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力寶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1
發表於 2021-7-2 00:23: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機會 (下)

    嘴裡念叨著已經被篡改得變了質的經文,眾真神信徒們的精神頭又慢慢開始恢復。在濕漉漉的天氣里長途跋涉的確很不舒服,但比起即將獲的收益,這點兒肉體上的磨難就似乎也不算什麼了。畢竟眼下除了泉州城附近之外,其他地方真神的信徒並不多。而只要打敗了朱屠戶,建立起地上天國,那些原本屬於卡菲爾的財富,就可以被真神的信徒們隨意瓜分。

    這世間,恐怕沒有任何事情比不勞而獲更令人興奮了。有沒有任何事情比隨便拉走別人的妻子和女兒更為刺激。在貪婪和**的雙重鼓勵下,真神的信徒們迤邐前行。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身邊的霧氣就開始變薄。走著,走著,突然,頭頂上冬霧散盡,金色的陽光筆直地從天空中射了下來。

    「天晴了!真神在保佑著咱們!」色目千戶苫思丁手按胸口的,大聲歡呼。濃霧散去,則意味著氣溫即將轉暖,行軍速度也可以大幅提高。如果努力堅持一下,今夜大夥就可以在懷安城裡舒舒服服地休息。

    「那邊,那邊有幾個卡菲爾的莊子!我知道了,咱們已經到了大田。那是林家田莊,在這一帶最為富庶!」另一個色目千戶金吉也興奮第大喊大叫。

    更多的色目千戶和百戶們,則策動坐騎,毫不猶豫衝下了官道,衝向了不遠處的村落。福州林家與泉州林家算是同宗,按道理不屬於蒲家軍的討伐對象。但明知道大軍即將經過,林家名下這幾個莊子卻不主動趕著牛羊,挑著酒菜出來犒師。如此輕慢的態度,大夥必須給與嚴懲!

    「住手,停下,你們趕緊給我停下!那,那是我林家的田產。停下,停下!林家的莊子不是敵人!停下,趕緊停下啊。你們到底要幹什麼?!那兀納,那兀納,你就眼睜睜地看著?」蒲家的二女婿林祖德見狀,氣得兩眼冒火。帶領自家兒子和親衛衝出了隊伍,一邊奮力阻攔那些準備衝進莊子裡打劫的色目將士,一邊大聲咆哮。

    「他們不過是進村子找口吃食而已,又不會屠村。老林,你不會連裡外都分不清楚吧!」蒲家軍主帥,掌門女婿那兀納撇了撇嘴,陰陽怪氣第回應。蒲家這一代的男丁還沒成長起來,五年之內,能對他掌門地位造成威脅的,只有其他幾個女婿。而曾經考取過功名的泉州同知林祖德,恰巧是其中之一。所以,只要有機會,哪怕是在行軍路上,他也不忘記對此人進行打壓。

    「好,好,你,你等著!你等著!你會遭報應的,早晚遭到報應!」被那兀納包庇縱容底下人公開洗劫林家同宗的行為,氣得忍無可忍。蒲家女婿,林祖德咬牙切齒地威脅了幾句,忽然,他高高地將馬鞭舉過了頭頂,「林家子弟聽令,出列,跟我去保護莊子!」

    說罷,根本不再給那兀納等人任何反應時間,一撥馬頭,衝著莊子疾馳而去。

    「保護莊子,保護莊子!」其他林氏子弟們,也紛紛衝出了隊伍,亂哄哄地朝距離官道不遠處的村落衝去。沿途遇到停下來觀望動靜的色目將領,則毫不猶豫扯下坐騎,一腳踢進路邊的泥坑。

    「林祖德,你要叛教麼?」沒想到平素對自己百般忍讓的林祖德,居然為了遠在福州的同宗,就公開跟自己翻臉。一瞬間,那兀納心頭也被點燃了怒火,將手往自家腰間一按,就準備抽出刀來,嚴正軍法。

    就在此刻,一直持觀望態度的大長老蒲世仁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等等,那兀納,情況不對?!」

    「有什麼不對的,那廝原本就是半路改信的真神,根本就不虔誠!」雖然對方姓蒲,卻是出於蒲家的旁支。所以那兀納根本不在乎此人的勸阻。

    「情況不對!」大長老蒲世仁一改先前與那兀納狼狽為奸的姿態,狠狠拍了對方一巴掌,厲聲咆哮。「你先別忙著跟林祖德窩裡鬥,情況不對。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膽子了?他,他和他的幾個兒子,都跑進莊子裡去了!」

    「嗯?!」那兀納胳膊吃痛,兩道掃帚眉緊緊地皺成了一個疙瘩,一雙招風耳也同時來回晃動。情況的確不對,林祖德和他的兒子,侄子、嫡系們,與其是說衝出去保護林家的莊園,不如說是藉機會逃離大隊。逃?他們為什麼要逃?現在做了逃兵,等回到泉州後,講經人和蒲家長老們,怎麼會饒過他們?

    距離官道不遠處的林家莊子,迅速冒起了黑煙。色目將領們的狂笑聲和百姓們的哭泣聲,緊隨著黑煙飄入那兀納的耳朵。但是,他卻對此不聞不問。集中全部聽力,從哭泣聲和風聲背後,尋找出來一陣低低的震顫聲。

    那是包了棉花的馬蹄,緩緩打在泥地上的聲音。一瞬間,所有疑問都得到瞭解答。那兀納迅速挺直身體,抽出彎刀,高高地舉上了半空,「所有人,立刻列陣。以我為核心,沿官道兩側列大方陣。車隊在外,人員在內!蒲銅,你速領刀盾兵頂到正北面。蒲鐵,你趕緊將旋風炮卸下來,上弦。蒲金、蒲利,你們兩個帶領弓箭手,沿車廂後列陣。準備射住陣腳,準備射住陣腳。快,快——!」

    「怎麼了,大人,到底怎麼了啊!」被點到名字的蒲家子弟,根本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個圍攏上前,帶著滿臉的詫異詢問。

    「列陣,列陣迎敵,對方是騎兵,就在,就在官道左側的樹林裡!」那兀納沒時間跟麾下這群笨蛋解釋,聲嘶力竭地嘶吼。屈於他平日的淫威,傳令兵慌忙抓起一隻號角,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人失望的角聲以他為核心從中軍傳向兩翼,伴隨著蒲銅、蒲鐵、蒲金等人氣急敗壞的叫嚷,「變陣,變陣,馬車,馬車給我全趕到左邊去。弓箭手,弓箭手趕緊上弦。刀盾兵,刀盾兵到馬車中間堵住縫隙。旋風炮,你們全都趕緊卸車啊,都變成傻子啦,奶奶的!再不動手,大夥一會全得死在這兒!」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慌亂的角聲中,真神的信徒們互相推搡著,列陣備戰。倉促之間,哪裡反應得過來。很多信徒連自家將領都找不到,抓著把彎刀,站在地上來回轉圈兒。還有一些信徒,則在自家將領的催促下,沒頭蒼蠅般跑來跑去。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站,也不知道該把刀尖對著誰?

    「大聲點,沒吃飯啊你!」那兀納見自己的隊伍動作遲緩,急得滿頭大汗,抬起刀背衝著周圍的傳令兵們就是一通亂打。「嗚--嗚嗚──嗚嗚!」這回,號角聲陡然變得高亢有力,四下里亂哄哄的信徒們,也漸漸恢復了幾分心神。然而,一切都為時晚,有面猩紅色戰旗,就在距離他們不到六百步的樹林裡忽然挑了出來。

    「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淒厲的嗩吶聲,瞬間壓過高亢的號角聲,成為天地間唯一的旋律。「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正前方,還有官道右側,也有清脆的嗩吶聲相應。原本冒著濃煙的莊子裡,幾十名色目將領,像喪家的野狗般倉惶逃出。跟在他們身後的,則是林祖德和他的兒子們,還有銀亮亮的,數不清的淮安軍士卒。每個人身上都穿著造價高昂的鋼絲背心,每個人手裡,都是一桿閃著寒光的火槍。

    「轟!」「轟!」「轟!」半空中響起三聲驚雷,是炮擊,淮安軍開炮了。見多識廣的那兀納打了個哆嗦,本能地就閉上了眼睛。然而,他身邊卻沒有炮彈落下,周圍亂哄哄的隊伍中,也沒有任何傷亡。淮安軍在用炮聲互相聯絡,他們在分派任務,調整陣形,傳送消息。他們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如同他們製造的機器一般精確齊整。

    「林祖德,林祖德出賣了咱們!林祖德叛教!」三長老田定客如夢初醒,啞著嗓子大喊大叫。怪不得林家父子為了一點兒小事兒就與大夥分道揚鑣,怪不得林家父子不怕蒲家秋後算賬。沒有秋後了,打完了這仗,世間就再無蒲家。

    「不要慌,不要慌,穩住心神,穩住心神,誰在亂喊,我先殺了他!!」發現了真相的那兀納也如綴冰窟。蒲家靠出賣別人而發跡,靠出賣與背叛,在泉州站穩了腳跟。他們已經將出賣與背叛,看成了家族傳承的一部分,卻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被別人出賣,自己屍體,也即將成為別人飛黃騰達的踏腳石!

    「一會兒我帶顏家和田家的人頂住左翼,你帶領其他人往前衝!」關鍵時刻,還是大長老蒲世仁沉得住氣,湊到那兀納身邊,用極低的聲音提議。「亦思巴奚軍沒送回任何消息來,他們不可能被全殲!」

    三面受敵,死守肯定守不住。而後撤的話,很容易就造成全軍崩潰,被人一路尾隨追殺進泉州。所以,唯一出路不在後方,而在正前方。只要能平安衝破正前方的阻攔,去跟左右亦思巴奚軍匯合,然後再不惜一切代價派遣戰艦去懷安接人,蒲家大部分兵馬,就仍然有機會撤回泉州。

    「好!有朝一日,我一定給你報仇!」想到家族的未來,那兀納紅著眼睛點頭。剛準備調整作戰方案,率隊強行突圍。忽然間,正前方又傳來一陣悶雷般的戰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前方,正在緩緩彙集到一處的伏兵,迅速停住腳步,擺開陣形。軍陣正中央,有桿羊毛大纛高高地挑起。旗面上,依舊留著幾個沒來得及更換的大字,「福建宣慰司,陳!」

    「是陳友定!」那兀納的身體晃了晃,差點一頭栽於馬下。

    陳友定被淮安軍圍殲,對蒲家來說是一個送上門的機會。而蒲家的覆滅,對於陳家,又何嘗不是?!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2
發表於 2021-7-2 00:23: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清洗 (上)

    「顏繼遷和田定客跟我去左翼,其他人,聽那兀納大人號令,準備向前攻擊!真神在天國看著咱們,看著他的戰士!」關鍵時刻,又是大長老蒲世仁站了出來,聲嘶力竭替那兀納調整部署。

    不能掉頭逃,一逃肯定是全軍崩潰。而向前衝,如果能打垮陳友定,說不定還有機會生存。畢竟與淮安軍比起來,陳家軍的戰鬥力應該更弱一些,剛剛改換門庭,他們的士氣也不可能太高昂。

    「殺陳友定!殺陳友定!真神在看著咱們!」聽到大長老蒲世任絕望的吶喊,那兀納也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揮刀疾呼。

    「殺陳友定,殺陳友定!」隊伍中,各級將校亂紛紛地附和。陳友定是新投降淮安軍的,與其他淮安軍各部未必能夠密切配合。陳氏家族在福建道根深葉茂,朱屠戶未必不樂意看到他跟蒲家拚個兩敗俱傷。更重要的一點是,從最開始出現到如今,前、左、右三側,唯獨擋在正前方陳家隊伍裡頭,不斷傳出來人喊馬嘶。而左右兩側的淮安軍雖然也在調整陣形,縮短跟蒲家軍之間的距離,從始至終,卻沒發出任何喧囂。

    他們彷彿就是數萬泥捏土偶或者木頭製作的機關傀儡,動作整齊、劃一,迅速且悄無聲息。除了號角聲和馬蹄聲之外,他們好像不會發出任何多餘的響動。只是默默前行,默默第靠近,在沉默中迎接勝利或者死亡。但越是這樣,他們給蒲家上下造成的壓力越大。就像漲潮時海浪,一波波,一波波,奔湧向前,壓得真神的信徒們雙腿顫抖,身子擺得如風中柳葉。

    「真神保佑!」

    「天地萬物的國權,只是真神的,他創造他所欲創造的。真神對於萬事是全能的!」

    「真神降下濃霧,迷惑那些卡菲爾。神的信徒們,則走到他們眼前,舉刀割斷他們的喉嚨!」

    「殺光他們的男人,把他們的女人和孩子變成奴隸。搶走他們的一切,燒燬他們的寺廟。然後享受真神賜予的榮耀!」

    隊伍中的長老、講經人和聖戰士們,帶頭唸誦起蓄意篡改過的經文。一個個臉上寫滿了絕望和瘋狂。除了那兀納等核心人物之外,他們是最希望在地面上建立天國的人。那意味著他們將可以不勞而獲,對被征服者予取予奪。而如果戰敗,他們的損失也是最大,前途也最是黑暗。

    「「殺死那些不信道而且否認真神的跡象的人,他們是火獄的居民,他們將永居其中。」

    「 否認真神的跡象而且加以藐視者,是火獄的居民,他們將永居其中。」

    「 否認真神的跡象而加以藐視者,所有的天門必不為他們而開放,他們不得入樂園,直到纜繩能穿過針眼.....」

    隊伍中,其他大食僱傭兵和幾大家族子弟,也跟著大聲吟唱。成千上萬道誦經聲匯合在一起,居然壓制住了四下里傳來的戰鼓和嗩吶聲。聽著熟悉的經文,想著可能存在的天國,想著天國裡吃不完的食物和七十二處女,紅著眼睛的劫掠者舉起刀,挺直身軀,心神一片寧靜。

    「轟!轟!轟!轟!轟!」戰場右側,淮安軍的六斤炮開始發威。這種內部刻了膛線的火炮射程非常遠,準確度也非常可觀。可以隔著一千五六百步距離,將六斤重的開花彈送到預定目標大致範圍內,將落點周圍的兵馬炸得粉身碎骨。

    蒲家的隊伍中,立刻出現了十幾個深坑。硝煙起處,泥土和破碎的肢體四下飛濺。凡是不幸站在炮彈落點附近四大尺範圍內的「聖戰士」們,無論嘴巴裡頭有沒有唸經,全都筋斷骨折。

    然而,巨大的傷亡,卻沒有令蒲家軍立刻崩潰。相反,耳畔的誦經聲和同夥的血肉,竟然點燃了他們心中的最後瘋狂。只見他們一個個迅速舉起彎刀,跟在自封泉州節度使那兀納身後,嚎叫著撲向了擋在正面的陳家軍。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虔誠。

    「轟!轟!轟!轟!轟!」又是一排六斤開花彈,砸進了蒲家軍隊伍。「轟隆隆!」幾桶希臘火被炮彈直接引爆,騰起一朵巨大的,橘黃色的雲團。周圍的近百蒲家子弟,都被火光直接送上了天國。而就在火光的邊緣處,卻又十幾名受過講經人親自點撥的聖戰士,從血泊中扶起了三具旋風炮,手**替著擰緊了炮弦。

    「發射!」一名頭上包著黑紗的講經人大聲呼和。

    三枚點燃了引線的瓦罐旋即騰空而起,掠過四百餘步的距離,狠狠第砸進了陳友定的隊伍當中。火焰翻滾,濃煙騰空,被火苗濺上的士卒倒下地上,慘叫著拚命翻滾。然而,濕漉漉的地面,卻令他們身上的火苗越燒越旺,越燒越旺。很快,地面上翻滾的人就變成了一個個巨大的火團,血肉燒焦的味道刺激得周圍袍澤滿臉是淚。

    「快,快,把能找到的旋風炮都豎起來,發射,照著正前方發射!」身披黑衣的講經人見到便宜,繼續大聲提醒。

    數百名受到啟發的蒲家子弟,撲向運貨的馬車。抬下一具具旋風炮,就地組裝上弦。然後接二連三向前發射希臘火罐。

    「嗖!嗖!嗖!嗖!」更多的希臘火彈騰空而起,陸續砸入陳友定的兵馬當中。

    「轟轟轟轟!」淮安軍的六斤炮調整炮口,對蒲家軍的「神兵利器」展開火力壓制。一輪炮擊過後,至少四門旋風炮被還原成了碎片,滾滾大火將操炮者燒得頂著滿身的紅煙四處亂竄。但蒲家炮手們,卻被先前的成就鼓舞起的士氣,繼續迅速擺開新的旋風炮。拚命將希臘火罐子,朝這陳友定那邊傾瀉。

    跟淮安軍對射,佔不到多大便宜。朝陳友定那邊猛砸,卻收效甚佳。發誓要殺出一條血路的蒲家軍,根本不管來自自家右側的炮火如何迅猛。他們不想著去報復,他們只想著活命。只想著趕在左右兩側的淮安軍合攏之前,從正面衝出一條血路,逃離生天。

    如此很辣決絕的戰術,立刻將陳友定打了個措手不及。他麾下的兵馬超過三萬,而左右兩側包抄蒲家的淮安軍,卻都不足五千。特別是左側由傅有德統率的那支淮揚騎兵,把根本上不了陣的號手和文職參軍全算上,頂多也就兩千出頭。可蒲家這群發了瘋的惡鬼,居然不肯選擇在左翼突破,偏偏從正面找上了他!

    對於旋風炮和希臘火,最好的反制手段就是伏遠弩。對於長期居住於福州,跟海上大食人也有很多交流的陳氏家族來說,扭臂式蓄力裝置,同樣不算陌生。只是耐於家族的財力,他們購置不起太多個希臘火罐,所以乾脆綜合東西方之長,將床子弩和旋風炮結合起來,重新打造出了一種伏遠弩。射程同樣能高達四百餘步,同樣是兩三人就可迅速操作,掛在大牲口背上就能隨軍移動。(注1)

    只見陳友定迅速揮動了幾下令旗,三十門驢車大小的伏遠弩,立刻被推到了隊伍前。領兵千戶陳友繼一聲令下,三十枝前端綁著火藥筒的弩箭騰空而起。躍過爭取迅速衝近的蒲家軍,狠狠紮在了正在發威的旋風炮附近。

    「轟!轟!轟!轟!」火藥的爆炸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劇烈的希臘火罐殉爆聲。剎那間,竟然有五門旋風炮,連同其周圍的炮手一並葬身火海。翻滾的熱浪,將周圍的顏氏宗族兵,燒得抱頭鼠竄。

    「這邊交給我,你們不用管。頂住淮安軍的騎兵!」危難關頭,五長老蒲世傑挺身而出。帶領五百餘名最狂熱的蒲家子弟,從火海邊緣扶起更多的旋風炮車。

    「向前,向前推,推到馬車中間。第一排舉盾、第二排、豎矛、蹲身!第三排,將長矛架在第二排肩膀上,向前斜伸。弓箭手,聽我的命令,正前方八十步,放!」義兵下萬戶顏繼遷聽到了蒲世傑的叫嚷,狠下心腸,對身後傳來的爆炸聲充耳不聞,指揮著本族最精銳的子弟,迎戰從左翼殺過來的淮揚騎兵。

    他的祖先顏伯錄曾經在屠殺趙宋宗室和兩淮傷兵時立下奇功,所以萬一蒲家兵敗,他不知道自己的家族,將要遭受怎樣的報復?而硬頂住淮揚軍的騎兵,也許不用太久,只需要兩到三輪時間,按目前情況看,那兀納就能殺出生天,匯合亦思巴奚軍,從海路返回泉州!

    蕭蕭的羽箭聲很快就響起,在極短的時間內,取代了身後的炮擊聲和爆炸聲,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被大行老蒲世仁留下來斷後的顏、田兩家宗族子弟,拚命拉動弓弦,試圖以此來消弱淮安軍騎兵衝擊威力,給自家爭取更多的優勢。

    他的戰術非常成功,原本速度就不算太快的淮安騎兵,再遭到大規模羽箭覆蓋之後,動作愈發緩慢。彼此之間的距離,也越拉越大,彷彿打算用這種愚笨的辦法,降低自家的傷亡。

    「那個傅友德根本不懂如何使用騎兵!」

    「左側殺過來的這群淮賊是疑兵,根本沒有多大戰鬥力。當初那兀納應該選擇左側為突破口才對!」

    「淮賊沒安好心,真的想讓蒲家和陳家拼得兩敗俱傷!」

    .....

    下一個瞬間,紛亂的思緒從大長老蒲世仁、三長老田定客和義兵下萬戶顏繼遷等人心中陸續湧起。

    無怪乎他們多想,傅友德今天的表現,的確非常外行。騎兵對上步卒,最大的優勢就是戰馬的速度。只要把馬速衝起來,直接朝著步卒頭頂碾壓。即便對方有羽箭阻攔,並且擺開了槍陣。付出足夠的代價之後,也照樣能夠長驅直入。

    而今天,傅友德卻因為不願意讓手下白白犧牲,在羽箭當頭時,選擇了疏散隊形。然後他又快速將隊伍拉開到羽箭覆蓋範圍之外,將所有騎兵從正面衝擊,改成了斜向貼近。這樣做,固然可以令羽箭對騎兵的威脅降低到最小,但是,騎兵們想要衝破長矛和馬車組成的防線,卻難上加難。

    正當負責斷後的蒲家將士暗自慶幸,自家平安離開的機會大增之時。傅友德忽然從腰間摸出了一個鏈子錘,同時雙腿狠狠第夾緊了馬腹。從遼東販運而來的契丹良駒吃痛,嘴裡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咆哮,張開四蹄,斜著朝馬車長矛組成的陣列切了過去。

    「稀噓噓!」「稀噓噓!「稀噓噓!」戰馬的悲鳴聲不絕於耳,馬蹄聲瞬間也響如奔雷。百名淮安騎兵,以三人為一組,拉開一條巨大的長龍,跟在傅友德及他的兩名侍衛身後,斜著朝蒲家的車矛陣靠近。每個人右手裡都拎著一對首尾相連的鏈子錘,錘柄處,兩個凸起的鐵蓋冒著冰冷的幽藍。

    「盾牌手,舉盾,舉盾護住自己人頭頂!」騎在馬背上的蒲世仁瞬間將眼睛瞪得滾圓,扯開嗓子吶喊。

    鏈子錘,傅友德居然試圖用鏈子錘硬砸!這是西域阿速兵的慣用戰術,發揮到極致時威力駭人。沒想到,傅友德居然從阿速俘虜手裡將其照搬了回去。

    「放箭,弓箭手,放箭攔截。旋風炮,旋風炮那邊,不要光對付陳友定,你倒是給我也來一下啊!」顏繼遷沒有蒲世仁那樣見識淵博,但想想兩個鐵疙瘩藉著戰馬速度砸在腦門上的感覺,就亡魂大冒。扭頭沖身後扯開嗓子,聲嘶力竭。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排密密麻麻的羽箭騰空,撲向疾奔而來的馬隊。正在組織人手與陳友定部對射的蒲世德,也立刻抽調出五門剛剛組裝好的旋風炮,給顏繼遷和田定客二人提供火力支援。

    然而,無論是羽箭還是希臘火彈,效果都微乎其微。彼此拉開了距離高速奔行的戰馬,很難成為羽箭的目標。即便不幸被命中,只要不是正中要害,也能在騎手的約束下繼續飛奔。

    至於威力巨大的希臘火彈,則全都砸在空處,徒勞第騰起一團團紅光。訓練有素的淮安騎兵或者直接縱馬從火光上一躍而過,或者稍微拉偏馬頭繞路迂迴,根本不受任何影響。

    眼看著,傅友德的坐騎距離車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顏繼遷緊張的面如土色。正準備調遣弓箭手,再來一次覆蓋射擊。卻看到對方猛地將一直拉著戰馬韁繩的左手空了出來,迅速在流星錘後端的凸起處一擰一拉,隨即,兩隻連在一起的鐵疙瘩,就冒出了細細的白煙。

    「小心,是轟天雷!」即便見識再差,顏繼遷也知道,對手所拿的,不是什麼流星錘了。跳起來,大聲提醒。

    哪裡還來得及?戰馬以每息二十步的速度,衝到了車陣和長矛前。傅友德用力一揮胳膊丟出「鏈子錘」,隨即策馬高速遠遁!

    「轟隆!」兩隻被繩索拴在一起的手雷,纏在長矛桿上,凌空爆炸。將正下方炸得血肉橫飛。

    「轟隆!」「轟隆!」另外兩隻被繩索拴在一起的手雷,陸續飛來,纏在長矛桿上,製造出同樣的災難。

    根本沒法躲,長矛對抗騎兵,陣形必須密集,不密集則沒有效果。而正是因為他們的隊伍密集,又預先蹲在了地上,才導致了最為慘烈的結果。在手雷爆炸的瞬間,彼此緊挨著的長矛手們誰也來不及挪動身體,只能將腦袋縮在前方袍澤的後背處,然後聽天由命。

    已經被淮揚工坊改進過十幾次的手雷,體積雖然縮小了一半兒,但威力卻遠勝當年。預先被刻出了花紋的鐵殼,在一斤重顆粒化黑火藥的推動下,迅速於半空中炸做十四五瓣。然後與包裹在手雷內的繡鐵珠一道,冰雹般四下飛射。撕開蒲家軍的鮫魚皮甲,撕開皮甲裡邊的血肉,鑽進骨頭和胸腹,將裡邊的內臟攪成一團稀爛。

    「啊——」慘叫聲此起彼伏。暫時還剩下一口氣的傷者,靠在已經死去的同伴屍體上,大口大口地吐血。在爆炸點周圍,其他長矛手們則一個個呆若木雞。既不懂得去救助自家袍澤,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還沒等他們從震驚中恢復心神,第二排三名騎兵又策馬而至。「轟隆!」「轟隆!」「轟隆!」,三聲爆炸,接連響起在第一波手雷的落點附近,將泥塑木雕般的長矛手們炸得屍橫遍野。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

    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第六波,第七波.......,說時遲,那時快,轉眼間,就有二十幾波手雷,丟進了蒲家軍用馬車和長矛臨時拼湊起來的防禦陣列。至少有四十餘名長矛手,連動都沒來得及動一下,就被炸得粉身碎骨。而僥倖沒被爆炸波及的人,則緊緊擠壓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一群待宰羔羊!

    「用長矛。用長矛挑住掌心雷的鏈子,向外甩!」不知道是被爆炸聲震傻了,還是突然心有靈犀。義兵副萬戶顏繼遷跳起來,帶著哭腔嚷嚷。

    這個辦法應該可行,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周圍呆若木雞的長矛手們聞聽,立刻從呆傻狀態恢復了幾分心神。搶在新一輪手雷砸在自己頭上之前,丟下長矛,撒腿便逃!

    注1:據王寒楓《關於蒲壽庚幾個問題的探討》考證,估計蒲壽庚大概屠殺了六、七千人。其中:南外宗室三千餘人(明‧陽思謙《泉州府志》說,紹定間[1228—1233年]南外宗室有三千三百餘人),淮兵二千五百人,士大夫不知數。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3
發表於 2021-7-2 00:23: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清洗 (中)

    「站住!不准逃!你能逃到哪去?淮賊打來了,誰也落不到好!」義兵下萬戶顏繼遷大急,揮起彎刀,接連砍翻兩名掉頭逃走士卒。然後高舉著血淋淋的刀刃威脅。

    「去你娘的!老子當年又沒殺宋人!」一名藍眼睛的大食義兵高聲叫罵,用盾牌護住自家頭顱,從他身邊急衝而過,腳步不肯做絲毫停留。

    「老子也沒殺過!」

    「老子只是佃戶!」

    「老子原本姓李,當了你家的奴僕才改姓的顏!」

    「要上你自己上,老子又不干了,不干了!」

    ....

    四周圍,不停有人叫喊著奪路而逃。淮安軍保的是宋王,宋王打下泉州之後會報復,大夥誰都落不到好。這是蒲氏及其周圍的附庸家族,平素用來威脅並鼓舞士氣的一貫藉口。那些不明真相的莊丁、青壯們,聽這些藉口聽得多了,也慢慢與家主一道形成了同仇敵愾之心。然而,在不斷爆炸的手雷面前,這些藉口忽然就變得無比的蒼白可笑。莊丁和青壯們迅速就發現,自己其實跟什麼蒲家、顏家、田家,僅僅是地主和佃戶,掌櫃跟夥計的關係。對方祖輩惹下的仇恨和因果,根本就不關自己屁事!(注1)

    「站住,頂上去,誰敢跑,殺無赦!」顏繼遷被說得無言以對,只好帶領著自己的親信,繼續用殺戮來維持軍陣。一名從他身邊跑過的莊客躲閃不及,被他攔腰一刀劈做了兩段。另外一名花錢僱傭來的大食武士奮力抵擋,卻被兩個顏家的死士前後夾擊,很快砍翻在地。沒等他們堵住第三個逃兵,周圍瞬間就是一空。所有逃命者果斷繞路,將顏繼遷和他的二十幾名心腹死士,丟在了陣地上。

    「站住,你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等老子回去之後.....」顏繼遷氣急敗壞,跳著腳威脅。正在逃命的士卒們則像看死人一樣看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憐憫。

    「大人快躲!」一名心腹死士猛地從背後撲過來,抱著他在血泊中翻滾。還沒等二人滾遠,「轟隆!」「轟隆!」「轟隆!」又是接連三記劇烈的爆炸聲響起。再看顏繼遷和他的那位心腹死士,被三對兒接踵而來的手雷,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轟隆!」「轟隆!」「轟隆!」....更多的手雷被丟進車陣之間,將僅有的幾簇死戰不退者,陸續放翻在地。由馬車和長矛組成的防禦陣列,迅速土崩瓦解。魂飛魄散的士卒丟下兵器和盾牌,四散逃命。

    「站住,別跑,頂上去,頂上去,誰敢再跑老子殺他全家!」三長老田定客急得兩眼通紅,揮舞著彎刀在人流中四處亂砍。

    必須堅持住,哪怕是將顏、田兩家的族兵消耗乾淨,也必須再頂上一到兩輪兒。否則,萬一失去旋風炮的支援,那兀納那邊好不容易佔據的上風,就會被陳友定全力扳回。接下來等待著蒲家軍的,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他這廂急得噴煙冒火,但莊丁和雇來來大食武士們,卻不懂什麼大局小局。儘量躲開他和他的心腹死士,繞路奔逃。馬車和長矛組成的戰陣擋不住手雷狂轟濫炸,弓箭也對飛奔而來的戰馬造不成太多威脅。如果大夥不趕緊撤離,現在就會變成一團團碎肉,根本不用等到全軍覆沒。

    「別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兒。頂住這一輪,頂住這一輪兒大夥才有機會活命!」大長老蒲世仁,心思要比田定客活絡得多,發覺光憑藉殺戮再也無法穩住陣腳,立刻改編策略。

    「別逃,大夥頂住這一輪,只頂住最後一輪!咱們,咱們有旋風炮!」五長老蒲世傑也知道情況不妙,將大部分旋風炮都調轉方向,朝著自家陣地正前方猛砸。

    「轟隆!」「轟隆!」「轟隆!」.......一團團橘黃色的火光,拔地而起。在陣地正前方二十一余步處,燒出了一片片火湖。

    這的確是一個絕妙應對之策,充分利用了動物怕火的天性。下一波衝過來的淮安軍騎兵沒等靠近蒲家軍的陣地,就被熱浪逼退,不得不調轉馬頭,躲避火焰。已經拉燃了引火線的手雷,也只能隔著火湖老遠就隨便丟了出去。徒勞地在火湖和被蒲家潰兵遺棄的馬車之間,留下一個又一個醜陋的泥坑。

    「再射,再射,給我用火把左翼封死!」五長老蒲世傑一招得手,心中的慌亂立刻轉為了狂喜。揮舞著雙臂,招呼旋風炮手們再接再厲。

    更多的希臘火彈,被旋風炮丟在了他自家軍陣左翼,將他們自家的軍陣前的火湖,迅速連成一道炙烈的火牆。傅友德的攻擊再度受阻,不得不重新將騎兵拉開,調整隊形,尋找機會。而大長老蒲世仁則借助這個短暫的機會,帶領著幾個講經人和一大群真神的狂信徒,堵住自家隊伍中的逃兵,大肆屠殺。

    「別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兒。頂住這一輪,頂住這一輪兒大夥才有機會活命!」

    「逃命者,必受真神的嚴懲!全家都會被丟進火獄!」

    「真神在天空中看著你們,你們的所作所為,會驗證你們是否忠誠!」

    「死,逃兵,死!」

    「殺!」

    在血腥的屠戮和火獄的雙重威脅下,逃命者不得不暫且放緩腳步。然而,還沒等蒲世仁來得及高興,他的心腹愛將,先前帶頭去洗劫林家莊子的色目千戶苫思丁猛地拉了他一把,臉色如死一般白,「大人,大人,那邊,淮安軍,淮安軍的步卒殺過來了!」

    「啊!」大長老蒲世仁驚慌地扭頭,臉色也瞬間闇弱死灰。苫思丁觀察得仔細,就在他們手忙腳亂地對抗淮安軍的騎兵之時,官道右側的五千餘名淮安軍步卒,已經緩緩向前推進了一大截。將雙方彼此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了兩百步,並且還在繼續緩緩前推。就像一堵移動著的鋼鐵之牆。

    高牆的正前方,則擺著三十餘門四斤小炮。每一門炮都架在一座全鐵的炮車上,由四名壯漢推動前進。跟在炮車兩側的,則是一名炮長,兩名校炮手、兩名裝填手和一名擊發手,在前進的同時,不停地用目光判斷雙方的距離。

    「旋風炮,旋風炮!趕緊調旋風炮過來!他們隊伍太太太密。轟,轟轟轟死他們!」三長老田定客臉色煞白,喊出來的主意也結結巴巴。

    「放箭,放箭射住陣腳,攔截他們!」大長老蒲世仁也失去了應有的冷靜,跟在田定客之後大聲叫喊。

    二百步,比羽箭的有效射程高出了一倍。但是絕對應該在旋風炮的射程之內。希臘火罐,也絕對可以給排成三列橫陣的淮安軍以致命打擊。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旋風炮預先就做好了準備。而先前,蒲家的旋風炮要麼正對著陳家軍發威,要麼被調轉方向去替自家左翼縱火,現在想做出調整,哪裡還來得及?!

    只見正在緩緩向前移動的那堵鋼鐵城牆,猛地一頓,就在距離蒲世仁的長老旗一百五十步處停了下來。隨即,鋼鐵長城後響起了一聲悠長的號角,宛若幼龍騰淵時的初鳴。

    「嗚——嗚嗚——嗚嗚——」角聲將盡未盡,三十輛鋼架鋼輪炮車,已經齊齊停止移動。四名負責推動炮車的壯漢,撲到炮車後半段,奮力壓下炮尾,將炮車後下方的固定錨狠狠砸進了泥地當中。兩名校炮手一蹲一立,快速搖動炮管下方的手輪兒。頭上頂著紅色盔纓的炮長,則眯縫起一隻眼睛,右臂平伸的右眼正前方,大拇指上挑,同時嘴裡報出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數字,「前方二百四,上揚三格半,右起五格半。一號炮馬上校準,到位後向我匯報!」

    「前方二百四,上揚三格半,右起五格!二號炮馬上校準,到位後匯報!」

    「前方二百三十五」上揚三格三刻,右起五格一刻....」

    「前方.....」

    單調清晰的聲音,在各門火炮前重複。所有經過講武堂專門培訓過的炮長,都按照淮安軍的炮兵操典,報出各自名下火炮的發射參數。

    兩年多的休整時間,淮安軍改進的不止是火槍、戰艦和火炮,基層將佐的素質,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特別是兩家擁有講武堂學子最多的近衛旅和獨立炮旅,與以往相比簡直是脫胎換骨。

    用朱重九私下裡的評價來說,他們,才是他自己想要的軍隊。一直不但擁有了不同時代的武器,而且有了不同時代的人,不同時代的筋骨和靈魂的軍隊。雖然,今天他們的第一聲龍吟,還顯得極為稚嫩。

    幼龍的初鳴聲,在嘈雜的戰場上,並不顯得有多嘹喨。但少年們那有條不紊的舉動,卻令蒲家們的幾個長老和各位講經人不寒而慄。這不是他們預料中的對手模樣,他們的預料中,已經將淮安軍估計得非常強悍。但再強悍的兵馬,表現也不應該落於大夥的見識之外。無非是衝鋒時爭先恐後,撤退時秩序井然罷了。

    而今天,他們所看到的,則是完全另外一種風格。非但他們以往記憶裡居然找不到任何參照物,甚至連想像,都無法想像得出來。那些淮安少年們,一個個冷靜得出奇,也專心的出奇。他們彷彿絲毫沒看見,就在一百五十外的蒲家軍。絲毫沒有看見,那慌亂中射過來的漫天雕翎。雖然一百五十步,已經超過了羽箭的有效射程。但,但他們怎麼會保證,沒有一支羽箭湊巧趕上了順風?他們怎麼會保證,蒲家軍不會突然發起衝鋒?

    「旋風炮,旋風炮。蒲家老三,你趕緊放火啊!」根本弄不明白對方在幹什麼,蒲家三長老田定客,卻本能地預料到了大難臨頭。蹲下身體,跺著腳哭喊。

    「旋風炮,快點,快點,推,推過來,上弦,上弦!」五長老蒲世傑也緊張的滿臉是油汗,結結巴巴第重複。

    「一起去推,一起去推,別站著,別傻站著!」田定客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與淚水,彎腰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炮車。「講經人,真神的信徒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

    「一起,一起!」五長老蒲世傑,僵硬第重複。隨即也撅著屁股,去推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門旋風炮。木製的炮架,在他和另外兩名狂信徒的推動下,艱難第轉身。已經發射過的炮兜重新後拉,炮身左側的木輪快速搖緊,帶動絞弦緩緩蓄力....

    「大夥一起來啊。真神在看著咱們!」隊伍中的狂信徒咬緊牙關壓制住心底的恐懼,相繼跑去幫忙移動旋風炮車。

    能不能用旋風炮對抗淮安軍的火炮他們心裡誰都沒底兒。但至少,可以再與官道右翼製造一道火牆。那樣的話,也許淮安軍的炮手就會受到干擾,而他們自己,則還可以選擇向前或者向後。

    「快點,快點,快點!」數名講經人在旁邊大聲催促,同時不停地踮起腳尖,觀望淮安軍那邊的動靜。每個人都第一次感覺到,平素以便捷著稱的旋風炮,準備時間居然如此之漫長。

    淮安軍的四斤炮,卻已經快速開始報數。「一號怕調整就位!」「二號炮調整就位」「三號炮.....」「四號.....」

    「一號炮,發射!」一號炮的炮長黃硫果斷揮動胳膊,大聲喝令。

    他是淮揚工局主事黃老歪的親孫兒,今年夏天才從講武堂炮科畢業。平素受祖父影響,對於自家父親因為沒有天分而不得不留在將作坊裡當工頭的事情甚為遺憾。而對於自家因為擺弄火炮擺弄得準而飛黃騰達的叔叔,則視為人生偶像。今天,終於輪到他來替父親洗刷恥辱了,如何肯把第一炮的榮耀拱手讓給別人?

    「轟!」就在他期盼的目光裡,一號四斤曲射線膛炮的炮口,噴出乳白色的濃煙,一枚表面包裹了軟鉛的開花彈,被顆粒化發射藥爆燃所產生的氣體推著,高速騰空。滾燙的炮彈表面,將空氣的水分直接蒸發,在身後留下一條優雅的白色尾痕。而高速旋轉的彈體,則搶在炮口的濃煙被風吹散之前,從半空中撲下去,狠狠砸進了蒲世傑身邊的希臘火罐堆中,「轟隆!」

    「轟隆隆!」有朵蘑菇狀的黑雲騰空而起。亮白色火焰在雲端翻滾。黑雲下,數十枚希臘火罐,兩門旋風炮車,還有旋風炮車周圍十步以內的人,全都不知所蹤!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4
發表於 2021-7-2 00:23: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清洗(下)

    「轟隆!」「轟隆隆!」「轟轟!」陸續的爆炸聲響起,將炮彈落點周圍掃得血肉橫飛。

    第一輪三十五枚炮彈,落地後開花爆炸的居然高達八成以上。剩餘的兩成彈丸雖然由於內部引線受到撞擊而失靈,但高速旋轉的它們依舊在蒲家軍中趟出了七條又寬又長的血肉胡同,每一條都像魔鬼張開的大口。

    「啊——!」「娘咧——!」「ana——」沒等炮彈的爆炸聲稍歇,撕心裂肺的翱聲迅速在蒲家軍中湧起。狂信徒,莊丁,大食僱傭兵,再也難分彼此。交替著躺於血泊中,翻滾掙扎。

    為了彌補破片率不足問題,淮揚工局在每枚四斤炮的彈丸裡,都摻了二十枚雲豆大小的鐵珠。而蒲家軍的鮫魚皮甲,卻是為防禦傳統的羽箭而製造。在炙熱高速的鐵珠面前,鮫魚皮防禦力等同於無。凡是被鐵珠命中者,身體上立刻就出現了一個拇指大小的孔洞。或直接進入內臟,或直接深入骨髓。因為傷口太小,中彈者大多數都沒有當場喪命。然而他們一個個卻再也沒有力氣站起身,倒在血泊中翻滾、翱,痛苦萬分。

    「火炮仰角保持不變,右側向右調整一刻。開花彈,準備完畢後匯報!」

    「火炮仰角保持不變,右側向右調整伴格。開花彈,準備完畢後匯報!」

    「火炮仰角保持不變,左右角度不變。開花彈,準備完畢後匯報!」

    「火炮仰角下降半格,右側向左調整半格。開花彈,準備完畢後匯報!」

    「火炮仰角……」

    淮安軍的炮長們,卻無暇觀賞自己第一輪炮擊的結果。或者,他們早就對此胸有成竹。很快,他們就陸續開始發出新的命令,指揮各自手下的弟兄調整炮身,更換目標,裝填火『藥』和彈丸,準備對敵軍發起新一輪打擊。

    看著少年們嫻熟的動作,蒲家軍中,即便是信仰最虔誠的聖戰士,都不寒而慄。而其他莊丁、家將以及僱傭來的大食兵,更是兩股戰戰。一個個你推我搡,本能地就想朝自家來的方向逃命。

    「殺過去,咱們人多,真神在天上看著咱們!」事已至此,大長老蒲世仁索性把心一橫,揮舞著彎刀,帶頭撲向淮安軍炮兵。

    甭指望旋風炮跟淮安軍的四斤炮對射了,剛才那一輪炮擊中,大部分開花彈都落在旋風炮附近。四散橫飛的彈片和鐵珠,非但對旋風炮造成了巨大破壞,同時也將正在操作旋風炮的蒲家炮手們,給幹掉了足足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僥倖未死,卻也都嚇得亡魂大冒,手軟腳軟。等他們將新的旋風炮再擺放到位,恐怕留守後路的這部分蒲家軍早就被對方的火炮屠戮殆盡了。

    「殺過去,殺過去,見證真神的榮光!」

    「殺過去,殺一個夠本兒。反正兩條腿終歸跑不過四條腿兒!」

    「殺過去,誰敢逃命,回頭讓他全家下火獄!」

    講經人、狂信徒還有蒲、田、顏三家安插在隊伍中的死士,紛紛拔出刀來,高聲呼和。用死亡和信仰,來要挾全體士卒調轉身形,向官道右側的淮安軍發起垂死反撲。

    在他們的威脅與帶動下,這部分蒲家士卒踉蹌著轉身。一個個在嘴裡發出絕望的呼號,惡狠狠地衝向正在做最後校準的淮安軍炮車。

    聽到一百五十外傳來的鬼哭狼嚎,淮安軍近衛旅長,明威將軍徐洪三不屑地聳肩,「傳令給炮營,不管敵軍動作,照著自己先前的思路打!」

    靠對神明的狂信來鼓舞士氣,那是多年前紅巾軍玩剩下的爛招。而現在,即便是實力最差的彭瑩玉部紅巾,都早已不屑為之。狂熱的信仰,在血淋淋的死亡面前,絕對維持不了一刻鐘。當發現傳說中的神明們根本懶得朝人間多看一眼時,越是虔誠的信徒,背叛得也越堅決。

    「嗚——嗚嗚——嗚嗚!」又是一聲高亢的龍吟,從旅長旗下響起。緊跟著,站在隊伍前方的各炮長果斷地揮動手臂,「開火!」「開火!」「開火!」「開火」「轟隆!」「轟隆隆!」「轟轟!」「轟隆隆!」炮彈的爆炸聲,再度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巨大的蘑菇雲和橘黃色的火焰,夾雜著鐵片、鋼珠,在蒲家軍原來的陣地上來回橫掃。那些原本縮在隊伍最後,準備觀望形勢的傢伙,被放翻了整整一大片。而已經在衝鋒路上的狂信徒和講經人們,嘴裡發出的聲音得則愈發地瘋狂。

    「以掌控我的生命的神的名義,我需要為真神而死;然後我會復生,然後再次為真神而死!」

    「沒有任何上了天堂的人願意再返回這個世界,即便給他所有東西,除了那些烈士。他們願意為了賜給他們的無上光榮而回到這個世界死上十次!」

    「先知說:『給天堂中的勇士的最小獎賞,是一座有8萬名奴隸和72位妻子的住所,它的圓頂上鑲嵌著珍珠、碧玉和紅寶石』它的跨度相當於從大馬士革的郊區到也門的距離』。」

    「除了在人間的妻子,每一個被選中的勇士將與七十位天堂美女結婚」(注1)

    聽著四下里傳來的誦經聲,近在咫尺的死亡,對許多蒲家軍底層士卒來說,忽然變得就不像先前一樣可怕了。反正大夥活著也沒享過什麼福,死也就死了,說不定真的可以寄託於經文中的天堂。真的可改變光棍一輩子的命運,享受七十二個『女』人。

    「弓箭手,弓箭手到前面去!」大長老蒲世仁知道成敗在此一舉,恨不得出手就押上全部賭注。「射,漫射。干擾他們裝填炮彈!給聖戰士創造衝鋒良機!」

    蒲家是海商,也是海盜。常年在海上,麾下核心子弟們,都常都煉就了一手不錯的箭術。非但能射得遠,並且還能在跑動中拉弓,倉促間用綁了火油球的長箭,覆蓋對手的船隻所在範圍。

    「弓箭手,弓箭手到隊伍最前方去。準備——!」三長老田定客頂著一腦袋人血,聲嘶力竭地重複。

    「弓箭手,弓箭手和所有帶著弓箭的,都到前面來。聽大長老的命令,聽大長老的命令!!」

    「弓箭手,弓箭手……」

    隊伍中的講經人們,也盡最大努力將命令傳遍所有自己人的耳朵。

    在他們的共同督促下,千餘名弓箭手和攜帶著弓箭的家將、大食僱傭兵,亂哄哄地擠到隊伍最前方,拉彎角弓,衝著淮安軍炮兵和站在第一排的步卒頭頂,灑下一波箭雨。

    大部分羽箭,都因為力道難以為繼,在中途掉落。但是仍然有百餘支飛到預定的位置上空,帶著尖嘯聲墜落。

    「嗖嗖嗖嗖嗖——!」

    「當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大珠小珠落玉盤!淮安軍的炮兵和步卒們,只是將帶著寬沿兒的頭盔,稍微向下低了低,就令近半數凌空而至的羽箭失去了效果。剩下的四十餘支,也有一大半落在了空處,徒勞地濺起一團團濕泥。僅有十餘支利箭,僥倖射中了淮安將士的軀幹。但飛過了一百步的距離之後,這些羽箭基本上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勉強能穿透鋼絲軟甲,也會被軟甲後的綢布襯裡掛住,再也無法深入分毫。

    「傳令炮營,全體蹲在炮車之後!戰兵各團,指揮權下放給團長!」沒等天空中的羽箭落盡,明威將軍徐洪三的臉上,已經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技止此耳!如果蒲家軍不急著放箭,也許他還會再謹慎一些。然而既然對手已經撅起了屁股,撩過了蹶子,他也就不介意亮出牙齒,咬斷其喉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新的一輪號角聲響起,旋律中竟然帶著一縷歡快。隨即,正在忙碌的炮手們紛紛蹲身,迅速躲於炮車上豎起的擋板之後。而戰兵的隊伍裡,則響起了長長的銅哨子聲,「吱——吱——吱吱——」

    淮安軍動了,先前一直在嚴陣以待的淮安軍動了。就在迎面射來的箭雨當中,他們徐徐地分成了左中右三個部分。兩側稍稍前推,中央穩穩拉平。隨即,每一個部分,又緩緩分成了單薄的三層。

    「放箭,繼續放箭,別停下來,放箭!」大長老蒲世仁根本看不明白對手在幹什麼,卻本能地預感到了大難即將臨頭。揮舞著染血的彎刀,一邊咆哮一邊放慢腳步。

    「放箭,放箭,放箭!湊近些放箭!湊近些就射得更準!」三長老田定客果斷站住,回過頭來,大聲招呼。

    亂紛紛的羽箭再度升空,掠過八十步的距離,落入淮安軍旅的隊伍當中。這一輪,比前一輪來說,多少算是取得了一些成效。大概有十幾名淮安軍士卒不幸面部受傷,或者沒有鎧甲遮掩的小腿處中箭,呻吟著倒了下去。

    第二排的士兵中,立刻沖上同樣數量的弟兄補位。同時,還有數名胳膊上紮著紅『色』絲巾的弟兄,跑上前,將傷者拖到自家隊伍最後。所有動作,都是在伙長和都頭這兩級的軍官指揮下迅速完成,動作嫻熟得如同行雲流水。稍高一級的軍官根本就沒受到任何干擾,由傷亡所帶來的士氣打擊,也因此被控制在了局部,無法四下蔓延。

    「放箭,放箭啊。射,繼續射,射死他們!射死這些無信者!」田定克的聲音已經徹底變了調子,將其心底的恐慌暴露無遺。

    對手居然不躲避羽箭。對手居然無視於身邊的傷亡。他們,他們真的是一群人麼?還是朱屠戶施展了什麼妖術,將他們全都變成了傀儡。

    「真神的信徒們,衝啊,衝過去,將他們砍翻!七十二*在天國等著你們!」此刻蒲世仁的心裡,比田定客更為絕望。回過頭,衝著所有狂信徒們做出最後的鼓動。

    「衝啊!為了真神!」

    「衝啊,為了地上天國!」

    講經人們紛紛停住腳步,揮動胳膊,招呼狂信徒和其他人衝鋒。已經只有七十步了,弓箭頂多還能再射最後一輪。而最後一輪弓箭之後,無論效果如何,雙方都必須面對面見真章。

    「衝啊,真神保佑!」在隊伍中狂信徒的帶領下,其他士卒鼓起最後的餘勇,拚命邁動腳步。自家這邊人多,自家這邊有神明保佑,自家這邊昔日打遍四海沒遇到過敵手。所以,自家

    儘可能多地羅列著自己一方的優勢,他們彷彿看到了勝利就在眼前。淮安軍的反應很奇怪,好像根本不知道利用跑動來積蓄力量。都只剩下六十步了,他們居然還不主動發起對沖。他們,他們的陣列只有薄薄的三層,幾乎一個衝鋒就能鑿穿。他們,他們當中的第一排甚至蹲了下去,只是將一支鐵管子頂在了肩頭,正對準前方。

    「嗖嗖嗖嗖嗖嗖——」又一輪羽箭在極近的距離落下,射傷了百餘名淮安軍士卒。

    「吱!」淮安軍當中,則以一聲淒厲的銅哨子回應。隨即,蹲在第一排的士卒們,穩穩地扣動了扳機,「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如狂風掃過麥田!

    沖得最快的那部分蒲家將士,仰面而倒。

    「真——!」誦經聲卡在了嗓子裡,戰場上,瞬間就一片安靜。幾乎所有還活著的蒲家將士,都本能地停住了腳步,眼睜睜地看著腳下那一具具佈滿彈孔的屍體,滿臉難以置信。

    「吱——!」不待他們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對面又傳來了一聲淒厲的銅哨子聲。不對,是三聲,左中右,各是一聲,因為彼此之間沒有太大差別,所以才被混為了一談。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各團第二排站立著的淮安軍,瞄準四十步遠處正在發呆的敵人,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狂風再度掃過麥田。麥田裡,僥倖逃過了第一軍屠戮的「麥秸」,又折斷了其中一大半兒。紅色的血漿四下飛濺,紅『色』的霧氣被風捲著扶搖而上,染紅頭頂上的陽光,將雲層染得殷紅一片。

    「吱!」第三聲銅笛響起,宛若地獄裡的閻羅王吹響了招魂曲。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曠野上,翻滾起一股紅色的風暴。瞬間清洗所有卑鄙和野蠻!

    「九世猶可以復仇乎?既為國仇,雖百世可也。」粉紅色的雲團中,依稀有一個峨冠博帶的讀書人,驕傲地仰起頭,大聲朗誦。

    注1:某經在十五世紀,由其學者公開出版的註釋原文。非杜撰。

    注2:出於《春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5
發表於 2021-7-2 00:24: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光與影 (上)

    為了保證裝填的速度和槍管的耐久性,遂發槍與火繩槍一樣,都沒有刻制膛線。因此燧發槍最大準確射程,也只有五十步上下。超過這個距離,后羿轉世也保證不了彈丸會飛到什麼地方。

    所以為了充分發揮武器的精度,淮安軍的遂發槍兵,就必須將敵軍放到五十步範圍之內才能開火。而為了保證最大殺傷力,密集三疊隊形,也就成了遂發槍兵的最佳選擇。如此,就需要士兵的神經足夠堅韌,哪怕天上下刀子都不亂動一步;就需要軍隊的紀律足夠嚴明,哪怕是鳳子龍孫敢帶頭逃命,也要砍掉他的頭顱;還要求基層軍官的素質和統御力足夠一流,能把握住最佳出手時機,也能讓麾下弟兄以性命相托。

    除非經過長時間嚴格訓練,任何軍隊都做不到以上幾點。包括淮安軍近衛旅,最初開始推行三段連擊戰術之時,都勉為其難。而一旦此戰術掌握成功,整個軍隊就脫胎換骨。戰鬥中只要帶隊的軍官能把握住節奏,當第三疊的士兵射擊完畢,第一排的士兵剛剛完成一次重新裝填。如此三疊橫隊反覆輪換,發出的子彈就是連綿不絕。即便再遇到當年阿速軍那樣的百戰精銳,也照樣能殺得對手屍橫遍野。

    只可惜,蒲家軍的戰鬥力,距離當年的阿速軍差了不止一點半點。蒲家軍的士氣,也與當年挾百勝之威而來的阿速軍不可同日而語。沒等淮安軍近衛旅開第二輪疊射,戰場上已經看不到一個吶喊衝鋒的蒲家將士。無論是以淵博而著稱的講經人,還是以忠誠而著稱的聖戰士,只要沒立刻別子彈放翻的,全都毫不猶豫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側轉身,朝著來路撒腿狂奔。

    至於那些莊丁、佃戶和被強行拉入隊伍的民壯,此刻甚至連逃走的勇氣都沒剩下。身體稍微恢復了一些知覺後,就毫不猶豫地跪倒於血泊中。腦袋低垂,脖子伸出老長老長。

    「把這裡留給獨立旅,咱們去抄那兀納的後路!」被希臘火擋在道路左側的傅友德當即立斷,放棄了對潰敗對手的追殺。撥轉坐騎,繞路撲向那兀納的帥旗。

    那兀納所統帶的蒲家精銳,此刻已經完全與陳友定的人馬攪在了一處。彼此雙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誰也不敢再存保留實力的念想。對於陳友定來說,那兀納及此人麾下的兵馬,就是自己取信朱總管的投名狀。乾淨利索地殺光對方,陳家投靠淮揚的時間雖晚,今後保不準也有人名標凌煙。而對於那兀納來說,如果衝不破陳友定的防線,今日就要死無葬身之地。大長老蒲世仁等人的性命,也等於白白被犧牲!

    「擋住,擋住他們。已經沒有火油彈了,他們後路肯定被徐大人給抄了!」

    「殺,殺出去,殺出去跟亦思巴奚軍匯合。殺出去給蒲長老報仇!」

    「殺那些沒良心的色目人!」

    「殺死那些卡菲爾,死後靈魂可以直接升入天國!」

    ……

    在雙方核心人物的鼓動下,陳家和蒲家的私兵們,個個都紅著眼睛,咬牙苦戰。鮮血和碎肉橫飛,屍體和殘肢在腳下翻滾。一名陳氏子弟受了傷,周圍立刻有兩三名蒲家子弟撲上前,衝著他揮刀亂剁。一名蒲家聖戰士露出破綻,附近立刻會撲上四、五名陳家精銳,用鋼刀和長矛將他捅得全身都是窟窿。

    這個節骨眼兒上,誰也無暇去觀察身邊五尺之外的事情。稍一疏忽,就是生存和死亡的差別。即便那兀納本人,也提刀沖在了隊伍中央,輕易不敢回頭張望。

    他也不相信大長老蒲世仁那邊能頂住淮安軍騎兵旅和近衛旅的聯手攻擊。他現在所期待的,只是大長老蒲世仁那邊,能夠撐得長久一點兒。也許是兩刻鐘,甚至是一刻鐘,他都有可能將陳友定的隊伍沖個對穿。畢竟雙方需要拚命的緊迫感不同,而武器和鎧甲方面,蒲家軍還佔據了絕對上風。

    「來戰,陳友定,有種出來跟我放馬一搏!」奮力催動坐騎,那兀納揮刀左劈右砍,衝破一小隊陳家子弟的攔阻。

    跟在他身後的百餘名精銳家將,也紛紛策馬前衝,緊緊護住他的側後兩翼。將所有試圖襲擊那兀納的人都砍翻在地,屍骸亦被馬蹄迅速踩成肉泥。

    再往後,則是受過天方教講經人以及受過講經人祝福的狂信徒們,後者又被天方教自己稱為聖戰士。他們是整個蒲家軍中意志最為堅定的精銳,對就發生在身邊的死亡毫無畏懼。按照經文所講,天國是他們的最後歸宿,而他們的靈魂脫離肉體之後,全都能在天國裡得到永生。

    這兩波人如同兩道海浪,不斷地向前推進,將擋在自家去路上的陳家軍,不斷撕開一條又一條血淋淋的口子。而其他蒲家士卒,則跟在兩道「海浪」之後,以最快速度將裂口填滿、擴大。將遇到的落單陳氏自己亂刃分屍。

    有很多人根本就不信天方教,對蒲家日常所宣講的,宋王會報復泉州的說法,也將信將疑。但現在,他們卻不得不跟蒲氏精銳家將以及天方教的聖戰士們,一道陷入瘋狂。一道如同野獸般嚎叫著向前奮勇衝殺。沒人敢落後,落後也許就會落入陳家子弟之手。那還不如當場戰死,好歹能落個痛快,而不是被對方一刀刀慢慢折磨。

    被蒲家軍瘋狂的舉動所震懾,陳家軍的將士們,漸漸變得力不從心。儘管陳友定也把自己的精銳家將,也都派了上去,但是,那兀納的彎刀,卻距離他的戰旗依舊越來越近。

    很快,他就聽見了對方瘋狂的叫囂聲。很快,他就看見了對方身體上的傷口與血跡。下一個瞬間,他甚至已經看見對方通紅的眼睛,以及對方身後那群同樣瘋狂的聖戰士,然而,他卻既不願親自上前迎戰,又不敢主動讓開。

    上前迎戰,有可能就是魚死網破。那兀納是拼了性命才能死中求活,而他陳友定,卻已經投降了淮安軍,已經從上一個戰場活了下來,沒有必要以命換命。但讓開道路,主動放水的話,後果同樣是不堪設想。朱總管已經給了他陳友定一次機會,未必還肯給第二次。

    「戰,有種的來戰!陳友定,你莫非只敢讓別人送死麼?」猜到陳友定捨不得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那兀納的聲音愈發囂張。

    「戰,陳友定,是男人就出來。躲在別人後邊,算什麼英雄!」跟在那兀納身後的家將們,也懂得如何動搖敵軍士氣。扯開嗓子,一邊前衝一邊大聲邀戰。

    「他娘跟野漢子生出來的孬種……」

    「這慫樣,哪裡是姓陳,分明為外來的野貨……」

    其他跟在後面的聖戰士們,則在講經人的帶領下,大聲侮辱陳友定的父母親族。每個人都巴不得將陳友定從重重護衛後激出來當場殺掉,徹底瓦解陳家軍的軍心,然後一舉沖垮所有攔阻。

    「該死,今日有我沒你!」聽到二十步外的叫罵聲,陳友定忍無可忍。單手拉出彎刀,就想帶領自己的侍衛上前拚命。可是就在戰馬邁開四蹄的一剎那,他忽然又拉緊了韁繩。青紫色的臉上,瞬間湧滿了得意。

    「老子才不跟你拚命!你們今天死定了!」露出一口猩紅色牙齒,他鼓足中氣衝著那兀納大聲回應。「你們今天加諸於陳某身上的侮辱,陳某會百倍還給你們蒲家。不信,你們朝自己身後瞧!」

    說罷,將戰馬往侍衛身後一縮,整個人徹底消失不見。

    「孬種,別躲!」那兀納聽得心中一冷,咆哮著縱馬前撲。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而後傳來一聲冷風,「嗚——」。緊跟著,左肩膀上猛地一涼,劇烈的痛楚沿著脊柱直衝腦海。

    「啊——!」那兀納嘴裡發出一聲慘叫,憤怒地回頭。隨即,整個人僵在了馬背上。右手中已經砍出豁口的彎刀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再也舉不起來。原本寫在臉上的驕傲,也徹底變成了絕望。

    有人從側面放了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膀。按照騎弓的射程,那個人就在五十步範圍之內。那個人非常好找,白馬銀盔,在暗灰色的蒲家鮫魚鎧的中間,顯得格外扎眼。那個人連護衛都沒帶,自己為身後的大軍開路,刀光過處,潑出一條猩紅色的血浪。

    「攔住他,攔住這個魔鬼!」蒲家軍的講經人們大聲叫嚷,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人堆裡頭紮。魔鬼太野蠻了,超過了他們以往見到過的任何聖戰士。單打獨鬥,蒲家上下誰也沒有勝算。

    「啊——!」兩名聖戰士嚎叫著撲過去攔阻,被此人一刀一個,劈下坐騎。又有三名蒲家精銳捨命上前,被來人用戰馬直接撞飛了一個,長刀砍倒了一個。剩下一個,則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不屑一顧。

    而其身後,則衝過來數以千計的淮安騎兵,每個人都縱馬揮刀,將躲避不及的蒲家子弟殺得人頭滾滾!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6
發表於 2021-7-2 00: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光與影 (中)

    「擋住,聖戰士,真神在天上看著你們!」二老夏嚴苟看得肝膽俱裂,扯著嗓子高喊。

    蒲家的底氣所在,其實就來自這些「聖戰士」。其中有非常大一部分聖戰士都不是泉州當地人,而是從海上流落過來的天方教狂信徒。他們生存於世界上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建立一個地上天國,為此,在他們眼裡,無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性命,都一文不值。

    「世間一切都屬於真神!真神賜予我們食物,彎刀和勇氣,讓我們去推廣他的聖言!」伴著瘋狂的誦經聲,幾十名用濃墨將鎧甲染成純黑色的「聖戰士」,逆著擁擠的人流,撲向那匹純白色的駿馬,就像烏雲湧向陽光。幾乎轉眼間,白馬和白馬的主人就被他們的身影遮擋,兵器交鳴聲和人的嘶吼聲充耳不絕。

    「講經人,講經人,趕緊再組織聖戰士,保護那兀納向前衝!」見到白馬將軍被黑暗吞沒,二長老夏嚴苟心裡悄悄鬆了口氣。扯開嗓子,繼續大聲嚷嚷。

    淮安騎兵的殺到,意味著負責斷後那部分的蒲家子弟已經全軍覆沒。所以,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加速向前衝,以最快速度,從攔路的陳家隊伍中撕出一條通道來。否則,用不了多久,他和那兀納等人就要面臨與大長老蒲世仁同樣的結局。

    「真神選擇的勇士們——!」講經人麻哈麻對夏嚴苟的想法心領神會,深吸一大口氣,衝著周圍扯開了嗓子。然而,一句裝神弄鬼的話還沒等說完,他的聲音忽然就卡在了喉嚨裡。一雙因為縱慾過度而紅腫的眼睛,頃刻瞪了個滾圓。

    烏雲裂了,那匹白馬如同陽光一般,從黑暗的包圍中一躍而出。馬背上的銀甲將軍揮刀力劈,將擋在其正前方的一名蒲家子弟砍去了半邊身體。隨即順手一抹,將另外一名躲避不及的聖戰士斬於馬下。兩名全身漆黑的聖戰士咆哮著追趕,兵器在他的後心處直畫影子。他卻不屑地揮了下胳膊,像趕蒼蠅般,將手中的雁翎刀掃了回來。「當啷!」一名聖戰士的兵器被掃斷,慌忙後退。另外一名則被雁翎刀的刀尖掃中手腕,筋骨齊斷,血如噴泉般奔湧而出。

    「不想死的讓路!」銀甲將軍迅速將身體轉回正前方,刀尖指著那兀納大聲怒喝,「傅友德在此,賊子拿命來!」

    「堵住他!給我堵住他!」因為這群黑衣聖戰士的捨命阻擋,那兀納與傅友德之間的距離,已經又重新拉回到了二十步左右。但是,那兀納依舊覺得對方的刀尖已經戳在了自己的眉心上。將身體再度迅速伏低,雙腳磕打馬鐙,衝著正前拚命猛衝。

    「攔住他,攔住他!」蒲家重金從海路僱傭來的天方死士阿歷克斯帶著另外幾名持矛的黑衣「聖戰士」,咆哮著上前。試圖憑藉兵器的長度,封堵住傅友德的去路。

    他們的設想很完美,然而現實卻殘酷至極。眼看著自家戰馬就要撞上長矛,傅友德忽然抬起左手,用一把三孔短銃對準了阿歷克斯。「呯呯呯!」,三枚蠶豆大小的鐵彈丸在不到十步的距離上呼嘯而出,將阿歷克斯直接打得倒飛了出去,胸口處拳頭大的孔洞直通後背。

    攔路的矛陣從中央斷裂,一分為二。傅友德左手張開,拴著皮弦的三眼短銃徑直掉落於馬鞍側。與此同時,他連人帶馬已經衝入了裂縫中間,右手雁翎刀斜劈、橫掃、擰身回兜,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砍翻一個又一個躲避不及的「聖戰士」,將他們全部送回了「天國」!。

    「真神保佑!」千夫長阿金依舊不甘心,呼喊著心中的神明縱身撲上。傅友德雙腿輕輕夾了下戰馬,胯下的的盧猛地揚起前蹄,正中千夫長阿金的腦門。將此人的脖子瞬間踢歪到一邊,生死不知。

    當馬蹄落下,傅友德手中的雁翎刀又至。掃、剁、劈、抹,幾個動作被他使得連綿不斷。擋在戰馬行經路線上的蒲家軍,像秋天蘆葦般,被一棵接一棵割倒。

    「真神保佑——!」祈禱聲再度響起,只是這次,卻帶上了明顯的哭腔。靠近傅友德戰馬附近的聖戰士和其他蒲家士卒,紛紛轉身逃走,沒有人再願意做絲毫停留。

    那個人不是人,是魔鬼,是大鎮尼。而真神今天顯然沒空照管他的信徒,所以大夥只能暫且任由魔鬼在世間橫行。(注1)

    「不管周圍,跟我誅殺首惡!」發現眼前敵軍瞬間變得稀落,傅友德再度將刀尖前指,扯開嗓子大聲呼喊自己的部屬跟上。

    騎兵依賴的是速度,在戰場上放棄那些可以長時間和你糾纏的敵人,攻打對方最弱所在,收效將遠遠大於與敵軍的精銳乾耗。而眼下蒲家軍最薄弱處,無疑在其中軍帥旗之下。那些打著真神名義招搖撞騙的傢伙,心中其實沒有任何信仰。絕不會如來自底層的狂信徒們一樣,敢於直面鮮血和死亡。

    「誅殺首惡,脅從不問!」驚雷般的呼喊聲,迅速從傅友德身後響起。騎兵旅的弟兄們跟過來了,用長刀將傅友德衝開的裂口變為潰堤。用馬蹄踩翻攔路的敵軍,將他們一個個踩入泥漿當中,變成地獄裡的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脫。

    「向我,向我靠攏!聖戰士,向我靠攏!」聽著二十步外傳來的驚雷聲,那兀納心中愈發恐慌。雙手抱住戰馬的脖頸,叫喊得聲嘶力竭。

    「保護那兀納大人,保護那兀納大人!阿卜杜拉,你帶著人堵上去,不惜任何代價!阿齊茲,還有你,你帶著所有聖戰士,一起上!」二長老夏嚴苟的聲音裡頭,也帶上了哭腔。揮舞著彎刀,逼迫重金僱傭來的大食將領上前拚命。

    副萬戶阿卜杜拉像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撥轉坐騎,向戰場側翼衝去,再也不肯回頭。另外一個副萬戶阿齊茲揚起一隻胳膊,大聲喊道,「真神的勇士們,跟著我!魔鬼勢大,有智慧的人不會自己等死!」

    說罷,也是猛地一拉馬頭,朝著與阿卜杜拉相反的方向揚長而去。

    「魔鬼勢大,有智慧的人不會自己等死!」

    「魔鬼勢大,有智慧的人不會自己等死!」

    大部分聖戰士和大食僱傭兵,都果斷地選擇了跟在阿齊茲身後策馬突圍。白馬魔鬼的目標是那兀納,只要大夥不擋在他面前,他暫時就不會主動追殺。而陳友定的人大多數都是步卒,阿拉伯馬從側翼突圍後,他們就很難再追趕得上。

    「胡魯德,麥吉德,你們幾個別想逃!」二長老夏嚴苟被「聖戰士」們的表現,氣得火冒三丈。毫不猶豫地舉起刀,對準身邊兩個不會騎馬的講經人腦袋,「你們,跟我一起上。主意都是你們出的,天國也是你們要建的。你們休想跟著別人一起跑!」

    「真神的信徒們,給我上啊!」講經人胡魯德和麥吉德兩個,無可奈何,只好高高地揚起彎刀,帶領身邊所剩無幾的信徒,撲向傅友德的戰馬。

    二長老夏嚴苟說得沒錯,蒲家之所以在跟朱屠戶和解之後,又果斷選擇了背盟偷襲,主要的慫恿者就是他們這些講經人。所謂亦思巴奚軍和大食僱傭兵,也都是講經人幫助蒲家牽線搭橋從海路招募。這些人來到泉州,目的就是趁著混亂時代的到來,為天方教在東方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地上天國」。只要蒲家失敗,所有秘密很快就會暴露於陽光之下。屆時,他們這些講經人哪怕躲進寺廟裡,恐怕也要被揪出來,為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

    「與其死於世俗的審判,不如主動回歸天國!」見到兩名講經人被自己逼著上前拚命,二長老夏嚴苟又默默念了一句歪經,將彎刀舉過的頭頂,「弟兄們,一起上!我在天國等著你們!」

    「一起上,一起上,天國裡有吃不完的水果,有用不完的聖女!」百餘名蒲家核心子弟大叫著,揮舞彎刀,跟在了夏嚴苟身後。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瘋狂。

    他們迅速與胡魯德彙集到一處,搶在白馬將軍追過來之前,主動組成了一堵人牆。他們大聲朗誦著經文,然後將自己的生命交給冥冥中的神靈,由後者來決定他們的生死。這一刻,他們是最虔誠的,雖然他們已經到了窮途末路。

    「衝過去!」傅友德根本沒有拿正眼看一下對手的面孔,就直接下達了命令。用步卒攔截騎兵,還未能及時組成槍陣。這不是勇敢,而是在送死。欽佩之餘,他不介意成全對方的壯舉。

    「殺!」衝在最前方的淮安軍騎兵齊齊加速,下一個瞬間,數百匹戰馬「轟」地一聲,直接「撞」在了單薄的人牆,血肉橫飛。衝破人牆後的將士們甩掉刀刃上的污漬,再度加速向前,所過之處,敵軍紛紛栽倒。

    再沒有人能擋住他們的去路,失去了信仰的狂熱,蒲家軍的表現變得格外業餘。他們不懂得結梅花陣,也顧不上彼此配合。他們除了站在原地瘋狂地揮舞彎刀之外,剩下唯一懂得做的,就是轉身奔逃,將後背暴露於馬蹄之下。而淮安騎兵,只要稍稍加速,就能超過他們,然後斜著伸展握刀的手臂,將他們如同割蘆葦一樣一排排割倒。

    注1:大鎮尼,即大妖怪,大精靈。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7
發表於 2021-7-2 00:24: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光與影(下)

    夏嚴苟的人頭飛上了半空,胡魯德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閃避,又被另外數匹高速奔行的戰馬踩翻,轉眼變成了一堆肉醬。麥吉德身手最為敏捷,在戰馬即將衝到面前的最後關頭主動撒腿逃命,然而,兩條腿卻沒跑過四條腿,被傅友德麾下一名伙長追上,一刀抹掉了半顆頭顱。

    「別戀戰,跟著我追那兀納!」傅友德再度舉起血淋淋的雁翎刀,大聲招呼。

    「殺那兀納,殺那兀納!」弟兄們齊聲響應,策馬緊緊咬住敵軍的屁股。

    那兀納跑不掉了,雖然先前有夏嚴苟帶著死士拚命替他斷後,雖然現在還有上百名大食僱傭兵和聖戰士圍在在身邊,奮力替他開闢血路。但是在淮安騎兵的全力打擊下,所有斷後的力量都土崩瓦解。而陳友定發現蒲家軍覆滅在即,也果斷地帶著嫡系精銳趕了過來。搶在自家軍陣被沖垮之前,擋住了那兀納的馬頭。

    「姓陳的,我與你無冤無仇!」猛然間,那兀納發現自己前方一空,隨即,就看見了陳友定和他身後的長矛叢林。

    每一把長矛都有一丈八尺餘,後端戳在泥土中,前端斜向上揚起,高度恰恰與戰馬的脖頸持平。如果那兀納繼續不管不顧埋頭逃命,等同於將自己和坐騎一起送到長矛的鋒刃上,然後變成一具具篩子。

    「當年趙宋也與你蒲家無冤無仇,並且有庇護收留之恩!」陳友定將身體縮進長矛叢林內,聲音聽起來異常冰冷。「下馬投降吧!同為閩人,落在我手裡,肯定好過你身後那個殺神!」

    「你,你.....」那兀納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卻不得不停住坐騎。他身邊的大食僱傭兵和聖戰士們,也紛紛拉住戰馬,不知所措。如果換做平時,他們可以找出無數辦法來破解長矛陣。可眼下,這道並不厚實的長矛陣,卻成了他們的血肉祭台,而身後追來的淮安騎兵,就是高高揚起的屠刀。

    「投降!投降!」眼看著傅友德帶著淮安軍已經越衝越近,有大食僱傭兵果斷地跳下坐騎,雙手高高地舉起。

    後面那些魔鬼實在太凶殘了,大食人落在他們手裡,不知道會是什麼下場?而陳友定,好歹曾經是大元朝的將領,好歹是蒲家人的同僚。如果他想要長遠在八閩立足,在搜刮足了贖金之後,應該會給大夥留條活路!

    「投降,投降!」既然有聰明人開了頭,立刻有人迅速跟上。淮安軍初來乍到,不會與陳友定爭功。而落在陳友定手裡,肯定比落在淮安軍手裡強,這兩點,幾乎立刻就成了心照不宣共識。即便有人對此有所懷疑,看到周圍的同伴都果斷做出了選擇,也只好舉起手來隨大流。

    而那個白馬魔鬼及其所率領的淮安騎兵,也果然不願意與新降者鬧出誤會。隔著最後十幾步遠,用力拉住了坐騎。任由陳友定的人馬將俘虜按翻在地,挨個捆綁。

    見到此景,最後的幾名大食僱傭兵和聖戰士,也嘆息著跳下了馬背。轉眼間,那兀納身邊就再無一個跨坐在馬上者。他自知無力回天,茫然地嘆了口氣,丟下韁繩,踉蹌著爬下了馬鞍。

    「全殺了!給大宋皇家報仇!」就在雙腳落地的瞬間,那兀納耳畔忽然傳來了陳友定的聲音。他驚愕地抬起頭,隨即,就看見自己被一道道血光托著,飛上了雲霄。雲霄下,則是百餘具無頭的屍骸,像被屠夫殺死的公雞般,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最後踉蹌栽倒。

    「陳友定,你在幹什麼?」衝天而起的血光中,傅有德的眼睛瞪得滾圓,刀尖遙指陳友定的鼻子。

    戰場上講究的是當面不讓步,舉手不留情。對敵人的善意,就是對自己和身邊兄弟的殘忍。所以他出手非常果決,刀刀奪命。但戰後誅殺俘虜,則完全是另外一碼事情。切莫說此舉嚴重違背了淮安軍的紀律,就算當年做土匪時,綠林道上的也有許多人覺得誅殺俘虜必遭天譴!

    「姓陳的,你瘋了。傅將軍把功勞都讓給你了。你又何必多此一舉?!」非但是傅友德一個人為發生在眼前的濫殺而感到憤怒,騎兵旅中的其他將領,也無法容忍陳家軍的惡行,紛紛開口譴責。

    先前出於驕傲,他們已經大度地將俘虜敵將的功勞,讓給了新歸降者。在他們看來,陳友定需要這個功勞在淮安軍中安身,而大夥今後有的是仗打,也不在乎這百十名俘虜。誰曾料想,陳友定居然殺伐果斷如斯,為了避免兩家爭功,居然毫不猶豫地就將俘虜的腦袋全給砍了下來!

    這就不僅僅是貪功,而是極度無恥了。因為死人不會說話,所以腦袋在誰手裡,功勞就要算在誰的頭上。可他姓陳的也不想想,如果朱總管真的這麼好糊弄的話,怎麼可能在區區數年之內,打下如此大的一片基業?如果淮安軍的各級「監軍」會對他的行為視而不見的話,這支人馬又怎麼可能橫掃江浙?

    就在眾人怒不可遏之時,對面的陳友定卻忽然哈哈大笑,「傅將軍,您誤會了。陳某此舉非為爭功,而是替主公剪除一個隱患罷了!哈哈哈哈!」

    隨即,他的聲音迅速變冷,森然補充道:「這些王八蛋剛剛跟主公簽訂了盟約,轉頭就前來偷襲,他們的投降怎麼能算數?陳某今天不殺了他們,早晚,他們會再跳出來給主公添麻煩!」

    說罷,也不待傅友德反駁,又用力揮了下胳膊,低聲命令,「來人,去,把那兀納的人頭給傅將軍送過去!功勞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傅將軍一番美意,咱們也別做那市儈小人!」

    「是!」立刻有幾個陳氏子弟,從血泊中挑起那兀納的首級,小跑著奔向傅有德。然後在距離的盧馬三尺外躬身下拜,高高地將人腦袋舉過自己的頭頂。

    「陳友定,你,你.....」下一個瞬間,傅友德的眼睛裡頭已經冒出了火來。如果不是耐著軍紀,他甚至有一種縱馬過去,將陳友定一刀砍翻的衝動。

    什麼別辜負了傅將軍的一番美意?什麼為了主公消除隱患?姓陳的分明是故意拿那兀納的人頭來噁心自己!來堵軍法官和監軍的彈劾之口。難道作為成名多年的「老將」,自己還能真的將人頭毫不客氣地據為己有?而傅某人拒絕收下人頭,豈不正中了他陳某人的下懷?!

    「傅將軍不必客氣,陳某原本就不是那不知好歹之人!」見自己一句話就將傅友德擠兌得進退兩難。陳友定拱了拱手,冷笑著補充。這一刻,他的心裡充滿了快意。「這份功勞是您的,至於陳某,且到別處去取!」

    略作停頓,他又迅速舉起彎刀,將目光看向自己身邊的嫡系,「傳我的命令,迅速清理戰場,然後去取泉州。蒲家還有不少子弟縮在泉州城裡邊!拿下他們,給大宋皇族復仇!」

    「是!」陳家子弟堵著氣,扯開嗓子回應。隨即一個個點起各自的手下,直撲戰場上的蒲家殘兵,只要對方反應稍慢,就是朝著脖子一刀剁去,血光飛濺。

    而那些蒲家殘兵,突然發現自家主帥不知所蹤,隊伍中的聖戰士和大食僱傭兵也紛紛策馬逃走,原本就所剩無幾的士氣頓時徹底崩潰。或者丟下武器,四散逃命,或者跪在地上,任憑陳家子弟衝過來砍掉自己的腦袋,一個個,比待宰的羔羊還要溫順。

    「陳友定,住手!陳友定,趕緊讓你的住手!」看到對方變本加厲,傅友德再也無法忍住心頭怒火。雙腳一夾馬腹,就準備沖上前用鋼刀逼迫陳友定停止屠殺。而陳友定,卻早就豁了出去,對已經近在咫尺的雁翎刀視而不見,梗著脖子,故作困惑的詢問,「又怎麼了,我的傅將軍。難道他們不肯投降,咱們淮安軍還要跪下來求他們麼?」

    「你,你......」傅友德的白皙的面孔,徹底變成了青紫色,手裡的雁翎刀,卻再也無法向下移動分毫。對方豁出去了無恥到底,他總不能為了救一批敵軍殘兵的性命,就在「自家隊伍」中挑起內訌。況且此番南征,率部投降者不只是陳友定一家。如果自己動手傷了他,別的軍頭會怎麼想?哪怕只是蹭破了一點兒油皮兒,傳揚開去,其他幾個新歸順的武將,也難免要兔死狐悲吧!

    正怒不可遏間,耳畔忽然傳來了一聲斷喝,「傅有德,你這是干什麼?趕緊把刀放下。陳有定,別胡鬧,趕緊跟傅友德兩個過來聽令。大總管吩咐,第一階段戰鬥結束之後,你們二人立刻轉去執行下一輪任務!」

    「你?!」傅友德聞言回頭,剛好看見獨立旅長徐洪三那焦急的面孔。

    「是!」陳友定的反應比傅友德痛快得多,立即從馬背行跳下來,脫離了雁翎刀的攻擊範圍。「徐將軍,末將陳友定,帶領三萬八閩兒郎,聽候主公差遣。」

    「末將陳有順!」

    「末將陳先!」

    「末將陳有義!」

    「末將陳.....」

    陳友定身邊,幾名暫時沒有離開的子弟將領,也紛紛下馬。一邊主動給徐洪三見禮,一邊用眼睛裡怒火不斷朝傅友德身邊燒。

    殺俘和殺降,對他們來說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或者說自古以來此舉在八閩一帶便是慣例。不殺,非但勝利方無以立威,失敗方也會害怕被秋後算賬,而惶惶不可終日。

    「徐將軍,請下令!」看到陳家軍的表現,騎兵團長夏君才怕傅友德吃虧。輕輕拉了後者一把,然後下馬躬身。「末將披著鎖甲,行動不便,還請徐將軍切莫責怪!」

    「徐將軍,請恕我等甲冑在身!」其他騎兵將領,也紛紛在馬鞍上,舉手施禮。雖然徐洪三也是旅長,但由於統帶的是近衛旅,他的軍銜比普通旅長高出了整整兩級。而他與朱總管的親密程度,也令大夥不得不對他高看一眼。

    徐洪三自己,倒是沒覺得大夥的多禮有什麼不正常。這場伏擊戰的臨陣主將就是他,傅友德和陳友定兩人,暫時都歸他調遣。而第二步作戰方案,也是臨出發前就制定好的。只是軍師劉伯溫僅僅傳達給了他一個人,沒有告訴多餘的耳朵罷了。

    在眾人的期盼和恭維的目光中,徐洪三緩緩吸了口氣,朗聲說道:「傳淮揚大總管府總參謀部令,著陳友定在第一階段目標達成後,立刻南下奪取泉州城,剿滅蒲家餘孽,恢復地方安寧。著傅友德所部騎兵,火速飛奔泉州港,盡最大可能扣留蒲家的船隻,避免其為禍海上!」

    「是!」陳友定喜出望外,立刻上前接過令箭,轉身跳上馬背,以最快速度去收攏麾下弟兄。

    傅友德則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看著徐洪三,還半晌之後,才在對方的催促下接過令箭,喃喃地質問道:「你,你說這真是大總管的意思?奪取碼頭不是什麼大事,可讓陳友定去接管泉州,豈不是,豈不是以狼為牧麼?」

    這一仗勝得乾淨利落,所以蒲家在短時間內,很難得到戰敗的消息。而騎兵不惜馬力地飛奔過去,絕對可以將眼下泉州港內大部分沒有攜帶足夠糧食和淡水的艦船都留在碼頭上。進而變廢為寶,快速壯大淮安軍的水師。

    但派遣陳友定去接管泉州,卻是一道十足十的亂命。且不說陳家原本就跟蒲家不太和睦,一定會藉機報復。就憑陳友定剛才亂殺降兵的很辣舉動,其率部控制了泉州之後,蒲家,還有那些泉州蒲家的輔從家族,怎麼可能還有丁點兒活路?

    「未必是大總管親自下的令,但大總管未必不知情!」被傅友德的目光逼得無從逃避,徐洪三迅速四下看了看,用極低的聲音回應。「咱們沒時間了!蒙元內亂,淮安軍必須盡快揮師北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8
發表於 2021-7-2 00:24: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備考(上)

    「沒時間了。」朱重九坐在一艘北行戰艦的指揮艙裡,面前擺著一幅碩大的輿圖,袞州、冀寧、真定、益州、大都、飛狐關、井陘關,中書省的各大城市和戰略要地歷歷在目。

    如果按照後世朱八十一那個時空的區域劃分,眼前這塊輿圖基本包括了北京直轄市、河北與山西兩省,甚至還有內蒙古自治區東南一部分地區,只有天津暫時忽略不計,蒙元的直沽市舶司剛剛建立沒多久,無論城市規模和軍事力量都弱小得不值得一提。

    這麼大一片地方,按照他原本的預計,至少要等到三年之後,淮揚大總管府才有可能將其收歸治下,並且還要分為幾個階段,一步步壓縮蠶食,而不是一口鯨吞,為此,他甚至不惜花費大量錢財,誘惑北方的王公貴族們大肆飼養綿羊,用成片的牧場取代農田,只待發起北伐時,在糧食供應上給蒙元致命一擊。

    只是,他們打破腦袋都沒想到,自己沒條件北伐,妥歡帖木兒父子卻爭相給自己創造條件,做兒子的與他老娘聯手逼宮,失敗後帶領兵馬遠走冀寧,當爹的將沒來得及逃走的后黨和皇太子黨人物砍殺一空,然後將朝政交給定柱,汪家奴、桑哥失裡和李思齊,自己繼續躲進深宮修煉「演蝶兒」秘法,定柱當政後不思穩定政局,所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脫脫平安昭雪,然後下令對當年「迫害」脫脫的哈麻、雪雪兄弟追查到底,結果雪雪走投無路,乾脆帶著一幫子貪兵貪將直接逃到了膠州,而哈麻,則從直沽出海後奔赴了遼東,被剛剛自立為帝的阿魯輝帖木兒禮聘為左相,與阿魯輝帖木兒的戶部尚書耶律昭一道,專門負責通好淮揚事宜(注1、注2)

    「天予良機於大吳,人若不取,天必棄之。」面對迅速一分為三的蒙元朝廷,淮揚大總管府治下的官員和讀書人們,立刻沸騰了起來,甚至包括一直拒絕與大總管府合作的某些世外高人,最近幾天都挺身而出,大聲呼籲吳公立刻揮師北伐,在他們看來,蒙元皇室父子相殘,絕對是末世之兆,而眼下淮揚距離大都最近,也最有實力取而代之。

    朝野雙方的觀念,自打淮揚大總管建立以來,從都未曾如此地統一過,眾志成城,逼得留守揚州的逯魯曾、蘇明哲和羅本等人,接二連三地用快船和信鴿向福建發奏摺,請求大總管迅速給出明確決斷,而一向敢於冒險的朱重九,這當口卻徹底猶豫了,他不知道老天爺給與自己的,到底是一個機會,還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他現在想做的是,建立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政權,而不是去大都撈一票就走,在他有限的歷史知識中,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造反者打下首都最後卻以悲劇為結局的例子不止一個。

    黃巢打下長安後建立過大齊,只經歷短短兩年就化作了一顆流星,李自成進入北京的時間更短,從三月中旬逼死崇禎,四月二十六日兵敗退出,前後只有一個月掛零,如果在南方未穩,臥榻之旁尚有猛虎酣睡的情況下,淮安軍就倉促北伐,朱重九真的不敢確定自己能比李自成在大都城內多停留幾天。

    「當年朱元璋北伐,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失敗的例子數過之後,朱重九就搜腸刮肚,在另外一個時空的記憶裡,尋找成功案例,只可惜他的歷史老師「死」得實在不是時候,關於朱元璋北伐,只記得是掃平了陳友諒和張士誠之後,而南方紅巾軍在大打出手之時,北方的蒙元內部,好像也在忙著父子相殘,根本沒時間南下坐收漁利。

    也就是說,另一個時空中,老天爺都給朱重八開了掛,讓他先有時間從容的一統南方,然而才集結傾國之立北上,如果想參考朱元璋的成功方式,淮安軍絕對應該果斷拒絕北伐,立刻出手幹掉張士誠、彭瑩玉、朱元璋和劉福通,將所有紅巾力量武力整合到一處,然後再與蒙元一決雌雄,但是那他朱重九可不是老天爺的私生子,得不到和另一個時空當中朱重八一樣的待遇,等他把張士誠、劉福通等人收拾完了,估計北方的動盪也早就平息,北伐大業就會變成一場前所未有的豪賭,贏,則華夏重興,輸,則永世沉淪。

    這個賭局太大,朱重九輕易不敢下注,而如果不複製另一個時空裡朱元璋的成功模式,剩下的,恐怕就是陝北那條紅色之路了,那條道路的歷史朱重九倒是很熟悉,先下東北、再定中原、淮海一戰徹底解決對手有生力量,隨即就是百萬雄師陳兵長江,而對手到了此刻,還忙著換總統,爭兵權,幾大派系內鬥得不亦樂乎。

    但紅色席捲中國之前,人家陝北預先就通過抗大培養了幾萬幹部,所以每打下一塊地盤來,可以無視當地原有的士紳和官吏體系的存在,就把政令直接下達到整個社會的最底層,而他的淮揚大學才剛剛開張,連續幾屆科舉招募的人才,也只有兩百出頭,自己留在當地都不夠用,哪有多餘的幹部去隨軍北上。

    思來想去,答案其實已經非常清晰,如果靠理智來判斷,無論從任何角度,此刻北伐,時機都絕對不成熟,但萬一主動放棄眼前這個機會,必然會嚴重打擊淮揚的軍心和民心,畢竟淮揚上下公認的大義是「驅逐韃虜」,如今「韃虜」自己都把屁股轉過來了,你卻遲遲不肯從背後踢上一腳,豈不是自己證明自己當初的口號並非出於真心。

    「主公,劉樞密求見。」正瞻前顧後地想著,近衛排長連國興推門走了近來,小聲匯報。

    「劉樞密,讓他進來就是。」朱重九的思路被打斷,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准他進來了。」

    「他,他好像背了根荊條,主公,您是不是到門口接他一下。」連國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醒。

    他是連老黑的長子,今年於講武堂畢業,因為身份可靠,畢業成績優異,所以才被派遣到朱重九身邊擔任侍衛,對於自家主公,當然也不像別人那樣畏懼,有什麼話都敢當面直陳。

    「嗯。」朱重九為連國興的提醒而微微一愣,旋即,臉上便佈滿了怒容,狠狠吸了口凜冽的海風,沉聲吩咐,「宣,你到門口,說淮揚大總管宣劉伯溫入內陳辭。」

    「是。」連國興敏銳地感覺到指揮艙內氣氛不對,立刻抬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快步跑了出去。

    「呼。」望著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朱重九再度長長吐氣,隨即,轉身走回自己的帥案後,危襟正坐,臉色冷若寒冰。

    「大總管有令,宣樞密副使劉伯溫入內陳詞。」不一會兒,門外就響起了連國興略帶緊張的呼喝,隨即,有急促的腳步聲在甲板上響起,門簾被侍衛從外邊挑開,劉伯溫一襲長衫,背著根竹蔑寬窄的荊條走了進來,屈身下拜,「臣,樞密副使劉伯溫,叩見主公,望主公千歲,千歲,千千歲。」

    「哼。」朱重九一看到那根竹篾,臉色就開始發黑,故意仰起頭,不予對方任何回應,直到劉伯溫按照標準的臣子叩見君王的大禮拜足了三次,才從帥案後走了下來,一把抽出對方背後的竹篾,狠狠折成了數段,「這下,你滿意了,朱某徹底成了惡魔屠夫,名字可以止小兒夜啼。」

    「微臣一時疏忽,居然安排陳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確難辭其咎,請主公按律責罰。」劉伯溫難得老實了一次,既不反駁,也不求饒,躬身下去,任憑處置。

    「狗屁,按律,按律你當然一點兒錯都沒有,調遣誰去佔領泉州,誰去佔領港口,都是你這個樞密副使職權範圍內之事,而朱某也在調兵遣將的命令上用了印,過後出了簍子,又怎麼能把責任都往你頭上推,,姓劉的,行,你狠,你什麼都算計到了,你就不怕在青史上留下屠夫之名,。」朱重九怒不可遏,將手中竹蔑折了又折。

    如果不是手中沒有足夠的謀士可用,他真的命人將劉伯溫按在甲板上,先狠狠打一頓再說,這廝現在就敢變著法子給自己當上,將來真的入主內閣,還不知道會幹出什麼膽大包天的事情來。

    「屠夫之名,主公此言差矣。」劉伯溫稍稍向後退了半步,避開迎面噴來的口水與怒火,非常平靜地回應,「屠泉州者,陳友定也,與劉某何干,更與主公何干,況且那泉州蒲家當年殘殺趙姓皇族和兩淮傷兵三千有餘,主公假陳有定之手為趙宋復仇,乃天經地義之事,史家提起來只能贊主公忠義無雙,怎麼可能會罵主公嗜殺,。」

    一番話,居然說得理直氣壯,把個朱重九氣得臉色鐵青,卻找不出任何破綻來反駁,咬牙切齒好一會兒,才將早已揉碎了的竹篾摔到劉伯溫身上,大聲數落道,「你,你,我說的是你,我明白了,你果然是故意為之,你,你,你既然做下這等事,將來我淮揚如何還能收攏泉州民心,如何令那些海商效力,若是民心盡失,朱某千里迢迢拿下一個死港,又有什麼鳥用,。」

    情急之下,他把髒話都說出來了,對著劉伯溫,手指關節握得咯咯作響,泉州城蒲家和依附於蒲家的其他幾大家族,被陳友定屠殺殆盡的消息,是昨天晚上由水師派專門的快船從海上追趕著送過來的,據留在泉州港接收蒲家船隊的水師統領朱強於奏摺上匯報,陳友定兵臨城下時,留在泉州的各家已經主動出門投降,而陳有定卻立刻扣押了前來請罪的幾家主事人和天方教的講經者,然後揮師衝入城內,下令緊閉四門,一夜之間,就將蒲、黃、夏、尤等當年背叛了宋室的幾大家族連根拔起,捎帶著將城內所有天方教的寺廟,也都付之一炬。

    當第二天早晨,朱強和傅友德兩人才聽聞慘訊,趕緊出面阻止,而到了此刻,裡邊已經血流成河,蒲、黃、夏、尤等各家的成年男丁,無論主枝旁枝,都死於非命,泉州城內天方教的所有講經人、狂信徒,以及四十餘戶與蒲家往來密切的大食胡商,也都因為試圖起兵作亂,被陳友定連夜鎮壓,從主謀到脅從者,俱是橫屍街頭。

    因為不滿陳友定濫殺無辜,朱強和傅友德立刻聯手封鎖了泉州港口,將剩餘的海商給保護了起來,不准陳家軍入內胡做非為,同時派遣快船追趕自家主公的座艦,上奏摺彈劾陳友定濫殺無度,而朱重九在昨晚接到朱強和傅友德二人的聯名奏摺時,才發現自己不小心又被劉伯溫鑽了空子,悶著頭在指揮艙裡咆哮了小半夜,最終卻發現,自己拿劉伯溫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派陳友定去接管泉州,是總參謀部的提議,劉伯溫這個參謀長當初給朱重九的的理由是,陳友定熟悉當地情況,並且陳家在當地影響力很強,可以幫淮安軍快速穩定泉州,朱重九認為他說得有道理,就很乾脆地在命令上用了印,而現在,泉州城內所有不穩定因素全都被陳友定殺掉了,當然穩定得無法再穩定了,只是這樣一個泉州,朱重九還要來何用,失去了當地民心,淮安軍又如何在那裡長久立足。

    「淮揚商號所辦的商校,這兩年也培養不少人手,主公只要一聲令下,商號立刻就可以全盤接管泉州,包括所有海上貿易。」早就準備好了如何應對朱重九的怒火,劉伯溫抬頭看著自家主公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補充,「至於民心,主公更不必多慮,傅友德將軍驍勇善戰又素來仁厚,剛好可以入城去收拾殘局,只要他迅速恢復城內秩序,趕走陳友定這個殺神,當地百姓肯定會視其為萬家生佛。」

    「那陳友定呢,你讓我是殺了他,還是將他抓起來交給有司審判,我真的抓了他,其餘投降的浙軍怎麼可能不兔死狐悲。」朱重九聽得又是一愣,稍作琢磨,就知道此法也許可行,但心中一口惡氣依舊發洩不出,看著劉伯溫的眼睛,繼續大聲逼問。

    「嚴旨申斥,然後讓他戴罪立功,帶兵去收復漳、汀諸路。」劉伯溫微微一笑,迅速給出了一個答案。

    「讓他戴罪立功去收復閩南各地,你還嫌他殺得人少麼。」朱重九聞聽,心中剛剛變小了一點兒怒火又熊熊而起,向前踏了一步,俯視著劉伯溫逼問。

    「閩南各地宗族林立,主公哪裡有時間跟他們慢慢消耗,。」劉伯溫又笑了笑,滿臉淡然,彷彿正在談論的是船艙外的天氣,而不是幾萬條人命,「殺光了,自然地方就太平了,主公再派些心腸好的文官下去,當地不出三年,必然大治,至於陳友定,主公即便下旨不准他濫殺,他也不會手軟,他是當地人,不把當地豪族都得罪遍了,如何才能取信於主公。」

    「這。」朱重九的身體晃了晃,腦海裡電閃雷鳴,陳友定是降將,手握重兵,並且家族在閩南樹大根深,將此人留在那裡,對自己來說,原本就是無奈之舉,誰也不敢保證,當淮安軍主力北撤之後,陳友定會不會變成下一個蒲壽庚,而被劉伯溫利用起來在地方大開殺戒之後,陳友定就徹底砍斷了他自己在民間的根基,再也不可能擁兵自重,大總管府也得償所願,用最快速度穩定了八閩。

    一石兩鳥,完美的一石兩鳥,面對劉伯溫那自信的笑容,朱重九瞬間就發現自己的怒火,是如此的難以為繼,沒時間,如今淮揚最缺的就是時間,比起北方戰場因為戰機延誤而可能造成的損失,發生於泉州的屠殺,立刻就顯得微不足道。

    可是,這個妙計,竟如此黑暗血腥,血腥到朱重九想起來就眼前一片殷紅,呼氣沉重如山,他不願意殺人,連俘虜的蒙元將士都不願意殺,而隨著時間推移,他卻發現自己殺得人越來越多,也變得越來越冷血。

    也許,這就是帝王之路吧,拳頭緊握了許久之後,他緩緩將手指鬆開,喟然長嘆,「也罷,你有本事,有道理,朱某說不過你,更無法治你的罪,可這樣下去,朱某和當年的蒙元開國皇帝,又有什麼不同,。」

    「至少,主公在殺戮之後,帶來的是一個太平盛世。」劉伯溫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回應,「臣堅信會如此,主公也必須如此,畢竟,前朝的歷史,要由新朝來書寫。」

    注1:冀寧路,如今的太原一帶。

    注2:阿魯輝帖木兒,窩闊台的小兒子滅裡之後,元末,阿魯輝帖木兒起兵造反,致信妥歡帖木兒:祖宗以天下給你,你何故失其大半,何不持國璽給我,由我來當元朝的皇帝,雖然最後兵敗被殺,但他在北方的叛亂,給南方紅巾軍贏得創造了很長的發展時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29
發表於 2021-7-2 00:24: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備考(中)

    「果然是勝利者書寫歷史。」朱重九看了劉伯溫一眼,嘴角處浮起一絲冷笑。

    劉伯溫的話說得很有氣魄,然而,朱重九卻不敢苟同,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妓女,而是人類在世界上活動的一份忠實記錄,勝利者可以將歷史篡改一時,卻不可能篡改永遠。

    所以,儘管蒙元勝利之後,拚命宣揚「夷狄入華夏則華夏」,拚命宣揚自己的「混同南北」之功,短短七十年後,依舊會有漢家男兒記得他們當年的暴行,帶領大夥奮起討還血債。

    所以,儘管另一個時空中我大清文字獄的數量曠絕古今,短短兩百年後,依舊會有人記起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依舊會有人會問,明末丁口不足億,張獻忠如何屠川六萬萬。

    而人類越往後發展,信息傳播越快,判斷力越強,越能將二十四姓家譜中那些墨寫的謊言,戳得千瘡百孔,而那些試圖篡改歷史者,無論打的是什麼旗號,都注定和他們精心編織的謊言一道,最終成為歷史的笑話,貽羞萬年。

    「微臣的意思是,驅逐韃虜,功在千秋,即便中間手段有所暴烈,亦屬無奈之舉,不會有損於主公之聲名。」被朱重九笑得心裡發虛,劉伯溫趕緊咧了下嘴,快速補充。

    他學得乃是帝王術,講究的是只問結果,不問手段和過程,故而只要能迅速蕩平北方,殺多少人,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如果能以殺戮帶來太平,他也不在乎將剛剛施展於泉州的手段,在所過之地統統施展一遍,反正淮揚目前所奉行的那套政令,肯定得不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將北方的世家大族全都直接殺掉了,白紙上正好揮毫潑墨。

    只是,朱重九顯然不甘心於他所給出的答案,嘴角翹了翹,繼續冷笑著說道:「是啊,只要事成,哪怕血流漂杵,最終亦會落下個聖德神功文武皇帝之譽,至於你我身後,何必管他洪水濤天。」

    聖德神功文武皇帝,乃為元世祖忽必烈的謚號,乃元代腐儒為拍當政者馬屁,故意顛倒黑白,以褒獎他殺人千萬之武功,劉伯溫作為讀書人中的翹楚,對此至於謚號的來歷和內涵,當然清清楚楚,但後面那句「我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則來自於朱大鵬的記憶,遠遠超出了劉伯溫所知道的典故範圍之外,令此人聽到之後不覺微微一愣,隨即,青白的臉色迅速開始發烏,(注1)

    「主公,微臣乃為淮揚的樞密副使。」輕輕向後退了半步,劉伯溫躬身說道,「臣所謀,乃是如何保證主公迅速直搗黃龍,平定天下,而不是如何活人,那乃是主公與宰相所慮,微臣智拙位卑,恐不能及也。」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朱重九又笑了笑,輕輕搖頭,如果只是站在朱老蔫的時空,劉伯溫的謀劃並無可指摘,這個時代的人原本就比幾百年後朱大鵬所處的時代野蠻,有時候拿自己的生命都不當回事兒,又何況他人的生死。

    並且劉伯溫的辯解之詞,也並非完全不在理兒,他是淮安軍的總參謀長,當然要一心琢磨著如何節省淮安軍的實力,保全自家將士的性命,而不是站在更高的角度考慮其他。

    只是,有些事情,劉伯溫可以不考慮,朱重九自己卻不能,畢竟,他有一部分靈魂來自於幾百年後的時空,不可能一點兒也不受那時的道德和觀念的影響,因此,不待劉伯溫繼續自辯,他也笑著向後退開了半步,鄭重施禮,「但若是朱某想請先生在謀劃北伐方略時,儘量避免不必要的殺戮,先生可有良策教我,哈麻出海之前,曾經有言贈予朱某,我淮安軍若想在大都站穩腳跟,關鍵在北地漢人,而不是蒙古人,既為同族,朱某希望能少殺一些,就少殺一些。」

    這,已經是請求,而不是責問了,劉伯溫既然作為臣子,如何能夠拒絕,瞪大了眼睛思量再三,終是長長嘆了口氣,「主公仁德,真令伯溫自慚形穢,然古來朝代鼎革,哪有不死人的可能,況且北方百姓之生計,比幾年前的淮揚要艱難十倍,田產土地,幾乎無不集中於豪門大戶之家,地方官員,也十有七八出於望族。」

    理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追隨了朱重九這麼長時間了,劉伯溫早就摸清了自家主公的脾氣和心態,否則,他前幾天也不會故意欺騙朱重九,不說明自己派遣陳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真實意圖了,但北方的現實就是這樣,你朱重九既想要「百姓耕者有其田」,就不可能不動世家大戶的利益,你朱重九既然堅持士紳於百姓一起納糧,就等同於砍掉了大部分有錢人特權,那些利益受損的士紳大戶們,怎麼可能不造你的反,即便大軍經過時暫且蟄伏下去,待大軍一走,立刻機會揭竿而起,而一旦雙方動起手來,結果要麼是殺人,要麼是被殺,淮安軍哪裡會有第三個選擇。

    「據傅友德昨日所奏,騎兵旅在泉州市舶司所獲甚多。」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不現實,朱重九想了想,低聲補充,「陳友定也單獨有本上奏,他從蒲家抄沒金銀珠玉甚巨,折合不下百萬餘貫,請求派船解往揚州。」

    陳友定殺完了人心虛,所以把所得拿出一大筆來邀功,朱重九原本不打算收下,而現在,既然陳友定的罪行追究不得,這筆錢對於大總管府來說,就不要白不要了。

    突然間多出上百萬貫金銀來,如果都當獎賞發給將士們,然後再流通到市面上去,肯定會給淮揚經濟造成巨大衝擊,倒不如拿出其中絕大部分來,從北方豪門手裡收買田產,進而緩和雙方之間的衝突,減少沒必要的殺戮。

    「主公必為千古仁君。」劉伯溫聞聽,再度認認真真地給朱重九施禮,「然百萬巨資,未必足用,況且許多人在乎的不是錢財,而是其與君王共治天下之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30
發表於 2021-7-2 00:25: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備考 (下)

    「共治天下絕不可能!」朱重九也收起臉上的遺憾和疲倦,非常認真的搖頭,「天下為公而非為私。君王不過是百姓之代言人,要集天下之力,為天下人謀求共福而已。至於士大夫,他們想要獲取權力,必須拿出些真本事來,而不是光憑著壟斷知識!」

    天下為公,乃是禮記中的名句。也是自周朝以降,世間讀書人們公認的至理。所以劉伯溫對此並無異議。但「君王是百姓的代言者,要集天下之力,為天下人謀共福」之語,卻遠超過了他的理解範圍。至於朱重九那句「士大夫光憑著壟斷知識而獲取權力」,更是他以往聞所未聞,驟然聽在耳朵裡竟宛若驚雷!

    「必求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網市利」。朱重九這幾年跟著女學霸朝夕相處,古文功底很是突飛猛進。順口引了一句《孟子》,將壟斷兩個字的本意點明。

    壟斷者,立於市集之高操縱貿易也。古人早就知道,欲獲取最大利益,就必須獨佔經營。而自有科舉以來,士大夫把持朝堂的手段,憑的就是對知識的獨佔性。你改朝也好,換代也罷,只要國家需要治理,就必須用到讀書人。而只要用到讀書人,則十有七八出自地方望族。地方望族出來的讀書人把持了政務,就會主動替本族或者同窗、同學謀取好處。進而與其他讀書人聯手,為全天下士紳張目。

    而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則一般都讀不起書。即便勉強讀得起,大多數情況下,也會像趙君用那樣因為找不到舉薦人而無緣參加地方上的考試,更無緣於官場。

    所以中國的士大夫階層,從不在乎改朝換代,也不在乎外族入侵。反正無論誰當政,他們這個階層的權力和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倒是眼下淮揚所推行的那一套生而平等理念,他們非常在乎。因為此理念嚴重觸犯了他們的最根本利益,令他們口誅之,筆伐之,哪怕有朝一日朱重九死了,他們也恨不得要掘墓鞭屍!

    「可北國之地,也有見識高遠者!」反覆思量半晌之後,劉基喃喃地提醒了一句。

    「回到揚州後,我會立即向天下宣佈。最遲到明年夏天,大總管府將於揚州再多開一次科舉。凡願意為大總管府效力者,不問出身,皆可前來應考。連考三場,能過兩場者,進入大學受訓六個月後,即可派往地方為官。連過三場者,進入大學受訓一年,而後視其成績充實入政務、監察和樞密三院以及下屬各局任職。」知道劉伯溫礙於其出身和眼界,不可能完全贊同自己,朱重九笑了笑,又非常仔細地補充。

    這是他目前能做的最大退讓,士大夫們想獲取權力,就得來參加淮揚的新科舉,與淮揚自己培養的讀書人同場競技。然後徹底打上淮揚大總管府的烙印,按照大總管府的規則去治理地方。而不是憑藉什麼同行之間的名望,家世以及師承之類的東西,更不准許一邊做著淮揚的官,一邊唸唸不忘曾經奴役了整個華夏卻唯獨給了他們這些人好處的蒙元王朝。

    「這個?」聽朱重九說得認真,劉伯溫再度低聲沉吟。又過了片刻之後,抬起頭,帶著幾分試探的意味詢問,「主公肯開科舉,讓他們下場一試,不問出身。想來肯定會有許多人欣然響應。但士紳與百姓一樣繳稅納糧.....」

    「這一點絕不可變!!」朱重九想都不想,斷然搖頭,「除非他窮得納不起稅,否則,就是天皇老子下凡,也得跟百姓一樣!」

    「包括孔家?」

    「包括天皇老子!朱某自己也會交!」朱重九回應得斬釘截鐵。

    「可是,可是.....」劉伯溫遲疑著,眉頭緊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為好。照他的構想,淮安軍至少還可以再多做一些退讓,給孔家、孟家、顏家這些讀書人們眼中的聖人後裔一些優待,給佛門、道門,甚至北方數的到的幾大望族,或者漢軍世侯一些超出普通百姓的特權,換取他們的有限合作,降低他們的反抗之心。

    畢竟,做什麼事情都需要有人來帶頭。上述這些在地方上有著莫大影響力的家族和勢力都偃旗息鼓了,其他地位稍差一些的士紳名流也就折騰不起太大的風浪來了。等將來淮安軍在北方站穩了腳跟,大總管府削平了其他諸侯,再徐徐將當初授予特權收回便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出乎他的預料,朱重九在納稅這個問題上,一改平素勇於納諫,根本不想打任何折扣,「不納稅者,憑什麼擁有權利?憑什麼拿著百姓的供養,還要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在朱某看來,權利和義務必須是對等的,除非你是先天殘疾,或者已經到了垂暮之年,否則,盡多少義務,就享受多少權利!誰也不能排除在外!」

    「這.....」腳下的戰艦跳了一下,劉伯溫的身體也隨著上下起伏。「這恐怕阻力會非常大,那些世家大族,一下子失去得太多。畢竟幾百年來.....」

    「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事情,未必是對的!」朱重九搖了搖頭,大聲打斷。「否則,大宋也不會被逼到崖山。」

    宋朝養士三百年,對和尚與道士也給予了充分的優待。但蒙古人的大軍到來時,和尚、道士們爭相給蒙古人當細作,把南宋的軍情探了個底兒掉。士大夫則以孔家為首,相繼迎降,真正能留下來與大宋同生共死的,不足萬分之一。

    這還不是最殘酷的例子。好歹崖山之難,還有上百名士大夫跟著小皇帝一塊兒跳了海。到了明朝,士大夫照樣不繳糧納稅,士大夫把持下的礦山,連太監都無法拿走一分一毫。哪怕是國庫見了底兒,加稅也必須加到農夫頭上,士大夫照樣一文不出。此外,他們還一邊大肆支持海上走私,一邊阻止朝廷從海上開闢財源。結果滿洲大兵一到,士大夫們「頭皮癢,水太涼」,立刻跪倒恭迎王師。倒是被他們逼反的闖賊和西賊,為了這個國家流盡了身體裡頭的最後一滴血。

    記憶裡有這麼多荒誕的例子在,所以在養士這個問題上,朱重九根本不打算向任何人妥協。看著劉伯溫的眼睛,他咬牙切齒地補充,「朱某可以讓大總管府拿出泉州抄沒所得,以及未來海貿所得紅利,從世家大族手裡贖買一部分土地,而不是直接剝奪。如同他們願意投身工商,朱某可以讓淮揚商號拿出一部分股權來公開發售,或者讓有司直接找一部分已經建設好的工坊轉賣給他們。若是他們熱心從政,朱某剛才說過,我淮揚也可以放開科舉,吸引更多的讀書人來一道建設新的國家,甚至在考題上做一些調整,令這些終生只修孔孟的士紳們不至於都名落孫山。但是......」

    搖搖頭,他幾乎一字一頓,「讀書人、豪門望族和各級官員們,卻別指望再享有任何特權。只要朱某活著一天,他們就甭指望。至少,在繳糧納稅這塊兒,他們想都不用想!朱某不是那不給他們活路之人,可如果他們有這麼多活路還不肯走,還要偏偏跟朱某做對。呵呵,他們儘管放手來做,朱某倒是要看看,屆時淮揚十五萬戰兵是不是擺設!」

    「主公?!」腳下的甲板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劉伯溫的身體也跟著前仰後合。

    他所學的是帝王之術,為了達到目的不在乎手段是否血腥。他剛剛利用陳友定,將泉州蒲家以及蒲家的走狗們殺了個精光。他先前甚至準備了許多言辭,想勸朱重九在北伐時,該開殺戒就一定大開殺戒。但是,他劉伯溫的刀,卻從沒想過砍向整個士大夫階層。

    在他原來的設想裡,殺戮和拉攏,都是必要手段。用特權和高官厚祿拉攏儒林領袖、士紳翹楚,漢軍世侯中的精明者,以及一部分蒙元朝廷的上層。同時將那些冥頑不靈,跟著蒙元朝廷一條路走到黑的傢伙毫不猶豫地斬殺乾淨。一手硬,一手軟,只要做得好,淮安軍未必無法在大都城站穩腳跟。

    但是現在,朱重九的北伐目標,卻已經不止是蒙元朝廷,不止是那些冥頑不靈者,而是整個北方,甚至全天下的士紳望族,官員小吏,甚至還包括了和尚與道士。毫無疑問,這樣一來,北伐成功的難度就立刻提高了十倍。

    「朱某想建立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而不是簡單的改朝換代,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後,陷入另外一個治亂輪迴!」快步走到窗子前,朱重九猛地將其拉開,讓外邊的海風呼嘯而入。

    時節已經是初冬,海風很冷,他的聲音同樣不帶任何溫情。「朱某不喜歡殺人,雖然他們叫朱某屠夫!但是如果能讓華夏徹底走出治亂輪迴這個宿命怪圈,朱某也不忌憚再度舉起屠刀!哪怕漫天神佛都阻擋在前,朱某也要從中殺出一條路來!否則,朱某這輩子,還有朱某在世間所做所為,將沒有任何意義!」

    注1:上節,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出自路易十五的情婦,蓬巴杜夫人。原文是,我們死後,將會洪水滔天。她於路易十五二人揮霍無度,導致法國社會矛盾迅速加劇。二人死後不久,法國爆發了大革命。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14 21:4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