒今天從講武堂步科畢業了,即將補充進第二軍團二零六一團,任一營一連副,兼第三都的都頭,加禦侮副尉職。」

    「二軍團第六旅一團一營副百夫長。」韓建弘一瞬間,就將對方的話轉換成了自己所熟悉的說法,同時在臉上也湧出了幾分真誠的笑意,「不錯麼,到底是天子門生,一畢業就做了副百夫長,六叔我當年像你這麼大時,只能蹲在大都督身邊做個小小的參軍。」

    「六,六叔」韓青雲聞聽,忍不住咧了下嘴,低聲抱怨,「六叔又打趣我,我這個連副,怎麼可能跟您老當年比。」

    「怎麼不能。」韓建弘驚訝地皺眉,旋即,又訕笑著搖頭,當年徐州左軍只有一千出頭戰兵,四千多輔兵,所以一個戰兵副百戶的位置,遠遠珍貴過於他這種無兵可帶的參謀,而現在,淮安軍光戰兵就高達十三四萬,一個小小的連副,前途當然就比不上能留在參謀本部,隨時都可以見到朱總管本人的高參了。

    想明白了此節,他就推測出了自家侄兒今天前來的目的,於是乎,又笑著搖搖頭,低聲說道:「禦侮副尉也不錯了,軍餉每月五貫呢,比我這個兵科知事都高了,況且你又是在徐達將軍的麾下,有的是仗打,好好幹,咱們老韓家,今後就得看你了。」

    「六叔。」韓青雲急得直跺腳,他今天剛剛得知自己的去處,本想著找眼前這個當過鹽政大使的六叔走走門路,看看能不能給換個位置,哪怕不能進樞密院那種前途遠大的要地,至少也得想辦法活動進第一軍團,跟在朱總管身邊建功立業,誰料對方根本不肯出手,反倒接二連三拿場面話來搪塞敷衍。

    「我說得是實話。」韓建弘知道自家侄兒的想法,乾脆直接撂下了臉,「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憑什麼別人就該去前線真刀真槍的拚命,而你就該留在後邊袖手旁觀,,況且你既然讀完講武堂,應該知道所謂搖搖扇子就破敵十萬這種事情,只會出現在戲文當中,根本不可能是現實,而事實上,從咱們大總管本人,到徐達、胡大海、吳良謀,誰今天的地位不是拿命換回來的,七大軍團都揮使,連同下面各旅的正副旅長,誰沒有親自拎刀上過前線,想憑著自己多讀了幾本書,就指揮動麾下的百戰老兵,狗屁,你沒點兒真本事,誰肯放心把命交到你手裡頭,。」

    情急之下,他說話的聲音稍微有點兒高,立刻把周圍許多剛剛通過選拔的輔兵給吸引了過來,大夥紛紛側起耳朵,一個個聽得目瞪口呆。

    韓建弘自己,則是越說,思路越順暢,越說,嘴巴越是利索,「軍中是最不講人脈的地方,是騾子是馬,拉到前線遛遛就清楚了,生死關頭,大夥才不會看你是誰家的侄子,誰家的兒孫,你夠種,敢頂著箭雨往前衝,大夥自然肯把後背交給你,你沒見到敵人就先軟了腿兒,即便是逯魯曾的親孫子,大夥也照樣鳥不都鳥你,更甭指望大夥會聽你瞎雞(巴)指揮。」

    「我知道你不服氣。」看著侄兒臉色窘得發紫,頓了頓,他繼續大聲說道,「我也知道你們大夥,個個都藏著私心,沒關係,老子當年投奔大總管時,跟你們這群小兔崽子一樣,也想著撤退在前,衝鋒在後,也想著送死你去,立功我來,但既然當了大總管的兵,既然穿上了那身鎧甲,你早晚都會忘掉那些歪心思,你早晚都會記起來,自己是誰的種,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戰,然後你才會發現,自己不枉來到這世上走一遭,此生不枉為七尺男兒。」

    注1:關撲,古代賭博之一,類似於六合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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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2: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新血 ( 下)

    「,,,,,,,早晚都會記起來,自己是誰的種,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戰!然後你才會發現,自己不枉來到這世上走一遭,此生不枉為七尺男兒!」

    略帶嘶啞的聲音,瞬間傳遍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

    那些前來報名分地的少年們明顯沒打聽懂,先是愣愣地以目互視,然後又迅速將目光落在韓建弘漲紅的面孔和始終夾在腋下的枴杖上,若有所思。

    一眾兵科官員們,則全都呆立在了當場。誰也沒想到,平素閉著眼睛屍位素餐的韓知事身上,居然也有如此熱血的一面。

    最為震驚的還是禦侮校尉韓青雲,記憶中,自家這個六叔自打失去鹽政大使的職位後,就變得有些自暴自棄,很少大聲說話,更是輕易不與人爭論是非。然而今天,這位六叔卻忽然又重新振作了起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

    在一片驚詫或者欽佩的目光中,韓建弘深深吸了口氣,繼續扯開嗓子高吼,「的確,這天下沒有傻子!沒點兒好處的事情誰幹啊?!不是為了十五畝地,大夥幹點兒啥不比當兵強?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究竟什麼時候起,才過上了想幹點啥就干點兒啥的日子?若是沒有當兵的在前頭拎著到底廝殺,你們當中的絕大多數,現在除了蹲在城門口要飯,還他娘的能幹點兒啥?!要是誰都不去當兵,誰當兵都是為了自己心中那點兒小算盤,萬一韃子殺回來,你們和你們的家人,還能他娘的落下點兒啥?!」

    這些問題都非常簡單,同時又彷彿無比的高深。眾少年們被問得面如土色,眨巴著眼睛,交流著彼此的目光,一步接一步偷偷地將雙腳向後挪!

    他們無法回答,也沒有勇氣回答。剎那間,他們眼前這個相貌平平,還缺了一條腿的男人,竟然變得無比得魁梧偉岸。令他們看向他的面孔時,不由自主地就採取了仰視姿態。不由自主地,就將頭側開,以免被他看見自己隱藏於心底的小器。

    禦侮校尉韓青雲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人群中好生尷尬。訕訕呆立了半晌之後,才終於又鼓起了餘勇。又向前湊了半步,輕輕拉扯韓建弘的衣角,「六叔,侄兒明白了。但是還有一件事情.....」

    「稍等!」韓建弘輕輕推開他,努力調整了一下激盪的心情,換了另外一種相對平和的語調,對著所有人說道:「路都是自己走的。你們都是大人了,沒有人能強迫你們怎麼做。也沒有人能強迫你如何去想。但是你們今天所做出的選擇,將決定你們自己的明天。也將決定整個淮揚的明天。所以,請大夥務必好自為之!」

    說罷,也不用人攙扶,杵著枴杖,搖搖晃晃地朝屋子中走去。留下身後一地的困惑與崇拜的目光。

    「六叔,六叔!」韓青雲在原地又發了好一陣兒愣,才猛地大叫了兩聲,追進了屋子,「六叔,您不用幫忙了。小侄知道該怎麼做了!其實小侄今天來,並不光是想求您幫忙。小侄....」

    「你再等等.......」韓建弘擺擺手,用手指按住自己的額頭,用力揉動。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心中那團滾來滾去的烈火。自己已經有多長時間未曾如此激動過了?他根本算不清楚。也許是在失去右腿之後的那一刻開始,也許更久,或者說從沒有過。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這團烈火,在自己心中將再也不會熄滅,只要自己還活著!

    「六叔您,您沒事兒吧?」韓青雲看得心裡緊張,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詢問。

    「沒事兒!」韓建弘又擦了擦眼藥,笑著搖頭。「還有什麼事情?說吧,除了替你活動換個安全點的差事,其他能幫的我儘量!」

    「不,不用了。我帶的是第三都是燧發槍都,其實挺安全的!」韓青雲聞聽,趕緊訕訕地擺手。「我今天來,第二件事情是,是,是老太爺和三奶奶,想請您和六嬸回家去坐坐。老太爺最近身體不太好,老是惦記著您。說他,說整個韓家,都對不起克昌!」

    聽到最後兩個字,韓建弘的身體隱隱就是一顫。「克昌」是他投入淮安軍之前用的名字,如果不算其他的叔伯兄弟,他應該是韓家三房的二孫少爺,而不是韓老六!老太爺則是他祖父的大哥,韓家莊的族長。而他娘親,則是三房媳婦,韓青雲這一輩少年的三奶奶!

    一年多以前,正是韓家莊的三奶奶,在酒樓裡胡亂吹牛,導致他一頭撞在了自家大總管的槍口上。一年多以前,正是因為韓老太爺逼著他往大總管府其他要害部門安排韓氏族人,導致他受到其中兩個敗類的牽連,蒙受了有生以來的奇恥大辱!

    所以自打被降職為兵科知事後,韓建弘藉口公務繁忙,就再也沒回到族人在城外買下的大宅院裡居住。他的妻子也不願意看到族人們那幸災樂禍的嘴臉,很快就找了藉口搬了出來。如今夫妻兩個在城裡買的新家,雖然只有四間房屋外加一處佔地不足三分的院子。卻也溫馨和睦,平素也少了許多是非。

    所以聽聞族人想請自己和妻子回家,韓建弘本能地就在心中湧起一股排斥之意。去年他落魄時沒有族人雪中送炭,如今發現他依舊存在東山再起的可能了,老太爺立刻就琢磨著錦上添花,這如意算盤,也打得忒精?怪不得韓家從山陽湖遷到揚州之後,在生意場上就無往不利。有這麼一位精明的老太爺居中坐鎮,韓氏家族想不發達都難!

    「六叔——?」遲遲得不到韓建弘的回話,韓青雲心裡有些著急,拖長了聲音催促。

    「我最近忙!」韓建弘拿眼睛向外邊看了看,非常平靜地搖頭。「你回去告訴族長和我娘,等忙完了這陣子,最遲下個月初,我一定回去看他們。雖然已經分家單過了,但我畢竟還姓韓,常回去看看也是應該的!」

    說著話,他又將目光轉向窗外。轉向那群生機勃勃的少年們。

    每個人身上,都灑滿了陽光。

    每個人身上,彷彿都有他自己當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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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2: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經驗 (上)

    「隔壁是誰剛才喊得那麼大聲?」初秋的陽,朱重九一邊搓著手中稻粒兒,一邊饒有性致的詢問。

    揚州路戶科知事楊原吉趕緊快走幾步,湊上前,陪著笑臉回應,「啟稟都督,是韓老六。那廝雖然平素有些稀里糊塗,卻是個有良心的。關鍵時刻總能靠得住!」

    「你也是老左軍的人?你把我要來戶科的事情告訴他了?」朱重九聞聽,立刻輕輕皺眉。手裡的稻穀像金沙一般,緩緩漏在了一個收夏糧專中的芭斗當中。

    「都督,小人冤枉!」楊元吉聞聽,立刻嚇白了臉,舉著右手高聲自辯,「小人的確是老左軍出來的,但小人當年在蘇老大人麾做管錢糧的帳房,平素跟韓老六他們這些參軍根本沒機會來往!小人,小人可以對天發誓,跟韓老六沒任何交情!小人,小人今天早晨得知您要過來後,就沒機會再出大門,更沒機會將消息洩漏給外人!」

    「嗯?」朱重九聞聽,又輕輕皺了眉,將責問的目光迅速轉向了緊跟在自己身側的徐洪三。

    「都督勿怪,末將也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訓,所以才多採取了一些防備措施!」徐洪三立刻敬了個軍禮,低聲解釋。隨即,又快速朝著周圍的揚州路戶科官吏敬禮,「若有得罪之處,徐某這廂先賠罪了。過後無論諸位是打是罰,徐某都認!」

    「徐將軍多慮了!」

    「徐將軍應該的。主公乃萬金之軀,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有閃失!」

    「不過是在屋子裡閒坐了片刻,我等求之不得。真的當不起徐將軍如此客氣!」

    「前車之鑑未遠,徐將軍多.....」

    眾戶科官吏又被嚇了一大跳,紛紛側開身,然後亂紛紛地以軍禮和民禮相還。

    無論按照官職品級,還是按照跟朱重九之間的距離遠近,徐洪三都比他們高出太多。所以哪個敢因為被勒令在屋子裡多蹲了一會兒而抱怨?況且自家主公上回遇刺,就是因為提前被刺客得知了具體行程的緣故。那段末日來臨般的記憶,至今歷歷在目。所以大夥與其在出了事情之後個個急得如喪考妣,寧願提前謹慎一點兒省掉麻煩。

    朱重九見狀,也不好再過多責備徐洪三。想了想,對著楊元吉笑著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剛才的話就真的冤枉你了。抱歉,我本不該如此多疑!」

    說著話,也主動給楊元吉敬了個軍禮。頓時,把個揚州路戶科知事楊元吉嚇得兩腿一哆嗦,「噗通」一聲就栽到了糧包垛上。嘴唇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濡囁了好半晌,才帶著幾分哭腔說道:「都,都督。小人,小人不冤枉!一點兒都不冤枉。小人剛才,剛才雖然沒給韓老六通風報信。可,可是真的曾經存心想替他說好話來著。他去年被降職,的確是咎由自取。但,但他卻跟小人一樣,早就把性命賣給都督。雖,雖九死而無悔!」

    「好了,我知道了,你們都是好樣的!」朱重九最見不得人哭,笑著伸出一隻胳膊,將楊元吉用力扯了起來。「不要跪,男兒膝有黃金。你既然是從老左軍出來的,應該知道我不喜歡別人動不動就跪!」

    「小人,小人剛才沒跪。是,是趴,趴在了那兒!」楊元吉不敢違抗,順著手上傳過來的拉力快速爬起,頂著一臉鼻涕眼淚低聲自辯。「小人,小人知道都督不待見這個,所以,所以小人剛才膝蓋就沒著,沒碰到糧包!」

    「你小子啊?」朱重九笑著搖頭。這個楊元吉一看就是個曾經在蒙元地方官場上打過滾兒的積年老吏,油滑膽小謹慎,但是同時又特別擅長把握機會。只是才能與其他各方面恐怕有一些短板,否則也不會以老左軍倉庫帳房的資歷,熬到現在才是個地方上的戶科知事。

    但是在具體用人方面,他也不想對政務院做太仔細的干涉。因此想了想,又笑著補充,「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們都是好樣的,做事都很用心。咱們淮揚如今正在大步向上走,只要努力跟得上隊伍者,將來前途絕對不止於此。這點,朱某不說,想必爾等平時也能感覺得到!」

    「多謝主公盛讚!我等必竭盡全力!」楊元吉立刻退開數步,與自己麾的屬吏們一道,按照今早聽聞主公要來視察的消息之後偷偷排練過的套路,齊聲表態。

    「好!大夥都不必客氣!」朱重九笑著點頭,然後將左手心裡最後了幾顆稻粒湊到一起,緩緩丟進芭斗。「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今天到這裡來,主要就是看看夏糧入庫的情況。看到門**糧食的農夫排起了長隊,看著你們做事都有條不紊,我自己心裡就立刻安生了許多!」

    「主公放心,此乃臣等份內之事,絕對不敢怠慢絲毫!」眾揚州路戶科的官吏們,又躬身軀,齊聲表態。

    朱重九又笑著點點頭,目光從芭斗中的稻粒上掃過,然後信步走向一排靠近後門的臨時周轉倉庫。

    兵科的後門,正對著的是一條與運河相連的小河。為了運輸方面,戶科很自然地就在後門所對的河畔修了一座簡易碼頭。大批基層差役根本不知道今天會有「大人物」要來,正在指揮著臨時招募的力工們用獨輪車,將成袋成袋的稻穀,朝碼頭旁停靠的貨船上運送。

    徐洪三輕輕丟了個眼色,周圍立刻有化妝成尋常差役的親衛,快速走過去,與碼頭上正在幹活的差役們混在了一起。並且悄無聲息地在碼頭與後門之間排出了一道隔離牆,避免任何人突然暴起發難。

    朱重九見了,心中立刻就湧起了一絲疲憊。嘆了口氣,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對這楊元吉問道:「那邊倉庫裡裝得也是夏糧麼?準備運到哪裡去?怎麼看起來袋子的顏色與這邊明顯不同!」

    「那不是夏糧,是戶局委託沈家從專程南洋購買回來的佔城稻穀。原本想留著做種子的,但是後來發現集慶路那邊早就有了引種,並且繁衍數代之後比佔城稻更適合淮揚的天氣。所以戶科今年收了夏糧之後,就準備明年讓各地都改種集慶稻種,把庫存佔城稻種全都送去江邊磨坊,脫了殼做軍糧!」楊元吉非常有眼色地追趕上來,小心翼翼地解釋。

    「差別大麼?」朱重九困惑地皺了眉頭,非常耐心地詢問。

    對於稼穡諸事,他乃十足的外行。但好歹另一個靈魂所攜帶的信息量足夠豐富,不用太仔細琢磨,就明白長江流域的氣溫遠遠低於越南老撾一帶,所以稻穀引進過來之後,難免會存在適應性問題。

    果然,楊元吉給出的答案,和他想像的相差無幾。「主公英明,區別肯定有一些。佔城那邊來的稻穀,顆粒略比集慶稻大,也略比集慶稻齊整。但佔城稻插播之後,會死掉一部分秧苗。而集慶那邊運過來的稻種,就不會出現這類的問題。所以仔細核算來,咱們淮揚百姓還是種集慶稻更好!」

    「集慶稻在春天時比佔城稻可以早插半個月的秧,收完了第一季之後,農夫們可以不慌不忙地插第二季。不像佔城稻,萬一耽擱了幾天,節氣就過去了。再插秧就很難保證收成!」另外一名戶科副知事夏柳松也追了上來,笑著補充。

    「原來還有這麼多門道在裡邊!怪不得人們都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朱重九聞聽,又嘉許地點頭。然後再仔細斟酌了,終究還是緩步走到了後門口,俯身在地上撿起數粒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稻穀,舉在眼前慢慢觀瞧。

    的確比剛才他把玩過的另外一批稻穀飽滿,稻殼的顏色也更有光澤。但是傳進鼻孔裡的氣味卻要略差一些,好像在隱約宣示著此物與當地品種的不同。

    「糧食裝船之後,戶科會有專人負責打掃地上的遺漏。重新篩乾淨後,顆粒歸倉!」楊元吉眼巴巴地跟過來,小聲解釋。

    「嗯!」朱重九笑了笑,姑且聽之。顆粒歸倉的承諾,在另一個時空都糧食運輸過程中都做不到,更何況在眼前?光憑著簡單的掃帚和簸箕?但對於這種事情,他也沒必要過於嚴苛。畢竟從今天親眼看到和聽到的情況來判斷,揚州路戶科的日常運作非常流暢,幾個官吏做事也極為用心。

    想到官吏的素質,他的思維又開始迅速跳躍,「最近運河上過往的糧船多麼?咱們淮揚糧價來了,有沒有人就地收購糧食往北邊賣?」

    「這個?這個.....,主公勿怪,且容,且容屬仔細想想。」楊元吉的思路跟不上朱重九的節奏,遲疑了半晌,才用非常不自信的語氣給出了答案,「運河上過往的糧船明顯比往年多。至少,至少多出了三成。但,但從咱們淮揚收糧的商販卻沒幾個。第一,咱們當地的商販都有的是生意好做,看不上倒賣糧食那點兒辛苦錢。第二,咱們淮揚的糧價雖然比往年低了一大截,但是還遠高於江南。所以從咱們淮揚收購糧食很不合算,再往南一些,去張士誠那邊才好!反正都走水路,往返加在一起也差不了半個月的日程!」

    「主公,需要設卡把糧船截來麼?卑職聽說今年北邊很多地方都鬧旱災,麥子收成非常差。」副知事夏柳松的反應速度,略高於楊元吉。緊跟著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詢問。

    「不用!」朱重九想都不想,迅速搖頭。隨即,回過頭,大步流星走向正在院子內不遠處對著糧食發呆的劉基,用只有雙方才能聽清楚的聲音吩咐,「回頭派人給沈家和船幫撮合,讓沈家運幾批佔城稻,交給船幫販往大都。聽說北方夏糧收成不好,咱們好歹也替老朋友哈麻分一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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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經驗 (下)

    「運糧?主公,請恕伯溫愚鈍!」劉伯溫正琢磨著如何趁北方乾旱的機會痛下殺手,猛然間聞聽自家主公居然要主動幫蒙元朝廷化解缺糧危機,忍不住皺著眉頭詢問。

    「無他,不想讓蒙元朝廷輕易做出取捨而已!」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解釋。「運河上向北去的糧船,據說比往年多出了三成。這恐怕不完全是因為天旱的緣故。與那些王爺們競相將土地圈起來養綿羊,想必脫不開關係。既然如此,咱們何必不幫哈麻將大都城內的糧價穩定下來,讓那些王爺們更積極地把良田變成牧場?」

    「然後等時機一到,主公就突然發難截斷運河,蒙元那邊糧食立刻難以為繼!」劉伯溫聽罷,頓時心中一凜,回國頭來望著朱重九,愣愣地說道。

    這,可比他剛才正在想的計策狠毒了十倍。先給北方提供大量的糧食,將已經漸漸露出的缺糧危機遮蓋下去。直到危機大到徹底無法收拾,再來一個釜底抽薪。屆時,蒙元朝廷恐怕連最基本的賑濟糧食都拿不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軍民百姓紛紛餓死!

    自家主公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陰狠了。是不是自己平素給他獻毒計,獻得太多了一些,以至於徹底改變了他?

    剎那間,劉基劉伯溫就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板處「哧溜溜」直逼自己的頂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朱重九卻又笑了笑,毫不經意地補充,「如果現在就放任北邊的糧食漲價,萬一令妥歡帖木兒察覺到,來年肯定又要強行把牧場變回農田。而只要糧價波動沒那麼厲害,蒙元朝廷就不會斷然採取措施。偏偏北方麥田產量不高,養羊遠比種麥子划算。如此,那些蒙古王公貴胄,就更願意找人放牧而不是種莊稼。而他們開闢的牧場越大,就越捨不得跟咱們這大買主翻臉。妥歡帖木兒想插手咱們與福建蒲家之間的戰事,就越容易受到那些王公貴胄的擎肘」

    原來還是為了避免兩頭作戰!劉基劉伯溫聞聽,正從腳底板處往上湧的寒氣,立刻就又下降了一大截。但是自家主公真的僅僅為了避免兩線作戰麼?真的沒想過在北方人為地製造一場***?抬起頭,目光迅速從朱重九臉上掃過。依舊是那幅人畜無害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

    「這是一種商業手段,就好比.....」沒來由被劉伯溫看得心裡發虛,朱重九順嘴解釋。然而,話說到了一半兒,他卻忽然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將話題繼續。

    在朱大鵬的記憶中,有的是類似的營銷手段。比如說先以低於成本的價格銷售打印機,然後以十倍以上的利潤出售墨粉和墨盒。再比如先用免費的軟件佔領市場,然後再通過軟件的衍生品,或者夾帶廣告來收回資金。林林總總,都遠比糧食和羊毛之間的關係複雜。

    然而,除了他自己之外,整個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人擁有同樣的記憶。所以無論跟任何人解釋,都難免會把問題越解釋越複雜。

    這突然間的遲疑,落在劉伯溫眼睛裡,則變成了良心未泯,或者欲蓋彌彰。因此後者立刻又笑著搖了搖頭,搶先說道:「兩國交鋒,無所不用其極!主公不必多說,一切交給微臣去做就是!」

    「那...」朱重九張了張嘴巴,想再補充幾句,但終究想不出該從何處說起。於是乎,也搖了搖頭,笑著道:「那就有勞伯溫了!趁著最近各部陸續開拔過江,咱們倆還能在揚州閒上幾天。你讓參謀部盡快拿出一個方略來,給我過目後立刻付諸實施!」

    「遵命!」劉伯溫收起笑容,鄭重施禮。

    朱重九衝著他點點頭,笑著走向揚州路戶科的前門。該看的,他已經看過了。一些以往不太有把握的東西,如今在心裡也有了實底兒。所以他也就沒必要再繼續於戶科逗留。否則的話,非但會讓地方官員們感覺到壓力太大,他自己本人也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然而,當腳步剛剛出了戶科的大門兒,遠遠地看見隔壁兵科衙門前報名參軍的長龍。他又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停住腳步,對緊跟在身側的徐洪三詢問:「輔兵從各軍團剝離的事情,樞密院那邊已經著手開始做了麼?進行到什麼程度了,近衛旅下面的各輔兵團,反應如何?」

    徐洪三早就習慣了在做貼身侍衛的同時,兼職貼身參謀,想了想,大聲回應,「啟稟主公,劉知院已經著手再做。但動作不大。目前給南下的各支隊伍,搭配得還是原來的輔兵。只是在數額方面,多少做了一些裁剪。截留下來的各支輔兵,則暫時留在揚州城外的軍營中。先嘗試著統一整編,統一訓練。然後再根據具體需求,陸續向外調撥!」

    「子云是個謹慎的!」朱重九笑著點頭,隨即,又低聲吩咐:「明天你去樞密院一趟,跟他知會一聲。就說我發現韓老六能說會道,可以去幫忙訓練輔兵!」

    「是!」徐洪三想都不想,毫不猶豫地答應。然後,才意識到這句話所包含的內容,愣了愣,臉上湧起一絲驚喜。

    都督還是原來那個都督,無論新人如何得勢,他心中卻始終都沒有忘記當初***天下的老弟兄。無論老弟兄的表現有多令他失望,只要能痛改前非,他就不吝再給對方一個機會。讓對方重新回到他的身邊,繼續並肩而戰。

    可共同打江山,也可以共同享受富貴。這樣的主公,誰還能忍心棄之而去?這樣的主公,誰遇見後,還能不死心塌地的追隨?

    正感慨間,卻見劉伯溫又快步追了上來,低聲提醒:「主公,今日前來投軍的青壯頗多。微臣本該為主公賀。然而那麼多田產分下去,豈不是會有很多人要去種地?此策,似乎與主公先前傾力扶持工商之策略有不符!」

    「伯溫果然看得長遠!」朱重九聽了,只是略作斟酌,就笑著搖頭。「無妨,種地的收益終究有限。並且要嚴重受氣候和時令的影響。而只要江水不斷流,作坊就能持續運轉。就能不斷地將羊毛和棉花紡成線,織成布,而後行銷天下。所以今後的天下大勢就是,種地不如養羊。而養羊,終歸不如開工廠和作坊。只要我淮揚不被敵軍攻陷,這便是常理。而百姓們,最終必將徹底改變他們的謀生方式,被迫或者主動從土地上轉移到城市當中!」

    「這.....?」聽朱重九說得如此自信,劉伯溫微微一愣,眼睛裡露出了幾分困惑。

    又是一個無法解釋給對方聽的問題,朱重九笑了笑,輕輕嘆氣。圈地運動和羊吃人,在另一個時空的記憶裡,不是傳說,而是血淋淋的現實。所謂「工業化國家的豬,都比純農業國家的百姓吃得好!」,也不僅僅是一句笑話。

    另一個時空中,還有一個更生動的例子就包產到戶。當農民們又一次獲得土地之時,他們是何等的歡欣鼓舞。而短短三十年不到,務農就又變成了一件苦差。大量的田地被拋荒,大量的農夫寧可跑到城裡來做最簡單的工作,拿最低的薪水,也不願意再回到各自的故鄉。

    只要工業化開了頭,傳統的農業,就迅速失去容身之地。此乃人類文明發展的經驗之談,只可惜,周圍沒有人能聽得懂。

    想到這兒,朱重九把心一橫,突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伯溫,我有幾卷書,乃師門秘傳。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不妨找時間到我家裡來取。」

    「主公的師門秘傳?」劉伯溫聞聽,又是微微一愣,旋即臉上就湧滿了狂喜。上前半步,躬身下拜,「多謝主公!主公知遇之恩,伯溫縱粉身碎骨,難報萬一!」

    他一直就不相信朱重九隻是個簡單的殺豬漢,他的自尊,也不准許朱重九真的是個大字不識的屠夫。大字不識的屠夫,寫不出《沁園春》那樣霸氣的絕妙好詞!大字不識的屠夫也不可能造出那麼多巧奪天工的神器。

    唯一一種解釋就是,朱重九曾經像張良那樣,偷偷拜過一個隱者為師,並且得到了其傾囊相傳。這是劉伯溫最能接受,也最符合其想像的一個答案。而今天,朱重九居然主動揭開了秘密,並且願意將其所學與自己共享,讓他如何能不激動莫名?

    「伯溫快快請起!」朱重九雙手扶住劉伯溫,笑著補充,「這些東西,原本就是早晚都要流傳出去的。所以,乾脆先從你這裡開始。」

    說著話,他又迅速將頭轉向徐洪三,「你明天再讓樞密院給王克柔和吳永淳兩個下一道命令,從即日起,若是有北方百姓過河逃難,就儘量放行。咱們淮揚既然不缺糧了,多收留幾批流民,沒什麼壞處!」

    「是!」徐洪三向來不會質疑自家主公的決定,立刻大聲領命。

    劉伯溫卻從興奮中迅速冷靜下來,從側面看著朱重九,輕輕搖頭:「一邊弄得北方百姓沒地可種,一邊大肆吸納他們來淮揚做工。主公的手段,還真是越來高明了!莫非這也是其師門絕學之一?能想出如此狠辣主意的人,才是真正的毒士。壞事全讓別人做盡,好人我自為之。跟他相比,劉某簡直先前那些所謂的歹毒主意,簡直就是班門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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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3: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苗軍 (上)

    八月十五,建德路白起嶺,數萬湖廣山民帶著狗頭面具,對月而拜。

    數點暗黃色的篝火,在山巔跳起,宛若天空中的星星,彼此之間遙遙地練成了一長串。悠長而又低沉號角聲,緊跟篝火的跳動在山嶺間迴蕩,「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像祖先們的靈魂在呼喚,撫慰著山坡上那一顆顆不安的心臟。

    彷彿受到號角聲的指引,金黃色的月光從半空中灑下來,照亮山民們**的上身,還有腰間懸掛的各色骨頭飾物。有的骨頭已經年代久遠,表面被磨成一層暗黑色,很難分得清其部位和來源,有的骨頭飾物,卻閃爍著刺目的慘白,邊緣處,隱隱還泛著殷紅。

    血肉腐爛後的氣味,當然不會太美妙。然而山民們卻不覺得白色骨頭飾物上散發出來的味道有何怪異。在山坡上各級祭祀的帶領下,他們不斷對著月光頂禮膜拜。腰間的飾物也隨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彼此相撞,「嘩啦啦,嘩啦啦」地響個不停。

    忽然間,坐在最高處火堆旁的大祭司睜開了眼睛,將手中枴杖向著不遠處的密林戟指。周圍所有牛角號,便在這一瞬間換了另外一種急促旋律,「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所有山民都跳了起來,一邊叫喊著,一邊模仿出各色野獸的動作。或者為巨熊,或者為野狼,或者為花豹、老虎以及別的捕食者,衝著密林張牙舞爪。

    幾名被推選出來最強壯的山民,抬著一頭渾身漆黑的水牛快步沖上。在對著密林的一處石台前,雙膝跪倒。一位頭上粘著無數羽毛,頸部掛著上百顆野獸牙齒的長者,則快步從大祭司身畔急衝而至,守中利刃猛地向前一捅,就在壯漢們的肩膀上,戳破了水牛的心臟。

    「哞——」垂死的水牛發出一聲極為短促的**。旋即,四蹄抽搐,熱血順著刀口噴湧而出。抬著水牛的壯漢們,則完全憑藉自身力氣,控制住水牛的掙扎。將刀口始終對準頭頂上的圓月。

    剎那間,噴湧的血柱與金黃色的圓月一道,於山野間勾畫出一幅極為詭異的畫面。山風乍起,將半空中的血柱吹得搖搖晃晃,四下飛濺。猩紅色的血霧染紅了月光,染紅了天空,染紅了周圍每一雙迷茫的眼睛。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再度變得悠長而右蒼涼,山民們對著圓月拜下去,再拜,再拜,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無比的虔誠。

    大祭司在號角聲中,緩緩走向已經氣絕的水牛。拿起另外一把尖刀,割開水牛的肚子,掏出裡邊的內臟,唸唸有詞。半晌之後,他猛地將頭抬起,衝著夜空喊出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咒語,「哇呀哈哈哈無啊哈哈!」

    「哇呀哈哈哈無啊哈哈!」「哇呀哈哈哈無啊哈哈!」「哇呀哈哈哈無啊哈哈!」周圍的其他各級祭司們,同時高聲唱和。舉著各類骨器,在火堆旁翩翩起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短促的鼓聲炸起,「當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單調的鑼聲相和。然後則是號角聲,踏歌聲,吟唱聲,以及山間夜風吹過密林時發出來的共鳴。

    所有山民,都像喝醉了一般,隨著聲音扭動身體,晃動腦袋,手舞足蹈。剎那間,忘記了山間的潮氣,忘記了故鄉的模樣,忘記了一路行來失去的兄弟袍澤,忘記了原本該記住的一切一切,眼睛裡,只剩下了血一樣紅。

    他們原本居住於湘西大山中,與周圍各族很少往來。但是四年前蒙元朝廷的一紙詔令,卻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他們原本漁獵為生,根本不知道戰爭為何物。但是飛山寨的土司楊正衡的振臂一呼,卻讓他們拿起了各式各樣的武器,從此永遠告別了自己的故鄉。

    他們原本不屬於一個山頭,彼此之間也從沒認為是同族。但蒙元官府的數車綢緞,卻讓他們從此擁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苗軍」。

    那些官老爺們,沒功夫分辨苗人、僚人、僮人、洞徭、吳蠻和黑齒,統統給他們安了一個名字,諸苗。然後就讓族長、祭司們,帶著他們追隨於飛山土司楊正衡父子身後,殺出了群山。

    從山區殺到平地,從平地再殺入武昌城。然後再隨著楊家父子,轉戰千里。死掉一批,再從故鄉的群山中徵募一批。徵募一批,再死掉一批,然後再徵募一批......

    數年來,「諸苗」們用自己的鮮血,澆滅了江南一處處反抗之火,也用自己的鮮血,染紅楊家父子身上的錦袍。

    飛山蠻大土司楊正衡官居湖廣行省右丞後,「光榮」戰死。其子楊通貫被朝廷賜名為楊完者,從義兵千戶,到湖廣湖廣宣慰司副都元帥,到浙西宣慰使、驃騎將軍,江浙行省右丞,官職如天空中滿月一樣迅速高昇。而諸苗們為此付出的代價則是,六萬餘青壯戰死,一萬餘青壯不知所蹤,還有三千多青壯瞎眼缺胳膊斷腿兒,在山間靠著野菜和野果苦捱餘生。

    但是,族長、寨主、洞主和祭司們,卻說這是神明的指示。只有追隨著楊土司父子,打敗山外所有的敵人,神明才會繼續保佑他們,讓田地裡的穀物順利生長,讓山間母獸順利孕育小獸,讓各山各寨能繼續繁衍生息。否則,神明就會降罪,讓天落野火,地出黑水,妖魔鬼怪行走於山間,將所有寨子碾為平地。

    「諸苗們」從沒違背過族長和祭司的意思,他們只能掩埋掉從小一起長到大的夥伴,從敵人的屍體上拔出刀,從血泊中撿起弓箭,繼續跟在楊氏父子身後東奔西走。從武昌殺到安慶,從安慶殺到信州,從信州殺到衢州,然後再由衢州殺入建德。

    建德多山,地形像極了他們的故鄉。建德的星空低矮,月光明亮,也像極了他們的故鄉。只是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他們在常年征戰中,學會了從屍體上搜撿財物。他們在常年征戰中,學會了從百姓家強徵吃食。他們無師自通,學會了互相欺騙,互相背叛,互相猜疑。他們跟在楊家少主人楊完者身後,將所過之處,搶成了一片白地。然後嬉笑而去,不在乎身後那一雙雙絕望的目光。

    他們的荷包越來越鼓,但靈魂越來越沉重。他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掉,也不知道眼前的日子,何時才到盡頭?!

    他們每天都焦躁不安,恨不得用同伴的血來澆滅心中的怒火。他們從紅巾軍的屍體上剝出完整的骨頭,做成各式各樣的飾物和法器,卻無法趕走身後的冤魂,讓自己得一夕之安寧。

    只有在滿月到來的那天,他們才能讓自己暫時平靜下來。這一天,各寨各洞的祭司,還有朝廷給他們指定的大祭司,會舉行盛大的拜月祭奠,向祖先們奉上犧牲,向諸神獻上寶物,換取祖先和諸神對他們的庇護。

    當如水月光灑在他們**的胸膛上之時,每一名「諸苗」,都覺得自己好像被洗乾淨一般,從身體到靈魂都變得輕鬆。然後,第二天早晨,他們再撿起刀,跟著族長和祭司們,追隨著楊土司的戰旗,撲向下一個目標。

    「阿哥,這一仗打完過後,咱們就可以回家了麼?」瘋狂的儀式結束後許久,在山腳下某處陰影裡,響起了一個孱弱的聲音。

    「應該可以了吧,聽孔松麻線說,打贏了這仗,楊土司就能升任萬山之王。他都做了萬山之王了,怎麼可能不回去看看!」被稱作「阿哥」的十夫長孟丹睜開眼睛,用身邊族人們能聽懂的方式,低聲撫慰。

    萬山之王,是他隨口編纂出來的。事實上,按照孔松麻線的說法,應該是湖廣平章政事。但孟丹不覺得正事歪事有什麼可干的,僚人屬於大山,故鄉那數不清的山頭,才是無價之寶。至於平原和城市,那是漢人和蒙古人的地方,僚人既住不習慣,也不知道如何去適應。

    「孔松麻線的說法,未必做得準。他還不得聽馮南小鑼的!」夜幕中,另外一個蒼老聲音幽幽地響起,聽在人耳朵裡格外沮喪。

    其餘的諸苗,們聞聽,立刻紛紛出言反駁,「阿達,你說什麼呢?孔松麻線可不是一般的麻線,他會說漢人的話,還給張軍師抬過滑竿!」

    「就是,他能在張軍師身邊走動,聽到的東西,肯定比咱們多!」

    「可不是麼,張軍師懂得占卜,用龜殼就能算出敵軍的位置來!」

    .....

    小鑼、麻線、阿哥,是軍中的掌權者。相當於官府那邊的千戶、百戶和十夫長。而軍師,在「諸苗」們的母語裡,卻跟漢語是一樣的意思。

    據傳很久以前,有一個睿智的軍師叫諸葛,他打敗了群山之王,沒有給大山帶來毀滅,卻給山民們帶來了麥種和鋤頭。所以軍師在山民們眼裡,就是僅次於大土司和大祭司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擁有無上權威。

    他們現在的軍師叫張昱,據說是個絕世智者。不久以前,大夥將數萬紅巾軍騙進樹林中活活燒死的妙計,就出自此人之手。所以很多新兵都覺得此人已經得了諸葛軍師的真傳,無所不能。說出來的話當然也肯定可以兌現。(注1)

    然而,在老兵阿達眼裡,自家軍師的權威,卻打了極大的折扣。只見他用力伸了個懶腰,撇著嘴悻然補充道:「軍師,那姓張的漢人也配?!在武昌城外,大土司下令將他們的同族全都活埋的時候,他在旁邊看得可是比任何人都要開心!這種連自家祖宗是誰都不認得的玩意兒,說出來的話有多少信用?還不跟屁一般,放過就忘?」(注2)

    注1:張昱,元末大才子。苗軍首領楊完者聞其名,聘請其為幕僚。苗軍軍紀敗壞,所過之處,對地方禍害「比紅巾尤甚」。「苗蠻素獷悍,日事殺掠,莫能治」;「苗軍素無紀律,肆為抄掠,所過蕩然無遺」;嘉興城經楊完者苗軍之亂後,「城中燔毀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但張大才子對此皆視而不見。並且每每作詩,謳歌楊完者的蓋世武功。楊完者敗亡後,張昱歸隱。朱元璋徵召其出山,他嫌朱元璋出身寒微,婉拒。朱元璋見他年老,,隨口說了句:「可閒矣!」便厚賜遣還。張昱此後便自號可閒老人,打這朱元璋的「口諭」,四處招搖。 高壽八十三歲無疾而終。

    注2:苗軍不止是苗族,元朝官府對徵召而來的各族山民,都稱為苗軍。其中楊完者這一支戰鬥力和破壞力都最為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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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3: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苗軍 (下)

    一個屠殺起自己族人來毫不手軟的傢伙,絕不值得相信。

    老兵阿達沒讀過四書五經,也沒學過什麼天地綱常。但是多年來在山中與豺狼虎豹搏殺的經歷,卻令他獲得了另外一種智慧。

    比任何書本上說得都直接,也比任何聖人之言都簡單易懂。

    狼成群,豺成隊,即便是最蠢笨的野豬和狗熊,都會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在天地之威面前,任何獨行者都難長久生存。山民們的寨子和也是如此,團結和忠誠,是生存和延續的根本。如果一寨一洞出了反骨仔,則整個寨子很快就要面臨覆滅的命運

    而收留了反骨仔的寨子,早晚也必遭天罰。因為那個反骨仔既然能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的族人,出賣起不是族人的收留者之時,同樣也會毫不猶豫!

    下一個瞬間,孟丹阿哥周圍的十幾名山民,全都陷入了沉默當中。沒有人再反駁老兵阿達的話,大夥或者以目互視,或者低著頭把玩腰間的散碎骨頭,誰都不想再言語,也不敢再去想何時能回家,這個明顯沒有答案的問題。

    「姓張的心腸早就爛沒了。你們看過他的眼神沒有?一點兒人氣都不帶!我活了這麼多年,沒見過如此冷酷的眼神!一絲人氣都不帶,一絲都不帶啊!」又過了片刻,老兵阿達朝著面前的火堆扔了塊木柴,幽幽地補充。

    紅星一下子竄起老高,濃菸捲著山間的血腥氣味,鑽入人的眼睛,熏得大夥一把鼻涕一把淚水。但是,火堆旁卻沒有人抱怨老兵阿達的動作粗魯,也依舊沒有人再站出來反駁老兵阿達的話。因為他說得,全都是事實。

    姓張的沒拿他的同族當人看,那麼他就會拿大夥當人看麼?答案很顯然,每個人心裡都清清楚楚。

    山民們沒有自己的文字,卻通過另外一整套辦法傳承自己的文明。而那些流傳下來的歌謠裡,無一不陳述著某個鐵律。

    狽給狼王出主意獵殺野鹿,不是因為他對狼王忠誠,而是他天生沒有前腿。而一旦狼王老去,狽的牙齒就會從身後咬斷他的血管。然後蹦蹦跳跳地依附於新的狼王,哪怕為此禍害光先前的整個族群.....(注)

    「噢——嗚嗚!」群山之間,有蒼狼在嚎叫,深遠而悠長,就像在召喚已經死去的英雄。

    火堆旁,驃騎將軍,江浙行省左丞,浙西宣慰使,飛山蠻土司楊完者通貫,猛地站了起來,極目遠眺。

    月光很亮,卻不足以照見三里之外的岩石草木。在陰暗處,彷彿有很多猛獸在悄然潛行。隨時都可能靠到他身邊來,猛然露出冰冷的牙齒。

    「大哥,怎麼了?」楊完者的兩個弟弟,楊通泰和楊通知也警覺的站了起來,手按腰間刀柄,低聲詢問。

    「不是,應該沒人!」楊完者的目光四下掃了掃,輕輕搖頭,「也許是我最近太累了,總覺得被一頭猛獸偷偷盯著。但是那邊.....」

    說著話,他抬起右手,苦笑指向遠處的幽暗之地,「那邊我記得是一片斷崖,除了猴子,誰也不可能爬得上來!」

    「倒也是!」楊通泰和楊通知二人搖頭而笑,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緩緩放鬆,「朱屠戶打仗,全靠著大炮。幾百上千斤的東西,他怎麼可能從斷崖處背上來!」

    「徐達用兵,素來都不喜行險。真的要跟咱們交手,無論是走新安水東面,還是走衢州,都比直接翻越白起嶺強!」

    「我也是怎麼覺得!」楊完者聞聽,笑著輕輕點頭。「山中作戰,咱們兄弟還真不怕任何人。但小心使得萬年船.....」

    猛然間語風陡轉,揮了下胳膊,斷然做出決定,「矮子,你帶五百弟兄,去摩天崖那邊看一眼。我今晚總覺得那地方好像不太對勁兒!」

    「知道了!」湘南老爺峰下三洞的少洞主,苗軍副萬戶鐘矮子像只吹足了氣的豬尿泡般從火堆旁跳起來,大聲回應。

    他是楊完者最賞識的猛將之一,無論是忠誠度還是做事能力,都非常可靠。接到命令之後,隨手周圍幾處火堆旁畫了個圈子,就糾集起五百名擅長攀援的族人來,帶著他們一道,飛一般向目標處奔去。

    楊完者則目送著弟兄們離開,然後將面孔轉向坐在自己腳邊假寐的一名六旬老翁,帶著幾分試探地語氣垂詢,「弼公,你真的有把握給朱屠戶致命一擊麼?那廝可不是彭和尚,自出道以來,好像還沒打輸過!」

    弼公,是他對張昱張光弼的敬稱。受過完整漢學教育的他,非常明白謀士的重要性。而事實也證明,老儒張昱值得他這份敬意。三年前的武昌之戰,就多虧了此老獻計,苗軍才能將人數遠超過自己的天完紅巾誘入林地,然後一把火而焚之。

    雖然過後張昱對被俘紅巾將士之狠辣,連楊完者這飛山蠻的少土司都覺得有些殘酷。但想想此人跟紅巾賊之間的巨大身份差距,楊完者也就釋然了。

    像張昱這種巨富之家,又曾經到大都城拜見過皇帝的讀書人,在湘南山中至少得是一個大寨主。而紅巾賊是什麼?不過是寨主家幹粗活的奴才罷了!奴才們不肯老實蹲在牲口棚中幹活,卻搶了主人的家大屋,吃光了主人家的糧食。主人帶兵抓到了他們之後,能善待他們麼?張昱向自己提議活埋了他們,顯然是大發慈悲,要是換了自己對待山寨中的逃奴,綁在毛竹上活活讓蚊子盯死才痛快!

    消除了心中的疙瘩之後,楊完者對張昱愈發信任有加。投桃報李,張昱替楊完者謀劃時也越發盡心盡力。不但幫著他對付紅巾軍,而且幫著他想辦法跟朝廷討價還價,騙取更高的官位和更多的支持。可以說,楊完者能從眾多苗軍將領中脫穎而出,並且在其父親和叔叔兵敗身死後,地位依舊扶搖直上,張昱在其中功不可沒。所以,隨著時間推移,楊完者也就越來越倚重張昱,非但自己以弼公稱之,甚至還嚴禁身邊任何人直呼後者之名。

    今天,當他再度感到不安時,自然而然地,就又想起了「弼公」。而後者也反應足夠迅速,猛然睜開了眼睛,大聲回應,「那是他從前沒遇到將軍您!「將軍別忘了,您自從出道以來,也是每戰必克!」

    話音落下,楊完者心中的緊張,就立刻又放鬆了許多。笑了笑,非常謙遜地說道:「那是因為弟兄們肯拚命,而弼公您又不嫌楊某愚鈍!」

    「將軍過謙了!」老翁張昱被誇得眉開眼笑,花白的鬍子與滿臉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極了一頭正在討食的野貓,「將軍乃名將之後,天授英才,又肯禮賢下士,推赤心以待人。試問將軍不百戰百勝,誰還能百戰百勝?倒是張某,僥倖賴將軍而成名!」

    「弼公,您老又在故意哄我高興!」楊完者狽誇得渾身通泰,卻強裝出一幅慍怒的表情呵斥,「要是這次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我看您老怎麼收場?!」

    「不可能!老夫可賭項上人頭!」老翁張昱對謀主,對他自己,都極有信心。立刻搖搖頭,大聲說道:「兵法雲,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那朱屠戶急於消除內憂,竟不惜千里揮師,去劫掠泉州。其兵馬不動則已,一動,就已經有敗無勝。」

    「其二!」不待楊完者質疑,他又迅速補充。指點江山,成竹滿腹。只可惜身體實在太差了些,說話時明顯中氣外洩,聽起來效果至少打了一半兒的折扣,「朱賊乃朝廷的心腹大患,以往他憑著江河之險,火器之利,死守淮揚。朝廷也拿他沒太好的辦法。而這次他麾下兵馬傾巢而出,滿朝文武只要都不是瞎子,肯定會把握住良機。即便把握不住,朱賊為了確保老巢不失,也只能選擇速戰速決。」

    「其三!」猛然間伸出三根手指,老翁張昱繼續運籌帷幄,這一刻,宛若王猛附體,張元重生,「朱賊以往用兵,全憑火器犀利。而火器這東西,最大的缺陷就是消耗太迅速,對補給要求嚴苛。所以張某才給主公獻策,讓開建德,暫避朱賊鋒櫻。只要淮安群賊匆忙而過,主公就可以直插其背後,斷掉其運送輜重之道。屆時,主公與石宜抹孫一北一南,定然讓朱屠戶死無葬身之地!」(注2)

    越說,他思路越通暢,越說,他語氣越興奮。臉色微紅,山羊鬍須在胸前飄飄蕩蕩,彷彿目光穿越了時空,已經看到了朱重九授首刀下的那一刻般。

    楊完者,楊通泰、楊通知,還有周圍的其他苗軍將領,如李才富、肖玉、蔣英、劉震、李福等聽他說得天花亂墜,不知不覺間就受到了感染。忍不住舉起雙手,撫掌讚歎,「善!大善。若真如弼公所言,主公您就直接揮師殺入揚州。搶光他們錢財,搶光他們的女人,燒光他們的房子,然後讓朝廷封您為揚州王,咱們兄弟也過幾天舒坦日子!」

    「搶光他們錢財,搶光他們的女人,燒光他們的房子.....」

    「搶光他們錢財,搶光他們的女人,燒光他們的房子.....」

    「搶光他們錢財.....」

    周圍的親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本能地扯開嗓子附和。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更遠處,各部大小祭司齊聲吟唱,每一個節拍中,都帶著無比的莊嚴。

    誰說山民就活該永遠居住於山中?如果沒見識平原的繁華也罷,見識過了之後,除了那些直心腸的大頭兵之外,哪個上層人物,會願意回山區去過那種閉塞而又無聊的日子?

    而蒙元朝廷當年,也不過和山民們一樣,從幾個寨子起家。但是其最後,卻能奪下這花花江山。

    漢人有句話叫,風水輪流轉。

    蒙古人的風水轉完了。

    下一輪.....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群山之間,回聲蕩漾。宛若地獄裡的惡鬼,全都鑽了出來,對著天空的圓月載歌載舞!

    注1:狽,傳說中的一種生物,似狼但前腿短。需要由狼背負著前行。但狽的狡詐勝過狐狸,可以幫助狼王指揮狼群,更好地撲殺獵物。所以狼群中有了狽之後,就能迅速發展壯大。

    注2:王猛是前秦苻堅的丞相。張元是西夏的國相。二人都在入侵者帳下,建立了赫赫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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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4: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秋露 (上)

    「轟隆隆!」山腳下非常遙遠的地方,忽然響起了一記悶雷,不是非常洪亮,卻令天地間的鬼哭狼嚎嘎然而止。

    「轟隆隆!」 「轟隆隆!」 「轟隆隆!」 「轟隆隆!」,更多的雷聲,接踵而來。將腳下大地炸得微微顫動。

    暗黃色的光芒閃爍,然後是詭異的猩紅。距離楊完者等人至少在七八里外,卻讓在場的大小祭司、頭人、寨主、洞主們個個臉色一片鐵青。

    方圓五里,大大小小的丘陵頂,篝火旁,無數山民們來回跑動。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更不知道忽然炸響的雷聲背後,隱藏著多少大軍。

    山腳下響得不是雷,而是紅巾軍所慣用的火炮。最近兩年來,在跟紅巾軍交手之時,山民們已經熟悉了那種火光和聲音。

    然而,以前卻沒有任何一支紅巾賊,會在雙方尚未正式發生接觸之時,集中起如此多的火炮狂轟濫炸。除非他們手中的銀子和銅錢多得都花不完。

    這世上,手中銀子和銅錢多到花不完地步的紅巾賊,只有一家,那就是淮揚朱屠戶。

    朱屠戶盯上大夥了,居然趁著大夥舉行拜月祭奠時,星夜來襲!

    「大夥不要著急,這是白起嶺,他一時半會兒爬不上來!」就在眾人被突如其來的炮聲震得暈頭轉向之時,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卻在楊完者腳底下迅速響起。

    不算高,卻難得說在了關鍵處。立刻,飛山蠻土司楊完者就從震驚中清醒了過來,扯開嗓子大聲重複,「吹角,告訴所有人儘管放心。敵軍遠著呢!甭管來得是誰,大山都是咱們的天下!」

    「吹角,告訴所有人儘管放心。敵軍遠著呢!甭管來得是誰,大山都是咱們的天下!」

    「「吹角,告訴所有人儘管放心。敵軍遠著呢!甭管來得是誰,大山都是咱們的天下!」

    ......

    數百親兵扯開嗓子重複,低沉的號角聲,緊跟著響起。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如同鬼王睡醒後發出的咆哮,從一個火堆傳到另外一個火堆,再由寨主、頭人和祭司們的嘴巴,翻譯成軍令,一遍遍重複,直到傳進每一名山民的耳朵。

    朱屠戶喪心病狂,居然仗著他手中擁有大量的火炮,選擇在山區與世代靠山吃山的苗軍對決!

    朱屠戶自己找死!在山間,與山民們故鄉幾乎一模一樣的山間,平地人怎麼可能是大夥的對手。要知道,大夥從會走路時,就在翻山越嶺,而平地人,連爬個緩坡都要上氣不接下氣!

    很快,一座座山丘上的苗軍將士,就恢復了冷靜。然後在隊伍中的麻線、小鑼們的呵斥下,開始向各自的頭人身邊集結。而整個苗軍的主心骨兒,浙西宣慰使楊完者也更加鎮定自若,手搭涼棚向著炮聲起處又掃了幾眼,然後大聲詢問「李才富!那邊山腳下是誰的駐地?手下有多少牤子?」

    「大王,挨炮那疙瘩應該是東溪十六寨石猛土司的駐地。」副萬戶李才富立刻跳起來,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語氣回應,「據我上次清點,他麾下還有三千多牤子,個個都能在石頭上健步如飛,多頂一會兒沒任何問題!」

    他出身於山瑤,祖先乃是蚩尤天王的長子。而東溪蠻卻是蟲子所生,天生愚昧低賤。雙方的族人們,平時只要靠得近了,就經常會發生衝突。並且大多數時候,都是體魄更為結實的東溪蠻笑到最後。所以,看到先挨炮轟的是石猛的營地,李才富心中就說不出的高興。

    「嗯!」楊完者皺了皺眉,沒有理會手下將領們的私人恩怨。事實上,讓不同的山民之間保持一定激烈程度的摩擦,是他獨創的馭下之道。否則,萬一有幾家土司偷偷聯合起來,他的宣慰使權威,就會受到直接威脅。「距離石猛最近的是誰,各自麾下有多少牤子?」

    「應該是八達土司和藍臉土司。他們所駐紮的山頭跟石猛土司的幾座山頭緊鄰著。各自麾下的牤子數,大概是兩千出頭!」李才富雖然心胸狹窄,但本事卻不差。不做任何耽擱,隨口就報出了精確答案。

    「通泰,立刻派人去傳令!」楊完者點點頭,迅速做出決斷。「讓八達土司和藍臉土司立刻整隊,舉起火把向敵軍兩側迂迴。如遇阻攔,則自行決定是戰是撤!」

    「是!」副萬戶楊通泰大聲答應著,從自家哥哥的親兵手裡接過兩支令箭。但是,他卻沒有立刻動身,皺著眉頭想了想,低聲提醒,「八達和藍臉都奸得很,您讓他們自行決定....」

    「本來也沒指望他們能出多大力氣!」楊完者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本著培養人才的想法,非常耐心地解釋,「黑燈瞎火的,你以為朱屠戶的兵馬,敢一口氣殺到咱們跟前來麼?他就不怕咱們布下天羅地網?無非仗著手中火炮多,想先聲奪人而已。咱們偏不信這個邪,直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大哥高明!」楊通泰佩服得五體投地,再也不多問。拎起令箭轉身就走。

    「萬竹台、土地廟、老虎嶺,再加上一個紫雲丘!奶奶的,他朱屠戶竟以為老子是嚇大的?跟老子玩這種敲山震虎的花招!」楊完者繼續望著炮聲響起的方向,手指曲曲伸伸。雖然率部進入白起嶺群山,是為了暫避淮安軍的鋒櫻,然後再找機會斷起糧道。但他也不是對淮安軍主動打上門來的情況毫無準備。腳下方圓二十里範圍內的大小丘陵,斷壁和水源,他都提前派人探查得清清楚楚。並且還為了方便起見,給每一處要地都重新命了名。

    今夜,這些準備都派上了用場。作為外圍防禦力量的東溪蠻,駐紮於萬竹台。過了萬竹台再上一個五百步高的山坡,才是土地廟。而老虎嶺則又在土地廟的後上方三百步左右,然後再爬一千二百多步才爬到他的中軍帳,白起嶺紫雲丘。

    換句話說,如果淮安軍從目前炮彈炸裂的位置,殺到他的腳下。至少需要爬兩千步的山。即便有當地人帶路,爬過這六、七里的山坡,也得花費一個多時辰。而屆時,淮安軍將士早就累得兩腿發軟,怎麼可能還有力氣向苗軍發起攻擊?!

    任何稍有用兵常識的人,都不會這麼做。除非朱屠戶真是一個瘋子。而哪怕他真是一個瘋子,真的能殺到腳下來。自己麾下這數千親信以逸待勞,也能打得他潰不成軍!

    想到這兒,楊完者心中愈發安定。先看了一眼自己的軍師張昱,然後大聲調兵遣將:「肖玉、蔣英、劉震,李福,你們四個,各自回去約束麾下諸頭人,不要恐慌,也不要亂動。原地休息,等待中軍這邊的號令!」

    「諾!」被他點到名字的四員重將齊聲答應,然後帶著各自的親兵,走向周圍的各寨主、洞主們的駐地。

    「通知、才富。你們兩個也下去整兵,把各自手下的人馬推進到那個位置!」楊完者想了想,又伸手指向自己腳下大約三四百步遠的半山腰。「卡住那裡,然後原地休息,養精蓄銳。東溪、藍臉和八達他們,只能做雜兵用。北山、白皮和九寨的牤子,也只適合做偏師。真的關鍵時刻,恐怕還是得咱們自己的弟兄頂上去!」

    「是,我們明白!」楊完者的另一個弟弟楊通知,絕對嫡繫心腹李才富兩個,用力點頭。隨即接過將令,各自去移動隊伍。

    「葫蘆、猛子、草狼,你們幾個辛苦些,去給南岸土司,紅林土司和鳥巢洞主傳令,讓他們等天色微明之後,立刻繞向白馬河方向,給我從身後把朱屠戶的退路卡死!」

    「蚱蜢、缺翎、山豬,你們三個去嚕嚕土司那邊,告訴他說,兩家聯姻的事情我答應了。等打完了這仗,他的兒子就可以上門迎娶我的女兒。但是明天太陽出來之後,他得立刻給我殺到土地廟前。老子就在紫雲嶺這看著他!」

    「李琿、楊玄、黃風,你們把火炮給我架起來,對準土地廟那。如果淮賊殺到那邊,就居高臨下給我轟!」

    「馮安、洗良、秦無運,你們.....」

    一道道命令從楊完者嘴裡傳出,然後由左右親信,快速翻山越嶺,傳到周圍各處頭人、寨主之手。

    號角、鑼鼓、還有燈光,所有能在夜間使用的聯繫方式,也被楊完者身邊的親兵們,迅速利用了起來,知會駐紮在周圍各處山坡上的苗兵們,不必過分緊張,原地繼續休息,等待中軍的進一步指揮。

    因為並非蒙元朝廷的正式官兵,苗軍在組建時,起指揮結構,完全由楊氏父子自行決定。而父子二人又難得的文武雙全,思路開明。在參考了各地官軍的模式之後,果斷根據山民們的自身特點而重新搭建了隊伍。

    所以苗軍當中,並不像正式官兵那樣,設有眾多的冗餘職位。只是簡單地以嫡系將領約束各洞主、寨主,然後再以各洞主、寨主約束其麾下的小鑼、麻桿和牤子。雖然有失粗疏,卻足夠清晰明了。甚至某些寨主和洞主,本身就兼任小鑼、麻桿!更是令軍令的完成效率,成倍地得到了提高。

    臨近中軍的各處山頭,在傳令親兵沒抵達之前,就快速安穩了下來。稍微遠一些的山頭,聽到中軍處一直有不疾不徐的號角聲傳來,看到顯示一切平安的燈光信號,也慢慢恢復了秩序,不再因為隔著好幾里遠的炮聲,而亂作一團。

    有幾處率先恢復了安穩的軍營內,主動點起了燈火。很快,周圍的其他各營就紛紛效仿。不多時,群山之顛,燈球火把連成了一片。宛若星河落地,在隆隆的炮聲裡,顯得格外璀璨。

    「哼——!」望著周圍汪洋燈海,楊完者冷笑著搖頭。自己最初聽了張昱的提議,讓出建德大城,轉進白起嶺,未必沒存著置身事外的心思。而朱屠戶既然得了便宜還要殺上門,就別怪自己下手太狠。

    且先讓他得意幾個時辰,待明天一早,看蚩尤天王的兒孫,如何橫掃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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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4: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秋露 (中)

    也不是他楊某人妄自尊大,出道四年多來,他跟倪文俊、趙普勝、彭瑩玉等若干紅巾名將都陸續交過手,取勝的幾率至少在九成以上,即便偶爾疏忽大意,被對方討了些便宜去,也很快就能重整旗鼓,把先前輸掉的連本帶利討還回來。

    特別是在山林中,他幾乎是百戰百勝,任何一支紅巾軍進了山之後,戰鬥力都會因為地形的限制大打折扣,而他楊完者麾下的苗軍,戰鬥力卻可以得到極大的加成,充分利用地形和經驗的雙重優勢來打擊對手,令後者的士氣迅速就降低到崩潰的邊緣。

    山地戰不比平地,沒有太多的空間讓雙方來擺開陣形,也很難發揮人數上的優勢,以眾凌寡,任何一座小山,通往山頂的道路都是有限的幾條,任何一條道路,在途中,都會有幾個易守難攻的關鍵,熟悉地形的一方只要卡住關鍵位置,就會讓另外一方進攻受阻,很長時間都無法前行半步。

    當進攻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將一座山頭徹底攻陷後,往往就會鬱悶的發現,防守方已經將主力撤到了另外一座更高的山頭上,自己先前所經歷的磨難,還要再重複一遍或者幾遍。

    而兩座看似彼此間距離沒超過五百步的山頭,真正爬起來通常卻需要走一千五百,甚至兩千步,沿途任何地方都可以藏著陷阱,甚至某個看似毫不起眼的石頭後,都能突然跳出上百伏兵。

    四座山頭,直線超過兩千步的距離,充足的水源、糧草、弓箭、火藥,還有高漲的士氣,楊完者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那朱屠戶憑什麼殺上門來跟自己決戰,。

    誠然,淮安軍的火器無論數量和質量,都堪稱天下無雙,可四斤炮的射程不過數百步,怎麼可能從山腳直接轟到山頂,倒是淮安戰船上的火炮,據說射程非常遙遠,但是其份量也絕對不會太輕,白起嶺距離最近的河道也有四、五十里,除非那朱屠戶真的會法術,否則,他憑什麼將幾千斤重的巨炮搬到山中來。

    反覆在心中計算著敵我雙方的優勢和劣勢,楊完者越算信心越足,目光穿過單薄的夜幕,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將淮安軍拖垮,然後直搗揚州的那一天。

    「束髮從戎四五年,戰罷平地」這時候,伴著炮火的轟鳴聲,輕吟一闕長詩,方顯主帥之風流倜儻,可是有人偏偏不識趣,沒等楊完者搜腸刮肚將第二句吟完,就忽然跳起來,大聲提醒:「大人,情況不太對勁兒。」

    「你個」楊完者的半截詩性被憋回肚子裡,好不惱火,然而看到說話的人是張昱,果斷地又將後半句罵人的話嚥了回去,「你,是你啊,弼公,您老又有何見教。」

    「情況不對勁兒,山腳下的炮聲打了至少有五十下了,卻既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向前推進分毫。」老儒張昱果斷忽略掉楊完者話語裡的不滿,皺著眉頭,大聲補充。

    「那又怎麼樣,朱屠戶造的炮結實,可是出了名的。」楊完者看了他一眼,也輕輕皺起了眉頭。

    朝廷這邊最好的火炮,連續發射十五次以上也必須停下來冷卻半個時辰,否則炸膛的幾率就成倍提高,而從苗軍從紅巾賊那邊繳獲來的四斤炮,卻能連續發射到四十次依舊安然無恙,這些對任何有勝利經驗的將領來說,差不多都已經是常識,老張頭怎麼突然就犯起了糊塗。

    正百思不解間,又看到張昱猛地跺了跺腳,煩躁不安地補充:「關鍵是他沒向前推進,這又不是開山炸石頭,姓朱的何必幾十門炮一字排開,朝著萬竹台狂轟不止,按照常理,他早就該將火炮停下來,然後再派步卒上前,探一探石猛土司的斤兩。」

    「嘶,,。」聞聽此言,楊完者立刻倒吸一口冷氣。

    他雖然對自己這邊信心十足,卻也不敢太小瞧了朱屠戶,畢竟對方自出道以來未曾遭遇一敗,在黃河兩岸都打出了赫赫威名。

    「我想起來了,是,是聲東擊西,聲東擊西,當年在淮安城外,他就這麼幹過。」根本不給楊完者仔細思考的機會,老儒張昱聲嘶力竭的叫嚷,「快,看看,看看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是否還有疏漏,小心朱屠戶趁著咱們的注意力都放於萬竹台的時候」

    「哪裡。」楊完者被對方的話說得心中直打哆嗦,轉著圈子四處張望,前方是老虎嶺、土地廟和萬竹台,身後是高逾百丈的白起嶺主峰,朱屠戶的人除非肋生雙翼,否則就不可能飛過來。

    左側是自己的好朋友老鄰居阿朵土司的部族,還有自己的心腹愛將肖玉,右側

    「不可能。」下一個瞬間,楊完者嘴裡忽然發出一聲絕望的驚呼,右側大約三里遠的地方是一處斷壁,除了猴子之外,不可能爬上任何活物,但是,早在大半個時辰前炮聲剛剛響起的時候,他就派了親信鐘矮子,帶著數百名弟兄去巡視,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任何消息送回來,。

    「吹角,趕緊吹角,讓兩位楊將軍,讓臨近山頭所有人向中軍靠攏。」老儒張昱也名不虛傳,狠狠推了楊完者的親衛千戶楊雄一把,大聲命令。

    鐘矮子帶了五百人去斷崖處巡視,至今無一人返回,能藉著火炮的聲勢,悄悄將鐘矮子以及其麾下五百弟兄全都幹掉,對方爬上來的兵馬至少是五百的三倍。

    「吹角,趕緊吹角,按照軍師的話,讓臨近各山頭弟兄向我靠攏,。」楊完者終於如夢初醒,又從另外一側推了自己的親兵千戶一把,氣急敗壞。

    「嗚嗚───嗚嗚───」傳令兵們吹響了號角,將楊完者的命令發送出去,低沉,煩躁的角聲在群山間迴蕩,吵得人心頭陣陣發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群山當中,無數號角聲暴起相和,宛若虎嘯龍吟,但是,沒有一聲是來自楊完者的麾下。

    他麾下的各部土司剛剛接到『按兵不動,等待天明』的命令,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對完全相反的命令做出回應,這些角聲只能來自另外一波人,那就是,紅巾淮安軍。

    他們來了,就在山民們拜祭圓月的時候,偷偷地潛入了白起嶺;他們來了,就在楊完者被萬竹台處炮聲所迷惑的時候,偷偷地靠近了苗軍的中央所在,紫雲台;他派出了數不清的斥候,在苗軍各部駐地附近,吹響了進攻的號角,擾亂對手的軍心;他們攀過了絕壁,偷偷地將鐘矮子所部巡哨者屠戮一空,然後殺向了楊完者本人。

    月光雖然明亮,卻誰也看不清淮安軍究竟派出了多少兵馬,嶙峋怪石,參天古樹,還有夜風中搖擺不定的蒿草,這一刻彷彿都有了生命,排著隊,邁著整齊的步伐,層層疊疊壓向楊完者的中軍,準備替天行道,將這伙殘暴的殺人者碾成齏粉。

    每個山精樹怪都是一手持刀,另外一隻手拎著把巨大的牛角號,每向前走動數步,就奮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親兵千戶楊雄實在不甘心在月光下等待對手殺上門,丟下傳令的牛角,拔出腰刀,向著敵軍最可能出現的位置猛指,「跟我來,是騾子是馬,殺過去就知道了。」

    「殺過去,殺過去。」兩名麻線帶著各自麾下的牤子,咆哮著跟上,跟在他的身後,撲向敵軍最有可能到來的方向。

    山路難行,周圍各部土司和頭人們,即便立刻率領兵馬趕赴中軍,也得是半個時辰之後才能到達,在這之前,他們必須盡起親兵的責任。

    「從今天起,你楊雄就是我的親弟。」楊完者沒有阻攔下屬的輕舉妄動,相反,他猛地抽出腰刀,朝著自己左臂劃了一下,然後讓鮮血順著刀刃淅瀝瀝瀝落在地上,「改名通雄,從此福禍與共。」

    「福禍與共。」楊雄扯開嗓子大聲重複,頭也不回。

    「福禍與共。」「福禍與共。」兩百名擔任親衛的山民扯開嗓子,重複著一句永遠不可能兌現的諾言,大步流星。

    「跟上,跟上。」被周圍的情緒感染,立刻又有四名麻線紅著眼睛,招呼起各自的下屬,追在了第一波人身後。

    兩波親衛一前一後,伴著周圍嘈雜的號角聲,湧潮般朝著先前自家袍澤消失的斷崖迫近,轉眼間,就走出了四五百步,就在他們即將脫離楊完者之視野的瞬間,前面的山坡上,忽然迎面湧過來另外一哨人馬。

    當先的將領只有五尺來高,肩寬卻超過了三尺,手裡倒拖著把碩大的鐵蒺藜骨朵,行進間與地上的燧石摩擦,叮叮噹噹火星亂濺。

    這長相和做派,不是先前奉命去探索斷壁的鐘矮子,又是哪個,親衛千戶楊雄見到,原本緊繃著的神經迅速鬆懈,揮了下腰刀,大聲斥罵:「奶奶的你鐘矮子,死到哪裡扣屁股去了,差一點兒就嚇死了老子」

    「嚇得就是你。」鐘矮子猛地向前躥了幾步,鐵蒺藜骨朵從地上瞬間彈起,帶著風聲直撲楊雄的頂門。

    「噗。」剎那間,桃花萬朵,苗軍近衛千戶楊雄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頭骨碎裂,當場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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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秋露 (下 一)

    萬萬沒想到被救援對象轉眼變成了敵軍,楊雄所部苗兵近衛們,一時間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鐘矮子卻沒做任何猶豫,從血泊中再度掄起六十斤重的鐵蒺藜骨朵,大步向前,見一個砸一個,「噗!」「噗!「噗」.....霎那間,紅光四射。凡是擋在他身前者全都砸了個筋斷骨折。

    「打冤家,打冤家!」跟在鐘矮子身後,則是三百多名手持各色長短兵器的山民。每個人右胳膊上都纏著一條黃緞子,遇到凡是胳膊上沒系標識者,則上前一招砍翻。

    他們心裡,向來就沒有什麼朝廷概念,更不在乎誰是大軍的主帥。他們唯一認的,就是自家土司。數千年來,向來就是土司大人說打誰,大夥就跟著打誰,根本懶得問其中是非。

    即便想問,也問不明白。在紅巾賊起事之前,蒙古朝廷和地方官員對待山民,比對待治的南人還要苛刻十倍。南人在蒙古達魯花赤眼睛裡頭,至少還能交糧納稅。而山民們一不肯給官府繳納稅賦,二又不肯忍辱負重,動輒就結伴作亂。達魯花赤老爺們當然更不會在乎他們的死活,每逢局勢動盪,對待他們的辦法向來只有一個,殺!

    殺!殺!殺!殺得人頭滾滾,殺得血流成河,當大山裡只剩了死屍和老弱病殘,地方上自然就安靜了。而如今,你蒙古達魯花赤老爺拿紅巾賊沒辦法了,卻讓曾經被你們殺得屍橫滿谷的山民替你們去滅火,這便宜,也賺得太簡單了些。

    所以山民們跟誰作戰,根本無所謂!鐘土司昨天跟楊完者一起喝雞血酒,那大夥就幫著鐘土司和楊完者去殺紅巾賊。今天夜裡鐘土司忽然改口說楊完者是整個寨子的仇人了,大夥就跟著鐘土司去「打冤家」。反正打誰都是打,扒光了衣服之後,死人長得其實都差不多!

    抱著類似的想法,山民們跟在自家土司鐘矮子身後,對著昔日的袍澤狂攻亂剁,轉眼間,就將楊雄所帶領的兩百親兵砍翻了一大半兒。剩的另外一小半兒群狼無首,慘叫一聲,掉頭就逃。

    「打冤家啊,路大人答應過,當場結算,每人十貫!」鐘矮子將守中鐵蒺藜骨朵兒高高地舉起,大聲叫喊。

    十貫淮揚銅錢,足夠讓弟兄們帶著家小都搬出大山,換另外一種活法了!山民們不肯去平地討生活,並非為天生懶惰,而是根本沒有去平地安身立命的本錢。

    而打完這仗,本錢就立刻有了。不光鐘土司麾的山民們有了,鐘土司本人也可以快樂逍遙一生。

    淮安軍軍情處的路主事出手大方,光訂金就給了五萬貫。哪怕過後另外一半兒不兌現,賞給手人每人十貫之後,鐘矮子自己也能落袋四萬五!

    有道是,重賞之,必有勇夫。山民們這幾年跟在楊完者身後四處劫掠,最後所得大部分卻都被充了公,實際上落在自己手裡的卻沒多少。而今夜,鐘矮子當眾就許了十貫錢的賞格,頓時令眾人士氣大振。揮舞著鐵劍斧頭彎刀朝前撲去,將沿途所有阻擋都快速砸成肉餅。

    而第二波衝過來的四百名牤子,黑燈瞎火中先被自家亂兵沖得東倒西歪。還沒等他們穩住陣形,就又看到軍中數一數二的猛將鐘矮子帶著數百同夥朝自己撲了過來。一時間,哪裡抵擋得住?直被殺得人仰馬翻,抱頭鼠竄而去。

    「死守中軍,以不變應萬變。天明之後,賊勢自敗!」眼看著周圍大大小小的山頭都亂成了一鍋粥,而紫雲丘上卻人影幢幢,敵我難辨。楊完者重金禮聘來的軍師,老儒張昱跳起來,聲嘶力竭地提醒。

    這一招,不可不謂對症藥。山路陡峭,無論作亂的是山民自己,還是偷偷摸上來的淮安軍,其數量都不可能太多。所以最佳戰術就是一個「拖」字,死守中軍,讓「亂兵」無法將混亂繼續擴大。而只要天色一亮,敵我雙方立刻就會被分得清清楚楚。屆時,苗軍以數萬百戰老兵,怎麼可能奈何不了對方區區幾千人?!

    「吹角,傳令給馮安洗良秦無運,讓他們三個帶著兵馬,迅速向我靠攏!」楊完者對老儒張昱向來倚重,慌亂間,立刻將此人的建議付諸實施。「吹角,讓臨近山頭加快速度!吹角,讓楊通知,楊通泰迅速返回來護駕。吹角,告訴其他各部,嚴守營盤,不得輕舉妄動!」

    一連串命令傳去,立刻化作一陣陣抑揚頓挫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吵得人心臟恨不得從嗓子裡跳出來,腹內胃腸肝肺不停地翻滾。

    而正茫然不知所措的各部苗兵,則迅速找到了主心骨兒。紛紛在麻線小鑼和頭人們的帶領,穩住隊伍,減輕混亂。

    畢竟是一支戰鬥經驗頗為豐富的老隊伍,當主帥採取了正確措施之後,很快,秩序就開始恢復。一些膽大心細的小鑼們,還主動派遣心腹,將距離自己相對較近的潰兵,強行拉入自家隊伍。遇到不肯服從命令者,則一刀殺死,避免其將恐懼和混亂繼續傳播。

    在他們的齊心協力之,鐘矮子的攻勢,迅速被遏制了來。三百餘名族人在重賞的刺激呼和酣戰,然而周圍的苗軍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隱隱就要構成一個包圍圈。

    就在此時,黑暗中忽然跳起數點火星。緊跟著,火星躍上了半空,拉出數條亮麗的弧線。幾百枚拖著弧線的鐵疙瘩,從半空中落,狠狠地砸在了眾苗軍的頭頂!

    然後轟然炸裂,將數不清的斷肢碎肉送上了天空。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不是火炮,爆炸後的威力,卻不亞於火炮分毫。正率部努力阻擋鐘矮子去路的苗軍千戶蘇適只覺得腳一串悶雷滾過,身邊的弟兄就像被冰雹砸過的高粱般,齊齊整整地倒了去。隨即,他就看見一面猩紅色的戰旗,在死亡的火焰中現出了身影。

    旗面,有名身穿精鋼坎肩兒的將軍猛地向前揮了手,又是數百條亮麗的弧線。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雷聲滾動,血肉橫飛,當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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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4: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秋露(下二)

    「擲彈兵,攻擊前進!」第三軍團長史李子魚用力揮動令旗,帶領三百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壯漢,將甜瓜大小的手雷朝敵軍砸去。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四個苗軍百人隊足足被放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魂飛膽落,轉身加入了逃命的隊伍。

    「第三零二四團,結三角陣,攻擊前進」李子魚繼續揮舞令旗,古銅色的面孔上,寫滿了為將者特有的從容,「擲彈兵,跟在三零二四團身後,隨時準備強行開道。」

    「諾。」周圍的親兵們齊聲回應,然後用燈籠和嗩吶,將命令轉化為所有人都能聽得見,看得見的信號,傳遍整個山丘。

    「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嘀,噠噠噠噠噠」

    從黑暗處殺出來的淮揚第三軍團精銳們,在跑動中迅速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攻擊三角,刀盾兵在最外,然後是兩排火槍手,跟在這個三角形之後,則是三百名身材高大,膂力強勁的擲彈兵,每個人身上,都只披了一件非常單薄的鋼絲背心,每個人腰間,除了一把匕首以外,就只剩下了一排香瓜大小的手雷。

    大總管府過去很少插手各軍團的具體事務,所以淮安軍的幾大主力,都受其主將的影響,在戰鬥中形成了自己的特定風格,第一軍團火炮配備數量最多,型號也最複雜,所以每戰必以火炮開道,第二軍團則保留了最多的冷兵器和重甲,衝鋒陷陣時銳不可當,而徐達所指揮的第三軍團,外界通常只傳聞一個「穩」字,每戰必然謀定而後動,動起來就如海水漲潮,一浪接著一浪,吞噬任何阻擋

    這些傳聞不能說完全錯誤,但是幾乎所有人都不小心忽略了兩個事實,第一,三軍團除了都指揮使徐達之外,還有一個武力堪比陳德的副都指揮使王弼,第二,三軍團的長史李子魚原本為擲彈兵副千戶,而第三軍團是幾大主力當中,唯一還保持著擲彈兵建制的隊伍,規模為一個團。

    誠然,早期的點火式手雷,存在著攻擊距離近,啞火率高,容易被對手避開等若干缺陷,所以隨著四斤炮和虎蹲炮的出現,其地位就迅速被後者取代,但是,隨著玻璃的誕生,如今淮揚所產的手雷,已經不需要外部點火,而黑火藥的顆粒化和內部引火線技術的不斷改進,也令手雷的威力與穩定性,與日俱增。

    此外,手雷的攻擊距離雖然遠不如火炮,但是手雷卻擁有火炮無法相比的靈活性,並且還不需要造價高昂的炮管,一千門四斤炮,足以讓淮揚大總管府的財政連續數月入不敷出,而培養訓練一千名擲彈兵所花費的開銷,卻與普通戰兵基本相同,甚至遠低於重甲戰兵。

    所以在得到了軍情處的密切配合之後,第二軍團都指揮使徐達,立刻將擲彈兵這個殺手鐧祭了出來,由長史李子魚親自帶隊,率領一個步兵團和一個擲彈兵營,在苗軍內部線人的帶領下,悄悄地潛行到了楊完者的中軍駐地,白起嶺紫雲丘附近,然後再利用山民們每逢中秋月圓必然放下手邊一切進行拜月祭典的時機,自紫雲丘側面的斷崖,直接攀上的丘頂。

    集結、列陣、摸索前進,當確定了前來巡邏的敵軍,是早已被軍情局收買了鐘矮子之後,勝利的曙光,已經遙遙在望。

    而那鐘矮子,在將李子魚領到正確位置之後,就果斷帶領其所部的山民,主動讓開了攻擊的道路,他的任務到此已經基本完成了,再衝殺下去,便會讓自家傷筋動骨,而整個部族的搬遷,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沒有足夠的男丁為依仗,錢財越多,越容易受到周圍其他山民部落的窺探

    隨著他們的主動撤離,山丘上敵我雙方的隊伍,就漸漸變得分明,陣形齊整,有條不紊地朝著丘頂帥旗處推進的,是一千三百多名淮安精銳,而東一簇,西一股,像受驚的螞蚱般四下亂竄的,則是楊完者匆忙調回身邊護駕的嫡系親兵。

    後者要麼出身於楊完者自己的寨子,要麼寨子首領,與他楊氏家族之間長期通婚,互有姻親。

    正所謂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在冷兵器時代,血緣關係,往往比政治或利益同盟更為牢靠,儘管擋在淮安軍兵鋒所指位置上的山民,一隊隊地被鋼刀砍死,一排排地被火槍射成篩子,一簇簇地被手雷送上天空,卻依舊有麻線和小鑼,前仆後繼地帶著自家嫡繫上前卡位,拼將一死,也要替楊完者這個主帥爭取時間。

    而楊完者在此時此刻,也顯出了一個百戰老將的應有素質,知道自己的安危,是決定整場戰役的勝負關鍵,所以也不在乎什麼顏面不顏面,在剩餘的四百名親兵的簇擁下,果斷退向了山丘的另外一側,果斷向臨近的其他部落靠攏。

    只要能與麾下幾個大將所統屬的部落兵匯合,淮安軍的整個作戰計畫就會落空;只要他能逃到安全地點,憑著百倍於敵的山民,就是一人一口吐沫,也能將由斷崖爬上紫雲丘的這千把淮揚精銳活活淹死。

    「想走,沒那麼容易。」李子魚早在出戰之前,就在沙盤上反覆推算過楊完者的應對舉措,發現此人果然準備棄軍潛逃,立刻從親兵手中扯出一面金黃色的戰旗,高高舉向了空中。

    「呼啦啦。」綢緞做的旗面兒被夜風吹動,來回翻捲,反射出一團團金色的流光,照亮每名淮安士卒的眼睛。

    「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銅嗩吶聲撕心裂肺,三角形攻擊陣列猛地從中裂開,化作兩條長龍,一條繼續長驅直入,另外一條,則在半山坡上猛地來了一個大擺尾,掃開周圍的阻擋,繞向楊完者的身前。

    「呯、呯、呯、呯。」火槍手在走動中不停地扣動扳機,將滾燙的鉛彈打進敵軍胸口,走在龍頭處的十餘名刀盾兵則默不作聲,迅速撲過去,踩著中彈者的屍體,將其餘擋路的敵軍,從中央一分為二,其他位置上的刀盾兵,則在前進中,化作了護體金鱗,將整個隊伍護住,避免受到敵軍殘兵的騷擾,而被刀盾兵護在身後的擲彈兵們則瞅準機會,朝著敵軍密集處丟出一枚又一枚手雷,每次炸響,都是血肉橫飛。

    他們是擲彈兵,老徐州左軍中最早的火器部隊,新淮揚軍中最老的火器兵種,他們已經太長太長時間被人遺忘,他們今夜要在敵軍的屍山血海中涅槃,如浴火重生的鳳凰一般,驕傲地展示自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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