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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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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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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3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秋露 (下 三)

    重一斤半,裝顆粒化黑火藥近一斤。特別針對破片率不足的情況,淮揚工坊還在黑火藥中添加了大量的鐵珠。

    爆炸率超過七成以上,從落地到爆炸時間通常都不會超過三息。只要炸開,周圍方圓三步之內,就難逃波及。

    楊完者麾下的嫡系苗軍雖然忠勇,卻如何承受得了如此狂風暴雨般的打擊?連續六七支倉促集結起來的隊伍都被手雷強行轟散之後,便亂紛紛地退到兩旁,三一群五一夥地分散開,努力以弓箭和投槍來挽回局面。

    對於身穿鋼絲背心兒,又嚴格保持著隊形的淮安軍來說。這種遠距離攻擊,作用簡直就是隔靴搔癢。大部分羽箭和投槍,都被盾牌隔離在了隊伍之外。只有零星三兩支,幸運地突破了盾牌的阻攔,卻又很難刺穿鋼絲軟甲。徒勞地掛在目標的身體表面,隨著腳步的移動叮噹作響。

    目標明確的淮安將士,則絲毫不理睬周圍的散兵游勇騷擾。在團、營、連各級軍官的指揮下,繼續朝著目標突進。擋在兩條巨龍身前的山民,要麼隔著老遠就火槍兵轟爆了腦袋,要麼在近距離狽刀盾兵砍翻在地。殘缺不全的遺骸堆積在一起,在人群中間,形成了兩條修長的血肉胡同!

    「側翼,側翼攻擊。不要扎堆,一波一波輪番上!淮賊沒幾個人,手雷也總有用完的時候!」幾名楊氏親族,背上插著錦旗,在山坡上來回跑動,同時將自家主將的最新對策,傳達到每一名將士耳朵裡。

    正六神無主的洞主和寨主們,習慣性地選擇了遵從。將各自麾下的牤子分成數組,交給麻線們帶領,輪番衝擊淮安軍的陣列。一個百人隊被打散,就迅速再派出另外一支。完全不惜任何代價,也不在乎有多少人死亡。

    淮安軍的火槍手們,則毫不留情地將撲過來的敵人逐一射殺。但火槍射擊之後,畢竟需要花費時間重新裝填。而為了保持陣形完整,整個隊伍的移動速度,卻必須遷就速度最慢者。很快,兩條巨龍的移動速度就被嚴重拖緩,距離楊完者的帥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停下,整隊!」第三軍長史李子魚迅速察覺到了情況的變化,深吸一口氣,大聲命令。

    「停下,整隊!」

    「停下,整隊!」

    「停下,整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

    人喊聲,戰鼓聲,嗩吶聲,層層疊疊,連綿不斷。早就在講武堂輪訓過的各級軍官們,採用最可靠的方式,將命令傳進每名士兵的耳朵。

    兩條巨龍般的隊伍,猛地向周圍噴出數團烈火,然後瞬間停在了原地。讓所有苗軍將士都被閃了個措手不及,一個個瞪圓了眼睛,手握著刀槍,兩腳在原地反覆逡巡。

    「火槍兵,上刺刀!」李子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呼喝。「鋒矢陣,刀盾兵護住兩翼,擲彈兵跟在最後,斬將奪旗!」

    「火槍兵,上刺刀!鋒矢陣,刀盾兵護住兩翼,擲彈兵跟在最後,斬將奪旗!」

    「火槍兵,上刺刀!鋒矢陣,刀盾兵護住兩翼,擲彈兵跟在最後,斬將奪旗!」

    數名傳令兵,高高舉起鐵皮喇叭,將自家長史的最新命令喊了出去。

    「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喇叭聲調驟然變得高亢,利刃一般刺進敵我雙方所有人的心臟。早已魂不守舍的苗軍將士聞聽,臉色瞬間變得一片灰敗。而淮揚第三軍團將士們聽了,則迅速調整隊伍。

    刀盾兵讓開中央,移動向兩翼。火槍兵大步向前,一邊在移動中調整隊形,一邊從腰帶上抽出一根兩尺半長的鋼刺,乾淨利落地套在了槍管前端。

    擲彈兵退到了陣列的最後,在鋒矢陣的尾端,組成一個長方形橫陣。只要遇到鋒矢射不穿的敵軍,則隨時上前提供火力支援。

    「斬將奪旗!」迅速朝自家袍澤掃了一眼,李子魚再度深深吸氣,將最後的命令吼出嗓子。然後用力拉下了自己的面甲。

    第三軍團的風格是「穩」,作戰時很少採取貼身肉搏的方式。然而,第三軍團卻並非不懂得肉搏,而是,他們以往根本不需要。

    但是在需要肉搏的時候,第三軍團上下,卻不會有絲毫畏懼。

    曾經追隨朱重九在黃河北岸迎擊阿速騎兵的軍中骨幹不會畏懼,他們早已摸清的對手的斤兩,堅信自己技高一籌。

    曾經追隨徐達在黃河南岸硬頂脫脫三十萬大軍的各級將領不會畏懼,他們早已習慣了直面死亡,堅信最後的勝利終將屬於自己。

    曾經在講武堂接受這個時代最完整軍事教導的基層軍官,也不會畏懼。他們的刺殺術都是由百戰老兵手把手傳授,並且經歷過上百次模擬實戰,今日,剛好要在敵人身上一試鋒芒。

    同樣不會有絲毫畏懼的,還包括剛剛調入第三軍團沒多久的見習營長張定邊。相比於隔著數十步距離用火器取對手性命,他明顯地更習慣於傳統的白刃相向。

    尤其是面對曾經的仇人苗軍,更是兩眼發紅。想當初,天完紅巾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於武昌城外遭到了苗軍的突襲,所以才被殺了個血流成河,不得不全線退縮,清理傷口。

    如果沒有那一戰,就不會有過後彭瑩玉的東征,亦不會有倪文俊的獨攬大權,更不會有天完分裂,倪文俊背叛投敵,徐壽輝在輸光了全部賭注之後,被迫放棄帝號,從此帶領全部天完將士接受淮安軍調遣這一無奈結局!

    張定邊不恨坐收漁翁之利的吳良謀,也不恨趁火打劫的朱重九,更不恨為了保住自家性命而放棄了一切的徐壽輝。他甚至連背叛投敵的倪文俊都不怎麼恨了,畢竟在當初那種情況下,倪文俊如果不主動造反的話,就可以面臨全家被徐壽輝冤殺的悲慘結局。

    但是,他卻恨極了楊完者,恨極那些根本不知道為何而戰,也毫無參戰理由的苗軍。

    是這伙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傢伙,毀掉了天完帝國的宏圖霸業!是這伙為虎作倀的傢伙,毀掉富庶繁華的武昌城。是這伙見利忘義的傢伙,焚燬了數不清的村莊,洗劫了數不清的寨子,殺死了成千上萬的無辜百姓。然後卻理直氣壯的把這些罪責硬安在了早已主動從湖廣行省撤離的天完紅巾頭上,讓他們至今還背負著難以洗脫的罵名。

    「天完國已經成為過眼雲煙,但是你我兄弟卻不能忘記自己的過去。你我兄弟,必須有人能建功立業,爬入朝堂,然後才能有機會告訴人們,那些壞事不是天完紅巾幹的。否則,用不了太長時間,就會有人顛倒黑白,替韃子朝廷和韃子官員立碑做傳。而你我兄弟,則和前面幾朝的造反者一樣,被寫成目光短淺,無惡不做的逆賊!至於咱們兄弟為什麼造反,以及多少鐵證說明咱們的軍紀如何嚴正,他們統統都會視而不見!」

    張定邊至今記得,當得知自己和張必先被調往他處的時候,陳友諒的鄭重叮嚀。那一刻,陳友諒的目光中充滿了智慧,充滿了坦誠,同時也充滿了無奈和認命。

    天下大勢將定,混亂已經露出了將要結束的端倪。如此之時,他們已經不可能重新舉起天完的大旗,不可能裂土封侯,問鼎逐鹿。

    但是,他們卻必須在新朝庭中取得一席之地,不光為了自己,也為了曾經的天完。

    「張營長,別走神,跟上隊伍!」正雜七雜八地想著,耳畔忽然傳來一聲低喝。同時,有人在肩膀處用力推了一把,令張定邊踉蹌幾步,差點一頭栽倒。

    「轟!」一桿足足有四十斤重的獨腳銅人,貼著他的身體砸到了副營長劉十三的胸口處,將後者砸得口吐鮮血,仰面栽倒。

    「我要你償命!」張定邊的眼睛瞬間變得通紅,抖動指引全營前進的旗槍,朝著手持獨角銅人的土司捅去。

    對手身高足足九尺,肩寬背闊,滿臉橫肉。兩隻圓鼓鼓的大眼睛,則像狼一樣發出淡淡的藍光。他的身手也像野狼一般敏捷,腳步猛地向側面斜跨,躲開了張定邊的長矛。隨即,一個熊瞎子轉身,將沾滿了鮮血的獨腳銅人兒,朝著張定邊腰部掃了過來。

    張定邊的兵器不合手,只能將旗杆豎在身側遮擋。獨腳銅人刮著淒厲的風聲而至,「喀嚓」一下,就將旗杆砸成了兩段。

    就在此時,三名火槍兵結伴而至。從左中右三個角度跨步挑刺。手持獨腳銅人的壯漢迅速回防,擋住了其中兩把刺刀。第三把從左側刺過來者,卻如閃電一般刺中了他的肋骨,深沒盈尺。

    「噗!」持槍挑刺的淮安士兵迅速後退,將三棱型的槍刺抽了出來。血如噴泉般從野狼土司的腰間噴射,同時帶走此人的全身力氣。

    啊───嗷!」野狼土司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丟下獨腳銅人,用手指去堵腰間那個小小的傷口。然而,他的手指卻迅速被他自己的鮮血衝開,淅瀝淅瀝染紅他的戰裙、護腿、靴子和腳下的土地。

    一名淮安軍士卒用槍身撥了他一下,將他像枯樹一般撥倒於地。更多的淮安軍士卒則邁著整齊的步伐,跨過他尚未嚥氣的屍體。將火銃上的三棱槍刺捅向下一個對手,將對手捅得渾身是血,一個接一個栽倒於地。

    「不管兩側,保持陣形,攻擊前進!」

    「不管兩側,保持陣形,攻擊前進!」

    第三軍團長史李子魚的聲音,再度從不遠處傳來,一字不漏地鑽進張定邊的耳朵。

    「張營長,別走神,跟上隊伍!」已經死去的副營長劉十三的聲音,則在張定邊靈魂深處響起,熟悉而又陌生。

    「不管兩側,保持陣形,攻擊前進!」張定邊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然後高高地舉起上半截營旗,快速衝到了全營的最前方。

    圓月已經開始偏西,中秋夜即將過去。

    草尖上的露水,與半空中落下來的血雨一道,緩緩滾落,緩緩滲入腳下的大地。

    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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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執旗者(上)

    腳下的草地有些滑,手中的旗杆也變得又濕又黏,更為難受的是掛在鎧甲上的羽箭,隨著腳步的移動,不停地上下晃蕩,已經穿破的鎧甲偏偏又無法繼續前進的箭簇,則隨著箭桿的晃動,不停地切割人的皮膚和經絡,一下接一下,無止無休。

    有好幾次,張定邊都想先停下來,拔掉鎧甲上的箭矢,整理一下戰靴,然後再繼續衝殺,每個營的執旗者不止一人,多他一個少他一個,其實區別並不太大,然而,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始終在他耳畔盤旋,「張營長,別走神,跟上隊伍。」「張營長,別走神,跟上隊伍。」「張營長,別走神。」

    營長,麾下只管三個百人隊,職位介於原天完紅巾的副千戶和正百戶之間,前面還加著見習兩個字,對於曾經做過萬夫長的張定邊來說,可不是一般的屈才,然而他既不是徐州左軍的老資格,也沒有什麼過硬的靠山和人脈,作為一名丟光了手下才迫不得己投靠淮安軍的外來戶,這個待遇已經不能算低。

    況且按照眼下淮安軍的規矩,凡連長以上將佐,都要經歷過的講武堂的培訓,他沒通過這一道淬煉就外出帶兵,已經屬於破格提拔,若是再不知道好歹的話,恐怕就只能被趕去樞密院新訓大營,負責專門指點輔兵了。

    所以張定邊被塞到三零二四團之後,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不滿,平素跟上級和同僚們之間,相處得也還算融洽,只是對於淮安軍近於死板的作戰方式,他一時半會兒還難以適應,但這一點也沒有難住剛剛從講武堂短訓歸來的副營長兼常務教習劉十三,後者只用了一句話就替他解決掉了這個最大的難題,「如果你不知道該怎麼做,就看你周圍那些紅盔纓。」

    頭盔上有紅纓者,乃為資深老兵,淮安軍中,對此還有一個非常蹩腳的名詞,叫做士官,也分為若干品級,拿著遠高出普通戰兵不同倍數的軍餉,但沒有與軍官相等的指揮權,只是在後者陣亡之時,才可以暫時代掌。

    除此之外,做士官還有許多其他好處,如優先提拔,不經團級以上軍法官審判不得隨意處置等,因傷退役之後,則會被優先安排到各級城管衙門擔任要職,按照最新規定,每個士官名下還將分給與品級相對應的勳田,以賞其功。

    如此多的特殊待遇,當然令人眼紅,但想當一名紅盔纓也不太容易,此職只會授予那些戰績卓越,忠誠可靠,卻沒學會讀書識字,或者暫時還不具備能力做軍官的老兵,他們在軍中混的時間最長,作戰經驗最為豐富,也最熟悉淮安軍的各種戰術和號令,一個連裡邊只要有三到五名這種士官在,就會讓整個連隊都顯得卓然不群,一個營裡邊,若是能擁有十到十五名高級士官,則整個營都會被上邊高看一眼,戰時必當作先鋒,平素糧秣、軍械以及兵源的補給,也會享受各種優待。

    張定邊所在的三零二四團二營裡,就有十七名各級士官,包括他剛剛戰死的副手劉十三,也曾經做過很長一段特級士官,與其他幾個特級士官不同的是,劉十三上進心更強,做事情更為努力,用了差不多整整一年半的功夫學會了讀書識字,並且通過了旅裡邊的考核及講武堂的短訓,所以才得到了優先提拔,由特級士官升職成為副營,兼常務教習。

    在很多人眼裡,後一個官銜,比前一個還為閃耀奪目,因為常務教習之上,就是團級掌功參軍,而掌功參軍再朝往高昇,就是旅級明律長史,軍級政務督導和軍團級政務監軍,擔任最後一職者平時可繞過兵局和樞密院,直接向大總管上奏,甚至能干預或者決定將領的任免,彈劾與自己平級的將官,戰時,才退避帳後,將所有權柄徹底交還給軍團都指揮使。

    所以大多數低級將佐,都跟自己的常務教習,或者掌功參軍之間,相處得比較疏遠,唯恐自己有什麼過失被對方抓在手裡,通過監軍的渠道一層層報上去,影響到自己的前程,而掌功參軍和常務教習們,往往也會刻意跟平級的將佐保持適當距離,以免雙方交往過深,影響自己在必要時行使職責。

    然而二營的常務教習劉十三卻屬於例外,他從軍前還做過一段時間船幫弟子,受這段經歷影響,性情中帶著很濃郁的江湖氣,發現張定邊身手不凡之後,就刻意加強了彼此之間的交往,恰好張定邊本人,也不是個心機深沉之輩,所以正副營長倆個平素你來我往,很快就相處得情同手足。

    「張營長,別走神,跟上隊伍。」劉十三的聲音,又在心中響起,帶著幾分焦急和期盼。

    「別走神,跟上隊伍。」張定邊扯開嗓子,高聲重複,同時根據左右兩側的紅盔纓們的動作,調整自己的腳步。

    他的左側隔著兩名弟兄,是副團長張五,盔纓呈猩紅色,手裡同樣擎著一桿旗槍,每當前面擋路的敵軍被擊潰,此人就會將旗杆舉起來,左右奮力揮動,以便後面的弟兄能認清最新攻擊方向。

    他的右側隔著另外三名弟兄,則是本營一名姓鄭的特級士官,不識字,一提看書都頭疼,但人卻機靈得很,只憑眼角的餘光,就能跟副團長保持步調一致,同時還能騰出足夠的精力,去對付從兩翼包抄過來拚命的山民,只見此人猛地將旗面一抖,就晃歪了攔路山民的身體,隨即又是一撥一帶,便將對手送到了自家隊伍側面,恰恰是一名刀盾手最佳出刀位置。

    「啊,。」那名山民嘴裡發出一聲極短的尖叫,被刀盾手劈翻在地,另外幾名冒死衝過來的山民,則被張定邊右側的其他弟兄,用刺刀送上了西天。

    飛濺而起的熱血,淋濕了張定邊的頭盔,讓他感覺自己的盔纓也開始發紅,用力咬了咬牙,將半截旗杆舉得更高。

    這個動作,鼓舞了自家軍心,同時也吸引了許多敵軍的注意力,很快,就有數十支羽箭迎面飛了過來,試圖將張定邊和他手中的營旗一併放翻,但是,倉促射出的羽箭,大部分都被旗面掃飛,然後不知去向,只有一支狡猾的漏網之魚,命中了張定邊的頭盔,「叮」地濺起了幾點火星,軟軟落地。

    他身邊的一名弟兄,則沒有如此幸運,被一支流矢射中了眼睛,慘叫著栽倒,位於第二排的某個士兵,則毫不猶豫從傷者的頭頂上跳了出去,補全剛剛露出來的缺口,手中的三棱刺刀筆直向前,被綠礬油處理過的刀尖,倒映著幽藍色的星光。

    「自由射擊,行進間自由射擊。」副團長張五被突如其來的箭雨激怒,揮舞著戰旗,吼出一道軍令。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凌亂的火槍聲響起,白煙滾滾,遮斷了張定邊的視線,不用看,閉著眼睛,他也知道此輪射擊的效果不會太好,遂發槍的射速比火繩槍大為提高,但準頭一樣乏善可陳,除非是列隊齊射,否則對目標的作用通常只限於驚嚇。

    果然,沒等眼前的白煙散去,就又有羽箭破空而至,大部分一如既往地被頭盔、鎧甲擋住,未能給淮安軍弟兄造成太大傷害,但依舊有兩三支得償所願,將張定邊身旁的弟兄射倒在血泊當中。

    後排的弟兄默默地跨過傷者,填補空缺,團部指揮旗和右側的營級認旗,繼續隨風飄舞,被夾在兩桿戰旗之間,張定邊不敢表現得過於孬種,繼續咬緊牙關,高舉旗杆,邁動腳步向前推進,既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身後依舊有其他弟兄用火槍向敵軍還擊,但白煙已經無法再影響到張定邊的視線,他看見一大波敵軍,估計有五百到七百名,從山丘的側面繞了過來,努力封堵自己的前進方向,敵軍的隊伍中,至少有兩到三百名弓箭手,此外,還有數百名手持各色奇門兵刃的山民,每個人眼睛裡都寫滿了恐懼和仇恨。

    「應該停下來,用刀盾兵護住全軍,然後讓擲彈兵將他們轟散。」憑著直覺,張定邊腦子裡就湧起了一個最佳應對策略。

    但是,傳到他耳朵裡的,卻是另外一個毫無智慧可言的命令,「全體都有,跟我上,白刃衝鋒。」

    「白刃衝鋒。」

    「白刃衝鋒。」

    兩側和身後,無數人瘋狂地響應,團級指揮旗和營級認旗迅速向前壓去,兩個紅盔纓帶頭邁步狂奔。

    「如果你不知道該怎麼做,就看你周圍那些紅盔纓。」張定邊心裡,迅速響起劉十三的話,猛地一低頭,他用鋼盔迎向羽箭,守中營旗同時向前戟指,「二營跟我來,白刃衝鋒。」

    「白刃衝鋒。」

    「白刃衝鋒。」

    無數袍澤大吼著響應,整個隊伍陡然加速,邁過地上的屍體,頂著迎面而來的箭雨,風一般捲過山崗。

    羽箭落下,十幾名士卒中箭倒地,其他人對傷者視而不見,按照平時訓練中養成的習慣,追隨著隊伍最前方那幾桿戰旗,腳步不斷加速,加速。

    刀山火海,亦不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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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4: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執旗者 (下)

    對面的敵軍明顯有些震驚,不安地舞動兵器,嘴裡發出淒厲的狼嚎,「嗷啊——!啊啊——!嗷嗷——!」

    他們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壯膽,然而卻無濟於事。頂著箭雨衝過來的淮安軍,就像一支鐵鑿,直搗每一個山民的眉心。讓他們只要睜著眼睛,就能感覺到那撲面而來的壓力。無法忽略,亦無從逃避。

    「嗷啊——!」有人受不了重壓,朝著越衝越近的淮安軍前鋒丟出了兵器。沉重的鐵蒺藜骨朵、粗大的鐵鐧和拴著鏈子的銅錘凌空而起,卻只飛了十幾步遠就紛紛掉落於地,徒勞地砸出一團團紅煙。

    「嗷啊——!」有人撅起屁股,雙腳悄悄用力,試圖將身體藏進同夥背後。卻被其他山民們推搡著,咒罵著,像糞便一樣擠了出來,在自家隊伍前踉踉蹌蹌。還有人調轉身形,試圖逃向自家軍陣兩翼,隊伍中的麻線們立刻發現了他們,手起刀落,將其攔腰砍成了兩段。

    「他們應該用長兵器頂住正面,然後派出人手從兩翼包抄。弓箭手要果斷後退,拉開距離,控制節奏,射得越倉促,準頭越差!還有那個百夫長,光殺人有個屁用。這時候就應該帶隊順著山坡往下逆沖......」張定邊將對手的表現看在眼裡,心中立刻湧出了無數條建議。

    自家副團長張五的指揮固然魯莽粗疏,但對面的敵將,表現卻比張五更拙劣了十倍。而這當口上,主將哪怕做出錯誤決定,也好過遲遲做不出任何決定。否則,等同於將自家袍澤送到了對手的屠刀下,任其宰割!

    正亂七八糟地想著,迎面又扔過來一面巨大的盾牌。張定邊只是奮力抖一下手中旗杆,就將此物挑了出去。隨即,他看到了一雙黃褐色的眼睛,帶著幾分緊張,但更多的還是絕望。

    「嗷啊——!」這雙眼睛的主人,嚎叫著伸出雙手,試圖扯住半空中舞動的旗面。張定邊又奮力抖了一下旗杆,將此人的身體帶歪,隨即又將戰旗猛地向上一挑。旗杆頂端的利刃就從對手的小腹處戳了進去,直沒至旗軸。

    「他的鎧甲太薄!身手太差,也沒經過任何訓練,簡直完全憑著本能在戰鬥!」下一個瞬間,無數亂七八糟的結論一併湧入張定邊的腦海。右手腕子下壓,左胳膊一提,一推。他乾淨利落地將對手的屍體甩了出去,然後用旗杆頂端的利刃刺向下一名敵人,「殺!」

    「殺!」「殺!」「殺!」短促的怒喝聲,在他身側交替響起。同一排的袍澤們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出手,將各自對面的山民捅翻在地。數股猩紅色的血柱噴出,濺了大夥滿頭滿臉。但是他們卻誰也顧不上擦,腳步也絲毫不做停留。以最快速度重新端平三棱刺刀,刺向下一名近在咫尺的敵人。

    下一名距離張定邊最近的敵人,是一個苗軍麻線。身上穿了一件不知道從哪裡搶來的扎甲,腰間繫著根淡綠色的絲絛。絲絛的盡頭,則是幾片已經變成了黑色的頭蓋骨,彼此不停地相撞,發出滲人的摩擦聲。

    張定邊的目光,瞬間就被頭蓋骨吸引了過去。那極有可能就是天完將士的頭蓋骨。當初在武昌城外戰敗,所有被俘弟兄,無一生還!

    「我要你的命!」憤怒地咆哮聲,從他的嘴裡噴出來。雙手的動作陡然加快,撥、帶、纏、刺,銳利的旗槍貼著苗軍麻線的胳膊肘兒掠過,「噗!」地一聲,刺入了此人的小腹。

    「啊——!」苗軍麻線嘴裡發出厲聲長嚎,丟下兵器,雙手抓住旗面用力撕扯。滾燙的血漿泉水般從傷口冒出,將幾片兒頭蓋骨瞬間染成赤紅。

    張定邊的眼睛,也變成了赤紅色。抬起一腳,狠狠將受傷的麻線踹翻在地。然後左腳迅速踩上去,踩住對方胸骨,雙臂用力回抽,下刺,回抽,下刺,回抽,下刺,直到將這名麻線的胸口戳成篩子,才終於恢復了幾分冷靜,雙手用力奪回旗杆,高高地舉過頭頂,「啊————!」

    「張營長,跟上隊伍!」有人在不遠處喊了一聲,像極了已經陣亡的六十三。

    「張營長,跟上隊伍!」「張營長,跟上隊伍!」「張營長,跟上隊伍!」更多的提醒,在他耳畔反覆迴蕩。

    張定邊的眼神迅速恢復清明,高舉著淮安軍戰旗,快速追向隊伍的正前方。旗面兒被鮮血潤透之後,重量足足增加的五倍。他卻絲毫感覺不到沉,只管邁動雙腿不斷加速,加速,加速....

    周圍的袍澤也在加速跑動,明晃晃的三棱刺刀平端在胸前,如同猛獸亮出的尖牙。無數躲避不及的苗軍士卒,被尖牙刺中,慘叫著倒了下去,雙手摀住傷口在地上絕望地翻滾。

    張定邊接連邁過兩具敵軍的屍體,終於重新追到了自家隊伍最前方。這一回,他沒有再走神,也沒有再本能地去給自家副團長張五挑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旗槍上,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的旗槍,與身邊袍澤的刺刀保持齊平。

    又一夥敵軍,主動把身體送到了刺刀前。張定邊雙手緊握旗杆,將旗槍的槍鋒對準距離自己最近那名敵軍的胸口。此人身手看上去頗為靈活,居然非常敏捷地用彎刀撥開了槍鋒。然後又果斷斜向跨步,試圖從側面給張定邊致命一擊。

    跑在張定邊側面的弟兄,毫不客氣地將刺刀捅入了此人的肋下。然後迅速拔出,帶起一抹紅煙。傷者的渾身力氣,也隨著刺刀的拔出而被迅速抽走。只見他丟下彎刀,身體踉踉蹌蹌,踉踉蹌蹌,醉鬼般前後晃動。後面跟過來的另一桿刺刀在他腹部又補了一記,然後一抽一撥,將他放倒於血泊當中。

    下一個送到張定邊旗槍上的,是一名阿哥。他的兵器已經不知去向,空著雙手,側轉身體,做逃命狀。張定邊在放過此人,還是保持自家陣形之間,果斷選擇了後者。手中旗杆一送一帶,將此人的脖頸捅了個對穿。

    他的眼前瞬間一空,周圍的敵軍紛紛逃散,露出呆呆發愣的弓箭手們。那些已經將羽箭搭在了弓臂上的傢伙表現更是不堪,嘴裡發出一聲絕望的驚呼,丟下角弓,撒腿就逃。

    張定邊追上了其中兩個,從背後將其一一捅死。隨即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脫離的本隊,主動放緩腳步,扭頭四下張望。

    兩桿同樣被敵軍之血潤透的戰旗,從他側後方快速追了上來。是副團長張五和鄭姓特級士官,二人驚詫地看了一眼張定邊,然而同時向山坡後扭頭,「繼續,攻擊前進!」

    「攻擊前進——!」張定邊大喊一聲,加入自己的隊伍。與張五、鄭姓士官以及第一排另外七八名弟兄一道,並肩而行。

    沒有任何對手能夠阻擋他們的腳步。在十餘把整齊的刺刀和三支旗槍面前,任何個人勇武都找不到發揮的餘地。無論敵人如何騰挪躲閃,總會有一把刺刀或者一根旗槍在等著他。而張定邊和他周圍的袍澤們,只要反覆將手中兵器向前突刺,就能輕鬆地刺死任何一名對手。

    這種毫無花巧的殺人方式,殘酷而又高效。甚至還帶著幾分驚心動魄的壯麗。張定邊與兩側的袍澤們不停地突刺,不停地突刺,速度快得宛若揮鐮割稻。

    一排又一排敵軍,無論是故意衝上來攔路的,還是不小心擋在了他們身前的,都被迅速放翻,屍體挨著屍體,就像夏天田野裡的稻捆。

    張定邊很快就沒有功夫再胡思亂想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雙臂和雙腿上。雙臂與兩側袍澤們的雙臂同時向前劈刺,雙腳與周圍袍澤們的雙腳,努力保持著同樣的步幅,同樣的節拍。這種戰鬥方式,絲毫顯示不出他的身手,也遠不及單人獨騎,立馬橫刀來得酣暢。但這種作戰方式,卻別有一番魅力。讓他不知不覺間沉醉於其中,與周圍的袍澤們一道,變成一條巨龍的牙齒和四爪,每一次揮動,都令對手屍橫遍地。

    一隊敵軍被殺散,然後又是一隊。一夥敵軍死於非命,然後又是一夥。張定邊不停地突刺,突刺,突刺,不知道自己究竟捅死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衝到哪裡才算結束。手中的旗槍越來越輕,槍桿上的旗面兒稀里糊塗就變成了爛布條兒,他卻依舊沒將腳步停下來,依舊在尋找新的敵人,然後跟周圍袍澤們一道衝過去,將敵人刺成篩子,送回老家。

    忽然間,他的前方再無攔路者,只剩下了一片驚恐的尖叫。張定邊驚愕地抬起頭,立刻看見在自己不遠處,有名身穿金甲的苗軍大將,在一群親信的簇擁下,狼奔豚突。

    「弟兄們,跟我來!殺楊完者」左側的張五大喝一聲,揮舞著光禿禿的旗杆,指向金甲敵將。

    「殺楊完者!」

    「殺楊完者!」

    ......

    無數聲音,在周圍轟然響應。

    張定邊用力抖了一下破爛的旗面兒,快步追了上去。身體另外一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換了一名新的士官,長相與鄭姓士官截然不同,只是頭頂上的紅纓同樣的顯眼。

    一排排刺刀放平,跟在三零二四團二營的軍旗之後。跟在了眾多紅盔纓之後。

    宛若巨龍張開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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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滌蕩(上)

    「殺楊完者。」

    「殺楊完者。」

    聽著近在咫尺的喊殺聲,老儒張昱趴在一塊兒高高凸起的石頭旁,兩隻昏黃的眼睛裡,寫滿了不甘。

    敗了,擁兵近十萬的楊完者,居然在苗軍最熟悉的山區,敗給了外來的淮賊,而後者,今夜總計殺上紫雲台的兵馬也不會超過四千。

    若是這四千人的領軍大將,是朱、徐、胡、吳等赫赫有名的巨寇也罷,老儒張昱也不會覺得自己所選擇的主公輸得太冤枉,偏偏從雙方交手到現在,朱屠戶、徐腳伕、胡兵痞和吳幫閒等大寇都沒露臉兒,出馬的只是徐賊麾下的某個無名之輩,並且這個無名之輩在領軍打仗方面也沒什麼過人之處,只懂得一味地讓他手下的人朝著苗軍中樞猛打硬衝。

    這簡直就是對兵法的侮辱,張昱自問也算熟讀戰策,自投軍以來追隨在楊完者鞍前馬後,經歷血戰不下百場,卻從沒見到過,如此醜陋,又如此野蠻的戰術,沒有運籌帷幄,沒有絕糧、斷水、放火、離間等傳說中的經典巧計,甚至連排兵佈陣都做得非常潦草,只是掏出刀子來衝著對手的心窩子亂捅。

    而熟讀兵書,老於戰陣的楊完者楊驃騎,居然對一個無名之輩捅過來的亂刀子束手無策,只招架了不到小半個時辰就不得不倉惶撤退,然後在撤退的途中被追兵包圍,一不小心龍困淺灘。

    「放下兵器,雙手抱頭。」幾雙包著鐵皮的戰靴從石塊旁跑過,驕傲的勸降聲震耳欲聾,老儒張昱被嚇得打了個哆嗦,本能地舉起雙手,抱住自己的後頸。

    玉璧不能碰石頭,白鶴無需斗野雞,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要死也該是捧起一杯毒酒向北而拜,不該是用大好頭顱去硬碰幾雙扶犁黑手,所以暫且忍一忍胯下之辱也沒什麼,他日未必不能連本帶利討還回來。

    正鬱鬱地自我安慰著,又一隊淮安士卒平端著刺刀從他身邊跑過,帶隊的十夫長目光敏銳,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張昱身上的綢緞長衫和胸前的雪白鬍鬚,眉頭皺了皺,衝著身邊喊道,「小安子,你留下,這好像是條大魚。」

    「又是我。」隊伍中,身材最為單薄的一個少年大聲抗議,卻不得不將腳步停下來,扭頭跑向張昱,「蹲下,抱好頭,你,姓什麼叫什麼,自己交代,這麼大一把年紀了,不好好在家養老,跟在楊屠夫身後瞎忙活個什麼勁兒啊,。」

    「老夫,老夫乃,乃是」張昱被明晃晃的三棱刺刀閃得眼皮直髮麻,只好按照對方的要求自我介紹,「乃是虞文靖公門下弟子,翰林學士張蛻庵公之族侄,廬陵張氏之」

    「沒聽說過。」新兵小安子搖了搖頭,臉上沒有絲毫敬仰之情,「喂,我說老不羞,俺問你的名字,你提別人幹什麼,難道你也知道幫楊屠夫造孽丟先人麼。」

    「你才丟先人的臉,我張家世受大元皇恩,理當出力報效,倒是你們這些愚夫」老儒張昱被刺激得面紅耳赤,手撐石頭表面就想站起來與對方理論,然而看到對方手中那明晃晃的刺刀,雙膝又瞬間開始發軟,「倒是你們這些庶民,不,不知報效朝廷,反倒」

    「放屁。」新兵小安子本能地向後退開半步,雙腿和雙臂同時蓄勢,端刀欲刺,待看到對方又忽然蹲了下去,雙手重新抱住了腦袋,守中的刺刀便無法再刺下去,氣得忍不住大聲喝罵,「放你娘的臭狗屁,老子當年餓得走不動路時,朝廷在哪裡,老子的娘親、阿爺都被洪水捲走之時,朝廷在哪裡,你這老不羞,口口聲聲說世受大元皇恩,你都七老八十了,你生下來那會兒蒙古人剛剛打到長江邊上,你一個廬州人又受的是哪門子恩典,莫非你親爹是蒙古人,所以你念念不忘認祖歸宗,。」

    最後一句話,罵得著實過於惡毒,把個老儒張昱刺激得額頭上青筋亂跳,從地上抓起一塊兒石頭,就想跟對方拚命。

    只可惜,他的動作實在過於遲緩,剛把石塊抓在手裡,耳畔就傳來一聲斷喝,「放下,雙手抱頭,否則格殺勿論。」

    「你」老儒張昱激靈靈打了個哆嗦,求生的本能瞬間再度佔據了上風,迫不及待地丟下石頭,抱住自己的後頸跪倒,嘴裡含混不清地嘟囔,「斯文掃地,斯文掃地,真是斯文掃地,老夫自幼飽讀詩書,年不到十四便名動朝野,今日雖然不幸落入你手,卻也應得」

    「別吹牛皮,你到底叫什麼名字,速速如實招供。」新兵小安子才沒心思聽他自怨自艾,將刺刀往前探了探,厲聲打斷。

    「饒」張昱嚇得亡魂大冒,再也顧不上什麼斯文不斯文,求告的話脫口而出,「饒命啊,軍爺,老,小老兒姓張,名昱,乃楊驃騎帳下中兵參軍,你把我平安交給上頭,肯定能立一個大功。」

    有道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這當口上,他可不敢保證對方看在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紀的份上就給予足夠的尊重,只能主動告知身份,以確保能活著見到朱重九、徐達和胡大海等人,然後再想方設法提醒幾個大寇顧忌儒林的口碑,放自己一條生路。

    誰料想,對面的小兵根本就是剛出道兒的雛兒,聽完他自報家門之後,居然再度滿臉茫然地搖頭,「張昱,沒聽說過,不過你既然是楊屠夫的參軍,應該能認識他吧,趕緊站起來跟我走,那邊剛剛抓到一個姓楊的,你看看他到底是真是假。」

    「老夫豈是那賣主之人。」老儒張昱勃然大怒,揮舞幾下乾瘦的胳膊,用顫抖的聲音抗議,「你,你乾脆就殺了老夫,否則,老夫寧死也不會讓你如願。」

    「呀,你居然膽子還大起來了!」新兵小安子皺了皺眉頭,詫異地誇讚,「我是在幫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給楊屠夫出謀劃策,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即便名頭再響亮,咱淮揚的律法也饒不了你,除非你能將功補過,把真正的楊屠夫給指認出來,說不定羅主事在審判你的時候,念在你一大把年紀的份上,還能讓你回家閉門思過,好歹落個善終,。」

    「你,你休想蠱惑,蠱惑老夫。」張昱拚命地搖頭,但是說話音量,卻不由自主地降低了許多,「老夫,老夫不會上你的當,楊,楊驃騎對老夫有知遇之恩,老夫,老夫豈能為了自己,自己不死,而,而背叛,背叛於他。」

    小安子聞聽,不屑地撇嘴,「那就算了,你老實在地上蹲著吧,我就不信,沒了你,就找不出第二個認識姓楊的人來,不過你這個人也真夠賤的,寧願為了一個異族去死,當那些異族殺你的同胞時,你反倒在一旁給他撫掌叫好。」

    「老夫,老夫世受大元」張昱被數落得面孔發紫,喃喃地辯解,然而想起剛才對方那句惡毒的質問,後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只好將頭紮進草叢裡,低聲嘟囔,「斯文掃地,斯文掃地,老夫讀了這麼多的書」

    「讀書多,卻不一定就懂道理,更不一定心腸就好。」新兵小安子撇撇嘴,再度大聲打斷,「你想想你替楊屠夫做的那些鳥事兒,哪一點兒對得起你們讀書人的老祖宗,楊屠夫在江南到處殺人放火,你怎麼就能裝著什麼都沒看見。」

    說罷,再也不理睬老儒張昱,舉起頭來朝四下瞭望,只見一隊隊自家袍澤在山丘最高處跑來跑去,不停地將漏網之魚從樹後、草叢中,或者土坑裡給揪出來,然後像趕鴨子般趕到指定位置收容,而山坡下,則有數不清的敵軍陸續趕到,卻既不敢向上發動攻擊,又不願意各自散去,亂哄哄地如失去了目標的螞蟻般,擠來擠去。

    「哈哈,沒抓到,沒抓到。」老儒張昱也偷偷地舉目四望,看見山腳下大堆大堆的援兵,忍不住洋洋得意,「你們高興不了多久了,這裡已經被包圍了,只要天一亮,發現楊驃騎不在你們手裡」

    「閉嘴,如果下面的人敢往上衝,老子就先宰了你。」新兵小安子暴怒,回過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聲強調。

    老儒張昱被嚇了一個哆嗦,頓時不敢再將心中的期盼宣之於口,但是一雙昏黃的眼珠卻賊遛遛的到處亂掃,只期盼自己在其他苗軍攻上來之前,永遠看不到楊完者。

    新兵小安子顯然也知道自家遇到了麻煩,背對著老儒張昱,雙腳焦躁地來回移動,「剛才就抓到了,剛才就抓到了,這姓楊的,真不要臉,居然跟小兵換著衣服逃命。」

    「行大事者,豈能拘泥小節。」老儒張昱心裡悄悄地嘀咕,同時繼續偷偷向紫雲台下觀望,已經有人站出來約束隊伍,不知道是楊完者的弟弟,還是其他土司,只要前來增援的各支苗軍達成了一致,便可以揮師攻山,將紫雲台上的淮賊統統剁成肉醬。

    正興奮地想著,忽然看見不遠處,有個淮安軍將領揮了下胳膊,大聲命令,「把楊完者的帳篷點著。」

    「是。」有人大聲答應著,投下火把,將楊完者的中軍大帳點成一支巨大的蠟燭,騰空而起的烈焰,瞬間照亮了半邊山丘,照亮興高采烈的鐘矮子等人,照亮垂頭喪氣的俘虜以及地面上枕籍的屍骸。

    「把楊完者的帥旗,頭盔、戰袍,都給我挑起來。」第三軍團長史李子魚笑著點點頭,繼續不慌不忙地吩咐。

    「是。」眾親兵答應著接令,很快,就將一干重要繳獲,全都用長矛挑上了半空。

    山腳下,好不容易才開始安穩下來的眾苗軍將士,頓時又是一片大亂,他們之所以還能強撐著不散去,就是因為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倖,自家主帥楊完者沒有被淮安軍抓到,而是偷偷藏了起來,只要大夥攻上山頂,將淮安軍全部殺死,自家主帥就能毫髮無傷地,重新從某個隱蔽處鑽出。

    「把所有楊完者都給我押過來,押到火堆前。」李子魚想了想,迅速說出第三條命令。

    「遵命。」親兵們繼續大笑著答應。

    不多時,一小隊身材差不多的俘虜,被推搡著,走向火堆,每個人面孔,都被火光照清清楚楚。

    「啊,,。」石塊旁,老儒張昱嘴裡發出絕望的驚呼,他所效忠的主子就在俘虜中間,與臨時抓來頂包的替身們一道,被綁在火堆旁,滿是血污的面孔上,不見平日的半點兒威嚴。

    「弟兄們,給我上。」山腳下,楊完者的弟弟楊通知揮舞著彎刀,大聲叫囂,「沖上去,將淮賊殺光。」

    「沖上去,殺淮賊。」他的親信大聲響應,帶頭向山坡上猛跑,然而身後的追隨者卻是寥寥無幾,幾乎所有苗軍,此時此刻,眼睛都集中在火堆旁,望著那一串楊完者,滿臉恐慌。

    「沖上去,殺淮賊,殺淮賊」楊完者的弟弟楊通知揮刀亂砍,逼著周圍的苗軍發動進攻,眾土司、小鑼和麻線們,卻紛紛轉身走開,不肯服從他的任何命令。

    楊完者就在俘虜當中,山下的苗軍沖上去,則他必然會死,而其餘諸楊都不似楊完者那樣受山民們的擁戴,把弟兄們都交給他指揮,大夥估計誰也多活不了幾天。

    「老子沒功夫分辨你們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正當楊通知急得兩眼發紅之時,火堆旁,李子魚舉起一個鐵皮喇叭,從容不迫地說道,「老子數三個數,如果你們不指認哪個是真楊完者,老子就把你們全都殺掉,如果殺掉你們之後,還沒找到真楊完者,嘿嘿,老子也只好不講理一回,將今晚的俘虜也都砍了腦袋,看山下的那幫傢伙還能救走誰。」

    說罷,他先豎起三根手指,然後一個挨一個慢慢彎曲,「一,二」

    「他是楊完者。」沒等第二根手指完全彎下,已經有三名替身跳起來,齊齊指向隊伍當中的一個身材最粗壯的傢伙,「就是他,就是他,長官饒命,我們都是被逼的。」

    下一個瞬間,還沒等李子魚命人將真正的楊完者揪出,山腳處的數萬苗軍,忽然發出「轟」地一聲巨響,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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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4: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滌蕩(下)

    「這......」李子魚被山下的奇觀嚇了一跳,兩眼呆呆發愣。

    他的本意是揪出真正的楊完者,以其為人質威脅山下的苗軍,令後者投鼠忌器,不敢馬上發起進攻。誰料威脅的效果竟然好到了如此地步,竟然令紫雲台下,至少三萬多苗軍不戰而逃。

    「都長史,咱們追不追?」副團長張五卻是個直肚腸,唯恐敵軍都跑光了耽誤自己立功,走上前,大聲提醒。

    「追個屁!」第三軍都長史李子魚瞬間從震驚中回轉心神,掄起胳膊,狠狠朝張五的頭盔上拍了一巴掌,「追,就知道追!帶著五百追五萬,你把人追得狗急跳牆,用吐沫就能把你活活淹死!給我帶幾個弟兄,先把下面那幾門火炮炸了去。免得有不甘心的傢伙回過神來,再找咱們的麻煩!」

    「還有你們,老梁、老周,你們趕緊去集合隊伍。扼守住上山的路口,大部隊距這兒還遠著呢,咱們得確保萬無一失!」

    「是!」團長梁萬石和掌功參軍周十斗齊聲答應著,轉身去召集人手。副團長張五卻沒有跟著二人一起離開,而是扭著半個身子看向李子魚,一臉欲說還休模樣。

    李子魚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催促:「有屁就趕緊放!沒屁就去炸炮。別捨不得,韃子造的破爛玩意兒,用不了幾下就炸膛。白送給老子,老子都不敢要!」

    「是!」副團長張五趕緊給自家上司敬了個軍禮,然後期期艾艾地提醒,「大人,還沒,還沒給徐將軍發信號呢!黑燈瞎火地,他未必知道咱們已經得手了!」

    「啊!」李子魚大吃一驚,抬腿又給了張五一腳,大聲抱怨,「你他娘的怎麼不早說!來人,放焰火,放焰火,告訴山外頭,任務順利完成!」

    「是!」四下里,回答聲音分外響亮。接到命令的親兵們,紛紛從鋼絲背心內襯下取出專門用於夜間遠距離傳遞消息的焰火,跑到紫雲台最高處點燃了引線。

    須臾,一朵朵絢麗的煙花在半空中炸開,落英繽紛,照得周圍群山亮如白晝。

    「傳令,三零五、三零六旅紮緊口袋。其他各旅,按計畫攻擊前進!」望著夜空中綻放的煙花,第三軍都指揮使徐達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宣佈總攻開始。

    「遵命!」傳令兵迅速跑上最近的山坡,用燈球、焰火和嗩吶聲,將主將的命令傳遞了出去。

    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各旅主將,見到信號,立刻按照預先發下的作戰計畫,迅速朝山中推進。一串串火把被點了起來,一盞盞馬燈被挑上了半空,一隊隊訓練有素的士卒,或端著遂發槍,或擎著鋼刀盾牌,向各自的預定目標發起了最後的攻擊。

    失去了指揮中樞的苗軍,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最外圍的山頭迅速易手,土司、頭人、小鑼、麻線們帶頭逃命。沖上山頭的淮安將士尾隨追殺,很快就將潰兵推向臨近的另外一座山頭。然後又是幾排火槍,數顆手雷,第二座山頭上的苗軍也痛快地轉身,放棄陣地,加入逃命者隊伍。

    很少發生僵持,淮安軍的攻擊速度用摧枯拉朽四個字來形容,也毫不為過。紫雲台上忽然消失的喊殺聲和騰空而起的火光,已經將楊完者兵敗的消息,告訴了周圍所有長著眼睛的人。故而上至土司、洞主,下至阿哥、牤子,誰也不想留在原地替一個已經失敗的傢伙殉葬。

    已經漸漸西墜的滿月,忽然間變得極為面目可憎。在如此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戰敗者幾乎無處遁形。他們只能盲目地追隨大隊,翻過一座座原本可以用來阻擋淮安軍的山頭,連滾帶爬地衝向最低窪的山谷,然後在火槍聲和吶喊聲的逼迫下,順著山谷繼續狼奔豚突。

    跑著跑著,原本寬闊荒涼的山谷,就變得狹窄而擁擠。從紫雲台下潰敗出來的苗軍,與丟棄了外圍陣地的逃命者不期而遇,彼此推搡著,誰也不肯讓對方先行。

    原本奉命在山間製造混亂,干擾各級土司指揮的淮安斥候們,則紛紛從半山坡的石塊後,樹林裡冒出了頭。端起燧發槍,居高臨下地射殺獵物。凡是有戰馬代步,或者衣著華麗者,都成了他們的重點關照對象。一個接一個被子彈擊中,慘叫著跌入人群。然後被成千上萬雙逃命的大腳踩過,瞬間變成一灘灘肉餅。

    沒有任何苗軍將士,將目光轉向兩側山坡。不知不覺間,逃命就成了他們唯一的技能。哪怕淮安軍斥候就跟他們隔著不到十步遠距離,哪怕他們只要轉過身來進行一次反衝鋒,就能將那些淮安軍斥候殺散,讓其他所有逃命者都徹底擺脫威脅。他們卻絕對不肯做一次嘗試,只願將手中鋼刀砍向擋在自己前面的袍澤,然後踩著對方的屍體繼續撒腿兒狂奔。

    這種無組織的潰退,沒有絲毫效率可言。很快,淮安軍的三零一、三零三旅,就從後面追了上來。缺少了一部分兵力的三零二旅,則在其旅長的靈機一動下,果斷迂迴到了苗軍側翼的山坡,然後借助地形的優勢,毫不費力地將成排的手雷丟入山谷。

    「轟!」「轟!」「轟!」「轟!」持續的爆炸聲,響成了一條直線。沿著直線兩側,數不清的苗兵被炸得筋斷骨折。過於慌亂的心神,令他們根本想不起來躲避。過於密集的隊伍,則令每一枚手雷炸開,殺傷效果都成倍的增加。

    聞聽到近在咫尺的手雷爆炸聲,正在埋頭逃命的苗軍徹底崩潰了。互相推搡,互相踐踏,互相砍殺,只為能比同夥多跑出三五步距離。沒人再管誰是自己的同寨兄弟,誰是隔著山的仇家。也沒人再認哪個是阿哥,哪個是麻線和小鑼。所有秩序和等級,親情或者族規,這一刻都被徹底地打了個粉碎。只要能跑得更快,麻線不怕砍翻寨主,牤子不怕剁掉土司。潰兵與潰兵之間自相殘殺,效率比淮安軍的子彈和手雷還高出十倍。前後不到半個時辰功夫,山谷裡就躺滿了兩眼圓睜的屍體,血流漂杵。

    「投降,小人當兵不到三個月,沒殺過人,願意出錢自贖!!」眼看著逃在自己前面的同夥或者被其他同夥殺死,或者死於淮安軍的手雷。幾名掉了隊的潰兵,忽然果斷丟下兵器,轉身跪倒。

    淮安軍不會亂殺俘虜,這是全天下人盡皆知的事實。即便遠在江南的苗軍將士,對此也是深信不疑。所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們寧願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對方。哪怕最終沒有逃過傳說中那個羅閻王的審判,至少,能死得明白些,不至於像其他袍澤那樣背後挨刀,稀里糊塗地上路!

    「投降!小人是被土司逼著當兵的,小人,小人願意出錢自贖!」

    「投降,小人把兵器扔了,請淮安老爺饒命!」

    「投降.....」

    「投降.....」

    絕望之下,既然有人帶了頭,接下來潰兵們的反應就順理成章。沿著自家隊伍的末尾,像被冰雹打過的莊稼般,一排接一排,主動跪到在地。銅錘、鐵鐧、獨角銅人兒,鐵蒺藜骨朵兒,各色沉重笨拙的奇門兵刃,丟得到處都是。

    淮安軍的戰兵們,則在連長、都頭的率領下,一隊隊從他們身邊跑過。每個人都大聲地重複,「雙手抱在腦後,棄械不殺。」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勝利者的驕傲。

    尾隨戰兵入山的淮安軍輔兵,很快就趕至。一個負責招呼三到五個,熟練利落地將投降者用他們自己的腰帶綁了起來,押到一旁臨時設立的收容點兒看守。有被自己人砍傷的山民,在血泊中翻滾哀嚎,也被淮安軍發現,陸續拖上了山坡。有奄奄一息,明顯是神仙也救不回來者,則被淮安軍輔兵乾淨利落地殺死,徹底擺脫了絕望。

    因為數量實在過於龐大的緣故,令淮安軍一時半會兒根本抓不過來。那些見機最快,和砍殺自家袍澤最果斷的苗軍潰兵,在月亮徹底沒入樹林之前,衝出了白起嶺西側的山谷。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兜頭一陣彈雨。淮安軍三零五早已奉命在此嚴陣以待,只等著獵物自己跳進陷阱。

    「娘咧——!」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好不容易逃出死亡之谷的潰兵們丟下數百具屍體,掉頭衝向西南。西南方是否有路通向山外,他們也不清楚。但是西南方地勢總比西北低一些,西南方至今也沒傳來任何火槍射擊聲。

    三零五旅的火槍兵,沒有尾隨追擊,只是在原地清理槍膛,快速裝填彈藥。很快,又一波潰兵從山谷裡逃了出來,進入燧發槍射程。火槍兵們按照各自位置,三排輪番上前射擊。子彈一排接一排飛出,將潰兵打得屍橫遍野。

    三排連射過後,這一波潰兵至少被留下了四成。剩下的則調轉身形,追隨著自家同伴用屍體鋪就的道路,也衝向了西南方的未知地域。沒有人來得及思考,等在此處的淮安軍,為何不將山谷徹底封死。沒有人跑到高處去瞭望一下,前方是否真的存在生路。

    更多的潰兵陸續從山谷裡衝出來,就像遷徙的野羊群,丟下一部分同伴給路邊的獅子,然後埋頭繼續狂奔。他們在此刻是無比的溫順,令三零五旅的火槍兵在扣動扳機時,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他們的數量是如此的龐大,很快就在三零五旅的陣地前形成了一座完全由屍體組成的屏障,層層疊疊,拐著彎子,由西北轉向西南。

    當跑得最快的「野羊」們,終於以為自己擺脫了獅子的獵殺之時,天色已經漸漸放亮。他們一個個筋疲力盡,步履蹣跚。忽然,耳畔傳來一陣熟悉的嗩吶聲,「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清脆而激越。「野羊」們的心臟猛地打了個哆嗦,喘息著抬起頭,只見一群淮安將士,排著整齊的軍陣,橫在了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各營一連舉槍,預備,放!」團長賈強果斷地揮動令旗,右臂前指。

    「呯呯呯呯呯呯......」白煙翻滾,跑得最快的苗軍潰兵倒下一整排,死不瞑目。

    「二連舉槍,預備,放!」

    「三連舉槍,預備,放!」

    ......

    「一連舉槍,預備,放!」

    ......

    「呯呯呯呯呯呯......」火槍聲連綿不絕。訓練有素的淮安三零六團士兵,用槍口指著敵軍前胸,射出一排排滾燙的子彈。

    陸續逃過來的苗軍潰兵沒有力氣轉身再逃,也沒有力氣沖上前拚命。在連綿不斷的彈雨中,一排接一排地倒下。有個別理智尚存的機靈者,見勢不妙,果斷趴在了地上,雙手抱頭,哭喊求饒。大多數潰兵卻連求饒也都失去了勇氣,只是茫然地停住腳步,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子彈在自己身體上打出一個個血紅色的窟窿,然後臉上突然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緩緩僕入血泊。

    當朝陽在不知不覺間躍上山頂,整場戰役已經接近了尾聲。縱橫江南數載,屠殺無辜百萬的苗軍,在淮安第三軍團的打擊下,全軍覆沒。

    義兵萬戶,偽驃騎將軍,飛山蠻土司楊完者被俘虜。他的兩個弟弟,楊通泰和楊通知死於逃命途中,麾下心腹愛將李才富、肖玉、蔣英、劉震等人或死或降,全部落網。只有平素非常受其器重的猛將鐘矮子,因為臨陣倒戈,得到了善終。丟下鐵蒺藜骨朵兒,像一條獵狗般跟在第三軍團都指揮使徐達的戰馬旁,滿臉媚笑。

    「賣主求榮之輩,不得好死!」老儒張昱兀自不甘寂寞,衝著鐘矮子的方向,用力吐了口吐沫,大聲詛咒。

    徐達的目光果然被他的舉動所吸引,皺著眉頭上上下打量。

    老儒張昱立刻來了精神,扯開嗓子大聲叫嚷,「老夫乃虞文靖公門下弟子,翰林學士張蛻庵公之族侄,廬陵張光弼,今日不幸落入你手......」

    「噪呱!」徐達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輕輕撇嘴,「助獸食人之輩,有何資格讓徐某記住你的名姓?老實在地上蹲著,別污了徐某的耳朵!」

    說罷,不搭理被氣得搖搖欲墜的張昱,迅速將頭轉向身邊的王弼,「敬夫兄,煩勞你派人給胡大海送一封信。告訴他後路已靖,儘管奮勇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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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4: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處州(上)

    「這徐天德,早已卸了兵局主事,卻又管起老子的閒事來。」將徐達和王弼兩人的信朝桌案上一丟,胡大海不屑地撇嘴冷笑。

    數月前的刺殺案雖然表面上是他的兒子胡三舍主使,但實際動手的死士,大多數卻來自徐達麾下的第三軍團輔兵各旅,因此,胡大海心中就留下了一個疙瘩,總覺得刺客能找到下手機會,與徐達有脫不開的干係,若是徐達能早加提防,而不是一味地信任他的濠州老鄉,也許主公和自己根本就不會受傷,而自己的兒子胡三舍,也會在事發之前就被內務處揪出來,然後被主公念在年齡尚輕的份上下令寬大處理,不至於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

    人心中一旦有了偏見,自然看對方任何作為都不順眼,所以徐達的好心,非但沒收到任何感激,反而被胡大海直接當做了對自己的侮辱,倒是第二軍團副都指揮使伊萬諾夫,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得更清楚些,走上前,拉了一下胡大海的披風,低聲提醒道:「胡將軍,比起第三軍團來,咱們第二軍團的推進速度的確差強,差強那個人意,若不想辦法打破眼前僵局,恐怕主公的作戰計畫」

    「我知道,但你也不看看,咱們這一路上都是些什麼地形。」胡大海橫了他一眼,如困獸般在中軍帳內焦躁地踱步。

    本次南征,樞密院給出的作戰方案非常簡單明了,第二軍團擔任前鋒,借道張士誠控制的昌化、富陽,攻略婺州,然後再沿婺州的金華、武義繼續向南,取處州、壽寧、閩清,直抵泉州城下,沿途的蒙元兵馬,只要不主動出來攔路,就一概不管。

    第三軍團的任務,則是護住第二軍團的右翼和後路,凡是第二軍團丟在身後的敵軍,只要敢輕舉妄動,就盡數殲滅之。

    與第三軍團相呼應,朱重九親自率領的第一軍團,則承擔保護胡大海左翼的任務,同時威懾張士誠和方國珍二人,令後兩者不敢輕舉妄動。

    整體說來,到目前為止,這個計畫的執行情況還算順利,第三軍團由徐達率領著,將第二軍團右後方最大的威脅,楊完者部苗軍給徹底消滅了個乾乾淨淨,第一軍團也在朱重九的率領下,也將張士誠、方國珍以及蒙元紹興路守將邁裡古思給堵在了各自的老巢中不敢露頭,只是擔任前鋒的第二軍團,在經歷了最初的勢如破竹之後,如今卻被阻於樊嶺,遲遲無法向前再多前進半步。

    造成如此尷尬局面,當然不是因為胡大海自身出工不出力,事實上,從被朱總管再度委以重任的那一刻,他已經暗暗在心中發了誓,此生將以國士相報,最近四、五天來,幾乎每一場戰鬥,他也都親臨前線,甚至三番五次帶隊衝殺,但是收到的效果,卻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造成如此尷尬局面的最大原因,是由於敵將的狡詐,率部擋在第二軍團正前方的對手,名叫石抹宜孫,此人乃契丹名將之後,自幼受父輩的熏陶,熟讀兵書,成年後又多次領兵與海盜和山賊作戰,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再加上此人心胸開闊,做事豪爽大氣,仗義疏財,素得軍心,因此憑藉著仙霞嶺、樊嶺、桃花山、葛渡一帶地形的優勢,竟然與胡大海鬥了個旗鼓相當。

    「元軍的確佔據了地利,但咱們也沒必要非從這一帶死磕,稍微向東再走一些,繞路仙居」見胡大海急得團團轉,伊萬諾夫想了想,又主動進言。

    「那還不是一樣,繞過了桃花嶺,繞不過括蒼山。」胡大海停住腳步,目光迅速在擺於中軍帳正中央的米籌輿圖上移動,「括蒼山的地勢,比樊嶺這邊還要險峻,石抹宜孫只要扼守住幾處要地,就能讓咱們進退兩難,況且仙居眼下是方國珍的地盤兒,那廝素來小氣,丟根兒稻草都要跳起來跟人拚命,此番主公南下,原本就有假道滅虢之嫌,萬一嚇得方國珍與主公反目,我淮揚肯定得不償失。」

    「嗯。」伊萬諾夫眉頭緊鎖,咬牙切齒。

    他只顧著考慮避實就虛了,卻沒考慮到自家主公與方國珍之間的「友誼」,單薄得竟比不上一張糊窗紙,特別是在淮安軍有可能一鼓作氣,席捲整個江浙的情況下,與張士誠或者蒙元地方勢力聯手自保,幾乎已經成了方國珍的最佳選擇。

    「不過你的辦法也不是毫無用途。」不忍心一再讓老搭檔難堪,胡大海死盯著用穀子和竹片擺出來地形模擬圖,喃喃補充,「王長史,現在咱們手裡還有多少六斤炮,炮彈還可以用幾天。」

    後半句話,是對自己的新任長史王凱問的,此人乃第一屆科舉選拔出來的英才,雖然不像陳基,羅本、葉德琛等人那樣出色,卻也在朱重九身邊做了數年參軍,對軍中事務極其熟練,沒等胡大海的聲音落下,立刻就給出了確切答案,「六斤炮除了前天不小心被石抹宜孫派死士炸燬的那三門之外,剩下的十七門還都能用,就是炮彈少了些,每門大概還能配六十發左右吧,再想多,就只能等下一批輜重運過來了。」

    「四斤炮呢。」胡大海皺了皺眉頭,繼續追問

    王凱略微沉吟了一下,非常謹慎地回應,「四斤炮倒是有許多,每個旅下面都有百十門,炮彈也遠比六斤炮充足,但是末將不建議咱們用四斤炮,射程太短,地形又不佔任何優勢,。」

    四斤炮自誕生以來,雖然經歷了多次改進,但在射程方面,卻依舊差強人意,平地上勉強能達到四百步,仰攻山頭目標的話,射程就會隨著高度的增加而大幅減小,偏偏敵軍在樊嶺、桃花嶺等要地上,又配備了大量的床弩和弩車,居高臨下,足以用前端綁上了火藥包的巨箭,與淮安軍的四斤炮展開對射,以命換命。

    胡大海久經戰陣,自然知道王凱說得都是實話,目光在米籌上流連了許久,才又抬起頭來,再度低聲詢問:「如果先用六斤炮開路呢,用六斤炮開路,然後再以四斤炮補位,能不能壓制住敵軍手中的床弩,只要能轟開一個缺口,我就可以派一個團弟兄上去,牢牢將其佔住。」

    「難。」王凱和伊萬諾夫兩個雙雙搖頭,「石抹宜孫奸猾,在山上挖了大量的壕溝。」

    「石抹宜孫那廝是個耗子精,就會到處鑽洞,他的兵只要鑽進洞裡不露頭,六斤炮就很難要了他們的命。」

    「嗯,,。」胡大海低聲沉吟。

    戰爭是最好的磨刀石,這些年,不光是淮安軍在飛速成長,淮安軍的對手們,包括最為腐朽落後的蒙元,也在努力完善自己,特別在火器的使用的防禦方面,新的武器和戰術層出不窮,床子弩、車弩、擎張弩和投石機等傳統軍國利器,也被充分與火藥結合起來,再度煥發出了勃勃生機。

    特別是車弩,早在宋孝宗時代,製造技術就已經非常成熟,大將魏勝所開發的弩車,據史載,「其上寘床子弩,矢大如弩車鑿,一矢能射數人,發三矢可數百步。」而浙江行省,偏偏又是當年南宋的京畿,官府手中有大量弩車圖紙留存,民間懂得製造弩車的工匠也不計其數

    四斤炮的優勢在於輕便,陣地戰中遇上居高臨下的弩車,沒任何優勢可言,六斤炮的威力和射程倒是將優勢佔盡,可準頭卻很難保證,若是守軍戰術應對得當,無論四斤炮還是六斤炮,都很難再像前些年剛剛面世時那樣,所向披靡。

    「臨行之前,大總管倒是說過,若遇到敵軍嚴防死守,不必過於著急尋求突破,反正」知道胡大海心情煩躁,長史王凱又想了想,低聲安慰。

    後半句屬於絕密,他四下看了看,沒有直說,但臉上所露出來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

    胡大海聞聽,眉頭瞬間又皺成了一個疙瘩,沉吟半晌,用力搖頭,「不行,力度不夠,石抹宜孫不過是個小雜碎,咱們第二軍真正要對付的是陳友定和賽甫丁,如果連處州都拿不下來,陳友定和塞甫丁兩個根本不用動窩。」

    「如果實在不成的話,明天就集中起全部六斤炮來,先試著朝樊嶺西邊的打虎口處轟上幾輪,然後我親自帶著鐵甲營殺上去,通甫你派一個火槍營給我掠陣,我就不信了,沒了火炮,咱們第二軍團就打不了仗了!」眼睜睜看著一個個辦法相繼被否決,伊萬諾夫心裡也煩躁了起來,跺了下腳,甕聲甕氣地說道。

    聞聽此言,胡大海的眼睛驟然就是一亮,「不必等到明天了,你現在就去把六斤炮集中起來,給我猛轟樊嶺西側的打虎口,別惜血本,把炮彈砸完了拉倒,老子這些天憋屈夠了,乾脆跟石抹宜孫玩個狠的,看最後誰收拾了誰。」

    「將軍。」長史王凱大驚失色,立刻舉起右臂來反對,「領軍打仗並非兒戲,將軍不可意氣用事。」

    「你幾曾見胡某意氣用事來著。」胡大海看了他一眼,臉上忽然湧起了幾分得意,「你說得其實也沒錯,胡某今天一定要意氣用事一回,你等著看吧,沒了火炮,老子照樣把處州給大總管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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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處州 (中)

    王凱雖然兼任著第二軍團的政務監軍,但是按照淮安軍的規定,卻沒有干涉主將指揮的權力。見胡大海固執己見,只好搖了搖頭,默默地退在了一邊。

    須臾之後,隸屬於第三軍團的十七門六斤炮,就被伊萬諾夫給集中在了樊嶺西側的打虎口下。隔著七百餘步距離,朝著山上敵軍的藏身之處猛轟。

    由於內壁已經刻出了膛線的緣故,六斤炮的彈道非常穩定。雖然受瞄準手段所限,在準頭上依舊有所欠缺。但淮安軍中的炮手,卻憑著各自的經驗,最大程度地彌補了這一缺陷,射出的炮彈落地成排,很快,就將目標區域砸得濃煙滾滾,血肉橫飛。

    「他娘的,這胡大海今天是發瘋了!怎麼辦啊,大帥,咱們老挨打不還手,軍心用不了多久就全散光了!」樊嶺後山,義兵萬戶胡深頂著一腦袋爛泥鑽進了中軍帳,氣急敗壞。

    話音剛落,浙東宣慰使司從六品都事葉琛就大笑這接口,「黔驢之技耳!胡將軍何必如此沉不住氣?只要我軍頂住今明兩日,到了第三天,胡大海肯定要麼退兵,要麼繞路,根本沒有第三種辦法可選!」

    「不是你的人在挨炸!」胡深被說得微微一愣,皺著眉頭撇嘴。

    按照石抹宜孫的佈置,打虎口正好是他的防禦地段。此刻在壕溝裡咬著牙苦捱的,也是他的嫡系弟兄。而按照蒙元地方官府對義兵的一貫態度,向來是哪死哪埋。非但半點撫卹不會給,萬一丟光了手中兵馬,他這個萬戶頭銜恐怕都得歸了別人。

    「丟光多少,我給你補多少!」蒙元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看了他一眼,忽然笑著接口。「葉大人說得沒錯,淮賊已經是黔驢技窮了!只要我們能再堅守一到兩天,他必然退兵!」

    「這.....」胡深老臉微紅,趕緊訕訕地解釋,「大人,末將不是那個意思。末將的意思是說,胡賊,胡賊囂張,咱們不能光挨打不還手!」

    「沒辦法,賊軍器械精良,兵卒訓練有素。咱們只能暫且採取守勢,扼住他的風頭,然後再想辦法徐徐圖之!」石抹宜孫聽了,只是笑著搖頭。

    從六品都事葉琛深以此話為然,搖了搖手中摺扇,迅速補充,「正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透魯縞。淮賊此番洶洶而來,半個月橫掃婺州全境。據說其步卒每日行軍,都不下八十里。到了此處還能馬上向我軍發動攻擊,其實完全憑一口氣兒在撐著。而我軍憑藉地利以逸待勞,只要自己不出疏漏,就不會讓賊軍再繼續前行半步。如此,不出五日,賊軍勢必衰,氣必沮。待其兵無戰心,將有退意之時,便是我軍取勝之機!」

    賓主兩個你一言我一語,配合得默契無比。根本不給義兵萬戶胡深繼續訴苦的機會,更不肯現在就另派兵馬將他的部曲替換下來。

    義兵萬戶胡深一肚子小算計全都落了空,急得心頭火燒火燎,猶豫再三,喃喃地求肯,「大帥,末將,末將麾下的弟兄,這兩天一直頂在最前頭。末將不敢破壞大帥的部署,但是,但是末將可否讓他們也退到山後,待,待淮賊的火炮打紅了,然後,然後再讓他們頂回去!」

    「不可!」沒等石抹宜孫做出決定,從六品都事葉琛再度搶先回應,「胡賊雖然已經技窮,卻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將。萬一被他用千里眼看出來,我軍在戰壕裡沒多少弟兄。他必然會派遣死士,強行突入。屆時,胡將軍再想將隊伍頂上去,就已經來不及了!」

    「你怎麼知道來不及?!老子手中的千里眼也不是擺設!」義兵萬戶胡深忍無可忍,跳起來,指著葉琛的鼻子大罵,「姓葉的,我看你就是沒安好心眼兒。想把老子的兵馬全打光了,然後自己好再支一個攤子!」

    沒想到對方說翻臉就翻臉,從六品都事葉琛被逼得後退了半步,鐵青著臉反駁,「胡將軍這話什麼意思?葉某自入宣慰使大人幕府以來,幾曾跟爾等爭過兵權?況且此番北上阻敵,若不是葉某給你出了主意,讓你深挖壕溝,上蓋樹幹茅草和泥土。你又安能堅守到現在?」

    「是啊,胡將軍,你這話就說得太過了。」參軍林彬祖實在看不過眼,上前幾步,仗義直言,「防炮壕是葉都事親手摸索出來的。而山中各部都認為其對付淮賊的火炮有奇效。怎麼到了您這兒,非但對葉都事絲毫不領情,反而總想著倒打一耙呢!」

    這幾句話,陳述的乃是事實。浙東宣慰使司的兵馬之所以能頂住胡大海的強攻,最大功勞,就該著落在從六品都事葉琛頭上。正是此人,通過反覆觀測,發現了火炮的各種缺陷,進而制定出了一整套的針對性的克敵方略。其中,深挖戰壕,就是實施起來最方便,效果也最為明顯的一種。

    除非恰巧砸進戰壕裡,否則,實心炮彈砸在戰壕外挖出來的軟土中,根本無法繼續起跳,當然就無法給防守方造成任何殺傷。而威力巨大的開花彈,炸開之後彈片也是向上飛或者橫飛,奈何不了躲在濠溝裡邊的人分毫。

    換句更直接的話說,無論淮安軍的炮打得多猛多烈,只要防守方按照葉琛的辦法應對,未必就會被傷筋動骨。

    只是某人做事情時總喜歡偷奸耍滑,挖出來的壕溝深度不夠。該採取的其他輔助措施,也沒有徹底落到實處。所以今天胡大海忽然發瘋,調集大量的火炮朝著打虎口狂轟濫炸。某人就不得不為他此前的偷懶行為付出代價了。

    「你,你動動嘴巴,當然容易。弟兄們又不是農夫,用刀子掘土,倉促之間,怎麼可能掘得太深?!」義兵萬戶胡深心虛,也向後退開半步,迅速轉移話題。「況且你瞪大了狗眼仔細看看,那淮賊的火炮到底有多強悍!即便不砸在身上,隔著十幾步遠落地,照樣將人震得五臟移位,口吐鮮血!」

    「葉某曾經說過,在壕溝底下多挖一層軟土出來。然後再墊上一些青草或者樹葉。」六品都事葉琛看了他一眼,冷冷地提醒。

    「管個卵用!」胡深揮舞著胳膊,繼續大喊大叫,「你自己別光站在這裡說,你自己去試試,試試挨炮的滋味有多難受!老子從開戰到現在,至少拉下去兩百多具屍體。全是身上一點兒傷都沒有,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都汩汩往外冒血!」

    這話,就是完全在強詞奪理了。壕溝和各種防禦設施的作用,是避免了浙軍像當年火炮剛剛出現時那樣,成群成排地被炸死在陣地上。而不是讓對方的火炮完全失靈。況且對於一個萬人隊來說,兩百來號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根本沒必要跳起來大吵大鬧。

    所以不光葉琛一個人聽了撇嘴,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也無法再縱容自己麾下的兩個漢人互相傾軋,用力咳嗽了幾下,大聲說道:「行了,胡將軍,老夫都答應給你補充人馬了。你又何必揪住葉都事不放?趕緊回去約束隊伍吧,放心,只要打退了淮賊,該記在你頭上的功勞,肯定不會比別人少。」

    「末將,末將也沒說要跟他爭功!」義兵萬戶胡深不敢跟石抹宜孫硬頂,眨巴了幾下眼睛,低聲解釋,「末將只是,只是想跟大人您學個乖。先把弟兄們從戰壕里拉出來。待淮賊打完了炮,立刻再頂上去。末將,末將一眼不眨地看著,保證,保證不給胡大海任何機會!」

    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皺了皺眉,輕輕搖頭,「葉都事剛才的話我也都聽見了。他說得沒錯,胡大海老於行伍,不會連送上門的機會都抓不住。你還是讓弟兄們再努力頂一會兒,反正馬上就要天黑了。」

    受家教和個人閱歷的影響,他對手裡沒絲毫兵權的都事葉琛,遠比手握近萬「義軍」的胡深倚重。因此,在做決策時,難免就會向前者傾斜。「況且那淮賊遠道而來,所攜帶的炮彈數量定然有限。頂多再囂張一到兩天,炮彈就會用光。你也就用不著再哭天蹌地了!」

    「這.....」義兵萬戶胡深被說得臉色發黑,咬了咬牙,抱拳施禮,「是,末將遵命!」

    說罷,又狠狠瞪了從六品都事葉琛一眼,揚長而去。

    望著他的背影又隱入壕溝,葉琛輕輕搖頭,「無恥匹夫,居然也能混到萬戶之位!若是朝廷只是依賴爾等,朱賊....」

    「景淵,不要非議朝政!」石抹宜孫輕輕拍了他後背一下,善意地提醒。「朝廷也是迫不得己才如此。給他一個出人投地的機會,總好過他也學著朱屠戶一樣去做反賊!」

    說到這兒,石抹宜孫自己又喟然嘆氣。像胡深這樣的將領,如果換做其他時節,早就該被推出去嚴正軍法了。而眼下,他卻不得不對其委以重任。否則,麾下的其他義兵統領就會離心,就會消極避戰甚至叛逃投敵,局勢將愈發不可收拾。

    非但地方上的形勢混亂如此,朝廷那邊的種種舉措,也實在令人無法看懂。朱屠戶的兵馬已經打到處州了,眼看著就要將整個江浙行省鑿個對穿,而朝廷那邊,卻至今沒做出任何反應。彷彿長江以南各地,早已經不歸大元朝管轄一般。愛死愛活,誰也沒功夫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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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處州(下)

    作為身繫地方官府安危的重臣,石抹宜孫心中即便有再多的困惑和茫然,他都不能宣之於口,他是浙東宣慰使,他是繼董摶霄之後整個浙系軍隊的擎天一柱,如果連他都對朝廷失去了信心,全體浙東將士就更不知所措,浙東萬里膏腴之地,轉眼就要淪入「淮賊」之手。

    正當他強打精神苦苦支撐的時候,耳畔卻忽然又傳來六品都事葉琛低沉的聲音,「大人,最近有人謠傳,朝廷準備將此戰視作朱賊與泉州蒲家的私人恩怨」

    石抹宜孫聽得心裡一哆嗦,立刻咆哮著打斷,「沒有的事情,你從誰嘴裡聽說的這種荒唐之言,,滿朝文武又不都是傻子,怎麼可能任由朱屠戶毫無牽掛地吞下整個浙江,。」

    「屬下也認為朝中諸位柱石不會糊塗如此。」葉琛迅速向兩側看了看,嘆息著搖頭,「但是人言可畏啊,特別是在此風雨飄搖時節,我的大人,自朱屠戶率領群賊渡江之日起,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一個月時間,朝廷的決策即便再謹慎,也該做出一些反應了。」

    「這」石抹宜孫也迅速環視了一下左右,然後壓低了聲音吩咐,「你別亂猜,朝廷不像地方,做什麼事情都需要考慮全局,也許早哈麻丞相早已經在調兵遣將了,也許朝廷正在下一盤大棋,你我,你我只是距離遠,消息閉塞,無法揣摩到朝廷的長遠用意而已。」

    話雖然這麼說,事實上,他心裡卻愈發地感覺迷茫,脫脫丞相雖然性子跋扈了些,卻是個殺伐果斷的治亂之臣,而哈麻,卻是個溫吞性子,自上任以來,除了在充盈國庫方面做出了一些成績之外,其他各方面都稀里糊塗,一味由著底下各部和地方各行省隨便折騰,彷彿他自己就是個土偶木梗一般。

    眼下「淮賊」南侵,朝廷最急需做的事情是當機立斷,哪怕派一支義兵到徐州城對面兜兩圈,無論打得贏也好,打輸了也罷,至少表明了一個態度,不會任由著淮賊吞併浙閩,而身為丞相的哈麻,偏偏沒有這種決斷力,居然連一份斥罵朱屠戶挑起戰端的檄文都沒發出來,更甭說派出一兵一卒。

    「大人,卑職有幾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六品都事葉琛的話從再度從耳畔傳來,彷彿黎明前的秋風,字字句句都帶著無盡的寒意。

    「說罷,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石抹宜孫素來有兼聽之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輕點頭。

    「胡深此人,行走之間狼顧鷹盼,恐怕不堪委以重任。」六品都事葉琛整理了一下思路,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提醒。

    「好歹他也拉起了一萬義兵。」石抹宜孫笑了笑,不置可否,讓手下漢將和漢人謀士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矛盾,是他的馭下之道,所以無論六品都事葉琛如何「搆陷」胡深,他都不會真的放在心上。

    「這年頭,到處都是食不果腹的流民,只要打起招兵旗,還愁沒有吃軍糧的麼。」六品都事葉琛撇了撇嘴,冷笑著補充。

    「胡家在處州,也是數得著的高門大戶,他又飽讀聖賢之書,戰功赫赫。」石抹宜孫看了他一眼,笑著回應,「老夫若是連他這樣的文武雙全之將都容不下,這浙東各地豪傑,還有誰敢跟著老夫,。」

    這才是問題最關鍵所在,胡深雖然身為武將,卻是讀書人中的翹楚,家裡也有良田數千頃,所以無論從師承角度,還是從家業角度,他都是淮安朱屠戶的天生之敵,萬萬沒有放著可以免稅免糧的士紳大戶不做,卻去投奔朱屠戶,被分走大半兒地產,然後像普通百姓一樣繳糧納稅的道理。

    而如果沒有抓到任何確切把柄,石抹宜孫就處置了胡深,等同於主動宣佈自己不再是浙東各路士紳豪門的保護者,那樣的話,從軍糧、軍餉、兵源、器械到底層將佐,他都不會再得到足夠的支援,跟朱屠戶交手之時,愈發沒有勝算。

    有道是,撫琴聽意,打鼓聽音兒,石抹宜孫雖然沒把話直接挑明,六品都事葉琛也理解了他的難處,於是輕輕嘆了口氣,主動將話題轉向下一部分,「既然大人心裡已經有了定論,卑職就不再囉嗦了,但卑職依舊想勸大人未雨綢繆,萬一朝廷不肯從北面攻擊朱屠戶,或者兵馬根本攻不過黃河,而陳友定和蒲家的援兵又遲遲不至,光憑著大人自己,可未必能守得長久。」

    「你這話什麼意思,朝廷怎麼會不肯出兵,陳友定和蒲家,怎麼可能袖手旁觀,。」石抹宜孫聽得心臟又是一緊,瞪圓了眼睛追問。

    「卑職只是假設。」六品都事葉琛擺了擺手,非常鎮定地回應,「假設出現這種情況,大人該如何應對,兵法有雲,多算勝,少算者不勝,多設想幾種不利情況,對我浙東將士無任何壞處。」

    「嗯,,。」石抹宜孫低聲沉吟,朝廷方面做事拖拉,照目前情況看,恐怕即便出兵,也遠水解不了近渴,但陳友定和蒲家袖手旁觀又圖的是什麼,那朱屠戶此番南下,可是擺明了車馬要直搗蒲家的老巢泉州,陳友定身為福清宣慰使,蒲家身為泉州市舶司的實際掌控者,他們兩個怎麼可能束手待斃。

    「卑職聽人說,亂世當中,智者當獨據一方,牧守其民,以待真命天子,若真命天子出,則為開國功臣,若真命天子不出,亦可問鼎逐鹿。」見石抹宜孫被自己說得心動,葉琛略作斟酌,緩緩道出自己的真實意圖。

    「你,你勸老夫」石抹宜孫的心臟第三次抽搐,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休得胡言,老夫乃,乃是開國名臣之後,怎能做如此不義之事,你,你,此話今後休要再提,否則,老夫一定不會放過你。」

    「卑職知道,大人的五世曾祖也先,那太祖的御史大夫。」六品都事葉琛毫無畏懼,繼續看著石抹宜孫的眼睛侃侃而談,「但是大人,五世祖也先之前呢,大人是誰人之後,石末這個姓氏,恐怕不是蒙古人吧。」

    這句話,如刀子般,直戳石抹宜孫心底,「石抹氏,奚人,後入契丹,在遼為述律氏,與簫姓並為後族,金滅遼,改術律為石抹

    家譜裡的記載,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他以前沒有深究,而現在,卻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是大遼國的頂級貴胄之後,骨頭裡流淌著大遼國皇家血脈

    但是很快,自小讀過的儒家經典,就又從他腦海裡湧現,吞沒了族譜上有關大遼的文字,吞沒了他心裡剛剛被葉琛點起來的帝王雄心,用力搖了幾下腦袋,石抹宜孫的眼神迅速變得明澈,「葉都事不必多言,你的心思,老夫非常明白,但義莫重於君親,食祿而不事其事,是無君也;母在難而不赴,是無親也,無君無親,尚可立天地間哉,。」

    這幾句話,說得理直氣壯,無一字不附合儒門真意,把個試圖勸他擁兵自保,以待尋找時機問鼎逐鹿的葉琛,說得面紅耳赤,好半晌,才又幽然發出一聲長嘆,苦笑著道,「唉,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葉某乃是石抹大人一手提拔起來的文官,葉某自然要替大人而謀,既然大人已經決定將性命交給朝廷,葉某也只好陪著大人做個亂世忠臣,不離不棄。」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聽葉琛說得坦誠,石抹宜孫紅著眼睛點頭,老夫知道你待老夫是一片真心,老夫發誓,這輩子與你福禍與共。」

    「能追隨大人,是葉某今生之幸。」葉琛苦笑著做了一個揖,轉過頭去看窗外,不再多說一個字。

    知道葉琛是出於回報自己的知遇之恩,才決定與自己同生共死,事實上根本不看好蒙元朝廷和自己的將來,石抹宜孫笑著走過去,望著窗外的山坡低聲給他打氣,「「即便朱賊領傾巢之兵而來,咱們也未必就會輸給他,前幾年,各路豪傑紛紛敗於朱賊之手,主要是因為對火器不適應,只能排好了隊伍,受其屠戮,而現在,火器的缺陷已經盡在你我心中,只要咱們不把隊伍拉到平地上跟他們列陣而戰」

    正自信的說著,忽然覺得山的另外一側好像少了些自己已經習慣的聲音,愣了愣,詢問的話脫口而出,「怎麼回事,胡賊,胡賊怎麼不開炮了,莫非他現在就將炮彈打光了。」

    「不該這麼快,胡賊麾下的炮手雖然訓練有素,但六斤炮每發射一次,也得兩、三分鐘。」葉琛的目光迅速朝重金購買來的座鐘上掃了一眼,焦灼地回應,「才區區一個時辰,頂多是四十輪炮擊,淮賊的火炮,每次至少能打六十輪」

    「去山頂看。」石抹宜孫當機立斷,轉身衝出中軍帳,在親衛的簇擁下,直奔山頂。

    葉琛的動作稍慢,但也努力跟在了他身後,大約沿著山坡跑了兩分鐘左右,二人先後來到樊嶺的最高處,手舉望遠鏡,居高臨下敵軍炮陣觀察,只見幾群淮安軍的炮手,丟棄了炮車和炮彈,亂哄哄地朝更遠處逃去,而一哨穿著蒙元號衣的兵馬,卻風馳電掣,只撲淮安軍的火炮。

    「是胡深,他不肯蹲在戰壕裡挨炸,帶著麾下弟兄殺下山去了。」義兵萬戶陳仲貞嘴快,驚詫地發出一連串低呼,「他,他馬上就衝到淮賊的炮陣當中了,他,他殺了淮賊一個措手不及!」

    「該死。」石抹宜孫臉色沒有任何喜色,狠狠推了萬戶陳仲真一把,大聲喝令,「快,帶著你的人馬,去封堵打虎口,該死,若是讓淮賊越過打虎口,繞道你我身後,整個處州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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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5: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破軍(上)

    此刻天色已經漸漸發暗,憑著望遠鏡和肉眼,只能看見義兵萬戶胡深率部殺向淮安軍的炮陣,將對手殺了個措手不及。所以另一個義兵萬戶陳仲貞,根本無法理解石抹宜孫的焦急原因何在,踉蹌著跌出十餘步,才勉強站穩身形,「啊!大帥您......?」

    「快帶著你的人馬,去封堵打虎口。否則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石抹宜孫根本沒時間跟他解釋,用手朝著胡深先前負責防守的區域指了指,聲嘶力竭,「胡大海老於兵事,巴不得咱們出去跟他決戰。趕緊去,再耽擱老子先殺了你!」

    「是!」義兵萬戶陳仲貞這才恍然大悟,抽出腰刀,猛跑向山後召集自己麾下的兵馬。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又四下看了看,繼續大聲咆哮,「鳴金,鳴金,命令胡深趕緊撤回原地。如有違抗,軍法從事!」

    「諾!」周圍的親兵大聲答應著,飛跑去山後的中軍帳內尋找銅鑼。石抹宜孫用目光估算了一下自己與胡深目前所在位置之間的距離,猛地又一跺腳,斷然做出更改,「罷了,不用鳴金了!他不可能聽得見。傳令,去傳令¥…。多去幾個人,讓所有將領,除了陳仲貞之外,都速速到山頂集合!」

    「諾!」正在飛奔的親兵腳底下絆了一下,答應著跑進向後山中軍帳。石宜抹孫又咬了一下自己的左手食指,用疼痛趕走心中的慌亂。右手則再度舉起從黑市上花重金購買來的望遠鏡,繼續朝淮安軍的炮陣觀瞧。

    微薄的暮色中,他看見義兵萬戶胡深騎在一匹圓滾滾的戰馬身上,「慢吞吞」地繼續朝淮安軍的炮陣衝去。跟在此人身前身後的,則是胡家軍的幾個義兵千戶,也都緊緊的拉著各自坐騎的韁繩,彷彿唯恐自己跑得太快,胡大海不能及時調整戰術一般。

    「蠢貨,蠢貨,下山時居然還騎著戰馬!」跟在石抹宜孫身側,六品都事葉琛也急得直跳腳。

    戰馬在下坡時最容易失蹄,所以這種情況下騎著戰馬趕路,未必用兩條腿跑著更快。而胡大海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寶貝火炮被人炸燬,接到警訊之後,肯定會以最快速度調集兵馬前來爭奪。

    「快點兒,快點兒,胡大海麾下的戰兵馬上就衝過來了!」陸續有其他浙軍將領趕到樊嶺頂部向石抹宜孫應卯,看到遠處正在發生的情景,急得張牙舞爪。

    胡深的戰術,不是完全沒有實現的可能。胡大海再老於兵事,如果是真的被胡深打了個措不及防,也需要花費一點時間才能做出正確反應。而胡深如果把握住機會,就有希望將十七門六斤重炮全部炸燬,替整個浙軍徹底解決掉最大的麻煩。

    至於胡深和他麾下的部曲能不能在炸掉了火炮之後全身而退,就沒幾個人在乎了。姓胡的平素仗著他麾下兵馬充足,說話做事趾高氣揚,沒少得罪了同僚。如果這回真的死在了淮安軍刀下,只能算將功贖罪!

    「蠢貨!這廝自己找死,怪不得老夫!」聽到身側充滿期待的叫喊聲,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勃然大怒。

    狠狠將望遠鏡摔到一名親兵懷裡,他咬牙切齒地咆哮,「爾等當胡大海是傻子麼?這麼明顯的引蛇出洞之計都看不出來?曲瀚、王章、劉毅,你們三個速速點起各自麾下的兵馬,去支援陳仲貞,死守打虎口。黃權、周通、慕容子瞻,你們三個點起兵馬,準備切斷打虎口到樊嶺之間的山路。其他人,也各自點起所部,嚴防淮賊趁機攻山!」

    「是!」剛剛趕過來的將領們愣了愣,帶著滿臉狐疑答應。

    胡深的兵馬已經衝進了淮安軍的炮陣,而淮安軍到現在,還沒能做出任何應對。從樊嶺這邊望過去,此番反擊得手的可能性已經超過了八成,為何自家主帥石抹宜孫就認定了胡深不會成功?

    正猶豫著是否奉命的時候,猛然間,耳畔傳來一陣嘹喨的喇叭聲「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穿雲裂石,氣沖霄漢。

    距離炮陣兩百步遠的左側,幾叢野草忽然被從睡夢中喚醒,動了動,舉起了銳利的長矛。

    緊跟著,距離炮陣右側大約兩百步遠的位置,數叢灌木也魚躍而起,對準已經衝到火炮旁的胡家軍,穩穩地端正了火槍。

    下一個瞬間,正對著炮陣一百步遠,也有無數山精樹怪被喚醒,藉著秋日最後的微光,朝獵物亮出銳利的牙齒。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號角聲連綿不絕,無止無休。

    蒼茫暮色中,數不清的淮安將士,頭上頂著野草編成的偽裝,身上披著灌木織就的掩飾,從距離炮陣一百到兩百步遠的石塊後,草叢中,樹林裡,站了起來。在都頭、連長、營長門的指揮下,迅速整隊,長槍在前,火銃靠後,堵住胡家軍的正面,左側和右側。

    「有埋伏!」胡深麾下,一些將領的反應也不算太慢。不待自家主帥做出決斷,就調轉身形,帶頭向來路潰逃。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又是一陣激越的號角,打破了胡家軍中所有人不切實際的幻想,兩大隊淮安軍從半山腰處跳起,一左一右,如兩扇大門般,堵住了胡家軍的退路。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號角聲宛若鬼哭,聲聲碎,聲聲催人老。

    淮安軍從四個方向,緩緩朝中間開始移動。速度不快,卻踩得地面上下起伏。而落入陷阱中的胡家「義兵」,則像受驚的羊群般,拚命朝自家隊伍最中央靠攏。彷彿能比身旁的袍澤多活一會兒,就可以逃出生天一般。

    「哥!怎麼辦,怎麼辦啊!」眼睜睜地看著淮安軍的長矛越來越近,幾個義兵千戶急得冷汗滾滾。臨出發之前,他們誰都不看好此番逆襲的結果。然而,胡深卻固執己見,非要冒一次險。

    「閉嘴,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試試,咱們就得一直蹲在那條溝裡挨炸,直到所有人死光!」當時,義兵萬戶胡深的話,依舊迴蕩在大夥的耳畔。顫抖的聲音背後,帶著如假包換的瘋狂。

    對於六品都事葉琛,死個三五百雜兵,不過是無關痛癢的一筆數字。對於浙東宣慰使石抹宜孫,三五百人的犧牲,也是微不足道的犧牲。然而對於他們龍泉胡家,損失的卻是自己的子弟、佃戶、奴僕,自己的家產,自己作威作福的憑藉。

    一天五百,十天五千,用不了二十天,他們這些義兵萬戶、千戶,一個個就全都成了光桿兒將軍,而龍泉胡家,在整個浙軍當中,也再發揮不出任何影響。

    所以石抹宜孫可以耗,葉琛可以耗,唯獨他們這些胡家嫡系子侄,不敢繼續幹耗下去。別人屬於旁觀者,說話從來不腰疼。而他們,卻必須想方設法給胡家留下更多的籌碼。

    所以,他們明知道此行是一次賭博,當時也都沒勇氣再勸阻胡深不要冒險。而現在,他們全都追悔莫及,卻沒有令時間倒流的可能!

    「慌什麼慌,老子還沒著急呢,你們著急什麼?」正當幾個義兵千戶恨不得以頭蹌地的時候,義兵萬戶胡深卻猛地瞪圓了眼睛,大聲呵斥。

    隨即,只見他猛地將胳膊伸向背後,從馬鞍橋上奮力抽出一面雪白的大旗,呼啦啦地舉在了半空當中,「處州義民胡深,在此恭迎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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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5: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破軍(中)

    「啊!」剎那間,胡深周圍的義兵將士都愣住了。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胡深本人,卻毫不猶豫地將白旗挑在了長槍上,迎風抖動,唯恐別人看不清楚。

    「處州義民胡深,躬迎王師。處州義民胡深,躬迎王師。」胡深的親衛們扯開嗓子,大聲宣告,彷彿事先排列過千百遍一般齊整。

    「投降!投降。」陷入重圍的胡家軍兵卒原本就沒剩下多少士氣。此刻見到自家主帥都主動向對手輸誠了,更不願意白白丟掉性命。紛紛放下兵器,大聲嚷嚷。

    他們如此識實務,反倒把四下圍攏而來的淮安第二軍團將士給弄了個措手不及。原本已經準備給虎蹲炮點火的艾絨,無法繼續下按;原本扣在板機上的食指,也再扳不下去。一個個瞪圓了眼睛,面面相覷。

    非但普通兵卒不知所措,負責指揮著兩個戰兵旅打埋伏的第二軍團副都指揮使伊萬諾夫,也花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接受了敵軍不戰而降的事實。手中長刀朝空氣裡虛辟了幾下,策馬上前斷喝:」你,你們這幫傢伙到底打得是什麼鬼主意?要舉義也該事先派人聯絡一下才對。怎麼,怎麼弄得如此魯莽?」

    「大人教訓的是。小可孟浪了。但那石抹宜孫爪牙遍佈全軍。萬一走漏風聲,小可死不足惜,卻會耽擱了胡元帥的大事。所以,小可才不得不冒此險。」義兵萬戶胡深挨了質問,也不生氣,又用力揮動了一下旗槍,朗聲回應。

    說罷,猛地將馬頭一撥。同時繼續大聲補充:「此間種種,且容末將過後解釋!機不可失,大人請速遣精銳跟我去接管打虎口。末將在那邊留了兩千心腹,淮安天兵不到。他們絕不會將打虎**給別人!」

    「啊!」已經吃了一次驚的伊萬諾夫,再度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了個目瞪口呆。張大嘴巴,眼神發僵,手中戰刀不知道該向哪邊去指。

    「事不宜遲,末將孤身帶路。這些弟兄,就有勞伊萬將軍看顧了。」好個胡深,要麼不賭,要麼賭個痛快。抖了抖白色大旗,獨身穿過自家軍陣,逕自奔打虎口而去。

    「站住!哎,你急什麼,趕緊給我,你趕緊站住!哪個說不相信你來?趙不花,你們帶著我的親兵趕緊去追胡將軍!如同他被傷到一根汗毛,老子拿你是問!」伊萬諾夫見此,不敢再懷疑此人的誠意。趕緊指派自己的親兵連長,騎著馬去追趕胡深。然後又沖著身邊的戰兵團長都石頭用力一擺指揮刀,「都校尉,你帶著二零三二團去搶打虎口。拿下此口後,立刻原地駐防!我會盡快派人去支援你!」

    「諾!」

    「遵命!」

    親兵連長趙不花和戰兵團長都石頭先後答應,各自帶領所部弟兄,急匆匆地去追趕已經跑出老遠的胡深。

    不帶他們走遠,伊萬諾夫又深吸了一口氣,將臨時戰術調整命令,連珠炮般發了下去。

    「李校尉,你挑選有力氣的弟兄,把虎蹲炮全都送上去。協助都校尉防守!」

    「王旅長,你們二零五旅攜帶所有輕重兵器,向打虎口行軍。隨時準備為二零三二團提供支援。」

    「黃長史,你速速派人給胡將軍送信,告訴他,情況有變。打虎口有可能不攻而克!」

    「許參軍,你.....」

    ......

    按照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原來的算計,浙軍上下誰都不清楚第二軍團手中還有多少六斤炮的彈藥。看到六斤炮的陣地過於突前,肯定就會有人不甘心一味地挨炸,主動選擇鋌而走險。

    所以胡大海才於炮陣周圍布下了陷阱,靜待浙軍入套。只要有人從打虎口衝下來試圖炸炮,淮安軍就立刻將其當作獵物困住。然後再派遣精銳逆沖而上,趁著浙軍來不及調整戰術的當口,強行奪取打虎口。

    這個計畫一環扣著一環,原本算計得頗為周密,誰料對手卻不按照常理出招,挨了一頓火炮之後,居然選擇了衝下來投降,甚至主動將打虎口雙手獻上。導致負責一線指揮作戰的伊萬諾夫措手不及,只能憑藉著多年領兵經驗,盡最大努力去調整部署,以免錯過了從天而降的戰機。

    好在淮安軍上下都訓練有素,軍隊結構建設又簡單明了。所以經歷了短暫的忙碌之後,很快就適應了新的戰場情況。倒是把伊萬諾夫本人,累了個汗出如漿,喘息著朝已經動起來的各路兵馬掃了幾眼,略作斟酌,跳下坐騎,緩步走到還在原地等候處置的降兵當中。

    「將軍!」親兵伙長馬哈拉試圖帶幾名弟兄跟上前保護,卻被伊萬諾夫用眼睛給狠狠瞪了回去。將目光再度轉向身邊的降卒,伊萬諾夫又換上了一幅長者的笑臉,和顏悅色地說道:「大夥不要害怕,既然你家胡將軍誠心來降,我淮安軍就不會虧待了他。無論他此番能不能帶領我軍拿下打虎口,老夫都保證把他囫圇個給你們送回來。至於你們,都是本鄉本土的人,想必未曾禍害過家鄉父老。待打完了這一仗之後,老夫自然會放爾等回家!」

    說著話,他又快速將面孔轉向當初跟在胡深戰馬兩側的幾名義兵千戶,毫不做偽地補充,「如果有人不想回家,想繼續馬上博取功名,我淮安軍也歡迎之至。不過當兵的,恐怕要先接受一番訓練才行。當將的,也得先進講武堂去讀上幾個月的書!」

    「讀書?」幾個胡家主支出身的義兵千戶,又喜又驚,疑問的話脫口而出。

    喜的是,自己投降之後,居然還有機會當官兒。無論大小,待遇終究跟身邊的佃戶、僮僕們有所不同。驚的則是,當一名領兵打仗的武將,居然還得去上學堂。萬一因為考試掛了馬尾巴而失去了晉身之機,再被趕回老家去,讓自己有何面目在同族兄弟跟前抬頭?

    「當然要讀了,否則我淮安軍的軍令,你們聽得明白麼?」早猜到眾人會有此一問,伊萬諾夫將腰桿挺直,非常自豪地回答。「不過你們也不用太擔心,講武堂不是縣學、府學,不教什麼四書五經。而領兵打仗的本事,多學一些總沒什麼壞處。況且連我這藍眼睛的西域人都能順利卒業,你們難道還用擔心自己當一輩子學生麼?!」

    「這,哈哈哈,哈哈...」幾個義兵千戶先是被逗得轉憂為喜,然後紛紛向伊萬諾夫施禮,「不敢,不敢,將軍大人您,將軍大人您是天縱之才。我等,我等豈敢跟您相比!」

    「狗屁個天縱之才,老子當年是僱傭兵!」伊萬諾夫把眼睛一瞪,搖著頭說道:「僱傭兵你們懂麼,就是別人出錢,我負責賣命那種。要不是遇到了咱家都督,老子恐怕早就不知道埋在哪裡去了,怎麼可能會有今天的風光?」

    後幾句話,他的確是有感而發。因此聽起來情真意切。眾胡家千戶門雖然不太確信他口中的都督就是朱屠戶,心裡頭的惶恐和不安也跟著減輕了許多。一個個再度相繼施禮,紛紛陪著笑說道:「那也是因為將軍您良材美質,最終得遇卞公。」

    「將軍何必妄自菲薄,古語云,天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志,勞其身形.....」

    「昔日將軍未逢其時,所以埋沒於眾人。而時機一到,自然若錐處穎中...」

    一個個引經據典,說得搖頭晃腦,唯恐自己讓周圍的同伴給比了下去。

    他們這些能做上千戶的,都是家族中的翹楚,從小就被逼著讀書識字,閱遍經史子集,所以說話時,一個個典故信手便可拈來。然而伊萬諾夫的漢語,卻只學懂了個皮毛。根本弄不明白誰是卞公,好好的錐子,為何非要往穎囊裡邊塞?眨巴著眼睛聽了好半晌,最終用力一揮胳膊,「行了,你們就別拍老夫馬屁了。咱們淮安軍看的是真本事,不是誰更能說會道。嘴巴總會騙人,而行動....」

    話說到一半兒,他忽然停住。抬起頭,踮起腳尖,目光越過人群去追逐胡深的背影。當看到打著白旗的胡深,已經被自己的親兵馬上要送進打虎口。而打虎口上,也紛紛舉起了白旗的時候,笑了笑,再度扯開了嗓門兒:「你家胡將軍已經殺上打虎口了,我淮安軍的一團一旅,差不多也快趕到了。你等真的想建功立業,不妨趕緊去把各自麾下的弟兄約束起來。然後跟著老子一塊去支援打虎口,萬一那石抹宜孫不甘心,咱們大傢伙就一起上,打他個屁滾尿流!」

    「是,末將遵命!」眾胡家千戶們聞聽,非常順從地就接受了命令。然後一個個興沖沖地去召集人手,準備大干一場。

    伊萬諾夫當然也不能只靠著這群降兵去打仗,轉身走回自家隊伍,又開始繼續調整部署。趁著他身邊沒有外人,二零五旅明律長史黃子德走到近前,用極低的聲音提醒,「將軍,那群胡家的人靠得住麼?與其讓他們去打虎口上添亂,不如將他們留在這邊!」

    「其中肯定有人靠不住。但一道見過了血,就都靠得住了!」伊萬諾夫迅速朝著幾個正在擦拳磨掌的降將那邊掃了一眼,然後用更低的聲音回應。「混蛋胡深,居然敢欺負老子讀書少,把老子當傻瓜耍。老子現在總算明白過味道來了,他根本不是真心來投降。他是眼看著插翅難逃了,才果斷恭迎王師了。若是剛才讓他偷襲得手,他肯定掉過頭就回去當他的蒙元功臣!根本不會將白旗掏出來!奶奶的,裡外裡,這小子無非就是想保住他手下這點兒兵馬。老子偏不,老子就不信,如果淮安軍有更好的出頭機會,有誰還願意繼續當他胡家的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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