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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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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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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5: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通淮 (下)

    某些人只有到了窮途末路,才能分辨出是非好歹。修煉了多年「演蝶兒」秘法後的妥歡帖木兒,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幾聲唏噓過後,伯顏乎都這些年的種種好處,瞬間湧滿了他的心頭。大元從立國之日起,皇后就有資格推薦或者直接任命屬於自己派系的官員,就連奇氏這個高麗女子,在朝堂中都有許多耳目爪牙,但是伯顏忽都卻沒有;大元朝歷任皇后,都會把持皇家田莊、商舖等各種產業,還不停地接納朝臣的贈送,奇氏和他的高麗族人,甚至直接將生意做到了揚州,但是,伯顏乎都卻沒有;大元朝的歷任皇后,都性喜奢靡,金銀珠玉收集起來沒夠,奇氏更是滿身珠翠,但伯顏乎都卻荊釵布裙.....

    妥歡帖木兒甚至清楚地記得,有一年上元節自己將所有后妃和皇子們召集起來全家團聚,奇氏曾經當著他的面兒嘲弄伯顏忽都衣著寒酸,看起來像個擠牛奶的牧奴,而不是一國之母。在場眾人無不陪著笑得前仰後合,而作為丈夫的他當時竟然沒有覺得奇氏的話有任何不妥。伯顏忽都自己,也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並無一句解釋或者反駁。

    現在想起來,若不是他這個皇帝和奇氏兩個逼迫過分,作為第一皇后的伯顏忽都,又何必自苦若斯!放在民間,明知道丈夫早已起了休妻之心,小妾隨時都準備上位,哪個女人還有心情插得珠寶滿頭?

    「擺駕,朕要去.....」忽然間愧疚得不能自己,妥歡帖木兒跳起來,大聲吩咐。話說了一半兒,竟然發現自己忘記了伯顏忽都的寢殿名稱,整個人頓時又是一僵,大顆的汗珠淋漓淌了滿頭。

    「聖上有旨,擺駕坤德殿——!」太監總管高文過反應甚為敏捷,憑著妥歡帖木兒的半句話,就猜出了他想去的地方。

    「是!」從東暖殿外湧進四名太監和四名宮女,拿貂裘的拿貂裘,攙胳膊的攙胳膊,前呼後擁著妥歡帖木兒往外走。

    「滾開,朕還沒到走不動路的時候!」妥歡帖木兒卻忽然又發了脾氣,一巴掌一個,將兩名試圖攙扶他的太監拍出半尺遠。

    兩名小太監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了什麼地方,嚇得立刻跪倒在地,叩頭不止。妥歡帖木兒見到了,忍不住再度長長嘆氣,「唉——!廢物,全都是廢物!你們都給朕滾起來,朕今天懶得搭理你們。後邊跟著,別當朕已經七老八十了一般。」

    說罷,抬起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才走了一百二三十步,卻發現自己的呼吸聲居然已經粗壯如牛。

    不到四十卻已經變得十分健忘,不到四十居然腿腳已經開始蹣跚。當初修煉演蝶兒秘法之時,高僧分明說此術可以益壽延年,修到極致甚至能與天地同盈衰,永不再墜輪迴。而現在.....

    那些所謂的高僧,竟然全都是騙子!他們混進皇宮來,一則為了豐厚的賞賜,二來,恐怕就是圖的與自己這個皇帝一道分享數不清的美女......。他們怎麼能這般無恥?他們怎麼敢這般無恥?

    剎那間,更多的汗水從妥歡帖木兒額頭上滾落,幾乎打濕了他的衣領和前胸大襟。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他都不算是個笨人。否則當年也不可能剷除了權相伯顏,誅殺垂簾的太后,又將那麼多試圖染指皇家權力者一一屠戮。然而,在忽然清醒過來之後,他卻驚愕地發現,自己最近幾年的日子過得是何等的荒唐,何等得無恥下流!

    跟別的男人一道開無遮大會,甚至還曾想要拉上自己的妻子。即便在民間,賤到如此地步的男人也是鳳毛麟角吧!如此想來,奇氏棄他而去,還有什麼錯處?太子謀反奪位,又有何可指摘?即便是李思齊,恐怕也很難算作奸佞。雖然他與賀唯一聯手殺光了皇宮裡的番僧,搶走了所有被番僧染指過的女人。但是,他畢竟給了朕一個活著反思之機。否則,再繼續修煉下去,恐怕用不了兩年,朕就得命喪黃泉。

    「朕,朕,朕.....」不知不覺間,妥歡帖木兒主動將胳膊搭在了高文過的肩膀上,兩腿發軟,上下牙齒不停地相撞。

    「陛下,坤德殿馬上就到了!」高文過不明白妥歡帖木兒為何會變成如此模樣,主動將腰彎下了些,同時小聲安慰。

    雖然天氣已經轉暖,身上還披著厚厚的貂裘,妥歡帖木兒卻冷得瑟瑟發抖。先前被汗水濕透的小衣兒,黏黏地裹在了身體上,令他每走一步,都如墜冰窟。

    「朕,朕知道!朕,朕不,不能現在去見她。掉頭,送朕回東暖閣!不,朕,朕還是現在就去。不,朕,朕需要先,先喝,喝一碗熱,熱熱的奶茶!」一邊哆嗦著,他一邊喃喃地命令。轉眼間,主意已經變了很多次,最終,還是將腳步停了下來,再也不肯向前多走半步。

    「轉身,回東暖閣。吩咐御膳房,現在就去熬奶茶!」高文過拿他沒辦法,只好帶領太監宮女們,攙扶著他往回走。才又走了十幾步,妥歡帖木兒卻再度回轉身體,喃喃地吩咐,「算了,還是去見見她吧。朕,朕,朕已經走到這兒了!」

    「起駕,去坤德殿!」高文過愣了愣,苦笑著再度發號施令。

    這回,妥歡帖木兒總算沒有再改主意,被大夥簇擁著迤邐前行。不多時,就來到了第一皇后,伯顏忽都的寢宮。

    早有宮女預先給伯顏忽都傳了話,提醒她迎出了門外。夫妻兩個忽然見了面,彼此都微微一愣,感覺竟然恍如隔世。

    「你,你比原來,原來老了!」木然進了屋子,又發了半晌的呆之後,妥歡帖木兒猛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了一句,隨即面紅耳赤。

    雖然沒有生病,事實上,他現在的狀態與大病初癒的人沒什麼兩樣。腦子也時而靈光,事兒發木。想當年伯顏忽都與他成親時,不過荳蔻年華。在坤德殿裡苦熬了十四五年,怎麼可能還保持得了少女般的容顏?而將她折磨得未老先衰的負心漢,又是哪個?若不是奇氏忽然背叛,他這輩子怎麼可能還想起伯顏忽都這個第一皇后來?

    「世間哪有不老的人?況且妾身是蒙古女子,天生就比漢家和高麗女子老得快些!」伯顏忽都卻早已把一切都看開了,衝著他笑了笑,柔聲回應。

    草原氣候惡劣,生存艱難。所以蒙古女子都如杏花,開得早,開得熱烈,凋零得也極為匆忙。這,幾乎是大都城內人盡皆知的事實。但皇宮的女人,怎麼能與尋常牧羊女子相提並論?她們的飲食起居條件,比牧羊女子強了何止萬輩,比尋常漢人大戶之女也強了不止百倍,按理,三十出頭正該嬌豔如牡丹怒放才對,怎麼可能已經只剩下了瑟縮的殘枝?!

    結果,一番善意的解釋,非但未能讓妥歡帖木兒減輕內心的負疚。反而令他的臉色愈發紅潤,隱隱彷彿要滴出血漿來。「朕,朕今生,今生負,負你良多!」

    「陛下,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你我畢竟都已經不再年青!」伯顏忽都被他魯莽的舉動逗得莞爾一笑,眼神裡,居然露出了幾分母性的溫柔。「況且國事已經艱難如此,陛下如果有那份精力,還是好好想想怎麼應對眼前危局才好。至於妾身,自小便有長輩算出妾身命苦,能有個房子遮風擋雨就已經滿足了,早就不奢求更多!」

    「這,這......」妥歡帖木兒聞聽,恨不得找個地縫,一頭紮進去永遠不再出來。從十六歲被冷落到三十幾歲,現在才聽到自己幾句懺悔之言,豈不是太晚?況且即便自己這個皇帝誠意悔過,還能善待得了她幾天?恐怕不用三個月,淮安軍就會打到了大都城外了。到頭來除了陪著自己一死,伯顏忽都還能落下個什麼?

    「陛下不必多想,咱們蒙古女子,向來是嫁了誰,這輩子就跟著誰。富貴貧賤,都會認命。」見妥歡帖木兒又尷尬地說不出話來,伯顏忽都笑了笑,繼續低聲勸慰。「只是妾身,很早之前就知道陛下非,非逞一時血勇之輩。所以才想勸陛下早做打算,免得萬一戰局不利,又來不及出獵塞外,留在城裡處處仰人鼻息!」

    所謂非逞一時血勇之輩,實際上是說妥歡帖木兒膽子小,性情陰柔有餘而陽剛不足。所謂「萬一戰局不利.....留在城裡處處仰人鼻息」,實際上說的是妥歡帖木兒不能做俘虜,一旦做了俘虜之後肯定會搖尾乞憐。這兩個意思,伯顏忽都儘量表達得隱晦委婉,給自家名義上的丈夫留足了顏面。然而,話音落後,依舊讓對方羞愧得幾乎捂著臉逃走。

    「你,你不知道!」再也不肯與伯顏忽都目光相對,妥歡帖木兒盯著地面,喘息著**,「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定柱他們幾個,不會准許朕做任何決定。朕,朕早就已經打算將皇位交給太子了,可是,可是朕的聖旨卻通不過中書省,朕,朕想下個中旨,也無法送出大都城!」

    幾乎是平生第一次,他肯坐下來跟伯顏忽都商議朝政。卻沒想到,說出來的消息如此令人無奈。那伯顏忽都聽了,先是微微皺了下眉頭,隨即,目光向周圍的太監宮女們緩緩探詢,待從後者臉上找到了足夠的肯定暗示後,又開始笑著搖頭,「嗤!這幫傢伙,可真是膽大包天。居然連劫持聖駕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了。不過,他們這些人真的能做到完全一條心麼,以臣妾之見,應該會很難吧?!」

    「你們出去,都出去,離開宮門二十步,非朕和皇后的召喚,誰也不准靠近!」妥歡帖木兒心裡打了個哆嗦,趕緊大聲開始清場。「高文過,你不要走。你站在門口。有人敢不聽朕的話靠近,你,你就立刻給朕咳嗽幾聲!」

    「是!」太監總管高文過哭笑不得,躬身行了個禮,倒退著出門。

    妥歡帖木兒主動送到門口,親手關上了寢宮大門。又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四下張望了好幾遍,才緩緩走回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不瞞你說,他們幾個肯定心思不在一處。那定柱。賀唯一都是傻的,明知道未必能打得過朱屠戶,卻寧願拉著朕跟他們一起去死,也不准朕去冀寧投奔太子。而那李思齊、汪家奴和月闊察兒,恐怕各自有各自的退路。特別是汪家奴父子,他們汪家世代經營陝西,門生故舊遍地。即便去了太子那邊,為了陝西的援兵和錢糧,估計也沒人敢把他們怎麼樣!」

    「那,那陛下為何不早點兒宣汪家奴進宮?」沒想到妥歡帖木兒被嚇成了如此模樣,伯顏忽都再度皺眉。這可跟當年剷除伯顏,誅殺皇太后卜答失裡的妥歡帖木兒,完全是兩個人,徹底超出了她的想像極限。然而,這麼多年,她也早就習慣了失望,雖然有些不適應,卻也不會失望更多。「莫非陛下還想看看,他們到底能否打贏朱屠戶麼?」

    「朕沒辦法啊,朕真的沒辦法!」妥歡帖木兒跺了跺腳,咬牙切齒。「朕都跟你說過,不想再當皇帝了。早交卸出去,早落個一身輕。太子雖然不孝,朕手頭已經沒一兵一卒了,他倒也不至於非要送朕歸西才肯安心。可汪家奴父子雖然在陝西有強援,於大都城內卻沒什麼人馬可用。而賀唯一和李思齊,一個掌握了朕的怯薛,一個帶著十萬虎狼。朕如果,如果再謀事不秘,被他們兩個察覺。他們可能不會殺朕,卻,卻未必不會像當日誅殺番僧那樣,再度血洗皇宮!」

    「原來陛下還在乎妾身的死活!」伯顏忽都聽了,心中竟然湧起幾分欣慰。「可那李思齊和賀唯一,不能整天盯著陛下您吧?!妾身聽宮女們議論,說朱屠戶的兵馬都快打到德州了。他們難道就不準備迎戰於道,而是一直蹲在大都城裡,等著朱屠戶打上門來?!」

    「那,那倒是不至於?」妥歡帖木兒想了想,終於平心靜氣地搖頭。「大都城內的存糧,還是當初哈麻給積攢下來的呢。滿打滿算,也就夠軍隊再吃三個月。而一旦讓朱屠戶的兵馬過了涿州,根本不用再打,將通州、盧溝橋與北面的龍慶州一堵,大都城內的人就得活活餓死!」

    好歹做了幾十年皇帝,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站在敵方的角度稍加琢磨,他就斷然推翻了死守大都的可能。眼下大都城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並且不缺除了吃飯喝酒其他什麼都不會幹的世襲貴胄。真的被朱屠戶的兵馬圍了城,恐怕不待糧盡,就會有人主動在城裡邊造反,與徐達等賊裡應外合。

    「那陛下何不主動鼓舞士氣,讓李思齊和賀唯一等人早日南下迎戰叛賊?!」正所謂,旁觀者迷,當局者清。聽完了妥歡帖木兒的分析,伯顏忽都一招,就給他點明了接下來的努力方向。

    「那,那豈不是送,送他們去死?!」妥歡帖木兒激靈靈打個哆嗦,本能地大聲反駁。「以逸待勞,他們還毫無勝算。南下迎戰,從德州往北幾乎無險可守,而那徐達又新收了太不花的七萬殘兵。敵軍現在已經快是我軍的兩倍了,賀唯一和李思齊怎麼可能打得贏?!」

    「陛下,小聲,您剛才還擔心隔牆有耳呢!」伯顏忽都笑了笑,低聲提醒。

    「啊,啊----!」妥歡帖木兒如同受驚的兔子一般跳起來,跑到窗口處再度四下張望。待確信了沒有人偷偷靠近,才又匆匆忙忙走到伯顏忽都面前,用更低的聲音說道,「打不贏,賀唯一根本就不知兵。李思齊比他強一點兒,但兵馬數量又太少了。即便把李漢卿手中那三千忠義救國軍加上,也不可能擋得住徐達傾力一擊。」

    「可陛下先前還說呢,留在大都城裡,也是坐以待斃!」伯顏忽都又笑了笑,眼神裡帶上了幾分嘲弄。

    「朕,朕的確說過。但,但是朕....」妥歡帖木兒喃喃半晌,無可用之言以對。整軍出戰,等同於催賀唯一、李思齊兩個去送死。固守大都,也盼不來太子那邊的元兵,到頭來大夥還是一起去死的結局。與其一起死,不如.....

    猛然間,他明白了伯顏忽都的意思。興奮地一躍而起,雙手抱住對方肩膀,「你是說,你是說讓朕把他們支開,然後再想辦法聯絡汪家奴父子,一道出奔,出獵冀寧?!你,你真是朕的福星,一語點破夢中人!」

    「皇上過獎了,妾身,妾身只是不想讓皇上和妾身都落入敵手罷了!」伯顏忽都輕輕晃了下肩膀,掙脫了他的雙手。「妾身不是惹陛下生氣,故意提那些不開心的往事。妾身....」

    勉強笑了笑,她慘然說道:「妾身做了這麼多年有名無實的皇后,可不想臨了,卻落到淮賊手裡,被當作亡國之婦。妾身也不想去冀寧,去投奔那對母子。如果能平安離開大都,妾身想跟陛下求份人情,還請陛下恩准...」

    「你說,朕答應。朕什麼都答應!」妥歡帖木兒被對方臉上的淒涼,弄得心中發慌。紅著臉,低聲打斷。

    「妾身想去嶺北。妾身聽父親說過,妾身老家在達賚諾爾,風景如畫。妾身從來沒去過,如果陛下恩准,妾身想回老家去看一眼,在那裡頤養天年!」伯顏忽都蹲身,以臣禮緩緩下拜。(注1)

    注1:達賚諾爾,又叫達來湖。呼倫貝爾草原上的一個大鹹水湖。湖面近二十年迅速縮減,但到現在依舊有兩千多平方公里。此地生產美女,宋末時,部落首領與鐵木真交好。窩闊台汗有旨:弘吉剌氏「生女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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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出洞(上)

    「你,你也要離開朕,。」妥歡帖木兒一聽,立刻大急,劈手抓住伯顏忽都的肩膀,死死不肯放開,「不行,你不能走,朕,不讓你走,朕,朕知道,朕知道以前的確對你不起,但,但朕,朕今後,朕可以發誓,今後一定會好好待你。」

    「陛下,一旦到了太子那邊,您,您可就是太上皇了。」一股無法掩飾的痛楚,直抵伯顏忽都的心臟,然而,她的笑容卻依舊嫻靜如花,「陛下可以做唐明皇,妾身,『妾身可不想輾轉峨眉馬前死』,所以妾身去了達賚諾爾,對陛下,對太子,對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朕,朕可以帶著兵馬一起去,昔日如果玄宗不是錯信了陳玄禮,也不至於有馬騩之劫。」妥歡帖木兒的手臂哆嗦了一下,卻依舊捨不得鬆開。

    「如果他們肯聽陛下號令,陛下又何必跟妾身商量送他們去迎戰朱屠戶。」像看著一個淘氣孩子般看著妥歡帖木兒,伯顏忽都輕輕搖頭,「他們當中,又有哪個比得上當年的陳玄禮。」

    夫妻兩個一個出自孛兒只斤氏,一個出自洪喇吉氏,都是地道的蒙古人,然而,彼此之間交談卻用得全是漢語,引起漢家典故來也毫無遲滯。

    昔日唐明皇帶領後宮和百官出奔,才離開長安百餘里,太子李亨就勾結陳玄禮舉行了一場兵變,盡誅楊國忠及所謂的楊氏黨羽,逼迫唐玄宗賜楊貴妃自盡,隨即,父子分道揚鑣,一個去了蜀中,一個去了靈武,未幾,李亨在靈武自立為帝,遙尊李隆基為太上皇,從此李隆基再也無法掌控朝政,直到最後鬱鬱而終。

    這段典故里邊,起到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物就是唐玄宗的鐵桿心腹,禁衛軍主將,追隨了他四十餘年的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如果不是此人帶領禁軍主動投靠了太子李亨,後者根本沒有勇氣從年邁的玄宗手裡奪權,更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而現在,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的實力,卻遠遠超過了當年的李亨,反觀妥歡帖木兒身邊諸將,對他的忠誠度卻連陳玄禮都不如。

    換一種更淺顯解釋,不將定柱、賀唯一、李思齊等人送入虎口,妥歡帖木兒就是這些人的傀儡,而將定柱等人連同最後的十幾萬兵馬送葬之後,妥歡帖木兒就是孤家寡人,甭說沒能力保護伯顏忽都,就連他自己,能不能平安當一輩子太上皇,都得看愛猷識理達臘母子高不高興,從先前母子兩個聯手謀逆的舉動上看,很顯然,太子殿下不是個下不了狠心之人。

    想到自己縱使保得了性命,終究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妥歡帖木兒忍不住一陣陣悲從心來,愣愣地將緊握在伯顏忽都肩膀上的手指鬆開,他哽嚥著道:「朕,朕也不走了,朕,朕和你一道留在大都,朕,朕,朕,大不了,大不了就殉了,殉了」

    想說以死殉社稷,他卻又怕了口彩,哪天真的一語成讖,喃喃半晌,終是最後化作一聲低沉的嘆息,「唉」

    「陛下,天晚了,陛下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養足了精神,明天早朝時,也好有力氣讓定柱他們按照您的意思行事。」伯顏忽都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失望,笑了笑,柔聲奉勸。

    妥歡帖木兒這會兒卻變得非常敏感,立刻感覺到了伯顏忽都的眼神波動,一瞬間,面紅過耳,低下頭,不敢與對方目光想接,又過了半晌之後,再度嘆了口氣,踉蹌著「落荒而逃」。

    「唉,,。」望著妥歡帖木兒衰老的背影,第一皇后伯顏忽都也低聲輕嘆。

    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心裡居然已經沒有了絲毫怨恨與哀傷,相反,卻是湧滿了前所未有的安寧與祥和。

    那個自私且膽小的男人,原本就不值得她傷心,倒是她自己,白白地被這座皇宮囚禁了許多年,白白浪費這輩子最好的光陰,待離開大都城後,夫妻兩個應是永無相見之日,那樣最好,免得自己心煩,免得自己再抱怨長生天沒長著眼睛。

    「皇后,天快黑,婢子去傳晚膳吧,。」當年陪伴他入宮的貼身婢女娜仁悄悄地走進來,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沒胃口,說實話,御膳房做出來的東西,我早就吃膩了。」伯顏忽都看了她一眼,懶懶的說道,「你幫我關上門,順便翻翻箱子,找幾件厚實的衣服,說不定將來還能用得上。」

    二人在深宮裡一道擔驚受怕多年,彼此間早已沒有主僕間的尊卑隔閡,剩下的,只有濃濃的姐妹情誼,所以說話時,她根本不必帶任何隱瞞。

    對於妥歡帖木兒的離開,娜仁也和伯顏忽都一樣,絲毫不覺得失望,那個涼薄的男人已經馬上就要丟掉江山了,勉強跟他在一起,反而被他拖累,還不如像往常一樣,同住在一座皇宮中,卻老死不相往來,然後在機會到來時,各自散去,這輩子誰再也不欠誰。

    但伯顏忽都的身體情況,她卻不能不管,想了想,又笑著補充道:「也未必沒什麼好吃的,下午的時候,寶珠王爺送了幾頭黃羊進宮,說是您的幾個侄兒專門去山上城外孝敬姑母的,這會兒,御膳房應該收拾乾淨了。」

    「春天的黃羊,瘦得皮包骨頭一般,有什麼好吃的,寶珠他們父子幾個真是多事。」伯顏忽都皺了皺眉頭,低聲說道。

    在進宮做第一皇后之前,她可算得上弓馬嫻熟,對獵物種類、質地,以及狩獵的最佳時間、禁忌等都瞭如指掌,春天從來都不是打獵的好季節,無論是從獵物繁衍,還是肉質口感角度,都不宜殺生。

    而寶珠,猛然間,想起了自打自己的親生兒子真金夭折後,娘家這位親弟弟,就再沒靠近宮牆半步的事實,她臉上再度湧起一絲嘲弄的笑容,「罷了,難得毓德王一片心意,你去讓御膳房給我烤一片黃羊脯子,外加一碗湯來,順便指使人去王府一趟,問問他們,達賚諾爾湖今年冰化了沒有,我記得那裡的紅眼兒華子魚,可是人世間難得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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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出洞 (下)

    妥歡帖木兒與伯顏忽都兩人已經不相往來多年。所以定柱等人安插在皇宮裡的眼線,誰也沒注意到,就這一天在晚飯之後,伯顏忽都的貼身女官娜仁悄悄回了一趟娘家。結果第二天早朝,在幾個權臣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忽然有一大票平素很少上朝的蒙古王爺們聯手跳了出來。

    「右相先前說,要失地存人,拉長淮賊的補給線,消耗淮賊的兵力和士氣。結果淮賊初渡河時總兵馬不過九萬餘,打到了濟州時,人馬就變成了十三萬。數日前又收了太不花所部**萬殘兵,再加上從登州趕去匯合的另外一支淮賊,如今,那徐達麾下總兵力竟變成了二十五萬之巨,而右相卻依舊遲遲按兵不動。莫非右相還要繼續失地存人,待淮賊湊夠一百萬,才肯跟其交手?!」燕王也吞帖木兒年齡最長,在皇親國戚裡算得上德高望重,翹著花白的鬍子,大聲問責。

    「可不是麼,右相說是自己一心為國。先前做了許多出格之事,大敵當前之下,我等也都信了。可右相卻放任朱屠戶長驅直入,卻遲遲不肯發兵,到底所圖為何?」忠順王托敏也不甘落後,挺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滿臉憂憤。

    「是戰,還是守,右相總得給個決斷。像這般半死不活的拖著,還能拖上幾時?」寧王為人厚重,說話條理清楚。可他拋出來的問題,卻令人更加難以應對。

    「可不是麼,越拖,淮賊氣焰越是高漲。而地方士卒官吏,卻越是不知所措!」

    「每天幾千十萬雙眼睛看著大都,就等著右相派兵救民於水火了。可是右相卻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非但兵不急著派,連個應對的韜略都不曾拿出來!」

    「......」

    其他諸如敏德公、廣德公、濟郡王、忠勤王之類,也爭先恐後幫腔,唯恐表現得晚了,讓人忘記他們也是皇親國戚中的一員。

    定柱在頭天晚上,與賀唯一等人謀劃了大半夜,始終覺得在平原上作戰,大元這邊很難取得上風。而據固守大都待援,也沒任何把淮安軍拖垮的指望。首先太子那邊肯定不會發一兵一卒,其次,照著目前各地兵馬打不過就投降的態勢,說不定屆時徐賊都不用派遣淮安軍攻城,直接靠立功心切的降兵降將屍體「堆」,都能將大都城的城牆給「堆」垮。

    戰守兩難,他們幾個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一整個晚上時間幾乎都在爭論,到了後半夜才悻然散去,結果今天早晨上朝時,每個人都有些神情恍惚。

    但是作為整個大元朝最後的頂樑柱,時局縱使再難,定柱卻不能於朝堂上當眾明說。否則,原本所剩無幾的士氣,恐怕瞬間就要煙消雲散。萬一有人把這些話傳播出去,各地官兵就更不會在淮賊的兵鋒前認真抵抗。說不定,各地達魯花赤、總管、義兵萬戶、千戶們、會爭先恐後打開城門迎接淮賊,以求在新朝能繼續他們的富貴榮華。

    「諸位大人稍安勿躁!」想到這兒,強忍著劇烈的頭疼,右相定柱大聲打斷,「賊兵未至,我等不能自亂陣腳。兵,肯定要出的。可怎麼出?出多少?誰人為主將,卻得從長計議!」

    「我等沒亂,是右相大人您自己先亂了!」

    「誰人為主將,這還用計議什麼?當年脫脫大人在位時,哪次不是親領大軍?!」

    「都不用說脫脫,咱們大元歷任丞相,哪個不是上馬統軍,下馬安民?!」

    「就算哈麻差了些,與淮賊明裡暗裡勾勾搭搭。但好歹他能讓淮賊兵馬不過黃河,能讓糧船和貨船從運河上一直走到大都城裡頭來!」

    ......

    四下里,反駁聲又是宛若鼎沸。非但帝后兩族的貴胄們,就連汪家奴所掌控的御史台,都有許多以噴人為業的傢伙,啞著嗓子加入了「聲討」隊伍。

    他們說出來的話很難聽,但是,卻誰也不能認為他們的話毫無道理。大元朝的文武職責劃分相當混亂,向來是當朝右相兼管軍務和民政。歷代右相都是平素留在大都城內輔佐君王,遇到內亂或者外戰,就主動請纓帶兵四下征討。有那麼多眾所周知的榜樣在,讓定柱根本沒臉說自己面前困難重重,更沒有勇氣拒絕親自領軍。

    因此聽著聽著,他就莫名地焦躁了起來。用力跺了幾下腳,大聲咆哮:「閉嘴,爾等都給我閉嘴!誰說本相已經亂了,本相有什麼謀劃,需要跟爾等一一匯報麼?本相當然有自己的章程,但本相需要提防有人暗通淮賊,所以今天偏偏就不能說出來!」

    他不提「暗通淮賊」這個茬還好,一提,立刻捅了馬蜂窩。說實話,滿朝文武,包括他定柱本人,這兩年都沒少從南北貿易中撈取好處。特別是冰翠分銷和羊毛統購這兩大項日進斗金的買賣,在大都城內,沒點兒背景和實力的,根本不可能沾手。而一旦手上沾了銅臭,自然就少不得了跟淮揚商號的大小掌櫃、襄理們打交道。明裡暗裡總得有些人情往來。很多朝廷這邊的秘密,就是通過類似關係,轉眼就從大都就傳到了揚州。

    所以若論誰通淮的嫌疑最大,原右相哈麻當排第一個。然後以獲利多寡算起,他定柱保證落不下前五,然後才是太尉月闊察兒,御史大夫汪家奴等。其餘大人,最多只能跟在前十後邊喝湯。

    「你說誰?你有本事把他的明字點出來?點出了我們立刻動手殺了他,甭管他是哪個王爺,手裡握沒握著重兵!」燕王也吞帖木兒光棍眼裡容不下沙子,狠狠推了定柱一把,大聲咆哮。

    「好啊,防賊防到爺們頭上來了。爺們還說,你定柱勾結淮賊呢!否則,當初為何要逼反了雪雪,如今又對太不花見死不救?逼得他不得不率部向徐達投誠?!」

    「我等再怎麼著,未曾派兵進入過皇宮。倒是你這對大元忠心耿耿的,都已經管到了皇上頭上!」

    .....

    忠順王、寧王、相王、還有一大堆國公、郡公,御史清流,緊隨也吞帖木兒之後,群起反駁。

    先前定柱跟大夥商量都沒商量,就直接跟李思齊這個漢人聯手血洗了皇宮,已經令貴胄和清流們咬牙切齒。可當時看在淮賊大軍壓境的情況下,眾人也只能暫且忍下這口氣,以免內亂擴大,讓朱屠戶坐收漁翁之利。

    可大夥如此退讓,換回來的卻是一頂「暗通淮賊」的大帽子,可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那可是抄家滅族的罪名,無論將來把淮賊打退了,還是被淮賊打退了,背上此罪名的人,都不會有任何好下場。

    右相定柱沒想到今天這些王公貴胄和清流們,會揪住自己死纏爛打。一時間,根本招架不過來。偏偏他昨夜幾乎一整夜沒闔眼,身體睏乏至極。於是越聽越耐不住性子,越聽越火往上撞,猛然間把心一橫,右手直接朝腰間摸去。

    上朝當然不能佩戴武器,可是他如果動了殺心,發現武器不在手,隨後就可以命令當值怯薛入內,將圍攻自己的眾人全部一網打盡。那樣的話,大元朝就更沒指望了。恐怕沒等朱屠戶兵臨城下,城裡的人已經翹首為盼。

    好在左相賀唯一反應迅速,發覺定柱要暴走,***先一步大聲呵斥:「住口,爾等當著陛下的面兒圍攻右相,成何體統?!莫非我大元律例全都是擺設麼?莫非爾等眼裡早就沒有了陛下,所以公然咆哮朝堂?!」

    一連串罪名扣下來,眾人的氣焰頓時就是一矮。就在這當口,始終沒有說話的妥歡帖木兒卻用手輕輕拍了下御案,笑著和起了稀泥,「好了,都別鬧了。左相不要懊惱,他們也是為了大元。右相也不必生氣,大夥今天的一些話,雖然尖刻了些,可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朕把禁軍、保義軍和怯薛都託付給了中書省和樞密院,兩位丞相,還有汪卿、李卿。你們幾個,當然該早點想辦法擊退淮賊,給天下一個交代才是!」

    「這.....,臣等遵命!」被點到名字的定柱、賀唯一、汪家奴、李思齊四人,先是愣了片刻,然後相繼躬身。

    他們可以殺掉妥歡帖木兒身邊的太監,他們可以血洗那些禍國殃民的喇嘛,他們甚至可以劫持妥歡帖木兒,令後者無法傳位給太子。但是,他們卻不能當著滿朝文武和眾多王公貴胄的面兒,直接沖上去打妥歡帖木兒的耳光!

    畢竟,如今這個搖搖欲墜的朝廷,還需要妥歡帖木兒這塊招牌才能支撐得下去。而後者的話也不算太過分,有多大權力就需要盡多少責任。所有兵馬大權都交給他們幾個了,朝政也讓他們幾個盡數把持了,他們幾個當然有責任盡快解決掉眼前危局。

    「若是右相親領大軍迎戰淮賊,本王願意捐資一萬犒師!」正當四人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交代的時候,第一皇后的親弟弟,毓德王寶童,忽然主動站出來表態。

    一萬貫對滿朝文武來說,都不算大數字。去足夠一百名戰兵的數月開銷。而如果滿朝文武人人皆如毓德王,大軍又何愁無餉可發,人馬又何愁無糧草可用?

    「寶童真不愧毓德兩個字。」妥歡帖木兒一旦把精力全放在內鬥上,能力不是一般的強。當即,就從御書案後站起身,紅著眼睛做出回應,「右相,朕準備給毓德王加封一千戶食邑,另外賜大都城外皇莊一座。不知道可否?」

    「國難當頭,陛下當中獎忠義之士。微臣不敢勸阻!」定柱氣得直打哆嗦,躬下身去,大聲答應。

    大元天子向他這個右相當眾請示,這不是明擺著說他是個真正的權奸麼?他又怎麼可能,果斷將天子的提議駁回,真正帶上權奸的帽子?!也罷,既然你妥歡帖木兒急著讓將士們去送死,本相就帶他們去送死好了。反正就是一條命的事情,送出後就再也不欠誰的。

    沒等他堵著氣把禮行完,忠順王、寧王、相王、還有一大堆國公、郡公再度一擁而上。「本王也捐一萬貫!」

    「本王捐五千貫!」

    「本王捐八千貫!」

    「本王手裡沒那麼多現錢,願捐獻駿馬五百匹,以壯丞相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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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毒牙(上)

    有道是,眾人拾柴火焰高。

    一干平素見人就哭窮的皇親國戚們齊心協力,轉眼間就給大元朝硬生生湊出了四十餘萬貫軍餉,這下,可是讓右相定柱再也沒理由推脫了,張開困惑的眼睛朝著左相賀唯一、樞密院知事李思齊、御史大夫汪家奴等人凝望了片刻,咬著牙,大聲承諾:「某先前之所以無法下定決心親提大軍平叛,所慮無非是糧餉不足而大都城內人心亦不安穩爾,既然諸公眾志成城,個個舍家為國,某又何惜此身,,今日咱們不妨就將出征方略定下來,待兵馬糧草一齊,某立刻領兵去與徐賊一決雌雄。」

    「某願領禁軍與右相大人同往。」月闊察兒四下看了看,也斷然下定了決心。

    眾位皇親國戚平素都什麼德行,他心裡清清楚楚,當年右相脫脫不過是因為國庫空虛,欠了幾個月俸祿沒有發放,按道理,誰家也不至於為幾百貫的收益斷了炊,可他們卻立刻像餓紅了眼睛的野狗一樣跳了起來,與妥歡帖木兒和哈麻等人一道將脫脫置於死地,而今天,他們忽然幾千,上萬貫地出資,眼睛都不帶眨一下,若說其中沒有什麼貓膩,簡直是傻瓜都無法騙過,但是他們卻偏偏就這麼做了,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愉悅,絲毫不管敵軍已經近在咫尺,這樣的一個朝廷,這樣一群鼠目寸光的瘋子,恐怕鐵木真大汗復生,都無法令其起死回生,誰要是還想著與之同生共死,那就不是孤忠,而是腦袋被馬蹄踩過了。

    月闊察兒自問腦袋沒被馬蹄踩過,所以打算趁著最後的機會,將禁軍的兵權搶回一部分緊握在自己手裡,以備關鍵時刻之需,同樣腦袋沒有被馬踩過的還有哈麻的妹婿,樞密院副知事禿魯帖木耳,只見他眼睛快速轉了幾下,撅著公雞屁股,用力擠出了人群,先衝著妥歡帖木兒行了躬身禮,然後又將面孔快速轉向了定柱,主動請纓,「某身為樞密院副知事,平素總以竊據此位卻不能為國盡力為恥,此戰,請右相一定用我為先鋒,我願領一哨兵馬,替大軍開道搭橋,安營立寨。」

    「李某不才,願領忠義救國軍,與大人共同進退。」

    「某雖然武藝低微,亦願帶一支偏師,繞路迂迴敵後。」

    「」

    兵部侍郎李漢卿、樞密院同僉古斯、樞密院判官海壽等,也紛紛出列,主動表態願意替定柱分憂。

    眼下大都城內外總兵馬不過二十萬出頭,其中還有十餘萬為李思齊麾下的保義軍,根本不可能讓任何人染指,剩下的部分,如果真的分派給禿魯帖木兒等人,就根本不用再去與徐達交手了,走到半路上,恐怕大軍就分崩離析,當即,左相賀唯一用力咳嗽了幾聲,笑著說道:「諸位拳拳之心,右相大人與我都記下了,可選將之事,卻不能過於隨意,這樣吧,諸位稍安勿躁,再給右相與賀某一天時間,明天一早,右相府自然會將此事定下來,公之於眾。」

    說這番話時,他始終背對著妥歡帖木兒,從頭到尾,未曾回頭看過大元天子一眼,更沒有徵詢後者的意見,很顯然,即便他這種不擅長耍弄陰謀詭計的人,此刻也早已明白過味道來了,知道今天皇親國戚們的反常舉動,肯定是受了妥歡帖木兒的暗中指使,所以,他也就徹底地對後者死了心,再也不顧忌絲毫的君臣之情。

    妥歡帖木兒對此,也不以為意,既然定柱、賀唯一等人敢脅迫他,不准他退位去投奔太子,不肯將各自的全家老小交給太子去報復,那麼,這些人就是亂臣賊子,打輸了也好,打贏了也罷,跟他這個即將退位的皇帝已經沒有半點瓜葛,只待這些人遠離了大都,放鬆了對皇宮的監視,他就可以暗中聯絡皇親國戚還有忠於自己的人,一道向西而走,從此將大都城與世間所有煩惱盡數拋在身後。

    君臣之間恩斷義絕,彼此倒是都落個輕鬆,儘管按照各自的想法,放手施為,很快,定柱等人那邊,就商議出了一個基本方略,由右丞相定柱親自掛帥,樞密院知事李思齊副之,帶領禁軍、怯薛親軍一部,保義軍、忠義救國軍以及大都城外剛剛招募起來的數萬鄉勇、沿運河南下迎戰徐達,賀唯一與其子帶領另一部分怯薛親軍為後部,負責押運糧草輜重,至於保衛皇宮和大都的任務,則著落在御史大夫汪家奴,桑哥失裡父子頭上,為了預防有宵小之徒藉機蠢蠢欲動,定柱特地給汪家奴留下了五千禁軍,全是十里挑一的精銳,萬一前方戰事不測,確保天子不落入「賊人」之手,應該沒任何難度。

    第二天一大早,有關選將事宜,也商議出來了最後結果,月闊察兒因為在禁軍中門生故舊太多,將其留在大都城內實在無法讓定柱放心,所以被安排了一個重要差事,以太尉、柱國大將軍之職,前往保定路典兵,集結各路地方人馬,招募天下豪傑,待地方上所有力量都聚集到一處之後,再帶著他們趕往前線助主帥一臂之力。

    李漢卿、龔伯遂和沙喇班三個,因為手裡握著一支純火器部隊,所以也被分別任命了萬戶、參軍和副萬戶之職,率部跟主力一道行動,平素這支兵馬單獨立營,不與其他任何一哨兵馬混同,戰時,則歸定柱直接指揮,以便在關鍵時刻,給徐賊致命一擊。

    其他主動請纓的眾文武,除了幾個讓定柱不太放心者,被分別委任了參軍、經歷等閒職之外,其他就都被丟在了大都,左相賀唯一在私下裡說得明白,這些人個個文不成,武不就,扯起自己人後腿來卻一個頂倆,帶著上他們出戰,反倒容易被他們壞了士氣,還不如留著他們在大都城內伺候皇上,反正朝政已經爛成那般模樣了,再爛也爛不出更多花來。

    將士選定,糧草輜重準備停當,右相定柱、左相賀唯一兩個再度聯袂進了一趟皇宮,跟妥歡帖木兒鄭重道別,然後,找了個良辰吉日,率領大軍揚長而去。

    這一走,幾個擔任主將者,大抵上誰也沒打算活著回來,所以三軍上下,隱隱就帶上一股子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先花了一整天時間抵達了通州,然後該乘船的乘船,該騎馬的騎馬,沒有馬匹和船隻代步的繼續兩條腿趕路,迤邐本著東南方的海津鎮殺去。

    因為正值青黃不接時刻,地方上很難籌集到足夠的糧草,所以二十萬兵馬的日常消耗,大部分都必須靠糧船從後方輸送,故而行軍路線,也就無法距離京杭大運河太遠,只能沿著通州、楊村、海津、清州這條曲線,拐著彎子緩緩向前挪動。

    好在淮安軍那邊,兵力也不太充足,主帥徐達又是個天生謹慎的性子,取得了一系列輝煌大勝之後,卻沒敢立刻放開了步伐向北高歌猛進,所以最近才沒有太多噩耗向北傳來,兩軍才不至於在大都城下一決雌雄。

    但是有一條最新消息,依舊令定柱心神不安,那就是,淮安軍第九軍團,居然在德州城內升起了青狼圖案軍旗,而這支剛剛組建的軍團,從主將到底下的兵卒,幾乎是清一色的草原面孔。

    「該死的朱屠戶,該死的徐賊,我就知道他們兩個忽然放慢了腳步,就沒安好心。」接到消息的當日,定柱在座艦上摔碎了七八個冰翠茶碗,踹爛了三四張楠木椅子,直到周圍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可供破壞了,才喘息著坐倒了甲板上。

    對手這一招,等同於給全天下的蒙古人和契丹人都指明了退路,讓各地驚慌不安的萬戶、千戶們,立刻就看到保全家族富貴的希望,而大元朝這邊,則愈發後繼無力,舉步維艱。

    「右相大人這是怎麼了,大戰在即,你可千萬不可失去冷靜。」左相賀唯一聽到動靜,趕緊跑上前大聲提醒。

    「你看,你自己看。」定柱抹了下嘴角的血跡,用力將密報丟給賀唯一,讓對方自己揣摩。

    細作傳回來的消息,並不是非常詳盡,但已經足夠讓賀唯一將徐達的動作,分析得非常清楚,在消滅了東昌路的守軍之後,此賊沒有急著趁朝廷沒有做出反應之時,繼續擴大戰果,而是將帥帳暫時立在了聊城,然後一邊分派吳良謀、吳永淳、王弼、張定邊等將肅清左右兩翼的州縣,一邊著手整頓降兵降將,將其去蕪存菁。

    太不花是個人精,自知地位尷尬,又多少還對大都這邊唸著些同族之情,所以率部投降之後,就自己主動提出,要解甲歸田,下輩子去做一個在朱總管庇護下的小民足矣,徐達和劉伯溫再三挽留無果後,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他的請求,修書給大總管府,請求按照太不花貢獻和職位,贈與金銀細軟若干,各家商號股權若干,令其還沒等離開軍營,就已經腰纏超十萬貫。

    其他眾新降將領見了,大部分都怦然心動,互相串聯著,商量著,陸續向總參謀部提出了退役要求,對此,劉伯溫也樂見其成,以最豐厚的報酬,回饋大夥的善意,並且准許他們帶著自己的嫡系部屬,一同離開,於是乎,短短數日之內,七萬餘降軍,就散掉了大半兒,剩下三萬出頭除了打仗之外什麼都不會幹,並且心甘情願替大總管府而戰的,才被徐達留了下來,單獨組成第九軍,由阿斯蘭暫且帶領,進駐德州。

    如此,徐達所部兵馬,再度降低到了二十萬之內,朱屠戶那邊的補給壓力,也頓時大為減輕,但是,他們對大元朝的威脅,卻愈發沉重,宛若一把出鞘的屠龍寶刀,高高舉起,隨時會發出致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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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毒牙(下)

    「不行,必須找個地方先將兵馬停下來,然後再做打算。」感覺到那隨意可以讓自己一分為二的刀鋒,右相定柱捶打著甲板喃喃自語,保定、河間各地的達魯花赤,都是漢軍世侯,他們比太不花還不可靠,一旦他們在」

    「右相慎言。」到了此時,左相賀唯一的表現,卻遠比定柱這個主帥冷靜,輕輕放下密報,低聲打斷,「此刻豈能再以血脈論忠誠,賀某祖上也是一個漢人,但此番只要右相不後退,賀某也絕不會轉身棄軍而去。」

    他祖上是漢軍將領,雍國公賀仁傑,因為在屠殺自己同族時戰功卓著,被忽必烈特地賜了蒙古籍,因此他的正式名字叫做太平,只有極少數最親近的人,才能叫他一聲賀大人,或者唯一兄,但是他對大元的忠誠,卻不比眼下任何人少分毫,特別是與已經背叛的哈麻、雪雪、太不花等地道的蒙古血脈比,更是一個天上幾個地下。

    「我不是說,不是說你,你知道,我一直,一直當你是蒙古人。」被賀唯一鎮定的目光看得心裡發虛,定柱擺擺手,紅著臉解釋,「我是怕,怕那姓張、姓董的幾個,還有太尉月闊察兒,萬一他們被太不花的結果鼓舞,爭相投靠朱屠戶,或者暗中又與皇上勾搭,你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難道右相在出征之前,還想過要生還麼。」賀唯一輕輕瞥了他一眼,繼續笑著追問。

    「這?」定柱無言以對,在出發之前,他的確已經抱定了不取勝就戰死的決心,然而,千古艱難唯一死,更何況他今年還不到五十歲,還沒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因此,發現自己這邊幾乎沒有任何取勝希望的時候,難免又開始猶豫是否回頭。

    「右相如果後悔了,可以現在就稱病回返,大軍就交給賀某好了,反正賀某領兵的經驗,原本就比你多一些。」見定柱不敢回答自己的話,賀唯一索性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勸告。

    「你胡說什麼,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怎麼可能一個人回去,我怎麼可能棄軍潛逃,。」定柱被看得心頭火起,用力一拍甲板,騰地一下跳起老高,指著賀唯一的鼻子叫罵。

    「行了,我知道你定柱不是那貪生怕死之輩。」賀唯一輕輕向後仰了下頭,臉上的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事實上,你我自打離開大都那一刻起,就已經回不去了,若是埋頭向前,不論勝敗,家人或許還能苟全性命,若是半途而廢,即便回到大都,也逃不過身死族滅的結局,不信,你儘管現在派人偷偷回去查驗,看看那汪家奴父子,是不是已經又與皇上重歸於好,。」

    「你,你,你,你。」右相定柱如遭雷擊,哆嗦著不斷後退,「你,你瞎說些什麼,汪家奴跟咱們一起血洗了皇宮,他兒子桑哥失裡又暗中替皇上聯繫過李思齊,被太子視為眼中釘,他們,他們怎麼,怎麼會」

    「他們汪家,在陝西和甘肅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太子將來想要復國,就離不開他們汪家。」賀唯一彷彿早就看穿了一切,站起身,笑著補充,「除非太子身邊,俱是些鼠目寸光之輩,否則,太子就不可能動他們父子兩個。」

    「那,那,那咱們,咱們可,可如何是好,回師,不行在,咱們得馬上回師。」右相定柱像熱鍋上的螞蟻般,轉著圈嚷嚷,「現在回師,應該還來得及,我就不信,那汪家奴能擋得住你我傾力一擊。」

    「然後呢,是把皇上殺了,去投降朱屠戶,還是繼續跟皇上在大都城裡耗著,直到一起被朱屠戶俘虜。」賀唯一的話又從半空傳來,帶著早春時節特有的陰寒,「如果不是不想背負上弒君之惡名,你我當初早就動手把昏君給廢掉了,又何必等到現在,而如果不廢掉昏君,多殺一個汪家奴,和少殺一個汪家奴,又有什麼分別。」

    這句話說得極為透徹,讓定柱根本無從反駁,如果當初血洗皇宮之時,他們就狠下心來把妥歡帖木兒給廢掉,另行擁立一個皇子即位,後來也不至於又被妥歡帖木兒找到機會,逼著領軍出征,而只要不廢掉妥歡帖木兒,眼下回不回師,結果就都一樣,殺掉一個汪家奴,還有李家奴,黃家奴,群臣中向來不乏見風使舵之輩,大都城內的皇親國戚,也不會因為大敵當前,就停止對他們背後桶刀。

    「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努力向前,死中求活。」見定柱被自己問得啞口無言,賀唯一想了想,繼續補充,「皇上那個人你也知道,既捨不得手中權柄,又沒有任何擔當,只要你我一天沒有戰敗,他就捨不得離開大都,真的去投奔太子,而萬一你我已經戰死沙場,他也顧不上再去對付你我的家人,立刻就會棄城出奔,逃之夭夭,而如果現在就班師回去,半途而廢,會被將士們唾棄不說,只要你我不殺了皇上,用不了幾天,皇上就有本事讓你我身敗名裂,你不用搖頭,伯顏,脫脫就是前車之鑑,哈麻的下場已經是最好的,咱們這位皇上,雖然既不懂治國也不懂領兵,殺自己人的本事,卻是一等一,連已故權相燕帖木兒,恐怕都望塵莫及。」

    最後兩句話,如同千斤重錘,狠狠砸在了定柱的胸口,令定柱繼續連連後退,直到屁股頂上了船艙壁,才終於勉強站穩,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別說了,別說了,你說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咱們不敢殺他,他卻早有殺咱們之心,可除了去跟徐佃戶拚命之外,就沒別的辦法了麼,咱們,咱們干脆去」

    「你也不用想去投奔太子,太子那邊,需要領兵打仗的千戶、百戶,需要籌劃糧草的謀臣,需要這二十萬士卒,唯獨不需要的,就是兩個丞相和一個知樞密院事。」賀唯一又笑了笑,艱難地搖頭,「其實,在離開大都的當天,賀某早就想明白了,這件事必然出自皇上之手,是皇上勾結那群人,逼著咱們去跟徐達拚命,只有咱們都走了,他才能重新奪回對朝堂的控制,繼續為所欲為,而賀某之所以看清楚了他的企圖,還願意主動求死,就是希望你我拼著一死,能令徐達損兵折將,如此,即便你我戰敗,淮安軍頂多是拿下大都,絕對沒有力氣繼續逼迫太子,假以時日,我大元,未必不能起死回生。」

    他是個忠臣,所以思維不可用俗輩的想法來揣摩,明知道妥歡帖木兒想要推自己下地獄,也會縱身一躍,只求用自己和麾下士卒的屍骨將地獄添滿,好讓妥歡帖木兒父子能踏著屍體鋪就的道路,直達彼岸。

    右相定柱雖然惜命,論對大元的忠誠,卻絲毫不比賀唯一這個賜籍的蒙古人少,聽對方說得慷慨激昂,胸膛也瞬間被孤憤填滿,咬了咬牙,拳頭在半空中揮動,「也罷,姓賀的,既然你一心求死,某家就陪著你便是,黃泉路上,好歹也能彼此做個伴兒。」

    「那是自然,屆時奈何橋上,當與右相痛飲三百大碗。」賀唯一哈哈大笑,衝著定柱伸出手掌。

    「不醉不休。」定柱含著淚,與他當中擊掌,發誓這輩子要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兩個人都做出了最後決定,心情反而變得無比輕鬆,就在此刻,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兩位大人這是何苦,誰說此戰有敗無勝,某有一計,定可令朱屠戶死無葬身之地。」

    「誰。」

    「滾進來。」定柱和賀唯一兩個大驚失色,相繼厲聲斷喝。

    因為距離敵軍尚遠,士氣有低糜得厲害,所以最近一兩天,他們二人便太沒嚴格強調軍紀,但除了極少數核心人物之外,尋常將領也有自知之明,輕易不會登上主帥的座艦,更沒本事和膽子躲在門口長時間偷聽。

    「末將李漢卿,拜見兩位丞相大人。」門外的人笑著入內,聲音聽上去宛若毒蛇在陰影裡吐信。

    「你來幹什麼,誰讓你上船的,左右,為何不替他通報,。」定柱一看到李漢卿的臉兒,氣就不打一處來。

    後者乃是脫脫的書僮,出身極其卑賤,偏偏後者又沒有自知之明,總是喜歡往蒙古勳貴堆裡扎,還每每亂出風頭,當年耐著脫脫的面子,大夥打狗也得看主人,可如今脫脫屍骨早已冷了多年,此人依舊不知道進退,就實在有點自尋死路了。

    「右相大人勿怪,是屬下欺騙他們,說是奉了您的宣召而來,所以他們才沒有敢打擾您。」李漢卿根本不在乎定柱眼睛裡刀子般的目光,笑著拱了下手,慢吞吞的解釋。

    「你竟敢假傳軍令,你,來人,給我將其拿下。」定柱聞聽,愈發火冒三丈,用力拍了下船艙壁,就命令親衛入內抓人。

    「且慢。」李漢卿卻搶在侍衛們衝進來之前,用腳踢上了門,隨即,用屁股牢牢將艙門頂死,「大人且聽我一言,若是此計不堪用,末將願領軍法,並且拱手交出三千訓練齊整的火槍兵,若此計堪用,還請兩位大人莫再計較李某的出身和先前的失禮,賜給李某獨擋一面兒之機。」

    「你,。」定柱被李漢卿胸有成竹的模樣唬得好生猶豫,側轉頭,用目光向賀唯一問計。

    「外邊的人先退下。」賀唯一本著死馬且當活馬醫的想法,出言喝退了門外的親衛,隨即,又笑著向李漢卿點頭,「說罷,你有什麼計謀儘管現在就說出來,若是有用,本相保你獨領一軍便是。」

    「多謝左相成全。」李漢卿收起屁股,鄭重向賀唯一施禮,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定柱,「右相大人意下如何。」

    「他的話便是我的話。」定柱狠狠瞪了李漢卿一眼,鐵青著臉做出承諾。

    「兩位大人,可知朱屠戶在偽宋那邊被封何爵。」李漢卿笑了笑,像考蒙童一樣,循循善誘。

    「當然是吳王,這個全天下誰人不知。」定柱與賀唯一雙雙皺眉,猜不出此子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蒙汗藥。

    「那兩位大人,可知昔日吳王夫差因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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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118000/32846786/8877382297288299510.png)'>」李漢卿笑著點頭,做出一幅高深莫測模樣。

    「這個?」定柱與賀唯一以目互視,雙雙沉吟,作為他們這個級別的高官,當然不會相信民間謠傳,夫差是因為過分寵愛了西施才導致亡國,而按照正史記載及他們的眼光判斷,當時夫差為了跟中原諸侯爭霸,不顧自身實力領傾國之兵北上會盟,才是真正的關鍵,吳國原本就是後起之秀,歷史底蘊與國土面積,人口數量,都跟楚國、秦國、齊國這些五霸沒法相提並論,而身後還有蟄伏著越國這麼一個世仇

    猛然間想起越王勾踐靠偷襲滅掉吳國的典故,二人不由自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朱屠戶被封吳王,又在後路不靖之時貿然興兵北伐,不正應了昔日吳王夫差的覆轍麼,而此時此刻只要有人從南方趁虛殺向揚州

    目光同時一亮,旋即,二人又惋惜地搖頭,「劉福通非鼠目寸光之輩,大元朝廷已經被他羞辱過一次,不能再去自取其辱。」

    「桑哥失裡已經去過一次了,朱重八當初不肯上當,此刻忙著趁機席捲湖廣,更不會輕易回頭。」

    「兩位丞相,可曾忘了,誰曾經向朝廷請封越王。」李漢卿絲毫不以定柱和賀唯一兩人的否定為意,搖了搖手中的紙扇,繼續低聲提醒。

    「你說是張士誠,。」定柱和賀唯一再度打了個冷戰,異口同聲地回應,「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李漢卿沒有反駁,只是笑著反問。

    想當初,脫脫兵進淮揚時,張士誠曾經與朱屠戶割袍斷義,並且自封為吳王,但隨著淮安軍將董摶霄和脫脫兩個相繼擊敗,張士誠又果斷向朱屠戶認錯,放棄了王號,發誓這輩子要唯獨大總管馬首是瞻。

    雙方表面上重歸舊好,實際交往中,卻再也回不到從前,淮安軍隨後的每一次在江南的軍事行動,都對張士誠暗加防範,而張士誠為了自保,也幾度沿著海路,偷偷向大都輸送糧食,以求赦免當初的罪行,被招安封官。

    只是張士誠要價太高,總是想用幾船糧食,就換取越王這種一個字的顯赫封爵,並且還不肯拿出足夠的誠意,率領麾下兵馬易幟,只想得了封號之後,繼續左右逢源,而大元朝廷又瞧不起此子那幅首鼠兩端模樣,始終拖延著沒肯答應,如果眼下定柱和賀唯一,以左右丞相的身份,派遣使者從海路趕赴杭州,加封張士誠為越王,准許其世襲罔替,作為回報,此子未必不肯做一會越王勾踐

    「不可能,張士誠膽小如鼠。」反覆思量,定柱與賀唯一依舊繼續搖頭。

    「要是答應出兵,當初他就該答應桑哥失裡,而不是等到現在。」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當初朱屠戶的兵馬都集結在淮揚,張士誠如果膽敢與朝廷明著勾結,朱屠戶立刻就可以提兵過江滅了他。」李漢卿撇撇嘴,冷笑著提醒,「而現在,朱屠戶麾下主力全都出征在外,留守淮揚的只有區區一個第一軍團,還分出了半數兵馬去防備趙君用,內部空虛無比,況且,假使朱屠戶北伐成功,這天下,肯定就再也沒他張士誠的份兒,以他的志大才疏,又肯心甘情願低頭做小,。」

    這,才是最致命的原因,越是目光短淺,志大才疏之輩,越不會放棄眼前利益,就像夜貓子守著自己的死老鼠,明知道路過的大鵬鳥看不上,也仍然要對著天空張牙舞爪。

    定柱和賀唯一都看不起張士誠的為人,但是,卻被李漢卿的話說得怦然心動,相互看了看,本著穩妥起見,又相繼質疑,「可如果讓張士誠趁機做大,豈不又是一個朱重九。」

    「若是朱重九斷然下令徐達回師,張士誠豈能得逞,頂多是佔據了揚州沒幾天,就又被趕走而已,對朱重九而言,這比趕一隻蒼蠅,麻煩不了多少。」

    「張士誠即便盡得淮揚之地,也做不成朱重九。」對於第一個疑問,李漢卿根本不多解釋,直接給出結論。

    夜貓子就是夜貓子,吃得再胖也變不成鯤鵬,大元朝這次能利用他背後下手加害朱重九,將來就能輕鬆收拾掉他,根本不必擔心他能藉機展翅而起,扶搖九霄。

    至於第二個疑問,李漢卿就多少花費了一些心思,「朱重九不是徐達,他的賭性極重,用兵性喜冒險,如果揚州沒傳來警訊,也許他還會瞻前顧後,如果張士誠敢去偷襲揚州,被他得知後,他的舉措肯定不是立刻令徐達回師相救,而是先傾盡全力,與徐達一道將咱們擊垮,然後才會掉頭去收拾張士誠,這是他的天性,末將跟他鬥了這麼多年,知之甚深,末將今天,願為此立軍令狀,若張士誠動手偷襲揚州,而隨後的時局變化不如末將所判斷,就請兩位大人取了李某人頭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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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6: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決戰 (上)

    「善!」

    「壯哉斯言!」

    話音落下,定柱與賀唯一二人相繼大笑撫掌。連日來,耳朵裡聽到的幾乎全是各地文武官員爭相投降朱屠戶的壞消息,猛然間跳出李漢卿這麼一個甘心與為大元朝同生共死的異類,著實令人精神為之一震。至於其那條聯越坑吳之計能否好用,倒還是次要的。反正已經這當口了,朝廷肯定不會再吝嗇一個空頭封號。而即便張士誠不肯起兵偷襲朱屠戶的背後,對定柱與賀唯一兩人來說也沒啥損失,並且還可以藉機收了李漢卿辛苦訓練出來的三千火槍兵。

    迅速再度於心中權衡了一遍利害,定柱笑著頷首。「也罷!既然你肯立軍令狀,老夫就給你一次機會。來人,筆墨伺候!」

    「來人,替右相大人給張士誠修書。就說右相、老夫和李知樞密院事,聯名保舉他為越王!浙東行省丞相,許他開府建牙,自行任命文武百官。薦書已經送到了朝堂上,只待他肯答應出兵騷擾朱屠戶身後,聖旨和印信便會從海沽登船!」賀唯一也笑了笑,大聲補充。

    按照蒙古高官的習慣,隨軍都帶著可靠的筆式齊。(注1)所以,片刻功夫之後,就有兩個面目清秀的中年文人佝僂著腰走了進來。一個磨墨提筆,替定柱給張士誠寫信。另外一個,則鋪開紙張,替李漢卿寫好了軍令狀,然後請後者簽字畫押。

    待一切忙碌完畢後,定柱立刻派出心腹,飛馬趕赴海沽。調了最快的哨船,將自己書信送往杭州。賀唯一則兌現先前承諾,提拔李漢卿為鎮定路達魯花赤,樞密院正三品僉院,並且從中軍劃撥出七千精銳,補充進了忠義救國軍,由李漢卿統帶。軍餉、軍糧,皆按最高限額撥付。

    「多謝兩位丞相,今後赴湯蹈火,末將在所不辭!」李漢卿終於得償所願,裝出一幅感激的模樣伏地拜謝。

    「起來吧!赴湯蹈火就不必了。決戰之時,你能竭盡全力就好!」看到他奴顏婢膝模樣,賀唯一心裡剛剛湧起了一絲好感,轉眼又蕩然無存。勉強笑了笑,低聲吩咐。

    「起來吧!回去後仔細整合新老各部,別負了老夫和左相大人的信任!」定柱則一改先前茫然無措模樣,笑著走上前,雙手將李漢卿從甲板上攙扶起來,熱切地叮囑。

    「多謝兩位大人!」李漢卿再度掙紮著拜倒,畢恭畢敬。

    「起來,老夫與賀大人也是為國舉賢,你就不必太客氣了!」定柱笑了笑,再度將李漢卿拉起。隨即像長輩一般耐心叮囑了幾句掌控軍隊的要領,然後叫上了左相太平,一道將其送出了艙外。

    然而,待此人的背影跳上了聯絡專用的小舟,定柱的目光,卻迅速開始變冷,「此子,心懷叵測,絕不可委以重任!」

    「且讓他高興幾天。我已經在新併入忠義救國軍的人馬中,另行安排下了心腹,若是發現有其不臣之舉,立刻動手誅之!」賀唯一的目光也冷的像刀,盯著李漢卿漸漸遠去的背影說道。

    他們兩個都是當朝權臣,為大元殉難,乃為應有之義。而李漢卿不過是個下賤奴僕,平生未曾得到過朝廷絲毫的正眼相看,其前任東主還蒙冤被殺。而現在,此人卻依舊表現出超出尋常的忠貞,其言其行,就著實無法令人理解了。

    俗語云,事物反常即為妖,對於自己看不明白,且不確定能否掌控的怪才,無論是定柱還是賀唯一,都絕對不會冒險留著他,任由他的實力繼續發展壯大。

    但是,對二人來說,眼下最重要的卻不是找藉口殺掉李漢卿,永絕後患。而是想方設法拖延時間,爭取將敵我雙方主力遭遇的日期,拖到張士誠那邊做出反應之後。因此,二人稍稍商量了一下,當晚就以蓄養體力為名,將大軍駐紮在了運河邊上的曠野裡。第二天又將行軍速度減慢了一半兒,以每日上下午各自十里的速度,緩緩向前爬行。

    也許是李漢卿的謀略起了效果,也許是徐達忽然感覺到了危險。就在定柱將手中兵馬的行軍速度大肆減緩的同時,淮安軍卻突然發起了新一波攻勢。

    三月初八,淮安第四軍團強渡漳水,克鉅鹿。順德路達魯花赤戰死,知府、鎮撫等文武四十餘人,獻邢台城歸降。廣平、漳德兩路蒙漢官員紛紛翻越太行山逃往冀寧。邯鄲、永年、林州等城不戰而下。一瞬間新增州縣太多,淮揚政務院根本來不及派文職官員趕過去接收,只能暫且從當地提拔勇於任事且曾經為淮揚大總管提供過方便的士紳「鄉賢」代管。

    三月十五,徐達親自領軍攻克攻克恩州。隨即,張定邊帶領一旅精銳飛奪故城,吳良謀領第四軍團克吳橋,與主力一道,對陵州形成合擊之勢頭。陵州富商張蛤蝲不花乃知府王克己岳父,捐款十萬貫犒師,並宴請城中有名望的官吏士紳一道於家中商議抵抗淮賊之策。王克己不知是計,欣然前往。張蛤蝲不花席間擲杯於地,家將家丁及淮揚軍情處行動隊死士盡數殺出,將闔城文武官員一網打盡。

    陵州既破,周邊各地蒙元官兵和鄉勇皆無力繼續支撐。三月二十,淮安軍分左中右三路齊頭並進,數日內相繼光復南宮、棗強、寧津、樂陵等地。月底,沿途州縣盡數易幟,徐達的兵鋒直指東光。

    河間路達魯花赤董錇乃為元初宿將董文柄之後,很早之前就審時度勢,與淮揚大總管府之間建立了密切往來。聞聽徐達大軍將至,董錇立功心切,以「迎戰淮賊」為名,親率兵馬趕往東光。然後將麾下副萬戶、經歷、鎮撫等蒙漢官員,請到府衙密謀舉義應淮,以謀下半生富貴。

    誰料他一手提拔起來結義兄弟許德光卻因為私吞軍餉被其當眾責罵之事,對他懷恨在心。明著答應下去整頓軍馬,一道棄暗投明。私下裡,卻又勾結了色目知府胡塞因、千戶李惠,半夜忽然起兵「捉拿叛逆」。

    達魯花赤董錇乃世襲的武官,自身統御能力一般,又生性粗豪,交遊廣闊,行事全憑心意。結果倉促之間,竟被胡塞因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到一個時辰,充當臨時行轅的知府衙門便被攻破。除了一個幼子被派出聯絡淮安軍之外,董錇連同他隨軍同行的四子兩婿盡數死於亂軍當中。

    戰火持續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胡塞因和許德光等人,才將達魯花赤董錇的心腹,以及城中的淮安軍情處死士屠戮殆盡。原本隸屬於河間萬戶府的一萬餘地方兵馬,還有前一段時間董家出資臨時招募的兩萬義兵,也逃散大半。被胡塞因等人協裹著留下來者,總計尚不足五千。

    那胡塞因自知憑著區區五千人馬,絕對擋不住徐達的二十萬大軍。於是乎在城中公然洗劫,將金銀細軟以及其他看上眼的物件,盡數搶走。然後又放了一把大火,帶領著許德光等人,一道逃向了南皮,試圖去投奔定柱。

    結果才走到半路,便被聞訊趕來的吳良謀率部追上。雙方剛一列陣,五千元軍立刻崩潰。胡塞因、許德光、李慧等將逃命不及,跪地祈降。淮安第五軍團長史祿德山恨胡塞因等人殃及無辜,援引當年審判張明鑑舊例,當場一眾降將處以極刑,首級掛於高桿,為後來者戒。

    三日後,河間董家聽聞噩耗,舉家歸降淮揚。四月初,獻州、河間、府城等地,不攻而克。而此時,定柱所部的元軍主力,才走到了滄州。距離南皮尚有一百餘里。

    董家在河間路盤踞繁衍了近百年,號稱一門十公,可謂樹大根深。因此董家帶頭投降淮安,給地方上帶來的震動極大。很快,真定路的其他幾戶漢軍世侯之家,也在各自所居住的城池內紛紛豎起了義旗。或者直接宣佈歸附淮揚,或者效仿當年金末元初之時,結寨自保。準備審時度勢,待價而沽。

    世侯們對民間的控制力一鬆,百姓們就愈發迫不及待地恭迎淮安軍。誰都知道,淮安軍身後就是數以千計的糧船,每光復一處華夏故土,第一件事情就停船放糧,賑濟災民。而只要你走到淮安軍的控制地,無論男女老幼,只要按照對方的吩咐做幾件非常輕鬆的事情,或者幫忙趕一下馬車,或者幫忙拉幾下纜繩,就能換取一整天的口糧。

    河間各地去年並沒有遭災,無奈距離大都城太近,所產糧食大部分都被官府搜刮去支撐元軍了。所以百姓們開春以來就沒吃上一頓飽飯。從淮揚大總管府培養的文職官員手裡,拿到了第一碗糧食之後,無不感恩帶德。一些心思機靈,年青力壯者,乾脆當場要求從軍。那些身體單弱,膽子稍小的,也紛紛將朱總管的仁義之名四下傳播,以期蒙元朝廷早日完蛋,換成朱佛子這個有道明君登基,救天下萬民於水火。

    與百姓們對淮安軍翹首以盼不同,沿途也不斷有鐵了心為奴的士紳豪強,還有色目包稅官,向北逃亡。免費將徐達這邊的最新動向,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定柱與賀唯一兩人手裡。二人發覺與淮安軍主力距離已經接近,立刻停住了腳步。一邊派遣心腹將領阿魯泰去「收復」河間府,打通河間路與保定路的通道,敦促月闊察兒立刻帶領各路地方兵馬前來增援,一邊搶佔周圍有利地形,準備以滄州城為依託,與徐達一決生死。(注2)

    注1:秘書,蒙元時叫筆式齊,清代則為筆貼士。

    注2:包稅官。蒙元時代的一種懶政。將某地稅務承包給色目人,由他們代替朝廷收稅。上繳一定數額之後,剩下的皆可以落入自家腰包。而這些色目收稅官又貪得無厭,導致地方民生凋敝,自宋代以來蓬勃發展的商業文化,迅速萎縮清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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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3 00:1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決戰 (中)

    滄州又名清池,位於運河東岸,周圍地勢平坦開闊,除了城西二十里外有一條漳水之外,幾乎沒有任何險要。故而對士氣低糜,又缺乏各類火器助陣的元軍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的決戰之地。

    同樣,因為騎兵數量較少,機動力量相對不足,淮安軍上下對在寬闊的純平原地區作戰,也感覺非常不順手。因此,敵我雙方在最初幾天,動作都非常謹慎。除了負責探索周邊敵情的斥候們進行了幾次試探性較量之外,大規模的戰鬥幾乎沒有發生。

    而斥候之間的搏鬥,蒙元這邊卻沒有吃什麼虧。首先能充任斥候者,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個個身手高超。越是小規模遭遇戰,越能顯出本事。其次,對於周邊的地形地貌,風土人情,他們也遠比淮安軍的斥候熟悉。同樣是裝扮成普通百姓,他們將戰馬藏起來之後,頭上裹一片髒兮兮的破布,就能把自己變成一個地道農夫。而淮揚人不用開口說話,光是白皙的面孔和相對柔順的眉眼,就立刻將身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第三,則是雙方在騎術上的懸殊差距,完全抵消了淮安軍在武器上的優勢。蒙古人自從學會走路就學騎馬,而淮安軍最老練的斥候,接觸戰馬時間也沒超過四年。三眼火銃在奔馳中的準頭又略顯不足,射程也大致於騎弓接近......

    結果在雙方剛剛開始靠近的頭幾天,蒙元這邊的士氣居然暴漲。從定柱往下,都隱隱覺得淮安軍也並不像傳聞中那麼厲害。如果戰術運用得當,充分發揮自己這邊的騎兵優勢,說不定能力挽天河!

    不過,只過了一天功夫,定柱的好心情就消散殆盡。在探明了周圍敵情並核查完地形地貌之後,淮安軍又開始整體前推。依舊是分為左中右三路大軍,每一路彼此相隔三十到五十里左右距離。每一路內部,還繼續根據附近的情況細分為軍或者旅。由一名宿將統率,將沿途遇到的城池和堡寨,盡數一鼓蕩平。

    。朗兒口,孟村、鹽山,利民場,幾乎在五天之內,定柱就失去了大半兒戰場外圍據點。一些待價而沽,隨時有可能倒向交戰雙方的之一的「義兵」,也挨個被淮安軍清理乾淨。速度快得令人乍舌,並且手段也極為狠辣。據逃回來向定柱告哀的殘兵們述說,吳良謀、吳永淳和張定邊等人,根本就沒有跟對手公平一戰的機會。每次將兵馬開到堡寨或者城池治下,先給防守方半個時辰決定是戰是降,待時間一到,就是上百門各色火炮連番發射,「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數聲,天崩地裂!

    「都下去休息吧,如果不想死,就管住自己的嘴巴!來人,送他們去三十里外的興濟,交給也先忽都仔細甄別!」每次都不等報信者說完,定柱就煩躁地打斷。

    淮安軍的火炮,的確犀利威猛。但是說憑藉百十門火炮就能直接將一座城池轟碎,或者將數千兵馬盡數炸死,那簡直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眼下又不是數年前,朱賊剛剛將火炮投入戰場的時候。那會兒大元這邊根本不知道火炮是啥東西,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聽到轟擊聲腿腳先嚇軟了大半兒,只知道擠在一堆挨炸,所以每次才死傷慘重。

    而現在,連最底層的百夫長,都明白火炮的殺傷範圍只是在彈丸落地點附近那三五尺了。更高級的將官,也早就得到叮囑,聽到炮擊聲就將隊伍立刻分散。經過長時間不惜血本地仿製,如今大元朝的軍械局,甚至還能造出輕便的四斤炮和射程超遠的六斤炮來。只不過每門炮的造價依舊偏高,使用壽命也比走私來的淮揚炮略有不及而已。

    所以甭說其他沙場老將,就算定柱自己這種從來沒打過仗的,都知道無數種應對火炮的辦法。百餘門火炮同時發射,聽起來的確驚天動地。但對於躲在城牆後的人,或者平原裡分散列陣而前的步卒,威嚇的效果卻遠遠高於實際殺傷。如果主帥指揮得當,五千兵馬憑藉堅城固有十天半個月,根本不成任何問題。

    所以,不用細問,定柱就知道潰敗回來的這些殘兵,是敗於士氣崩潰,而不是淮賊的火器犀利。對於這些已經被嚇破了膽子的廢物,定柱可不敢留下他們在自己身邊繼續散播恐慌。將其盡數交給賀唯一的兒子也先忽都看管,是最好的選擇。待騰出手來之後,再仔細鑑別,或殺一儆百,或去蕪存菁。

    「報,右相,阿魯泰回來了!他,他跪在轅門外負荊請罪!」剛剛打發走了一支殘兵,還沒等鬆口氣兒,臨時議事廳門口,卻又傳來了近衛的報告聲。

    「哪個阿魯泰,是色目軍萬戶阿魯泰?!他怎麼回來了?把他給我喊,來人,把他給我押進來!」定柱聞聽,脖子後立刻寒毛倒豎。別人打了敗仗,固然讓他生氣,卻不至於方寸大亂。畢竟那些外圍據點,只是為了拖延敵軍進攻速度的,定柱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們能堅持太久。駐守在據點中的兵馬,也都是三流貨色,損失再慘,也不會令他這邊傷筋動骨。

    但是,色目軍萬戶阿魯泰的情況卻完全不同。其麾下八千並兵馬,全是精銳中的精銳,個個生得人高馬大,並且武裝齊整。而他們的任務,卻只是去「收復」由董家餘孽竊據河間府,打通河間路與保定路的聯絡!

    據定柱所知,此刻董家手裡掌握的兵馬,只有區區三千。並且根本不是什麼正規軍,而是河間府城內幾家知名大戶臨時拼湊出來的護院和家丁。淮安軍的前鋒,眼下距離河間府城也有百里之遙,根本來不及趕去相救。他原本以為阿魯泰帶著色目軍一到,就是以虎撲羊。誰料老虎突然頂著一腦袋血跡逃了回來,而羊群卻站在城牆上耀武揚威!

    「右相,右相,末將,末將差點兒就見不到你了?」沒等定柱想明白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他的心腹愛將,色目萬戶阿魯泰已經哭喊著爬了進來。以雙膝為腳,向前爬了數步。一邊哭嚎,一邊大聲解釋道:「末將剛剛趕到城下,還沒等立營,漫山遍野裡全是敵軍。末將,末將多虧了手下弟兄拚死相護,才殺透了重圍。否則,末將,末將連回來給您報個信的機會都沒有了!」

    「你給我起來,慢慢說,到底是誰設下了埋伏。打的是哪家旗號,到底有多少人?!」定柱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彎下腰,一把拎起阿魯泰,將此人舉上了半空。

    他以前雖然只做過文官,卻有一把自蠻力。阿魯泰被他拎著脖子,很快就憋得無法呼吸。手腳一邊拚命掙扎,一邊**著求饒:「饒,饒命。是蒙古軍,大元蒙古軍!右相,末將,末將是,是,是專程回來報信的。末將,末將要死了,嗚嗚——,末將,末將——」

    「留他一條命,讓他把經過說清楚!」左相賀唯一見阿魯泰已經開始翻白眼兒,趕緊走過去,用力彈了一下定柱胳膊肘處的麻筋兒。

    定柱的胳膊頓時一酥,手指立刻鬆開,將阿魯泰摔了個狗啃屎,「你個廢物,你趕緊把話說清楚。否則,定斬不饒!」

    「是,是!」阿魯泰死裡逃生,匍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末將,末將真的盡力了。斥候,斥候都說淮安軍根本沒有派兵增援董家,周圍的其他勢力,末將也都探聽得一清二楚.....」

    他輸得的確有些冤枉,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不甘心。色目軍士卒,清一色都是流落在中原的大食武士。在各自故鄉犯下了什麼罪行,或者所輔佐的主人奪權失敗被殺,才乘船出海另謀活路。這些人要麼是狂熱的天方教徒,要麼眼睛裡頭只有錢。帶著他們去對付一群剛剛拉起隊伍的家丁,簡直是牛刀殺雞。

    然而讓阿魯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探明了淮安軍的動向,探明了董家餘孽的虛實,卻忽略另外一夥潛在的敵人。正當他們以為可以停下來歇歇腳,然後殺進河間府屠城的時候。他們的 兩翼和背後突然豎起了一支蒙古軍的戰旗....

    「到底是哪支蒙古軍?你想跟本相匯報什麼?蒙古軍都在本相這兒,怎麼可能跑去伏擊你?」定柱聽得滿頭霧水,抬起腳狠狠踹了阿魯泰一記,厲聲催促。

    「是,是,是駐保定路的蒙古軍!」色目軍萬戶阿魯泰打了滾兒,痛苦地回憶,「是大元保定萬戶府的蒙古軍,足足有一萬多。打著保定路萬戶府的旗號,還有,還有上萬毛葫蘆兵,還,還有一些,分明就是禁軍!末將,末將不敢亂猜。但,但末將好像,好像看到了,看到了太尉大人!」

    「啊——!」定柱身體晃了晃,頭暈目眩。

    他一直在提防月闊察兒意志不堅定,有可能帶著部分禁軍臨陣脫逃。所以才將此人給打發到了保定路去收攏地方兵馬和各路「義軍」,以備不時之需。誰料想,月闊察兒居然如此無恥,乾脆就直接投靠了朱屠戶。

    這下,他就再也不用想著去打穿河間路與保定路的通道了。月闊察兒已經殺過來了,即將跟徐佃戶一道,給他來一個前後夾擊。

    「不用慌,月闊察兒沒膽子過漳水河!」左相賀唯一再度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定柱。「他與那些漢軍世侯一樣,不過是想渾水摸魚而已。當年大金被我蒙古所滅時,無數人都用力這一招,根本不算新鮮。他不會真心為了朱屠戶去拚命,朱屠戶也不敢相信他,所以,他不可能靠敵我雙方太近!來人,把這廝推出去,斬首示眾!把嘴巴給他堵上,一句話也不准他亂喊!」

    「是!」門外立刻撲進來數名禁衛,不由分說,將阿魯泰捆綁起來,脫下襪子堵住嘴巴。

    「饒,嗚嗚——!」阿魯泰沒想到賀唯一比定柱還心狠,瞪圓了眼睛,看著自家主人定柱,拚命掙扎。而定柱卻像失去了魂魄般,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任由他被親衛們拖出了議事廳外,手起刀落!

    「不能再拖了,你得馬上給徐達下戰書,約他擇日一決生死!不論張士誠那邊有沒有動作,都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會令你我四面楚歌!」果斷殺了阿魯泰滅口,賀唯一俯身於定柱耳畔,急切地提醒。

    「你剛才不是說月闊察兒.....?」定柱依舊在突然而來的打擊下,有些回不過神。愣了愣,喃喃地反問。

    「那是為了穩定軍心!」賀唯一急得用力跺腳,「事實上,月闊察兒到底想幹什麼,我也猜不到。眼下最怕的是他忽然揮師殺向大都,去劫持陛下,然後跟朱屠戶和太子兩方同時討價還價。萬一大都有失,咱們手中這十幾萬大軍,瞬間就會散掉一大半兒!」

    「他,他敢劫持天子?」定柱的兩隻眼睛茫然地轉了轉,用力搖頭。將心比心,他自己先前被妥歡帖木兒逼到了絕路上,都沒想到過去擁立新君。月闊察兒身為世襲蒙古貴胄,怎麼可以做得如此無法無天?

    「他當年丟光了士卒,卻依舊能從徐州戰場脫身,原本就很蹊蹺。這些年來,又沒少在跟淮揚的生意中發財。大都城內,跟他一樣只認錢財不認皇上的傢伙,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在如此時局之下,他們為了一己之私,還有什麼不敢幹的?!況且太子那邊,怎麼可能不趁機下手,暗中跟他們勾搭成奸?!」賀唯一急得咬牙切齒,說出的話來一句比一句不客氣。

    「的確如此!」定柱想了想,用力點頭。「你說得沒錯,大都城內那種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太子殿下恨咱們尤勝淮賊。咱們必須盡快跟徐達決戰,可是......」

    略作遲疑,他又很不放心地低聲詢問,「徐達肯跟咱們決戰麼?眼下形勢,拖得越久,對他來說恐怕越有利!」

    「他也不敢拖得太久。並且,他下力氣拔除了外圍據點,為的就是一戰而竟全功。萬一耽擱久了,太子那邊幡然悔悟,或者劉福通、朱重八等人變了心思,揮兵東進。屆時淮安軍會跟咱們現在一樣,將進退兩難!」賀唯一想了想,非常自信地回應。

    「那我就寫,時間由他定。我在滄州城下恭候他的大駕!」定柱聽賀唯一說得肯定,咬著牙點頭。

    是死是活,就在此一戰。月闊察兒忽然舉兵割據的消息,榨乾了他最後的一絲耐性。讓他寧願早點兒看到最後結果,也不願在黑暗中繼續忍受無窮無盡的煎熬。

    而徐達那邊,也彷彿正如賀唯一所料。對於速戰速決的渴望,絲毫不比定柱差。收到蒙元方面信使的戰書之後,竟然毫不猶豫地批了四個字,然後將戰書直接擲在了使者了臉上,「告訴你家右相,三日後上午,我淮安軍十萬精銳,與爾等於滄州城下,一決雌雄!」

    「三日之後,一決雌雄!」

    「三日之後,一決雌雄!」

    淮揚將士聽徐達說得乾脆,也都意氣風發,拔出佩刀,高高舉上了半空。

    「三日之後,一決雌雄!」

    「三日之後,一決雌雄!」

    .....

    中軍帳外,兩萬第三軍團精銳,聽將領們喊得豪氣。也都紛紛跟著扯開嗓子,齊聲高呼。霎那間,宛若山崩海嘯。

    定柱的信使被嚇得面如土色,不敢逞口舌之利。從地上撿起書信,連滾帶爬,鼠竄而去。直到坐騎已經回到了滄州城內,耳朵處,依舊有吶喊聲縈繞不絕。

    「戰就戰,我成吉思汗的子孫,還怕了死不成?!」定柱被徐達的回覆,氣得暴跳如雷。立刻開始著手,做最後的準備。

    他麾下二十萬大軍,這幾天在外圍損失了兩萬餘不入流的雜兵,又在河間府城下丟了八千精銳,剩下還有十七萬掛零。但這十七萬,卻不能全都擺在戰場去。一則主帥的旗鼓聯絡範圍有限,不可能讓排在幾里外的兵馬,還按照號令行事。二來雙方真正交手時,戰場上也同時擺不開三十萬大軍。所以,跟賀唯一、李思齊等人反覆商議過後,他將十七萬人去蕪存菁。留了四萬老弱於城內搖旗吶喊,以壯聲威。一萬炮軍佔領城頭,居高臨下。三萬前往滄州左右兩側的小城,側應主力。剩下的九萬精銳中精銳,則分為左、中、右、後四軍,除了中軍為三萬兵馬之外,其餘三個分部皆為兩個萬人隊。中軍由他自己親自統帥,後軍交給了賀唯一,左右兩軍,則全給了李思齊、李思順兄弟兩個。屆時,所有被選中出戰的將士,將背靠滄州城列陣,讓那淮賊徐達也看看,大元並非沒有男兒!

    三日時間不算長,定柱做好了戰術部署之後,坐在城裡卻度日如年。一會感覺到好像大都城已經丟了,皇上和群臣都被月闊察兒給掠走去了冀寧。一會兒彷彿又聽見有人跑進來匯報,說張士誠果然鼠目寸光,帶兵偷襲了揚州。一會兒,又好像聽到冥冥中有人告訴自己,劉福通已經給朱重九下了令,命其必須退兵,留著大都給汴梁軍來打。一會兒,彷彿又聽見有人在外邊大喊大叫,說太子提著十萬雄兵,殺過了井陘關,直插徐賊後路.....

    然而,事實上,這三天他過得非常安靜。任何消息,無論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沒聽見。數百里外的大都城安然無恙,妥歡帖木兒非但沒有被人劫走,反而還有閒心給全天下的英雄寫了道聖旨,號召他們戮力勤王。殺朱屠戶者,封江南半壁。而月闊察兒,在將兵馬推進到獻州一帶,與淮安軍派出的小股留守部隊接觸後,也果斷地停住了腳步。擺足了架勢要坐山觀虎鬥,兩部相幫。

    至於海上,更是音訊皆無。春天時刮南風的時候多,刮北風的時候也不少。快船從杭州到海沽,至少需要七天上下,來回則至少得半個月。再算上張士誠那邊做決策的時間,以及風向和天氣耽擱,想立刻得到答覆,也是強人所難。

    「徐達那邊,情況跟咱們一樣。萬一後路有失,他一樣需要三到五天,才能收到朱屠戶的撤軍命令!」賀唯一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見定柱神不守舍,就不停地給他打氣。

    「必然如此!」定柱咬著牙,大聲回應。「張士誠鼠目寸光,張士誠必然鼠目寸光!」

    說道最後,聲音以帶上了幾分神秘味道,隱隱宛若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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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3 00:1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決戰 (下)

    在期盼與忐忑中,時間一點點流逝。三個晝夜之後,決戰日終於到來。

    這天一早,定柱特地命人給自己燒了一大捅熱水,將身體上下清洗了個乾淨。然後又找小妾梳理了頭髮,整理了鬍鬚。隨即,走到臨時行轅側廳,跟左相賀唯一、知樞密院使、保義軍萬戶李思齊,保義軍副萬戶李思順, 真定路達魯花赤、忠義救國軍萬戶李漢卿,蒙古軍萬戶掩篤剌哈,探馬赤軍萬戶郭擇善,以及其他十幾個副萬戶、千戶們一道享用早餐。

    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一仗到底要打多長時間,所以眾人吃得都很慢,並且儘可能選擇肉食和奶酪等物,以便能讓自己體力和精力不出現難以為繼的狀況。而平素上下級之間同席用餐時的繁文縟節,則都盡數丟在了一旁,誰都不會再去刻意顧及。

    大夥心裡其實都很明白,這是關鍵一戰。如果僥倖得勝,則三年之內,朱賊沒有力氣捲土重來。而若是戰敗,從滄州到大都,將再無敢戰之兵。大元朝即便沒有立刻亡國,想要在太子的掌控下重整河山,恐怕也是十年後的事情了。

    而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又不是個有心胸的雄主。大夥先前奉妥歡帖木兒之命殺了那麼多太子一系的人,今後如果去投奔冀寧,少不得會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至於朱屠戶那邊,也不用多想。定柱、賀唯一都是大元丞相,連哈麻都知道保全臉面選擇去塞外投奔阿魯輝帖木兒,他們兩個豈能甘為臣虜?!李思齊和李思順兩個,當年曾經是趙君用的心腹,自從捲了兵馬和火炮接受招安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沒了路可供回頭。至於李漢卿,則更是朱屠戶的生死寇仇,彼此之間不共戴天......

    「滄州城四下里都是一馬平川。本相將三十門重炮和一百二十門四斤炮擺在了四面城牆上,還留了六十門備用。」見大夥神情都極為凝重,定柱放下筷子,笑著交底兒。「除非徐達能原地變出座高山來,否則,火器上這次咱們肯定不會吃虧。」

    「斥候也探明了,吳賊良謀這幾天率部向東掃蕩地方去者,不會趕回來參戰。王宣的第六軍團,阿斯蘭的第九軍團,也沒出現在百里之內。以徐達的謹慎,他還會留下一到兩個旅,沿著漳水警戒,以防月闊察兒背後捅刀。如此算來,實際上參戰的淮賊,只有第三軍團和第四軍團一部分,總人馬不會超過五萬!」左相賀唯一也坐直身體,列出一系列具體事實來鼓舞士氣。

    淮安軍裝備了大量的火器,又以步卒為主,所以對底下各兄弟友鄰隊伍之間的配合,要求極為嚴格。而越是要求配合默契,則越需要中軍的命令能盡快清晰地被貫徹執行。故而徐達在一場戰鬥中,所能投入的兵力就不可能太多。六萬幾乎已經是極限,超過這個數字,他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能有效指揮。

    兩位大元丞相所陳述的都是事實,並且個個於自己一方有利。但李思齊、掩篤剌哈等人聽了,臉上卻絲毫沒有任何輕鬆之色。只是繼續木然地嚼著幹肉和奶酪,木然地飲著奶茶,彷彿靈魂早已經飛出了軀殼一般。

    「本相也想明白了。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定柱愣了愣,迅速更換思路,大聲補充,「如果此戰獲勝,本相絕不會帶著大夥回大都,也不會向太子屈膝。咱們干脆就效仿唐末河北各鎮,從此每人佔領一塊地盤兒,關起門各自過各自的日子!」

    這也是一句大實話。因為即便他能打贏了徐達,依然不會被妥歡帖木兒父子所容。還不如索性真的擁兵自重,做一個較大的藩鎮。然後審時度勢,再謀其他出路。

    眾人聽在耳朵裡,臉上的表情終於比先前多少生動了些。陸續停下筷子,強笑著回應,「其實做藩鎮沒什麼不好,當年晉王李克用,卻是終生未曾辜負大唐!」

    「是啊,天子聖明,我等自為良將。天子昏庸,我等也能保土安民!」

    「那朱屠戶恰好姓朱,恰好比當年的朱溫!」

    ......

    大夥讀過的書都不算少。很快,就順著定柱的說辭,將眼前形勢與唐末黃巢之亂聯繫了起來。當年黃巢的大齊,也曾進入過長安。但兩年不到光景,黃巢就身敗名裂。倒是曾經敗於黃巢手下的各地節度,後來活得都挺滋潤。想給朝廷送點錢糧,就送上一點兒。想不送就不送。關起門來,在自家地盤上搶男霸女,朝廷也沒膽子干涉太多。

    如此想著,倒也令人精神略為振奮。就在此時,耳畔忽然傳來幾聲火炮轟鳴,「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宛若晴空霹靂,震得房簷處瑟瑟土落。

    「徐賊背信棄義,提前開炮了!」李漢卿臉色一白,長身而起,就準備出門去掌控自家隊伍。

    「是空炮,這廝耐不住性子,急著催老夫出去決戰呢!」賀唯一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大聲宣佈。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緊跟著依舊有炮擊聲傳來,但沒有聽見人喊馬嘶。很顯然,賀唯一的判斷非常準確。徐賊在鳴炮催戰,而不是提前向滄州城發起了進攻。

    「那老夫就去成全了他!」定柱用手背抹了下嘴巴,奮力站起。「按當初安排,忠義救國軍跟在中軍,歸老夫直接調遣。其他各軍,緊隨賀丞相和兩位李大人。走,咱們今日與徐賊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除了李思齊之外,其他眾將齊齊起身,咬牙切齒地怒吼。

    反正早晚都是拚命,大夥又何必拖拖拉拉?很快,各路兵馬就集結完畢,沿著滄州城的東、南兩座城門,蜂湧而出。用後軍抵住城東南角,斜斜地排出一個倒壘字大陣。

    這是定柱與賀唯一兩個在沙盤上反覆推演,才確定出來的列陣方案。可以最大程度上利用到南牆和東牆以及幾處馬臉上的火炮,壓制敵軍。而徐達的營盤,原本就紮在滄州城東南方十里左右位置,從那個方向領兵過來,恰好可以與元軍這邊正面相對。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淮安軍依舊在對空開炮,節奏緩慢,彼此間遙相呼應。他們並不是在鳴炮催戰,而是利用火炮聲響亮的效果,傳播某種緊急,或者重要消息。而他們前來參戰的各支隊伍之間,距離拉得也的確有些遠。光憑著旗幟和鼓角,很難讓每個士卒都聽得清楚。

    「徐賊打的是什麼主意?」沒等將自家軍陣排列整齊,賀唯一心中就湧起了一抹不祥之感。連忙將後軍暫時交給自己的副手,中書左丞特爾慕統帶,親自策馬去中軍提醒定柱。

    「好像不止是徐賊的第三軍團和吳永淳的第四軍團來了。」李思齊、李思順兩兄弟的直覺也非常敏銳,幾乎與賀唯一同時趕到了中軍,帶著幾分忐忑低聲跟定柱探討。

    「的確不是!吳良謀可能也返回來了。不,不是吳良謀的第五軍團,旗幟不太一樣,人數也少了太多,你們往東面看,正東!」定柱舉著一架重金求購來的大號望遠鏡,努力分辨對手的旗號。

    「肯定不是吳良謀!」李漢卿關注淮安軍多年,能清楚地記住每一個軍團的特色認旗。吳良謀年青膽大,思路天馬行空。所以他的第五軍團除了標準番號認旗之外,通常還會舉起數十面插著翅膀的老虎旗,以炫耀自家武力強悍。

    而徐達和吳永淳,就比他低調得多。特色認旗一個為淮安軍中標準的盾牌,另外一個則是交叉起來的雙劍。透過各自高價淘弄來的望遠鏡,賀唯一、李思順和李漢卿等人,可以非常輕鬆地分辨出,徐達拿出了第三軍團的全部力量,吳永淳麾下來了大約有六個旅,兩家兵馬此刻正緩緩從西南、東南兩個方向,朝滄州城下集結。而正東方來的那支隊伍,卻打著另外一種旗號,一輪明月,一輪旭日,一面廣袤無際的大地和海洋。日月同升,永照華夏。

    「轟隆隆!」又是一聲號炮,定柱、賀唯一、李思齊、李思順等人,身體同時一晃,臉色個個都變得極為凝重。

    「是朱屠戶,是朱屠戶的第一軍團。他,他可能親自來了!」李漢卿的反應比任何人都強烈,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那面認旗他記憶太深刻了。當年,朱屠戶的座艦上,就插著同樣的旗幟,跨河履行與脫脫的約定。結果他精心準備的火藥船分毫沒派上用場。脫脫丞相卻當場吐血,旋即氣絕而亡。

    他恨,恨那個人,那面旗幟。恨那個人活活氣死了他的東主,恨那面旗幟毀了他出將入相的美夢。如果不是朱賊造反,他相信自己在脫脫的引領下,足夠走上跟賀唯一同樣位置。即便不順利,至少也能跟中書左丞韓元善比肩。而現在,他卻只能在定柱手下搖尾乞憐,並且還被人像防賊一樣提防。

    一瞬間,李漢卿甚至忘記了自己心中日後問鼎逐鹿的雄圖壯志。掙紮著就想點起隊伍撲過去,將日月旗下的那個傢伙,無論其是不是朱屠戶本人,碎屍萬段。然而,他的胳膊,卻被忽然走過來的兩名蒙古武士死死扣住,無論如何掙扎身體都難以向前再移動分毫。

    「李將軍病了,胡言亂語。來人,把他給我送回城中去,找郎中診治!」賀唯一鐵青著臉,向李漢卿身後的怯薛命令。

    「來人,傳老夫命令。從即刻起,忠義救國軍交給沙喇班代掌。直到李將軍痊癒!」根本不給李漢卿反抗的機會,定柱默契地補充。

    「是!」幾名怯薛齊聲答應,架起李漢卿,就往城門方向拖去,任憑此人如何掙扎、叫喊,都絕不放鬆。

    忠義救國軍副萬戶沙喇班,則如同鬼魅一樣從人堆裡鑽了出來,與李漢卿擦肩而過,衝著定柱躬身施禮,「末將在,末將必不負右相所托!」

    「你....?!」李漢卿雙眼圓睜,拖拉在地上的兩條腿,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苦心積慮謀劃了這麼長時間,他一直謀劃著如何背叛別人,如何獲取最大的好處。卻沒想到,自己身邊也有人早已背叛,早已謀劃著要取而代之!

    「拖下去!如果他敢亂我軍心,就立刻斬了!」定柱頭也不回,大聲催促。隨即,又舉起望遠鏡,繼續朝著正東方仔細察看。

    李漢卿這個人雖然狼子野心,但其見識卻也不差。從正東方緩緩靠過來的那面戰旗,的確是第一軍團所有。戰旗下的隊伍規模不大,頂多只是一個騎兵旅,兩千人出頭。但隊伍中每個人身上,卻都披著一件銀絲軟甲,鐵盔上的閃光耀眼生寒。

    「是第一軍團近衛旅!」定柱聽見左相賀唯一在自己耳邊用顫抖的聲音分析。「徐洪三的將旗在裡邊,在隊伍正中偏左位置。旁邊那個,旁邊那面日月旗下,那個身材魁梧的傢伙,應該就是朱重九!」

    「是朱重九,除了朱重九沒別人。我當年在徐州見過他!」李思齊的聲音,聽起來也又乾又緊,隱隱帶著顫音。

    朱重九來了,他海上而來。吳良謀前幾天殺向了東方,不僅僅是為了掃蕩那些豪強世侯的堡寨,還肩負著去接應朱重九,替近衛旅開路的任務。

    朱重九來了,他居然拋下了淮揚,偷偷離開了徐州,偷偷來到了戰場最前方。他要親自指揮這場戰鬥,親手來埋葬大元。

    朱重九來了,他離開時,淮揚安然無恙。張士誠居然沒有出兵,張士誠居然放棄了這輩子最好的機會,甘心永遠被他踩在腳下!

    ......

    剎那間,定柱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是看著遠處那支隊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隊伍中的那名鐵甲黑臉將軍,宛若天神降臨,身後湧滿跳動的日光!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不知道是誰帶的頭,有聲音在明媚的春日下,緩緩響起。

    起初,還有些單薄。但是轉瞬,就變得極為響亮。宛若沉睡多年的巨龍,猛然從深淵中躍起,發出醒來後第一聲長吟。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

    嘹喨的「龍吟」聲中,前來參戰的淮安軍隊伍,迅速向彼此間靠攏。一面面戰旗,在風中獵獵飛舞。

    不見王師久,這是自建炎南渡以來,漢家軍隊的腳步,第一次踏上燕趙大地。而在此之前,華夏遺民已經在重重胡塵中,苦苦忍受了二百三十餘年。

    漫說北群空。華夏不是沒有豪傑,只是豪傑成長的時間稍微長了些,但是其終究會一飛沖霄。

    當場隻手,畢竟還我萬夫雄。但凡漢家男兒,有幾個會忘了靖康之恥,忘了武穆遺志,忘了長江以北,長城內外,祖輩先賢披荊斬棘,從猛獸毒蛇嘴裡奪回來的萬里河山。

    此乃「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從來不容外來者竊據,也不容文明的敵人玷污。哪怕猛獸毒蛇在漢奸的勾結下得逞於一時,哪怕是黑雲遮住天幕,哪怕是屍橫遍野,血海滔滔。終究有一天,日月將重新升上天空,照亮這片驕傲之土。

    此非某個大能寫在書上的宿命,也非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碰撞仇殺。而是文明必須戰勝野蠻,創造者必須戰勝劫掠者。

    否則,人類都將永遠墜入黑暗的深淵。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驅逐韃虜,光復山河!」

    ......

    聽著那驚天動地的吶喊,定柱忽然覺得一陣陣心虛。側目張望,發現賀唯一、李思齊等人,也是個個額頭見漢,臉色蒼白如紙。

    「我大元自世祖立鼎,一統宇內,德被萬民.....」他扯開嗓子,試圖帶領親兵們一起鼓舞士氣。卻發現喊出來的聲音,是那樣的孱弱無力。

    當年大元以殺戮立國,屠完了草原屠燕趙,屠完了汴梁屠兩淮,將契丹、女真、黨項、漢人,屠得十室九空。將華夏北方沃土屠得多年不見炊煙。有什麼臉面,說自己德被萬民?!

    如果說將萬萬百姓,屠殺掉六成以上,都可稱為德政的話。那天下豺狼虎豹,豈不個個都是茹毛菩薩,飲血生佛?

    至於立國之後,民分四等,坊裡連坐。廢科舉,包稅務,以紙換金,寸鐵不准落入民間,如是種種,哪一樣,那一樁,不是率獸食人,倒行逆施?

    連定柱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又拿什麼去鼓舞士氣,去用祖輩父輩的「文治武功」,折服對手,曉諭天下?

    「開炮,開炮示威!通知城上,立刻給我開炮示威!」聽定柱越說聲音越小,左丞相賀唯一再也不敢耽擱,從主將的親衛手裡搶過一面黑色的令旗,高高舉過頭頂,奮力晃動。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正東和正南兩面城牆,上百門大小火炮陸續發出了惱羞成怒的咆哮。黑漆漆的彈丸飛出去,砸得地面上煙塵滾滾。

    距離太遠,四斤炮根本夠不到淮安軍的腳尖兒。重炮也根本不可能打得追。此番狂轟濫炸,純粹就是為了打斷曠野裡那令人慚愧莫名的吶喊。

    效果相當不錯,當第一聲炮擊響起,淮安軍的吶喊聲嘎然而止。但是很快,便有嘹喨的軍號聲替代了吶喊聲,再度如龍吟般,穿過城上城下所有蒙元將士的耳朵。

    伴著嘹喨的軍號,淮安將士的移動速度,也猛然加快。各支隊伍以旅為單位,在行進間,加快向徐達的中軍帥旗附近集結。而徐達本人,則策馬奔向了正東方,奔向了那面高高挑起的日月河山大旗,隔著老遠,就向朱重九舉手施禮,「報,主公。第三軍團全部,第四軍團四零一、四零二、四零三、四零四、四零五旅,已經奉命集結完畢。請主公示下!」

    「弟兄們辛苦了!」朱重九舉手於額頭,迅速還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一邊策馬高速奔行,一邊大聲命令,「此戰,依舊由你指揮。該怎麼打,就繼續怎麼打,我過來替你吶喊助威,觀敵掠陣!」

    「遵命!」徐達愣了愣,旋即一拉戰馬韁繩,疾馳回了帥旗之下。未幾,中軍處便又傳出來又一陣慷慨激越的嗩吶聲。「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

    各旅的將旗下,陸續有嗩吶聲遙遙地回應。隊伍行進的節奏瞬間又是一變,除了炮兵之外,每個旅都一分為三,每個團都像鮮花一樣在翠綠的田野中綻開,變成一個個中等規模的空心方陣。

    一個個空心方陣互相靠近,肩膀靠著肩膀,犄角靠著犄角,在距離元軍三里之外,緩緩停住了腳步。城牆上的重炮已經可以打到這個位置,但重炮對於空心方陣的破壞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除非碰巧正砸在某個人身上,否則,炮彈落地處,都是徒勞地竄起一團團塵煙。

    光挨打不還手,向來不是淮安軍的作風。轉眼間,第四、第五軍團的直屬炮團,就已經向城頭髮起了遠距離壓制。他們的車載八斤炮,內部與六斤炮一樣刻著膛線,準頭和威力都遠勝之。只要把拉車的駑馬卸開了牽走,車身末端下壓,與專用的定位炮錨以螺栓想接,就可以翹起炮口,調整射角,發射出復仇的火焰。

    「呯!」一枚巨大的開花彈飛出炮口,掠過碧藍的天空,砸進了滄州城內。

    「轟隆!」整個滄州城都被震得搖搖晃晃,濃煙滾滾,直衝半空。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緊跟著,更多的八斤開花彈,砸向了滄州城牆,馬臉、敵樓、垛口,磚石橫飛,殘肢碎肉濺落如雨。

    擺在敵樓,馬臉等處的蒙元重炮,不得不調整方向,與淮安軍的八斤炮展開對射。然而,無論是從火炮的精度方面,還是操炮者的水平方面,雙方都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剽竊者就是剽竊者,一旦遇到正主,就迅速被打回了原型。

    簡單模仿出來的東西,可得其皮毛,卻不能得其精髓。更何況這些年來,嘗到了甜頭的淮揚商號不斷加大對科學院的投入,淮安軍的造炮工藝在不停地提高改進,淮安科學院和百工坊的匠師們,也從目不識丁的老一代,逐漸換成了百工技校畢業的新人?!

    「轟隆隆隆隆!」大約半個時辰後,隨著一陣巨響,滄州城的東南側馬臉,數十桶火藥中彈殉爆,將無數血肉模糊的屍體和兩門重炮,同時送上了半空。

    馬臉正面和兩側的城牆,隨即開始顫抖,顫抖,都像化了凍的積雪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垮塌。暗黃色的濃煙上下翻滾,將躲避不及的元兵挨個吞沒。被定柱擺在那裡作為後軍的兩個萬人隊不得不向前擠壓躲閃,將整個大陣瞬間擠得支離破碎。

    「全體向前,一決生死!」定柱不敢指望炮戰的結果了,高高舉起彎刀,面目猙獰。

    人數上他依舊佔據優勢,敵方的主將朱重九也已經趕到了對面的軍陣當中。如果能僥倖將此人殺死,結果必然是乾坤倒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

    絕望的吹角聲,在元軍各部間響起。左軍,右軍,中軍,後軍,四個方陣齊齊前壓。迅速吞噬與淮安軍之間的距離,努力去展示最後的野蠻。

    他們要去殺死那個人!

    他們要努力改變即將從頭頂壓下來的命運。

    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朱重九身上金色的鎧甲和胯下黑色的戰馬。

    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朱重九打著馬,在自家隊伍前往來盤旋。手舉鐵皮喇叭,做交戰前的最後動員。

    「自打徐州舉義那一刻起,朱某就不停地問,我究竟是為何而戰?」他緩緩策動著戰馬,目光看著整齊的隊伍,看著隊伍中那一張張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

    徐達、吳永淳、徐洪三、連老黑.....

    「如果僅僅是為了報仇,在徐州被拿下的那一刻,已經足夠了,我的仇人已經死絕了!但是,朱某卻不能放下刀!」

    稍稍頓了頓,他將目光轉向眾人身後,半空中,站著芝麻李、孫三十一、張氏三兄弟,還有一個又一個倒在戰場上的英魂。

    他們都在看著他,看著他從徐州,一步步走到現在。從一個殺豬的屠戶,一步步走到萬夫之雄。

    「因為只要朱某放下刀,元兵就會殺過來。殺掉朱某,殺掉朱某周圍的同伴,殺掉從徐州到汴梁到揚州的億萬無辜!」

    「他們肯定會這麼做,朱某知道。因為朱某知道,他們曾經做過的事情。他們以屠戮為樂,以野蠻為榮。他們從沒將我等視作同類,只想把我等和我等子孫永遠當作牲口,任其宰割!」

    「他們曾經從塞外草原,殺向了遙遠的西方,將沿途數十個國家全部毀滅。他們自北向南,滅女真、滅西夏,把屠刀探向大宋,將數千萬無辜百姓像野草一樣割倒宰殺!」

    「他們每到一地,必將焚燬宗廟,破壞學堂,將祖輩先賢們留下來的文字典籍付之一炬!」

    「他們將農田變作荒野,將城市變作瓦礫堆,將村莊變作亂葬崗。他們走一路殺一路,從來沒有主動停止。除非,他們被反抗者砍翻在地。」

    「所以,在他們沒有被趕走之前,朱某永遠不會放下刀!」

    馬打盤旋,他從隊伍一側,緩緩走向另外一側。「非但如此,朱某還希望你們,也永遠不要放下手中的刀,跟朱某一道,趕走他們,光復祖先舊土!」

    「此戰,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你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的先輩,為了那幾千萬被當作牲畜宰殺的無辜者,為了那上百個被彎刀和馬蹄毀滅的文明!」

    「的確,我們自己有缺陷,但這卻不是我們活該做奴隸的理由!」

    「的確,我們自己不夠完美,但這同樣卻不是我們活該被毀滅的藉口!生而為人,我們的肩膀,和世間所有他們,所有民族一樣高矮。」

    他再度將目光投向遠方,投向江南。

    胡大海忽然遇刺,張士誠迫近鎮江,陳友定降而復叛,試圖割據福建。朱元璋掉頭東來,目的不明。 那裡,還有更多的戰鬥在等著他,他必須盡快結束眼前這場。

    「此戰,不是為了征服,也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捍衛。捍衛你我作為人的尊嚴,捍衛文明不被野蠻征服的權力。如果勝利,你我就不但保護了自己,保護了身後的妻子兒女,並且保護整個華夏。而你我的子子孫孫,也必將永遠記得你我今日所為。永遠在野蠻面前抬起驕傲的頭顱,永遠不會再被任何人奴役,永遠不會再陷黑暗!」

    「你我前撲後繼,終究有一天,不會被敵人奴役,也不會被自己人奴役,讓世間所有人,永獲平等和自由!」

    「平等和自由,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力。而虎狼之輩,卻唸唸不忘奴役和掠奪。我們如果不去戰鬥,就必然會喪失,直到我們喪失作為人類所擁有的一切。所以,今天,我請求你們,跟著我,舉起你們手中的武器!」

    猛地丟下鐵皮喇叭,他側轉戰馬,對正蜂擁而來的敵軍,同時抽出腰間殺豬刀,高高地舉起,「好男兒,前進!」

    「前進!」徐達奮力揮動令旗,數萬將士仰起頭,驕傲地回應,同時奮力邁開腳步。

    數萬好男兒,迎著敵軍的炮火和刀槍,洪流一般滾滾向前。滌蕩沿途任何阻擋!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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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3 00:12:47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再激烈的戰鬥,都有結束的那一刻。

    華夏曆大明光武十年,大元帥徐達率部攻至捕魚兒海,俘北元皇帝愛猷識理達臘,太上皇妥歡帖木兒、太上第二皇后奇氏投水自殺。

    蒙元曾經的第一皇后伯顏忽都因為退位已久,未受波及,在達賚諾爾與族人一道享盡天年。

    自此,九州歸一,華夏陸地上止戈息武。

    華夏曆大明光武十一年,定北將軍陳有亮據和林自立,長史李喜喜以下四十餘將不肯同謀,皆被有亮所殺。鎮北將軍吳良謀自雲中出塞討陳有亮,三戰皆勝。有亮欲走西域,被傅友德追上生擒。押解至京師,大明光武帝、華夏大總管朱重九親審之。陳有亮再拜曰:「非貪心不足,為子孫謀爾!」

    帝默然良久,交陳有亮於有司定罪。越明年,立功勛院,以開國武將、文臣年邁且無實職者二十八人充之。又令正二品以上文武,卸任後皆入功勛院。凡涉律法訂立、變更,軍國重事,非功勛院附屬,不得頒行天下。因其權力居中書省之上,民間稱為,上院。

    華夏曆光武十二年,大食東擴不斷。三佛齊王沈斌屢戰皆敗,乃遣使奉國書、戶籍至大明請求內附。大明皇帝,華夏大總管下令立南洋大都督府,朱重八以大都督之職出鎮舊港。敗大食海寇,將其驅至木骨都束。

    華夏曆光武十五年,南洋大都督朱重八自渤泥出海,歷時四個月而還,奉南洋圖志以進。

    華夏曆光武十六年,科學院主事焦玉、工部尚書黃正相繼病故。帝念其從出身微寒卻有奇功於國,詔令建國士院。以民間有識之士,軍隊有大功之士官,以及科學院,工部各局有奇功且無官職者充之,人數定額為四百。自宰相之下,各部尚書及侍郎,國士院皆有權彈劾之。因國士多出身寒門,民間稱之,下院。

    華夏光武十八年,華夏艦隊發現南大陸,廣袤不亞於本土。朱重八奉命移鎮南於此,教化野人,傳播文明。

    是年,丞相劉伯溫以病去位,監察院知事祿鯤替之。祿鯤性格平淡,不願以外戚之身多生事端,凡劉伯溫所定之策,盡數如舊。民間戲稱,劉規祿隨。

    華夏曆光武二十八年,祿鯤告老。羅本繼之。嚴明法度,懲處貪腐,諸宿將多有不滿,密謀逼羅本自行讓賢。然大總管朱重九力撐羅本,並殺李武、崔德等將以儆傚尤。諸將與群臣震懾,不得不告誡兒孫各自收斂,以保家族富貴。

    華夏曆光武三十年,西域大總管毛貴破撒馬爾罕,恢復盛唐版圖。

    華夏光武三十一年,考校錢谷策書,空印事起。羅本以貪腐罪彈劾戶部及各省官員,帝怒,下旨從重。有司抓捕涉案者六百餘人,皆判處極刑。功勛院以「殺官太多有傷國本」,力阻之。帝盛怒,然陳基冒死諫曰,「自古無毀諾之君」。帝默然良久,准功勛院所請。涉案眾官吏因此皆從輕處置,貪腐之徒多有漏網。自此吏治清明不似立國之初。

    華夏光武三十八年,羅本亦告老,乞骸骨還鄉。大總管朱重九遂推動上下兩院,立定製,丞相五年一任,凡任丞相之職者最多不超過兩屆,最長不超過十年。

    華夏光武四十一年,大總管朱重九傳位於其子朱恆,挾祿後及諸妃南遊,途中偶染風寒。未己,崩於集慶。是夜,紫金山天文台記錄星落如雨。

    朱恆,重九與祿雙兒之子。性格堅韌陰柔,行事頗有其外曾祖之風。即位後,改年號永樂。

    華夏曆大明永樂十年,南洋大總管朱重八病故於南大陸,馬革裹屍而還。第二任華夏大總管,永樂帝朱恆親迎其骸骨於廣州,葬於崖山。

    下葬當日,張弘范所書石碑被天雷劈碎,墜入大海。

    或雲,乃永樂帝不喜張氏所為,暗許重八之孫朱高燧以炸藥毀之。

    .......

    華夏曆崇禎十七年,大明皇帝,第十六任華夏大總管朱文淵因加稅之事遇阻,下令解散議會,逮捕宰相錢謙益。上下兩議院有議員私下煽動百姓持械上街,圍皇宮。

    朱文淵懼,失足落於荷塘中溺死。

    燕雲軍團都指揮使劉宗敏率部進京,殺丞相及文官、議院百二十人,為朱文淵殉葬,未幾,自立為第十七任大總管、丞相。立崇禎之子朱慈炯為帝。解散上下兩院,其餘中樞百官皆仿宋制。

    女真人趁亂於遼東興兵,奪瀋陽。遼東軍團都指揮使劉仰之率軍討之,歷時三月,叛亂乃平。

    宗敏嗜殺,五年後,死於兵變。

    百官與兩院議員經劉氏之暴烈,方思及光武帝當年立意之深,乃還大總管位於朱慈炯,恢復上下兩院,大明中興。

    慈炯當年親眼目睹其父之死,又受劉氏所迫數載,落下隱疾,頭暈不能久視國事,乃將政務軍務俱托於丞相陳近南。

    自此,華夏正式進入虛君時代。

    又五十年後,幾經反覆,大明皇帝與華夏大總管兩職俱永遠成為象徵,不再具有實權。

    其時,華夏已經正式宣告立國兩百九十六年。據高郵之約簽訂三百年整。

    華夏立國第六百個年頭,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

    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平等之論深入人心。百姓對官吏的畏懼之心越來越淡,探究歷史上英雄人物生平的慾望也越來越強烈。

    許多歷史上被視為隱秘的事情,逐漸成為研究目標。

    但無論史學家和民間愛好者如何努力,華夏曆史上,卻有三大謎團,始終無法揭開。

    第一個,便是朱重九的師父到底是誰?到底是哪個飽學之士,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傳授給了華夏第一任大總管那麼多知識,甚至留下了華夏大學和科學院的鎮院之寶,物理學、初級化學及經濟學。

    第二個,當年南洋大總管朱重八和大總管朱重九二人之間到底有無血緣關係?為何二人會一見如故。乃至朱重九幾乎親手將朱重八從別人家的親兵,推上和州總管之位。後來又在立國不久,百廢待興的情況下,斷然傾盡自家全部分紅,支持朱重八向南探索陸地和海洋,直至征服渤泥,並以此為跳板發現南大陸,令華夏自此三百年內,都再無缺糧之憂。

    第三個,也是最為令人困惑的一個。那就是,當年朱重九剛剛擊敗定柱所帥二十萬元軍,就被迫帶領第五軍團倉促回救揚州。而當時胡大海遇刺,陳友定造反,淮揚局勢危如累卵。朱重八的兵馬,為何會止步於和州,卻沒有繼續向東?隨後,朱重九與朱重八二人在江上相見,又說了那些話。令雙方居然徹底化干戈為玉帛,從此互相扶持,共耀華夏?

    很顯然,第三個謎團與第二個,彼此之間息息相關。如果能揭開其中任何一個,另外一個恐怕也就真相大白。但海外朱家和陸上朱家,對此都諱之極深。就連最知名的考古大家郭沫若和史學泰斗範文瀾聯袂登門求教,都沒得到任何解釋。

    倒是民間,後來有一本《移星圖》,廣為流傳。據說,此書乃第一任丞相劉伯溫晚年所做,用極為隱晦了手法,解釋了前後五百年內所有重要事情。

    其中有一篇紫微天府舊事,寫得極為玄妙。勉強翻譯成白話文則是,紫微星君出遊,與天府星君相遇。天府星君以中天諸星的歸屬問之。紫微星君避而不答,卻說自己有一夢,某人家貧,幼年為僧,後忽開天眼。率領群星,驅逐妖魔,滌蕩天庭,功莫大焉。及至晚年,卻為了一家之私,替妖魔文過飾非,並降禍群星,令天地兩界生靈塗炭。及夢醒,深懼之,不敢讓此景再現。

    話音未落,天府星君起身,正色下拜。隨即,笑曰:吾亦曾有一夢。某人家貧,幼年以宰畜為業。而某日忽開天眼,無所不知。率領若干星宿,驅逐妖魔,滌蕩天庭,上下三界皆得其惠。然其未至晚年,卻已經無力約束群星,乃至斗轉星移,災禍不斷。共工怒觸不周山,祝融火燒南天門。更有星宿之子侄,竟率獸食人,所行與妖魔別無二致.....

    語未罷,紫微星君亦躬身受教。

    南北二星相視大笑,各歸其位,從此交相輝映。

    寓言的結尾,則引用了道德經中的一段原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旋即,又接了一段怪異之語。三之上,目不可見,耳不能聞。然孰能論其有無乎?

    ......

    後世有好事者認為,此段論述乃揭示了多維空間之玄妙。

    然劉伯溫之子孫,卻矢口否認《移星圖》一書,乃其祖上所著。認為是後人託名而作,如《六韜》之託名姜子牙,《三略》之託名黃石公。實際作者,則多不可考,且不願露名姓于天地間爾!

    華夏立國七百年,有書生楊某得《群星圖》,揣摩數月,心神恍惚。某日俯身桌案,夢見自己再回當年,附身於李漢卿,欲與朱重九一爭天下。然終生不被蒙元所信,全部努力在關鍵時候付諸東流.....。

    及夢醒,長嘆而起。終日且哭且笑,最後乃至瘋癲。

    鄰人聞之,笑曰:連做夢都沒忘了出賣祖宗,甘心為奴為婢,此真乃天生賤骨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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