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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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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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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5: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號角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海浪很大,起伏之間發出驚雷般的巨響。劉伯溫的身體和心臟,也隨著海浪起起伏伏。

    重建太平盛世,已經是他先前能想到的最高目標。如果如願實現,哪怕其過程血腥了些,哪怕所建立的新朝對士大夫輕慢了些,後世提起朱重九和他劉伯溫兩個來,依舊是一代雄主和開國名臣。青史上他劉伯溫的名字,也能跟諸葛亮、王猛這類千古賢相比肩。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朱重九的志向居然如此高遠,高遠到不止甘心做一個開國雄主。

    朱重九要建立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朝代,朱重九要永遠結束華夏曆史上一再出現的治亂輪迴。怪不得他剛才不甘心地問,這樣的北伐成功之後,他自己跟蒙元開國皇帝有什麼不同?怪不得他當年酒醉後所填的詞中,將「秦皇漢武」和「唐宗宋祖」都視作無物。

    憑心而論,劉伯溫一直認為,輔佐一個胸懷大志的主公,是平生之幸。主公的志向高遠,意味大總管府不會固步自封,意味著朱重九不會像徐壽輝、張士誠等人那樣,才打下一畝三分地來就忙著選妃子,修皇宮,沐猴而冠。同時,也意味著做臣子的會有更多的正經事情可幹,意味著文武們的才能會有更廣闊的發揮空間。

    但志向如果大到了沒有邊際,或者與實力嚴重不符,就物極必反了。當年秦王苻堅有志一統天下,但出兵的願望,卻屢屢被宰相王猛所阻。結果待宰相王猛一死,苻堅的志向徹底失去了羈絆、整頓大軍,揮師南下。本以為能勢如破竹,誰料在肥水河畔,卻被東晉打了個丟盔卸甲,草木皆兵,轉眼間就身死國滅。

    在劉伯溫看來,今日之朱重九,何嘗不是另外一個苻堅?誠然,淮安軍的戰鬥力冠絕天下,可肥水戰役之前,苻堅的兵馬何嘗不威震四方。誠然,淮揚大總管府的財力和實力,都笑傲群雄,可肥水戰役之前,天下哪個國家能與苻秦比肩?苻堅當年因為好高騖遠而死,你朱重九若是逆天而行,豈不是會落到同樣的下場?!連累麾下的謀士和將領,都跟著一道身敗名裂!

    「做個開國之君和開國之相,實在過於簡單。伯溫,即便你未遇到朱某,或者朱某麾下沒有你,憑著眼下淮揚的實力和發展態勢,早晚也會一統天下。」正當劉伯溫琢磨著是不是做一個王猛,直言相諫的時候,朱重九的聲音卻從窗口處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沉重。

    「朱某不甘心如此。朱某也不相信,你劉伯溫就甘心咱們這代人前仆後繼建立起來的國家,短短兩三百年後,就又落入另外一夥化外蠻夷之手!」一邊說,他一邊用手輕輕拍打窗棱,彷彿欲把欄杆拍斷。

    這是一句實話,因為朱重九知道,即便沒有自己,劉伯溫輔佐著朱元璋,也照樣建立起了大明。照樣在立國初期,將已經退回塞外的蒙古人打得屢屢遷都。照樣在百廢待興之時,將試圖染指中原的高麗人打得頭破血流,令那個傳說中的宇宙第一大國最後不得不割地稱臣,才逃過了滅種之禍。(注1)

    但朱重九同樣知道,那一代人付出了無數條性命為代價,驅逐了韃虜之後,僅僅過了二百七十幾年,華夏就再度陷入於異族之手。這一次沉淪,比以往任何一次對華夏的打擊都大。無數典籍化為灰燼,無數城池化為土丘,無數不肯睜著眼說瞎話的人,死於沒完沒了的文()字()獄中。短短幾十年時間之內,華夏人身上的自信、包容、自強、好學精神,就俱被征服者野蠻的閹割。剩下的只有自私、狹隘、偏執、奴顏婢膝和固步自封。

    那次沉淪是如此之久,以至於華夏人的後代都忘記了自家祖先是什麼模樣。直到數百年後,東西方文化開始大規模交流。後人才從當年西方傳教士們留下的文字中,發現當年西方人所記述華夏,竟然於《明史》裡邊所記述的大明截然不同。(注2)

    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已經能做到的事情,朱重九現在覺得自己沒必要「重複」一次。他必須比另一個時空分支上的朱重八做得更好,才不虛此行。否則,無論他所建立的國家叫什麼名字,不過又是一個大明朝,不過又是一次之亂輪迴。如果只是為了如此,他何必不在淮安初見時,就把朱重八幹掉?至少,那樣可以讓後來的他自己少一個強大的競爭者,讓弟兄們少遇到很多對手,甚至少流很多無辜者的血。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海浪聲不斷破窗而入,料峭的寒風吹動劉伯溫鬢角的華發。

    他的臉被海風吹得很白,他的手背和手腕,也與臉色一樣的蒼白。從天而降的寒氣彷彿已經穿透了他的衣服,穿透了他的肌肉、骨骼,一直穿進了他的五腑六髒。令他不受控制地就開始顫慄,顫慄得如同冬天的蘆葦。

    他不是穿越者,不懂得朱重九為何非要為前人所不為。治亂輪迴,的確是一件讓人想起來就很不甘心的事情。但自古以來,哪有不滅的朝廷?正如四季中有春就有秋,天命在時,英雄豪傑乘風而起,青雲直上。天命若不在了,縱使是漢昭烈和諸葛亮,一個拼了性命,一個嘔心瀝血,最終也不過落個「阿斗入晉,樂不思蜀」的結局。

    但是,朱重九的提議,劉伯溫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拒絕。對方與他有知遇之恩,他的性命與功業,早就已經跟對方牢牢捆綁在了一起。對方待他以國士之禮,他必須以國士之行報之。而僅僅是輔佐對方一統天下,這樣的報答卻遠遠不夠!因為對方剛才那句話說得是實情,憑著眼下淮揚的實力和發展態勢,即便沒有他劉伯溫,換任何人來當軍師,只要不蠢到一定程度,天下早晚必然姓朱!

    「主公,人力有時而盡!」沉默了很久之後,劉伯溫微微躬下被寒風吹僵了的身體,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你是要告訴我,天道無窮可止麼?」朱重九從窗口處迅速回轉身,笑著打斷,「天道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早就變了。五德輪迴,原本就是信口雌黃!伯溫,觀星台你上過,三十二倍天文望遠鏡下,星空會變成什麼樣子,你也清楚!古人沒做成的事情,咱們這些人未必就做不到。畢竟咱們比古人看得更遠,也更真實!」

    「主,主公,此天,此天非彼天也。咱們淮,淮安軍雖勇,也,也不能與全天下的人為敵。」劉伯溫又打了個哆嗦,聲音聽起來非常無力。

    天道早就變了,或者古人曾經堅信的天道,根本不是真正的天道。自打登上觀星台那一刻起,對於曾經堅信的易經八卦,陰陽五行,以及五德輪迴,劉伯溫就開始深深地懷疑。只是,為了不給淮揚和他自己找更多的麻煩,他沒有公開宣之於口罷了。

    此刻,聽朱重九質疑天道,劉伯溫心裡竟湧起一股伯牙子期之感。然而,想想移風易俗的難度,想想自古以來,商鞅、晁錯等人的下場,他卻不得不將心中的衝動壓制下去。強迫自己以一名軍師的責任,告訴朱重九必須量力而行。

    只是,他的一番苦心,又被朱重九直接忽視。笑了笑,這位屠戶出身的百戰之將搖著頭道,「是與全天下不甘心失去特權的士大夫為敵,不是全天下士紳,跟不是全天下百姓!伯溫,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來試試。即使做不成,頂多是咱們退回淮揚,休整幾年,然後再按照你原來的設想重頭來過。頂多,是建立一個跟唐宋一樣的朝代,你說過,至少它會是一個太平盛世!」

    說著話,他將右手緩緩伸了出來,緩緩伸向了劉伯溫,靜待著對方的回應。

    「也罷,大不了重頭來過!」劉伯溫無法拒絕朱重九眼裡的期待,硬著頭皮伸出右手,與對方凌空相擊。

    「這就對了!」朱重九又輕輕跟劉伯溫對擊了兩下,剎那間,年青的臉上寫滿了陽光,「這才是我知道的後諸葛亮劉伯溫,而不是一個畏首畏腳的垂垂老朽!」

    「主公又拿微臣說笑!」劉伯溫被朱重九突然冒出來的古怪言語弄得臉色微紅,訕笑著搖頭,「微臣這點兒本事,怎麼能跟諸葛丞相相比?算了,咱們不說這些!」

    知道認真起來,朱重九肯定旁徵博引,劉伯溫果斷放棄關於自己和諸葛亮哪個更有本事的爭論。又搖了一下頭,迅速轉換話題,「但是,既然主公舍易求難,恐怕就甭指望一戰而定天下了。主公必須一步步來,徐徐圖之,才更有勝算!」

    「不急,朱某原本也沒指望一鞠而就!」朱重九點點頭,笑著走向地上的輿圖,「伯溫,你過來看,眼下的局勢是這樣。蒙元其他各行省,顯然也被妥歡帖木兒父子相殘的事情,打了個措手不及。左相汪家奴乃為鞏昌汪氏之後,數代經營陝甘。所以陝西、甘肅兩行省的張良弼、李帖木兒、拜帖木兒等人都表態支持大都。遠在雲南的梁王匝剌瓦爾密聞訊之後,一邊派平章達裡麻帶兵封鎖四川行省入雲南的通道,一邊上本進諫,勸妥歡帖木兒與太子愛猷識理答臘以祖宗基業為重,實際上則打起了割地自立的主意。先前正在跟劉福通對峙的蒙元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魯聽聞梁王封鎖邊境,擔憂自家後路,不得不帶兵回返。結果兵馬剛剛渡過長江,留在襄陽負責責斷後的達麻失離就被劉福通斬殺,陝州、荊門諸路轉眼就歸了汴梁紅巾......」

    淮安軍擁有這個時代最完整的諜報系統,所選派往各地的細作也經過專門的培訓。所以,即便在南征途中,朱重九對局勢的最新變化,也瞭如指掌。

    作為樞密院副使兼淮安軍的總參謀長,基本上朱重九能到的情報,劉伯溫那裡都有謄抄版本。出於禮貌,他蹲在輿圖旁陪著朱重九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才低聲說道,「北方還有阿魯帖木兒的牽制,齊魯一帶,太不花雖然手握重兵,卻因為雪雪的出走,軍心混亂不堪。故而,微臣以為,眼下妥歡帖木兒能拿出來抵抗我軍北伐的力量很少。主公若是打算徐徐圖之,不妨找一個表面上比較能迷惑對手的理由,第一步暫且只以大都為目標。太行山以西,則暫且置之不理。由著偽太子和察罕帖木兒兩個,跟陝西與甘肅兩省的張良弼、李帖木兒、拜帖木兒等人自相殘殺!」

    「善!」朱重九興奮地擊掌。到底是劉伯溫,只要肯出手,便是一劍封喉。太行山是後世河北省與山西省的天然分界線。只要派遣少量精兵攜帶火器堵住井陘、飛狐等雄關,便可以將冀寧的元軍隔離在外。屆時,即便偽太子愛猷識理答臘幡然悔悟,想救援他的父親。都無法及時趕往大都。

    「除了主力之外,主公還可以遣一支偏師,從水路出發。以膠州為中轉,奔赴直沽。只要盡取沿海各地,我軍主力即便攻勢受阻,所需的糧草輜重也能確保無憂!」劉伯溫又用手指在輿圖上畫了幾下,低聲補充。

    朱重九迅速接過話頭,笑著說道:「我已經命令鄒笑逸夫婦兩個,押著俘獲的五十艘福船北返,去江寧接應。也命令俞通海的北方艦隊在膠州待命。只要機合適,立刻就可以護送偏師北上!」

    「如此,我軍一路打到大都城外,應該不難。」聽朱重九已經提前做了準備,劉伯溫眼神一亮,繼續說道,「難得是打下之後,如何安穩地方。但既然主公不準備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新克之地,就必須有足夠的官員,否則,前頭剛剛大開殺戒....」

    「回去之後,我會下一個徵召令。命府學、大學、商校和百工技校的高年級學子,凡有志北上光復華夏故土者,皆應徵入幕。然後由羅本帶領,尾隨大軍出發。」朱重九咬了咬牙,用力一掌拍在甲板上。

    「呯!」甲板上的輿圖跳了跳,山川河流彷彿瞬間活了過來,在海風的吹拂下輕輕顫抖。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號角聲,突然從旗艦上吹響,瞬間響徹整個海面。

    風向變了,難得地由南吹向了北方。

    一艘艘戰艦鼓足了帆,劈波斬浪!在瀲灩的冬日下,整個艦隊就像一條騰淵而起的巨龍,麟爪飛揚。

    注1:元末明初,高麗趁機瘋狂擴張,試圖搶佔遼東。朱元璋立刻派兵給與迎頭痛擊。先敗後勝,最終雙方以鐵嶺,即現在的金剛山劃定邊界。金剛山以北,都劃入大明版圖。

    注2:後朝修前朝的歷史,以清朝編纂的《明史》歪曲最為嚴重。而按照西方傳教士的記載,所謂康乾盛世,卻是「遍地貧困,很多人撿垃圾吃來活命。」而此前耶穌會對大明的記載是,愛乾淨,體質好,飲**美,擅於學習並且喜歡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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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5: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基業 (上)

    結合了阿拉伯三角帆船與中國福船雙方優點的新式淮戰艦,在海上走得很快。離開福州才十餘日光景,已經進入了長江口,揚州港遙遙在望。

    比戰艦更快的,則是用來傳遞消息和發佈命令的飛星船。因為採用了大縱橫比例和橫縱復合帆,並且沒加裝任何火炮,平均每日夜能跑到二百五十里以上。提前四天,就將大總管關於北伐的各項準備安排,傳達到了坐鎮揚州的蘇明哲、逯魯曾等人之手。(注1)

    對於這一天,蘇、祿二人盼望已久。接到命令後,立刻召集三院與各局留守於揚州的正副主事,將具體任務以最快速度傳達了下去。轉眼間,淮揚大總管府治下各級衙門,淮安軍中各大軍團,淮揚商號下面各大商行,還有講武堂、大學、府學、百工技校、揚州商校等與大總管府密切相關的機構,全都高速運轉了起來。

    時隔小半年,各府城兵科衙門口,再一次排起了長隊。上回沒趕上報名參加輔兵選拔當地百姓,還有下半年剛剛從黃河以北逃難過來的青壯流民,個個挺胸拔背,將胳膊上的腱子肉鼓起老高。唯恐沒等參加測試,就被提前涮了下去。失去了接受訓練成為戰兵,然後直接獲取十五畝良田的機會。

    的確,十五畝地不算多,位置也大都在徐州、睢陽一帶,甚至遠在長江以南的新辟疆土。但是手裡有了這十五畝,就意味著很多人從居無定所的苦力漢,一躍變成了有宅有田的良家子。只要今後僥倖不死在戰場上,哪怕缺胳膊少了腿兒,退役後下半生仍舊衣食無憂。

    而淮安軍的戰鬥力,又是天下第一。這一趟遠征江南,大多數戰兵連毫毛都沒傷到半根兒,就又立下了數級新功。每一級功勞,都意味著他們在原有十五畝地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大片良田。非但自己這輩子餓不著了,下兩代人裡頭只要不出敗家子,也能富足終生。

    老百姓們是最淳樸的,同時也是最狡猾的。長時間的艱難生活裡,令他們掌握了足夠的生存智慧。幾乎不用太費力氣,就知道怎麼做對自己和家人最好。在他們眼裡,官府的口號喊得再動聽,都比不上實實在在的幾斗稻穀和半畝地。而士紳們叫喊的聲音再大,只要拿不出足夠的真金白銀,別甭指望能忽悠著他們去當炮灰!

    對,炮灰,這是一個新鮮詞。但只要見過淮安軍操演的人,都知道這個詞的最標準解釋。那一炮下去,甭管對面是目不識丁的莽漢,還是咬文嚼字的秀才,全都會被轟得屍骨無存。所以想要造朱屠戶的反,你們自己帶頭往上衝,千萬別光指著一張嘴巴啥忽悠!這年頭,誰比誰傻多少啊?!

    與普通百姓一樣興奮的,是各級學校裡的學子。除了講武堂之外,以前府學的學子想要出仕,要麼參加科舉,要麼最近兩年在學校裡的各次測試成績都是名列前茅。否則,就只能從縣城各曹的小吏幹起,慢慢地一級級往上熬。而商校和技校更難為官,基本斷絕了出仕的門路,只能去各家工坊和商行做匠師和襄理。

    現在,好機會找上門來了。按照學政施大人的最新諭示,無論是大學、府學、技校還是商校,凡符合下列四個條件者,皆可以到大總管府應募。一旦被錄用,便會成為大總管府的直屬文職。來年開春後隨著羅本大人一道北上,從淮安軍手中接管新光復之地。

    四個條件都很簡單,白紙黑字在各家學校門口貼著。第一,年齡要高於十七歲,除大學之外,其他學校皆讀到了最後一年。第二,身體健康,無眼睛、耳朵或者四肢上的殘疾。第三,識字超過了兩千,能算百以內加減乘除,並且能通讀並解釋淮揚目前的各項律法。第四,有志於振興華夏,縱百死而不旋踵。

    至於學子的出身、籍貫、父母所從事行業、家族中是否有人曾與大總管府為敵等,則一概沒有列入大總管府的考慮範圍之內。反倒在告示底部鄭重標明,各級衙門和校方不得因為學生出身而阻礙他去大總管報名,否則,必追究到底。

    這一條註釋看似畫蛇添足,卻令很多年青人心裡燃起了熊熊烈火。華夏民族自漢代以來形成的傳統,就是通過當官出仕來證明一個人是否優秀。所以,除了極少數志向高潔的隱士之外,基本沒有讀書人願意長期做一個逍遙自在的白身。而商校和府學當中,特別是前者裡頭,有很多學子都是因為其長輩曾經站在了大總管府的對立面,導致這輩子已經失去了出仕的希望。猛然間發現,大總管府居然「飢不擇食」了,當然要牢牢地將機會把握住。

    在他們的影響下,揚州、淮安、高郵和集慶等地的一些舊院落裡,暗暗形成了除了青壯和適齡學子外,第三股興奮的潮流。

    「淮安軍要北伐了!」

    「大元朝的氣數真的盡了!」

    「皇上和皇后、太子三個,夫妻反目,父子相殘。自己非要往絕路上走。這老天爺,豈不是真的給朱屠戶開了後門兒麼?」

    「真天子自有氣運在。想當年,漢高祖不過是一個地痞!天下照樣姓劉四百餘載。」

    「唉,造化弄人啊。早知道天命在他,大夥.....嗨!」

    曾經為了名教正統而戰的士林翹楚們,曾經恨不得元軍將「紅巾賊」犁庭掃穴的地方土豪們,還有一些被抄沒本錢,卻僥倖留下性命的前鹽梟們,看著自家晚輩收拾起書本,興致勃勃地準備去大總管府應募的舉動,此刻眼睛裡的期許,居然多過了憤懣和不甘。

    改朝換代麼,常見的事情,唉!朱屠戶已經露出了真龍天子之氣了,難道大夥還能繼續跟他對著干?那樣的話,非但耽誤了自己,而且耽誤了晚輩們的前程。所以,與其執著於過去的仇恨,不如放開眼界往前看。畢竟除了失去了一些舊有的特權之外,這幾年,大夥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而朱總管所推行的平等之政,也沒像大夥先前想得那麼可怕。只要你不試圖螳臂當車,大多數情況下,新朝比蒙元還要跟更講道理一些,至少不會動輒闖進家裡來殺人,動輒將你給抄家滅族。

    注1:明代文獻《使琉球錄》嘉靖、萬曆出使琉球的記錄,從福建到首裡(即現在的那霸)需要七晝夜,慢則十日可達,可以推算航速大約在一晝夜行八十多公里到一百二十公里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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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6: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基業 (中)

    這世上,最善變的莫過於人心。

    妥歡帖木兒父子沒有自相殘殺之前,淮揚各地一些失去了特權的士紳大戶、鹽梟土豪,以及落魄讀書人,總覺得大元朝還有捲土重來的希望。他們還有機會翻過身來,跟朱屠戶老賬新帳一起算。所以縱使表面上選擇了屈服,暗地裡,他們卻想方設法地給大總管府製造麻煩。而出於自身安全考慮,他們所製造的麻煩往往都不太大,手段也非常隱蔽。所以大總管府各級官吏雖然被弄得煩不勝煩,卻也拿這些人沒太多的辦法。

    在妥歡帖木兒與愛猷識理達臘刀兵相向之後,這些隱藏於淮揚各地的心懷大元者,就突然換了另外一幅面孔。他們到了此時,終於發現,大元朝是真的沒救了,他們「耿耿忠心」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報。於是乎,其中不少人對淮揚大總管府的態度,就直接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從此再也不於明裡暗裡跟各級官府唱對台戲,相反,他們竟主動開始響應各項政令,並組織家族晚輩積極參與,唯恐落在別人後邊。

    改朝換代了,要改朝換代了,朱屠戶雖然出身卑賤,但頭上天子之氣已經非常明顯。這個時候不去順天應人,還要等到何時?

    至於先前種種怨懟,也瞬間變成了過眼雲煙。新朝需要用人,新朝自然會由新貴來掌控。勞力者們歡喜一場過後,最終依舊會被勞心者踩在腳下。這是常規,也是天道,非人力可能扭轉。雖然淮揚大總管府現在整天把「人人生而平等」的話掛在嘴邊上,各項政令也全力為新崛起的工坊和商號開道,但「人人平等」終究不會是常態。經歷過一陣時間瞎折騰後,秩序最終還是要回歸正統,人和人之間最終還是要分出個高低上下來!

    不信你看,如今工局黃主事的兒子,商局余主事外甥,還有幾大軍團都指揮使的親朋晚輩,哪個不是正經的官身?!哪個家中不是高牆大院兒,外邊還有良田百頃?而在幾年前,他們又哪個不是食不果腹,吃完了今天沒有明天?

    所以「人人生而平等」,當初聽起來很嚇人,現在仔細看起來,不過是朱總管爭取民心的一句口號而已。即便現在做得再似模似樣,早晚也會無功而廢。而既然大元朝已經徹底沒指望了,真正的聰明人,就該懂得及時改變策略,不再糾結於往日的恩恩怨怨。而是放下身段兒,立刻讓自家子侄想方設法融入新朝的勞心者隊伍當中,建功立業。如此,才能讓家族有重新崛起之機,慢慢地再重現往昔之輝煌。

    如此看來,脫歡帖木兒父子相殘,發生的正是時候。如果再早一些,淮安軍羽翼未豐,即便想北伐也有心無力。再晚一些,大總管府下面的府學、大學會培養出大量的「自己人」,北伐時有足夠的文職官員可用,也無需不拘一格地招攬英才,以填補新收復之地官場中可能出現的空缺。像現在這般不早不晚,則恰到好處。淮安軍有足夠的實力北伐,大總管府的文官數量增加卻跟不上軍隊的腳步,必須降低條件,廣招五湖四海的英傑才俊......

    不得不說,「肉食者」通常都比「食菜者」反應更迅捷,更懂得把握機會。特別是在物質匱乏的時代,有一定的家世和背景,往往就意味著更充足的食物,更良好的教育,更多社會交往活動和更廣闊的視野。而後面四項加在一起,往往就意味著一個人的綜合競爭力。

    所以,當淮揚各地的「聰明人」們帶領各自的家族斷然轉身之後,大總管府分設在各地的文職幕僚報名處前,立刻就變得門庭若市。原本預計要半個月才能招足的名額,三天不到就人滿為患。原本故意降低的審核標準,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提高。

    非但如此,受地方士紳和落魄讀書人的影響,大總管府在市井當中的形象與前途,也瞬間變得無比光明。特別是在十一月之後,前往縣學、府學要求入學讀書的年青人,突然就大幅增加。前往講武堂報名者,也不再僅限於淮揚大總管府治下將佐、官吏和工匠的子侄輩,各行各業,都有年青的才俊願意投筆從戎。就連各府兵局衙門口排隊應徵的青壯,也不再都是些吃不飽飯的流民和沒有太好出路的閒漢,一些讀書不成、練武不就,但家境還算殷實的「二世祖」,也幡然悔悟,爭相投身行伍博取功名。

    功名但在馬上取。淮安軍近年來百戰百勝,當兵謀取出路,風險相對而言就比以前小了許多,而收益卻無形中增加了數倍。所以對於很多不甘心庸庸碌碌過一輩子,又暫時發掘不出自身長處的無賴少年來說,從軍殺敵,無疑是一項值得考慮的選擇。萬一北伐成功了呢?萬一朱總管將來真的做了皇帝呢?大夥沒資格位列凌煙,至少輔佐他老人家一道打過江山。而觀大總管府以往的政令,對自己人最優待不過。只要沒死在戰場上,哪怕缺了胳膊少了眼睛,退役後都能去做黑衣城管,吃一輩子公家飯。大夥打小就是機靈,身子骨兒又比那些流民壯實,憑什麼不能撈個比當城管更好的結果?!

    正所謂,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當一件事忽然變得有利可圖時,哪怕存在很高的風險,也阻止不了人們爭先恐後地側身其中。只是到最後,究竟誰僥倖獲取了比預期還高的利益,誰不小心連性命都賠了進去,就不得而知了。

    這股爭相投效之風,很快就刮遍了淮揚徐宿各地,轉眼,又刮過了長江,把納入大總管府治下相對較晚的集慶、太平、鎮江、寧國等地,也吹了個遍。而江南各路的百姓,偏偏又不在此番徵召之列。所以,北去的客船忽然間就變得擁擠了起來,許多在江南無法應募和應徵的少年人,紛紛收拾行禮登船,去追尋改變自己人生的唯一良機。

    其中許多少年都沒徵得家中長輩的准許,屬於偷偷離家。因此在船上根本沒有任何親朋故舊照應。還有許多少年是平生第一次出遠門,兩眼一抹黑。大夥甚至不知道從集慶到揚州,水路需要走多長時間?到了長江北岸之後,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需要走那些手續和過場才能去報名入伍或者應募當文職。只是憑著少年人所特有的激情在誤打誤撞。於是乎,同行的旅伴當中,那些操著明顯淮揚口音者,就成了香餑餑。許多人都本能地圍繞在了他們身邊,以期待能獲得一些建議和指引。

    同樣是少年心性,那些操著淮揚口音者,自然是當仁不讓。知道事情的就言無不盡,即便很多事情他們自己也是稀里糊塗,卻礙著面子,信口編造出一些瞎話來博取追捧。

    「其實沒那麼麻煩,大總管他老人家向來講究規矩,距離他老人家越近的地方,規矩越清楚。只要大夥按照他老人家的規矩來,就沒有被拒之門外的道理!」從江灣港開往揚州城的一輛公共馬車上,常小二搖著一把綢布扇子,口若懸河。

    冬天的氣溫已經很低了,江邊上濕氣又重,他卻絲毫不覺得揮扇子的動作多餘。相反,每揮一下,臉上每多吹一次冷風,他的精神頭就又提高一分,說話時的中氣也越發充足,「去求學呢,當然最好的學校就是華夏大學和長江講武堂。但華夏大學得府學畢業才行,講武堂也要求至少能認識兩千個字,並且能背誦《孫子兵法》。 《孫子兵法》,你們知道不?那是三國時孫策孫伯符所寫的一本兵書。孫策就是孫權的大哥,當年把玉璽押給了袁術,然後憑著兩千多借來的兵馬,橫掃江東。要不是他被刺客所害,天下哪有曹操和劉備兩個人的事情?早就三國歸吳了!」

    「哦——!」聽眾們紛紛點頭,對孫子策的本事,深感佩服。也有人讀過的書多,心中知道此孫並非彼孫。但眼下有求於常小二引路,所以也只能揣著明白裝糊塗。

    「所以麼,大學和講武堂,我覺得咱們就都甭指望了。且別說不好考,你們想想啊,大學得三到四年才能出徒。而講武堂,即便是步科也得兩年多,要是倒霉進了炮科,還得再多學半年算數。等好不容易熬到畢業了,這仗也早打玩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誰也找不到正經事情幹!」常小二從小就是個人來瘋,見一馬車的人都給自己捧場,更是說得吐沫星子橫飛,「而投軍呢,就簡單多了。規矩就是力氣大,跑得快,膽子足。當然了,你要是會騎馬射箭,就更容易被錄取了。會騎馬可以當斥候,會射箭就可以直接去當火槍兵。連輔兵受訓和戰兵選拔這兩關都不用去過,直接分地,吃糧,拿軍餉!」

    「嘿!」馬車上,幾個身材相對魁梧的少年,握緊拳頭,豪情滿懷。江南空氣潮濕,馬匹容易生病。所以會騎馬的人不多見,但會騎水牛的人卻是不少。想來,同樣是往牲口背上跨,騎水牛和騎馬的差別也不會太大。反正揚州距離自己的家鄉遠,報名時就硬著頭皮說會騎,說不定也能矇混過關。

    「你們可別犯糊塗撒謊!」常小二彷彿能看透大傢伙的心思,搖了搖扇子,故作神秘的警告。「大總管重規矩,所以最恨別人壞了他的規矩。而撒謊騙人,明顯就是不尊重規矩,弄不好非但當不上戰兵,甚至連當輔兵都沒人要。要我說啊,咱們這些人,最大的長處還在於讀書識字。雖然報考講武堂和大學肯定沒戲,應募去當文職估計也夠嗆,但去當戰兵,能識字的也容易出頭啊!只要多用點兒心,當不上都頭,當個伙長總比那些睜眼瞎更容易吧!然後再一步步往上升,咱們能讀懂軍令,還能替長官出謀劃策,在軍中打熬上個三五年兒,別的不說吧,嘶,當到營長總不至於太難。」

    「那是,那是!」眾少年聞聽,又紛紛點頭。雖然在家裡時讀書不成,但比普通人多認識幾百個字,眼下卻是他們最大的優勢所在。真的去軍中跟不識字的人同場競技,他們的贏面肯定遠遠高於對方。

    「但是呢,話又說回來了。光能讀書識字也不行。咱得會察言觀色,知道進退,知道長官喜歡什麼。同時呢,咱們得互相提攜,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咱們能一起坐船,一起坐車,一起去投軍,這就是緣分。咱們將來在軍中抱成團,互相幫助。只要其中一個人能出人頭地,剩下的就不愁沒有出身!」

    「對,咱們互相幫忙!」

    「常哥,我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咱們怎麼辦!」

    「常哥,以後弟兄們就跟著你混了!」

    ........

    眾少年被撩撥得心頭火熱,紛紛大聲回應。

    「成,只要有我常某人一口飯吃,肯定少不了大夥的。我家就在揚州城內,跟兵科衙門隔著一條街。那個兵科的主事,跟我門家還算鄰居。等回頭,我跟他說一聲。讓他把咱們兄弟全給招進去,然後同生共死。我就不信了,就憑著咱們兄弟的本事,只要齊心協力...」

    越說,他越興奮。肉肉的小眼睛裡,全是星星。他彷彿看到了自己帶著這一馬車弟兄,追亡逐北。將敵軍殺得屁滾尿流,屍橫遍地。而大總管就在身後看著他,拿著功勞簿和金子,準備升他的官,給予他重賞....

    「小二子,你給我滾下來!」正興奮得無法自已間,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斷喝。緊跟著,馬車的車廂猛地被人從外邊拉開,有個凶狠的老漢跳上來,一把擰住他的耳朵,「沒良心的小王八蛋,你又瞎折騰!讓你讀書你逃學,讓你做工你閒累得慌。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清閒的事,你卻好,不到半年就又逃了差!小王八蛋,你等著,等回家,看我怎麼揭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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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6: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基業 (下 一)

    「哎呀,耳朵,耳朵,別揪,再揪就掉了。爺爺,我可是您親孫子!」甭看常小二在一群少年中間頤氣指使,遇到自家爺爺,卻如同老鼠見了貓。連用力掙扎一下都不敢,只能一邊叫嚷一邊跟著老漢往車廂門口走。

    眾少年被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馬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目光順著敞開的車廂門兒往外看,卻發現一輛裝飾非常質樸,但架子和車輪皆為精鋼打造的四輪馬車,就停在路右側與公共馬車的車門正對的位置。而先前答應帶大夥去投軍的常小二,則被那名忽然殺出來的老漢直接給推進了四輪馬車裡。隨即,老漢縱身躍上車轅,猛地抖了兩下韁繩,以與其年齡絲毫不相符的身手駕駛著四輪馬車疾馳而去。

    「小二哥家裡肯定不是一般人!」立刻,有少年在公共馬車的車廂裡,小聲嘀咕了起來。

    「可不是麼?他爺爺為了不讓他去當兵,居然親自趕著馬車來截他!」其他少年,則滿臉羨慕地附和。

    四輪馬車在江南非常罕見,即便在淮揚,也算是最近幾年左右才慢慢興起的奢侈玩意兒。且不說那拉車的挽馬,全都是骨架高大的遼東良駒,在黃河以南各地動輒一匹十四五貫。就是那精鋼的車架和車輪,沒有七八貫錢也下不來,並且還經常處於有價無市貨狀態,需要跟車行提前好幾個月預定才能拿得到手。

    所以單馬或者雙馬牽引的四輪馬車,通常都為淮揚大總管府高級官員,或者淮揚商號高級管事的標準座駕。普通百姓很少購置得起,即便是大富之家,通常買了馬車之後,也舍不得整天在街上跑。只是金屋藏嬌,僅僅在非常重要的場合才會拿出來充一下門面。

    不過,很快少年們就發現自己判斷好像出了問題。沒等公共馬車的重新啟程,玻璃窗外,就至少有三、四輛跟先前常小二所乘坐的那輛規格差不多的四輪馬車,疾馳而過。每一輛的車廂後,都釘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鐵牌子。牌子上用藍色火漆塗著一個漢字、一個拉丁文和一串大食數字,揚B952***。

    「是出租馬車吧?我聽家裡長輩說過,這邊最近興起了出租馬車,路邊招招手就能上去。不過坐車的價錢可是貴了!!」有人心思敏銳,迅速想起一個新鮮名詞。

    「肯定是,你們剛才沒注意麼,每輛馬車的車頂,都豎著一個黃色的三角?!」

    「可不是麼?要真是大戶人家,該派個下人來接趕車。怎麼著也不會是他祖父親自出馬?」

    「唉,我剛才還後悔,怎麼沒問問他家住哪呢?」

    「就你精?他要是真是將門之後,早去讀講武堂了,怎麼會去集慶做夥計?」

    「.......」

    少年們恍然大悟,再度七嘴八舌地回應。再看向窗外的目光,卻少了幾分羨慕,多出了幾分從容。

    他們不再指望著常小二還能回來給大家尋門路。事實上,常小二也的確沒能力給大夥幫忙。並且連他自己想當兵的美夢,都被趕車的常老四一把掐死在車廂裡。

    「小王八蛋,當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慫樣?就你這身板兒,上了戰場第一天,就得被人捅死!你爺爺我才過上幾天好日子,你就忍心讓我白發人送你黑髮人?小王八蛋,趁早絕了你那念頭,否則,你前腳出門,我後腳就抱著石頭去投揚子江!」半年沒見到自家孫子,常老四要說心裡不想,那絕對是瞎話。但無論心裡多疼愛晚輩,今天他都必須先立住威。否則,一旦自家孫兒真的如瀚源商號集慶分號的頂梁劉大夥計提前趕來匯報的那樣,鐵了心去投軍。他老人家今後恐怕每天夜裡都無法安心睡覺了。

    「爺爺,爺爺,您別生氣!我這不是還要回家先跟您還有我爹商量之後,才會去報名的麼?真的,我真的打算跟您商量來著?否則,否則我剛才下了船,就不坐公共馬車,而是花錢租了車直奔兵科衙門了!」常小二在外邊歷練的小半年,心性也比原來多少成熟了些。知道不能一味地惹老人生氣,從裡邊拉開車廂的前窗,探出半個腦袋來解釋。

    「關上窗戶,你找死啊?!」常老四頭都不回,大聲斥罵。隨即,又迅速補充道:「甭商量,我不答應!你爹也得聽我的。否則,我就去衙門告你們爺倆忤逆不孝。看哪支軍隊,敢收你這個不孝的孫子!」

    常小二聞聽,趕緊大聲求饒,「別,別啊,爺爺。您真的去告了,我爹的飯碗不就砸了麼?他好不容易才熬上的三級工匠,您真砸了他的飯碗,讓他和我娘今後喝西北風去?」

    「喝就喝,總好過被你活活嚇死!」常老四根本不肯鬆口,將駕車的韁繩抖得啪啪作響。

    「怎麼會呢?我只是去報個名,未必選得上。即便選上了,也是先從輔兵開始做起,要再經歷好幾輪淘汰,才有資格分那十五畝地呢!」常小二知道自家爺爺正在氣頭上,將語調放得極為舒緩,慢慢解釋。

    「你懂個屁!以前招兵把關嚴,那是因為沒有大戰。這馬上就要北伐了,誰還顧得上那麼仔細?只要報名,立刻就會錄用,然後直接就往戰場上送。」

    「您聽誰說的啊,這不是瞎話麼?」

    「什麼瞎話?你沒見,連正在讀書的學生,都被徵召進大總管府當文職了麼?連當官到的都這麼缺,更何況當兵的?」

    「嘶——!」常小二聞聽,立刻嘬著牙花子倒吸冷氣。大總管府最近大肆徵募文官的舉措,的確給人一種飢不擇食的感覺。而連對後備官吏都不再要求得那麼嚴格了,對普通士兵,照理說的確會放得更鬆。

    但是,他卻不甘心就這樣,被祖父耽擱了自己出人頭地的機會。托著下巴轉了幾輪眼圈,顧左右而言他,「爺爺,您怎麼趕起馬車來了?這車,恐怕得二十貫出頭吧!是我哥拿錢幫您買的麼?您每天風吹日曬得,多辛苦啊!哪如坐在家裡,好好享享清福?!」

    「我天生就是勞碌命兒,一天不干活就難受!」聽二孫子提起家中最出息的長孫常富貴,常老四嘴巴雖然依舊死硬,臉上卻悄悄地浮起幾分自豪的笑容。「是你哥給我買的,不過沒花二十貫,連車帶馬總共只花了兩貫錢,剩下的可以跟車行賒欠,慢慢賺了慢慢還?」

    「賒欠?還有這種好事情?利息不會太高吧?您老千萬別上了當?」常小二聽得微微一愣,兩眼中立刻冒出咄咄精光。二十貫和兩貫,差別可就大了。要知道,眼下淮揚的足色肉好,那可是一等一的硬通貨。即便揚州城近郊,五貫錢也能買到一畝上等的水田了。若是拿到江南去,在集慶、太平等地,一貫淮揚肉好就是一畝地,連田皮帶田骨都包。十八貫錢就是十八畝地,傻子才不留著自己生息,而白白借給別人。(注1)

    「上當,你不瞅瞅,大總管腳下,誰敢隨便給人下套子?那不是找死麼?」常老四一撇嘴,臉上的表情愈發得意,「況且你哥已經升襄理了,就是總號的副掌櫃。瀚源分號雖然不在大總管名下,可裡邊也有淮揚商號的股份在。同樣是淮揚商號入股的淮上車行,怎麼可能給自己人當上?」

    「哦!」聽老人家如此一說,常小二心裡多少踏實了些。隨即,又皺著眉頭,裝做很市儈地詢問,「那是幾點利息?我哥也是,他怎麼不直接買了,賒欠總是不好,賺了錢還要付利息,心裡頭多不安穩!」

    「二十貫呢,你以為你哥的錢,是大風颳來的麼?」常老四的心思,果然不出自家孫兒所料,搖搖頭,笑著反駁。「是我沒讓他出全價。既然能賒欠,幹嘛出全價啊。這年頭,欠錢的才是大爺呢。況且利益只有二釐,一年也多還不了幾貫錢。而眼下出租馬車生意好,你爺爺我每天就能賺上百文呢。用不了一年,就能把欠賬還清楚嘍!」

    「才二釐啊,那淮上車行,怎麼不自己僱人趕車,把便宜白白往外送呢,真是怪事兒?!」一半是為了分自家祖父的心,一半是當真好奇,常小二歪著頭探詢。

    「聽你哥說,是江南馬鞍山那邊的鐵廠正式開工了。每天可以出十好幾爐子鐵水。還說用了什麼平爐,可以直接把鐵水就煉出鋼材來。」常老四又笑了笑,眉飛色舞地透漏。「所以揚州這邊的鋼材馬上就用不完了。大總管他老人家多會做生意啊,乾脆就讓商號拿出利息來,補貼老百姓買馬車。嗯,不光是出租馬車。私人馬車,年後估計也能敞開了賣了,不用再花了錢還得排上好幾個月的隊!你小子要是爭氣,別再想著去當什麼兵。爺爺我就豁出去給你也賒買一輛,反正慢慢也能還得上。讓你每天出門都趕著車,那多威風?用不了幾天,就有大姑娘派了媒人,主動登門來倒貼!」

    家裡有個能支撐門戶的長孫,他可沒少聽了些淮揚大總管府和淮揚商號的「機密」。所以在街坊鄰居當中,也算是個消息靈通人物。平素就喜歡四下賣弄幾回,今天在自家小孫兒面前,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誰料自家小孫兒,想得卻跟祖父完全不一樣。自動忽略了祖父給買馬車的承諾,低聲沉吟,「那麼多鋼,豈不是能打很多鎧甲和兵器?怪不得人家都說,此番大總管北伐,一定能直搗黃龍。這麼多鋼啊,堆也把大都城給堆下來了!」

    注1:田皮和田骨,相當於現在的使用權和產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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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6: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基業 (下 二)

    淮揚大總管府之所以兵威冠絕天下,所憑無非是甲堅炮利。這一點,是很早以前就被「在野遺賢」們看破的「事實」!只是蒙元朝廷反應遲鈍,不肯接受遺賢們的建議,奮起直追,才令淮揚大總管府「一招鮮吃遍天」罷了!

    只不過,最近幾個月,那些「遺老遺少」們再說起 「甲堅炮利」這四個字來,嘴角處的動作卻明顯從下拉變成了上翹。看向大總管府各級衙門的眼神,也與以往截然不同。

    常小四交遊廣闊,出手大方,即便被家人送到了江南歷練,平素也沒少跟這類「遺賢」們推杯換盞。所以受周圍民間輿論影響,心裡頭也早就認定了「甲堅炮利」是淮揚的最大依仗。而無論造板甲還是造炮車,都離不開上等精鋼。此刻乍聽聞淮揚的鋼材已經多到用不完,甚至要倒貼利息錢誘惑百姓購買馬車地步了,焉能不更加看好大總管府的前景?

    一時間,他竟然忘記自己先前岔開話題的目的。順口就又說到了北伐之事上。把個常老四氣得眼前一黑,從車轅處抄起馬鞭,回頭就抽了過來,

    「放屁!拿鋼堆,拿鋼堆就能把大都城給堆下來?狗屁,誰放的狗屁?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懂不懂?虧你還做過生意,連最簡單的賬都不會算?自古以來打仗,即便贏了也是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你就能保證,你次次都不在那八百里頭?!啪——啪——!」

    隔著木製的車廂和玻璃車窗,馬鞭根本傷不到常小二分毫。但是依舊把後者嚇得雙手抱起腦袋,撅著屁股往後車廂躲,「爺爺,爺爺,您別生氣!我,我這不是說大總管府的好話呢麼?您看您,當初我不懂事兒,瞎嚼大宗府的舌頭根子,您老人家跟我生氣。現在孫兒我痛改前非了,一心宣揚大總管府的長處,您老,您老人家怎麼還跟我沒完了呢!」

    「狗屁!」常老四氣得眼圈兒發紅,老胳膊老腿兒瑟瑟發抖,「小王八蛋,我還不知道你?你從小拉屎都是我擦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麼!你什麼時候真的有過自己的見識?還不是淨跟著別人屁股後邊嚼剩甘蔗渣兒!當初那些人說大總管府的壞話,你就跟著鸚鵡學舌,就不知道自己看看,別人的阿爺當初是干什麼的,你阿爺當初又是干什麼的!如今別人發現風向變了,想渾水摸魚了,你就又跟著人身後頭抄網子!知道不,每逢改朝換代,死得最快的就是你這種缺心眼的。就知道聽別人瞎忽悠,結果別人進城當英雄立功受賞,你這樣的全都得死在城牆根兒底下!」

    想到自家孫兒外出大半年竟毫無寸進,老爺子忍不住又是悲從心來。狠狠抽了車廂兩鞭子,放聲大哭,「缺德嘍,我常老四是缺大德了。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偏偏養了個缺心眼兒的孫子。眼看著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行了!」常小二受不了自家爺爺在大馬路上哭喪,氣得拉開車窗,探出半個腦袋來嚷嚷,「要收拾我,您回去收拾,就這麼兩步了,何必非鬧得人盡皆知?我小,我的臉不值錢,您老可還有個大孫子呢。那可是剛升的商號襄理!」

    這一招果然有效,聽到提起自家大孫兒的臉面,常老四立刻就像被掐住了脖子般,「呃——!」地一聲,哭訴嘎然而止。

    他家大孫子是整個坊子中最有出息的年青人,平素老鄰居們對常家的尊敬,也一大半兒是因為他家大孫子有賺得多,人脈廣,說話做事安穩。而如果因為他的哭嚎聲引發了誤會,進而耽擱了自家大孫兒的前程,他常老四就是被雷劈死,都沒臉去見作古多年的老伴兒了。

    「我呢,也不跟您強。您老一直就拿我當小孩子看,從沒在乎過我的想法和感受。」常小二卻一招得手,便不依不饒,「咱們回家,把這事兒跟我哥說說。他要是還順著您的意思,我二話不說,明天早晨就坐了船回集慶。他要是也覺得,去當兵吃糧對我來說是個機會,您老也別硬攔著。說實話,腿在我自己身上,兵科衙門招兵,也沒說非要家中長輩點頭。抽個冷子我就能把名報上,您攔得了初一,還攔得了十五不成?!」

    這話,可是說得一點兒都不糊塗。令常老四半晌都找不出反駁的藉口來。有心憑著做別人祖父的身份硬壓,卻真的有點兒怕車廂裡頭那個小王八蛋自己偷跑去報名當兵。萬一被錄用了之後,他常老四借十個膽子,可也沒勇氣去揚州府的兵科衙門去撒潑打滾兒。

    想到此節,他只好把心一橫。抽抽鼻子,低聲說道:「也罷,兒大不由爺。你現在大了,翅膀硬了,當然不拿我老頭子的話當耳旁風。但你哥比你有見識,這些年也沒少供了你花銷。他的話,你總該聽上一聽!」

    「那就這麼定了。咱們高高興興回家,然後等我哥回來!」常小二唯恐自家祖父反悔,立刻敲磚釘腳。

    「唉——!」常老四以一聲長嘆作為回應。

    祖孫倆再不較勁兒,悶聲不響加快速度趕路。不一會兒,就回到了自家宅院中。出乎二人意料,家中頂樑柱常富貴今天居然提前收了工,正抱著厚厚地一大本兒書在正房裡頭苦讀。聽見院子裡的車輪聲,先將書折好了記號放下,然後笑呵呵地迎了出來,「爺爺,您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生意不順利麼?要我說,大冷天您老就別出車了,反正咱家現在也不缺那幾貫錢!」

    「那哪成啊,我還沒老得不能動彈呢!」見到自家長孫,常老四心情就立刻舒暢了十倍。一邊從車轅處往下跳,一邊大聲回應,「再說了,這趕著車出去跑幾圈,我也能活動活動筋骨和血脈,總比整天悶在家裡頭強!」

    說罷,一邊將挽馬的韁繩交到自家大孫兒手上,一邊去拉車廂的門兒,「下來吧,到家了?小王八蛋,莫非還要我抱你不成?!」

    「這不是不知道車門怎麼開麼?」常小二低聲回應了一句,縱身跳出車廂。隨即笑呵呵地給自家大哥行禮,「哥,您今天怎麼有空了?我還以為得到了晚上才能見到你呢!」

    「有點兒事兒,所以早下了。」常富貴笑了笑,臉上帶著同齡人少有的沉穩,「你呢,你怎麼不在集慶那邊好好做事,自己跑回來了?沒人欺負你吧那邊?如果有人欺負你,也別忍著。跟我說,我去幫你出頭!」

    「沒,整個集慶分號,誰不知道我是你親弟弟啊。甭說欺負,連分號掌櫃都對我客客氣氣!」常小二大咧咧地揮了下胳膊,然後帶著幾分自豪回應。

    常富貴的真實意圖,是想告誡自家弟弟不要狐假虎威。所以迅速接過話頭,笑著叮囑,「那你也別做得太過分了。該請的假得請,該下的功夫得下,寧可讓手跟眼睛累著,別讓身體閒著。沒事情就別老想著回揚州。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正在鋪子裡做學徒.....」

    「哪能,哪能呢。放心,我不會給你丟人的。商號裡又沒啥體力活,陪個笑臉迎來送往,還不至於讓我臨陣脫逃!」常小二急著給自家找支持者,所以一改從前渾身是刺兒的毛病,順著哥哥的話頭回應。

    「那就好,我明天再找人跟胡掌櫃說一聲。看能不能早點兒讓你出徒當夥計。你也不小了,手頭總得有點能賺錢的營生!」常富貴卻不知道弟弟是有求於人才變得通情達理了,還以為常小二出門歷練了半年後長了本事。一邊將挽馬從車轅上往下卸,一邊笑著承諾。

    「不用,不用,還是按規矩來。否則,即便提前出了徒,掌櫃和大夥計心裡,也不會真的拿我當回事兒!」常小二怎肯再去商號裡做小夥計浪費光陰?趕緊跑過去,一邊幫著哥哥伺候牲口入圈,上料,添水,一邊斷斷續續地補充。

    見到小哥倆兄友弟恭,常老四老懷甚慰。心中對打消小孫子的痴心妄想,也又多了幾分把握。笑呵呵地將卸去了挽馬的車廂推到院子裡的涼棚中,笑呵呵地用濕布子抹掉車廂上的泥土。待兩個孫兒從馬廄返回,他自己也把剩下的雜活都忙完了。揮了下胳膊,招呼孫兒們進屋休息。

    屋子裡,通著淮揚地區最近才流行開來的水爐子。雖然不敢太敗家可著勁地浪費泥炭,卻也把溫度燒到了可以暖手的地步。先褪下外邊長衫和厚布大褂兒,再沏上一壺濃茶,祖孫三個,圍桌而坐,其樂融融。

    轉眼間一壺茶見了底兒,常老四清清嗓子,非常自信地跟大孫兒富貴說道:「嗯,有這麼一件事兒啊,我跟你弟弟今天說不到一塊兒!但我們爺倆兒都覺得你見的世面多,眼界寬敞.....」

    他至少有九分把握,大孫兒常富貴會支持自己,所以一番話說出來條理清晰,語調也不疾不徐。誰料想,平素向來孝順聰明的常富貴,今天卻忽然也發了癔症。當常老四剛把整個事情和他自己的觀點說完,立刻站起身,大聲回應,「自然是該去了。正是為國出力的機會,老二憑什麼落在別人後邊?如果誰都不去當兵,怎麼可能將韃子趕回漠北去?!萬一讓他們得到喘息機會今後捲土重來,您老,爹和娘,還有咱們這個家,豈不是都要萬劫不復?!去,明天一早,我親自送他去報名投軍。報紙上說得好,若不是當年大多數宋人都只顧著自己的小家,我堯舜故土,也不至於會有這七十餘年腥羶!」

    「放屁!」常老四氣得用力一拍桌案,高高地跳起,「你,你瞎說些什麼?你今天腦袋被風吹壞了不成?當兵,當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這白髮人,唉吆,我常老四缺德嘍,缺大德嘍——!」

    「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還有爹和娘,還有大總管府會照顧您,照顧咱們這個家!您老能看得到,這些年,大總管他是怎麼對待那些戰死者家眷的。給他賣命,值!」常富貴根本不吃自家祖父那一套,搖搖頭,繼續大聲補充,「況且以他這小身板兒,即便被錄取了,也當不上一線戰兵,頂多看在他能識得幾百字的份上,讓他當個隨軍文宣!」

    「是啊,爹,老二天生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還不如讓他放手去搏一搏。搏出來,算他命好。萬一沒搏出來,只要人不死,他也就徹底收了心!」常壽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回來了,掀開門簾,高聲替自家兩個兒子說話。

    三對一,常老四即便身為祖父,頓時也覺得氣短。抽了抽鼻子,低聲罵道:「去,去,等他缺了胳膊少了腿兒,你們就知道什麼是不聽老人言了。」

    「哪能呢,我機靈點就是!爺爺,您等著瞧吧!萬一我混出個名堂來,就帶著您去住大宅子,再娶個漂亮孫媳婦天天伺候著您!」常小二沒想到父親和哥哥都站在了自己這邊,喜出望外,立刻啞著嗓子開始撒嬌。

    「滾!」常老四抬起腳,踹了自家孫兒一下,卻不敢太用力,點到了,也就算把心中的火氣出了。回過頭,卻又看了一眼長孫常富貴,怯怯地追問,「隨軍文宣,那是干什麼的?真的不用去掄刀子麼?」

    常富貴想都不想,順口就給出了答案,「就是替其他士兵寫寫家書,順帶著傳達上頭政令的差事兒。一般每個戰兵連裡頭,都設三五個個。歸營裡頭的常務教習直屬。平時吃住都跟隨軍郎中一起,行軍時放在隊伍中央,打仗時放在隊伍最後!」

    「噢——!」常老四聞聽,心中的委屈與擔憂頓時就減輕了許多。擦了擦眼睛,繼續低聲追問,「那,那你保證他能當上隨軍文宣?你什麼時候在軍隊裡也認識人了?!」

    「那我可保證不了,他得自己去考!」常富貴笑了笑,輕輕搖頭。「先考上了,然後白天跟著其他輔兵一起受訓,晚上再去聽教官授課。待其他輔兵受訓結束,合格的轉成戰兵。他差不多也就學成了,再考一次試,然後跟著戰兵們一起去各軍團報到。」

    「那,那他怎麼可能考得上?」常老四聞聽,一顆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處。望著自家長孫,可憐巴巴地說道。

    「第一關好過,認識一千個常用字,差不多就能考上。連縣學一年級水平都不如,老二好歹當初也上到了兩年級。」常富貴想了想,又笑著搖搖頭,「難的是受訓的同時還要聽課學習。不過,如果連這一關他都過不了,不正合了您老的意麼?他直接被刷下來,既當不成戰兵,也當不成文宣,除了回家娶媳婦之外,還能幹些啥?!」

    「嗯?!」常老四終於放心的點頭。轉過臉看看自家小孫兒,心中忽然又是好生猶豫。真的不知道是盼望常小二能過了關好,還是被涮回家更妥當一些。

    常小二對他自己,卻是信心十足。見自家祖父眼神裡充滿懷疑,立刻紅著臉發誓:「您放心,我這回即便累死了,也要把關過掉。否則,我今後再也不跟您提去當兵的事情。您讓我幹什麼就干什麼,讓我娶誰就娶誰!」

    「那咱們爺倆就說定了!」常老四伸出手,主動去跟孫兒擊掌為誓。記憶裡,自家這個小孫兒做事向來是三天熱度,到了第四天頭晌,根本不用別人勸,他自己就會哭著喊著爬回家。倒是自家長孫,從小做事就有恆心,有毅力,脾氣也足夠倔,認準了事情,八隻水牛也拉不回頭。

    想到兒,老人家忽然心生警惕。迅速將臉轉向常富貴,不安地問道:「你還沒回答呢,你怎麼認識了軍隊裡的人?怎麼對軍隊中的事情如此熟悉?你,你別....,咱們爺倆可說明白了!你別想著也跟小二子一道去發瘋!」

    「我不是發瘋,而是去盡一個男兒之責!」常富貴又笑了笑,略顯成熟的臉上,寫滿了少年人特有的激情,「我已經去大總管府報了名,從後天起,去第四軍總後勤處,專職為大軍沿途籌集糧草。原本剛才就準備跟您老說,結果沒等開口,先遇到了小弟的事情!」

    「你,你.....」常老四的心臟瞬間徹底沉到冰水中,胳膊大腿兒一起打起了哆嗦,「大,大總管府不是,不是只,只徵召學生麼?你,你,你一個商號的大夥計,怎麼,怎麼有資格去應募?」

    「我不但是瀚源商行的襄理,還是華夏復興社的社員。」常富貴看了自家祖父一眼,很自豪地給出了答案。「我們華夏復興社成立於今年六月,總部就設在大總管府內。社中兄弟姐妹,個個以追隨大總管,復興華夏為己任。北伐之事,乃華夏復興的關鍵,我們復興社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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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6: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異變 (上)

    「復興社?朱某還是終身盟主,子孫往繼?」同一時間,朱重九在大總管府裡望著祿鯤、張松、羅本,還有一個名字叫做高啟的少年,滿臉愕然。

    自己出征在外這短短幾個月,淮揚居然冒出來了一個「政黨」。雖然他們自己管自己稱為一個以切磋詩詞和品評時政為目的的文社。但事實上,無論其組織機構,還是其結社綱領,除了首領世襲這一條之外,其他已經跟朱大鵬記憶裡的黨派差不太多。

    「請,請主公恕卑職失察之罪!」內務處主事張松,絕不敢將自己跟其他人混在一起,上前施了個禮,搶著澄清,「卑職在數月之前,就發現祿大人與高教諭聯合了百十名學子,在報紙上跟各地腐儒針鋒相對。但屬下當初只是以為他們在以文栽道,並且他們的文章也的確打擊了各地腐儒的囂張氣焰,令朝野上下都耳目一新。所以,所以卑職就沒有讓內務處過多留意此事。直到,直到前幾天主公凱旋而歸,復興社組織人手到碼頭上恭迎。卑職才發現此社在短短數月,規模竟變得如此龐大。然而因為該社涉及人數甚眾,以往各朝也無此先例,卑職亦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故而今日特地約了社中幾位骨幹,一道來主公面前請求定奪!」

    幾句話,將復興社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同時也將他自己的責任,摘了個乾乾淨淨。復興社最初的確是文社,並且始終在為大總管府的新政搖旗吶喊,內務處沒必要去找他們的麻煩。而後來,即便發現文社已經迅速變成了一個匯聚了眾多官員、讀書人、商販和熱血少年為一體的龐然大物,內務處也沒勇氣去找麻煩了。畢竟兩位副盟主分別是朱重九的老丈人和心腹愛將,無論其中任何人拍下一個巴掌來,都可以讓他張松吃不了兜著走。

    「最初結社的目的,的確只是想正本清源,恢復聖人遺訓原貌。」沒等朱重九接口,祿鯤也趕緊上前,紅著臉跟自家女婿解釋。

    雖然按輩分,他是朱重九的老丈人。但自古以來,歷朝歷代對外戚干政,都非常厭惡。一下子弄出這麼大的派系來,他可不想引起朱重九的誤會,進而影響到祿雙兒在「後宮」當中的地位。

    「讓復興社敞開大門,廣納英傑,乃是微臣的主意。」同樣面對著朱重九,揚州知府羅本就從容得多。他瞭解朱重九的秉性,同時也相信只要自己所作所為是出於一番公心,即便不合自家主公的意思,頂多也就是將復興社解散掉,絕對不會受到什麼太嚴厲處罰。

    「微臣數月前親眼目睹主公遇刺,退而窮究其因,發現此乃外界輿論黑白顛倒,而我淮揚大總管府內部,視聽也紛亂不堪所致也!」稍微看了看其他幾個同伴的臉色,羅本繼續大聲補充,「故而,微臣便以為,欲避免給宵小之徒可乘之機,光憑著軍情和內務二處嚴防死守,恐怕依舊會有許多疏漏。不如直動出手,自己結成一社,上求古聖絕學之正解,下結士工農商之精英,令腐儒宵小,及其他心懷叵測之徒,再也找不到下手之處。未戰,就已經失了先機!」(注1)

    這句話,的確鞭辟入裡。用朱大鵬同一時代的說辭來解釋就是:朱重九在數月前之所以會遇刺,表面上是胡大海教子無方,徐達用人失誤所致。事實上的真正原因,卻是由於外部受到天下腐儒的輿論攪局,而內部人心也出現了混亂的緣故。而光憑著軍情和內務兩處的細作,嚴防死守,難免今後還會有同樣的疏漏出現。所以不如主動進攻,一邊跟腐儒們爭奪對傳統儒家精義的解釋權,搶佔輿論制高點。一邊在官方和民間結社,組成一個類似於以往「洛學」、「關學」那樣的學術與政治的混合體,依靠眾人的力量,粉碎敵對各方的陰謀詭計。

    然而,在場眾人當中,對政黨的瞭解,有誰又能超過擁有兩世記憶的朱重九?其越是早期,不確定性越大。特別是在信息傳遞不發達,讀書人又相對稀少的時代,危害性恐怕遠遠超過了對一個國家的促進性。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明末的東林,口號提得無比正義,事實上卻成為少數無恥之徒打擊異己,掠奪財富的工具,最後甚至摧毀了整個國家。

    管他女真人叩不叩關,管他李自成打到了什麼地方,只要守將不合東林的意思,就果斷置之於刑獄。管他國庫空不空虛,管他老百姓還吃不吃得起飽飯,只要政令影響到了幕後金主的收益,就絕對毀之於朝堂。儘管自清代以來,官方學者一直認為明亡於皇帝的昏庸無能。而在朱大鵬那個時代的民間,卻有許多人震耳發聵地提出來,大明事實上亡於東林。當東林黨將自己的利益置於整個國家民族之上,置於所有百姓利益之上時,其所危害的就不只是幾個政敵,幾個太監,而是整個大明!(注2)

    所以受朱大鵬的影響,朱重九儘管為了壯大淮揚不擇任何手段,將黑貓白貓理論運用到了極致,但是,他唯獨不敢用的,就是將朱大鵬那個時代的各類政黨體係引入到淮揚來。聯邦黨,共和黨,甚至奇葩般的綠黨,無論是哪一個,他都沒把握自己最終能引到其走在有益於國家民族的方向上,更沒把握確定,當這個政黨中的核心人物們都從理想主義者變成當權者時,還有幾個人能記得他們自己的初衷。

    然而今天,祿鯤和羅本等人,卻將他極力迴避的怪獸,偷偷地擺在了他的面前。令他頓時進退兩難。

    誠然,以他眼下所掌握的實力和威望,將復興社解散,不過是一揮手的事情。但是,這一揮手,必然令無數有志之士心冷,令無數熱血少年瞬間失去奮鬥的方向。甚至直接毀掉的,是他自己一直熱衷實現的平等政治。而任由其繼續發展壯大,朱重九卻不知道該如何引導和掌控,才能令其不至於走向最初理想的反方向。他沒有管理這麼大一支政治派別的經驗,也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他甚至連怎麼行駛自己這個「盟主」的權力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此刻所掌握的,絕對是一把雙刃劍。砍死對手瞬間變得容易了許多,想用來自殺恐怕也非常簡單。

    「復興社共有成員兩千七百四十三人,草民帶來了名冊,社綱和暫行內部經緯,請主公過目!」見朱重九臉色越來越凝重,教諭高啟也硬著頭皮向前半步,雙手奉上一大摞文檔。

    「當初報紙上的「原君」「原儒」等論,就是出於你手吧!」朱重九的眉頭迅速挑了挑,伸手接過文檔,順口問道。

    既然復興社的誕生,與當初的輿論戰有關,在場當中,就肯定有人是那幾篇最重要文章的執筆者——青丘子。而據他瞭解,無論是祿鯤,還是羅本,所寫的文章都是四平八穩,絕不會如「原儒」「原君」中所表現得那樣,酣暢淋漓,慷慨激烈。

    那幾篇膾炙人口文章中,充滿了年青人特有的銳氣。所以,青丘子只能是看上去還不到若觀之年的高啟。或者,青丘子並非一個人,而是以高啟為首的一群少年才俊。

    果然,不出他所料。聽他提起《原君》和《原儒》兩大名篇,高啟臉色立刻開始發紅,又拱了好幾下手,才用極小的聲音回應,「不敢欺騙大總管,那兩篇陋作,的確出於草民之手。不過也是祿大人先給提了綱領,草民才勉力為之,草民,草民實在不敢一個人獨貪其功!」

    「文章的確寫得很好,朱某都拜讀過,對其中許多觀點極為讚賞!」朱重九將復興社的名冊、社綱和內部組織構成方略等文件放在一邊,笑著鼓勵。「今後這類文章不妨多寫一些,大總管府欲行新政,總得讓世人知道新政到底來自何方?又身為何物?!」

    「草民遵命!」高啟喜出望外,立刻躬身施禮。

    「你現在只是教諭?」朱重九客氣地攙扶了他一下,然後笑著追問。

    「草民原來在集賢館攻讀,最近才去了大學做教習!」高啟想了想,非常小心地回答。

    「做教習太屈才了。朱某身邊缺一名參軍,不知道青丘子可願為之?」朱重九搖搖頭,笑著發出邀請。

    眾人聞聽,眼睛頓時都是一亮。誰不知道,朱總管的參謀本部,是最培養人才的地方?凡是當過參軍者,無論是哪一級,只要外放出來,差不多都能獨當一面。如羅本、陳基、馮國用和劉伯溫,最早也都做過一段時間參軍,幾乎轉眼之間,就被委以重任。

    「草民,草民,草民願為大總管粉身碎骨!」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中,高啟再度躬身施禮。

    「就先做宣政參軍吧,主要職責是替朱某起草文書,宣揚我淮揚政令!」朱重九伸手將對方扶起來,笑著宣佈,「品級與明律、中兵參軍相同,暫時歸樞密院總參謀部調遣。此番北征,你隨朱某同行。除了本職任務之外,你還需要花費一點兒時間和精力,把復興社的宗旨、任務和今後發展方向明確下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隨便寫一個粗淺的東西來給朱某過目。咱們要麼不做,既然做了,總得像個模樣!否則,非但我這盟主聽起來像個綠林強盜,你們這些社員也無法在世人面前揚眉吐氣!」

    「是,卑職必不負大總管所托!」高啟再度躬身下拜,肩膀微微顫動。

    注1:輿論,最早出自晉書,「自古聖賢,樂聞誹謗之言,聽輿人之論」。三國時,已經與現在漢語中輿論意思差不多。《三國志‧魏‧王朗傳》:「沒其傲狠,殊無入志,懼彼輿論之未暢者, 並懷伊邑」。

    注2:此乃朱大鵬這個歷史盲的個人觀點,非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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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6: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異變 (中)

    「不必多禮!」朱重九伸手虛虛扶了一下,笑著鼓勵,「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所以咱們每一步都必須慎重。不過你也無需太緊張,反正咱們淮揚所行之事,多是前人聞所未聞,所以也不差這一件!」

    對於華夏復興社最終到底會成長為一個民族的脊樑,還是會像另一個時空當中許多政黨那樣,品嚐過權力的滋味就迅速墮落,此刻他心裡其實一點兒把握都沒有。但好歹他見到的東西,比羅本、高啟等人多一些,知道哪些問題一定要防患於未然。所以與其強行將華夏復興社解散,把組建政黨的機會讓給別人。還不如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試上一試,至少在他活著的時候,能避免華夏復興社踏入歧途。

    想到這兒,朱重九又笑著將面孔轉向羅本。「此番北伐,貫中的任務絲毫不比徐達簡單。他只負責攻城掠地,但將城池打下來之後,咱們淮揚大總管府能否站得住腳,能否讓將士們的血不白流,就要看貫中的了。如果還來得及,我希望你這個副盟主,把復興社的成員也帶上一部分。大夥既然以華夏復興為己任,該承擔風險的時候,總不能落在別人後邊!」

    羅本鄭重行了個禮,大聲匯報:「啟稟主公,卑職已經私下叮囑過社中骨幹,前往大總管府報名!但為了避免授人口實,所以在選拔之際,才沒將他們是不是復興社成員的情況考慮在內!」

    「嗯!」朱重九滿意地點頭。

    雖然祿鯤和羅本等人瞞著他暗中結社之舉,讓他心裡多少有點彆扭。但是這兩個人倒也不是為了給其自身網絡爪牙,更不是在由著性子胡鬧。至少,有危險和困難讓復興社的骨幹先上,非常符合支他的設想。而在朱大鵬的相關記憶裡,「有危險和困難黨員先上」與「有好處黨員先撈」,恰恰是兩個政黨爭奪天下時勝負的關鍵。

    「啟稟主公,卑職,既然主公不介意華夏復興社的存在,卑職也想申請成為其中一員!」剛剛將自己從與華夏復興社的關係摘出來,此刻,張松又唯恐自己被排斥在這一明顯即將崛起的政治派系之外,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請求。

    「目前,加入復興社有所什麼規矩沒有?」朱重九輕輕皺了下眉頭,低聲向羅本等人詢問。

    「只要有社員介紹,並且發誓永遠遵守社規,永遠忠於主公即可!」

    「最初只是想結一個文社,所以規矩定得就簡陋了些!還請主公勿怪!」

    「因為還沒得到主公的首肯,所以一切規矩都很潦草。只圖日後改起來相對方便!」

    羅本、祿鯤、和高啟三人臉色都微微一紅,先後低聲回答。

    『還好不是交十兩銀子就發一個銀桃子!』朱重九聽了,心中暗自慶幸。隨即,搖搖頭,低聲道,「既然要承擔起復興華夏的使命,招收社員時,就該寧缺毋濫。從前招收的,我就不管了。從現在起,每個申請加入者,必須找到三名引薦人。並且要手寫申請書一份,表明自己加入的心願和理由。社裡收到其申請後,必須由七個人以上商議表態,一致認定可吸納其入內時,才能接受此人的申請。此外,復興社內部,還該具體劃分為多個層次,層層相疊。我這個盟主不可能事必躬親,一些問題,就交給下面的各級主事去處理。而處理結果上報之後,更高一級的主事有權力做出糾正。至於日常決策,也不是各級主事一個人說的算。而是召集同一級社員商議,最後少數服從多數......」

    另一個時空裡的朱大鵬遠離政治,所以對黨派內部的具體運作方式僅僅瞭解只鱗片爪。但是就是這些只鱗片爪的記憶,已經足夠讓羅本、祿鯤、和高啟三人悚然動容。

    「主公,主公真是,真是奇思妙想!」

    「主公所言,令,令微臣茅塞頓開!」

    「主公大才,微臣佩服!」

    「你們先別忙著佩服,這裡邊需要你們具體完善的地方多著呢。甚至第一件事情,就不簡單。首先,引薦人不應該是白當的。」朱重九笑了笑,繼續輕輕搖頭,「為了防止胡亂引薦,咱們得把醜話說到前頭,日後被引薦者如果做出貪贓枉法,或者瀆職叛社之舉,引薦人必須承擔連帶責任!」

    扭頭看了一眼臉色發白的張松,他又鄭重補充:「就從張松開始吧!他做第一個申請人。而朱某做他的第一個引薦人。其餘兩個他自己找,申請書也必須他親自寫。將來他要是出了問題,朱某自當給所有社員一個交待!」

    「主公大恩,微臣當結草啣環以報!」張松聞聽,又驚又喜。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兩隻眼睛裡頭熱淚滾滾。

    「你看,就憑你亂行跪禮這一條,我就可以說你不合格!」朱重九伸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笑著打趣。

    「忘了,忘了,微臣是高興得狠了,一時竟然忘了!主公說不跪,微臣就不跪。以後微臣除了主公之外,天王老子都不跪!」張松訕訕地站起來,一邊解釋,一邊用手掌抹淚。

    他是當年走投無路之時,才臨陣倒戈投降淮安軍的,因此在大總管府內沒有任何根基。而他所承擔的內務處主事之職,又是最容易得罪人。如果哪天真的失去了朱重九的支持,恐怕轉眼就要身敗名裂。所以這幾年來,張松做任何事情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就落到周興、來俊臣同樣的下場。(注1)

    而今天,朱重九居然主動要做他加入華夏復興社的第一引薦人,無疑,就向帳下所有文武亮明了一種態度,即,他張松是大總管的心腹,大總管就是他的根基。若是誰不開眼想找他張松的麻煩,首先得過大總管那一關。

    「你啊,這個膽小怕事的性子,這幾年也的確夠為難的了!」見張松激動成如此模樣,朱重九忍不住又笑著搖頭。「這下行了,不用再一門心思想著轉任他職了?反正無論你犯了什麼錯,我這個大總管都有督導不利之責!」

    「不敢,不敢!」張松聽了,立刻又揉著眼睛搖頭,「卑職,微臣,微臣保證,今後不犯任何錯誤。哪怕是無心之失,也絕不敢輕易犯下,讓大總管丟臉。微臣如果做不到,願,願天打雷劈!」

    「行了,你不用發誓了。我信你!」朱重九用力拍了張松一下,笑著回應。「原本答應過你,有機會就讓你專門去管鑄錢,把內務處的差事交給別人。但眼下北伐在即,本總管實在找不出太合適的人來替代你。所以你還是繼續幹著吧。總之一句話,做內務處主事,就不要怕得罪人。否則,你討好了別人,等同於得罪了朱某!」

    注1:周興、來俊臣都是歷史上著名的酷吏,失去寵信後都遭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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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異變 (下)

    「若是有負主公,微臣願意提頭來見!」張松緩緩後退了半步,正色施禮。

    他為人圓滑,做事精於算計,無論當初在蒙元那邊,還是後來在淮揚大總管府裡頭,名聲都不怎麼樣。但是,這卻不意味著他自己天生就想做一個奸佞。事實上,投奔淮揚之後這些年來,他比任何人都潔身自好,都在努力做一個良臣。因為只有這樣,他這個毫無根基的外來戶,才能在大總管府內擁有一席之地。也只有因為這樣,下一部新修的史書當中,他張松才會落下一個好名聲,而不是兩邊都不討好的逆子貳臣。

    但是今天,朱重九卻主動送了一個根基給他。讓他從此以後能與徐達、劉子雲等人一樣,以大總管的嫡系親信而自居。同時,也徹底打碎了他繼續圓滑下去的念想,讓他必須對自己未來的定位做出一個選擇。

    以張松的智力水準,這個選擇題一點兒都不難。大總管府早晚會一統天下,對此,張松深信不疑。而只要朱重九活著,徐達也好,胡大海也罷,甚至穩坐第二把交椅的蘇明哲,都沒任何可能取而代之。對此,張松同樣相信自己的判斷。那麼,只要能繼續緊抱朱重九的大腿,他就不怕得罪任何人。而無論他努力討好了誰,哪怕跟周圍所有人都攀上了交情,只要失去了朱重九的信任,他的所有努力照樣要付之東流。

    人精神與氣質,往往會極大地受心理所影響。當做出選擇的瞬間,張松整個人的面目就頓時為之一變。以往那種油滑圓潤的感覺統統消失不見,代之的,則是一抹不加掩飾的幹練。

    「很好,我記住你今天的話!」感覺到了張松心態的變化,朱重九滿意地點頭。「你下去做事吧!北伐之後,大總管府所控制的區域會越來越廣,內務處的事情也會越來多。你,還有你手下的弟兄們,都需要及時做好準備。」

    「微臣遵命!」張松又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監察院也是一樣。雖然監察院無需派出人手隨同大軍一道北伐,但該做的事情,特別是輿論上的爭奪,還是不能放鬆。」沒等張松出門,朱重九又迅速將目光轉向祿鯤,鄭重叮囑。「同時在淮揚內部,也要力爭讓大夥通曉,眼下遠未到馬放南山時候。妥歡帖木兒雖然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但此番北伐,卻未必如大夥想得那般容易。所有人必須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就當作,當作是一場趕考吧。」

    稍作斟酌,他直接從記憶裡引用了一個成熟的詞彙。「不過主考官不是皇帝,而是從徐州到大都之間,所有北方百姓。考過了,咱們今後一統全國可能就輕鬆些。萬一考不過,恐怕就得轉回家來,繼續老老實實用功。誰也甭指望天上能掉餡餅!」

    「是!」涉及到國事的時候,祿鯤可不敢擺什麼岳父的架子。也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大聲回應。

    「任務最重的,恐怕還是你這兒。」衝著他笑了笑,朱重九將目光又轉向羅本。「治天下向來就不比打天下簡單,這幾年你做揚州知府,應該對此深有體會。而咱們淮安軍之所以能屢克強敵,與淮揚三地的各級官府施政得力息息相關。否則,弟兄們根本不用打仗,光為了四下平叛,就得活活累死!」

    「微臣明白!」羅本後退半步,認真地拱手。

    「雖然北伐路上人才匱乏,但選拔官吏的時候,依舊不能過於隨意!」唯恐他掉以輕心,朱重九想了想,繼續叮囑,「遠的咱們不說,昔日王荊公變法之所以變出了流民萬里來,恐怕用人過於隨意要佔很大因素。而一旦手下的人都是貪官污吏,再好的政令,執行下去也得變了模樣。反過來,待引得天怒人怨,若說王荊公本人沒一點兒責任,那也的確是在哄鬼!」

    「微臣明白,前車之鑑,後事之師!」羅本再度站直身體,鄭重回應。

    這個時代可不是後世,有梁啟超和列寧先後給王安石做書立傳。這時候南宋剛剛亡國七十餘年,而南宋自定都餘杭,到崖山落日,都時刻未曾忘記反思靖康之恥的成因。從飽學之士到普通讀書人,都廣泛地認為,王安石是導致大宋南渡的第一罪魁禍首。

    這個觀點對王安石未必公正,卻足以令後來者對王安石的許多做法引以為戒。特別是在選拔官吏方面,羅本即將擁有的權力,絲毫不比當年的王安石小。萬一他犯下同樣的錯,對大總管府未來的影響,恐怕也不亞於當年的王安石對趙宋。(注1)

    「你明白就好!咱們所走的,是前人不曾走過的路,所以務必處處小心。成,則開創了一個時代,敗,恐怕你我都會成為千古罪人!」見羅本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朱重九笑著總結。

    隨即,他又迅速將目光轉向了高啟,「華夏復興社的社規,宗旨,還有組建架構,我會在北伐途中,跟你慢慢探討,一步步完善。無論最終結果如何,第一條,朱某建議你現在就寫下來,華夏復興社,永遠是華夏的復興社。忘記了華夏兩個字,它就什麼都不是!」

    「是!」高啟聽得似懂非懂,皺著眉頭拱手。

    「你們都去忙吧。我還需要處理一些別的事情!」朱重九無法跟大夥解釋自己記憶裡的那些東西,所以也不願意多囉嗦。揮揮手,命令三人自行離開。

    祿鯤等人當然不敢多浪費大總管時間,齊齊施禮告退。望著他們的背影在門外去遠,朱重九輕輕嘆了口氣,轉回書案後,重重跌坐於椅子上。

    他想給自己倒杯熱茶來提提神,但手握在茶壺上,卻忽然失去了力氣。顫顫巍巍,顫顫巍巍,好半晌,才將壺嘴傾斜了下來,卻又把茶碗碰到了地下,「嘩啦」一聲,摔了個粉碎。

    「主公小心!」正在當值的近衛連長耿天壁聞聽,趕緊推門衝了進來,躬身扶住朱重九的一隻胳膊。

    「沒什麼大事兒,路上有點兒累了,一直沒緩過來!」朱重九笑了笑,低聲吩咐,「趕緊進來把地上的碎茶碗收拾了。然後去跟我弄一壺熱酒過來。別跟其他人提起這事兒,沒必要讓大夥跟著擔心!」

    「是!」耿天壁性子非常謹慎。小聲答應著蹲下去,迅速撿起地上的碎片,然後快步走出,從外邊輕輕合攏屋門。

    「這小子,倒頗有乃父之風!」朱重九笑了笑,望著他的背影輕輕點頭。

    耿天壁是耿再成之子,按照這個時代某種心照不宣的慣例,此人講武堂畢業之後,就直接到了近衛旅中任職。一方面,等同於耿再成向朱重九表明自己的忠心。另外一方面,則是為耿天壁本人的將來鋪路。

    此舉並非朱重九的獨創,此刻各方諸侯身邊,都存在類似的情況。而如果有人認真地究其本源,則會驚詫地發現,這竟是蒙古開國皇帝成吉思汗所創立的怯薛制度。只是換了一個名字,手法略加改進而已。

    每個人的眼界和行為,都會受其所生活的時代影響,誰都無法例外。即便以朱重九為首的淮揚眾人皆把「驅逐韃虜」當成了人生目標,但他們的很多行為方式,其實在不知不覺間,就打上了草原文明的烙印。而朱重九本人,情況則更為複雜。非但有一部分思維繼承於所處時代,另外還有一部分思維,則繼承於另外一個時空的數百年後。這兩種思維不停地碰撞、交織、融合,導致他無論看什麼事情,切入點都於周圍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就拿華夏復興社悄然誕生這件事來說吧,如果不曾擁有另外一個時空朱大鵬的記憶,也許朱重九會非常歡欣鼓舞。即將在天氣轉暖後就進行的北伐,不但需要一支規模龐大的軍隊,並且需要能為這支軍隊解決後顧之憂的官吏隊伍,以及深入到各行各業的社會動員能力。而華夏復興社的出現,則恰巧補齊了他所面臨的兩大短板。讓官吏的選拔更為簡單有效,也讓大總管府的社會動員能力直接深入到了民間。

    但以上都是所有大總管府核心人物都能看得到的好處,雖然他們未必能使用另一個時空中的後世詞彙,也未必如另外一個時空中人總結得那樣清晰。但是,朱重九所看到的,卻不僅僅是益處,而是這裡邊所存在的巨大危險。

    世襲罔替,如果一個政治團體的首領都要世襲的話,可以預見,他即將建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哪怕口號再動聽,哪怕自稱要指引全人類,卻掩蓋不了其尚未擺脫封建矇昧的現實。

    至於其他條款,朱重九還沒有細看。但心中已經不敢奢求,由祿鯤、羅本和高啟等人自行摸索出來的政黨綱領,能達到多高的高度。因為據他所知,人類歷史上首領需要世襲罔替的政黨,只存在於朝鮮半島北方。而半島北方究竟落後到什麼模樣,在朱大鵬那個時代卻有目共睹。

    換句話說,朱重九被自己所看到的,更深層次的東西給嚇到了。一時間除了將華夏復興社的組織和領導權力直接抓在手中之外,他根本想不到更好的應對之策。而這個臨時想到的應對之策,也無法讓他徹底安心。畢竟,華夏復興社從籌備到誕生,再到現在開始蹣跚學步,都是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的。長時間以來,根本未曾受到他的半點影響,也絲毫未曾由他來掌控。

    所以,他今天才說了那麼多話,並且將自己弄得非常疲憊。他自己不想承認,卻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心中的徬徨與不安。他親手建立的淮揚大總管府,親手打造了新興的工業和全新模式的商業,但是,他今天卻隱隱約約有一種預感,淮揚大總管府,還有淮揚各地眼下正在快速發展成長中的一切,早晚都會脫離他的掌控。至於脫離他掌控後的大總管府和新興力量,究竟會走向何方,卻是他也無法預知!

    也許是天使長出了潔白了羽毛,也許是天使長出了魔鬼的翅膀和犄角,無論是哪一種結果,唯一不變的就是,它都會高高地飛起來,再也不受任何個人的左右。

    「一輩子管不到兩輩子事情!後人自然有後人的智慧!」頹坐於桌案後良久,朱重九依舊無法對華夏復興社的未來發展理出半點頭緒。最後只好長嘆一聲,搖頭站起。

    即便能掌控,也不過是幾十年的事情。而幾十年後他必將身死,下一代人走向何方,是賢是愚,終究已經與他再無干係。如是想來,自己死後洪水滔天,和死後霞光萬道,其實已經沒太大差別。自己這輩子,能做的也就是把自己看得到的東西盡力做到最好罷了!

    正鬱悶間,耳畔卻又傳來幾聲清脆的嬰兒啼哭,「哇哇,哇哇,哇哇.....」。隨即,後門被輕輕推開,祿雙兒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兒,緩緩走了過來。「夫君,孩子想他阿爺了。你看他,眉眼長得有多像你?!」

    注1:南宋自趙構開始,就逐步檢視王安石變法的得失。一步步將王安石從孔廟中請了出來,一步步開始正視變法的危害。而到了理宗時代,則開始走向另外一個極端。真正給王安石平反,則要到了清末。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為了給變法張目,開始重新拔高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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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7: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年關 (上)

    無論朱重九本人對北伐的成功存在多少疑慮,淮安軍在天氣轉暖之後向大都方面用兵,都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佔據了最方便運送人馬和輜重的大運河南半段,目前控制地域又與蒙元中書行省緊緊相連,如果放著妥歡帖木兒父子送上門來的機會都不把握的話,淮安軍這些年來所倡導的「驅逐韃虜」便成了一句空談。非但在與腐儒爭奪話語權方面會遭受全面潰敗,全軍將士,特別是那些從徐州開始就追隨在朱重九身後的中下級軍官,也會在一瞬間迷失人生方向。

    此外,蒙元那邊,也不會永遠地亂下去。據軍情處安插在大都及陽曲的細作發回來的密報,就在淮安軍的主力結束對泉州的討伐,開始梯次北返的同時,蒙元那邊的一些有識之士,也相繼站了出來,勸諫妥歡帖木兒父子放棄自相殘殺,共同捍衛祖宗基業。

    他們的努力頗見成效,首先打動了愛猷識理答臘所依仗的鐵桿支持者,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兒,讓其主動將一支兵馬撤到了飛虎嶺以西,暫時放棄了對大都路的威脅。而妥歡帖木兒所新封的樞密院同知李思齊,也不想將老本兒跟察罕帖木兒拼光,主動自紫荊關上書給妥歡帖木兒,勸其放棄對奇皇后和太子兩個人的追究,父子夫妻重歸於好。(注1)

    那妥歡帖木兒原本就打算在自己死後,將皇位傳給太子。心中亦放不下與奇皇后多年的患難夫妻之情。先前所做出的大部分反應,不過是被迫自保而已。此刻接到了李思齊的奏摺,頓時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台階下,滿腔殺氣就迅速化成了繞指柔情。略作斟酌之後,乾脆下了一道明詔給愛猷識理答臘,宣佈父子之間先前種種,不過是奸臣挑撥之下發生的誤會。只要太子肯護送奇皇后返回大都,則父子之間可以盡釋前嫌。並且願意仿照唐高祖與秦王李世民的舊例,由太子奉旨監國,而自己避居宮內,從此頤養天年。

    這一步,退得的確足夠大,讓太子愛猷識理答臘無法不動心。然而他麾下的另外一心腹重臣搠思監卻堅持認為,妥歡帖木兒此舉,不過是一個慣用伎倆。當年他對付伯顏、脫脫等人之時,也都是給與了足夠的好處,令對方麻痺大意。然後再突然出手致人於死地。如今同樣的招數用於自家親生兒子頭上,他最後也絕對不會手軟。否則,就不會預先設定前提,要求愛猷識理答臘護送奇皇后返回大都,而不是現在就交出所有權力了。一旦愛猷識理答臘母子上當,進入了當朝禁軍和李思齊的勢力範圍,結果必將是四下里伏兵齊出,轉眼被擒獲為階下囚的悲慘結局。

    愛猷識理答臘不敢相信自家平素昏庸糊塗的父親竟然有如此狡詐的一面,只好去向他的母親奇皇后問計。而奇皇后到了此刻,已經徹底亂了方寸。抹著眼睛抽泣的半響,才哀怨地回應,「俗話說,最是無情帝王家。更何況,是咱們母子對不起你父皇在先。無論他做什麼,都有足夠的理由。具體做到哪一步,為娘的怎麼可能猜測得到?!」

    愛猷識理答臘聞聽,心中的興奮立刻就冷了下去。越是琢磨,越覺得自家父親實在退讓得過於容易。反覆思量之後,乾脆打著為父親牽制阿魯輝帖木兒的旗號,徹底留在了冀寧路,並且以監國太子的名義,向雲中、大同一帶派遣官員和軍隊,擺出準備長期割據太行山以西,跟他父親分庭抗禮的姿態。

    如此一來,父子之間在短時間內和好如初,顯眼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但雙方之間的內戰,卻在一群有心人的奔走下,迅速宣告結束。中書行省沿著太行山及其北向餘脈一分為二,西側盡歸太子愛猷識理答臘,東側依舊暫時歸妥歡帖木兒這個大元皇帝。而陝西和甘肅兩大行省的蒙元文武,暫時也放棄對冀寧的攻打,集中起全部力量,準備應付開春後來自汴梁紅巾的挑戰。

    蒙元內部的混亂與紛爭暫時告一段落,對淮揚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利好消息。所以接到細作冒險送回來的情報之後,淮揚大總管府上下,就愈發努力地加快的北伐的準備。誰也不敢保證,眼下修煉演蝶兒秘法已經修煉到了如醉如痴地步的妥歡帖木兒,會不會哪天徹底決定放棄紅塵俗世,一心去尋求長生大道。那樣的話,蒙元的各方勢力,就會因為妥歡帖木兒的果斷退位而重新整合為一體。淮安軍北伐路上所面臨的風險和挑戰,也必然會成倍地增加。

    時不我待,越拖,對淮安軍越不利。雖然誰都知道,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根本無法打仗。再著急,出征的時間都得定在開春之後。但整整一個冬天,大總管府以及其所屬的各級衙門,都如同汛期的水車一樣高速地旋轉著。武器、彈藥、軍糧、甲冑,還有各種被研磨成粉末,搓成丸子、分裝成小包的藥材,沿著運河與道路,成車成船的運往了徐州。

    講武堂、華夏大學,也一整個冬天都沒停煙火。臨時騰出來的教室中,年青的官員們抓著講義和粉筆,將自己所掌握的治理地方經驗,毫無保留地介紹給剛剛招募來的大總管府幕僚,以期他們能在短時間內掌握基本的為官要領,將北伐途中收復的各地,以最快速度變為大總管府治下的穩定領土。

    而幾個主要城市近郊的大校場上,人喊馬嘶聲更是不絕於耳。打仗並不一定人多就能贏,十個訓練有素的精銳戰兵,相互配合起來,能將一百個鄉勇趕了鴨子。隨著戰鬥經驗的增加和講武堂填鴨式培訓,眼下朱重九所倡導的精兵政策,已經深入到了整個淮安軍的骨頭裡。無論是開春後即將奔赴戰場的第一、第三、第四、第七軍團,還是奉命留守後方的第五軍團,都抓緊最後的時間,對麾下新兵老兵進行新一輪打磨。甚至連剛剛經歷過一輪選拔的輔兵各部,也冒著刺骨的濕氣與寒氣,繼續跑步出操,努力提高士兵們身體各項指標。距離年關還有大半個月,距離開春也有二十幾天功夫。如果這段時間有人表現出色,進步迅速,依舊有希望被選拔進戰兵隊伍。那已經不光意味著是十五畝地和每級功勞兩畝田地的獎勵,並且意味著他們從此徹底告別原來的生活。改換門庭,甚至有朝一日像劉子云、朱強、徐達等人那樣,光宗耀祖!

    第一軍團副都指揮使,副樞密使劉子云在從軍前,只是一個靠敲詐勒索混飯吃的野牢子。淮揚水師都指揮使朱強,當年只是船幫中的舵手。而第三軍團都指揮使徐達的出身更差,居然是連大字都不識得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流民。類似的還有第四軍團都指揮使吳煕宇、第三軍團副指揮使王弼、工局主事黃正等人,細算起來,他們哪個當年不是徹頭徹尾的草民?而他們跟了大總管之後,就能成為手握重兵大大將,肩負重任的干臣。照目前情景,少不得在不久後還要名標凌煙,為萬世敬仰。如此快速崛起的人生軌跡,讓其他的草民家的孩子,怎麼可能將他們視為人生楷模?

    參軍,跟著朱總管去北伐,保著朱總管做皇帝,然後在論功行賞的時候也撈個一官半職,在這個冬天裡,幾乎成了許多普通人家少年人的最終夢想。為了夢想的實現,他們連死都能豁得出去,又何懼濕冷的天氣,和一兩次失敗的選拔?

    「常先雲,出列。帶領你手下全體弟兄,前方一百大尺處矮牆,持械五次往返翻躍!」看著少年們那火熱的眼神,輔一團總教頭周昌就好像看到當年的自己,揮舞了一下木頭做的假手,大聲吩咐。

    「是!」被臨時任命為輔兵都頭的常小二大叫著衝到自己所在的隊伍最前方,單手舉起木頭做的假火槍,大聲疾呼,「弟兄們,跟我上。臘月二十七還有一輪選拔,能不能過,就看這幾天的了!」

    說罷,猛地以哈腰,整個人如同閃電般竄了出去。略有些肥碩的屁股,隨著雙腿的邁動上下起伏。

    「嘿嘿嘿......」他身後,則響起一陣低低的哄笑聲。但是很快,哄笑聲就被急促的腳步聲所吞沒。輔一團一營三連三都的少年們,一個個跟在常小二身後,就像一群剛剛學會捕食的花豹。而按照淮安標準一百大尺的木牆後,則隱藏著他們假想中的獵物,蒙元官兵或者鄉勇。

    機會對每個人都是均等的,特別是在戰場之上,能不能活著立功,全憑各自的本事。經過數年的潛移默化,朱重九的一些平等觀念,已經慢慢滲透進了普通百姓的心裡。雖然眼下淮揚各地,也做不到真正的人人平等。但至少普通人的眼睛裡,看到了更多的上升的機會。並且知道自己付出了努力之後,通常都能獲得回報。

    「老子要當大將軍,掛印封侯!」在一片急促的腳步聲中,常小二忽然低低的喊了一聲,單臂支撐,從木頭搭建的矮牆上一躍而過,宛若鯉魚越過了龍門。

    注1:陽曲,元代冀寧路的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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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7: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年關 (中)

    「手端平,端平,端穩點兒,沒吃早飯麼!還是昨天夜裡漏了油,把力氣都洩在褲襠裡頭了?!」同樣的時間,大都城外的校場上,剛剛被起復的兵部侍郎李漢卿瞪著眼睛,面目猙獰。

    站在他面前的,是三千多名剛剛徵募來的勇士,一個個被罵得灰頭土臉。

    早飯的確吃過了,並且每個人都給了滿滿的一大碗乾飯。但是,從早晨到現在,已經足足過去了兩個半時辰。這一天中的第二次用餐時間,卻遲遲未至。如今大夥的肚子,早已前胸口貼上了後脊樑骨。餓到這種地步了還讓人端穩了一根木頭棍子反覆前刺,這不是純粹的耍傻子玩呢麼?

    肯應募到朝廷新組建的護國軍吃糧的,沒一個是傻子。相反,他們在大都城周圍的十里八鄉,也都算是響噹噹的人物。平素交遊廣闊,見識高遠,又甚講義氣,拳頭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馬。只是,再粗的胳膊,都擰不過大腿。朝廷忽然一道詔書頒下,命有鄉間有勇力者入軍護國殺賊。地方官員就直接按照名氣開始拉人。『您不是武藝高強麼?您不是平素號稱及時雨,忠孝郎麼,過來按個手印兒,這身新衣服就歸您了!穿著它自己去衙門報導,三天後趕赴大都城替皇上效力!不去,不去那就是抗旨不尊,後果是什麼,您自己掂量掂量......』

    能在民間橫著走的大俠小俠們,通常都知道自己惹得起誰,惹不起誰。反覆掂量過後,除了極少一部分人連夜出走,逃往了南方之外。大多數都收拾起平素敲詐勒索來的錢財,遣散了門下徒子徒孫,老老實實地去衙門應募了。這一走,就從此蕭郎是路人。

    護國軍,全稱叫做忠義護國軍。是妥歡帖木兒在與他自家兒子反目之後,特地著令兵部建立起來的一支新軍。該支軍隊棄用了以往大元精銳必備的弓弩和長矛,代之的是軍器局重金打造出來的火槍和火炮。每一支槍管和炮管都是用青銅所鑄,價格高得嚇人。但每一桿火槍和火炮的質量,都經過六指郭恕的親手檢測,絕對不會再像原來那樣,動不動就炸膛,殺死自己人的效果比殺死敵軍還好。

    說來也怪,花費這麼大的代價打造了純火器部隊,今年大元的國庫居然沒有見底兒。這裡頭首功還得歸在跑路的前宰相哈麻頭上。若不是他在任期間放棄了消滅淮揚的企圖,果斷休生養息,並且果斷模仿淮揚那邊在桑乾河兩岸大開工廠作坊,大力興辦牧場養綿羊,大元朝的國庫裡,肯定收不上那麼多的稅銀來。至於第二號功勞,就得感謝那些跟著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一道謀逆的亂臣賊子們了,正是因為下狠手抄了他們這些人在大都和保定、順德、永平等地的家產,朝廷才有了 更多的盈餘。才能不計成本地將妥歡帖木兒心動已久的純火器軍隊,落在了實處。

    至於這支軍隊的主將,自然也不能再選擇禿魯帖木兒和定柱這些老朽。前者是哈麻的妹夫,雖然早就暗中開始大義滅親,可哈麻至今還未死,誰知道他們之間會不會藕斷絲連。後者則是相權在握,如果再有了兵權的話,就可能會變成第二個伯顏、脫脫或者哈麻。而妥歡帖木兒卻不敢保證,自己兩年後還有力氣再幹掉一個丞相。

    所以反覆權衡之後,妥歡帖木兒痛下決心,把忠義護國軍的指揮權,交給了剛剛從民間找回來的哈剌章手裡。

    那哈剌章乃是前前丞相脫脫的長子,在其父「蒙冤亡故」之後,與其弟三寶奴一道,很是受了一番苦楚。甚至一度按照父親的貼身書僮李漢卿的主意,長時間假死埋名。直到前一段時間哈麻罷相,妥歡帖木兒聽了定柱的建議,下令替脫脫平反昭雪,兄弟倆才又在李漢卿與蛤蝲班等人的保護下,重新返回大都,叩謝皇恩。

    昭雪自然得有所補償。於是乎,蛤蝲章又從罪人之子搖身一變,成了大元申國公,平章政事,兵部尚書。其弟三寶奴也封了個齊郡公,治書御史。蛤蝲章與三寶奴兩個感激泣零,多次主動入宮叩謝皇恩。妥歡帖木兒見他二人心誠,加之手上的確沒有太好的人選可用,乾脆直接授予軍權,盼哈剌章繼承乃父未竟之業,早日蕩平淮揚。

    兄弟二人這口冷灶再度點起了火,李漢卿、龔伯遂、沙喇班三個曾經陪著脫脫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的難兄難弟,當然也不能被遺忘。於是乎,時隔兩年多,兵部侍郎李漢卿、河南江北行省參知龔伯遂,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全都官復原職。鑑於眼下大元朝的實際情況和三人的能力,妥歡帖木兒又特地讓丞相定柱下了一道命令,著李漢卿、龔伯遂和沙喇班都進入忠義護國軍,輔佐哈剌章與三寶奴兄弟訓練士卒,排演陣列,準備為國殺賊立功。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儘管哈剌章本人是個公子哥,連他父親脫脫的十分之一本領都沒學會,但李漢卿、龔伯遂和沙喇班三個,卻因為常年追隨於脫脫鞍前馬後,得了幾分真傳。眼看著蛤蝲章、三寶奴兩兄弟都不知所措,三人商量過後,乾脆直接替主帥代勞,接管了所有軍中事務。從日常訓練、軍紀維護、人員陞遷獎懲,到糧草補給、武器配發儲備,全都動手包辦。

    如此一來,蛤蝲章和三寶奴兩兄弟算是輕鬆了。底下那些剛剛被強徵入伍的「義士」們,可就倒了大黴。雖然他們平素在街巷和鄉間也都是以一當十的人物,但是跟當年脫脫的帳下精銳親兵比起來,卻根本不夠看。更甭說李漢卿還有心拿他們跟淮安軍的精銳做比較,發誓要讓朱屠戶血債血償。

    於是乎,整個冬天,大都城外的校場當中,每日都是一片鬼哭狼嚎。李漢卿堅信慈不掌兵,所以根本不在乎訓練時的傷亡損耗。反正隨著城市規模的擴大和牧場的迅速增加,城內城外無所事事的「大俠小俠」們也越來越多。訓練時死掉十幾個,傷殘幾十個乃至上百個,很快就又能讓各地官府再給「招募」補齊。而中書省的地方官員們,也願意將各自治下的「刺頭」們盡數送入軍中。反正無論是最後留下,還是訓練時死了,殘了,這些人都不可能再回去橫行鄉里,無形中,等同於維護了地方安寧。

    但光是嚴加操練,未必就能打造出一支無敵雄師。脫脫死後這些日子,李漢卿除了安頓蛤蝲章和三寶奴兩兄弟耗費了些時日之外,其他大部分功夫都花在了四處遊歷,增加見識上。他不但化妝成道士,在近距離裡上觀察過淮安軍,還曾經偷偷去過和州,去過池州,去過汴梁。經歷一番總結後,他得出結論。一支軍隊想百戰百勝,想讓弟兄們百死而不旋踵,除了訓練嚴格,賞罰分明,武器犀利之外,還需要讓隊伍中的絕大多數人,都相信他們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義的,相信他們的主帥正領著大夥替天行道。而他李漢卿眼裡的正義,與朱屠戶等人絕不相同。朱屠戶和朱乞丐、劉福通等「賊子」眼裡的正義是「驅逐韃虜」,他李漢卿眼裡的正義,卻是「剿滅叛匪流寇,還天下太平!」

    而支持他李漢卿自己相信自己的正義,或者想方設法讓別人相信他們站在正義一方的辦法就是,將朱屠戶等人沒造反之前的「安寧富足」,與朱屠戶等人造反之後的「混亂貧困」反覆比較,讓忠義護國軍上下每一個人都相信,他們之所以日子越過越差,之所以被強徵入伍,不是因為大元朝廷政令失當,而是朱屠戶造了反,導致朝廷不得不拿出大部分金錢和精力來對付叛賊,沒有能力再維護地方。

    至於安寧富足的例子,也很好找。即便再窮的地方,也有人曾經過上過殷實日子,而這兩年隨著工坊和牧場的興起,家道突然中落者,也比比皆是。將這些例子有目的的挑揀一下,再經過潤色加工,就不難證明,朱屠戶和他的淮安軍,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是誰讓大夥有地不能種!是誰讓大夥有家不能回?」呼嘯的北風中,李漢卿忽然停止了喝令。而是舉起一個鐵皮喇叭,當眾發問。每一句話,都在鐵喇叭口處被凍成了白霧,飄飄蕩蕩,經久不散。

    「朱屠戶,朱屠戶,朱屠戶!」蛤蝲班帶著若干家丁站在隊伍最前排,帶頭振臂高呼。

    「朱屠戶,朱屠戶,朱屠戶!」周圍的護國軍將士們互相看了看,不得不高聲跟隨。朱屠戶遠在淮揚,形象非常虛幻。但他們如果喊得聲音不夠大,就得繼續站在校場上挨凍,卻是近在咫尺的現實。

    「是誰,把錢全賺走了,讓大夥的女人穿不上新衣裳?是誰,把把持了南北水運糧道,讓大夥的孩子吃不飽飯?是誰,把羊毛弄成了天價,讓好好的良田都變成了牧場?!」

    「朱屠戶!朱屠戶,朱屠戶!」這回,不用蛤蝲班帶頭,眾將士就齊聲回應。

    那些淮揚人太可惡了,用薄薄的一片鏡子,就能換走整船的羊毛。而每多養十幾頭羊,就有一畝好地要變成草場。為此,眼下失去營生,流離失所的佃戶到處都是。如果在城裡的黑心作坊內他們也找不到事情幹,不待冬天過去,一家老小就得全變成餓殍。

    「是誰,搶走了大夥的錢?是誰,逼得朝廷將賦稅一加再加?是誰,讓弟兄們沒地可種,沒正經事情可幹?」不知不覺間,李漢卿被他自己精心炮製的謊言感動了,熱淚盈眶。

    「朱屠戶,朱屠戶,朱屠戶!」四下里,悲憤的吶喊聲響成了一整片。被強徵入伍的大俠小俠們,端起木製的假火槍,奮力前刺,彷彿呼嘯裡北風當中,藏著他們不共戴天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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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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