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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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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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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7: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文明 (下 八)

    呼!

    有股寒氣,再度從床板上湧起,透過厚厚的被縟,鑽入朱重九的體內,再鑽過他的脊髓、心臟和大腦,直達頂門。

    他醒來之後,一直隱約感覺得到卻又觸摸不著的那條線索,在這一瞬間也終於清晰可見。

    起先,因為他的《平等宣言》,觸動了全天下士紳的利益,導致對方的瘋狂反擊。

    而鄭玉、王翰和伯顏守中,則是這些士紳裡頭的急先鋒。

    他們胡攪蠻纏看似毫無邏輯,也孱弱無力,卻點燃了淮揚許多人體內被早已刻進骨頭和靈魂深處的儒家理念,導致整個淮揚上下,思想上都出現了巨大的混亂。

    在那一刻起,老儒們已經勝利了。此後祿鯤等人的反駁與反擊,看似漂亮無比,卻已經難挽敗局。

    而那些旁觀的有心人,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契機。

    於是,所有事先安插進淮揚的暗子明子,都被快速調動了起來。

    於是,胡三舍這個蠢貨二世祖,就恰巧地遇到了一個遊歷四方的道士。而那道士則又模棱兩可地暗示他,胡家有龍氣,他有天子之相。

    於是,原本就因為上次被薄懲而心存不滿的胡三舍,就驚詫地發現了一個行刺的最好理由:

    朱重九不能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沒有帶領淮安軍走向更高巔峰的可能。自己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和淮安軍,被朱重九這個倒行逆施的昏君帶進絕境。所以無論為了胡家,為了父親還是為了整個淮揚,他都必須挺身而出,做搏浪沙中的那個大鐵錘。

    於是.....

    當所有事情被這條線穿起來之後,真相就殘酷得令人冷汗淋漓。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見,團長郭秀在給胡三舍大開方便之門時,心中的矛盾與茫然。

    朱重九可以清晰地看見,主謀在發現淮揚系上下把注意力都放在如何跟幾個腐儒打筆墨官司上時,嘴角所泛起的冷笑。

    朱重九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當胡三舍下令向自己開槍的時候,心中懷著怎樣的崇高和自傲。

    殺一獨夫以安天下,又怎不是義之所在?對於一個十**歲,心懷大志而又剛剛遭受了委屈的熊孩子來說,他又怎麼可能不拔劍而起,以求千古流芳?

    只是胡三舍這個熊孩子想不到,如果朱某人死了,徐達不能順利接位的話,淮安軍將分面臨怎樣悲慘的結局?

    只是胡三舍這個熊孩子想不到,他老爹胡大海得知他是幕後真兇時,心中又會是怎樣的震驚和絕望!

    只是胡三舍這個熊孩子想不到,追隨他行動的死士,都是別人早已替他準備好的。更想不到,當他下令開火之時,他的老爹居然會義無反顧地擋在了朱姓獨夫的身前。

    所有他想不到的,那個幕後黑手都替他想到了。

    如果朱某人死於亂槍之下。

    徐達保護主公不利,難辭其咎。胡大海縱子行兇,罪該萬死。蘇明哲的威望不足以服眾,逯魯曾多謀卻不擅決斷,其他五個都指揮使難分高低,彼此各不相服。剛剛擁有問鼎逐鹿資格的淮揚大總管府,轉眼就得分崩離析。

    當徐達、胡大海以及吳良謀、吳永淳等都指揮使中任何一個,為別的諸侯所用。後者就會立刻如虎添翼。新式火炮,新式火槍,新式戰術,會以最快速度朝周圍擴散。接下來就等著淮安軍與淮安軍之間決戰沙場,一夥人倒下成就另外一夥人的赫赫威名。

    如果,朱某人僥倖沒死。

    胡大海縱子行兇,即便不被處以極刑,今後也不可能再領兵出征。徐達的部屬參與謀逆,他又怎麼可能不受任何波及?

    沒有徐達這個厚道人出來主持全局,淮揚系內部各派系之間的矛盾,就會瞬間完全浮出水面。徐州首義的功臣們不相信後來者,後來者們又怎麼會再跟首義的功臣們一條心?在連折兩員大將,內部彼此相疑的情況下,淮揚在接下來的數年內,拿什麼去發展和擴張?!朱某人和他的《平等宣言》,注定是好夢一場!

    .....

    越想,朱重九覺得越震驚,越想,朱重九覺得越心涼。只覺得四下里堆滿了冰塊,有肉眼可見的寒氣,順著全身上下的毛孔,不停地往自己骨髓裡頭紮。

    而那劉伯溫,卻絲毫不肯體諒他此刻所承受的痛苦。向前緩緩逼了半步,繼續大聲說道:「主公可是想,等追查到真兇之後,再將所有參與者依律治罪?主公,請您仔細想想,那幕後主使者既然有如此手段,事情又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他可能還留著切實線索讓您去追查麼?」

    呼!

    又是一股濃郁的寒氣,從身下的床板湧起,直衝頭頂百匯。

    當事的團長郭秀即便不自殺,幕後那個主使者也不會留著他。而他一死,第三軍團這邊的線索就徹底被斬斷。

    至於熊孩子胡三舍,恐怕到現在,還以為那個指點他的老道是個行蹤飄忽的世外高人。從始至終,就沒心思去關注此高人到底從何而來,姓氏名誰?!

    一天找不到兇手,淮揚內部的混亂,就一天不會停止。

    已經暴露於表面的矛盾,只會愈演愈烈。

    所以,鄭玉等腐儒就必須死!

    只有以謀逆罪將他們盡數誅殺,才能快刀斬亂麻地結束整個刺殺事件。結束淮揚系內部,彼此相疑,人心惶惶的不利局面。

    只有盡快指定一個真兇,才能最大可能地,讓徐達和胡大海洗脫嫌疑。將此案對淮安軍的不利影響,消弱到最弱。才能結束市面上輿論的紛爭和人心的混亂,讓所有人都看見,大總管府控制局面的能力和推行新政的決心。

    才能讓幕後真兇的如意算盤落空,讓他和淮揚雙方的暗鬥,嘎然而止。然後雙方各自小心翼翼地積蓄力量,準備下一輪生死搏殺!

    但鄭玉和王翰等人,又死得何等冤枉?此事將來若是能真相大白,或者幕後主謀自己跳出來,將置朱某人,置整個淮揚大總管府於何地?

    朱某剛剛說過不會因言治罪,聲猶再耳。這些人若是被處決了,所謂「不因言治罪」,豈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是殺幾十個人,以讓整個淮揚從危機中擺脫出來。還是讓淮揚繼續承受危機,死更多的人,而保全幾個老儒和他們的家丁?!看似很簡單的問題,一時間,卻讓朱重九好生委決不下!

    他的手指曲曲伸伸,曲曲伸伸,怎麼算,也算不明白其中孰輕孰重。額頭處,也有青筋在突突亂跳。不一會兒功夫,臉上剛剛恢復了一點兒的血色,就被消耗殆盡。整個人如同虛脫了一般,軟軟地靠在枕頭上,隨時都可能再度昏倒。

    「伯溫,你非得如此苦苦相逼麼?主公重傷剛愈,你就不能暫且等待幾天?」徐洪三實在看不見去,走上前,推了劉伯溫一把,低聲抗議。

    「非劉某苦苦相逼,而是形勢不等人!」劉伯溫被推了個趔趄,然後轉過頭,衝著徐洪三深施一禮,「莫非徐將軍以為,幾個都指揮使都不會辜負主公,我淮揚上下就安若磐石麼?若真是如此,主公又怎會遭此大難?那群刺客,又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埋伏在主公的必經之路上?」

    呼!又是一陣無形的寒風鋪面而來,吹得徐洪三和朱重九二人同時打了個哆嗦。幾個都指揮使都忠貞不二,不代表整個淮安軍都沒問題。同理,政務、監察和樞密三院都正常運轉,不意味著大總管上下都安若泰山。參照眼下態勢,刺殺案被拖的越久,淮揚內部越是人心惶惶。而萬一再跳出第二波胡三舍和郭秀,或者有人激於義憤以及其他理由,對徐達和胡大海兩人下手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

    「主公莫非還在拘泥,那句不因言而罪人的承諾?」耐著性子又等了數息時間,卻沒等到期望的反饋,劉伯溫笑了笑,繼續逼問。

    這個問題不需要朱重九回應,劉伯溫自己已經看到了答案。因此快速搖了下頭,肅立拱手,「主公,這不是因言罪人!他們已經付諸了行動!伯顏守中的腰裡,可是別著刀子。其他幾個腐儒,也準備當眾流血!」

    「若是他們依舊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主公當然不能食言而肥。現在既然他們已經亮了刀子,主公就必須讓他們知道,刀柄握在誰的手裡。這就是為君之道,主公想要救萬民於水火,就必須收起心中的那點兒小慈悲。若是主公擔心身後之名的話,就請主公繼續昏睡幾日。千秋罵名,且讓微臣一人承擔!」

    「胡說!」朱重九的確繞不過自己心中的坎兒,卻非沒擔當之輩。立刻用力拍了下床沿,大聲拒絕,「既然朱某已經醒了,就沒打算裝聾作啞!況且我淮揚審案有地方官府,定罪有刑律,哪能由著你不定罪去亂殺?!」

    「主公此言甚是!」劉伯溫迅速後退,然後再度躬身施禮。「按照我淮揚刑律,謀逆者斬,脅從者絞首,不問是否成功。所以只要主公不再心軟,他們就已經難逃一死!」

    「呼——!」朱重九長長地對空吐了一口氣,彷彿要把肚子裡的寒意,全都一股腦地吐出來。「快刀斬亂麻的確是個辦法,可是伯溫,你可曾想過,殺完人之後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明明知道他們不是真兇!」

    「主公希望誰是幕後真兇?」聞聽此言,劉伯溫又是微微一笑。抬起頭,看著朱重九的眼睛追問。

    「我希望誰是?伯溫,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朱重九被問得好生不快,皺了皺眉,低聲反問。

    「真兇早已切斷線索,除非他自己跳出來,否則,主公一時半會兒根本追不到他的頭上!」劉伯溫毫不畏懼地跟他對視,然後冷笑著補充。「而如今之際,全天下誰有膽子,主動跳出來承擔淮安軍的怒火?既然真兇找不到,又不肯主動跳出來。則主公想指向誰,自然就是誰!對您,對我淮揚來說,其餘諸侯只有剷除順序的區別,是不是真兇,結果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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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8: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怪圈 (上)

    「七月初,刑局以謀逆罪定案,諸生哭泣呼冤,並罵伯顏守中害人害己。唯劉諶起身向北而拜,朗聲曰:「吾輩為殺賊而來,只恨未竟全功,何冤之有?」遂整冠待戮,致死顏色不少變。」

    「同日赴難者,曰伯顏守中、鄭玉、王翰、姚潤、王謨、王逢,共七人。並其奴僕家丁者四十三。帝於大都聞之,泣下,終日不食。御史大夫搠思監請立諸生像於大都孔廟,永享香火。奸相哈麻畏南兵勢大,固阻之。此議遂罷。帝嘗書七人之名於衣襟,至北狩之時仍日日念之......」《後資治通鑑·元·忠臣俠士列傳之十二》,作者趙翼。

    「在此事發生之前,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朱重九身上,帶著濃烈的民族主義和理想主義色彩。然於此之後,他已經和歷代打江山分紅利的農民起義者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差別,只是僥倖獲得了最後成功而已.....」《東方史》,作者 喬治·戈登·拜倫。

    「此事表明,當資本主義與封建主義發生碰撞之時,必然充滿了黑暗和血腥。然而其最終結局,卻是歷史和人類社會的進步。只不過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致命缺陷,導致這種進步終究要變為保守和反動,於是,一種全新的,科學的,可以充分保護言論自由的制度將取代日漸腐朽的舊制度,我們稱之為,共產主義。」《資本論·東方卷》卡爾·馬克思。

    「言論自由到底有沒有邊界?這個問題,從言論自由被提出之後,就伴隨至今。而我們經過研究了歷史上無數個典型案例後發現,這個邊界是切實存在的。那就是,第一,言論自由必須以不得傷害他人為底限。第二,言論自由不得涉及暴力行動。第三,言論自由是雙向的,不得以一方之自由,要求另外一方閉嘴。否則,言論自由將名不副實!」 《政治論》,作者,熊十力。

    「當手無寸鐵者,試圖將自己的訴求斥諸武力時,他們便不能奢求對方會放下武器,引頸就戮.....」《國史野談》 作者,大夢書生

    「從古至今,任何一個政權,在涉及到自己存亡之時,都必將本能地露出獠牙。」《百草園雜記》,作者,路汶

    「他死了,在中彈那一瞬,英雄已經死了。之後被救活的,不過是一個披著英雄皮囊的懦夫,只有用殺戮來掩蓋自己的膽怯.....」《暴政的誕生》,作者,梁啟超

    .....

    後世中外學者談及龍鳳初年發生在江寧的那場刺殺案,無論對其起因,還是對其最終處理手段,都存在極大的爭議。

    有人認為,此案的處理結果,乃為有史以來對儒家的第二次迫害,其殘酷程度絲毫不低於秦始皇當年焚書坑儒。有人則認為,那些被處死的儒生及其家丁罪有應得,因為按照當時的法律和人們的認知,謀逆,無論是發生在口頭上,還是付諸了實施,都是族誅之罪。而淮揚大總管府只殺了當場被捉住的主犯和從犯,已經體現了仁慈。若是七個儒生的謀劃對象為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不光是他們和在場的家丁奴僕,連同他們的家族都要被連根拔起,從八十歲高齡的老頭到襁褓中的嬰兒,一個都得不到倖免。

    這兩種觀點各執一詞,爭論了許多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喧鬧一回。到後來,居然還蔓延到了整個世界上,被哲學家、思想家和歷史學家們,反覆探討。

    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後人在探討之時,難免就站在了自己的立場和角度上,對某些細節進行了掩飾或者放大。於是乎,原本不太複雜的案件,就變得愈發撲朔迷離。以至於到了數百年之後,依舊有很多影視、文學作品,以此為模版誕生。每一次改編,都能吸引到無數眼球。

    然而,這些熱鬧都是後人的。在當時,朱重九和劉伯溫兩個,可沒顧得上想那麼多。他們的目的很簡單,盡快結束這場刺殺案,將其影響消弱到最低。平息整個淮揚地區,進而平息淮揚周邊的動盪。

    他們的目的也基本上達到了。當把刺殺案的主謀硬扣在幾個腐儒頭上之後,非但是淮揚上下的文武官員都鬆了一口氣,周圍的其他諸侯,也瞬間都把心臟放回肚子裡。

    雖然,諸侯們心裡都非常清楚,光是幾個腐儒,肯定掀不起如此大的風浪。但這當口,誰也不會主動跳出來跟淮陽大總管府唱反調。幾個腐儒效忠的是蒙元,不是他們的臣子,他們沒必要強出頭。此外,這個節骨眼兒上跳出來替那些腐儒喊冤,不是明擺著告訴朱重九,刺殺案與自己脫不開干係麼?那得腦袋被驢子踢了多少回,才非得自己往淮安軍的炮口上送?!

    能坐上一方諸侯之位的,誰都不蠢。相反,他們還遠比普通人聰明,比普通人更懂得把握機會。就在淮揚大總管府宣佈判處幾個腐儒死刑的第四天,已經把手下兵馬全部收縮到平江、杭州兩地的張士誠,立刻就將麾下的隊伍又分散開來。同時傳下手諭,將刺客中籍貫在自己地盤上者,家產全部充公。他們的弟子、門生、同年,凡往來密切者,全都剝奪家產,驅逐到蒙元境內,任其自生自滅。

    終日枕戈待旦的朱元璋,也迅速做出的反應。將籍貫在自己治下的兩名儒生,以及另外數十名不肯出仕效忠,依舊奉蒙元朝廷為正朔者,全部抄家,族人押入礦山服役,終生不得釋放。

    緊跟著,劉伯溫、彭瑩玉和趙普勝等人,也先後採取了類似行動,一面派遣使節,到揚州探病。一面藉著捉拿刺客餘黨的由頭,在各自的治下,展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清洗。將治下那些不肯與自己合作的狂生,全都打成「刺客餘孽」,逮捕入獄。

    一時間,自黃河以南,凡是紅巾軍的控制地區,都風聲鶴唳。被諸侯們處死、抄家和強行發往礦山服苦役的「刺客餘孽」,遠遠超過了淮揚大總管府自己的處置的刺客本身數量。以至於街頭巷尾,茶館酒肆,再難聞聽議政之聲。鄰人路上偶遇,彼此相視以目。

    唯獨反應慢的,是蒙元朝廷。當朱屠戶僥倖沒死的消息傳到大都之時,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二人所統領的私兵,已經跟淮安軍第四軍團在黃河南北各做過了一場。前一戰,察罕偷渡過河的五千兵馬,被第四軍團副都指揮使陳德陳至善殺了個全軍覆沒。後一場,第四軍團乘勝追過黃河以北的兩個旅,卻陷入了察罕和李思齊的聯手包圍中,進退兩難。

    「這兩個蠢貨,老夫只是叫他們自行尋找戰機。又沒叫他們引火上身!」丞相哈麻接到來自單州的「捷報」,嚇得一哆嗦,把剛剛花重金買回來不到三天的冰翠飛天給摔在地上,頓時粉身碎骨。

    「大人小心!冰翠容易紮腳!」幾名忠心耿耿的奴僕立刻撲上前,一邊攙扶著哈麻朝不遠處的椅子旁走。一邊拿來簸箕和笤帚,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冰翠碎片。

    他們這一番好心,卻沒得到好報。大元丞相哈麻如同瘋了般,將靠近自己的奴僕一個挨一個踢翻在地,扎得滿手是血,「蠢驢,沒腦子也沒眼睛的蠢驢。老夫小心不小心,還用得到爾等來教?全給老夫滾,滾出去領板子。老夫今天不想見到你們!」

    「是,大人。」眾奴僕挨了打,卻不敢喊冤。弓著身子,一邊用脊背迎接哈麻的大腳,一邊繼續飛快地收拾地上的玻璃渣,「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奴才們自己領板子就好,您千萬別抻了大腿!」

    「滾!」哈麻聞聽此言,再也踢不下去。恨恨地收起腳,沒好氣地喝到:「趕緊收拾,收拾完了就立刻滾。板子先記在賬上,改天再犯加倍!」

    「謝大人恩典,奴才們這就滾!」眾奴僕喜出望外,忍著身上的痛楚磕頭。

    「要滾就快點兒,把門給老夫關上。」哈麻不耐煩地皺緊眉頭,繼續呵斥。一個冰翠飛天價值十串揚州好錢呢,雖然算不上貴,可難得的是飛天的造型。那個胸口,那個屁股,還有那半遮半掩的衣服,這揚州商販,為了賺錢,可真是豁出去連臉都不要了。

    想到「賺錢」兩個字,他的心臟沒來由又是一陣哆嗦。咬了咬牙,低聲道,「把陳參軍給老夫叫,給老夫請來。請他過來替老夫修書!」

    「是!」奴僕們又齊齊地答應了一聲,帶著滿簸箕的玻璃渣,倒退著走了出去。片刻後,屋門再次被人從外邊推開,哈麻重金禮聘的謀士陳亮,抱著一把摺扇,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向他施禮,「屬下陳亮,見過大人!祝大人....」。

    「免了!」哈麻揮了揮手,很大氣地吩咐,「你我之間,不必多禮。老夫今天找你來,是請你替老夫給察罕帖木兒寫一副手令。叫他們圍三缺一,放開南面,讓陳至善自己把隊伍撤回去!」

    「是!大人!」陳亮想都不想,大聲答應,隨即走到書案前,開始動手磨墨。可墨磨到一半兒,他的胳膊卻又緩緩停了下來,「大人....」

    「你不用問,儘管給他們下令。」哈麻在氣頭上,皺了皺眉,大聲補充,「以十萬大軍圍住別人六個千人隊,他和李思齊兩個還有臉自鳴得意。萬一那朱屠戶被惹急了,把麾下五個軍團全都派過河來,他們兩個敢擋那屠戶鋒櫻麼?!」

    「大人所言甚是!」參軍陳亮用力點頭,「但卑職,卑職所憂,卻不是該不該給察罕貼木兒下令,而是,該下手令,還是派人去口傳?」

    「有分別麼?」哈麻聞聽,眉頭又是微微一緊。隨即,點點頭,帶著幾分感激說道,「也罷,老夫派個人去知會那兩個蠢貨便是。免得手書被某些人看見,又拿出來做文章!不過....」

    頓了頓,哈麻迅速補充。「老夫不能授人以柄,卻也不能讓兩個義兵萬戶為所欲為。你順便給吾弟雪雪寫封信,讓他想辦法從中斡旋。就說察罕和李思齊都是擅自行動,非受朝廷主使。若那朱屠戶肯罷兵的話,一切都好說。若是那朱屠戶不肯罷兵.....!」

    「嗯——!」停下來,猶豫再三,他最後以極低聲音說道,「就讓雪雪便宜行事!大不了,把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的腦袋砍了交給朱屠戶,以平息此番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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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怪圈 (中)

    「啊?!」饒是見慣了官場詭異,參軍陳亮仍然被嚇得打個哆嗦。正在研磨的徽墨居中而斷。

    「大人恕罪,屬下絕非故意怠慢!」顧不上擦拭滿手的墨汁,他迅速躬身謝罪,「屬下這就提筆修書。這,這墨稍微軟了些,所以,所以屬下,屬下才不小心....」

    「罷了,一塊墨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哈麻輕輕掃了他一眼,笑著擺手。「再名貴的墨終究是外物,若是用得不順手,棄了便是,總不能因墨傷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人教訓得極是!」陳亮知道自己沒搪塞過去,彎下腰,再度深深施禮。「卑職知錯了,請丞相責罰!」

    「責罰什麼?你都跟我了這麼多年了,沒功勞也有苦勞!」哈麻又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擺手。「修書吧,該跟雪雪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心裡明白。」

    「謝大人!」暑氣未消,陳亮卻覺得自己脊背處冷風亂竄。又行了個禮,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站到了書案一角,懸腕落筆。

    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人屬於「外物」,大元朝丞相哈麻用著不順手,所以拋棄了無所謂。這是此信的核心觀點,但不能說得太明白,需要將其轉化成一些更冠冕堂皇的藉口。但也說得不能過於隱晦,否則萬一雪雪瞭解錯誤,就耽擱了丞相的大事!。

    「我近日讀你們漢人的書籍,說有一個名將叫司馬穰苴。他初上任時,部將多不聽調遣。於是他就依法處死了幾個親貴大將,威震全軍,然後再加恩馭,莫不奮興。未經血戰,齊兵已經佔據了上風。然後將燕國和晉國的軍隊,打了個落花流水!」見陳亮動作有些慢,哈麻想了想,緩緩提醒。

    他說得是戰國時期名將司馬穰苴斬監軍莊賈以正軍紀的典故,作為飽學名儒,陳亮當然記得清清楚楚。但眼下的情況,跟典故里的情況卻差著足足十萬八千里。且不說雪雪根本無司馬穰苴之才,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人,先前也是依照朝廷的命令才對淮安軍進行的試探,怎麼能算是違背的軍紀?!

    然而,作為一個專門負責替謀主抄抄寫寫的參軍,陳亮卻沒資格,也沒勇氣質疑哈麻的亂命。只好硬著頭皮,將對方的歪理邪說和儘量努力加工得看上去不那麼荒唐。

    這個工作,難度就有些大了,所以他不得不字斟句酌。結果沒等他寫完,哈麻自己就失去了耐性,用力敲了下書案,低聲道:「算了,信不用寫了,老夫還是派專人去雪雪那邊一趟罷了!」

    「大人,屬下,屬下愚鈍,請大人責罰!」參軍陳亮又被嚇了一哆嗦,趕緊放下筆,跪倒請罪。

    按照以往的經驗,這種情況下,他即便不挨鞭子,少不得也要被關進奴僕們住的廂房餓上幾頓,以除腸子中的肥油。然而,哈麻今天卻忽然變得仁慈了起來。擺了擺手,滿臉疲憊地說道,「算了,你起來吧!你剛才提醒得對,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該落在紙面兒上。唉,老夫剛才也是急糊塗了,差點連出昏招!」

    「謝大人!」陳亮趕緊給哈麻磕了個頭,然後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等著對方給自己指派新的任務。因為緊張,兩條小腿不停地哆嗦。

    「你是不是覺得,老夫如此處置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二人,有失公允?」脫脫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窘態,第三次用目光掃了他一下,然後意味深長地詢問。

    「卑職不敢!丞相深謀遠慮,卑職怎敢胡亂置評!」陳亮的膝蓋一軟,頓時又跪了下去。「卑職只是因為字寫得還過得去,才僥倖得蒙大人的賞識,入幕貴府。對於政務,還有軍略,卑職,卑職其實一竅不通!」

    「這話,你就過於自謙了!」哈麻笑著撇撇嘴,很平淡地吩咐,「起來吧,老夫沒那麼不通情理。你能在心中給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個人叫屈,說明你這個人良心未泯!」

    本來是句誇獎的話,停在陳亮耳朵裡,卻如同悶雷。嚇得他立刻又連連叩頭,大聲祈求道:「卑職,卑職知錯了!丞相明鑑,卑職真的沒敢故意耽擱丞相的大事啊!」

    見自己的好言好語居然被理解成了威脅,哈麻非常不高興。繞到背後,用力朝著陳亮屁股上狠狠來了一腳,大聲斷喝。「滾起來,難道你還指望老夫去攙扶你麼?」

    「呀——!」參軍陳亮被踢了個狗吃屎,卻如釋重負。向前滾了幾個圈兒,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滿臉堆笑,「卑職不敢,卑職自己起來,自己起來!」

    「你個沒骨頭的混賬,這般模樣,怎堪大用?!」哈麻心中十分鄙夷此人的沒氣節,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奚落。

    「卑職才疏學淺,能給丞相打個下手,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從沒敢奢求什麼大用!」陳亮像某種狗類一樣仰著脖子,儘量讓哈麻指得舒服一些。如果此刻屁股上插根尾巴,他恨不得當場就搖上幾圈兒。

    「沒志氣的東西!」哈麻繼續斥罵。然而心裡,卻又覺得對方忠貞可嘉。搖了搖頭,低聲道:「老夫手頭,如今缺得是可用之人。不是你這種馬屁鬼!」

    「卑職,卑職儘量,儘量知恥而後勇!」陳亮聞聽,趕緊又拱手表態。

    「滾你娘的的蛋吧!你現在知恥而後勇,能頂什麼用!」哈麻氣得劈手又給了陳亮一巴掌。隨即,卻覺得自己不夠莊重,會冷了對方的耿耿忠心。於是乎又嘆了口氣,叫著對方的表字詢問:「景明,你追隨老夫多少年了?」

    「八年,九年半了吧!」陳亮收起媚笑,拱手回應,「卑職記得不太清楚了。反正卑職流落京師,無所皈依。多虧了丞相賞識,才能有今天的光景!」

    「快十年了啊,那可真的不短了!」哈麻今天談性極濃,長長地吐了口氣,低聲點評。「人家說,宰相門房三品官,老夫也該對你有所安排了!」

    「卑職才疏學淺,能替大人您抄抄寫寫,已經是老天保佑。斷不敢再奢求什麼官職!」陳亮聞聽,又驚又喜,後退了數步,打算跪下磕頭謝恩。

    「站著說話!你其實沒自己說得那麼不堪,就是骨頭軟了些!」哈麻瞪了他一眼,輕輕皺眉。

    「是,大人!」陳亮已經跪了一半兒的膝蓋骨,立刻又像馬車廂下的減震板一樣挺了個筆直。

    哈麻被他的反應逗得微微一笑,然後繼續搖著頭嘆氣,「你雖然骨頭軟了些,但生性謹慎。眼界不算太差,反應也足夠靈敏,此外,跟了老夫這麼多年,你居然還能保持幾分良知,也是極為難得!」

    「這,這.....,是大人平素栽培得好!」雖然明明知道哈麻在誇獎自己,陳亮卻覺得耳朵發燙,脊背發涼,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應。

    「呵呵.....」哈麻再度搖頭而笑,隨即,又低聲吩咐,「雪雪那邊缺一個總管府判官,你明天去補了吧。順便把我今晚的想法,也給他帶過去!」

    「大人,大人恩典,屬下,屬下....」陳亮被從天而降的大餡餅砸得眼冒金星。一時間,竟然忘了下跪磕頭,愣愣地看著哈麻,語無倫次。

    哈麻也不跟他計較這些,想了想,繼續說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報答。雪雪的膽子和你一樣小,但他卻是個冒失鬼,有時候做事情只顧眼前。有時候呢,又分不清形勢,自己睜大了眼睛往別人的陷阱裡頭跳。所以老夫派你去他那邊做判官,看中的就是你的膽小,機靈和有良心。萬一哪天他遇到大麻煩的時候,你記得幫他指一條生路,就算報答過老夫了!」

    最後幾句,他說得極為鄭重,隱隱間,已經帶上幾分「託孤」的意味。參軍陳亮聽得又驚又怕,紅著眼睛,舉起胳膊大聲賭咒,「卑職,卑職對天發誓,寧可拼了性命,也要保護雪雪大人安全!如果卑職言而無信,願遭天打雷劈!」

    「我信你,否則,也不會派你去輔佐雪雪了!」哈麻衝著他和善地笑了笑,輕輕擺手,「你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領了告身,就可以出發了。記得多帶幾個人,路上最近不太平!」

    「是,卑職遵命!」陳亮紅著眼睛拱手,轉身離開。待一隻腳已經踏出了門外,卻又遲疑著掉過頭,用極低的聲音問道:「丞相,事情真的已經到了不可為的地步麼?卑職,卑職不敢辜負丞相所托。但,但卑職,卑職就這麼走了,心裡頭難免會不踏實!」

    「說你是個有良心的,你還真是個有良心的!」哈麻坐在椅子上,頹然而笑。「沒壞到那種地步,但老夫卻不得不未雨綢繆。你可知道,老夫的前任,脫脫大人是怎麼死的?」

    「他,他不是被皇上解了職後,死於朱屠戶之手麼?」陳亮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低著頭,小聲反問。

    「胡說!」哈麻笑著搖頭,不知不覺間,眼角上居然有了淚光,「殺他的豈是朱屠戶?!分明是滿朝文武。你可知道,老夫接替他為相時,國庫裡還有多少錢?老夫實話告訴你吧,三萬四千五百一十二貫,這就是整個大元的國孥。要不是老夫狠心抄了脫脫兄弟還有一些人的家,甭說再調兵遣將,連給滿朝文武發一次俸祿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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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8: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怪圈 (下 一)

    「丞相?」參軍陳亮愣愣地站在門口,兩眼發直,手足無措。

    大元朝的國庫,居然曾經空虛到如此地步。三萬四千五百貫,放在民間,也許是巨富之資,放在一個國家的官庫當中......,怪不得脫脫兵敗後,朝廷居然就默認了朱屠戶對淮揚的佔據!連蒙古和探馬赤軍的開拔費都付不出了,這仗還怎麼繼續打?

    但下一個瞬間,他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雙腿和身體顫抖得猶如篩糠。

    哈痲瘋了,他居然把大元朝的機密,順口就說給了自己這個小參軍聽。漢官不得參與軍機,此乃朝廷祖制。即便地位高如中書左丞韓元善,恐怕都不清楚大院的國庫裡頭到底還有多少錢糧。而陳某,陳某不過是丞相府的一個小抄手,天可憐見,陳某剛才幹什麼要回過頭來多那一句嘴?

    正後悔得恨不得以頭蹌地之時,卻又見哈麻慘然一笑,繼續大聲補充道:「你以為這滿朝文武,個個都忠字當頭麼?狗屁,那是做戲給人看的,滿朝文武,包括老夫在內,全都是戲子!倒是你們漢人有句俗話說得實在,千里做官,只為吃穿。大夥所圖的,不過是官位,俸祿,以及由官位帶來的那點兒額外好處罷了!至於國事如何,天塌下來自然有高個子頂著,與他們何干?當年就因為這麼個道理,大夥一看再打下去,朝廷就只能發交鈔當俸祿了,所以齊心協力做掉了脫脫。嘿嘿,恐怕脫脫到死,都沒弄明白他到底錯在了哪裡!」

    「丞相....!」陳亮又低低的喊了一聲,提醒對方注意不要過於坦率。有些事情,原本不該他這個級別的人知道。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不願意因為知道的事情太多,哪天睡夢中就做了糊塗鬼。

    「你怕了,是麼?」哈麻撇著嘴掃了他一眼,繼續大呼小叫,「實話告訴你吧,老夫心裡也怕得很。當年若是能打垮淮揚,則是脫脫一個人的功勞,但戰事久拖不決,卻得讓文武百官都少收幾百貫。憑什麼啊?所以老夫動手時,就像推土牆一樣,輕鬆地把脫脫給推倒了?沒辦法,老夫的幫手多啊。滿朝文武,除了跟脫脫一根繩的那幾個螞蚱,其餘全都恨死他了!哈哈哈哈....」

    一邊笑,他一邊用衣袖抹淚。平素飛揚跋扈的面孔上,此刻居然寫滿了憤懣和憂傷。

    「丞相,丞相太累了。卑職,卑職告退!」聽對方越說越真實,越說涉及到的秘密越深。參軍陳亮不敢再耽擱。趁著哈麻停下來換氣的時候,大聲祈求,「卑職今晚就走,連夜去見雪雪大人。丞相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情,卑職絕不敢耽擱!」

    「忙什麼,站住!」哈麻卻是被憋得很了,或者說單純想要發洩一番。所以根本不願就此打住,向前追了幾步,如一頭病狼在俯視著無力逃命的獵物,「老夫已經跟你說了這麼多了,不在乎更多一些!你以為老夫就不想做個一代名相麼,凡是到了這個位置上的,誰不想著流芳百世啊?老夫當初上位之時,國庫空的能跑耗子!老夫又是拉下臉皮來跟朱屠戶學著開作坊,做買賣,又是四處抓流民來大都附近屯墾。花了這麼長時間和力氣,好不容易才令國庫裡的存錢又上了百萬貫,好不容易才讓大都城裡邊糧食能夠自給自足。老夫,你說老夫容易麼?」

    不需要對方回答,頓了頓,他又繼續大聲補充,「而察罕貼木兒他們明知道朱屠戶沒死,還斗膽去跟淮安軍開戰,他們,他們這不是故意把老夫往火坑裡頭推麼?」

    「丞相,丞相大人!」陳亮頂著一腦門子冷汗,努力將自己的身體縮進牆角,「您累了,該休息了!請,請准許卑職告退。」

    「老夫不累,老夫今天精神得很。老夫既然用你,就給你交個實底兒。這些話,雪雪不會聽,聽了他也不懂。所以老夫必須交代給你!」哈麻根本不給陳亮逃避的機會,伸出手,用力搬住他的肩膀,「就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他們兩個義兵萬戶,比脫脫一根腳指頭都不如。當初朱屠戶羽翼未豐,脫脫用了大半年時間,都沒能奈何得了他。就憑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村夫,就能橫掃淮揚?!做夢吧!做夢都沒這麼美的事情!」

    「可皇上偏偏就給他們兩個下旨了,並且是沒通過老夫的中旨。老夫這個丞相,從始至終,根本就不知情。嘿嘿,這戰火一旦蔓延開,肯定至少又得打上一整年。到那時候,老夫辛辛苦苦替朝廷攢下的這百十萬貫,肯定就得見了底兒。到那時候,滿朝文武一看又要發交鈔當俸祿了,就又該琢磨著換丞相嘍!!」

    「丞相,丞相多慮了。陛下,陛下一直對您信任有加!這次給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下中旨,有可能是小人作祟。以陛下之聖明,今後肯定能發現不妥當。然後就會疏遠那個小人!」實在想不出脫身之策,參軍陳亮只好硬著頭皮安慰。

    「陛下跟脫脫,還聯手鬥垮過伯顏呢!」哈麻抬起手,用力擦了一把眼角。「結果脫脫什麼下場,你也看到了。嘿嘿,臣子佞,陛下聖。打空了國庫,就換一個丞相。把丞相的家一抄,至少又能支撐三個月。你看著,如果這仗真打上一整年,下次就該抄老夫的家了。到那時,皇上保管連眉頭都不皺!」

    「這.....」參軍陳亮不敢接茬,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自己變成一股煙,順著牆角飄出門外。

    哈麻卻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何過分,又搖了搖頭,繼續嗤嗤慘笑,「抄了老夫的家,換個人來當丞相。然後過兩年看情況不對,再抄此人的家,再換一個丞相。呵呵,等滿朝文武誰都不敢當丞相了,咱這兒大元朝,也就差不多該完蛋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卑職,卑職不敢,不敢妄議朝政!!」參軍陳亮被逼得無路可逃,把心一橫,咬著牙拱手,「既然丞相看得如此清楚,何不激流勇退?卑職素聞,那朱屠戶向來講道理,抓到現役的大元將領都不誅殺,即便他將來真的得了天下,怎麼可能會為難您一個告老還鄉的丞相?」

    「激流勇退,哈哈,哈哈哈哈!」彷彿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般,哈麻仰起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夫,老夫說你膽小卻機靈,老夫,哈哈哈,老夫果然沒看錯你。但是,你以為老夫現在退,宮裡那位能答應麼?滿朝文武能答應麼?甭說他們不答應,咱大元朝自立國以來,有過能活著告老的丞相麼?有麼?老夫如今佔著這個位置,爾等和雪雪好歹還能多活幾天。老夫如果主動示弱,恐怕三日之內,老夫和爾等,就都得成為別人口中的血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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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8: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怪圈 (下 二)

    整整一個晚上,都是哈麻在說,不停地說,彷彿要把他這輩子積攢的話,都跟一個與自己身份地位完全不匹配的小參軍傾訴出來。

    而小參軍陳亮,卻只能小心翼翼地洗耳恭聽。偶爾開導上幾聲,但前後回應的話全都加起來也沒超過十句。並且還在內心深處不停地祈禱,希望老天爺開眼,讓自己的記性立刻變差一些,再變差一些,最好出了門之後,就將今晚聽到的所有東西,徹底忘個精光。

    然而,人的記憶力卻不會因主觀願望而改變。第二天出發的時候,參軍陳亮的腦子裡,卻幾乎清晰的記得昨晚哈麻所說的每一個字。並且深深地感覺到了哈麻心裡所積蓄的無奈和悲涼。

    哈麻要死了!一邊策馬快速南行,參軍陳亮一邊得出結論。

    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哈麻才會對自己這樣一個算得上半個陌生人的角色,說了那麼多隱秘和苦衷。至於哈麻為什麼會死?原因其實也極為簡單。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已經不再信任他,所以才越過他向底下的義兵萬戶傳什麼中旨。而在大元朝短短七十年的歷史上,不被皇帝信任的丞相,出路一般只有兩條。要麼被皇帝解職後,被其他同僚分而食之。要麼自己殺了皇帝,另立新君。

    哈麻不希望其弟雪雪給他報仇!這是陳亮得出的第二條結論。

    一旦哈麻被罷職,或者被朝廷以任何理由關進監獄。雪雪的最好選擇不是報仇或者鳴冤,而是立刻帶領家眷逃到淮安第六軍團的防區,也就是登萊一帶。這樣,念在以前曾經暗通款曲的份上,淮安軍也不會對雪雪痛下殺手。而兄弟兩人所在的家族,才有機會繼續傳承繁衍。

    第三,也是參軍陳亮得出的最後一個結論,則是,大元朝估計快完蛋了。

    雖然這個結論,讓他隱隱感覺到一點兒憂傷,甚至還有一點兒失落。但是理智卻清晰地告訴他,結局已經無法逆轉,區別只是時間快慢問題。

    道理同樣也簡單的出奇,如果一個國家的丞相,都要把子侄送到對手那邊去尋求庇護的話。他心裡對這個國家,怎麼還會有任何忠誠可言?如果一個國家的丞相都對其失去了忠誠,這個國家怎麼還有機會擊敗強敵?

    大元朝從根子上已經爛透了,即便偶爾能出現一兩個忠臣名將,能改變的也只是局部和枝葉而已,不可能在整體上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帶著滿腹的忐忑,參軍陳亮走得飛快。每天晚上宿營,都枕戈待旦,唯恐有殺手從後邊追上來,將自己碎屍萬段。結果只用了五天功夫,一行人就已經抵達了濰州,接近朝廷和淮安軍默認的雙方邊界。他本以為自己即將看到的,肯定是一片豺狼盈於野,白骨無人收的慘烈景象。卻萬萬沒有料到,眼前所見,與先前的預想恰恰相反。

    沒有屍體,沒有白骨,也不見任何狼煙和烏鴉。如洗的晴空下,只有一片片整齊的曠野。比塞外還要整齊,並且絕不像塞外草原秋來時那樣幹枯。大大小小的河流縱橫於翠綠色的原野之上,令人一望過去,頓時就心曠神怡。

    也許是剛剛打完了仗,百姓尚未返回的緣故,曠野裡除了士兵之外,很難見到活人。而那些士兵手裡所拿的,也不是明晃晃的大刀長矛,卻是一根根又細又長的竹竿子。末梢綁著粗粗的皮弦,猛地揚起來,就會在濕潤地空氣中,抽出一記嘹喨的聲響,「啪!」。

    正在溪流旁喝水的羊群,則老老實實地聽著鞭子聲的指揮,緩緩移動。每一群都有數千斗之多,遠遠看去就像一朵巨大的白雲。專門養來保護羊群的狗兒,則排著隊,在周圍巡視來去。每發現異常的動靜,就「汪汪汪」地狂吠不止。

    帶了三十幾名丞相府家丁同行的陳亮,當然不可能不引起牧羊犬的警惕,很快,一行人就被犬吠聲所包圍。緊跟著,那些正在放羊的輔兵們,就從懷中掏出了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地吹了起來。不遠處,則有號角聲快速做出呼應。然後一波接著一波,將警訊傳到了某一處,肉眼目前還看不見的軍營。

    「我乃丞相府參軍陳亮,奉命前來探問雪雪將軍!前面壯士是哪位將軍的麾下,還煩勞替陳某通稟一聲!」唯恐引起沒必要的誤會,陳亮迅速從馬鞍後的行囊裡掏出信物,高舉在手裡大聲自報家門。

    「你說什麼?」距離陳亮最近的那名輔兵放下號角,以極其生硬的漢語大聲回應。「通稟,不必了,聽到牛角號沒有?那就是傳遞消息的,一會兒就有專人過來跟你說話了!」

    「多謝壯士為陳某解惑!」被對方的土鱉模樣氣得鼻子直冒煙兒,但在人地兩生的情況下,陳亮卻不得不繼續保持冷靜與禮貌,「敢問壯士是哪位將軍的麾下?居然會想出用羊群麻痺敵軍的主意,陳某真是佩服!」

    「你問俺啊!」對方一開口,又是極其彆扭的漢語。顯然是剛剛學了沒多久,尚未掌握精熟,「俺也不知道是哪位將軍的麾下。俺是被俺家主人送來這兒的,專門給將軍們放羊。你看到沒,俺得羊長得好不?正準備抓秋膘呢,等到了月亮圓的時候,就可以再剪第二茬子毛了!」

    「剪羊毛,剪羊毛做什麼?難道這羊不是殺來吃肉的麼?」被輔兵驢唇不對麻醉回話,憋得兩眼發藍。陳亮用力揮了下胳膊,沒好氣地追問。

    養羊的唯一用途就是吃肉。而羊毛通常都是廢物,大部分直接扔掉,只有極少一部分才會被用來搟氈子,或者做靴子幫兒。這所有在大都生活過的人都清楚的常識,怎麼居然還有鄉下人敢拿這事兒糊弄他!

    「啥子?!吃肉?大人您是從外地來的吧,仔細看清楚了,這可不是那兔子大的山羊耙子。這是綿羊,綿羊,見過沒?」誰料鄉巴佬輔兵聽到了他的質問,非但沒有主動認錯,反倒立刻變了臉色,非常警惕地把手握在了鞭子桿上,橫眉怒目,「一頭羊可產三斤半毛呢!大人您知道羊毛現在多少錢一斤不?您居然還要吃他的肉。我家百戶大人說過,誰敢吃它的肉,俺家,俺家百戶回頭就剝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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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9: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怪圈 (下 三)

    「沒長眼睛的東西,該死!」沒等陳亮反駁,臨時被抽調來擔任護衛頭目的親兵百夫長的海森已經揚起馬鞭,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

    「別打,別打。老夫不怪他,真的不怪他!」參軍陳亮見狀,趕緊出聲阻攔。

    然而,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其他丞相府的家丁們,愈發忍無可忍,全都衝了上去,舉起馬鞭,朝著倒霉的輔兵劈頭蓋臉亂抽。一邊抽,一邊還大聲教訓道:「不長眼睛的東西,陳參軍您可以不怪你。但老子卻卻必須收拾你。你敢對陳參軍咆哮,就是對我家丞相吐吐沫。老子今天不打殘廢了你,對不起我家丞相大人的恩典!」

    他們罵的是牧羊輔兵,參軍陳亮卻如同自己挨了罵一般,灰頭土臉地勸說,「各位,各位兄弟,聽,聽我一言!丞相臨來之前,曾經,曾經.....」

    他的話,被吞沒在一片囂張的叫嚷聲中,「打,打死他,打死這個沒長眼睛的!」

    「打,狠狠地打。」

    「哎呀,你他娘的小心一點兒。抽到老子頭上了!」

    .....

    儘管臨行前曾經被管家一再囑咐要收斂,儘管所保護的對象是一名在相府根本沒多高地位的漢人幕僚。但一眾相府家丁卻堅決不肯繼續忍氣吞聲,很快,就將連話都說不利索的牧羊輔兵從馬背上抽下來,抽得滿地打滾兒。

    他們也是別人的奴才不假,可他們的主人是當朝丞相哈麻。如果臨行前不是被勒令不准沿途招搖,這一路上,就連那些地方常駐的千戶、百戶都得主動出門十里相迎,臨別前再送上份足夠豐厚的程儀以表對當朝宰相的尊敬。而腳下這個區區牧羊奴,居然敢對著大夥粗聲大氣,這不是自己想找死,又是在幹什麼?!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周圍其他牧羊輔兵忽然見到自己的夥伴被一群陌生人從馬背上打落於地,一邊疾馳過來救援,一邊奮力吹響了手中號角。

    「吹你個鳥毛,噪呱!」家丁們則罵罵咧咧迎上去,與對方戰做一團。

    轉眼間,整個濰水河西岸,就全都熱鬧了起來,連綿的號角聲響徹雲霄。很快,在號角聲的背後,又隱隱傳來了風雷之聲,「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震得腳下的大地也跟著微微顫抖。

    「咩,咩,咩咩——!」正在低頭吃草的羊群受了驚嚇,雪崩般逃散。負責看護羊群的狗兒,則狂吠著奔跑追趕,「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咩,咩,咩咩——!」,「打,打死他不長眼的。娘咧——!」剎那間,狗叫聲,人喊聲攪在了一起,響成了一片。把個參軍陳亮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團團轉著圈子,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就在此刻,不遠處,忽然響起了三聲號炮。「轟!轟!轟!」,一聲比一聲更近,一聲比一聲嘹喨。緊跟著,從一簇並未見得如何寬闊的樹林後,繞出了三千多鐵騎。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匹桃紅色戰馬,極其高大神駿,馬背上,則坐端著一個銀盔銀甲的將軍,戰刀遙遙指向陳亮的鼻尖兒,「呔,哪裡來的狂徒,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撒野!」

    「速速下馬就縛,我家大帥饒爾等不死!」彷彿事先操練過無數遍一般,銀甲將軍身後的親兵們,扯開嗓子齊聲高呼。

    「雪雪將軍,雪雪將軍,不要誤會,是我,是哈麻丞相派我過來的!」參軍陳亮一看這個陣仗,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正主兒來了。慌忙跳下坐騎,將哈麻給的信物高高地舉過頭頂,「小人陳亮,拜見雪雪將軍!」

    「小人海森、阿魯丁、賽季拉祜.....」眾家丁見引來的大軍,也不敢繼續造次。放棄各自的虐待對象,跳下坐騎,紛紛跪倒於地。

    「嗯?」馬蹄聲太大,雪雪根本聽不清對面在說什麼。但從陳亮等人的動作上判斷,來者可能不是敵人。於是乎更加精神百倍,策動桃紅色的汗血寶馬,急衝數百步。堪堪已經踩到了陳亮的頭頂,才猛地一拉坐騎韁繩,「籲——!」

    「籲——!」他身後,也是一片囂張的喝令聲。兩百餘名騎著栗色大食寶馬的親隨,齊齊拉緊韁繩,在翠綠色的曠野裡,排成了一條筆直的橫線。

    不用再往遠處看,光是這兩百名親兵的做派,就讓陳亮佩服得五體投地。「呯、呯、呯」他用力在草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再度將信物高高地舉過頭頂。「小人陳亮,乃相府參軍,今日奉丞相大人的命令,前來探望將軍!」

    「你是?」雪雪微微愣了愣神,目光順著信物快速向下,「哈哈,我想起來了,你是大哥的筆且齊!我說誰敢打到老子頭上來呢,原來是大哥的爪牙!這事鬧的,老子吃了虧都沒地方說理去!」(注1)

    「小人馭下無方,請雪雪將軍責罰!」百夫長海森唯恐自己被落下,向前快速爬了幾步,與陳亮並肩謝罪。

    「你,紅鬍子?大哥居然把你也給派來了?」雪雪的目光迅速掃過他的面孔,又是微微一愣。記憶中,這個來自極西之地的親兵頭目,甚得自家哥哥的信任,幾乎出門就必然令其貼身跟隨。這一次,居然為了保護一個小小的書吏,把他也給派了過來。

    「是小人,是小人!」親兵隊長海森沒想到雪雪居然還能記得自己,興高采烈地繼續向前爬行,「小人是何等的榮幸,居然能再度見到將軍大人您。小人家裡.....」

    「行了,你別拍馬屁了。」雪雪身邊,從來不缺擅長阿諛奉承之輩,怎麼可能聽得進去一個「化外蠻夷」的粗糙奉承。皺了皺眉頭,揮鞭打斷。

    「是!小人,小人不是拍馬屁。小人只是高興,高興。嘿嘿,嘿嘿!」親兵隊長海森訕訕地跪直身體,滿臉堆笑。

    「起來吧,你們兩個!」雪雪輕輕揮了下馬鞭,皺著眉頭叮囑。隨即,衝著身後一名身披千夫長錦袍的人吩咐,「寶音,你去看看那幫牧奴被打死沒有?沒有的話,就讓他們趕緊滾起來去收攏羊群。一幫子廢物點心,盡給老子丟人!」

    「遵令!」那名年齡看上去與雪雪差不多的千夫長大聲回應,然後回頭點起了幾名親信,一道策動坐騎,朝著先前被相府家丁們打到馬下的一眾輔兵馳去。

    「小人,小人先前不知道他們是自家奴才。小人....」參軍陳亮見狀,少不得又要拱手賠罪。然而雪雪卻又揮了下馬鞭,滿不在乎地打斷:「打就打了,這種蠢貨,從塞外那邊,一弔錢可以買來一窩兒,沒必要太放在心上!」

    「是,多謝將軍大人寬宏!」陳亮聞聽,心中登時一鬆,拱起手,再度低聲道謝。

    「你這人也忒囉嗦!」雪雪根本沒功夫跟他弄這些繁文縟節,皺了下眉頭,低聲呵斥。「別婆婆媽媽了,信呢,趕緊拿出來給我看!」

    「啟稟將軍,是口信!」陳亮心裡沒來由打了個哆嗦,四下看了看,非常警惕地提醒。

    「口信?大哥真是閒的沒事情幹了,如此大張旗鼓,卻只為了送個口信!」雪雪聞聽,眉頭又是微微一皺,低聲抱怨。

    「雪雪將軍.....」見到對方反應如此愚鈍,陳亮忍不住低聲提醒,「丞相大人的意思是,他的話只能轉給您一個人聽!」

    「由你?一個漢人筆且齊?」雪雪低頭掃了他一眼,眉頭皺得更緊。「誰知道你轉的,是不是他的本意?」

    這話,問得可是道理十足。一時間,居然令陳亮無言以對。口信這東西,的確可以保證把柄不會落到第四個人手中。可充當傳達者要是不被當事雙方信任,又怎麼可能保證口信的真實?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卻又看見雪雪用力拍了一下自己頭上那頂鑲嵌滿了各色冰翠的的銀盔,大笑著說道:「哈哈,我可真是傻了。大哥他為什麼派海森保護你,不是就想跟我說,你比海森,你跟海森一樣可以信任麼?上馬,上馬。你這就跟我回軍營去,咱們倆關起門來,慢慢細聊!」

    「卑職遵命!」參軍陳亮終於鬆了一口氣,躬身行禮。然後飛身跳上坐騎。被雪雪麾下的兩百名親兵團團簇擁著,弛向曠野的盡頭。

    一路上,依舊很少見到人煙。入眼的,全是大塊大塊的牧場。有的地方放養了成千上萬的綿羊,有的地方,卻專門空出來長草。一隊隊衣衫襤褸的輔兵或者牧奴們,則揮動鐮刀,將齊膝高的牧草割倒,然後熟練地打成一人多高的卷子,堆在露天中等待風乾。遠遠望去,一排排整齊的草卷就像碧海中的亭台樓閣,隨著草波的起伏忽隱忽現,蔚為壯觀。

    「怎麼樣,老夫將這地方收拾得不錯吧?」雪雪的年紀還不到三十,卻也自稱起了老夫,「老夫敢說,連大都旁邊的皇莊,都沒老夫收拾得好。」

    「這....?」參軍陳亮看不懂那鱗次節比的草捆子,除了養羊之外,還有什麼其他高深用途。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回應。「將軍恕罪,卑職是漢人,不通畜牧之事。但將軍能在戰場上養起這麼多羊來,想必也花費了不少心血!」

    「那是當然,這羊,可都是老夫託人專門從遼東買回來的良種!」雪雪絲毫不懂得謙虛,立刻高高地揚起頭顱。「這地方原來的羊,根本不產毛。而遼東羊,每年卻能剪兩次毛。據說大食人那邊,還有一種細毛羊,專門為產毛而生。每年能剪四次,加起來有十二三斤重。老夫已經給海商下了單子,向他們重金求購了。等到種羊運回來,再養上幾年,老夫就讓益都到濰州這一帶,全都都變成牧場。」

    「牧場?將軍,您養那麼多羊,莫非就只為了剪毛?!」參軍陳亮聽得暈頭轉向,忍不住皺著眉頭詢問。

    「當然了,你莫非不知道羊毛眼下都漲到什麼價了麼?」雪雪猛地挺了一下腰身,像看鄉巴佬一樣看著陳亮詢問。

    「這.....?」陳亮雖然不是書呆子,可身為相府的筆且齊,平素也沒時間去注意羊毛的具體價錢。愣愣地看著雪雪,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哎呀,我忘了,你們漢人講究的是讀書人命格高貴,不操心賤業!」雪雪卻也不為難他,迅速晃了晃鑲滿冰翠的銀盔,笑著說道。「怪老夫,怪老夫。嗨,實話告訴你吧,這養羊呢,可比種地賺錢多了。你看看我身後這幫親兵,每人一套全身板甲。你再看看他們身後的那些弟兄,每人至少能保證用鐵甲護住自己的前半身兒。如此敗家的裝束,你在別的地方見得多麼?」

    「啟稟將軍,即便的禁軍,如今也不會裝扮的如此,如此齊整!」陳亮拱了拱手,實話實說。這兩年朝廷上下用度非常節省,很少給大都城內的禁軍添置什麼新武備。而產自淮揚的全身板甲和半身胸甲,更是因為高昂不下的價格,只會由將領們自行出錢置辦,朝廷絕對不會拿不出這麼大一筆錢來,一購就是上千套。

    「這些,都是老夫和軍中諸將率領輔兵墾荒放牧所得。」雪雪是個標準的二世祖,心中早就把陳亮當成了自己人,所以也不瞞著他,得意洋洋地炫耀。「剛打過仗的地方,百姓能跑得動的早就跑光了,指望他們土裡刨食,怎麼可能養得起老夫麾下的弟兄?所以還不如直接將地給圈了,專門養羊。然後不管是賣給大都來的商販,還是賣給淮揚來得商販,價錢都好得很。」

    「這個.....?」參軍陳亮聞聽,心中忍不住激靈靈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冷戰。怪不得過了益都之後,沿途看到的村落就越來越少,百姓也越來越稀疏。原來雪雪等人,鐵了心要將這一帶全都變成牧場。而所謂百姓跑光了,恐怕也就是一個說辭。只要蒙古兵策動著戰馬到別人家門前來回馳騁幾趟,有誰還敢大著膽子繼續留下來種地?

    「你在大都附近,平素根本見不到這麼大的牧場吧!」見參軍陳亮被眼前的壯觀景象驚得兩眼發直,雪雪愈發志得意滿。「實話告訴你吧,非但老夫在養羊,從真定府往南,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沒土地閒著。要不然,你以為,桑乾水兩岸那麼多織機,都是用來紡棉花的麼?這年頭,紡紗織布,哪有紡羊毛織料子來錢快?你也就是來早了,等明年開了春兒,老夫至少還能再派人圈出五十萬畝草場來。要是再能買到足夠的大食細毛羊,用不了五年,老夫麾下所有戰兵,就能全都披上胸甲!到那時,老夫倒是要看看,脫脫麾下的那些餘孽,還敢不敢再於皇上面前 ,嚼我們兄弟的舌頭根子!」

    注1:筆且齊,古代蒙古語,寫字人。《元史語解》卷八職官門:「筆且齊,寫字人也。」。滿語中的巴克什,筆貼式,也是源自此詞。

    注2:從第二十八章開始,章節順序沒錯,但編號有誤。今天發現後重新修訂了一下。特此向大夥說明。

    注3:怪圈中,被處死的七名儒生為,劉諶。伯l顏守中、鄭玉、王翰、姚潤、王謨、李祁。前文將李祁寫成了王逢,特此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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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9: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背叛(上)

    「五十萬畝草場?」陳亮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費了很大力氣才確保自己沒有從馬背上滑落下去。

    他雖然也出身於小富之家,但父輩卻並非什麼地方名流。所以投入哈麻帳下之前,也曾多少接觸過一些人間煙火。非常清楚五十萬畝土地到底有多廣闊,更清楚的知道,在益州、山東這些地方,五十萬土地上通常會聚集著多少黎民百姓!

    三十畝地一頭牛,乃是一個農夫的最高夢想。除非剛剛鬧過瘟疫,否則,在中書行省的大部分的地區,每戶農家所擁有的土地,絕對不會超過十五畝。並且在鄉間,通常有一半兒以上的農家,名下連五畝土地都混不到。需要在忙活自家田產的同時,還去同鄉的士紳家當佃戶或者短工,才能勉強為自己的一家老小賺回當年的口糧。

    五十萬畝新圈出來的草場,則意味著至少五萬戶農夫要流離失所。每戶農夫家中,至少會有一名白髮蒼蒼長輩、一個粗手大腳的老婆,兩到三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細算下來,這個數字瞬間就擴大到原來的六倍,從五萬變成了三十萬!

    三十萬人,就在雪雪輕飄飄揮動馬鞭之間,失去了原本擁有的一切,背井離鄉。三十萬人,就因為一個輕飄飄的「圈」字,就被奪走了家園,土地,財產,變得一無所有。從此四處流浪、乞討,直到其中七成以上變成路邊的餓殍!

    「咯,咯咯,咯咯.....」大熱天兒,參軍陳亮卻發現自己又開始打起了冷戰。彷彿一瞬間就掉進了阿鼻地獄,四下里環繞的全都是魔鬼,而他卻側身其間,與他們共享一場人肉的盛宴!

    這,絕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而,他卻沒法反抗,哪怕是眼睛稍微露出一絲不忍,就馬上會被周圍的魔鬼們毫不猶豫地砍翻在地,變成盛宴的下一道菜餚。

    所以,他只能選擇強顏作笑,與魔鬼們共同舉杯。然後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看著一道道新鮮的「菜餚」被端上餐桌。直到他自己也變成魔鬼的一員,主動拿起刀子,切向菜餚的喉管。再也看不到對方的痛苦與掙扎.....

    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裡,陳亮都陷入了夢遊狀態。渾渾噩噩地聽著雪雪吹噓他這一年半以來的豐功偉績,渾渾噩噩地聽著周圍那些將士對雪雪的歌功頌德。並且憑藉本能偶爾插上幾句,確保不露餡,或者不被盛宴的主人嫌棄。

    直到進入了雪雪的中軍帳,大部分將士都告辭而去。他才勉強從夢魘裡掙脫出來,重新恢復了一些神智。而雪雪卻早已迫不及待,將一大碗馬奶酒用力推過來,大聲命令:「喝了他,看你這慫樣!才幾百里路居然就累得連魂兒都沒了,真給我大哥丟人!喝,喝完了趕緊告訴我,大哥想對我說什麼要緊的事情?」

    「哎,哎!」陳亮連聲答應著,舉起冰翠酒碗,將裡邊的酸馬奶一口悶下。比起大都城內最近剛剛流行的淮安燒春,馬奶酒的味道堪稱寡淡。但如此一大碗落了肚,卻也讓他感到腹內一片滾燙,眼神也終於恢復了幾分明亮。

    「說罷!這裡已經沒外人的了,都是信得過的弟兄!」雪雪等得好生不耐煩,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低聲催促。

    「啊——!」陳亮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坐在了帥案對面。嚇得一蹦而起,長揖及地,「將軍恕罪,屬下並非有意冒犯,而是,而是剛才筋疲力竭,所以,所以一時犯了迷糊!」

    「囉嗦!」雪雪不屑揮了下手,繼續大聲催促。「你是大哥的人,不必講究這些!」

    「多謝將軍寬宏!」陳亮聞聽,心裡便是一鬆。隨即又恭恭敬敬做了兩個長揖,然後才清了清嗓子,低聲匯報:「啟稟將軍,丞相大人擔憂,擔憂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輕舉妄動,會打亂他的整體部署。所以想請將軍出馬,督促二人服從命令,讓開道路,放,放被困在單州的淮安軍南返。」

    「就這麼點事兒?!」雪雪又輕輕皺了下眉頭,隨即,鼻孔裡噴出一股狂氣,「嗤,老夫還以為多大的麻煩呢。不就是讓那兩個鄉巴佬別瞎折騰麼?容易,老夫馬上請太不花給他們下一道將令,諒他們兩個也不敢不從!」

    「能讓太不花大帥給他們下令當然是好,但丞相還擔心....」抬起頭四下看了看,參軍陳亮將聲音漸漸壓低,「丞相還擔心淮賊不識好歹,得寸進尺。所以,所以想請將軍大人出手解決此難題!」

    「這個呀?」雪雪又輕輕皺了下眉頭,遲疑著說道:「這個老夫得派人先打聽一下具體情況。但據老夫所知,淮安那邊,除了第四軍陸續殺過了黃河之外,其他各軍都沒有什麼動作。所以,嘶——!你別急,我馬上派人去打探。估計朱屠戶也只是想給那兩個鄉巴佬點兒教訓,並沒打算大舉北上!否則,老子這邊早打成一鍋粥了,怎麼可能一點兒都不受影響?!」

    「將軍大人慧眼如炬,卑職,卑職茅塞頓開!」陳亮聞聽,立刻拱起手,馬屁之詞滾滾而出。

    雪雪則很受用地捋了捋剛留了沒幾天的鬍鬚,笑著搖頭,「唔,也沒什麼如炬不如炬的,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大哥坐鎮中樞,什麼事情都得擱在一起反覆琢磨。而老夫卻遠在一隅,自然對有些情況洞若觀火!」

    「大人真是虛懷若谷!」參軍陳亮又拱了下手,聲音瞬間壓到最低點,「丞相大人的意思是,如果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不服軍令,則請將軍按律處置,切莫手軟!」

    「知道,不就兩個鄉巴佬麼?他們哪有跟太不花大帥硬抗的膽子。你放心,這事兒沒那麼複雜!」雪雪想了想,冷笑著搖頭。

    在他看來,自家大哥純屬吃飽了沒事兒干,才多此一舉。朱屠戶被人擺了一道,眼下連淮安軍的內部紛爭還沒處理清楚,哪有精力揮師北上?而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個,不過是兩名想趁亂撈便宜的土鱉,發現點子扎手,自然會主動放棄,何須大哥哈麻如此操心?

    況且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這幾年無論是跟朱屠戶鬥勇,還是跟脫脫鬥智,都沒吃過任何虧,哪裡還用大哥叮囑得如此仔細。彷彿沒有他的提醒,自己就不懂得防患於未然,就會眼睜睜地任由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個爬到丞相府房頂撒野一般。

    「丞相大人還曾經吩咐,要屬下留在將軍身邊!」敏銳地發覺雪雪已經不耐煩,參軍陳亮稍微猶豫了一下,繼續以蚊蚋般的聲音補充。「丞相大人的意思是,最近大都城內秋風漸起,希望雪雪將軍多加小心!」

    「什麼意思?莫非脫脫的餘孽又在搞事?」雪雪聞聽,臉上瞬間湧起一團黑云。「奶奶的,老夫不說話,他們還真忘了馬王爺長著幾隻眼睛了!寶音——!」

    「在!」千夫長寶音答應一聲,大步入內。身上的板甲被窗**進來陽光照得耀眼生花。

    「點一千胸甲騎兵,一百重甲騎兵,明天一早,趕回丞相府送秋禮。一路上,你給我端起架子來,切莫墜了相府的威風!」雪雪嘉許地點點頭,朗聲吩咐。

    「得令!」千夫長寶音正憋得渾身力氣沒地方使,立刻肅立躬身。隨即,快走上前從雪雪手裡接過調兵信物,轉頭大步離去。

    「將軍大人——!」參軍陳亮想出言阻攔,根本來不及。直到寶音的身影已經在中軍帳門口消失,才小心翼翼地補充,「將軍大人三思。丞相,臨來之前,丞相曾經吩咐卑職,切忌沿途張揚!」

    「大哥是大哥,我是我!」雪雪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撇著嘴說道,「大哥為何拜了相這麼久,卻總是被人算計。就因為他太小心了,有恩無威!而世人通常都欺軟怕硬,你越百般忍讓,他們越會欺負到你頭上來!」

    「這.....」參軍陳亮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有心提醒雪雪一句,眼下給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人撐腰的是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話到嘴邊,卻又悄悄地吞了回去。

    就憑雪雪這囂張模樣,他不敢保證,自己主動提醒之後,此人會採取什麼樣的暴烈舉動。而造反是抄家滅族的罪名,他可不願意把自己捲進這場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賭博當中。

    「除了這些,大哥還有什麼其他吩咐麼?」雪雪的話又從耳邊傳來,聽上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煩躁。

    「這,沒,沒了!」陳亮心裡打了個哆嗦,應付的話脫口而出。

    「就這點兒破事啊,居然也值得你千里迢迢跑一趟?!」雪雪聞聽,不屑地聳肩。

    「老大人,老大人想必是不放心將軍,所以,所以派小的和海森百戶過來替他看上兩眼!說實話,老大人和大人兄友弟恭,小的,小的在旁邊看著,心裡都羨慕得要死!」非常熟練地,陳亮又開始大拍馬屁。

    三十萬餓殍,三十萬絕望的面孔。在他眼前忽隱忽現。關於哈麻委託他叮囑雪雪,看到形勢不妙立刻過河投奔淮安第六軍團的話,被他徹底遺忘在了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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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9: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背叛 (中)

    當晚,雪雪禮賢下士,在軍中擺開宴席,盛情款待相府故舊。

    聞聽大都城下來了老鄉,除了他身邊的嫡系將領之外,臨近幾處軍營裡,也有不少人主動跑過來湊熱鬧。大夥一年多來養尊處優,個個都閒得百無聊賴。因此一邊聽陳亮講述大都城內最近發生的掌故,一邊喝酒吃肉,很快一個個就醉眼惺忪。

    「其實,要,要我說,皇上,皇上就該招安,招安朱屠戶。哪怕,哪怕讓他做三公,都,都絕對值得!」酒水上了頭,有些人的嘴巴就開始變大。該不該說的,全都一股腦往外倒。

    「可不是麼?打什麼打啊,那朱屠戶根本沒什麼反心。要不然,當年脫脫被撤職時,他早趁機,趁機一路向北,跟皇上要個說法了!」一名橫著比豎著還高副萬戶,拎著半截沒啃完了羊骨頭,醉醺醺地附和。

    「對極!」

    「然也!」

    「正是!」周圍數名操著大都口音的千戶、副千戶們紛紛響應,每個人好像都跟朱屠戶有八拜之交般,一門心思地替此人說好話。

    「要我看,他就是說書先生嘴裡那個,那個什麼什麼江來著。唉,看我這記性!怎麼突然就想不起來了!」一名蠟黃臉千戶沮喪地拍自家腦袋。

    「呼保義宋江!」旁邊的火堆前,有個紅臉的將軍跳起來提醒。

    「對,呼保義松江!」眾人異口同聲重複,「他是被小人逼反的,反貪官,不反皇上。不信,你們看,那個稱帝的徐,徐什麼玩意兒,被他逼著退位了。而他自己,到現在打的旗號還是淮揚大總管朱,連韓林兒封的的吳公,都沒接茬!」

    「可不是麼。他從沒切斷過運河!」

    「他抓了朝廷的人,從來,輕易不會斬殺!」

    「殺也是殺那些罪有應得的。對咱們,特別是咱們蒙古人,一直都是客客氣氣!」

    「可不是麼?那,那,什麼來著?那阿速軍百戶阿斯蘭,現在是他那邊的指揮使,相當於咱們這邊的萬戶!」

    「還有個叫伊萬諾夫的,做得更高,副都指揮使,乖乖,差一步就是開府建牙了!」

    「他不會是蒙古人吧!」

    「這還真不好說。咱們蒙古人,也有不少是遭了難,流落到民間的。比如那個,那個俞通海,不就是武平郡王之後麼?」

    「除了咱們蒙古人,天底下哪會生出此等豪傑?」

    ....

    你一句,我一句,根本不在乎被別人聽了去,捅到朝廷手裡。直聽得參軍陳亮兩眼發直,眼前不斷地冒小星星。

    而眾「御林軍」將領們,依舊沒說夠。舉完了朱屠戶對被俘官員和將領的優待,又開始例舉淮揚治下各地的民生。彷彿他們都親自去黃河以南遊歷過般,說得唯恐不夠翔實。

    「這才幾年吶,幾年功夫?人家朱屠戶那邊,隨便一個小小的千夫長,身價都以萬貫計了!看看在咱們,還得從綿羊身上薅毛呢!」

    「有毛薅就不錯了。我聽說川陝那邊,好多將領都親自輪著鋤頭下地了!朝廷錢不夠花,答矢八都魯那邊又可著勁糟蹋!」

    「你說那朱屠戶也是,他怎麼不讓吳良謀早點把答矢八都魯給滅了?!」

    「可不是麼,早滅早利索!」

    「早滅了,天下太平。大夥開開心心做生意多好。何必殺來殺去的,越殺越窮?!」

    「這年頭,我是看出來了。爹親娘親,沒有錢親啊。你說咱們苦哈哈地在外邊喝一年露水,朝廷才給幾個餉啊。都怪咱們喝兵血,騷擾地方。可就以前那會兒,你不喝兵血,不騷擾地方,日子能活得下去麼?」

    「可不是麼,只要不跟朱屠戶翻臉。咱們就可以開開心心賺錢。這可都是干淨錢,誰都說不出什麼歪話來!」

    「要不說人家朱屠戶本事呢?不用拿黑心錢,照樣發大財!」

    「早知道這些,當年咱們就,算了,不說了。唉!」

    「不但有本事,人家還仗義。有了發財的路子,知道先通知一聲!哪怕咱們今後還要跟他刀兵相向!」

    .....

    「他們到底是誰的人啊?」參軍陳亮放下酒碗,悄悄地掐自己大腿。不是夢,自己的確坐在雪雪的中軍帳旁,正跟著一群從大都城裡頭出來的蒙古勳貴把盞言歡。而這群蒙古勳貴,居然比他這個漢人書生,對天下第一號大反賊朱重九還要推崇。彷彿雙方早已化干戈為玉帛,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一般。

    「反正甭管朝廷怎麼說,讓老子再去跟朱屠戶拚命,老子肯定要自殘!」彷彿唯恐他吃驚程度不夠,那名橫起來比豎著都高的副萬戶,丟下手中的羊骨頭,大聲說道。

    「可不是麼?打個什麼勁兒啊?」紅臉兒千戶大聲附和,「打贏了對誰有好處啊?要不是朱屠戶,誰家在塞外的牧場裡,不是把羊毛像雜草一樣亂燒。可現在,一斤羊毛能賣六十個錢呢,還是足色的淮揚大銅錢!」

    「原來一頭羊,在大都城裡才一百二十錢啊。打死了朱屠戶,誰他娘的有本事把羊毛也變出錢來?!」

    「對,就不該打,該招安,招安才對!」

    「一頭羊當年成才,第二年能就剪毛。每年最少兩斤毛,當年毛錢就超過了大都城內的肉錢。要是放倒草原上,這一頭羊就頂原來的五頭,不,十頭。」

    「還有皮子,骨頭。太奶奶的,除了朱屠戶,誰想到過,羊骨頭居然也能賣錢!」

    「那算什麼,照這樣下去,哪天朱屠戶從地上薅一把草,都能變出交鈔來!」

    「狗屁!你才變交鈔,你就活該用一輩子交鈔。朱,那朱屠戶,要變就變銅錢,還有銀元!」

    「對,銀元,銀元好。又輕便,又好看!我看著就稀罕!」

    「雪雪,你該跟你哥提一嘴。那朱屠戶根本就沒反心。封他做河南行省的達魯花赤,這天下早太平了!」

    「對,說不定,他還會替朝廷去平了韓林兒和朱重八!省得咱們哥幾個拎著腦袋往上衝!」

    ...

    越說,眾人越不靠譜。彷彿已經看到朱屠戶搖身一變,穿上了朝廷賜給的錦袍。揮舞著一把殺豬刀,將周圍的紅巾反賊挨個剁翻,割掉首級,先後送到了大都城內的皇宮當中。

    「他奶奶的,到底老子是漢人,還是他們是漢人啊?!」參軍陳亮晃了晃腦袋,暈頭轉向。他發現自己先前可能犯了個巨大錯誤,根本不該隱瞞哈麻啊讓那個雪雪準備投奔朱重九的消息。假如哈麻死於權力爭鬥,恐怕不用他勸說,雪雪第一時間就會帶領麾下的這幫御林軍,倒戈奔向濰水對岸。唯一不太確定的是,雪雪等人投奔過去之後,是準備解甲歸田,去做他們的大富翁,還是掉過頭來,衝著以前的袍澤舉起躍馬掄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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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9: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背叛 (下)

    這才一年半光景,一年半光景!正對著篝火,鼻孔裡充滿了烤肉的香味兒,參軍陳亮卻覺得夜風忽然寒得透骨。

    的確,雪雪先前的判斷是對的。朱屠戶短時間內不會主動擴大戰事。換了任何人站在朱屠戶的位置上,恐怕也不會妄動刀兵!

    他何必再動刀兵?只用了短短一年半時間,他就讓雪雪及其麾下的御林軍,全都喪失了鬥志。再拖上個三五年,恐怕不用他北伐,大元皇帝帳下,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忠誠可靠之人!既然啥也不干就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元朝自己覆滅,他還費那個力氣幹什麼?

    而朱屠戶所憑藉的,居然就是讀書人提起了就為之掩鼻阿堵物。一頭羊每年產毛兩斤半,一百五十個錢,十頭羊就是一千五百個錢,一貫半。一千頭羊,是一百五十貫,足色淮揚通寶,相當於三百貫制錢。而大元官俸幾經增補,當朝宰相的年俸不過才三百貫,其中還有三成要折合成米糧才能支付。

    看附近這大片大片的草場,在座的諸位將領,何人名下還沒有一千頭羊?換句話說,在雙方都不貪污受賄的情況下,雪雪和他身邊這幫傢伙,每年每人從朱屠戶那邊賺到了好處已經等同於大元宰相的俸祿! 怪不得他們不想跟朱屠戶繼續拚命!換做陳亮自己,對著這麼大的一個金主兒,恐怕也沒勇氣再舉起刀來!

    「昔呂公欣悅於空版,漢祖克之於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錦繡,相如乘高蓋而解犢鼻,官尊名顯,皆錢所致。空版至虛,而況有實;贏二雖少,以致親密.....」下一個瞬間,參軍陳亮的腦海裡,就浮現了少年時讀過的一頁名篇。他當年讀書時,原本以為是犀利的諷刺,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此乃天下至理。(注1)

    『可憐那七君子,還以為他們需要對付的是什麼平等謬論,豈知道他們根本就是在跟財神爺過不去?所以一直到死,都稀里糊塗。可嘆大都城的那幫酸丁,還想著什麼讓七人配享孔廟!殊不知,在孔廟裡頭刻個人像,又怎離得開孔方、肉好,周郭、元寶四大才子為之張羅奔走?!』(注2)

    越想,陳亮心中越是悲涼,越想,越覺得抑鬱莫名。只覺得生死無命,富貴在錢。不知不覺間,就將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直到兵卒抬去安歇,還拍打著肚皮大聲吟唱:「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仕無中人,不如歸田;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不異無翼而欲飛,無足而欲行.......

    此後數日,他就住在了軍中,成為雪雪的筆且齊。那雪雪與自家哥哥向來親近,愛屋及烏,大事小事都不對陳參軍隱瞞。以至於後者接觸到的秘密越來越多,心裡越越來越難受,幾乎每天晚上,都恨不得大醉一場,讓自己再也不要醒過來。

    這都是一群什麼人啊?!表面上,他們都是當朝勳貴的子侄,對大元皇帝應該最忠誠不過。而事實上,陳亮卻發現,他們對朝廷的忠誠半點兒都無。相反,對於南邊的朱屠戶,他們倒是充滿了敬意。每次提起來,都不自覺地大說對方的好話。

    而在整個御林軍中,從上到下,居然沒人覺得這種敬意有什麼錯,甚至沒人想到該避諱隱瞞。因為大夥其實早就被利益捆綁在了一處,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若是有誰去出頭舉報,保證會遭到剩餘所有人的敵視。那樣的話,他的舉報信恐怕還沒等抵達中樞,其本人就已經在某次小規模衝突中,壯烈戰死。

    而製造這種小規模衝突很簡單,濰水對岸的淮安軍,好像也非常願意配合。通過雪雪等人有意無意的炫耀,或者也可以理解為威脅,陳亮甚至知道,御林軍在最近這兩年來,已經不止一名將領「以身殉國」。而這那些「以身殉國」者,都會被馬革裹屍,送回大都城去由朝廷賜予身後哀榮。至於他們生前在御林軍中佔有的份子,則全都交給其他同伴,以成全他的忠義美名。

    照這種手段,當然很容易就讓「御林軍」上下,再也沒有絲毫雜音。更何況,朝廷裡還有哈麻在替雪雪遮掩。而雪雪本人,憑藉的也不全是他老哥哈麻的淫威。他還有自己本事,以及一整套獨特的駕馭麾下手段。

    他的獨門絕技就是,能和朱屠戶那邊彼此信任,並且能跟那邊毫無忌憚地討價還價。而他的馭下手段,就是製造無數個與自己經歷一樣,或者差不多的人,以其為心腹臂膀,進而掌控全局。

    通過幾天觀察,陳亮發現,雪雪跟朱屠戶那邊有暢通的聯絡渠道,這簡直就是禿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情。他手下凡是被委以重任的心腹,幾乎全都做過淮安軍的俘虜,這也是肉眼可見的事實。紅臉千戶和黑臉千戶都曾經被淮安軍俘虜過,絡腮鬍子副千戶被淮安軍俘虜過,色目千戶在墜下馬背摔斷了腿,是由淮安軍中郎中,施以回春妙手,才沒留下終生殘疾。至於那個橫著比豎著看上去還多一截的傢伙,居然被俘虜了不止一次。每次都能平安歸來,據他自己吹噓,還舌戰群雄,成功地讓朱屠戶從第二次起,將自己的贖金打起了八折!

    一樁樁,一件件,如此比話本還離奇的事情,居然就發生於執掌全天下兵馬大權的太不花眼皮底下,如果說太不花毫無察覺,有誰肯信?既然連太不花都裝聾做啞了,這背後的黑幕,還有誰有膽子伸手去揭?

    陳亮身上最大的優點就是膽小,所以剛開始接觸黑幕的一兩天,他很震驚。第三天,震驚就迅速變成了憤懣和無奈。很快,他心中的憤懣和無奈也都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木然。如同事不關己般兩眼微閉,隨波逐流。

    這天上午,陳亮正在伏案替雪雪清理賬冊。忽然聞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猛抬頭,恰巧看見副萬戶布日古德那橫比豎寬的身體。

    「萬戶大人是找雪雪將軍麼,他剛喝了點兒酒,正在後帳休息!如果急的話,下官可以派人去喊醒他。」參軍陳亮不敢怠慢,放下算盤,主動行禮問候。

    「不必麻煩了,秀才!」那布日古德長得雖然兇殘,人卻是個直性子,拱了下手,非常有禮貌地回應,「我就過來告訴雪雪將軍一聲,事情圓滿解決了。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非常識相,沒等太不花大帥的將令到,就主動從單州附近撤了下去。那陳至善也沒有得理不饒人,接上被困的兩個旅兵馬之後,就迅速撤回了黃河以南!」(注3)

    「呼——!」別人說得輕描淡寫,陳亮聽了後,卻覺得頭頂上瞬間一鬆。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肯讓步,妥歡帖木兒與哈麻之間的矛盾,就不會立刻激化。那他自己就能在軍中多混幾天日子,不用面臨最後那個艱難的選擇。

    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偏偏十之八()九。接下來,布日古德的話,卻讓他再度墜入了冰窟。「不過人家淮安軍也不肯白吃虧,陳至善說了,要讓雪雪大人過河,到第六軍團赴宴。有筆生意,他要當面跟雪雪大人勾兌清楚!」

    「啊?」陳亮雙手扶在桌案上,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陳至善簡直欺人太甚!什麼交易,敢問將軍大人可曾知曉?」

    「這我哪敢多嘴啊?」布日古德把嘴巴一咧,滿臉無辜,「人家肯撤兵,並且說要繼續交易,已經是夠給面子的了。剩下的事情,只能由雪雪將軍過河去跟朱總管的信使面談。我一個底下跑腿的小嘎兒,哪敢問得太清楚?!」(注4)

    「你不清楚,才怪?」陳亮在肚子裡,偷偷嘀咕。臉上卻做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啊,是這樣。既然如此,布日古德將軍還請稍候片刻。卑職這就親自去喊雪雪將軍!」

    「不必了,不必了!」布日古德忙著回去跟同伴喝酒,擺擺手,繼續低聲阻攔。「其實他們那邊,就是想走個過場而已。沒啥危險的。兩國交戰,還不殺來使呢。更何況那朱屠戶素有仁厚之名。」

    說著話,他迅速向兩邊看了看,將頭探向陳亮的耳邊,用極其低微的聲音悄悄補充,「這事兒不用瞞你,也瞞你不住。那朱屠戶平白吃了槍籽兒,總得找個倒霉鬼發洩一下吧?我聽說,他找上了泉州蒲家!知道麼,就是當年把趙宋賣給大元的那個蒲家,色目人蒲壽庚的後人。他們想請雪雪將軍幫忙運作,讓朝廷對此戰袖手旁觀!」

    注1:出自<錢神論》,晉,魯褒。這段話用了兩處典故。富豪呂公遷居沛縣,當地有頭臉的人紛紛道賀。劉邦沒錢,就寫了個一萬文的白條,結果呂公就非常高興,把女兒嫁給了他。高祖做亭長時遠赴咸陽,別人都送三百文踐行,唯獨蕭何給了五百,所以蕭何被高祖信任了一輩子。

    注2:孔方、肉好,周郭、元寶,都是錢的別稱。

    注3:在普通蒙古人嘴裡,秀才屬於尊稱。最早忽必烈召見儒生趙壁等人,就稱其為秀才。

    注4:小嘎兒,北方俚語,小不點兒,小角色。原指用木板擊打的一種的雙頭尖木球。打嘎,學名為擊壤,起源於春秋或者更早。在古代中國各民族都有流行。印度、巴基斯坦一帶也有類似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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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 00:29: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討伐 (上)

    「什麼?這,這怎麼可能?」儘管連日來心臟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淬煉,陳亮也被震驚得身子一歪。多虧用手撐住了桌案,才勉強沒有當場栽倒。

    他吃驚的不是淮安軍找上了蒲家,畢竟朱重九遇刺之後,淮揚內部人心動盪,急需一場必勝之戰來提高凝聚力。他吃驚的是,朱重九居然恬不知恥,要求雪雪幫忙斡旋,讓蒙元朝廷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把泉州港一口吞下!

    這簡直就是異想天開!那泉州港雖然不大,卻是大元朝的釐稅重地,立國時七大市舶司幾經裁撤,最後只留其三,泉州便是三個裡邊的一個。而如今,慶元市舶司又早就落入了海賊方國珍之手.....

    換句話說,大元朝如今只剩下了兩個市舶司,廣州和泉州。如果泉州再被朱屠戶給強佔了去,則就剩下了廣州一個。而廣州距離大都又路途遙遠,每年從海貿上所抽的釐金,根本沒機會運到大都。

    哈麻是大元的丞相,不是朱家的。即便他的弟弟跟朱屠戶暗中勾搭,滿朝文武當中哪怕還有一人腦袋沒被馬踩過,也不會讓朝廷眼睜睜地看著朱屠戶去砸自己的飯鍋。然而,對於參軍陳亮來說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在布日古德眼裡,卻非常順理成章,「怎麼不可能?」輕輕撇了撇嘴,他冷笑著說道,「那泉州蒲家天生反骨,早在三年前,就已經藉口陸路不暢,大肆於海上漂沒本該解往朝廷的釐金了。今年更狠,從年初到現在,只往直沽那邊發了一批海船,上交二十斤南珠,金子三百兩,剩下的全都是些不值錢的稻米。連往年的一成都不足。他既然有臉推說是在海上遇到了風暴,就別怪朝廷對他心狠!」(注1)

    「可,可他,他們畢竟,畢竟還交了一點兒!」參軍陳亮雖然不太懂俗務,卻也知道三百兩黃金實在少了些。猶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替蒲家辯解。

    「你以為珠子還像往年那樣值錢麼?人家淮揚商號早就有了點珠之術,同樣的大小珠子,如今在揚州已經論簸箕賣了!而三百兩金子能幹什麼?買個縣令當都不夠吧!況且朝廷只要一聲令下,就能在直沽重開市舶司。屆時,買賣就放在皇上眼皮底下,不比放任蒲家守中強?!」也不知道是被高人私下裡指點過,還是天生精明,副萬戶布日古德撇了撇嘴,將陳亮駁得體無完膚。

    「可,可.....」參軍陳亮再也找不到保住泉州的理由,卻又不甘心,頂著滿臉油汗,繼續結結巴巴地苦撐,「可大元朝,大元朝的臉面。那泉州畢竟是大元朝的地方。若是,若是朝廷按兵不動,豈不,豈不讓天下,天下忠義之士心寒!」

    「這你又錯了!」布日古德繼續冷笑著搖頭,「蒲家要是忠義,這天底下,就沒有背信小人了。知道嗎?那蒲家勾結大食海商,早有不臣之心。其麾下的『亦思巴奚』兵,裡邊全是天方教徒。非但不肯聽從官府號令,只唯蒲家馬首是瞻。就連當地其他大族,也深受其荼毒。如果朱屠戶肯跟他們拚個兩敗俱傷的話,剛好給朝廷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注2)

    「這.....」陳亮徹底啞口無言了。既然泉州蒲家早已經有了擁兵自重的心思,朝廷借朱屠戶之手消滅他,就無可厚非。只是,大元朝廷真的能坐收漁翁之利麼?恐怕到時候,收到好處的永遠是極少數幾個人。而泉州城被朱屠戶吞進了肚子,卻誰也不可能輕易再讓他吐出來!

    「陳秀才,你還年青!」見陳亮眼睛裡寫滿了茫然,布日古德同情之心大盛。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安慰。「這世界上,若是非忠即奸的話,那就啥事兒都簡單了。算了,現在跟你說你也聽不懂。慢慢瞧著吧,今後,有的是熱鬧可看!」

    「嗯!謝謝布日大哥!」陳亮被拍了身體又晃了晃,然後用力點頭。

    按照對方的叮囑,接下來日子,他每天都瞪圓了眼睛。果然發現了更多「有趣」的東西。

    雪雪效仿關羽關云長,單刀過河赴會。然後據說當面斥賊,將朱屠戶麾下的臂膀馮國用罵得無言以對。最後,雙方商定以黃河與濰水為界,再度罷兵止戈。

    因為拜服雪雪的忠勇,朱屠戶的臂膀馮國用,答應以每斤七十文的高價,向北方商戶,每年至少收購五百萬斤羊毛。超出五百萬斤者,則依行就市。除非戰火重燃,令交易中斷。否則,雙方按月在海門港交割,貨到款付,互不拖欠。

    而為了照顧陷入賊人治下百姓的生計,彰顯皇家恩典,雪雪答應,向朝廷諫言,在直沽港和更北的獅子口,各開設一市舶司,供民間商旅往來。但如果朝廷不予通過,則對雙方的羊毛交易不構成任何影響。

    消息傳回,整個御林軍上下歡聲雷動。人人皆贊,雪雪將軍有『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之能,德被蒼生。(注3)

    就連一向很少露面的大元樞密院知事,平章政事太不花,都親自到怯薛軍中慰問了雪雪。當眾褒獎了他的「任事」之能。並且當眾宣佈,五百萬斤羊毛份額中的一百萬斤由雪雪自行處置,獲取紅利購買武備,以壯軍容。

    剩餘四百萬斤,自然無須雪雪操心,自然有「商家」協商瓜分。但凡是拿到份額的商號,免不了要再來雪雪的營帳內拜訪一番,或者送上一些薄禮,或者留下幾百石米糧,也算為了怯薛軍的武備重整,略盡了薄綿。

    所有人都為到手的便宜,興高采烈。只有參軍陳亮,一個人蹲在賬本旁,愁容滿面。這朱屠戶一出手就是五百萬斤羊毛,手筆的確大得嚇人。而滿朝文武吃了這麼大一筆好處,拿人嘴短,待淮安軍向泉州用兵時,誰還好意思再提策應蒲家的話頭?!這姓朱的屠戶,究竟是哪路魔王下凡,居然將一擲千金絕技,修煉得如此出神入化?!

    注1:因為蒲壽庚出賣趙家有功,泉州市舶司在整個元代,都被蒲家把持。關稅被大幅截留。在舉國上下僅有兩個海關的情況下,正常年景也只上繳黃金三千多兩。而泉州港當時,貨物與一百多個地區有直接進出**易關係。

    注2:元末泉州的『亦思巴奚』兵叛亂,給泉州港帶來了毀滅性打擊。此亂歷經十年,凡是非天方教徒,包括在泉州存在已久的基督徒,都被亦思巴奚兵大肆屠殺。直到大明立國,外來非大食船隻都不敢再進入泉州半步。

    注3: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元文宗天歷元年對關羽的追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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