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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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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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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5:5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破軍 (下)

    片刻後,伊萬諾夫又整理出兩個團的精兵,帶著剛剛反正的胡家軍,快步衝向打虎口,路才走了一小半兒,耳畔就聽聞「呯呯呯呯」的火槍射擊聲,先頭追隨胡深騎馬返回的趙不花等親衛,已經跟前來接替胡深守衛打虎口的浙軍各部,廝殺了起來。

    話說那奉了石抹宜孫之命前往打虎口接管防務的陳仲貞,與胡深算得上是半個同鄉,彼此之間,還是沒出五服的姑表兄弟,先前聽聞石抹宜孫一口咬定自家表哥胡深有去無回,心裡頭難免產生了一些牴觸情緒,所以在召集兵馬和趕路的時候,當然也是拖拖拉拉。

    好不容易順著後山腰走到了打虎口南側,正要去接管防務,卻又被胡深的同父異母胞弟胡亮給擋住了去路。

    後者雖然是庶出,但是在龍泉胡家,也是數得著的少年才俊,以往跟著胡深一道,沒少與陳仲貞、曲瀚、王章等人喝花酒,彼此之間都算是有不淺的交情,故而陳仲貞見他帶領兵馬擋在了通往陣地的山路上,也不好立刻就翻臉,策馬衝到隊伍前,將令箭向半空中舉了舉,大聲喊道:「胡老七,你發什麼瘋,老子奉大帥之命前來增援你,你憑什麼不讓老子的人上去,。」

    「呀,是陳四哥。」胡亮聞聽,趕緊跳下來馬來躬身施禮,「怎麼把您給驚動了,我哥帶人去炸淮賊的火炮,臨行前有過吩咐,只要他沒回來,就不准放任何人進寨,您也知道他那個火爆脾氣,我這要是隨隨便便把您給放進去,他回來之後,我還有得活麼。」

    陳仲貞聞聽,立刻笑著撇嘴,「放屁,你少給我糊弄人,你哥是什麼性子我還不清楚,他動誰也不會動你,況且老子還奉了石抹元帥的將令。」

    「誰的將令也不成啊,陳四哥您又不是不知道,那石抹宜孫身邊的葉都事,向來就跟我哥不對付,這眼看著我哥就要立下驚天大功了,他就趕緊派人來分一勺子,但陳四哥您不是那種人啊,您跟我哥是什麼交情,犯得著為了這一勺子功勞,把多年兄弟情分都冷了麼。」胡亮的謊言被當眾戳破,卻也不尷尬,又沖著陳仲貞深深施了一個禮,繼續舌燦蓮花。

    「這」陳仲貞抬頭朝山前看了幾眼,卻因為所在位置稍低,目光根本無法翻越山脊,而耳畔傳來的嗩吶聲,分明又預示著胡深正率領兵馬跟淮安軍亡命廝殺,在勝敗沒分出來之前,自己就去抄胡深的後路,的確不那麼仗義,況且石抹宜孫只是擔心淮賊逆襲打虎口,如今打虎口上分明還有胡家的人駐守,自己稍等片刻,待山前分出了勝負再去接管防務,想必也來得及。

    想到這兒,陳仲貞又是微微一笑,「奶奶的,你小子這張嘴巴,死人都能說翻了身,有這麼好的口才,你先前怎麼不勸住你哥,叫他不要衝出去冒險,那胡大海的炮是好炸的麼,雖然你們五百年前都姓胡,他也不會把大炮白送給你哥啊。」

    「不是我沒勸啊,陳四哥,您可不知道,我哥這幾天來被姓葉的欺負得有多慘啊,明明把弟兄門從山脊上往後撤十幾二十幾步,就能躲開淮安賊的炮轟,可他就不是不讓我哥躲,敢情,死的不是他葉家的子弟,他不心疼,把我們這一萬胡家子弟全填進去,他葉琛照樣加官進爵。」胡亮把嘴巴一咧,大聲訴苦。

    這話,可是說道了很多人心裡去,剎那間,陳仲貞身後就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聲,與胡家軍相似,他們這些「義兵義將」,大多出身於處州望族陳家,要麼為陳姓子弟,要麼為陳氏的莊客佃戶,這些年來跟在陳仲貞身後對抗土匪流寇,算是為了保衛父老鄉親,可無緣無故拉到樊嶺周圍來挨炸,又是圖個啥。

    陳仲貞心裡,其實也覺得胡深冒險出擊之舉,是被葉琛所逼,但是他卻性子相對綿軟,不願意背後議論人,因此皺了幾下眉頭,壓低了聲音說道:「葉大人讀了一肚子聖賢書,心腸應該沒那麼壞,況且咱們守在這裡,也是為了守各自的家,你沒聽說麼,那淮安軍每到一地,就要攤丁入畝。」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呢。」胡亮搖了搖頭,不屑地撇嘴,「我倒是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至於攤丁入畝,倒也無所謂,那淮安軍不是還有個按軍職和軍功授田呢麼,大不了老子去當兵吃糧,待搏他個將軍出來,少不得又給家裡頭賺回來幾千畝。」

    「嘶,,。」陳仲貞明顯感覺到對方的話不對勁兒,但是又不知道從何駁斥起,拜四下流傳的報紙所賜,淮揚那邊的各項政令,他都有所耳聞,特別是一兩個月前推出的那條按軍職和軍功授田,簡直讓他羨慕得眼睛發紅,如果朝廷也按照這種辦法,他陳仲貞和他身邊的這些陳族子弟,就能給家族賺回幾十萬畝良田,足以抵償攤丁入畝和減租減息所帶來的損失。

    當初這個念頭只是在他心裡一閃,就被他本能地給壓了下去,而此刻猛然又被人提了起來,卻像野火般,開始吞噬他的心臟,繼續死守下去,就能打敗淮安軍麼,說實話,陳仲貞心裡對勝利不抱任何希望,那朱屠戶與泉州蒲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石抹宜孫這回即便耗走了胡大海,用不了多久,徐達、吳良謀、吳煕宇,甚至朱屠戶本人都可能親自殺過來,到那時,浙軍該怎麼辦,繼續死守下去,用人命跟炮彈拼消耗,胡亮剛才說得好,死的可不是他石抹宜孫和葉琛的族人。

    正被燒得魂不守舍間,身後忽然又傳來一陣劇烈的腳步聲響,曲瀚、王章、劉毅,三個平素深受石抹宜孫器重的義兵將領,也帶著給自的族人部曲趕到了,看見陳仲貞部居然還沒進入打虎口陣地,不覺都是微微一愣,質問的話脫口而出,「陳四哥,你怎麼還在這裡,趕緊上去奪回打虎口,快啊,別耽誤功夫了,胡,胡老三他,他反水了。」

    「反水,。」陳仲貞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就想找胡亮核實,卻見胡亮迅速將身體縮進了胡家子弟身後,同時扯開脖子大喊道:「陳四哥,剛才我的話你仔細想一想,放著能分地的好事不幹,咱們憑啥非要拿腦袋跟炮彈硬頂啊,打跑了胡大海,姓石的和姓葉的加官進爵,咱們能撈到什麼好處,。」

    說罷,帶著麾下弟兄,緩緩縮入山道兩側的亂石之後,角弓硬弩上弦,閃著寒光的箭簇,直指三尺寬的羊腸小道。

    「姓胡的沒一個好玩意兒!」義兵副萬戶曲瀚不用細看,也知道陳仲貞剛才中了胡亮的拖延之計,抽出腰間鋼刀,高舉過頭,「弟兄們,給我殺,拿下打虎口,生擒胡深,啊,,。」

    一句話沒喊完,至少有兩百多支羽箭劈頭蓋臉地射向了他,嚇得他趕緊將身體一歪,自己跌下了馬背,然後雙手抱頭,藏於馬腹之下,同時在嘴巴裡大聲嘶叫,「防箭,給我防住冷箭哪,盾牌手,盾牌手趕緊上前擋箭。」

    「啪啪啪,砰砰砰嘭!」早有盾牌兵拚死上前,將他的人和坐騎一併護住,令大部分羽箭都紮在盾牌上,未能發揮任何作用,但是也有十餘支幸運者,直接命中了數名士卒胸口,將目標放翻於地,大聲哀嚎。

    「進攻,進攻。」曲瀚頂著一腦門子冷汗,從盾牌後探出鋼刀,用力朝嶺上揮舞。

    羽箭一落,雙方就徹底翻了臉,再也沒有任何人情可講,所以王章和劉毅兩個義兵將領,也相繼舉起了鋼刀,派遣各自麾下的兵馬上前助戰,發誓要趕在淮安軍上來之前,奪下打虎口。

    只有原本該最先率部投入戰鬥的陳仲貞,依舊有些遲疑,目光看看扼守在山路兩側,以寡敵眾的胡亮,再看看打虎口陣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豎起來的幾十面白旗,手按刀柄,喟然長嘆,「唉,,。」

    「大哥。」陳家軍的義兵千戶陳仲義見到此景,趕集湊上前,用力狠拉自家主將的戰馬韁繩,「你倒是速做決斷啊,這樣遲疑下去,無論最後誰輸誰贏,咱們都沒好結果。」

    「打不贏的,打不贏的。」陳仲貞苦笑著搖頭,失魂落魄,「胡深在殺虎口留了人,曲瀚他們雖然人多,但是一時半會兒攻不上去,只要淮安軍從山那邊衝上來,此戰就結局已定。」

    「那咱們就學胡深。」陳仲義年青膽大,跺著腳諫言,「好歹站在一頭,萬一站對了,多少也能撈點兒回來。」

    「是啊,大公子,您趕緊做決定吧,我們都跟著你。」其餘陳家翹楚,也紛紛低聲附和。

    作為地方豪紳家的子弟,他們跟朱重九之間,原本也沒什麼深仇大恨,唯一堅持跟淮安軍廝殺下去的理由,不過是想保住家族的特權和家族手中的巨額的田產罷了,而按照眼下淮安軍的政策,特權肯定不可能繼續擁有,但田產卻有辦法保住一大半兒,甚至還能在原來基礎上翻番,如此一來,他們作戰的動力自然就弱了一大半兒,在取勝無望的情況下,誰也生不起與陣地共存亡的心思。

    「嗯,。」面對著族中子弟那殷切的目光,陳仲貞按在刀柄上的手,反覆開開合合,胡深的舉動,無疑聰明至極,但石抹宜孫平素相待的恩義,卻又令他無法割捨得下,想來想去,終是用力搖頭,「算了,咱們去龍泉,樊嶺肯定守不住了,咱們守住龍泉,好歹也能給石抹宜孫大人留一條後路。」

    說罷,將戰馬向南一撥,既不肯去攻打胡亮,也不肯返回樊嶺向石抹宜孫覆命,帶著麾下部眾,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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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6: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激流(上)

    反攻殺虎口的各路浙東義兵原本就沒多少鬥志,猛然發現自己這邊最大的一股力量,陳仲貞部居然不戰而走,立刻洩了氣。連滾帶爬地從山道上逃了來。

    「給我上,上去,打虎砦裡沒幾個人!」副萬戶曲瀚氣急敗壞,揮刀朝潰兵頭上亂剁。好不容易鼓舞起了士氣,再度發起進攻。哪裡還來得及?負責保護胡深的二十幾名淮安軍精銳衛士已經飛馬趕製,居高,就是一通火槍。「呯呯呯呯呯呯....」

    他們人數雖然少,可帶來的效果卻是一錘定音。非但令正在反撲的「義兵」再度狼狽而退,曲瀚王章劉毅,三個「義兵」將領,也瞬間失去了獲勝的信心。一個個滿臉灰敗,相顧說道:「這回麻煩大了。打虎口一失,淮賊就可以繞到樊嶺背後,將大帥活活困死在山上。」

    「怪就怪那胡深,居然忘恩負義,臨陣倒戈!」

    「都到這時候了你們倆還說這些沒有的東西幹什麼?要緊的是,咱們哥仨該怎麼辦?」

    「對啊,怎麼辦?陳仲貞怎麼往南去了,他準備逃到哪裡去.....」

    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忽然又聽見頭頂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各位兄弟,別打了,回家去吧。朱總管找泉州蒲家報仇,關咱們兄弟鳥事?咱們兄弟明知道擋人家不住還要攔在這裡,圖的又是什麼啊?」

    「胡深,你個忘恩負義的狗賊——!」曲瀚抬起頭,指著正在大聲衝自己高喊的人,破口大罵。然而罵人話剛說了一半兒,腰間猛然傳來一陣刺痛。愕然轉頭,正看見好朋友王章那猙獰的面孔。

    「對不起,曲大哥,兄弟我不想死在這兒!」王章迅速擰動短刃,咬著牙咆哮,「兄弟我知道你跟石抹大人走得近,所以直接送走你,免得你為難。兄弟我這邊,就不奉陪了!」

    說罷,將短刀猛地向外一抽,高高舉起,「投降,我們也要投降。不打了,我們情願為王師先導!」

    「投降!我等願為王師開路!」劉毅先是愣了愣,隨即也高高地舉起的腰刀。

    「咯咯,咯咯,咯咯......」曲瀚疼得根本說不出話,瞪圓了眼睛,看著兩位平素跟自己發誓過同生共死的兄弟,緩緩栽倒。

    他的親兵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事情不對。哭喊著衝過來拚命。然而失去了主心骨的他們,又怎是王章和劉毅兩個的對手。很快,就被後二人帶著各自的嫡系擊潰,一個挨一個砍死在山道旁。

    剩餘的兩千多曲家「義兵」,則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王章和劉毅二人的部屬給分割包圍了起來,迅速奪走了武器,成為獻給新朝的投名狀。

    用最快速度將內部反抗鎮壓掉之後,王章又抹了一把臉上的血。仰起頭,衝著打虎口上的胡深喊道,「老胡,咱們兄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投了個好東家,總不能連條活路都不給弟兄們留吧?!我跟劉七兩個也棄暗投明了,接不接納,你看著辦!」

    「這......」胡深扭過頭,用目光向陪伴自己返回來的淮安軍親兵連長趙不花探詢。

    剛剛目睹了王章毫不猶豫地誅殺其舊日同僚,趙不花打心眼裡頭看不上此人。然而戰場上畢竟要以大局為重,因此他想了想,低聲道:「可以先答應他們,但是不要放他們進寨。等伊萬都指揮使帶著大隊人馬過來之後,再做一步定奪!」

    「明白!」胡深用力點了頭,然後將目光再度轉向後山坡,「老王老劉,棄暗投明的事情好說。我身邊這位就是胡大海將軍的親信,他可以替你們二位引薦。但眼下還請二位先約束好各自麾的弟兄,在山道兩邊等上片刻。胡大海將軍已經到門外了,我得先過去迎接他老人家的大軍!」

    說罷,也不管王章和劉毅二人如何叫嚷。先調集弓箭手上來嚴陣以待,隨即,將身影縮回了寨牆後,再也不肯露面兒。

    兩個義兵將領王章和劉毅,當然是滿腹委屈。但是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想回頭已經沒有了任何可能。因此猶豫再三,最終只是喃喃地罵了幾句,然後認命地在山路旁約束隊伍。

    片刻後,淮安軍第二零三二團趕到,快速接管打虎口防務。王章和劉毅兩個,就更沒有機會再做任何掙扎。又過了幾分鐘,第二零五旅,虎蹲炮連,也先後移動到位,將各類長短火器架在了打虎口的山頂。

    當第二軍團副都指揮使伊萬諾夫把胡深麾的兵馬也帶上來之後,打虎口就徹底宣告易手。站在嶺後的王章和劉毅兩個,也徹底放棄了心中的多餘考慮。跳各自的戰馬,把兵器丟給身後親兵,結伴沿著山路走向寨門,任憑勝利方宰割。

    伊萬諾夫已經從胡深和趙不花嘴裡,聽聞了王章和劉毅兩個人的事情。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低聲說道:「這兩個傢伙連自家袍澤都的去手,恐怕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這回投靠咱們是被逼無奈,回萬一遇到什麼緊急時刻,保不準又得在背後捅咱們的刀子!」

    「畢竟他們是陣前倒戈,咱們沒有再把他們推向蒙元的道理!要我說還是放進寨子裡來,至於今後怎麼用,自然由胡將軍和王長史他們兩個決定!」副長史黃潛怕伊萬諾夫寒了起義者的心,湊上前,低聲提議。

    「也罷,反正他們需要先去軍校讀一輪書,才能再出來領兵!」伊萬諾夫又斟酌了,硬著頭皮做出決定。

    隨即,他吩咐胡深打開寨子後門,親自前去迎接兩名降將入內。

    那王章和劉毅雖然從未跟伊萬諾夫見過面兒,但也知道淮安軍第二軍團的副都指揮使是名藍眼睛黃頭髮的羅剎人。因此遠遠地就拜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大聲說道:「罪將不知順逆,投降來遲,死罪,死罪!」

    伊萬諾夫見了,趕緊笑著伸手去攙扶,「兩位將軍這是哪裡話來,二位肯放武器歸降,不知道避免了多少弟兄流血。僅此一舉,就該在功勞簿上大書特書!快快起來,把弟兄們也趕緊都帶進寨子裡。石抹宜孫說不定還要反撲,別讓弟兄們被他打個措手不及!」

    「大人如此慈悲,我二人必將銘刻五內!」王章和劉毅順勢站起身,然後互相看了看,猛地咬牙,「罪將斗膽,請求大人給我二人一哨兵馬。我二人趁著石抹宜孫不備,去偷襲桃花砦。明天一早,定然把砦子獻於大人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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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6: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激流 (中)

    「大人,某願領本部兵馬去攻打葛渡!」沒等伊萬諾夫做出反應,胡深也猛地單膝跪倒,大聲求肯。

    樊嶺、葛渡和桃花嶺三地,乃為扼守處州北側的三道門戶。如今樊嶺已經一半歸了淮安軍,如果能趕在石抹宜孫做出調整之前,再順勢攻破桃花嶺和葛渡。胡大海就能將重炮直接擺到處州的治所,麗水城下。屆時,即便石抹宜孫長出三頭六臂,恐怕也無力回天了!

    但是如果王章、劉毅和胡深三人帶領兵馬離開後,又突然變卦。淮安軍就等於幫了石抹宜孫的大忙。非但放走了剛剛投誠過來的一萬多「義兵」,並且還將錯失攻打桃花嶺和葛渡的最佳戰機。

    「讓他們各地帶領麾下的兵馬,放手去做!」正在伊萬諾夫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賭一回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胡將軍?」他愕然回頭,剛好看見胡大海那坦誠的笑臉。

    「讓他們放手去做,你我率軍切斷樊嶺到那兩個地方的道路,給他們押陣!」胡大海點點頭,笑著補充。隨即,又向前走了幾步,親手將王章、劉毅和胡深三個陸續攙起。「你們三個馬上出發,需要什麼,無論人手還是兵器,儘管提。胡某這裡盡力給你們補充!」

    「謝過大將軍!」王章迅速瞄了一眼胡大海的肩牌,輕輕舔自己的嘴唇。

    需要的東西太多了,特別是曾經讓浙軍吃過大虧的火炮,對他來說簡直是夢寐以求。雖然此物在已經熟悉其缺點的人面前,殺傷力已經不及其剛剛面世那會兒的十分之一。但此物在戰爭當中,依舊為攻堅破陣的第一神兵。哪怕是其中最為雞肋的四斤炮,都是傳統步兵戰陣的噩夢。只要讓它貼近到三百步的距離之內,再嚴整的陣列瞬間都會被轟得土崩瓦解。

    然而,沒等王章把自己心中的渴望說出來,小腿處,卻被他的同伴劉毅狠狠踢了一腳。「大人,我等只帶本部兵馬就行了。請大人在此靜候佳音!」後者躬身抱拳,大聲說道,言語當中帶著無比的自信。

    「末將也只帶本部,只帶本部精銳就夠了。一些老弱和輔兵,就拜託大人代為照顧!」胡深的態度更誠懇,乾脆直接把軍中老弱「抵押」給了對方。

    好不容易才在淮安軍中有了立足之地,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後來者將自己比下去。這非但涉及到一名武將的尊嚴,對戰後各自的家族在處州的利益劃分,也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葛渡和桃花嶺地勢險要,未必那麼容易攻破!」明明有機會利用兩支降兵之間的競爭,將他們一一削弱,胡大海卻不屑利用。搖搖頭,笑著提議,「這樣吧,我給你們兩家各派一個炮營,二十門四斤炮,四百發彈藥!不過只能算借用,等葛渡和桃花嶺拿下之後,你們得將火炮和炮手,都全鬚全尾給胡某送回來!」

    「謝,謝大將軍!」王章、劉毅和胡深三人又驚又喜,再度跪倒拜謝。

    因為位置相對靠後,桃花嶺和葛渡兩砦內所留的兵馬原本就不太多。他們出其不意殺過去,再借用四斤炮狂轟,根本沒有打不贏的道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儘管放手去做。」胡大海笑著揮了下胳膊,霸氣十足。「待掃平處州全境,胡某會親自向大總管給三位請功!」

    「請大將軍靜候佳音!」王章、劉毅和胡深又重重磕了個頭,站起身,抖擻精神,點齊麾下精銳,搶在夜幕降臨之前,直奔各自的目標。

    胡大海則依照先前的承諾,派出兩營炮兵為胡深等人提供支援。同時調遣兵馬,擺出一幅要連夜攻打樊嶺的姿態,威懾石抹宜孫,令其不敢輕舉妄動。待虛虛實實的一系列招數施展完畢之後,天色已經全黑。半眉金黃的彎月從天邊緩緩升起,將崇山峻嶺全都籠罩在一片柔柔的光芒當中。

    「胡將軍,那三個傢伙?」如水月光下,伊萬諾夫的影子靠近胡大海的影子,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打心眼裡,他不贊成胡大海傍晚時的做法。能拿自家袍澤作為投名狀的傢伙,反噬任何人的時候,心中恐怕都不會猶豫分毫。而淮安軍派出去協助對方的那兩個炮營,極有可能被後者一口吞下,有去無回。

    然而,出於對老搭檔的尊重,伊萬諾夫當時卻沒有出言反對。只是到了胡大海清閒下來的時候,才找了個獨處的機會,將自己心中的擔憂說了出來。

    「無妨,他們三個雖然都不是好人,但都足夠聰明!」彷彿早就猜到了伊萬諾夫的擔憂,胡大海笑著搖頭,「聰明人往往難成大事,但絕對不肯做任何虧本買賣,更不會冒著自家滅族的風險,去替注定要塌的房子修修補補!」

    「這?」伊萬諾夫漢語雖然說得流利,但是於人性和權謀方面,造詣卻非常有限。望著老搭檔胡大海,滿臉困惑。

    「蒙元大廈將傾!」知道伊萬諾夫的道行不夠,胡大海又笑了笑,嘆息著補充,「有蠢貨如石抹宜孫,還幻想著能一柱擎天。所以最後他只會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還有庸人如咱們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昏官和庸吏,發現事情不妙,立刻撒丫子逃走,獨善其身。而最聰明者,發現大廈將傾,就該拆大梁拆大梁,該抽檁子就抽檁子,管他最後砸死多少人,只要我自己能趁機賺個盆滿缽溢便行。等到塵埃落定,剛好在原來的地基上起高樓!嘿嘿,連材料都是現成的,都不用自己花錢去買!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伊萬諾夫聽得似懂非懂,只能訕訕地賠著老搭檔一起笑。

    老搭檔胡大海變了許多,自從再度出山掌管淮安第二軍團之時起,他就彷彿換了一個靈魂般。原先寫在臉上光明和坦誠,一天比一天少。取而代之的,則是令人冷到骨頭裡的陰暗和狡詐。

    「嘿嘿,嘿嘿」胡大海繼續搖頭,越笑,他的聲音越低沉。臉色的表情也越來越陰冷,「而你我,日後會跟越來越多的這種聰明人打交道。趕不走,也殺不絕。日後,也是這種人活的最滋潤,不信,你等著瞧!嘿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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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6: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激流 (下)

    「這,這,嘿嘿,嘿嘿.....」伊萬諾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紅著臉繼續賠笑。

    仔細算下來,他也不是朱重九的原班人馬。也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選擇效忠於後者。也算是在投誠之後,賺了個盆滿缽溢。

    「你來得比我還早,咱們的情況和他們也完全不同!」敏感地猜到了伊萬諾夫尷尬的原因,胡大海立刻冷笑著補充,「咱們投奔都督的時候,他麾下戰兵和輔兵全加起來都不到五千,能帶兵打仗的將領,也就那麼十幾號。論實力非但跟劉福通、徐壽輝等人沒法比,連趙君用都能甩得他看不到馬尾巴。而如今,放眼天下,還有幾人堪稱他的對手。這會兒再急匆匆投奔過來的,肯定都是天下少有的聰明人!」

    「那倒是!」伊萬諾夫笑著點頭,「不過這樣也挺不錯。如果全天下的狗官都像胡深這般聰明,咱們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到大都了。到時候趕走了蒙古皇帝,換都督來做。以他那重情義的性子,你我說不定都能當上公爵。嘿嘿,公爵啊,你知道麼?除了在咱們都督麾下,誰能得到這等好處?除了在咱們大秦這裡,誰能奢望有這等奇蹟發生在自己身上?反正我以前從沒聽說過,雖然我這輩子走過那麼多地方!」

    這是一句大實話。在此時的世界上,華夏恐怕是最不注重血統的地方。而換了金帳汗國及再往西的地區,在宗教和繼承權的雙重碾壓下,普通人想改變自己的身份難比登天。非但造反鮮有成功的可能,並且即便造反成功,起義者們畏懼於宗教勢力和世俗傳統,往往也只敢選擇一位貴族的子侄來做整個國家的主人,將犧牲了無數弟兄才換來的勝利果實雙手奉上。

    而在華夏,血脈的「高貴」性,卻早於一千五百多年之前就已經被質疑。到了中唐,科舉制度被廣泛施行,上品無寒門的現象更是被徹底送進了墳墓。也就是蒙古人南侵,野蠻征服了文明之後,血統論才再度大行其道。但蒙古人的野蠻統治馬上就要面臨終結,朱重九即將建立的新國度,即便不能做到像他希望的那樣平等,至少對於新朝治下的大多數人來說,所能享受到的權力,也必將超越以往的任何朝代。

    伊萬諾夫沒讀過多少書,智力水平也非常普通。但是他經歷和見識,卻遠遠超過淮安軍中除了朱重九之外的任何人。所以幾句大實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竟然令胡大海無言辯駁。再度沉吟了半晌之後,才勉強又笑了笑,低聲道:「你這話其實也沒錯!對手那邊越是聰明人多,咱家都督問鼎逐鹿也就越容易。唉,你是個有福氣的,不像我,唉.....」

    一番沒頭沒尾的話,再度把伊萬諾夫弄了個滿頭霧水。對手那邊城狐社鼠越多,對淮安軍一統天下越有利,這句話他很贊同。但淮安軍一統天下容易不容易,跟自己有福沒福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老伊萬卻是抓破了腦袋都弄不清楚。

    偏偏胡大海還不想跟他繼續這個話題,很快就找了個由頭去巡視軍營了。弄得老伊萬心裡直敲小鼓,總覺得胡大海好像在暗示著什麼,但憑他自己的本事,卻無論如何都琢磨不透。結果後半夜根本無法平安入睡,躺在臨時搭建的地鋪上滾來滾去,第二天早晨起來,兩隻藍眼睛周圍都繞上了一個大黑圈兒。

    不過無論他理解不理解,胡大海昨晚有一句話,卻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在蒙元的文臣武將當中,聰明人的確足夠多。主動請纓去攻打葛渡的胡深,居然一箭未發,光憑著伶牙俐齒,就說得守將王世元當場舉起了義旗。另外一路去攻打桃花嶺的隊伍,也只是剛剛拔掉了守軍擺在半山腰的幾處據點兒,嶺上的幾名千戶就殺死了主將,獻寨而降。

    葛渡和桃花嶺兩處戰略要地一下,處州門戶大開。當即,行軍長史王凱便低聲提議,派少許兵馬在樊嶺附近監視石抹宜孫動靜,第二軍團主力,立刻拔營南進,直撲處州的治所,五十里外的麗水城。

    「不必!」胡大海依舊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樣,臉上不見半點喜色。「傳令給胡深和王章,讓他二人放火燒掉桃花砦和葛渡砦,帶領各自麾下的兵馬以及新降之軍,聯手去攻麗水。第二軍團,立刻全體翻過打虎口,到樊嶺正南方的桃花渡紮營。咱們在那,等著石抹宜孫下來決戰!」

    「這.....?」軍團都長史王凱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幾分遲疑。

    在朱重九的參謀部裡頭歷練了兩年時間,他多少也學了一些軍略。知道兵貴神速,這一古今顛撲不破的至理。而胡大海的做法,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放著唾手可得的麗水城不去拿,偏偏要在已經不成為障礙的樊嶺附近,跟注定戰敗的石抹宜孫糾纏不清。

    「接連遇到幾個孬種,這一路上打得可真沒勁!咱們第二軍團,好歹也得打幾場硬仗,磨礪一下刀鋒!」一萬諾夫跟胡大海搭檔多年,毫不猶豫地就站在了老朋友的一邊。「況且那石抹宜孫在處州盤踞多年,威望不可低估。他要是不死的話,誰知道又會弄出什麼亂子?」

    「多謝伊萬大人指點迷津!」第三軍團都長史點點頭,禮貌地拱起手來致謝。「王某先前想得淺了,好在沒幹擾兩位將軍的決斷!」

    話雖然說得客氣,但是於內心深處,他卻依舊覺得非常困惑。按照出征前總參謀部的安排,第二軍團任務就是長驅直入,攻城拔寨。而遺留在身後的敵人,則交給徐達第三軍團負責收拾,胡大海不應該過多浪費時間。

    「第二軍團的目標,不光是石抹宜孫!」彷彿猜到了他口不對心,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忽然笑了笑,輕輕搖頭,「誰事先都沒想到胡深會投降,更沒想到葛渡與桃花嶺會不戰而克。所以,咱們第二軍團的南進速度,已經遠遠超過了劉樞密的預估。所以.....」

    頓了頓,他用極低的聲音補充,「你我現在必須將推進的速度減緩,等一等蒙元那邊的反應。無論是陳友定還是泉州蒲家,必須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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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等待(上)

    「等。」都長史王凱又打了哆嗦,雙眉迅速皺成了一團疙瘩。

    在朱總管帳下做參軍之時,他見的都是如何佈局謀劃,如何計算權衡,恨不得將敵我雙方的每一步動作,都先在紙上推導個清清楚楚,而到了胡大海這裡,卻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好像所有招術都是信手揮出,非但令敵軍無法預料,自己人同樣也被弄得滿頭霧水。

    「劉樞密算無遺策,胡某不能及,都督更是天縱之才,等閒人難望其項背。」正困惑間,卻又聽見胡大海低聲補充,「所以胡某無論如何都學不得他們,勉強為之,則無異於邯鄲學步。」

    「陳家和蒲家都在地方經營多年,根基遠非石抹宜孫可比,而我軍火藥即將耗盡,攻堅能力必然大打折扣,稍微在處州停留數日,剛好可以等等後面送上來的補給。」伊萬諾夫所考慮的,則是淮安第二軍團自身的戰鬥力下降問題,笑了笑,低聲附和。

    既然正副都指揮使的意見一致,王凱這個長史也只能遵從,想了想,笑著道:「那就先幹掉石抹宜孫,然後再繼續南下,只是不知道需要耽擱多少天,補給能不能及時運上來,。」

    「臨出發前,都督曾經與方國珍有約,我淮揚水師的貨船,可以在溫州停靠,然後借水路向第二軍團運送補給。」伊萬諾夫又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釋,「如果現在就派快馬去集慶那邊催運的話,估計有個七八天,也就足夠了。」

    七八天的時間不算太久,王凱自己預計,石抹宜孫不耗到手頭糧盡,也沒那麼容易主動從樊嶺上衝下來跟二軍團一決生死,所以便不再置喙,把心擱回肚子裡頭,踏踏實實等著胡大海放手施為。

    事實也很快證明了,胡大海用兵的確有獨到之處,三天後,胡深、王章和劉毅等人,就送回了捷報,麗水城被將士們血戰攻克,蒙元處州路達魯花赤也先投水自盡,鎮撫賴不花、麗水知府李國鳳等人率闔城剩餘文武官吏捧賬簿戶籍而降。

    王凱聞訊,又驚又喜,趕緊寫了表章向樞密院告捷,然後再度找到胡大海,低聲提議,「胡將軍,都指揮使行轅是否移駐麗水,依照末將之見,那石抹宜孫恐怕早就做好了長期堅守的準備,在樊嶺之上預先存了足夠的糧草。」

    「不急,你替我傳令,讓王章留守麗水,胡深去攻打松陽、龍泉和遂昌,劉毅去收復青田。」胡大海輕輕搖了搖頭,再度給出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答案。

    「那,那」王凱再度語塞,腦門山隱隱有煙霧來回翻滾。

    處州路治下的大小城池加在一起,不過才七座,而除了最南邊的慶元之外,胡大海居然把剩餘的六個,全交給了新降的胡深等人去攻打,武裝到了牙齒的第二軍團,到現在為止,相當於一座城池都沒去收復,只留在軍營裡坐享其成。

    如此下去,胡深、王章等降將的功勞豈不是越立越多,再加上他們各自身後的家族原本於地方上所具有的影響力,難免就會造成尾大不掉之勢。

    「再等等。」看到王凱滿頭霧水模樣,胡大海難得又笑了一回,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低聲道:「結果快出來了,你即便不相信我,也該相信都督,他自打出道以來,哪一仗如同這次一般冒險,居然根本不考慮周邊各方勢力的反應,直接讓第二軍團奔襲千里,。」

    「這」長史王凱不聽還好,聽罷之後,愈發地如墜雲霧。

    「等,放心地等。」胡大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而去。

    他對自己,對麾下的淮安第二軍團,對朱重九都有信心,所以不在乎花點兒時間去等待,然而,遠在數千里外,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卻再也等不下去了,接到處州門戶大開,石抹宜孫被困樊嶺的消息,立刻派人連夜將幾個文武重臣全都從被窩裡揪了出來,見了面兒後二話不說,直接將有關戰局的最新密報,擲到了丞相哈麻的臉上。

    「這就是你說的,驅虎吞狼,這就是你說的,千里奔襲必蹶上將軍,前後不過才一個多月,胡大海都快打進建寧了,你還要朕再等多久,才能想出一個妥當的辦法。」

    「陛下,陛下息怒,息怒,微臣,微臣料敵不明,罪該萬死。」丞相哈麻被打得鼻子發酸,頭皮發緊,顫抖著身體跪了下去,低聲請罪。

    南京與泉州相隔兩千餘里,沿途還有張士誠、楊完者、方國珍等人虎視眈眈,所以按照他最初的判斷,朱重九不可能從陸地上向蒲家發起進攻,而如果淮安水師像當年偷襲膠州那樣,從海上展開行動,誰勝誰負,卻是未必可知。

    畢竟那蒲家從宋代開始,就把持了整個東南沿海的航運,旗下大小戰艦逾千,經驗豐富的水師將士數以萬計,憑著對海戰和水文的熟悉,完全有可能彌補與淮安水師在火器方面的差距。

    但千算萬算,他卻沒料到,朱屠戶的「賭性」如此之重,竟然冒著糧道被別人切斷的風險,命令胡賊大海率領孤軍千里奔襲,更沒有想到,經歷了將近兩年的休整之後,淮安軍的實力比先前又提高了一大截,只拿出六大主力中的一個來,就能打得江浙行省的各路官兵潰不成軍,而此刻朱屠戶手中居然還握著另外兩支勁旅,用其中之一來死死看住了張士誠,另外一個則專門替胡大海清理後路

    如今看來,指望蒲家在海面上跟淮安軍拚個兩敗俱傷,顯然已經不可能了,胡大海蕩平處州之後,就可以翻越遠算不上險峻的洞宮山,取道壽寧,直撲福安,而當他再順利地將福州路也拿到手之後,泉州路就已經近在咫尺,稍作休整之後,與淮賊徐達兩個聯手撲將過去,蒲家在水面上的優勢再強,到了陸地上,也擋不住徐、胡兩賊的聯袂一擊。

    形勢糜爛到了如此地步,作為丞相的哈麻,也早就明白,自己不小心又鑄成了大錯,然而,仔細權衡之後,他卻沮喪地發現,自己拿不出任何辦法來補救,整個江浙行省的兵馬,無論是陳家軍、蒲家軍,還是眼下已經被徐達擊潰的苗軍,都早就不再聽從朝廷調遣,臨近的江西行省,這兩年也是處處烽煙,官兵四下救火還力有不逮,更甭說騰出手來去支援江浙。

    所以今天被妥歡帖木兒當面質問,哈麻除了請罪之外,做不了任何事情,而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卻被他這種耍死狗的行為,刺激得火冒三丈,「萬死,朕怎敢讓你去死,我的丞相大人,。」用力拍了下桌案,他森然反問,「你可是我大元朝的擎天一柱,非但再度令國庫有了盈餘,這滿朝文武,誰人沒得過你的好處,哪個提起你來,不挑一下大拇指頭,朕要是真的敢冤枉了你,恐怕第二天,這大明殿就得換了主人。」(注1)

    這話,說得可就太狠了,非但令哈麻一個人汗流浹背,同為朝廷重臣的太尉月闊察兒、左相定柱、侍御史汪家奴、樞密院同知禿魯帖木兒、全普庵撒裡等,也紛紛拜倒於地,爭先恐後地辯解道。

    「陛下,息怒,非臣等判事不明,臣等也沒想到,那朱屠戶,做事如此膽大包天。」

    「陛下,那胡賊大海雖然已經攻入了處州,但朱賊所部嫡系,此刻卻依舊盤踞於集慶,其下一步是走陸路還是水路,現在判定還為之過早。」

    「陛下,非哈麻大人應對失當,實乃地方漢將背信棄義,連累石抹宜孫有力難出。」

    「陛下,胡賊只是突襲得手,接下來未必能繼續向先前一般高歌猛進,畢竟再往南,就是福建陳氏、林氏和泉州蒲家經營的地盤。」

    「陛下息怒,那泉州蒲家,多年未曾向朝廷運送一粒糧食,一錠金銀,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是朱賊能跟他鬥個兩敗俱傷,我朝剛好坐收漁翁之利。」

    「胡扯,閉嘴,爾等跟我全都閉嘴,。」妥歡帖木兒越聽心裡越煩躁,抓起桌案上的鎮紙、硯台、筆墨,朝著眾人的頭頂挨個猛砸,「都到了這種時候,爾等還指望朱屠戶跟蒲家在水上鬥個兩敗俱傷,爾等以為朱屠戶是傻子麼,,集慶距離泉州水路有多遠,處州距離泉州陸地上才多遠,那朱屠戶放著自己最得意的兩支賊軍不動,卻要冒險從水面去偷襲泉州,他是吃飽了撐的,還是腦袋被馬蹄子踩過,。」

    「這」眾文武大臣們被罵得無言以對,陸續低下頭,目光盯著地板發呆。

    妥歡帖木兒見到此景,愈發急火攻心,「怎麼都不說話了,都變成啞巴了,還是吃人嘴短了,五十萬貫,朱屠戶只用了五十萬貫,就收買得你等將江浙行省拱手奉上,如果他再多拿出一百萬貫來,朕是不是現在就得遠走塞北,。」

    「陛下。」實在受不了妥歡帖木兒的肆意栽贓,丞相哈麻哭泣著叩頭,「朱屠戶花五十萬貫買羊毛,雖然為臣弟雪雪暗中與其麾下馮國用交涉的結果,但這一筆錢的具體去向,臣卻早有賬本奉上,臣可以指天發誓,若有一文入了臣的口袋,臣,臣願受五馬分屍之刑,生生世世,永不喊冤。」

    「陛下,朱賊當初承諾五十萬貫,是為了給其手下的工坊購買羊毛,而臣等陸續拿到了錢財之後,也都將其花在了百姓身上,未曾貪墨分文,如果陛下查出臣貪贓,臣,臣願意與丞相一道,領五馬分屍之刑。」侍御史汪家奴也趕緊磕了個頭,陪著平素跟自己不怎麼對付的哈麻一道賭咒發誓。

    「老臣冤枉。」

    「微臣以身許國,絕無半點私心。」

    「老臣家中雖貧,卻也不屑動這筆羊毛錢。」

    「微臣」.

    「老臣」

    其他文武重臣們,也紛紛開口,誰都不肯認領妥歡帖木兒憑空扣下來的罪名。

    不是他們聯合起來欺君,而是妥歡帖木兒這做皇帝的,行事實在有些過於荒唐,默許淮安軍去找泉州蒲家算賬,而大元這邊對此裝聾作啞,是經過廷議之後才拿出來的決斷,今天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妥歡帖木兒自己,當時都抱著支持態度,誰也未曾試圖將淮賊送上門來的五十萬貫拒之門外。

    雖然大夥當初都判斷錯了淮賊的下一步舉動,一廂情願地期待朱屠戶與泉州蒲家在海面上拚個兩敗俱傷,然後朝廷剛好去獲取漁翁之利,但是卻不能說大夥都受了朱重九的收買,才故意錯判形勢,況且那五十萬貫足色淮揚大銅錢,已經到賬的部分,至少有兩成是與皇商在交易,所獲利潤都進了內庫,你當皇帝的不能剛剛收完了錢,轉頭就倒打一耙。

    「你,你們」被眾文武的態度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妥歡帖木兒手扶桌案,身體前後搖晃,「你們都是忠臣,你們都是比干和諸葛亮,朕,是商紂王,朕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朕是阿斗還不行麼,來人,喊太子來,朕這就寫傳位詔書,當著爾等的面兒,把皇位傳給他,徹底遂了爾等的心願。」

    「陛下。」哈麻等人聞聽,再度哭泣驚呼。

    「臣,臣等冤枉。」

    「臣等絕無此念,若是言不由衷,願遭天打雷劈。」

    「陛下,臣等只是據實以奏,絕非有意觸您的逆鱗。」

    說一千,道一萬,眾人就是不肯奉詔,包括站在妥歡帖木兒身邊的鐵桿心腹朴不花,都哭泣著拜倒,請求他收回成命。

    然而,妥歡帖木兒卻橫下了一條心,發誓要立刻將皇位傳給太子,然後自己削髮遁入空門,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實在被逼得沒了辦法,丞相哈麻只好咬著牙叩頭,「陛下,您可是非得現在就對朱屠戶動手,臣若是勉強拼湊,倒能拼湊出十萬大軍來,只是」

    「只是什麼,難道為國平亂,不是你份內之事麼,還是你捨不得來年那五十萬貫,寧願把整個江浙行省,都一併賣給了朱賊,。」妥歡帖木兒聞聽,頓時來了精神,瞪圓了眼睛,厲聲打斷。

    「不是。」哈麻紅著眼睛,用力搖頭,「陛下莫急,聽臣把話說完,臣先前遲遲不肯有所動作,一則是判斷錯了朱賊的用兵方向,二來,是想借助朱賊之勢,強壓蒲家,也好從蒲家敲出此番興兵的錢糧來,以節約朝廷的花銷,既然陛下不想再等,臣只好白白讓蒲家撿一個便宜,臣,臣這就去調集錢糧,整軍備戰,半個月之內,一定讓朝廷的兵馬殺過黃河去,逼迫朱屠戶從江浙回師自救。」

    注1:大明殿,元代皇帝處理朝政之處,殿後有皇帝的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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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等待 (中)

    「錢糧?你是說打算讓蒲家自出錢糧?」一聽到「錢糧」兩個字,妥歡帖木兒肚子裡的無名業火就迅速減弱。

    沒辦法,當年脫脫將國庫揮霍一空的窘迫情景,他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群臣的俸祿發不出,軍隊的餉銀沒地方籌措,連皇家每年例行佈施給佛寺的香火錢,都得七裁八撤。虧得他當機立斷,撤換了脫脫,才終止了危機的繼續擴大。而此番被迫跟朱屠戶開戰,國庫裡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銀子和糧食,恐怕又要迅速見底兒...

    「的確,微臣先前確有此意!」沒想到自己隨口編造出來的理由,居然能讓妥歡帖木兒恢復理智,大元丞相哈麻咬了咬牙,硬著頭皮繼續將謊言補充完整,「那蒲家仗著朝廷這幾年無力難顧,趁火打劫。要麼藉口海上航路不暢,肆意截留市舶司的抽水。要麼就隨便派一隻船過來,應付了事。臣查過戶部賬冊,這幾年蒲家最多一次,才給朝廷上繳了三百兩金子。而微臣剛剛在泥沽開設的海津市舶司,每月遞解到國庫的抽水都有足色赤金一千餘兩!!」

    「當真?可惡,這蒲家的狗賊真是該死!」妥歡帖木兒聞聽,又恨恨地拍案。不過這次針對的不是腳下群臣,而是遠在數千里之外的泉州蒲家。

    大元朝立國以來,對海上貿易,一直處於不聞不問狀態。所以當初建立的十幾個市舶司,在有心人的運作下,迅速就被消減成了兩個。而這兩家市舶司上繳給國庫的收入,也是逐年遞減。

    先前妥歡帖木兒因為距離遠兼事情多,還以為泉州市舶司真的商情凋敝,舉步維艱呢。如今跟剛剛開設的海津市舶司一比較,才知道自己即位這二十餘年來,到底被泉州蒲家給坑走了多少?!

    彷彿唯恐他不會算賬,丞相哈麻的妹夫,禿魯帖木兒也磕了個頭,絮絮叨叨的補充。「啟奏陛下,海津市舶司,所停泊的商船主要跑的是淮揚和高麗,即便如此,每月都能給陛下賺回一萬貫銅錢。而那泉州市舶司,據聞與南洋諸國,天竺,乃至天方諸地都有商船往來,每月應得抽水恐怕是海津這邊的十倍不止。那蒲家卻仗著距離大都遙遠.....」

    「行了,別說了!朕知道了!」妥歡帖木兒用前所未有的力氣拍了下桌案,大聲咆哮。「爾等先前驅虎吞狼之策沒錯,錯的是朱屠戶,他居然放著蒲家不去搶,反而專搶朕的江浙諸路!該死,朱屠戶該死,蒲家更是該死。從世祖皇帝時就欺騙朝廷,一直欺騙到現在,應該被誅滅九族!」

    對大元朝來說,十萬貫也不能算多,但每月至少十萬貫,一年下來,可就是百萬貫之巨。蒲家當初以三千趙家皇室子弟的腦袋做投名狀,從大元世祖皇帝那裡騙取了信任。而後其家族掌控泉州市舶司近八十載。如果每年按照貪墨一百萬萬貫計,那,那又是何等龐大的一筆巨款!

    如果妥歡帖木兒這輩子都過得順風順水,他也許對金錢沒那麼敏感。而他偏偏是從小顛簸流離,窮到需要奇氏親手紡紗補貼家用的地步;即位初期又受制於權臣和瘋子太后,任何開銷都無法自主;前些年還因為變鈔和伐淮的失敗,兩度親眼目睹了國庫見底的窘境。因此,越算越生氣,越算越傷心,到最後,他甚至徹底忘記了自己今晚將哈麻等人召進皇宮中斥責的來由,一邊不停地咬著牙,一邊冷笑著補充道:「也罷,既然蒲家從沒拿朕當皇帝看,朕又何必替他家的興亡操心?等著,就依照你現在的策略,繼續等著。蒲家不主動向朝廷上繳錢糧,你就一兵一卒都不要發!」

    「這.....?」沒想到妥歡帖木兒被自己和妹夫二人臨時編織出來的幾句瞎話,就說得出爾反爾。大元丞相哈麻一時間非常不適應,雙手扶著地面抬頭張望,眼睛當中寫滿了遲疑。

    「起來說話,你還有什麼難處,儘管起來說。還有你們,定柱、汪家奴、月闊察兒,你們幾個也統統給我滾起來!」妥歡帖木兒被看得臉色微微一紅,皺著眉頭喝令。

    「當初決定驅虎吞狼的人是你,今晚怪我等遲遲不出兵的是你,現在又決定不出兵的還是你!都登基二十五六年了,居然還沒個准主意!」月闊察兒等人俱是微微一愣,苦笑著磕頭,「是,臣等叩謝陛下隆恩!」

    比起先前的翻臉不認賬,此刻勇於「改正錯誤」的妥歡帖木兒,更令他們失望。

    皇帝是長生天的兒子,偶然翻雲覆雨一次,就像四季變化一樣,所有人都會認為正常。但一天之內就連續變化好幾次,就遠遠脫離正常範疇了。非但子民們會抱怨,其他「世間萬物」也會大受影響。

    妥歡帖木兒卻絲毫沒察覺到諸位重臣的心理變化,扶著桌案喘了一會兒粗氣,又皺著眉頭髮問,「雖然蒲家之惡,絲毫不亞於淮賊。但朕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淮賊把江浙給一口吞下。諸位愛卿,汝等可有良策,能令淮賊跟蒲賊鬥得兩敗俱傷之後,卻無法於江浙立足?」

    「這....」哈麻、定柱、月闊察兒等人以目互視,低聲沉吟。

    俗話所,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鑑於眼下國庫的空虛情況和官兵的具體實力,朝廷的最佳選擇,恐怕就是把早已收不上一文稅銀和一石糧食的江浙行省,丟給朱屠戶。以給大元換取兩到三年的喘息之機。而想不動用刀兵,就令朱屠戶將已經吞下去的地盤再吐出來,則無異於痴人說夢。

    但有些想法,可以心照不宣,卻不能據實以奏。特別是涉及到捨棄國土和「姑息」反賊這兩方面。一旦哪天當皇上的又不認賬了,提出建議的人,恐怕就得成為整件事情的罪魁禍首。弄不好,被戴上一頂「通淮」的罪名,滿門抄斬都極有可能。

    「陛下,微臣,微臣有一策,也許能夠給淮賊致命一擊!」正當幾位重臣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之時,在大夥的身後,卻傳來了一個年青的聲音。

    「胡鬧,哪有你說話的份!」侍御史汪家奴立刻轉過身去,衝著說話者大聲斥責。隨即,又沖著妥歡帖木兒躬身謝罪,「陛下,微臣管教無方,令犬子不分輕重,信口開河。請陛下將他逐出宮門,然後治微臣之罪,切莫聽他一派胡言!」

    「無妨!桑哥失裡雖然年少,但見識和謀略,卻絲毫不遜於你!」妥歡帖木兒瞪了他一眼,笑著搖頭。

    前一段時間,他開始佈局削弱哈麻。而汪家奴的兒子桑哥失裡,恰是一粒非常可靠的棋子。既能感激皇恩,主動替皇家監視群臣的動靜。又頗有理財治政只能,可以令朝廷在拋棄哈麻之後,不至於沒有管理國庫之人可用。。

    所以,在能給桑哥失裡創造展露頭角機會的時候,妥歡帖木兒絕對不會吝嗇。哪怕桑哥失裡所獻之策沒有絲毫可行之處,也絕對不會苛責。

    而桑哥失裡,這一次也的確不負其所望。向前走了幾步,躬身補充,「陛下,微臣以為,那朱屠戶此刻非但是我大元的心腹之患,其他紅巾諸賊,恐怕也恨他的多,敬他者少。否則,數月前,他就不會遭到當街刺殺!」

    「嗯,言之有理。」妥歡帖木兒聞聽,高興地點頭,「說下去,你到底有什麼辦法對付朱屠戶?儘管說,無論對錯,朕都替你撐腰!」

    「謝陛下!」桑哥失裡又躬了下身子,年青的臉上露出了幾分得意,「紅巾群賊想爭的是我大元江山。而眼下,朱屠戶的實力,卻遠遠超過了他們。所以,請恕微臣說句喪氣的話,哪怕天命不歸我大元,恐怕也落不到他們頭上。因此,他們心中對朱屠戶之恨,恐怕更超過恨我大元。」

    「有理!」妥歡帖木兒聽得眉飛色舞,用力撫掌,「那群扶犁者能有什麼長遠見識?不過是恨人有,笑人無。眼下他們心裡所想,恐怕正如愛卿所言!」

    「所以,微臣懇請陛下傳一道聖旨給天下群賊,凡是起兵與朱賊相攻者,朝廷盡恕其前罪。並且以其所佔之地封之,以其所立之功賞之。許其封茅列土,子孫世襲。如此,朝廷不必發一兵一卒,定然可令朱屠戶四面受敵,轉瞬步西楚霸王后塵!」

    「不可,陛下,此計萬萬不可!」話音剛落,丞相哈麻就跳了起來,雙手如車輪般用力揮動。「此乃禍國之計,滅掉一個朱屠戶,則再起來一個劉屠戶,張屠戶,即便僥倖成功,天下亦將永無寧日!」

    「臣也以為,桑哥失裡此策過於莽撞!且不說群賊會不會上當,即便他們真的與朱屠戶反目,陛下難道就如約封賞他們,准許他們永遠為禍一方麼?」太尉月闊察兒也站出來,大聲反駁。

    接連遭到兩位老前輩的質疑,桑哥失裡卻絲毫不驚慌。笑了笑,繼續補充道:「諸位可知西楚霸王死後,韓信、彭越之流的下場?我大元所忌,不過朱屠戶一人而已。待朱屠戶一死,劉福通、朱乞兒和彭和尚之流,不過砧上之雞爾。朝廷欲割其首,何患無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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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等待(下)

    話音落下,宛若霹靂般照亮了大殿內所有人的眼睛。

    入主中原七十餘年來,雖然每一任皇帝都在極力地確保蒙古人的「獨特」與「高貴」,但是在事實上,整個蒙古民族在迅速被同化,卻是誰也逆轉不了的趨勢,今夜在場眾人,包括妥歡帖木兒這個皇帝,提起草原上那些古老的神怪傳說,恐怕都會覺得陌生,而提起一千五百多年前楚漢爭霸期間的諸多典故,卻個個都如數家珍。

    當年西楚雄兵威甲天下,漢高祖劉邦自覺不能力敵,就聯合各方力量,一道謀楚,封遠道來投的執戟郎中韓信為大將軍,用王爵和領地收買支持項羽的其他諸侯,令後者不斷倒向自己,最後亥下一戰,終於逼死了項羽,奠定了兩漢四百餘年基業。

    而取得江山之後,劉邦就迅速翻臉,將韓信、英布、彭越等人盡數剷除,將其他異姓諸王殺得殺,廢得廢,最終把當初捨棄的土地和權利都收了回來。

    如今大元朝所面臨的形勢,與當初劉邦所在漢國的形勢何其相似,朱屠戶一樣是兵威甲於天下卻不得豪傑之心,朝廷一樣是沒有能力單獨面對敵人,必須向外合縱連橫,而其他紅巾群雄,則同樣是爭鼎無望,惶惶不可終日,所以只要大元朝廷肯放下身段,像當初劉邦對待韓信、英布、彭越等人那樣許給國土和顯爵,未必就不能令紅巾群雄迅速站在自己的這一邊,而只要先滅掉了朱屠戶這個最大的敵人,其餘紅巾諸侯就都不足為慮,朝廷可以徐徐圖之,分而制之,早晚有將先前捨棄的東西,連本帶利全都收回來的那一天。

    「那,那劉福通、張士誠等輩,可,可都視我蒙古為異族。」半晌之後,丞相哈麻用力吸了口氣,不甘心地提醒。

    紅巾賊之所以能夠蔓延得這麼快,在蒙元君臣看來,其中非常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提出了「驅逐韃虜」這一極具蠱惑性的口號,而投靠朝廷,轉身去對付朱屠戶,則會令許多豪傑失去道義上根基,進而受到其各自麾下將士和百姓的唾棄。

    「當年許衡有雲,夷狄入華夏則華夏。」桑哥失裡的反應非常迅速,想都不想就給出了應對方案,「天下讀書人都為孔子門生,而孔家卻在四十年前,受我大元皇恩,重新得正衍聖公之位,此外,朱屠戶沉迷平等之夢,重草民而輕豪傑,而我大元,卻願與豪傑名士共治天下,兩相比較,支持誰更為有利,紅巾諸賊理當一目瞭然。」

    在場君臣聞聽,眼睛愈發明亮,瞳孔當中,簡直要冒出冰冷的寒光來。

    沒錯,紅巾賊造反的時候,的確都採用了「驅逐韃虜」這一煽動性的口號,但口號不能當飯吃,怎麼樣選擇對自己最為有利,最終還是要看現實。

    現實中,朱屠戶試圖建立起來的是一個人和人之間無分高低貴賤的上古之治,一旦其獲得成功,紅巾群雄不僅從中撈不到足夠的好處,想保住現在的地位和權力都難比登天,而大元朝,卻正好與朱屠戶那邊相反,會尊重每一位有本事的豪傑,尊重每一位替他搖旗吶喊的士大夫,可以將皇權給他們共享,大夥一道來統治全天下的草民。

    已經嘗過的權力滋味的群雄,怎麼可能甘心放棄,他們肯定要抗爭到底,即便不在明面上爭,暗地裡也會全力以赴,這一點在朱屠戶推出他的平等之約時,已經無法挽回,其他恩怨和衝突,都可以暫且靠後,所以,從長遠來看,大元朝與紅巾群賊,才該是天然的盟友,而朱屠戶,則是全天下人上人的死敵。

    「可,可萬一朱屠戶惱羞成怒,明年,明年斷絕與朝廷這邊的商貿往來,京畿各路今年秋天才開闢的牧場,豈不要白白荒廢,各家莊園剛剛購買的紡車,豈不也要被束之高閣。」實在被逼得沒辦法,哈麻不得不將自己最關心,也最不便公開的問題拋了出來,以期能喚起在場同僚的警醒。

    與淮揚做買賣的收益,朝中群臣或多或少都有分潤,上百萬斤羊毛的收購合同,大多數也被當朝重臣名下的田莊和牧場瓜分,至於由啟皇后帶領六指郭恕等人開發出來的新式人力紡車,如今更賣得到處都是,萬一南北貿易切斷,羊毛和紗線就會無人問津,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小家小戶,就要失去生計,鋌而走險。

    所以惹惱了朱屠戶,最可怕的不是發生戰爭,而是戰爭導致南北貿易中斷,從奇皇后往下,一至到京畿附近的普通百姓,誰得利益都要蒙受損失,誰都不可能獨善其身。

    然而這個問題,依舊沒難住胸有成竹的桑哥失裡,只見他輕輕拱了下手,笑著向哈麻請教,「敢問丞相,朱屠戶麾下的第二軍團攻入建德路之時,南北貿易可曾斷絕。」

    「這,當然沒有。」哈麻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鐵青著臉搖頭。

    早知道哈麻會如此回答,桑哥笑了笑,再度輕輕拱手,「那朱屠戶麾下第三軍團,與驃騎大將軍楊完者在山區血戰時,朝廷可曾封鎖運河,以為楊大將軍張目。」

    無論年齡還是官場經驗,他都遠不及哈麻,然而兩個問題拋出之後,卻徹底掌握了場上的主動,逼得大元朝丞相哈麻額頭見汗,嘴唇發黑,雙手不斷搖晃著後退,「沒,當然也沒有,朝廷這兩年歲入不及支出的一半兒,這一點,想必你也非常清楚,若是切斷了運河,不准商船往來,後果絕非你我所能承擔得起。」

    「這就對了麼。」桑哥失裡得意洋洋地點頭,然後翹著下巴,目光掃視全場,「陛下,諸位前輩同僚,朱屠戶縱兵劫掠江浙,而朝廷卻不肯切斷運河,切斷雙方貿易往來,這是為何,無他,捨不得財稅之利爾,敢問光是朝廷從雙方貿易中獲利,朱屠戶那邊就一直賠本賺吆喝麼,顯然不可能,居晚輩所知,朱屠戶那邊,對商貿之利的依仗更深,所以,只要雙方沒再度陳兵黃河,恐怕運河上的商船往來就不會斷,而晚輩先前所獻之策,朝廷卻只需要出一道聖旨,公然詔告天下便可,無需出一兵一卒,亦無須出任何錢糧。」

    「嘶,,。」在場眾權臣們,除了面如土色的哈麻之外,全都一邊兩眼放光,一邊用力吸氣。

    只要商路不斷,他們自家利益就沒有什麼損失,畢竟朱屠戶把羊毛買走,也是為了紡線織布,不會屯在倉庫裡任憑其爛掉,而只要羊毛面料繼續像眼下這般熱銷,那商販之國淮揚,就絕不會主動停止生產,進而拒絕從北方購買羊毛。

    「善,大善。」就在大夥對桑哥失裡佩服得幾乎五體投地的當口,御案之後,又傳來了妥歡帖木兒的拍案讚歎之聲。

    貿易中斷不中斷無所謂,作為大元天子,他可以再想其他辦法來充實國庫,失之桑榆,收之東籬,他更在乎的是,桑哥失裡先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朝廷無須出一兵一卒,亦無須出任何錢糧。

    「若能憑一紙詔書安定天下,朕何樂而不為,桑哥失裡,這道詔書就由你來擬,擬好之後,朕立刻用印,然後轉付有司頒行天下,丞相、御史、太尉,你們三個不必再遲疑,反正即便此計最終失敗,對朝廷來說,也沒什麼實際損失。」一邊用手興奮地拍打著桌案,他一邊大聲說道,根本不準備再聽到任何反對之聲。

    「微臣願為陛下捉刀。」桑哥失裡立刻屈膝跪倒,欣然領命。

    「臣,臣等遵命。」哈麻、汪家奴、月闊察兒等人不敢再提異議,紛紛躬身回應。

    「汪家奴,你養了個好兒子。」因為長期修煉演蝶兒秘法的緣故,妥歡帖木兒一旦興奮起來,情緒就很難恢復平靜,手扶御案再度掃了幾眼鬢髮斑白的一干老臣,他發現站在大夥身旁的桑哥失裡,是別樣的年輕有為,「無論此計是否奏效,至少,朕看到了他的一片赤膽忠心,如此少年才俊,朕不能不用,朴不花,你也替朕擬旨,從明天起,桑哥失裡入中書省,為中書省事參議,輔佐哈麻,掌管天下錢糧,其弟天昊,寶童,入宮為怯薛,伴太子讀書習武。」

    「謝陛下隆恩。」侍御史汪家奴喜出望外,先前心中因為有肯能得罪哈麻而產生的擔憂,瞬間一掃而空。

    參議中書省事雖然才是正四品官,遠不如他這個侍御史,但位置卻非常關鍵,非但可以隨時參與朝政決策,同時還負責監督六部運轉,管轄軍國重事的預算,而他的另外兩個兒子入宮陪太子讀書習武,則等於皇帝對汪家下一代的富貴也做出了保證,可以預計,今後二十年內,只要大元朝國祚不衰,汪家就富貴綿長。

    他這般喜不自勝,丞相哈麻心裡,卻是五味陳雜,身為百官之首,自己對於日益發展壯大的淮揚反賊,無計可施,而一個後生晚輩桑哥失裡,卻能將妙計信手拈來,舉重若輕,今晚過後,在皇帝和諸位同僚眼裡,他的小心謹慎,全成了昏庸糊塗,而汪家奴的兒子,他曾經大為推崇的桑格失裡,卻成了銳意進取,聰明果決的後起之秀。

    有這樣一個後起之秀在,恐怕自己先前預料的結局,會比原先大為提前了,而曾經與自己共同進退的汪家奴,想必也找到了更好的選擇,再也不用唯自己馬首是瞻。

    想到這兒,哈麻的心中,不覺一陣陣發冷,兩眼望著正在興頭上的妥歡帖木兒和桑哥失裡二人,再也不想多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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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抉擇 (上)

    右丞相乃大元百官之首,桑哥失裡和汪家奴父子的迅速崛起,主要分權對象也是哈麻,所以,既然連哈麻自己都不願意計較,其他文武重臣,如左相定柱、太尉月闊察兒以及哈麻的妹夫禿魯帖木兒等人,也都沒必要故意跟妥歡帖木兒的對著干,於是乎,桑哥失裡的「絕計」,迅速就被付諸實施,大元朝中書省、樞密院以及相關各部門迅速行動了起來,以前所未有的利落,將妥歡帖木兒的聖旨,貼遍了蒙元朝廷所控制區域內的每座城池。

    「明君」和「能臣」的設想非常完美,只是聖旨被詔告天下之後,收到的結果卻不太理想,妥歡帖木兒和桑哥失裡兩個期待中的,劉福通、朱重八、彭和尚、趙普朗等人倒戈來投的情況,遲遲沒有出現,倒是流竄於中書、陝西、甘肅和雲南等地的一些打著紅巾軍旗號的土匪草寇,都紛紛宣佈「奉詔勤王」,而其中最大的一夥,規模才五萬上下,其中能提刀上陣的青壯不足一萬,其餘全都是老弱病殘。

    很顯然,這些人是發現自家地盤距離朱屠戶很遠,無論怎麼叫囂都沒有危險,所以才趁機出來撿現成便宜,而只要他們接受的招安,蒙元朝廷和地方官府按照白紙黑字的詔書,就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他們對各自所控制地盤的合法統治權,並且從此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再也不能派兵去征剿,任由他們從先前的奄奄一息的邊緣上,慢慢恢復實力,死灰復燃。

    「千金買馬骨而已,他們既然肯奉詔,朕又何必苛求太多,搠思監,明日起,你代朕去巡視來歸群雄,核實其麾下兵馬的真實數量,鎧甲兵器裝備情況,以及這些人的具體才能,酌情授官,若有切實可用之兵,則酌情整理之,自成一軍,補給、糧餉,皆照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人舊例。」心裡明白自己行事又莽撞了,但是妥歡帖木兒卻不願意著手補救,相反,他乾脆將錯就錯,派遣樞密院知事搠思監去收編新降各路土匪流寇,以備將來之需。

    「是。」樞密院知事搠思監與哈麻等人一同鬥垮了脫脫之後,卻沒得到足夠的分潤,這兩年日子正過得委屈,此刻聽妥歡帖木兒將領兵的機會直接賜給了自己,無法不喜出望外,當即,出列跪倒,大聲領命。

    「桑哥失裡,你從御史台中,找幾個膽大忠心的漢臣,派他們去出使紅巾各部,當面明示朕的求賢若渴之心。」成功地給哈麻又樹立了一個勁敵,妥歡帖木兒再接再厲,繼續公開表明對桑哥失裡的支持。

    「微臣願意親自前往汴梁走一遭。」桑哥失裡也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絕殺妙計,居然變成了一個大笑話,咬著呀,躬身回應。

    「這」妥歡帖木兒心中原本對桑哥失裡已經有些失望,在對方躬身下去的那一瞬間,卻又再度瞪圓了眼睛,刮目相看,「愛卿,你,你又不是漢人,那劉福通狼子野心,萬一他」

    要知道,眼下盤踞在汴梁的劉福通、韓林兒部,是除了朱屠戶之外,第二具進攻性的勢力,並且劉福通可不像朱屠戶那樣假道學,講究什麼兩國交戰不殺來使的規矩,萬一哪句話說得不妥當惹惱了他,桑哥失裡恐怕就沒有機會再活著回來。

    然而,桑哥失裡卻是豪氣干雲,根本不待妥歡帖木兒把拒絕的話說完,就再度躬下了身體,「陛下對微臣有知遇提拔之恩,臣正愁無以為報,此行若能說得劉福通來降,微臣縱然粉身碎骨,又何足惜,此行即便不能說得劉賊倒戈,微臣亦可以借助手下隨從,送回汴梁那邊的詳實情報,若能讓朝廷今後在剿賊的時候知己知彼,微臣縱死,亦死得其所。」

    「這,這」妥歡帖木兒瞪圓的眼睛裡,隱隱湧起了幾分淚光,這就是我大元的少年才俊,勇於擔當,為國而不惜身,相比之下,脫脫、哈麻之流,哪個不是行將就木,貪生怕死,。

    想到此處,他斷然拍案,「也罷,你去,朕在大都城裡為你祈福,若是你能成功歸來,朕必不惜平章之位,若是你此番,此番捨生取義,朕,朕亦不會負你一腔熱血,必讓你的兩個弟弟,還有你剛剛兩歲的兒子,富貴終生。」

    「謝陛下,微臣這就去挑選人手,持節出使,為陛下招攬群雄。」聽妥歡帖木兒說得激動,桑哥失裡也紅著眼鏡,跪倒叩頭,然後站起身來,再拜,三拜,昂首出門,義無反顧。

    君臣兩個都悲壯到了如此地步,哈麻原本預先安排下的一些針對桑哥失裡的手段,就全都成了昏招、敗招,沒等發出就宣告胎死腹中,而妥歡帖木兒也不準備給群臣們太多的「擎肘」機會,草草過問了幾句東南方向的戰事,就宣佈散朝。

    丞相哈麻沒能報復到政敵,當然愈發地心灰意冷,出了大明殿後,連跟老朋友月闊察兒、定柱等人打招呼的精神頭都提不起來,跳上坐騎,揚鞭便走。

    本打算回到家中,迅速聯絡自己的弟弟雪雪,儘早安排整個家族的退路,免得事到臨頭措手不及,誰料剛剛走過一個街口,就看見工部侍郎、軍械局大使、百工坊主事郭恕,笑吟吟地騎著馬,從側面朝自己的衛隊貼了過來,「丞相,留步,暫且留步,下官有要事相稟。」

    「籲,,。」哈麻狠狠地拉了下韁繩,帶住了坐騎,心中雖然憋著一肚子無名業火,他卻不會發洩在無辜的人頭上,特別是像郭恕這種對自己沒任何威脅,卻又經常能出入皇宮的「后黨」頭上。

    「丞相,下官幸不辱命,已經揭開了燧發火銃之秘,如果丞相有空,請移步往軍械局一行。」郭怒又急追了幾步,抬起擁有六根手指的右掌,滿臉期待地發出邀請。

    「是迅雷銃,那種不用藥捻兒,扣動扳機就可以擊發的。」雖然對大元朝已經瀕臨絕望,哈麻依舊為之精神一振。

    這些年,朝廷的武力之所以被淮賊越甩越遠,最大問題就出在火器上面,四斤炮,六斤炮,火繩槍,燧發槍,朱賊就像魯班轉世一樣,不斷地造出神兵利器,而朝廷這邊,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財力,卻始終追趕不及。

    如今,遂發槍之秘,居然被六指郭恕給破解出來了,怎能不讓人喜出望外,如果真的能裝備上數萬支燧發槍,自己和雪雪兄弟兩個,又何必仰人鼻息,。

    「正是。」被哈麻火辣辣的目光看得心裡發虛,六指郭恕努力將頭側開,用極低的聲音補充,「太子殿下此刻也正在軍械局,如果丞相現在就過去,剛好能指點他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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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17: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抉擇(中)

    「太子殿下。」哈麻警覺地四下看了看,心中的火熱迅速變涼。

    太子孛兒只斤‧愛猷識理答臘乃為妥歡帖木兒與奇皇后的長子,因為大皇后伯顏乎都之子真金早夭,而其母又曾經跟其父患難與共,所以甚受寵愛,於至正十三年被正式立為儲君,詔告天下。

    最近兩年妥歡帖木兒日益沉迷修煉「演蝶兒」秘法,騰不出足夠的時間來處理政務,太子愛猷識理答臘就當仁不讓開始替父分憂,非但在中書省、御史台、樞密院內,都大肆安插自己的嫡系輔臣,必須送給大元皇帝親自批閱的重要奏摺,也要求先交給自己看上一遍,在丞相的意見之下,補充完了自己的意見之後,才准許送入皇宮。

    剛剛才年滿十六歲的人,即便再是天縱之才,見識和政治水平都非常有限,所以太子愛猷識理答臘的很多批示,其實都是幾個東宮輔臣的代為捉刀,而那幾個輔臣,其實能力也很一般,因此很多時候他們的意見,作用只限於彰顯太子的存在感,其他方面都不值得一提。

    但妥歡帖木兒不這樣麼看,他自幼喪父,登基後又因為沒有任何經驗和私人班底,長期受制於權臣,因此總想避免自家兒子吃同樣的苦頭,對太子愛猷識理答臘大肆安插私人,胡亂插手朝政的行為,不僅不想辦法制止,反倒持默許甚至鼓勵的態度,以防某一天自己受到了佛祖的召喚,太子因為經驗不足,或者班底不夠厚,導致皇權再度落入奸臣之手。

    如此受自家父親的信任,按理說,太子殿下應該知足才對,但事實上,好像並不是如此,這位剛剛年滿十六歲的黃金家族翹楚,今天居然恰好「巡視」到了軍械局,並且信心十足的等待當朝丞相哈麻前去指點自己,其真實目的,明眼人一看便知。

    哈麻算不上什麼驚才絕豔之輩,卻也不至於昏庸糊塗,因此聽到郭恕的提示,心中警覺頓生,而六指大使郭恕,顯然也早就猜到了他的反應,笑了笑,將聲音壓得更低,「時局糜爛如斯,有志者皆痛心疾首,偏偏那桑哥失裡跳脫孟浪,居然妄圖以一紙詔書來滌蕩天下,太子知其必不能成事,卻耐於孝道,無力當面阻止,所以想跟丞相問一良策,如何才能將此等小人逐出朝中,以免其繼續蠱惑聖君。」

    一邊說話,他的兩隻小眼睛一邊不停地旋轉,彷彿兩隻骰子,在賭盅裡盤旋翻滾。

    丞相哈麻的眼睛,倒是與平素一樣安穩,內心深處,卻也開始飛快地盤算,如果自己與太子愛猷識理答臘聯手,鬥垮汪家奴父子,重新扳回局面的機會就可能倍增,但重新扳回局面之後呢,接下來的愛猷識理答臘與妥歡帖木兒父子之間的對決,自己是否還穩操勝券,甭看眼下妥歡帖木兒對著兒子滿臉慈愛,並且放心地將許多權力交給兒子來代管,那是因為他有把握將這些權力隨時收回去,如果發現愛猷識理答臘試圖推翻他,或者讓他去做太上皇,,恐怕所謂的父慈子孝,立刻就變成兩把血淋淋的鋼刀。

    作為妥歡帖木兒的奶兄,哈麻可是深知皇宮中那位奶弟的內鬥本事,從權相伯顏、太后卜答失裡,再到另外一個權相脫脫,每一個曾經輕視過妥歡帖木兒的人,最後都死無葬身之地,而其餘被碾壓成齏粉的小魚小蝦,更是不計其數,這也是他明明察覺出妥歡帖木兒已經開始著手對付自己,卻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的一個重要原因,雙方的實力根本不在一條線上,既然怎麼反抗都反抗不贏,還不如找個機會斷然逃之夭夭。

    但是這些想法和打算,哈麻卻無法跟郭恕明言,更無法直接告訴太子,沉浮宦海多年的他,清醒地知道什麼叫做「翻雲覆雨」,如果他敢以「毫無勝算」為理由,拒絕太子的拉攏,恐怕今天晚上,郭怒就會走入汪家奴府內,代表太子與對方結成聯盟,齊心協力將自己推入萬丈深淵。

    「對於製器之道,某可算是一竅不通。」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反覆權衡之後,大元右相哈麻,陪著笑臉做出了抉擇,「所以,郭大使還是直接將此事上報給陛下,由陛下來定奪是否大肆製造為好,至於太子那邊,陛下曾經指定為李好文輔導,並由禿魯貼木兒傳授弓馬兵略,某雖然為大元丞相,卻不便越俎代庖。」

    「這。」這回,輪到郭怒發傻了,兩隻小眼珠轉得愈發急速,臨行之前,他與太子愛猷識理答臘反覆探討了很長時間,都認為如今哈麻在疲於招架之際,絕對不會拒絕來自東宮的強力援手,誰料,哈麻卻如此不識時務,寧願被汪家奴父子踩得灰頭土臉,也不肯冒險與東宮結成聯盟。

    「其實,還有一個人,太子理應多向她來請教。」看到郭恕滿臉震驚的模樣,哈麻心裡,隱隱湧上一股報復的快意,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妥歡帖木兒生性涼薄,防賊一樣防著相權做大,威脅到你的皇位,卻萬萬想不到,真正試圖將你從皇位上拉下來的,卻是你的親生兒子,他跟你一樣,眼睛了除了皇位之外,再無其他,哪怕是自家老父攔了路,也要揮刀劈之。

    這一對兒父子無論跟著哪個,哈麻都不認為自己會落到好下場,所以,他乾脆選擇後退一步看戲,至於如何才能不遭太子的報復,他已經想好了,父子相殘的戲碼還不夠份量,按照自己多年看戲的經驗,最好再加上一個夫妻反目,台上的悲情才會贏得台下如雷喝彩之聲。

    「常言道,知子莫如其母,而愛子,也莫如其母,我大元的皇后,又不比大宋,詔諭不出後宮,我大元的皇后可以指派官員,可以參與朝政,而奇後手中,又有的是能人異士,如果太子心中有惑,何必不向她請教一二,即便是三言兩語,也勝過外人廢話一車。」

    一番話,說得郭怒呆呆發愣,大元丞相哈麻卻不肯再給對方過多思考時間,抖動韁繩,策馬遠去,直到馬蹄聲都快從街盡頭消失了,六指郭恕才勉強緩過神來,望著遠去的煙塵喃喃罵道:「老狐狸,居然連挑撥人家夫妻反目的損招都敢出,真是奸猾透頂,不過」

    忽然間,他又啞然失笑,「倒也值得一試,若能得皇后出手相助,太子必然穩操勝券。」

    笑過之後,也不再去跟哈麻糾纏,撥轉坐騎,徑直返回軍械局,向在那裡翹首以盼的太子愛猷識理答臘覆命,而後者雖然年紀輕輕,卻殺伐果斷,聽完匯報之後,立刻低聲吩咐:「這個哈麻,居然能給孤出如此陰損的主意,此計雖然可行性甚高,卻白白便宜了他,想獨善其身,哪那麼容易,六指,你立刻派人去追趕桑哥失裡,替我送他寶劍一把,烈酒三壇,以壯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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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抉擇(下一)

    寶劍只適合拿在手裡把玩,戰場上的作用還比不上一根短矛,烈酒在大元朝的頂級權貴圈子裡,也不是什麼稀罕貨,遠比不上大食人從海上萬里迢迢運來的葡萄釀,但是太子殿下相贈的寶劍和烈酒,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意味著桑哥失裡同時受到了兩代帝王的賞識,個人前途不可限量。

    畢竟是後起之秀,桑哥失裡不像哈麻那樣熟悉皇家內部的秘辛,得到太子愛猷識理答臘的贈禮之後,感動得熱血澎湃,恨不得插翅飛到汴梁,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得梟雄來歸,以酬太子和皇帝對自己的器重。

    只是這兩年大元朝國庫空虛,各地館驛資金嚴重短缺,所以出了京畿之後沒多遠,他便找不到合格的坐騎供沿途更換了,憑著心中的熱情硬撐著又向南走了六百餘里,好不容易才趕到了順德,耳畔忽然又傳來一個噩耗,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信州路達魯花赤邁裡古思提兵救援石抹宜孫,誤中胡賊大海圈套,全軍覆沒。

    「該死。」桑哥失裡從腰間抽出太子所贈寶劍,狠狠砍在餵馬的石頭槽子上,火星四濺。

    連續奔行多日的坐騎被嚇了一大跳,抬起頭,悲鳴抗議,「你這光吃草不幹活的廢物,別叫了,再叫,老子一劍捅了你。」桑哥失裡側轉劍身,狠狠抽了坐騎兩下,咬牙切齒。

    圍點打援,圍點打援,這麼簡單的策略,滿朝文武居然沒一個人看出來,沒一個人想到給邁裡古思提個醒,那幫屍位素餐的老匹夫們,整天都在琢磨什麼,還是他們真的像民間傳言的那樣,都早已被朱屠戶買通了,巴不得大元朝早日亡國,。

    後一種說法,最近在大都城內的茶館酒肆中,流傳甚廣,桑哥失裡原本覺得傳言荒誕不經,但隨著他越來越接近大元朝的權力中樞,他就越發覺得謠言未必全都是空穴來風。

    眼下大都城內把持著南北貿易的,是哪幾個家族,幾乎人盡皆知,桑乾河畔鱗次節比的水力作坊,都是誰出資興建,所產的貨物又都賣給了誰家,基本上也都一目瞭然,如果哈麻、月闊察兒、定柱、禿魯帖木兒等人未曾與朱屠戶暗通款曲的話,朱屠戶怎麼可能每年讓他們都賺到那麼多的金銀,而退一萬步講,如果不是貪圖羊毛、紡織以及其他南貨分銷所帶來的巨額紅利,哈麻等行將就木的老臣怎麼可能會千方百計阻止朝廷向淮揚用兵。

    正所謂,先定其罪,就不愁找不到證據,越是順著某種陰暗思路琢磨,桑哥失裡越發現眼下大元朝廷內站滿了奸臣,而想要讓朝廷重新振作,恢復蒙古人先輩們的輝煌,就必須換上新鮮血液,換上像自己這樣精力充沛且對朝廷忠心耿耿的少年俊傑。

    然而自己現在正奉命出使劉賊福通,肯定不能立刻回頭,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效仿蜀漢丞相諸葛亮,上表陳詞,想到這兒,桑哥失裡小心翼翼收起寶劍,邁步走回驛站大堂,「拿筆來,本官要給陛下和太子上書。」

    驛站的小吏,哪敢招惹這個看上去來歷極為不凡的傢伙,慌忙找來筆墨紙硯,供其採用,那桑哥失裡也不在乎別人看自己的眼神怪異不怪異,藉著滿腔熱血,潑墨揮毫,「陛下以重任托臣,臣不勝惶恐,沿途每夜,輾轉反側,所思無非如何剪除群賊,重鑄九鼎,以酬陛下與太子知遇提拔之鴻恩,然臣嘗聞,「欲攘外者,必先安內」,蓋內疾先除,外邪自然難侵,而醫者之謂內疾,乃五臟疲敝,經絡凝滯,血脈不通也,是以」

    一篇文章寫得情深意切,切中時局,隱隱將當朝幾個權臣,都比作了五腑六髒中的沉珂,必須下猛藥果斷剝離,然後引入新血,革除舊弊,由內而外自強自新,然後招攬天下豪傑,將群寇逐個剪除

    寫完了奏摺之後,桑哥失裡用皮囊封好,交給自己的心腹侍衛,命令他星夜返回大都,請求自家父親急速入宮,面呈大元皇帝陛下。

    本以為奏摺被皇帝陛下預覽之後,自己就會立刻奉詔還都,換一個不太重要的人來繼續出使汴梁,故而接下來七八天,他都一改先前急匆匆模樣,故意將腳步放得極為緩慢,誰料想期待中的詔書沒有來,第九天頭上,卻接到了他父親汪家奴親筆信,拆開信囊,裡邊只有四個大字,「少管閒事。」

    「這怎麼是閒事,怎麼可能是閒事。」桑哥失裡一看,就知道自己一腔熱血寫就的奏摺,被父親汪家奴給吞沒了,根本沒送入皇宮,恨得牙齒緊咬,兩隻眼睛噴煙冒火。

    「老大人說了,你要是不想讓全家死於非命,就老老實實去出使汴梁,那劉福通雖然惡名在外,但既然自稱為宋國丞相,就不會做得太難看。」那家將顯然早有準備,迅速四下看了看,正色相告,「如果你想繼續一意孤行的話,麻煩你,等回到大都之後,先把自己家搬出去,跟他父子兩個恩斷義絕,從此各不相干。」

    「胡說,我父親對大元忠心耿耿。」桑哥失裡大怒,揮起馬鞭朝著家將猛抽,後者被打得滿臉是血,卻不閃不避,直勾勾地看著他,大聲說道:「大人您若是不信,自管再派人回去問,這些話是不是老大人親口教小人說的,如果小人背錯了一個字,願遭天打雷劈。」

    「老子不問,你就是胡說,你這奴才分明是偷懶,才自作主張扣了老子的信,來回空跑。」明知道對方說的可能是實話,桑哥失裡卻發了瘋一般,繼續揮動鞭子,如果他父親汪家奴寧願跟他斷絕父子關係,也不肯幫他送奏摺入宮,只能說明一件事,他父親也是那群誤國奸臣的同黨,而他,他早晚都需要,在大元和自家父親之間做一個抉擇。

    「大人,大人,您稍微省些力氣吧,接下來還要趕很遠的路呢。」其他幾名家將見桑哥失裡準備將送信人活活打死,未免有些物傷其類,紛紛圍攏過來,拉胳膊的拉胳膊,扯馬韁繩的扯馬韁繩。

    「你們,你們都是一群混賬,懶鬼,屍位素餐的廢物。」桑哥失裡鞭子被奪走,心中餘怒無處發洩,衝著眾隨從破口大罵,直到嗓子出了血,才吐了口鮮紅色的吐沫,狠狠地策馬繼續前行。

    這一回,他不在路上故意拖拉,走得風馳電掣,眼看就要到了黃河邊上,正要找當地官府協助徵調船隻,卻看見數名背著角旗的信使,急匆匆地從衙門裡衝了出來。

    桑哥失裡見多識廣,一看到角旗的顏色,就知道又出現了緊急軍情,想都不想策馬擋住對方的去路,同時嘴裡大聲喝問,「站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令你等如此慌張,。」

    他知道幾個信使的大致情況,幾個信使卻不認得他這位快速崛起的朝中新銳,見有人居然敢把馬擋在官道中央,氣得揮動皮鞭,兜頭便抽,「哪裡來的孤魂野鬼,活得不耐煩了,來,老子成全你就是。」

    「找死,敢打我家大人。」眾家將見了,趕緊上前護駕,無奈動作卻稍慢了些,眼睜睜地看到桑哥失裡被人從馬上抽了下來,頭破血流。

    「不要打,我家大人是中書省正四品參議,你等擔待不起。」情急之下,一名家將從馬鞍後抽出桑哥失裡的官袍,迎風抖動,「不要打,再打,老子讓皇上抄你九族。」

    「狗屁個正四品參議,要是沒我家大人在黃河邊上頂著,早讓紅巾賊給殺了,沒事兒不在城裡蹲著養膘,到老子面前抖個屁威風。」信使們知道闖了禍,卻不肯服軟,高舉著馬鞭,繼續咋咋呼呼。

    「好,好,你們有種。」桑哥失裡打著趔趄從地上站起來,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咬牙切齒,「有種,就報上你家大人名號,老子自己找他去問個公道。」

    「報就報,怕你怎地。」那信使頭目膽子也大,撇著嘴挺了下胸脯,大聲回應,「我家大人就是皇上欽封的河南江北行省平章,保義軍都元帥,姓李名思齊,小子,你敢攔我家大人的軍情文書,罪該萬死。」

    「我是中書省參議,有權參與過問軍國諸事。」桑哥失裡氣得直哆嗦,但說話的語調,卻不得不先降低了幾分,「你,且說到底有什麼緊急軍情,讓你連本大人的車駕都敢衝撞。」

    李思齊原本為趙君用麾下的愛將,前幾年脫脫征剿紅巾軍時,才斷然投降了朝廷,如果換做太平時節,像這種沒根腳的降將,即便職位再高,桑哥失裡也敢打上門去,然而,現在畢竟不同於往年,李思齊手裡養著四、五萬大軍,駐防位置又臨近黃河,萬一他把對方逼急了,再度倒向紅巾軍,恐怕妥歡帖木兒即便再欣賞某人,也不得不借他的人頭來平息眾怒。

    那群信使得知桑哥失裡的身份之後,心中也是惴惴,聽對方先鬆了口兒,立刻順勢下坡,「非小人們有眼無珠,而是軍情實在要緊,那,那浙東宣慰使石抹大人,三天前被胡大海給陣斬了,所部兵馬,再度全軍覆沒,如今,胡、徐二賊已經會師,併力殺進了建寧路,陳友定大人獨木難支,江浙全省,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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