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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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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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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年關 (下 一)

    「嗯!」聽著四下裡傳來的咆哮聲,李漢卿紅著眼睛點頭。

    軍心可用,照這樣下去,三個月之內,他就能訓練出一群眼睛裡只有仇恨的死士。而如果不想要保全什麼,只圖破壞的話,一群死士的作用,往往比一支軍隊還要強上十倍。

    「二,二叔,今天,今天差不多了吧!」三寶奴淌著青鼻涕湊上前,低聲提醒。厚厚的皮裘下,單薄的身子板不停地哆嗦。

    雖然最近兩年經受了一點兒磨難,但是他本質上依舊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實在無法忍受寒冬臘月刺到骨髓裡頭的寒風,更無法忍受長時間不吃不喝所帶來的無力感。

    「你是這支 隊伍的主人,你說得算!」李漢卿愛憐地看了他一眼,低聲吩咐。「你,對他們宣佈,今天的訓練就到這兒,第二餐每人發二兩熟肉,一碗老酒!」

    「是!」三寶奴如蒙大赦,轉身衝向正在訓練中的隊伍。須臾之後,校場上就騰起了震耳欲聾的歡呼之聲。終於又捱到了吃飯時間,並且能嘗一次肉味兒的士卒們,簡直將三寶奴當成了在世神仙,圍著他不停地打躬作揖,馬屁之辭滾滾如潮。

    「我,我....」三寶奴哪裡經歷過這種陣仗,手和腳都沒地方放。眾士卒見了,反而更覺得他平易近人。爭先恐後上前表達忠心,一個個將胸脯拍得「啪啪」作響。

    「嘿嘿!」看著三寶奴在人群中那手足無措的模樣,李漢卿臉上的柔情迅速變得冰冷。虎父犬子,真的是虎父犬子,脫脫生前的判斷一點兒都沒錯。他的兩個兒子,沒有一個能抵得上他本人十分之一。但好在李漢卿原本也沒打算將蛤蝲章和三寶奴輔佐成第二個脫脫。對他來說,能讓這兩兄弟保全性命並且再度獲得了大元朝的榮華富貴,就已經算是報答完了脫脫的相待之恩。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完全是為了自己,而蛤蝲章和三寶奴兩兄弟在這個階段,恰恰是可以被他利用的兩把工具而已。

    一把用來鏈接朝廷,一把用來交好其他蒙古貴胄。曾經做過一任兵部侍郎的李漢卿,知道在大元朝,漢人永遠不可能得到信任。而蛤蝲章和三寶奴兩兄弟,則是純正的蒙古人,前丞相脫脫的血脈。將他們擺在明處,則可以盡最大可能地為忠義護國軍爭取到各方的支持。但這支軍隊的真正控制權,李漢卿絕對不會交給兩兄弟裡頭的任何一個。

    這是他找朱屠戶報仇的依仗,也是他在亂世中獲取一席之地的根本。絕不能再讓任何人來糟蹋。哪怕是脫脫本人活過來,也是一樣。經歷了一番沉浮的李漢卿,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懂得珍惜自己手中的權力。比任何時候,都懂得指望別人不如指望自己的這一人生真諦。

    「恭喜漢卿兄,終於又打造出一支強軍!」正當他盤算著如何將隊伍中每一個靈魂都打上自家烙印的時候,參知政事龔伯遂走了過來,帶著幾分興奮表示祝賀。

    他也是個有見識的人,知道真正的精銳之師與烏合之眾的區別。眼前這支護國軍雖然剛剛具備了一個雛形,但從內到外,都已經與大都城內其他各路人馬完全不同。只要朝廷不給李漢卿添亂,相信用不了多久,護國軍就會變成大元朝的擎天巨柱,把禁軍和李思齊等人手中的鄉巴佬一股腦地踩在腳下。

    「過獎,伯公過獎了!」雖然心裡的算盤不能跟龔伯遂說,但能得到對方的誇讚,李漢卿依舊十分開心。笑了笑,謙虛的搖頭,「比其老丞相當年的親衛營來,還差得遠著呢!要想真的拉出去作戰,至少得煉到明年夏初。唉,就是不知道咱們有沒有那麼長時間!」

    「時間應該還算充足!」原探馬赤軍萬戶,現在領了樞密院同知的虛銜,卻被朝廷打發來跟李漢卿一道訓練護國軍的沙喇班擦了把臉上的熱汗,甕聲甕氣地插嘴。「朱屠戶人馬得先從江浙行省撤出來,然後還得補充兵員、彈藥和其他輜重。再加上出征前的各項準備,至少得明年開春之後才可能北上。而朝廷即便再沒人可用,也不會讓只有三千人的護國軍去打頭陣!」

    「龔某也是如此認為!」龔伯遂回頭望了一眼已經沒多少人的大校場,壓低了聲音補充。「但三千人還是太少了。據外邊傳來的消息,那朱屠戶可是把他麾下幾支主力都撤回了江北。留在南邊的,只有一個胡大海!」

    具體細節可以瞞住對手,但上萬兵馬的調動,即便蒙元這邊的細作反應再遲鈍,也不可能不注意到。按照目前大元朝廷中獲取的消息,朱屠戶誓師北伐,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否則,他不可能將幾大主力都陸續調回淮揚,而不是乘著大勝之威接著席捲江西。

    而幾大主力回撤之後,留在江浙行省的第二軍團,所起到的作用就只能是鞏固前一段時間的戰果,而不是繼續向外擴張。雖然在表面上,還有胡深、陳友定人帶領新歸降的兵馬在配合胡大海,但這些人本身就是不穩定因素。有他們在,胡大海肩膀上的負擔更重。

    可以預見,一旦朱屠戶做好了準備,等待北元這邊的,必然是雷霆一擊。屆時,誰手中軍隊更多,誰自保的能力就更強。反之,此番榮華富貴,恐怕很快就又得成為過眼雲煙。

    所以,龔伯遂不止一次,提醒李漢卿要儘可能地擴充隊伍。但李漢卿卻總是笑著搖頭拒絕。這回,結果依舊和先前一樣,只是說辭方面,卻起了很大變化。

    「兵貴精而不在多,況且,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你以為皇宮裡那位,真的會放心讓蛤蝲章獨領一支強軍麼?」迅速四下看了看,素有鬼才之名的李漢卿用極低聲音解釋。「當年脫脫大人跟他是總角之交,人馬掌握多了,他還要痛下殺手。更何況如今換成了蛤蝲章大人,細算下來跟他還有殺父之仇?重用蛤蝲章和三寶奴兩兄弟,重新啟用咱們幾個,不過是他為了收攏驅逐了哈麻之後的人心,給內外一個交代罷了。心思跟當年宋孝宗給岳飛平反差不多。身後之名可以給,但兵馬絕對不能再交給岳家的任何人。」

    「可,可朝廷畢竟,畢竟給這支軍隊配上了火槍!」龔伯遂聽得心裡一哆嗦,慘白著臉,期期艾艾地反駁。

    「三千火槍兵,彈藥還得按天領。」李漢卿撇了撇嘴,繼續低聲打擊,「我可以跟你們倆打賭,如果護國軍人數始終是三千,領軍萬戶就會永遠讓蛤蝲章大人兼著。如果人馬超過了五千,或者直逼一萬,不但蛤蝲章和三寶奴要被調往它用。咱們仨一樣不可能再留於軍中!」

    「這,這.....」龔伯遂和沙喇班二人聽了,又驚又怒,萬丈豪情都瞬間凝結成冰。喃喃半晌之後,才相繼說道:「這,既然他如此涼薄,咱們又何必回來?」

    「難道,難道脫脫大人的仇,就永遠報不了麼?這大元的官,做不做無所謂。但,但如果不能給脫脫大人報仇,我沙喇班死不瞑目!」

    「兩位兄弟莫急,這支兵馬的出路不在朝廷,更不在他妥歡帖木兒!」李漢卿又搖了搖頭,滿臉高深莫測,「三千人又能如何?朱屠戶當年麾下只有千餘戰兵,照樣能將淮安城一鼓而下!眼下淮安軍還沒打過來,那位的心思,自然還放在內部。而只要朱屠戶的人馬一殺過黃河,他就立刻顧不上再防著咱們了。而全天下,跟那朱屠戶不共戴天的,可不只是大元朝廷。只要咱們手中這三千人能打出自己的威風來,屆時,自然有人主動給咱們輸送糧餉輜重,甚至連兵源,都不用咱們自己操心!」

    「這?」龔伯遂和沙喇班二人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都綻放出了滿意的笑容。

    人馬少又怎麼了?一年前,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人帳下,不也就是區區三兩萬人麼?可現在呢,這二人手裡的兵馬,哪個少於十萬來?不光是朝廷在支持他們,地方官員們在主動積極地配合他們,暗地裡還有無數豪門大戶、堡主寨主,和尚喇嘛,道士名儒,也有錢的出錢,有影響力施加影響力,把這兩位完全當作大元朝的中興的希望來打造。絲毫不管這兩位眼下一個保的是妥歡帖木兒,一個跟的是太子愛猷識理達臘。

    究其本因,明眼人誰不知道是因為朱屠戶那套所謂的平等之政,惹下了太多的仇家?他們也許沒勇氣親自下場與朱屠戶拚個你死我活,也許表面上還要對朱屠戶畢恭畢敬。但是暗地裡,只要能給朱屠戶填堵拖後腿的事情,他們卻一個比一個積極。出錢,出糧,幫忙吆喝,都是小事兒,只要不用他們自己露面兒,哪怕是幫忙招兵買馬都不成任何問題。

    「這些話,不要讓第四個人知曉!」李漢卿第三度四下張望,聲音壓得更低。「如果我估計沒錯的話,恐怕今年就是大元朝的最後一年了。接下來就該是群雄逐鹿。先進了大都者,未必得到天下。這亂世,恐怕要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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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8: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年關 (下 二)

    「那是自然!」沙喇班眉頭往上一跳,隨即拍著自己的胸脯表態。。「漢卿兄放心,今後某家這條命,就歸你用了。只要能給丞相報得了仇,甭說肚子裡藏幾句話,你就是現在讓某把舌頭割了,某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龔某此番出山,完全是為了兩位少東!」龔伯遂的反應稍微遲緩了些,嘆息著說道。「唉,既然朝廷到現在還對我等不放心,龔某又何必做那末世孤忠?漢卿兄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龔某唯你馬首是瞻!龔某的心思與沙喇班將軍一樣,只要能給丞相報得了仇,能保全兩位少東家平安就好!」

    「保密肯定是第一位的。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李漢卿先掉了幾句書包,然後繼續補充,「兩位少東閱歷淺,所以李某這番心思,也不敢現在就讓他們知曉。」

    「理當如此!」

    「龔某明白!」沙喇班和龔伯遂互相,相繼點頭。

    「此外,還有幾件事,需要勞煩二位兄弟!」見二人肯為自己所用,李漢卿心情非常愉快。想了想,繼續低聲吩咐,「第一,就是協助李某掌控好這支奇兵。平素多到下面走一走,讓大夥覺得,咱們跟他們都是一條心,不是想要利用他們!你們戶那邊,終日說什麼官兵平等,其實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讓底下弟兄心甘情願地去拚命而已。但幾年堅持下來,其效果就是非同一般。當年丞相麾下的百戰精銳,也受不了三成以上的戰損。而朱屠戶那邊,隨便一支隊伍拉出來,都能做到死傷近半而不旋踵!」

    「的確如此,李兄不說,我等差點就忽略了!!」沙喇班和龔伯遂二人的眉毛皺成疙瘩,反覆品味李漢卿的話,然後緩緩點頭。

    敵人往往是最好的老師,只要你肯放下身段去學。按照他們二人的記憶,淮安軍在戰場上的韌性的確非同一般。當年其羽翼未豐,就能在淮安城下死死頂住脫脫的三十萬大軍。所憑的可不止是火炮犀利和地形險要。那些主動率隊發起反擊的都頭百戶,那些抱著手雷與元軍同歸於盡的底層士卒,都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第二,需要兩位兄長幫忙的,就是暗中串連昔日丞相的故舊,讓他們也知道,咱們至今沒忘記丞相的仇!讓他們儘可能地,給護行方便!」李漢卿的話繼續從耳畔傳來,隱隱已經帶上了命令的味道。

    龔伯遂和沙喇班卻絲毫不覺得冒犯,答應得極為痛快。

    「好,這件事包在龔某身上!」

    「還有一些老兄弟當日被調到了禁軍任職,某家藉著過年的機會,去找他們喝酒!」

    李漢卿心中又是一喜,拱了下手,繼續補充,「第三麼,也是李某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追憶大元朝的好處,煽動對朱屠戶的仇恨。這件事,不光要在護裡頭做。大都城內城外,也得派些人手下去。區別是不必像軍中做得這麼明顯,找些由頭潛移默化即可。要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記性好,把謊話變著法子多說幾次,自然就三人成虎!」

    「這?」龔伯遂和沙喇班再度愣了一下神兒,眼睛裡流露出了幾分遲疑。

    李漢卿先前行的那些煽動仇恨的手段,老實說,他們兩個並不怎麼感興趣。但護中已經發生的事實卻證明,這種手段雖然卑鄙無恥了些,效果卻非常可觀。前後不過是短短一兩個月時間,整個忠義護上下,幾乎每個人都把朱屠晦到了骨子裡。當他們在戰場上真的與淮安軍遭遇之後,自然會同仇敵愾,給對方製造一個巨大的「驚喜」!

    「兩位兄台若是不策,可以先找幾名親信去試試。用不了太久,二位就能果!李某不是把天下人當傻子,但有句俗話卻說,亂世出英雄。如今這大都城內外,期盼著渾水摸魚的,可也不只是咱們兄弟!」猜到對方在想什麼,李漢卿笑著說道。滿臉的皺紋當中,寫得全是惡毒。

    亂世出英雄。

    亂世意味著秩序的消失,法律的廢馳,殺人放火將很難再受到追究。但只要你豁得出去,黑的下心腸,就有很多機會不勞而獲。

    所以,自兩漢以來,坊間巷裡,山坡田頭,就有許多人都巴不得亂世的出現。特別是那些識得一些字,半瓶子不滿一瓶子的落魄文人,更是將亂世視為自己人生的最高夢想。卻絲毫無暇去考慮,一旦大動蕩時代來臨,就憑他那半瓶子醋本領,是成為諸葛亮王猛的機會多一些,還是成為街邊餓殍的可能性更大?

    而李漢卿如今想要利用的,就是某些人的這種期盼渾水摸魚的心思。在他即便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現在就幡然悔悟,帶著察罕帖木兒等人立刻就趕來大都,跟妥歡帖木兒父子聯手。以眼下大元朝的軍力,恐怕也無法阻擋淮安軍直搗黃龍。所以,他李漢卿絕對不會再寄希望與大元,絕對不會帶著忠義護去為大元朝這條必然沉沒的爛船殉葬。那樣做,除了平白製造一群冤鬼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效果。

    他李漢卿要做的,是讓淮安軍即便能打下大都,也站不穩腳跟。讓黃河以北各地烽煙處處,逼著淮安軍四處救火,焦頭爛額。讓淮揚大總管府每新打下一塊地盤來,都多背上一個沉重的負擔,卻得不到任何實際收益。而一旦朱屠戶這些年在淮揚所積攢的財力物力消耗一空,軍隊又被分攤成片,自然會有英雄會給朱屠戶致命一擊。

    至於這個英雄是誰,李漢卿不在乎。是蒙古人還是漢人,對他來說也無所謂。他恨的只是朱重九和淮揚,只要能讓朱重九像黃巢那樣身敗名裂,他的心願就滿足了一大半兒。而歷史上黃巢之後,就是五代十國,後梁後唐後晉後漢與後周相繼登場。後唐皇帝姓朱,姓朱的過後的天下恰巧就姓李。

    當然,他這番心思,不能跟龔伯遂和沙喇班兩人明說。只是以給朱屠戶製造麻煩為藉口,請二人協助自己去煽動仇恨,散佈流言。龔伯遂和沙喇班兩個人也不好駁了他的顏面,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各自挑了一些心腹去照方抓藥。結果誰料想,效果居然比在護中還好上數倍。就在年前的這短短十幾天功夫,大都城內外,已經是人聲鼎沸。許多百姓提起朱屠戶來,都恨不得剝其皮,食其肉。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那朱屠戶不敢來大都則已,敢來,咱們老少爺們絕對不能讓他落得了好!」

    「知道咱們的日子為啥過得越來越窮麼,全是朱屠戶鬧的。他把錢全拿走了,大夥自然就沒了好日子過!」

    「知道麼,朱屠戶一來,就要先抄了大夥的家。什麼值錢的,好用的東西,先拿去給淮安軍分。淮安軍分剩下了,則是那些城外的窮骨頭,然後,才會還給大夥!」

    「姓朱的說,他要殺光北方的姓董的,姓張的,還有那些漢軍世家,給趙宋皇帝報仇。」

    「不成了,咱們得想辦法自保了。皇上要是靠不住了,咱們就得靠自己手裡的刀子。到時候,拼一個夠本,拼倆賺一個!」

    「對!咱們過不上好日子,也別讓淮賊好過!」

    「甭戶現在得意。當年黃巢如何,還打進過長安呢,還不是轉眼就身敗名裂?」

    「只要咱們大夥齊心,那朱屠戶就是第二個黃巢!」

    茶館酒樓,街頭巷尾,每逢人多的地方,大俠小俠,江湖豪傑,以及懷才不遇的在野遺賢們,都開始有意無意地傳播各種謠言。痛罵那個讓大夥連年都過不好的朱屠戶,同時煽動周圍的人對淮揚的仇恨。

    這些人當中,六成以上,是純粹抱著玩鬧的心態,想給朱屠戶添點兒堵。還有三成,則屬於李漢卿事先預料到的同類,想在亂世中大撈一票,所以巴不得全天下都打成一鍋粥。剩下的那一成,則屬於龔伯遂沙喇班以及其他有心人故意派出來的「火媒」了。非常懂得把握時機,並且行蹤飄忽,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而他們嘴裡編出來的謊話,也最為精彩。只要在某地「不經意間」大聲講述一遍,就能吸引許多聽眾,進而對他們的淒涼身世撒一把同情淚,對倒行逆施的淮揚大總管府,咬牙切齒!

    「俺爺爺當年在毫州,憑著赤手空拳,開荒種地。白天給別人種,晚上給自家忙活,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只吃一頓飯,起早貪黑,口挪肚攢,辛苦了大半輩子才終於賺夠了五十畝水田,算是站位了腳跟。到了俺爹這輩子兒,趕上朝政清明,各位大人勤政愛民,又二十年下來,五十畝就變成了兩百畝,還盤下了一棟三進三出的院子。那可都是一等一的水田呢,一年能種一季麥子,一茬子蘿蔔。田埂和宅院周圍還全是桑樹,每年春天,桑葉就收海了去了。俺娘,俺姑姑,俺嬸子,四五個人養蠶繅絲,都忙不過來!那日子啊,可是甜出蜜來嘍!」

    操著似模似樣的淮揚口音,一個臉上長者塊巨大胎記的漢子,在酒館裡拍案感慨。

    他的話,立刻吸引了周圍許多目光。這淮揚富庶是天下聞了名的,而種田養蠶織布,又是百姓們最熟悉的活計,所以大夥聽起來就格外有親近感。

    「記得有一年夏天俺在樹上吃桑葚,吃飽了往下一乖,可不得了。俺家院子前後的桑樹,居然是個巨大的福字。俺趕緊爬下樹問俺爺爺。俺爺爺說,那都是俺爹在剛剛娶俺娘的時候種下的。他知道俺娘喜歡桑樹,又盼著家裡興旺,所以種桑樹時,就故意擺了個福字!」

    「令尊大人是個有心的!」

    「厲害,令尊大人真是懂得惜福之人!」

    周圍酒客們聽了,頓時又心有慼慼。都是普通人家,夫妻和睦,家業興旺,誰人不期盼?只有敗家子兒,才樂意天天喝酒賭錢罵婆娘,糟蹋完別人糟蹋自己。

    「那您怎麼到北方來了?」偏偏有人喜歡刨根究底兒,記臉身上的打扮和面前的簡陋吃食,皺著眉頭詢問。

    胎記臉等得就是這句話,立刻又拍了下桌案,低聲長嘆。「唉!這不是老天爺不長眼睛麼?忽然及蹦出個朱屠戶來,帶著一群土匪強盜分田分地,愣把俺爺爺和俺爹兩代人才積攢起來的家業給奪了!俺爺爺和俺奶奶一口氣沒上來,當天晚上就過去了。俺爹娘拿著地契去找他們說理,結果那朱屠戶的人毫不客氣地端起火槍,呯呯,唉,俺那苦命的爹娘啊」

    說著話,嚎啕大哭。周圍的酒客們聽了,頓時想起自家那幾畝薄田,幾間草屋,也一個個紅了眼睛,咬牙切齒。

    大元朝走了背運,朱屠戶據說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如果事情真的像傳言中那樣,他只為吃不飽飯的流民和乞丐說話,見了誰家日子過得稍好一些就巧取豪奪,大夥可怎麼辦啊?除了拼了性命之外,恐怕根本沒其他選擇了!

    「俺那苦命的爹娘啊!」從手指縫中偷偷想四下,胎記臉繼續哭著控訴,「想俺毫州章家,幾代忠孝傳家,男的老實,女的勤快,怎麼就遭此橫禍了咧?!俺不服,俺來大都找皇上告御狀,哪知道皇上也管不了這姓朱的惡人啊!俺,俺老章家找誰惹誰了啊,老天爺啊,你怎麼不開眼啊。你趕緊睜開眼睛——!」

    眾酒客越聽,心裡越堵得難受,越聽,越是物傷其類。真恨不得立刻回到家去,舍了大半家業買幾把刀子回來,隨時準備以死相拚。

    就在群情洶湧時候,酒館掌櫃忽然從案台後鑽了出來。三步兩步走到胎記臉面前,抬腳就踹,「滾你個章一塊,哭墳頭也不仔細挑個地方?滾幾個良田百畝,滾你個男耕女織。你他娘的從小就蹲在南門洞子那要飯,連自己爹姓啥都不知道,姓氏完全靠臉上那塊胎記。哪來的爺爺奶奶?!還朱屠戶搶了你家的田產呢,你這輩子他娘的能吃飽飯的時間總計不會超過三個月,又哪來拉田產?!整天到晚厚著臉皮裝大戶,莫說裝得不像,即便別人都信了,你嘴巴裡頭吹出來的那些東西,就能變成真的麼?!滾,趕緊給我滾。愛哪瘋去哪瘋去,別在老子酒館裡頭噁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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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轉身 (上)

    「你,你......」莊一塊立刻漲紅了臉,額頭上青筋突突亂蹦。想要強行爭辯幾句,卻又怕被對方揭出更多的老底兒。最終咬了咬牙,色厲內荏地叫囂,「你,你,你這是做生意麼?分明是狗眼看人低。咱們,咱們走著瞧,看......」

    「甭走著,我就在等著你。人跑不了,酒館也跑不了。你有什麼本事,儘管使。包括你身後那個主子,他要敢來,老子一樣接得下!」酒館撇了撇嘴,冷笑著打斷。「滾,趕緊滾!有娘生沒爹教的王八蛋,別髒了老子的地方!」

    「你,你,你......」莊一塊的臉色,轉眼從紫紅變成了青灰。再也不敢多廢話,與同行的兩個搭檔一道,將頭夾在領子裡,灰溜溜地滾出店去了。

    其他酒客見了,忍不住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笑過之後,卻又為掌櫃擔心了起來。「我說老唐,你今天太沉不住氣了吧!那姓莊的雖然可惡,但看樣子,畢竟是在奉命傳謠。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揭了他的老底兒......」

    「嗤!」唐掌櫃冷笑著聳肩,「就這種貨色,他做事不利,敢回去跟他主子實話實說麼?況且就算他主子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想對付朱屠戶,堂堂正正地跟人家打,輸贏老子都承認他是爺們兒。靠這種下三濫手段,未戰底氣就先輸了三分。」

    酒客們聞聽,紛紛點頭。然後卻依舊無法放心,壓低了聲音,繼續奉勸,「話雖然這麼說,可這大元朝的官府什麼時候講過理啊?老唐,您還是趕緊找地方躲躲吧!把店舖先交給別人看著,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也沒啥損失!何必非要跟這種貨色硬碰?俗話說,好鞋還不踩臭狗屎呢!」

    「放心,能使出這種齷齪手段來的,不會是什麼大人物!調不動大都城裡的衙門。」唐掌櫃撇撇嘴,大咧咧地搖頭。「即便他真的有那份本事,衙門裡頭的差爺也得仔細掂量掂量,都這年頭了,還不知道收斂一二。萬一明年朱屠戶真的打過來,人家皇上可以出巡,王公大臣可以隨行護駕,可沒聽說過,連衙門裡頭的捕快幫閒,也可以跟著搬家的!」

    「那是,那是!」眾酒客如醍醐灌頂,訕笑著點頭。

    怪不得唐掌櫃今天行事如此膽大,原來是吃定了官府差役為了留後路,不敢再這個節骨眼兒上再倒行逆施。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無論何時何地都不缺混不吝。真的碰上個心裡邊缺根弦兒的,唐掌櫃未必能逃過一場大麻煩!

    正準備再勸上幾句的時候,卻發現唐掌櫃忽然陪了滿臉笑容,衝著門口跑了過去。遠遠地,就朝著一個正在走向這邊的胖子拱手施禮,「路老哥,今天是什麼風,把您老給吹來了!可是好久沒見過您的大駕了,店裡的大師傅、二師傅們,都一直念叨著您,想跟再您學幾手呢!」

    「這不是河間府那邊的董老公爺家辦席面兒,把我給強拉去了麼!」姓路的胖子拱起油汪汪的手,衝著唐掌櫃還禮。「他奶奶的,真的是大戶人家,嫁個女兒也如此講究。剛入秋那會兒就把我給用馬車接了去,辦完了大宴辦小宴,直到年關底下,才肯放人回家!」

    彷彿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剛剛被富貴人家賞識過,路胖子說話的聲音極其高亢。頓時,眾酒客看向唐掌櫃的目光,就又明亮了幾分。

    怪不的此人膽大包天,原來是根子在這兒。河間董公爺?能在河間府被稱為公爺的,只有漢軍世侯,大元朝「開國名將」董文炳的後人。這一家世代為將,從董文炳、董世元一直到董守恕,都曾經為大元朝四處征戰,功勞顯赫。大元朝對他董家也回報甚厚,從董文炳的父親那代起,一路下來竟封了十多個國公爵位。即便到了這一輩兒董家再無出色之人,還有董鑰為監察御史,董錇為河間路達魯花赤。兄弟兩個一文一武,權勢熏天。(注)

    姓路的胖子能被董家嫁女兒時,專程派車接去操辦酒席,肯定在能董家現今的家主面前遞得上話兒。而唐掌櫃跟路胖子又如此熟絡,他背後的東主,恐怕也跟河間董家有扯不清的關係。而那莊一塊只是別人麾下的走狗而已,叫喚錯了地方,活該被打。怎麼可能有誰冒著得罪河間董家的風險,替他出頭?

    就在酒客們恍然大悟的目光中,唐掌櫃和路大廚勾肩搭背地,走向了酒館後院。很顯然,是老朋友重逢,一起把盞敘舊去了。今天不喝翻在地,絕不罷休。

    然而當走出了眾人的視線之外,確認周圍沒有其他眼睛之後,二人相處的方式,卻與大夥想像截然不同。大廚路汶一改先前輕浮市儈模樣,收起笑臉,正色問道:「八大山人,不是說,非到萬不得已,不要主動跟我這邊建立聯繫了麼?你怎麼又打發人四處去找我?」

    唐掌櫃也一改先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抬手敬了個禮,然後迅速解釋,「大人,這次的確是緊急事情。還珠樓主在禁軍中串連的時候,被太尉月闊察兒給發覺了。但是.....」

    「什麼?」話音未落,大廚路汶已經冷汗淌了滿臉。代號還珠樓主的伯顏,是前丞相脫脫的養子之一,軍情處當初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利用他急於給其養父報仇的心思,將其拉到了淮揚這邊來。而此人投奔淮揚之後,憑藉著職位之便,也參與了軍情處的許多秘密任務,對軍情處大都站的很多關鍵人物都非常熟悉。萬一他被抓獲後熬刑不住,把大夥全都給招供出來,等待著軍情處大都站的,恐怕就是一場臨滅頂之災了!

    想到這兒,大廚路汶不敢耽擱,摸了一下腰間的短銃,就準備安排大夥撤離事宜。誰料還沒等他開口,代號八大山人的唐掌櫃,卻又跺了兩下腳,火燒火燎地補充,「大人,您,您先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還沒說完呢!月闊察兒發現還珠樓主圖謀不軌之後,卻沒有聲張,而是將他請到了自己家中,求他安排大總管那邊說得上話的人,私下見上一面!」

    「啊——?」大廚路汶被說得兩眼發直,好半晌,才明白過味道來。「他,他要向大總管效忠?還珠樓主呢,他答應了麼?」

    「還珠樓主不知道他是想向大總管效忠,還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所以趁他不注意,偷偷派人聯繫了屬下。讓屬下傳信給您,由您來定奪見還是不見!」唐掌櫃搖搖頭,非常仔細地補充。「此外,那個暗地裡煽風點火的傢伙,還珠樓主已經查清楚了,是脫脫的書僮李漢卿。目前中書省參政韓鏞,河南江北行省參知政事龔伯遂、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還有御史台的幾個蒙漢清流,都在暗中有參與。倒是丞相定柱、汪家奴等人,好像不屑於此,對李漢卿的舉動一直冷眼相看!」

    「嗯,這事兒我已經知道了。但咱們軍情處的主要任務不在這兒,沒必要針鋒相對。其實只要咱們大總管府實力足夠,這種伎倆根本不必在乎!」大廚路汶笑了笑,對李漢卿等人的陰招有些不屑一顧。

    「屬下也覺得是如此。但大總管那邊若是能防著一手,還是多防一手為好,畢竟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屬下這裡,因為鋪子一直掛在保定張氏的名下,所以即便暫時行事囂張一些,別人輕易也不敢來找麻煩!」知道路汶是變相在提醒自己,唐掌櫃點點頭,笑著解釋。

    保定張氏,是蒙元另外一個開國名將張弘范的後裔。與董家世代富貴不同的是,張弘范的後人下場非常淒涼。他本人在將大宋最後一點薪火扼殺於崖山後不久,就稀里糊塗地死於惡疾。其子張珪雖然官至顯爵,卻始終沒有掌握實際兵權。而到了其孫子這輩兒,卻因為偶然良心發現,出手制裁了一夥蒙古亂兵的搶劫,而遭到蒙元朝廷的滅族對待,兄弟五人連同沒來得及逃走的女眷,全部被誅殺。雖然後來妥歡帖木兒親政之後,又給張家平了反,但張氏子孫至此時已經十不存一,只能守著幾處發還的祖業苟延殘喘,再也無法重現昔日輝煌了。(注2)

    眼下大元朝急著保全社稷,非但對李思齊等手握重兵的「義軍」萬戶大加提拔,對於曾經有功於大元的各路漢軍世侯的後代,也重新開始拉攏重視。所以張弘范這塊招牌,足夠唐掌櫃扯過來做虎皮。無論是為了讓其他漢軍世侯的兒孫盡心賣命,還是僅僅為了利用張家曾經的影響力,蒙元官府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主動上門找張家的麻煩。

    「你有分寸就好。但是能不主動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就儘量不要過分招搖!」聽唐掌櫃說得仔細,路汶皺了皺眉頭,低聲回應。

    當眾拆穿李漢卿麾下爪牙的真實面目,算不得什麼大事。比起漢軍世侯們所掌握的實力來,李漢卿等人,的確也不夠看。所以,路汶沒必要在這種細枝末節上,打擊手下人的積極性。他現在迫切需要考慮的是,該不該以身犯險,與月闊察兒去見面。如果此人真的倒向了淮揚,對淮安軍的北伐,將大有助益。但萬一月闊察兒居心叵測的話,自己一個人生死是小,整個軍情處大都站的存亡,可就全押到了這一場賭博當中!

    注1:忽必烈能橫掃江南,與北方漢軍世侯的支持有極大關係。張弘范、董文炳,都是這裡邊的「翹楚」。特別是董家,與蒙元一朝地位極其顯赫,董文柄的父親董俊被封為冀國公,董文柄自己是趙國公。此後,冀國和趙國這兩個顯赫爵位,就都被董家子孫陸續繼承。前前後後共有十幾個人被封為冀國某某公,或者趙國某某公,再加上一些郡公,郡侯,在蒙元統治中國的七十餘年裡,堪稱顯赫無比。

    注2:正史上,張家是被斬盡殺絕。但到了明朝,卻有人修族譜時,認定了自己為大漢奸張弘范的後代,並且編出了若干張弘范的孫子輩。酒徒無法核實真偽,所以權做張家還有後人逃出了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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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轉身 (中)

    「月闊察兒前一段時間曾經跟奇皇后的人走動甚密!」見路大廚臉上露出了明顯的猶豫之色,唐掌櫃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醒。

    北伐在即,眼看著當年一同從軍的朋友們都要大把大把建功立業,職位向乘了龍捲風般扶搖而上。而自己卻不得不耐著性子蹲在大都城內消磨時光,每天終日聽別人編排大總管府的壞話卻不能反駁,他心裡甭提有多煩躁了。真恨不能立刻就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來,以證實自己沒有浪費光陰。

    而大廚路汶,卻比他要謹慎得多,也更適合做一個職業細作。皺了皺眉,低聲回應:「我知道,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輕易倒向咱們。他,哼哼,他當年還曾跟哈麻、雪雪兩兄弟一道坑過脫脫呢!前幾個月哈麻失勢的時候,他照樣沒忘記反過頭去踩上一腳!」

    這話,實在說得太簡潔有力了,讓唐掌櫃心裡的熱火立刻就冷掉了一大半兒。月闊察兒這個人,按說淮安軍可沒少跟他打過交道。想當年在黃河邊上,就幾乎生擒活捉了此僚。只是逯魯曾提議留著此人去扯脫脫的後腿,大夥才故意網開一面,放他逃出了生天。

    隨後,淮安軍幾度跟脫脫的對抗,雪雪與淮安軍一道配合給脫脫挖坑,月闊察兒基本上都有參與。甚至連淮揚與北方各地的羊毛生意及其他幾項獲利豐厚的生意往來,此人都從中拿了不小的份額。但熟歸熟,卻誰也不敢保證此人的信譽。因為此人是個最為純粹直接的小人,只要對他自己有好處的事情,從不在乎出賣任何朋友。

    包括前一段時間妥歡帖木兒和愛猷識理達臘的父子相爭,原本按照大夥預先判斷,既然月闊察兒與奇皇后麾下的高麗人之間有很多利益糾葛,又跟太子處得不錯,作為禁軍中的顯赫人物,他應該毫不猶豫地倒向太子皇后一方才對。然而,事實卻出乎任何人預料,此人竟然毫不猶豫地帶領禁軍倒向了妥歡帖木兒,給了太子奇皇后聯盟當頭一棒!隨即,就接管了高麗人留在大都城內的所有生意和店舖,賺了個盆滿缽圓。

    所以,由月闊察兒以往的做事風格來判斷,很難說他現在向軍情處示好的舉動,沒有包藏任何禍心。除非,淮安軍在北伐的初期,就能接二連三地打無數個勝仗,否則,萬一大軍遇到什麼挫折,或者暫時推進緩慢,此人少不得又要重施故技,將軍情處大都站轉手賣給蒙元朝廷!

    「卑職,卑職魯莽了!請,請長官責罰?」紅著臉沉吟了半晌,唐掌櫃最終艱難地請罪。

    「不是你的錯,換了我,一樣難以取捨!」路汶笑了笑,大度地擺手。憑心而論,他現在也是猶豫得很。既捨不得策反一國太尉的奇功,又怕因為自己貪功冒進,讓軍情處費盡心血建立起來的大都情報站毀於一旦。

    「若不然......?」見自家上司如此照顧,唐掌櫃咬了咬牙,低聲提議,「就讓屬下冒充您的身份去見他,反正他也不知道大都這邊究竟是誰負責。反正屬下這條命也是大總管從洪水裡撈出來的,即便是死在月闊察兒手裡,好歹探明了他的真實用意!」

    「他要見我,肯定不只是為了混個臉熟,接下來,就會有一系列相關動作。你既無法當場答應,過後也來不及向我請示!」路汶笑了笑,繼續輕輕搖頭。「這個人,難對付的很,眼裡只有利益,做事從不講究底限。萬一發現咱們在敷衍他,還珠摟住那邊,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想到自己一方還有重要人物被抓在對方手裡,他的心情又是一沉,咬了咬牙,低聲道:「你先給還珠樓主那邊送個信,讓他跟月闊察兒相約,三天,不,五天後,在通惠河上找一家酒樓賞冰燈。地點和時間都由對方來定,路某屆時自行前去赴約便是!」

    「這,路長官,您——?」唐掌櫃沒想到路汶在明知有危險的情況下,為了營救還珠樓主還寧願單刀赴會,不覺微微一愣,旋即,有股溫熱的感覺,便從心頭一直湧到了眼底。

    「沒事兒,咱們必須先穩住他。給還珠樓主創造平安脫身之機。有五天時間,也足夠大都站的弟兄們,做出相應準備。」猜到對方會說什麼,路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打斷。「你剛才說得對,大夥的性命都是主公從水裡頭撈出來的。能多活好幾年,又親耳得知仇人身敗名裂,這輩子還有什麼好遺憾的?!若是舍掉自己一條命,可以讓北伐時少死幾個弟兄,路某又何惜此身?就這樣辦吧,咱們淮安軍,向來是弟兄們跟著長官上,沒有長官躲在後邊,讓弟兄們去替他趟路的規矩!」

    說罷,也不再多囉嗦。轉過身,大步而去。肥肥胖胖的身體,瞬間被陽光拉得無比地挺拔!

    「是!」唐掌櫃舉起手,衝著大廚路汶的背影鄭重敬禮。原本多少有點不服氣的心臟中,此刻湧滿了貨真價實的敬意。

    不讓任何人做無謂的犧牲。衝鋒時,是弟兄跟跟著我上,而不是弟兄們給我沖。朱重九當初在創立淮安軍時,根本沒想過這些原則的具體價值。只是恰好記憶裡頭有,就順手借鑑了下來。然而,數年之後,這些原則卻構成了整個淮安軍,乃至淮揚系的靈魂。令這支力量在同一時代的任何勢力面前,都顯得卓然不群。

    本著這一行事規則,大廚路汶從酒館離開後,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安排整個大都站的退路。跟月闊察兒約在五天之後,不僅僅是為了給雙方正式會面留下足夠的準備時間,同時還是為了讓對方在五天之內,不會有太多動作,進而給整個大都站爭取調整時間,不至於因為突然遭受打擊,而陷入毀滅。

    日子一忙起來,就猶如白駒過隙。五天後的傍晚,大廚路汶牽了匹老馬,帶著一整套做烤肉的用具,緩緩走向了通惠河上的一艘事先掛起了固定次序綵燈的醉仙樓。

    雖然妥歡帖木兒與愛猷識理達臘的父子相殘,令今年的臘月,變得多少有些清冷。但大都城內有的是鐘鳴鼎食之家。這些人家無論什麼時候,也忘不了富貴排場。因此通惠河尾段靠近皇城這段,每一家酒樓都是高朋滿座。而被凍得光滑如鏡的河面上,也早早地豎起了上百座冰塊雕琢而成的亭台樓閣,在燭光的映照下,光影搖曳,勾心鬥角,渾然不似人間。

    大戶人家借酒樓宴客賞冰,自己專程請高明廚師掌勺,也是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因此誰也沒有覺得一名胖胖的廚子和一匹老馬,行走在瓊樓玉宇之間有什麼古怪。更沒有多事兒的差役,敢上前問一問路大廚有沒有攜帶那麼多刀具的資格。

    有道是,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大都城這地方什麼都稀缺,就是不缺官兒。能把自己吃成如此之胖,走路還如此從容的人,少不得是哪家王爺的御用掌勺。沒事兒干招惹了他,等於上門打了王爺的臉。即便王爺不自己開口追究,那個冒失鬼也會迅速自人間消失。直到來年冰消雪盡之後,才會於永定河,甚至更遠的地方,變成一具無人認領的屍骨。再也無法給頂頭上司們找麻煩!

    所以最後這段路,大廚路汶走得極為從容。他甚至仔細觀賞了數十座冰燈,為巧奪天工的造型而讚歎不已。彷彿在即將過去的整個冬天裡,從沒注意到過此物的美麗一般。又好像在即將遠行之前,最後一次留戀通惠河上的繁華。

    大元太尉月闊察兒,則在醉仙樓的二層窗口,將來客的舉止,一分不落的看在了眼裡。他今天不光邀請伯顏作陪,還帶了四名禁軍中的心腹武將,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近身搏鬥經驗豐富。此外,在醉仙樓二層的其他雅間及一樓的散桌,他也提前安排了七十餘名穿了便裝的家丁。原準備萬一對方在酒桌上發難,就立刻奮起反擊。誰料等來等去,卻只等到了大廚路汶孤身一人。

    兩相比較,哪一方的底氣更足,就不問而知了。看著看著,月闊察兒就覺得自己臉上發燙。然而,他卻不後悔自己準備得太複雜。他大元朝的三公之一,地位無比尊貴。而對方不過是一介草民,雖然造反跟對了人,最後的官職也高不過五品。雙方原本就不在一種層次上,對自身的安全,考慮得自然不會一樣。

    「這就是朱屠戶安插在皇上眼皮底下的探子頭目?果然膽子足夠大!」

    「不愧是朱屠戶的爪牙,帶著幾把菜刀就敢前來赴約!怪不得淮賊這兩年每戰必勝!連一個探子都能有如此膽色,那徐達、胡大海之輩,豈不是更是牛到天上去?!」

    「好一條漢子,真不愧....」

    與月闊察兒不同,他的心腹武將們,卻沒考慮太多「玉器與石頭」之間的身份差別。見對方單槍匹馬而來,忍不住就紛紛低聲讚歎。

    「瞎嚷嚷什麼?爾等嫌知道此事的人不夠多麼?還是嫌老夫獲得太久?!」聽著周圍低低的議論聲,月闊察兒頓時心煩氣躁。扭頭狠狠瞪了幾名心腹武將一眼,惡狠狠地說道,「下去兩個人,把他接到這裡來!別就顧傻站著瞎囉嗦,等會兒有的是功夫,讓你們當面向他表達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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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轉身 (下 一)

    草原文化素來尊重勇士,哪怕下一刻彼此間就是生死大敵,只要對方表現出足夠的勇敢,也會給予相應的敬意。故而幾名心腹武將聞聽月闊察兒的呵斥,絲毫不覺鬱悶。反倒興高采烈地答應了一聲「是!」,隨即陸續跑下了樓梯。

    「來的可是路大,路大先生,我家主人已經在此恭候多時!」隔著十幾步,眾將就紛紛向路汶拱手。只是在稱呼上,卻有點兒吃不準,最後以一句路大先生含糊了之。

    「先生不敢,我原本是個廚子,諸位叫我路師傅即可!」大廚路汶大咧咧地拱手還禮,隨即,從馬背上解下插滿刀具的皮囊,順手甩給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打招呼者,「勞您的大駕,幫我拎一下吃飯的傢伙。用了好些年了,走到哪裡不帶上,就渾身上下不舒服。」

    即便他不主動交出身上的鐵具,對方也要找藉口將皮囊留下。此刻見他既然如此肯配合,當然就順水推舟了。很快,那一整套刀具,就被月闊察兒的心腹武將們扛到了肩膀上,然後笑呵呵地打了個手勢,邀請他趕緊上樓。

    「別給我弄沒了啊,都是上好的精鋼。等將來天下太平後,我還指望拿它們找飯吃呢!」大廚路汶卻不放心,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叮囑。

    「哪能呢,路大,路師傅又謙虛了。這天底下,今後怎麼會少了您一口飯吃?」眾武將們被路汶說得微微一愣,紛紛訕笑著搖頭。

    俗話說,做對了事兒不如跟對了人。眼前這個滿臉油光的路胖子雖然出身寒微,但他的主公卻是朱重九。萬一哪天朱重九做了皇帝,此人就是如假包換的開國功臣。雖然未必有徐達、胡大海那般風光,但幾度論功行賞下來,一路之地的達魯花赤也是跑不了的。怎麼可能再靠著手藝來找飯吃!

    雖然不認同路汶的話,但幾個武將們在心裡頭,卻感覺與此人又貼近了不少。畢竟自家主人手裡,除了伯顏這一個人質之外,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供討價還價。而對方越是大氣隨和,彼此之間談崩的概率也就越小。

    正暗自慶幸間,大廚路汶胖胖的身子已經走進了二樓臨窗雅間。看到站起來相迎的伯顏,先是臉上一喜。隨即,衝著緊跟在伯顏身邊,嚴陣以待的月闊察兒笑呵呵地拱手,「淮揚大總管帳下,致果校尉路汶,參見太尉大人!久聞大人龍行虎步,氣度非凡,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嗯....?」太尉月闊察兒微微一愣,事先準備好的下馬威瞬間付之東流。「你休要血口噴人,老夫,老夫是感念天下蒼生,為了讓你傳話給你家主公,告誡,告誡他不要妄動兵戈而來。並非為了個人生死榮辱!」

    作為一個官場不倒翁,他可太明白「龍行虎步」四個字的意義了。歷史上被稱為「龍行虎步」的人只有兩個,前者是南北朝時宋武帝劉裕,他篡了晉恭帝司馬德文的位,終結了苟延殘喘的東晉。而後一個,則是大宋太祖趙匡胤,他篡了後周恭帝柴宗訓的位,終結了蒸蒸日上的後周。而他月闊察兒身為大元太尉,門生故舊遍佈禁軍,地位恰恰與當年的趙匡胤相似。今日又背著妥歡帖木兒與淮安軍的細作頭目會面,萬一傳揚出去,恐怕無論怎麼殺人滅口,都很難將嫌疑洗得清楚!

    因此,月闊察兒沒法不先放下諸多念頭,立刻對路汶的栽贓之言大加反駁。只是,他的話雖然說得義正詞嚴,卻對任何人都沒有絲毫說服力。因此,大廚路汶也不跟他爭論,只是微微一笑,就把目光再度轉向了伯顏,「你最近怎麼樣?沒受什麼委屈吧!如果有人動了你,儘管想辦法讓弟兄們知曉。咱家主公眼下雖然是鞭長莫及,但日後到了大都,肯定讓那些人加倍償還!」

    「多謝路大人關心,屬下一切都好,月闊察兒大人對屬下非常友善。除了輕易不准出門外,其他,其他都與往常差不多!」伯顏聽了,心中頓時一暖。拱了下手,紅著眼睛回應。

    「那就好!」路汶笑著點頭,「你的家眷,軍情處已經平安送過黃河了。即便有人現在去追,也徹底來不及。按照規矩,你的俸祿今後會在每月上旬由大總管府派專人送到家中,一直送到家中最小一個孩子弱冠。標準麼,現在是按戰兵的翊麾副尉發。年終視商號的盈餘情況,還會有一部分職位分紅!」

    「多謝大人,多謝大總管,伯顏沒齒不忘!」早已將自己當作死人伯顏心中又是一暖,抬起手,給路汶敬了一個絲毫都不標準的淮安軍禮。

    如果說以前他跟淮安軍合作,只是為了給脫脫報仇的話。從現在起,他卻徹底把自己當成了淮安軍的一員。因為據他所知,大元朝也會定期向淮揚、汴梁等地安插細作,也會有專門的款項收買紅巾軍中的變節者。但大元朝對於被收買到手的變節者,向來非常輕視。能用時就往死裡頭用,萬一對方再無利用價值,或者被對手被發現,就立刻任其自生自滅。至於其家人今後的生活,更是從未給與過任何理睬。

    而淮安軍,卻把他心裡唯一放不下的事情,全都主動給解決了。淮安軍的翊麾副尉俸祿是多少,伯顏早就已經瞭如指掌。而淮揚大總管府給文武官員的職位分紅,據他所知,更是高到令人乍舌的地步。可以說,哪怕他伯顏的幾個兒女再不爭氣,只要不去賭博,憑著大總管府給的俸祿和分紅,都會安安穩穩地做一輩子大富翁。絕對不可能出現他伯顏一死,家中女人孩子就變成乞丐餓殍的情形!

    「嗯哼!路大人,你也把話說得太滿了吧!眾所周知,淮揚目前所佔,不過是半個河南江北,半個江浙。加在一起不過是一個行省,距離一統天下還為時尚早。」見對方兩大細作,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兒交代後事,月闊察兒忍無可忍。用力咳嗽了幾聲,啞著嗓子提醒。

    大廚路汶扭頭對他輕輕一笑,露出滿嘴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太尉大人莫非以為,群雄還有跟我家主公一爭天下之力麼?即便有,恐怕也是很久之後的事情。而最遲明年開春,我淮安軍十萬精銳,就會渡河北伐!」

    「你....」月闊察兒再度被氣得鬍鬚亂顫,肥碩的手掌上下揮舞,「來就來,我大元也有三十萬將士枕戈待旦!」

    「才三十萬將士,太尉就能確保大都城安若磐石麼?」大廚路汶撇了撇嘴,對月闊察兒說出的數字不屑一顧。「初下淮安,我家主公只有戰兵一千,輔兵三千。再下揚州,我家主公麾下戰兵和輔兵全加起來也只有一萬出頭。淮安保衛戰,我家徐將軍以五萬擋住了脫脫大人的三十萬,奇襲膠州,我家主公所率依舊是四千精銳。除了南下討伐蒲家之外,我淮安軍那一次,不是以寡擊眾。又有哪一次,不是笑到了最後?才區區三十萬人馬,就想擋住我十萬淮安子弟,太尉大人,不是路某誇口,您太託大了!」

    「你,你休要逞口舌之強,儘管放馬過來!」話音落下,非但月闊察兒被打擊得怒容滿面,其他禁軍武將,也都暴跳如雷。

    「你,你吹牛!」

    「你,你狗眼看人低!」

    「姓路的,信不信大夥這就宰了你!」

    「姓路的,虧得大夥剛才還拿你當個豪傑!你,你居然如此瞧不起,瞧不起人!」

    ......

    「路某是不是吹牛,你們自己心裡明白。」大廚路汶今天根本就是抱著必死之心而來,所以根本不在乎對方的態度。笑了笑,自顧繼續說道:「若是貴方真有一戰之力的話,太尉大人又怎麼會折節約路某在此會面?直接點齊兵馬,封鎖大都城捉拿要犯就是。反正即便我淮揚在大都城內安插的人手再多,也擋不住禁軍傾力一擊!」

    話音落下,周圍的喧囂聲盡去。只剩下數道無比沉重的呼吸,如拉風箱般,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此起彼伏。

    如果不是因為看不到絲毫獲勝的希望,以月闊察兒的精明,怎麼可能放著能將淮安軍潛伏在大都城內的所有細作一網打盡的機會不利用,卻主動替對手遮掩的道理?如果不是自知大元朝要完,他們這些錦衣玉食的高級武將,又怎麼可能與月闊察兒一道,為各自尋找退路?但事實歸事實,話卻不該說得如此傷人。說出來之後,等同於瞬間讓彼此都沒了遮掩迂迴的可能,只剩下赤裸裸的討價還價一條路可行。

    「太尉大人不是莽撞之輩!」無視眾人怒不可遏的模樣,大廚路汶向前數步,緩緩走到桌案邊,自行落座。「路某也相信,太尉大人約見路某,並非為一己之私。既然如此,大夥何必弄太多花樣,讓對方心生誤解。不如都敞亮些,把各自能拿出什麼,想要什麼,全擺到桌面上。如此,漫天要價著地還錢也好,談不攏一拍兩散也罷,終究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下次也許還有彼此相見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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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轉身 (下 二)

    「這樣?也行?」月闊察兒與他的心腹武將們顧不上再宣洩憤怒,一個個大眼兒瞪小眼兒。

    在大都城內生活了幾代,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染了許多儒生的「斯文氣息」。說話總是喜歡說一半,另外一半兒留著給對方去品味感悟。做交易也喜歡東拉西扯,然後將彼此的關鍵條件隱藏於一大堆廢話或者沒用的東西之下,以此炫耀自己的高雅。

    這一套平素在跟韓鏞、呂思誠等漢官打交道時,幾乎如魚得水。與李思齊、郭擇善等新晉的漢人「義兵」萬戶交往,也會令彼此間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卻萬萬沒想到,此禮偏偏在朱屠戶的手下面前行不通。而對方比他這群草原人行事居然更直接,更乾脆利落。根本不想故弄虛玄,一上來就直接要求開誠布公地談。

    而開誠布公,眼下卻正是月闊察兒所最為難的。除了伯顏和其他一部分眼下潛伏於大都城內的淮揚細作性命之外,他能拿出來跟淮揚交易的東西非常有限。除非他真的下定決心,準備將妥歡帖木兒出賣給朱重九,否則很難從對方手裡獲得太好的回報。而出賣妥歡帖木兒,又會令他的良心非常不安,甚至還有可能遭到全天下蒙古人的仇視。即便能躲在淮安軍的羽翼下富貴終生,也很難在新的朝廷中,擁有一席之地,發揮半點餘熱。

    「怎麼,莫非太尉大人此番折節相邀,只是為了跟路某見一次面兒,混個臉熟麼?」見對方遲遲不能給出任何回應,大廚路汶端起面前已經冷掉的奶茶慢慢品了一口,笑呵呵逼問。

    「見一面兒,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原本已經冷靜下來的月闊察兒,立刻又被撩撥的心頭火起,走上去用力一拍飯桌,聲色俱厲,「實話告訴你,老夫約你出來,就是為了擒賊擒王!來啊,將他給我拿下!」

    「是!」周圍的幾名武將聞聽,也不管轉換得生硬不生硬,立刻按照排練了多次的「戲碼」,做勢欲撲。只是武藝本領卻略顯粗疏,被伯顏橫在中間一擋,動作立刻就先後慢了下來。

    「大人勿慌,今日末將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沒人傷得了你!」好個伯顏,的確是懂得捨命相報的無雙國士,拼著自己受傷,也不肯讓任何人繼續向路汶靠近。「咱們先擒下月闊察兒,然後末將護著你一道殺出城外去!」

    「伯顏不必著急,月闊察兒大人是在跟咱們開玩笑,難道你還沒看出來麼?否則,樓下還有上百精銳,撲過來的又怎麼會只是這區區四個?」大廚路汶卻不肯抓了人質逃命,又笑呵呵地飲了一口奶茶,慢條斯理地回應。

    「這?」伯顏頓時就是一愣,旋即果然發現,對方根本沒使出什麼殺招。於是,他自己也緩緩收住了拳腳,用脊背擋住大廚路汶,喘息著道:「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末將愚鈍,您今天怎麼說,我就怎麼打!大不了,咱們兩個死在一處!」

    「死什麼死啊,活著多好!我還等著接應大軍入城呢!坐下吧,等著主人上菜!」大廚路汶從背後拍了他一下,笑著吩咐。隨即,又笑著沖月闊察兒擺手,「我都說過了,不用玩這些虛頭吧腦的東西。您老如果真的想殺我,前幾天直接關了城門挨家挨戶搜捕便是,又何必冒著被你頭上那位陛下猜疑的風險,擺出這個四不像的鴻門宴?!況且,路某今天既然敢來,肯定已經做了最壞的準備,又怎麼可能被你的人給活捉了去?別玩了,真的。一旦玩出了格,對咱們大家都沒任何好處!」

    說罷,從懷裡摸出一個甜瓜大小的東西,順手丟在桌子上,看著此物如同一個超大號走盤珠一般,滴溜溜倒映著燭光亂轉。

    「刷!」月闊察兒等人不約而同,齊齊後退。直到脊樑骨都頂上了牆壁,方才再度站穩身形。十幾隻眼睛死死盯著桌子上的甜瓜,氣喘如牛。

    掌心雷,姓路的居然帶來掌心雷前來赴宴!而先前大夥的注意力,都被他馬背上那一整套精鋼刀具所吸引,根本沒想到,那東西只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殺人利器,卻被他貼身藏在了衣服下面。

    「沒事兒,現在我淮揚的工匠,在各方面都遠勝當年。這東西只要不擰開蓋子,基本上都不會出問題!!」再度無視眾人的反應,大廚路汶從胸前,腰間,大腿肚子處,肚皮上,繼續一顆顆往往掏掌心雷。每一顆都順手丟在桌案上,每一顆都冷森森閃著藍光。

    都是軍中的高官,月闊察兒和他的幾個心腹武將們,又豈能不瞭解此物的威力?單是一顆爆炸,就能令周圍三步之內的人,死掉大半兒。而七、八顆相繼炸裂,恐怕整個醉仙樓都得被夷為平地。偏偏他們眼下都在二樓雅間中,想逃都沒地方逃。偏偏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暴露今日的勾當,否則,他們自己和身後的全家老少都會萬劫不復。

    「行,行了。路大人,您趕緊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剛才,剛才老夫的確是想試探一下你的膽量,請你切莫跟老夫計較!」眼看著大廚路汶已經從肚皮下往外掏第九顆掌心雷,月闊察兒再也無法忍受內心深處的煎熬,只要主動做出解釋。

    「我覺得也是麼?」大廚路汶一聽,正在肚皮處摸索的手立刻停住,旋即,用下巴向伯顏示意,「趕緊,把這些東西收起來,拿到樓下去!雖然說不擰開蓋子就不會炸,但凡事都有個萬一!快去,別在這傻愣著。太尉大人對我沒有惡意!」

    「是!」伯顏心裡是又驚又嘆,趕緊答應著,上前將桌子上的掌心雷全都收起來,放入了他自己懷中。隨後,卻不肯下樓,只是大步走到了門口,抱著膀子對月闊察兒等人冷眼相看。

    「你儘管下去吧,路大人是老夫的客人,咱們蒙古人的規矩,老夫不會違背!」月闊察兒無奈,只好再度主動服軟。

    據傳成吉思汗的父親,就是在酒宴上被仇人毒死。所以成吉思汗一統塞外各部後,就立下了一條規矩,主人不得在酒宴上謀害客人,哪怕他是你的生死大仇。所以月闊察兒把「客人」兩個字交代出來,等同於接受了路汶是平等交涉的一方,而不是擺放在他菜板上的魚肉。由此雙方也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哪怕一時談不攏,也不會立刻反目。

    「那我就去一樓等著路大人!」伯顏雖然是個直心腸,卻也懂得見好就收。放下緊抱著的膀子,揚長而去。

    望著他囂張的背影,月闊察兒等人氣得牙根兒都癢癢。但誰也不敢保證,大廚路汶肥胖的肚皮上,究竟還藏著幾枚掌心雷。只好將預先排練好的招數全部放棄掉,直接按照對方的提議,進入討價還價階段。

    「先上菜,咱們喝幾杯再聊,不知太尉意下如何?」大廚路汶受過專門的培訓,知道如何牢牢把握住交涉的主動。將手掌從肚皮上抽出來,輕輕在桌案上敲打。

    「讓掌櫃的,按預先安排的菜色上!老夫今日,與路大人不醉不歸!」月闊察兒反正已經退讓了兩次,就不願意於表面上的禮節方面跟路汶計較,咬了咬牙,沉聲吩咐。

    「小二,傳菜!」立刻有人主動走到門口,衝著外邊大聲命令。早已在樓下等得不耐煩的店舖夥計們聞聽,趕緊大聲答應著,跑向後廚。須臾間,大盤小盤的山珍海味,珍貴菜餚,陸續擺上桌面。散發著濃香的淮揚特產美酒,也被打開了泥封,倒滿了桌上的金盞。

    「你們下去,沒有招呼,不准進來打擾!」月闊察兒皺了下眉頭,衝著準備站在一旁伺候的店小二吩咐。

    「是!客官慢用,小的們告退!」店小二伺候的貴客多了,知道有些貴客性子怪癖。彎腰行了個蒙古禮,相繼倒退著出門。

    待手下幾個武將把門從裡邊關嚴,月闊察兒舉起第一盞酒,「路大人,久聞大名,今日難得一見真容,請滿飲此杯!老夫這裡,先乾為敬!」

    「路某也久仰太尉大名,今日一見,實乃三生之幸!」大廚路汶非常懂得把握分寸,舉起酒盞,笑著陪飲。

    月闊察兒見他喝得痛快,心中的鬱悶多少減輕了些。舉盞,找理由再敬,再幹。如是者三。待路汶一一飲過之後,又笑著向身邊人吩咐,「爾等,平素不也說想見見能在老夫眼皮底下將哈麻偷走之人麼?今天豪傑就在眼前了,還不過來敬酒?」

    「是!」幾名禁軍中的高級武將齊聲答應,相繼上前舉盞祝酒,試圖用酒水直接將大廚路汶灌翻,將先前失去的場子在酒桌上找回來。

    大廚路汶則來者不拒,每飲必盡。接連喝過了十幾盞,看看大夥的敵意被酒意沖散的差不多了。才笑呵呵地拿起筷子,先吃了一輪菜。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不喝了,再喝,就耽誤正事了。您說呢,太尉大人。您請我到這裡,肯定也不是單純為了喝酒!」

    「也罷!」太尉月闊察兒見對方連飲一斤余淮揚燒春,居然只是微醺,不由得心生欽佩。擺擺手,笑著點頭,「那老夫就有話直說了,你們淮安軍此番北伐,目標最終是哪兒?路大人如果知道,還請不吝透漏一二!」

    「當然是大都,此乃自宋代以降,天下豪傑的夙願。我家主公,不能不照顧!」路汶放下筷子,毫不含糊地回應。「至於打下大都之後,還會不會向西或者向北,就看我淮安軍有沒有餘力了。畢竟,再好的飯菜,也要一口一口吃。打江山,也是同樣道理。您說呢,太尉大人?」

    「嗯——!」月闊察兒深吸一口氣,又從喉嚨裡將其緩緩將其吐出。作為好歹帶兵多年的宿將,說老實話,他不怕淮安軍立志準備橫掃天下,卻怕淮安軍循序漸進,始終將自己的步伐控制在能力範圍之內。那就意味著淮揚大總管府,會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和時間,將新攻克的地盤慢慢嚼碎,嚥下。而不是因為貪心不足給活活噎死!

    「怎地,莫非太尉大人,還真指望李思齊、郭擇善這些臭魚爛蝦,能擋住我淮安軍兵鋒不成?還是以為,太不花大人,會帶領他手下那數萬弟兄死戰到底?」見月闊察兒滿臉不甘,大廚路汶搖了搖頭,笑著詢問。

    「呵呵——!」月闊察兒沒有回應,只報以一聲苦笑。李思齊的確是個人物,但朝廷啟用他太晚,憑他現在的力量,遇到淮安五大主力軍團任何之一,也許還能招架上一段時間。同時遇到五大主力中的兩到三支,則恐怕連逃命都來不及,更不用提創造奇蹟,反敗為勝了!

    至於太不花,月闊察兒根本沒做任何考慮。自打哈麻棄官逃走後,朝廷就逐漸「挖掘」出了這幾年太不花和雪雪等人,與淮安軍聯手演戲矇騙朝廷的真相。妥歡帖木兒之所以遲遲不下旨將其捉拿,只是因為投鼠忌器,怕他帶著所有兵馬都倒向淮安軍罷了。卻無論如何,不會再信任那支兵馬中的任何一位將領。而太不花等人,恐怕對朝廷的態度,也非常疑慮,寧願留著著些實力自保,也不會將血本拼光,然後乖乖地返回回大都,等著被捉拿下獄問罪。

    除了這兩支力量之外,剩下的,朝廷這邊,就只有歸丞相定柱、汪家奴和月闊察兒共同掌控的禁軍了。而禁軍的戰鬥力,甚至還不如前兩者,其中許多將領的忠誠度,也非常可疑。否則,妥歡帖木兒也不會在準備下手收拾哈麻時,放著十幾萬禁軍不用,反而捨近求遠,調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帶兵入衛。

    「既然根本沒可能阻擋我軍腳步,那太尉何不順應時勢。莫非太尉真的想做一個千古忠臣,先丟光了手中的弟兄,然後再被妥歡帖木兒老賬新帳一起算麼?」將月闊察兒的無奈表情看了個清楚,大廚路汶笑了笑,緩緩地坐直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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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轉身 (下 三)

    對面的月闊察兒,卻彷彿瞬間被抽走了最後的力氣。整個人靠在椅子上,既不反駁,也不附和,兩隻眼睛直直的,彷彿靈魂也早已脫離了軀殼。

    千古忠臣?千古忠臣是他月闊察兒能做的麼?且不說妥歡帖木兒如今對他處處提防打壓,隨時準備讓他去做第二個脫脫。就憑他這兩年來從南北交易中撈取的好處數額,就足夠天下巨貪之前五,有誰肯相信他對大元朝其實忠心耿耿?

    不光月闊察兒一個人失魂落魄,其他幾位禁軍的高級將領,也同樣是滿臉灰敗。事實上,在妥歡帖木兒父子反目之前,他們從沒想過背叛大元。雖然他們平素撈起錢財來,個個爭先恐後。

    然而,他們也從來沒想過,要做一個比干、岳飛那樣的忠臣。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配,也知道大元朝廷根本不會給自己做忠臣的機會。躲在深宮中修煉演蝶兒秘法的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對別的事情也許不上心,對臣子們的家底兒卻能做到瞭如指掌。到現在之所以沒出手收拾大夥,是因為國庫裡頭的錢財如今還勉強夠花。一旦國庫再度入不敷出,按照妥歡帖木兒的一貫行徑,等待著大夥們的下場,要麼是脫脫,要麼是哈麻。

    脫脫第二,月闊察兒等人是絕對不會做的,那個結局過於淒慘,光是想想就已經令人不寒而慄。而做哈麻第二,卻需要一種看穿紅塵的灑脫。月闊察兒和他身邊這些心腹將領,同樣不具備。

    他們就像一群被關在豬圈裡的豬崽兒,一旦發現外邊可能有動物過來爭食,就本能地會群起而攻之。而食槽裡頭的泔水和米糠是否還充足?豬圈的四壁和棚頂是否還結實?他們卻根本沒在乎過!直到有一天,他們看見自家主人在豬圈門口磨刀霍霍,而豬圈本身也隨時有可能垮塌。這時候,他們才惶恐地發現,自己只剩下了逃出去面對虎豹豺狼,和留下等死兩個選擇!

    「伯顏做事不密被太尉抓了現行,太尉卻沒有藉機發難全城大索淮揚細作,這個人情,路某已經記下了!」大廚路汶的話忽然又在眾人耳畔想起,就像黑夜裡的第一點燭光。「路某今天之所以囉嗦這麼多,也正是因為感念太尉大人的抬手之情。我家主公,從自立之日起,就恩怨分明。張松幫我家主公抓了張明鑑,所以張松到現在,都被視作絕對心腹。毛貴將軍有贈甲杖之恩,所以毛貴將軍的糧草武器全部為我淮揚所供,平素在滁州再自行其是,我家主公也聽之任之...... 」

    「我,我等畢竟都是蒙古人!」月闊察兒聞聽,再度仰天長嘆。張松的事情他知道,並且還曾經跟許多同僚一道譏笑過朱屠戶假仁假義。毛貴所部滁州軍與淮安軍之間的關係,作為旁觀者,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以己推人,便深知朱屠戶能做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但無論張松,還是毛貴,卻都是徹頭徹尾的漢家豪傑,所以朱屠戶能跟他們兩個推心置腹。而自己呢,卻如假包換的蒙古貴胄,來自大元朝的最頂尖家族,祖上乃是四傑之首博爾忽!

    這句話,幾乎說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令幾個武將無不兩眼發紅。不與淮安軍勾結,他們恐怕即便不死於戰場,早晚也得死於妥歡帖木兒之手。但投靠的淮安軍,他們就相當於背叛了自己的民族!

    想當年,朱重九憑著一句「驅逐韃虜」,就能喚起全天下的漢家豪傑同仇敵愾。同樣作為天底下曾經輝煌過的大族,蒙古人怎麼可能就願意自相殘殺,出賣族人而換取自家的平安?!有些東西,乃是人類的共性。根本不只屬於某個特定的族群。也就是其中的某些絕對渣滓,才會認為出賣自己的民族是一件榮耀。而這些渣滓無論地位爬得多高,也不會被他所投靠的那一方真正瞧得起!

    作為朱重九的鐵桿追隨者,大廚路汶實在是太理解月闊察兒等人此刻心裡的感受了。但是,他同樣早已在心中找到了相關答案。因此只是稍做斟酌,就笑著搖頭:「有句大實話,太尉大人還請勿怪!除了戰場上交手之外,太尉大人和諸位將軍算過沒有,這五年來,是死在我淮揚大宗府中的蒙古人多些,還是死在貴方皇帝陛下手中的蒙古人更多一些?!」

    「這——?」月闊察兒等人俱是一愣,旋即羞愧得面紅耳赤。

    朱重九雖然被蔑稱為屠戶,卻總被笑話婦人之仁。凡是戰場上被他抓到的俘虜,即便出不起任何贖金,替淮安軍幹一兩個月活後,都會被陸續釋放。而目前被淮安軍攻陷的地區,也未曾發生過對蒙古百姓的任何屠殺。相反,只要那些蒙古百姓願意主動出來做事,淮揚的各級官府基本上都能做到與治下的漢家子弟一視同仁。

    非常令人慚愧的是,最近這些年,妥歡帖木兒卻屢屢對當朝文武官員舉起屠刀。不算他與愛猷識理達臘父子相殘這次,當年為了拿下脫脫,多少有名有姓的文武官吏死得稀里糊塗?而幾個月前清洗哈麻,又有多少曾經跟哈麻走得比較近者,遭受了池魚之殃?!

    這還只是對官員的處置,念在他們曾經給朝廷效力的份上,妥歡帖木兒多少還會手下留情,儘量不將對方的妻子兒女斬草除根。而對於底層不幸跟錯了東家,或者捲進了政治漩渦的家丁、奴僕、小吏以及普通兵卒,就沒有這麼「優待」了。通常大筆一揮,就是千百顆人頭落地,連被處死者的名字和「罪行」都懶得記錄清楚。

    換句話說,最近五年來,死在大元朝廷自己手裡的蒙古人,恐怕是死在朱重九手裡的十倍乃至二十倍都不止。哪怕是將戰場上被殺的將士都算在內,大元朝廷都遙遙領先。這是血寫的事實,月闊察兒根本無法否認,也沒有勇氣去否認!

    「伊萬諾夫、阿斯蘭、俞通海他們,在我淮揚官居何職?想必大元朝廷這邊,也早就探聽得清清楚楚!」大廚路汶的再度傳來,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月闊察兒用力咬了下嘴唇,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當然知道,這點路大人毋庸置疑。可大元這邊,也有韓元讓,韓鏞,最近還有李思齊!」

    「太尉大人又在強詞奪理了!」大廚路汶笑著擺手,「您老明名知道,在下說得不是一個意思!誠然,大元朝自開國之初,就不乏漢人擔任高官。但大元朝的祖宗規矩,卻是蒙古人最為尊貴,色目人第二。至於漢人和南方漢人,除非對朝廷有大用者,會被高看一眼。其他,地位不過是一群可以交糧納稅的奴才而已,連主人家養的牛馬都不如!甚至那些被高看一眼的,萬一踰越了跟蒙古人之間的等級,哪怕在職責範圍內懲處了一群亂兵,也會被抄家滅族,朝廷根本不念其舊日功勞!」

    這話,也是句句都能找到事實為例子,讓月闊察兒根本反駁不得。想當年,張弘范屠殺了大宋最後幾萬官兵,勒石為銘,是何等的威風,何等地驚天之功?而張家子孫卻因為制止了一夥蒙古亂兵洗劫百姓,就差一點兒被朝廷屠戮殆盡,根本沒有任何蒙古高官,想起他祖輩的功勞,更沒有任何蒙古武將,拿他們當作自己人!

    「路某以伊萬諾夫,阿斯蘭、俞通海三位將軍為例,不止是說明我家主公有廣納天下豪傑的胸懷。而是想告訴太尉大人,他們三個之所以能夠被委以重任,是因為我淮揚有一條誰也不准碰的鐵律,人人生而平等。不管你是漢人,蒙古人,還是其他什麼民族!」剎那間,大廚路汶的聲音高亢了起來,每一句的背後,都寫滿了自豪。

    「我家主公之所以對治下蒙古百姓不會另眼相看,是因為他堅持認為,人人生而平等。蒙古人,漢人,乃至色目人,可以作為兄弟、朋友,而不是某一方高高在上。我淮揚用人,看重的是他的才能,忠心,以及是否努力。而不是他是誰的種,身上流著哪一族的血,更不會看他信什麼神!這,與大元,是天壤之別,根本無法混同於一談!」

    「談何容易?」月闊察兒沒有力氣反駁大廚路汶的話,只是訕笑著搖頭,「你們漢人會種地,做買賣,開作坊。而我們蒙古人,除了縱馬掄刀之外,卻只會放牧養羊。說是平等,最後錢還不都的被你們賺了去?我的族人卻只能咬著牙苦捱!」

    「養羊養好了,可比種地賺錢多!」大廚路汶緩緩站起身,笑著反駁。「而不會的東西,只要用心學,就一定能學會。路某記得前年偷偷刺探朝廷的軍情,朝廷這邊所造火炮,又重又笨,還容易炸膛。而現在,朝廷所造之炮,卻不比我淮安軍幾年前所造差多少。火槍也造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斷。」

    「終究還是有差距!」月闊察兒難得心情振奮了些,笑著謙虛。

    大元這邊,在武器製造方面,的確追趕得很快。甚至在水力工坊方面,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雖然,這裡邊大部分東西,都是從淮揚偷師。但至少它們說明了,蒙古人在學習能力方面,並不比漢人差得太多。

    「只要肯努力,差距就只會越來越小。而一味地給予照顧,或者高高在上吃人供奉,才會遺禍千年!」大廚路汶心態非常平靜,只是簡單的就事論事。「想當年,兩萬蒙古軍,可以橫掃天下。而如今,蒙古軍的戰鬥力到底如何,太尉大人比路某清楚!」

    「嗯!」月闊察兒的身體晃了晃,差點兒沒當場吐血。蒙古軍的戰鬥力如何還如當初的話,朝廷怎麼又會指望那些「義兵」?這些年,可不只是在東方,蒙古軍屢戰屢敗。在西域,甚至更遠的大漠之西,蒙古軍也被曾經的手下敗將打得滿地找牙。

    而這距離當年橫掃天下,不過才區區七十幾年。七十幾年時間裡,蒙古人享受到了全天下的供奉,卻為此付出了整個民族無論武力還是心智,都大幅退化的代價。這到受人供奉到底是禍是福,有誰能說得清楚?!

    將月闊察兒的鬱悶看在眼裡,路汶忽然提高了聲音,大聲總結道:「我家主公曾經說過,不勞而獲,乃取死之道也,非智者所為。而只有各族人都平等相待,才可能和睦相處,彼此之間互相認同。相反,越是人為地製造差異,差異也會越來越大。」

    不待月闊察兒表示理解,或者出言反駁,他又迅速補充,「哈麻大人在逃離大都之前,也曾經對路某說過,全天下的蒙古人加起來,也不過五百萬。以區區五百萬,奴役五千萬乃至更眾,被推翻乃是早晚的事情!而即便大元朝廷能跟我淮揚拼得兩敗俱傷,將來也注定會亡於其他豪傑之手。到那時,恐怕就沒人再會跟我家主公一樣,願意拿貴方百姓平等相待了!太尉大人既然唸唸不忘自己是蒙古人,就應該知道什麼對天下蒙古人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

    說罷,大廚路汶笑著向眾人拱手,「不多囉嗦了,反正今晚該說的,不該說的,路某都交代清楚了。謝謝太尉大人賜宴,路某先行告退。這兩天,路某就住在伯顏兄弟家裡頭。到底何去何從,太尉大人可以慢慢地想!」

    「且慢!」見對方說走就走,月闊察兒本能地伸出一隻手去攔阻。但手指眼看著就要碰到路汶的衣袖,卻又忽然僵在了半空當中。

    不是因為畏懼對方懷裡還藏著掌心雷,這一次,令他失去留客勇氣的,是一種看不到,摸不著,威力卻絲毫不亞於掌心雷的東西。平等?當年朱屠戶剛提出來,被全天下都視作夢囈的治政理念,居然還包含著如此深邃的內核?漢人、蒙古人、色目人以及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都平等相待,一視同仁。這樣的夢想,看起來竟然如此充滿了誘惑力。即便感覺到其不可能實現,也讓人忍不住想全力去試一試。

    其他幾位武將,此刻亦心亂如麻。如果大元朝注定要滅亡的話,無疑,亡於淮安軍之手是最好的結局。至少,淮安軍不會向任何人展開血腥報復。至少,在朱屠戶的治下,任何民族都不會被另眼相待。

    「太尉大人還有話要叮囑路某麼?」感覺到了月闊察兒等人內心的掙扎,已經一步邁出了門檻兒的路汶笑著轉身。「真的不用著急,路某說住在伯顏家,就住在伯顏家。太尉想要抓路某立功,隨時都可以派人過來!」

    月闊察兒的臉色,立刻又開始紅得發紫。向前追了兩步,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伯顏心中恨意太重,實在不適合做臥底。明天一早,老夫給他指派個南下巡視地方防務的差事,打發他遠離大都。而路大人,還請給朱總管捎個口信兒。就說,就說.....」

    回過頭看看自己的心腹將領們,月闊察兒再度用力咬牙,「當年的手下留情之德,月闊察兒沒齒難忘。今後若是有相見之時,只要大總管有用得到某的地方,某願意赴湯蹈火!」

    「只要大總管北伐時不忘了他的平等之諾,我等願意任其驅策,百死而不旋踵!」幾個禁軍高級將領緊隨月闊察兒之後,齊齊拱手。

    「這幾句話,路某會盡快帶給我家主公!」大廚路汶心中狂喜,表面上卻依舊古井無波,「但我家主公不會讓任何人為了他去死,他希望大夥都好好活著,你,我,還有全天下所有人,都好好活著!」

    酒徒註:關於民族獨立和平等的關聯,且容酒徒囉嗦幾句。民族獨立,是為了不受異族欺凌。而既然受異族欺凌不可容忍,同一民族的百姓之間彼此欺凌,恐怕也同樣是一種罪惡。 在每個人都不願意受欺凌的情況下,平等,就是民族與民族之間,人與人之間,最簡單同時也最好相處之道。而人為地搞什麼優待,則是人為地製造不平等,只會令彼此越來越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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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徐州 (上)

    有月闊察兒這個當朝太尉帶著一群禁軍高級將領做內應,大都情報站當然不再需要讓伯顏繼續留下冒險。當晚,大廚路汶就為此人制定出一條緊急撤離方案。第二天一大早,待其從頂頭上司那裡拿到了外派命令之後,又輕鬆將此人送出了城外。

    「月闊察兒多疑善變,他的承諾,恐怕當不得真!」雖然知道自己的提醒純屬多餘,臨別之前,伯顏還是小心翼翼地囉嗦了一句。

    「變不變要看咱們淮安軍開局那幾仗打得怎麼樣。至於其他,其實都是細枝末節!」大廚路汶友善地笑了笑,低聲回應。「倒是你,想好了去揚州後幹什麼了麼?那邊米價比起大都來,可是絲毫都不遜色!」

    對方既然沒有犧牲,其家人自然不可能一直享受烈士遺屬的優待了。而伯顏本人當初又明確地表示過,將來只想做一個平頭百姓,而不是繼續做淮安軍的細作或者軍官。所以大廚路汶多少有點兒擔心,這個騎在馬背上揮了十幾年刀的傢伙,日後會不會坐吃山空!

    「我這些年,攢了一些家底,大總管那邊的賞賜,也還沒來得及花掉!」伯顏笑了笑,猶豫著搖頭。「所以一時半會兒,倒不至於讓家人挨餓受凍。至於其他,走一步看一步說罷!大不了我將來開個學校,專門教人騎馬。說不定會有很多人想學!」

    「那倒是。我們淮揚最近兩年沒少從遼東買馬。就是天氣太過潮濕,一般人都養不好!」大廚路汶眼睛一亮,笑著點頭。「不過馬上就往北打了,將來倒是不愁養馬的地方!」

    「那我自己就開個養馬場,或者做獸醫也行!」伯顏笑著四下張望,眼神裡頭竟然有幾分期待。

    他投奔淮揚是為了給脫脫報仇,等淮安軍打下了大都城,他的仇就算報完了。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無債一身輕。而繼續給大總管府效力,幫著淮安軍對付其他蒙古人,卻不是他所願意的。所以,拿著這些年的積蓄買塊牧場,養牛養羊,就成了最好的選擇。一則可供自己和家人謀生,二來,想起大元朝結局,心情也不會太難過。

    「那我可以跟你搭伙,從你那買牛羊肉,繼續開我的酒樓!」大廚路汶也四下張望了一圈,滿懷期待地說道。「要不是你義父當年炸開了黃河,說不定我現在還開酒樓呢。唉,算了,咱們不扯這些,都過去了。對了,你最近見過哈剌章和三寶奴兩兄弟麼?沒試著勸勸他們?大元朝已經行將就木,他們兩兄弟真的沒必要趟這輪混水!」

    「我是義父的養子,跟他們兩兄弟,卻沒任何情分!」伯顏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黯然。

    像他這種養子,脫脫有二十幾個。並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記得脫脫被誰所害,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都曾經被脫脫視若己出。至於養子和親生兒子之間,更不可能彼此都可以成為真正的兄弟。這裡邊不但涉及到了性格、品行、才能和見識等方面。還涉及到了雙方對各自親情的認識,身份的認同,以及其他許多雜七雜八。

    「好了,反正人各有志,該盡的責任你都盡到了!」感覺到了顏的眼睛裡的苦澀,大廚路汶笑著安慰。「趕緊走吧,免得夜長夢多。到了那邊記得先給自己買下個落腳的地方,咱們淮揚雖然不至於如大都這邊寸土寸金,可城裡頭的房子,價格也是不菲!此外,軍情處的事情你如果不想接著幹,可以先請幾個月長假。但無論如何,年前一定不要急著退。職位分紅是到了年底才給,沒了職位就拿不到了。還有,過了年就算兩年,你再退出,退役補貼可能多得一些!」

    二人生死與共了這麼久,彼此之間已經有了很深的兄弟感情。所以在不違背大總管府和軍情處的規矩情況下,路汶儘量地想讓伯顏將來能把日子過得好一些。而伯顏也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聽對方如親哥哥一般處處替自己著想,不覺眼睛開始發紅。拱拱手,啞著嗓子道:「記住了!哥哥你放心,我肯定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然後等著你回來一起喝酒!屆時,咱們兄弟一定要不醉不歸!」

    「兄弟,不醉不歸!」大廚路汶笑著伸手,與他凌空相擊。

    雙方在馬上相對而笑,然後各自一拉馬韁繩,分南北而去。從此,再也不回一下頭。雖然明知道再次坐於一起喝酒,恐怕至少也是兩三年後的事情。也許,這一別就永無再見的可能。

    懷著對好友的感激和對新生活的渴望,伯顏星夜趕路,五日後,已經抵達河間路東光。按照大廚路汶的安排,他在城中找了個安靜的客棧更換了衣衫,從奉命出巡的大元軍官,搖身一變,成了南下販貨的商客。隨即,又在碼頭旁與前來迎接的船幫子弟搭上了線,由對方提供了新的坐騎和行禮,混在另外一夥要趕在新春前後前往淮揚的商販中,悄然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雖然時值冬末,運河上已經完全行不得船。但南來北往的商販,依舊絡繹不絕。很多人都相信,明年冰消雪盡之際,淮安軍肯定會沿著運河北伐。屆時商路斷絕,南貨的價格在北方就會扶搖直上。所以,能趕在此前囤積一批,就相當於囤積了一批真金白銀。無論戰事如何發展,最後肯定都不會折本。

    當然,幾乎九成以上的商販,都認為淮安軍打到大都城下,只是遲早問題。一則五年來淮安軍的戰績大夥有目共睹,二來,只有淮安軍贏了,他們才能繼續做生意發財。而一旦讓蒙元朝廷贏了,則大夥就又回到了過去那種生命和財產都朝不保夕狀態!那種日子,除了某些犯賤的腐儒之外,傻子才願意忍受!

    聽了眾人的議論,伯顏愈發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明智的選擇。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民心的向背,從來就不體現在那些文人的嘴巴上。而那些當兵的,種地的,打鐵的,做生意的,雖然不懂得如何顛倒黑白,一個國家打仗、收糧和繳稅,卻必須指望他們。如果連他們都中間的大多數,都認為淮安軍不可力敵。你讀書人即便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早晚被打回原型。

    越靠近黃河,他心中的這種感覺越清晰。特別是與徐州只有兩三百里遠的濟州、滕州、沛縣各地,簡直每件事都是明證。老百姓能提起淮揚大總管府和淮安軍來,就讚不絕口。對自家頭頂上的蒙元官府,則嗤之以鼻。而地方官員和差役,也對就在自家眼皮底下的「背叛」行為,裝聾作啞。

    誰也不願意在這最後的一兩個月裡,主動給自己找麻煩。如果沒主動禍害過百姓的話,萬一淮安軍打到家門口時來不及逃走,官吏好歹還能有條生路。而繼續在距離徐州如此近的地方坑害百姓,被朱屠戶的細作給記錄在案了,將來江山易主之時,有人可就要去步張明鑑的後塵。

    非但地方官吏們開始消極怠工,從濟州到沛縣的朝廷軍隊,也提不起什麼精神。原本這附近最強大的兩支人馬,察罕貼木兒與李思齊二人所掌控的「義兵」,全都都被妥歡帖木兒父子調到更北的地方自相殘殺了,剩下這點而蝦兵蟹將甭說阻擋朱屠戶的十萬大軍,從黃河南岸隨便殺過一個千人隊來,都足以令他們屍橫遍野。所以,那些帶兵留守的武將,根本就不去考慮什麼固守待援,堅清壁野。能應付一天就多應付一天,待哪天黃河北岸燃起了烽火,就趕緊開門投降。反正朱佛子從不無緣無故誅殺俘虜,大夥有錢的交錢贖身,沒錢的服幾個月勞役,從此就徹底洗清了一輩子罪業,每天再也不用提心掉膽。

    等過了黃河,人的精氣神兒,瞬間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模樣。當兵的一個個走在碼頭、城門等要害位置,精神抖擻。市井百姓則忙裡忙外,趕在年關將至的當口,將自己的小家捯飭得煥然一新。即便是在北方最為面目可憎的小吏,在徐州這一帶,對著周圍的市井草民也是滿臉笑容。張口閉口全是「您老,麻煩了,謝謝」之類,彷彿對著的是他的族中長輩一般。

    「這朱屠戶所行治國之策雖然處處與傳統對著來,但看上去效果卻是不錯。」正在排隊等待入境檢查的伯顏一邊四下張望,一邊輕輕點頭。他是橫下一條心來下半輩子只做普通小民了,所以對市井風貌,地方吏治等方面,特別地留心。結果越是留心,越是覺得這才是自己該生存的地方。耳畔所飄著的全是笑聲,連呼吸的空氣,都充滿了輕鬆祥和味道。

    「這位老哥,該您了。麻煩你說一下自己平素所從事的職業,來淮揚的目的,順便把右手掌轉過來放在這裡亮一下!」正看得心曠神怡間,耳畔忽然傳來了當值小吏的聲音。緊跟著,有張非常年青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

    「在下,我,某家.....」伯顏心中猛地一哆嗦,忽然間,居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自我介紹。買牧場養馬也好,開學校教人騎射也罷,都是他對將來的設想。而在此前,他所幹過唯一的職業,就是掄起刀來殺人。

    好在,事先大廚路汶已經替他做了充足準備。所以只是緊張了短短幾個呼吸,伯顏就迅速從自己腰間摸出一個錦囊。搶在周圍有士兵圍過來之前,舉起過頭頂,低聲喊道:「我,我有咱們這邊開的路引。不,是證明文書。我手上的繭子的確是兵器磨出來的。但是我從來沒跟淮安軍打過仗,更沒隨便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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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29: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徐州 (中)

    「麻煩您老這邊請!」那當值的小吏原本已經準備合身撲上,見到伯顏手中的錦囊,臉上的戒備之意立刻就變成了笑容。側身讓開一條通道,將伯顏領離正在排隊接受檢查的人流。然後才接過錦囊,取出裡邊的證明文書,一字一句地慢慢研讀了起來。

    「怎麼了?」周圍的已經過了關的百姓,立刻停住了腳步。一個個皺著眉頭,議論紛紛。

    「誰知道呢,好像此人以前當過韃子的兵!」

    「什麼當過韃子的兵啊,你看他那眼神,那模樣,分明就是個韃子!」

    「真的是韃子。只有韃子的眼睛才那麼寬,看人時才直勾勾的!」

    「是韃子細作,韃子細作!殺了他,殺了他!」

    ......

    四下里,群情洶湧。但大夥臉上卻沒太多的畏懼,只是恨不得看到「韃子」細作被碎屍萬段。正在接受特別檢查的伯顏聽了,頓時覺得渾身上下汗毛倒豎,一顆原本充滿希望的心臟,也如同結了冰般從胸口一點點向下沉,向下沉,向下沉。

    正當他覺得手腳開始發冷的時候,負責檢查的小吏已經根據文書中所描述的五官特徵,核實完了他的身份。隨即,雙手將文書放回錦囊,恭恭敬敬地交還了回來。然後將右手抬到耳邊,向他行了一個端正無比的淮安軍禮,「長官,歡迎回家!」

    「長官,歡迎回家!」四周暗中戒備的士兵們,也緊跟著排成一排,列隊向伯顏施以對軍人最高的崇敬。

    四下里的議論聲頓時停滯,隨即,人群就沸騰了起來。「不是韃子細作,是咱們的人,咱們派往北邊刺探韃子軍情的人回來了!」

    「你看他濃眉大眼的,怎麼可能是韃子!」

    「即便是韃子,也分好韃子和壞韃子!淮安軍中許多將軍,也曾經是當過韃子!」

    「不是當過韃子,是迷途知返。大總管說過,天下好人都是兄弟,不管他是哪一族群!」

    「英雄,英雄!」

    「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

    ....

    「回家,回家....」一片熱情的歡呼聲中,伯顏嘴角濡囁著,緩緩舉起手,用儘可能標準的淮安軍禮相還。身為脫脫曾經的養子和大元朝禁軍高級將領,他以前沒少受過手下人的禮,也沒少被歡呼和稱讚聲包圍。但是只有今天,他才真真正正地感覺到了,那歡呼中所蘊含的溫暖。如同一整罈子烈酒,從喉嚨直接灌進了他的小腹。讓他渾身上下都暖暖的,酥酥的,兩腳彷彿踩上了雲端。

    「長官請跟我來!」見四下圍攏上前的百姓越來越多,小吏趕緊向伯顏打了個手勢,帶著他走向碼頭旁的幾排木屋。「先前屬下卡得嚴了些,還請長官不要怪罪。畢竟大戰在即,咱們徐州又是出發的第一站,來往人流中魚龍混雜。所以屬下不得不加倍小心!」

    「無妨,無妨!」伯顏的心臟,一直被背後漸漸小下去的歡呼聲燒得滾燙。擺擺手,用顫抖的聲音回應。「咱們淮安軍,咱們淮安軍準備什麼時候出發?抱歉,如果不方便說,你就當我沒問!」

    「對長官您,當然沒什麼不能說的。但是,屬下實在不知道!」小吏的臉色微紅,訕訕地回應。

    「噢!」伯顏聞聽,心里約略趕到有點遺憾。在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把自己完全當成了一個淮揚人。而這一刻,卻忽然發現隔閡又回來了,自己的長相和眼神,注定自己與周圍的人難以混為一談。

    「其實大人您要想知道,比屬下容易得多!」小吏忽然搔了搔頭,壓低了聲音補充。「您是軍情處的幹才,職位又那麼高,當然會比屬下知道得早。眼下軍情處的張大人和內務處的陳大人也都在徐州。您跟他們打聽,肯定比跟其他任何人打聽都強!」

    「陳大人和張大人也到了徐州?」伯顏聞聽,心臟瞬間又是一緊。淮安軍的兩大細作頭子,內務處主事陳基和軍情處主事張松都趕到前線坐鎮了,大軍北上的日期難道還會遠麼?說不定,連運兵的戰船都準備停當了,只待黃河解凍,便萬舟齊發。

    「當然了,都來了小半個月了。今天早晨,他們還一道來碼頭上查看冰層厚度呢!」小吏不知道伯顏在一瞬間能想到那麼多事情,又搔了搔腦袋,低聲回應。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木屋門口。小吏推開一間看上去最大的房子門,把伯顏讓了進去。然後一邊安排人送上熱茶和點心,一邊笑著解釋:「長官您先在這裡少坐片刻。軍情處的人和事情,向來不歸我們這些人管。他們待會兒會專門派人來接您,然後護送您去跟您的直轄上司交接!」

    「多謝!」伯顏想了想,笑著點頭。習慣性的伸手往腰間荷包裡摸,卻發現自己藏在裡邊的銀豆子已經花乾淨了。只尷尬得將手拿出來不是,繼續向裡邊摸銅子兒也不是,方正的面孔再度漲了個通紅。

    那小吏每天在碼頭上負責防備細作,見過的人和事情是何等之多?瞬間就看清楚了伯顏臉色發紅的緣由,連忙後退了兩步,快速擺手,「長官,長官您千萬別客氣。兄弟知道您是一番好心,想讓兄弟暖和一下身子。可萬一被別人看見,兄弟我這輩子就全都毀了。別,您別掏了,咱們淮安軍規矩嚴,除了你們軍情處可以特殊一些,其他各部發現這種事情,送禮和收禮的一起倒霉!」

    「啊?」伯顏的嘴巴微微張開,忍不住驚呼出聲。先前他還擔心荷包裡的銅板拿不出手,此刻,卻恨不得荷包裡連銅子兒也一個沒剩。

    在大元朝那邊,規矩可不是這樣。從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一直到巡城的幫閒,哪一級都不會拒絕別人送禮。並且送禮和收禮,還有成千上百種門道。什麼撒花錢,追節錢, 生日錢,常例錢,人情錢,齎發錢......,數目多到尋常人根本記不清楚,從官方到民間都司空見慣。而不收禮,不送禮,才會被視為另類,無論在哪兒都寸步難行。

    正尷尬間,卻又聽小吏笑著說道:「長官不必在意,其實只要從北邊剛剛過來的人,對咱們淮揚的規矩都不會太適應。包括屬下,最初大總管下達廉政令時,也覺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三兩年下來,大夥就都發現其中好處了。辦事情的人不需要勞神揣摩別人的愛好,禮物的輕重。管事兒的人也不用費盡心思琢磨怎麼給人幫忙開後門兒。一切按規矩走就是,大夥都樂得清閒!」

    「那是,那是!」伯顏先是點頭,然後偷偷嘆氣。他養父脫脫號稱一代賢相,被抄家時從府邸裡抬出來的錢款珠寶,也填滿了小半個國庫。至於那些有名的貪官,如燕帖木兒,哈麻等,更是個個富可敵國。內部吏治敗壞到如此地步,外邊又遇到了淮揚大總管府這個連普通巡查小吏都懂得廉潔自律的對手,大元朝要是還能扛得住,才怪!

    「長官還有家人留在了北方麼?」見伯顏的眉宇間忽然湧起了鬱鬱之色,小吏非常善解人意地詢問。

    「沒,沒了。」伯顏迅速回轉心神,輕輕搖頭。「路,我的頂頭上司很仗義,早就把我的家眷送過黃河了。如今,那邊再也無可留戀!」

    話一出口,他頓時覺得肩膀上又是一鬆。是啊,自己已經過了黃河了,還為大元朝操哪門子心呢?它貪、它暴、它內部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種種都不可理喻,但它終究會成為過去。而腳下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卻即將迎來一種全新的生活。

    「那屬下提前恭喜大人一家團聚了!」小吏甚會說話,聽聞伯顏的全家都已經來到淮揚,立刻笑著以世俗之禮拱手。「咱們淮揚,這兩年可是新添了很多好玩地方。您有空帶著嫂夫人和孩子一起去逛逛,保證頓時就忘了所有煩心的事情!」

    「帶著嫂夫人,你們漢,你們這邊,不是不准女人出家門麼?」伯顏聽得心中好奇,忍不住順口詢問。在大都,他可沒少聽聞關於南方百姓生活習俗的謠傳。什麼女兒八歲開始就必須上繡樓獨居啊,什麼成親女眷不可在外邊拋頭露面啊,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啊,林林總總,光怪陸離。

    而今天小吏卻提議,他帶著老婆孩子去外邊閒逛,可真是令他覺得有些出乎預料。潛意識裡,這種女人和男人都可以隨便在長街上鮮衣怒馬的習慣,屬於大都城裡的同族才對,怎麼會流傳到黃河以南來?

    「什麼啊!大人,您這是聽誰瞎說的?」接下來,小吏的回答,更是令伯顏目瞪口呆,「不准女人出家門,是哪朝哪代的規矩?切莫說我們淮揚現在沒有,就是以前,男人外出應付徭役,家裡的農活還不是得女人幫忙操持?若是連門兒都不准出,一家老小豈不是全得餓死?!」

    說罷,也不待伯顏解釋,又笑著搖頭,「我知道了,這就是以訛傳訛。就像我們這邊老師謠傳,你們北方人一輩子只洗三次澡一樣。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那倒是!」伯顏被逗得哈哈大笑,心中驚詫一掃而空。雖然潛意識裡,他依舊覺得,對方說得是普通人家的規矩,有錢人家應該對女人的約束更多一些。但再怎麼著,估計也沒有又將女人當囚犯關著的講究。那根本不是捍衛家風,那是自己作死!

    二人談談說說,聊到哪算哪,很快就混了個斯熟。小吏知道伯顏初來乍到,便非常好心地將淮揚的一些民間習俗,以及官場規矩,一件件說給他聽。而伯顏感謝小吏的熱心,也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掌故,傳聞,撿無關緊要的,笑著講給對方。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得飛快,轉眼已經臨近正午。小吏起身向外看了看,剛想邀請伯顏跟自己一道去用飯。忽然間,門外傳來了一陣輕輕地敲門聲,「請問,伯顏長官在這兒麼?軍情處張大人聽聞您載譽而歸,特地在城裡準備了一桌,給您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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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0: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徐州 (下)

    「是張主事的親衛,張主事要給您把盞洗塵!長官,您果然是軍情處的幹才!」沒等伯顏做出回應,小吏已經滿臉羨慕地向他道喜。

    「張主事要設宴?給我接風?」伯顏自己,卻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在南來路上,他已經預測到,就是本著千金買馬骨的打算,淮安軍軍情處對自己的態度也不會太差。但讓主事張松親自擺酒洗塵的待遇,卻是想都沒敢想過。

    「估計是想順便找您瞭解一些北面的情況,您到時候實話實說就行。咱們淮揚這邊,沒太多講究。特別是有軍銜的人,見了再大的官,也是舉手敬個禮而已。」那小吏見他滿頭霧水,又非常熱心的提醒。

    「那這頓飯我就卻之不恭了!」伯顏想了想,點頭。隨即推門走出,跟前來相邀的親衛打了個招呼,然後跳上坐騎,由對方帶著,迅速向徐州城內趕去。

    與朱大鵬所在的那個時空不同,本時空的徐州城幾乎緊挨著黃河。所以從碼頭到城門就是三五分鐘的功夫。入了城後,街道順便變得擁擠,二人就不得不將馬速放到最慢,用比步行差不了太多的速度,緩緩前行。

    因為大戰在即的緣故,整個徐州城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兵營。每向前走幾步路,就能看見一股股士卒由當值的士官帶著,在街道上跟擺攤子的老鄉討價還價。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穿著便裝,身份卻非常容易確認。走路時個個挺胸拔背,並習慣性走成一長列。根本不用人喊口令,彼此間就能保持步伐一致。

    「敢問老哥,這些弟兄究竟是怎麼訓練出來的?怎麼看起來像是出自同一將領之手?」有道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只是區區數眼,伯顏就發現了淮安軍將士與自己以往所見過的兵馬不同,朝替自己家帶路的親衛,笑著請教。

    「回大人的話,是步兵操典的緣故!」那名親衛已經知道他的軍銜與來歷,所以也不隱瞞。想了想,非常認真的解釋,「咱淮安軍下面的各軍團,從兩年半以前起就開始用同樣的操典。坐立行走,規矩都一模一樣。另外,輔兵的整訓,從今年下半年都由專門的地方施行,教官都是同一夥人,當然帶出來的弟子也就個個都差不多了!」

    「那步兵操典是誰人所著?所有人,我是說,所有在職軍官都可以看麼?」伯顏見獵心喜,瞬間忘記了自己已經準備解甲歸田的事情,順著親衛的口風追問。

    「只要,只要是識字,就可以拿著腰牌去書店買。不限制軍官還是士兵!」親衛笑了笑,低聲介紹!

    「那,那不怕別人,別人偷師麼?」伯顏聞聽,又是微微一愣,帶著幾分迷惑追問。

    這年頭,對大多數武將世家來說,用兵、練兵和養兵的辦法,都是不傳之秘。連女婿都不肯給看,更何況是外人?而淮安軍卻把自家的練兵秘籍隨便賣,萬一被其他諸侯或者蒙元那邊買了去,豈不是授利器與敵?

    「他們,讀了也只能學到皮毛!!」那親衛又笑了笑,帶著幾分自豪搖頭。不光是練兵操典,凡是咱們淮揚有的,從火炮、手雷再到外邊的水車,什麼東西不被外人惦記?你就看這徐州城裡往來做買賣的,每天恐怕都有上千人。有誰能分得清楚,他們不是為了偷師而來?但咱們大總管弄出來的東西,豈是隨便一個人看上幾眼就能學走的?」

    「那倒是!」伯顏訕笑著搖頭。要說偷師,恐怕蒙元朝廷偷得最用心。非但工部、兵部沒完沒了地往淮揚派遣細作,在妥歡帖木兒和奇皇后二人的支持下,軍械局還成立了專門的機構,只為了早日仿造出合格的火器和水力器械,追趕彼此之間在武器質量方面的巨大差距。

    而據他所知,直到現在,軍械局那邊除了在火炮和火槍方面有所建樹之外,其他的成就都非常有限。即便勉強能照著葫蘆畫個瓢,那瓢的造價和質量,也無法跟「南貨」相比。一些有錢的王公貴胄,甚至還專門以使用「南貨」為榮。絲毫不管妥歡帖木兒再三強調,國難當頭,大夥應厲行節儉。

    「你就說這步兵操典吧!」正感概間,卻又聽見那親衛笑呵呵地補充,「的確很容易買到,但別人家的軍隊中,有這麼多識字的人麼?同樣的東西,武夫自己讀懂了教導士卒,和文官先背下來,再要求底下人照著做,結果肯定不同。您說,是不是這樣?!」

    「沒錯!」伯顏佩服的點頭。絲毫不覺得身為曾經的副萬戶,被一名普通親衛給教訓了,有什麼好丟人的。

    對方的話也著實在理兒,眼下包括蒙元在內的其他諸侯與淮揚的差距,可不只是表面上這一樣兩樣。經過朱屠戶看似胡鬧的長時間打磨,淮揚大總管府治下的各行各業,比起以往都是脫胎換骨。別人拿到了練兵操典,首先得想辦法自己看懂,然後再去想辦法讓各級軍官接受。而到了百夫長這一級,蒙元那邊幾乎就很少有人再識字了。讓他們拿著一本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天書」去訓練士卒,結果肯定是邯鄲學步。

    至於打造火器,更不是拆開了仿製那麼簡單。當年李漢卿在脫脫的支持下,把國庫花了個精光,打造出來的火炮卻是又笨又重,還非常容易炸膛,跟淮安軍守中兩名壯漢推了就能走的四斤炮,根本就不是一種東西。最近這兩年,六指郭恕倒是把四斤炮鑄得有模有樣了,可那造價也同樣是高得驚人。軍械局造一門的開銷,與從其他諸侯手裡輾轉走私一門已經相差無幾,甚至比對方倒了好幾手來的更高。

    二人談談說說,在人流中穿行了兩里餘,終於來到了張松指定的請客地點。只見有一座足足有五丈高酒樓,在徐州城的正中央熱鬧位置,拔地而起。金色的琉璃瓦,紅漆的柱子、暗青色的磚牆,還有樓頂上高高挑起的飛簷,無不顯示著此地的雄渾大氣。而從二樓起,每面窗子上鑲嵌的彩色玻璃,更是給酒樓平添了幾分奢華神秘之感,讓人覺得即便不在裡邊吃什麼山珍海味,就是走上二樓在靠窗位置喝一碗冷水,也足以不虛此生了。

    「是伯顏長官麼,張大人在四樓燕山廳等您,請跟我上樓!」幾名身穿便裝的高大漢子早已在樓下恭候多時,看到伯顏的身影,立刻上前抱拳行禮。

    「折殺了折殺了!伯顏何德何能,敢勞張大人等候?」伯顏聞聽,立刻飛身滾下馬背。以世俗之禮,向大夥抱拳。

    他們這幾個人個個高大魁梧,站在一起,極其容易吸引別人的目光。可正在進出酒樓的散客們彷彿都見慣了一般,非但沒有絲毫懼怕,甚至連多看幾眼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匆匆一瞥,就扭頭繼續各行各路,誰也沒功夫過問幾個壯漢是什麼來頭。

    「這,這個臨風樓,恐怕在整個淮揚也排得上號吧?!勞張大人破費,真是折殺了,折殺了!」伯顏對周圍人的反應覺得好奇,繞著彎子跟大夥探聽。

    「在整個淮揚位居第二,揚州城裡,還有一座比這還高的。整整五層,高二十五大尺!站在頂樓窗口,能看清楚遠處的揚子江!」眾負責接待的親衛笑了笑,滿臉自豪地介紹。

    「這麼高,那,那徐州府的官衙怎麼辦?」伯顏所想的卻與眾人完全不同。皺了下眉頭,本能地詢問。

    大元朝雖然馬背上立國,但立國後,許多規矩卻是由文人制定。特別講究等級秩序,以及官與民之間的不同。在大都城內,非但任何亭台樓閣都不能比皇宮高,甚至連老百姓家用什麼顏色漆,什麼顏色磚瓦,門口的台階有幾層,大門上可以有幾顆釘子,都規定的清清楚楚。你要是沒有一官半職,家裡再有錢,也不能將房子弄得比官衙還漂亮。否則,衙門裡的差役,立刻會找上門來。

    很顯然,淮揚這邊的規矩,與大都完全不同。那些親衛們被伯顏問得一愣,想了好半天,才苦笑著說道:「別人為了賺錢修了座酒樓,關知府衙門什麼事情?他們管得再寬,也不能不讓大夥的錢怎麼花吧?況且這酒樓也是淮揚商號開的,賺的錢知府衙門也有份兒?他們腦袋被驢踢過,才把送上門的財路往外踢!」

    「那倒是!」伯顏再度佩服地點頭。如此高雅華貴的酒樓,裡邊賣的飯菜酒水,自然也都是天價。而徐州城乃是南北貨物的中轉之地,腰纏萬貫者每天往來無數。他們吃喝高興了,一頓飯丟下十幾貫都未必心疼。而官府損失的不過是些許面子,卻除了稅收之外又拿到一大筆分紅,真的何樂而不為?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四樓。腳步剛剛進入燕山廳,就看見一張起源於淮揚的巨大圓桌。正圍坐於圓桌旁的人見客人已至,紛紛站起來,向他微笑致意。

    伯顏初來乍到,哪敢託大?慌忙舉起右手至額頭,朝著看似主坐位置上的那名古銅臉壯漢敬了一個軍禮,「屬下伯顏,見過張主事!路上耽擱有點兒久,還請大人勿怪!」

    「張主事?」古銅臉漢子微微一愣,旋即笑著對左右嗔怪,「你們這些傢伙怎麼沒告訴他實情?不早說過了麼,不用對自己人保密。徐州城這麼多弟兄,跟人家實話實說,能有什麼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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