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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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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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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0: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渡河 (上)

    說罷,又迅速將頭轉向伯顏,非常謙和地說道:「伯顏將軍勿怪。原本是張主事要設宴給你接風,但朱某聽說你是剛剛從大都城內載譽而歸的,所以就想順便跟你打聽一下大都城內的情況。卻沒想到,他們根本沒告訴你,我也會到場。」

    「伯顏將軍勿怪!」緊跟著,站在圓桌附近靠窗位置,也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官員笑著向他拱手,「是張某的錯,沒有跟去請你的弟兄交代清楚。在下便是張松,今天特地於此擺了酒宴,給將軍接風洗塵!這位,是咱們的主公。他老人家....」

    「伯顏何德何能,敢,敢勞大總管如此,如此,厚,厚待!伯顏,伯顏縱使,縱使粉身....」伯顏先前已經隱約感覺到了自己認錯了人,聽到此刻,不覺額頭冒汗,兩眼發紅,叉手弓腰,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

    朱重九是誰?雖然在大都那邊,文武百官提起此人來,平素都是一口一個朱屠戶,滿臉鄙夷。唯恐說出來的話不夠尖刻,進而被懷疑跟淮揚有所勾搭。但私下裡,誰人提起淮揚大總管,不偷偷挑一下大拇指!那是憑著一把殺豬刀,愣生生砍出一個半行省的英雄豪傑。那是令無數諸侯俯首,丞相脫脫無奈而還的了得人物。你可以罵他膽大包天,也可以罵他欺師滅祖。但無論如何,你都否定不了,他所創立的龐大基業。否定不了,他帶領淮揚眾文武,走上了一條前人想都沒想過的道路。更否定不了,在短短幾年時間內,他就令淮揚從官府到民間,一道富甲天下!

    「伯顏將軍不必多禮,這是私宴,你儘管放鬆一些!」朱重九如今,倒是早已習慣了各種突如其來的尷尬。笑了笑,拱手還了個傳統的平輩之揖。「原本該等你跟張主事見了面之後,朱某再找你敘話。可眼瞅著天氣就開始變暖,黃河解凍在即。所以朱某就乾脆直接過來了!打擾之處,還請伯顏將軍勿怪才好!」

    「不敢,不敢!折殺了,真的是折殺了!」伯顏聞聽,一直緊繃著的心臟多少放鬆了些,但眼睛和鼻子中的暖流,卻始終纏繞不去。

    無論是蹭別人的酒宴,還是有正事需要藉機詢問。他伯顏踏上淮揚的第一場酒,也為朱重九親自把盞。什麼為國士之禮?這如果不是國士之禮,國士之禮還能隆重到何等地步?古代信陵君待侯嬴、朱亥,也不過如此罷了!而伯顏乃區區降將,寸功未曾立過,還一心想著解甲歸田......

    正激動得幾乎無法自已之時,耳畔卻又傳來了朱重九那惇厚的聲音,「坐吧,大夥都坐吧。不認識的,酒桌上慢慢認識也就是了。伯顏將軍,你也趕緊請坐。你是客人,你不落座的話,他們就只好都陪著一起罰站了!」

    「這,這,伯顏恭敬不如從命!」伯顏四下拱了拱手,迅速落座。趁著沒人盯著自己看的時候,將已經淌到了眼角的淚水,悄悄吸回了鼻子裡。

    只有經歷過人生起伏的人,才知道這份相待之情的可貴。如果換做三年多以前,伯顏還是脫脫的養子,而他的養父脫脫還沒罷相的時候,他怎麼可能在乎這點而禮遇?平素想請他赴宴,藉以搭上脫脫關係的,估計從紫荊關一直能排到皇城根兒!多大的場面他沒見過,多豐盛的酒席他沒吃過,又豈會輕易被人的幾句尊敬的話語給打動?

    而經歷了脫脫罷相,朝廷牽連無辜,昔日的上司同僚爭相打壓,昔日的至交好友紛紛割席絕交之後,他才明白,以往那些尊敬,不是給他的,而是給脫脫的。離開了養父脫脫的權勢,他在別人眼裡連屁都算不上。而今天,那種久違的尊敬,卻又回到了他眼前。那份久違的熱情,也再度將他給團團包圍。不是憑著別人的權勢和餘蔭,而是憑著他自己,憑著他自己為淮揚立下的那些功勞:憑著他自己在暴露之後,依舊寧死沒有出賣同伴的擔當!

    在場之中,無論張松、陳基還是劉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看伯顏發紅的眼睛,便知道此人肯定處於心神激盪狀態,神不守舍。所以也不過多客套,紛紛找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後拉動桌子角上的鈴鐺,提醒小二和店家上酒上菜。

    那臨風樓能做到淮揚數一數二的排場,自然有一套過人的本事。須臾間,有十幾位二八年華的少女魚貫而入。每個人手中都拖著一個精緻的朱漆托盤,托盤之上,則是大廚剛剛烹製好的菜餚和剛下了蒸鍋的熱酒,團團冒著白汽,將濃香瞬間送進了在座每個人的鼻孔。

    「女人居然也可以做跑堂?這臨風樓難道是煙花場所?這,朱總管,朱總管不會如此胡鬧吧!」此時此刻,伯顏卻顧不上欣賞酒菜香味。望著少女們魚貫而出的背影,眉頭瞬間鎖的緊緊。

    「伯顏將軍在北方,恐怕沒見過女人做跑堂吧?!」身為軍情處主事,張松不忍看自家下屬過多露怯。清了清嗓子,笑著解釋道:「咱們這邊事情多,男人總不夠用。所以女人如果願意,也可以出來找事情做。非但酒樓裡邊有,各行各業,只要不是需要出大體力的,都准許錄用女人。眼下也就是運河上結了冰,不利於行船。否則,在徐州城停留幾天,你連指揮一支艦隊女提督都能看到!」

    「是,是吳將軍麼?伯顏對她的大名,也早有耳聞!」伯顏瞬間回過神,訕笑著拱手。

    「其實將女人關在家裡,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孩子都隨娘,一個沒見識,沒骨氣,一天到晚就想著跟小妾爭寵女人,怎麼可能教出一個心胸寬廣的孩子?!」坐在東側靠牆位置的朱重九,笑著接過了話頭。「這點兒,他們蒙古人的先輩,做得比咱們漢人的某些先賢強。把本事和心思全放在外邊,而不是圍著女人的小腳和裙子做文章!」

    「呵呵呵.....」眾人聞聽,立刻搖頭大笑。嘴角唇邊,依稀還帶著幾分尷尬。

    朱重九說得雖然是句大實話,但無意間,卻把讀書人曾經的半個祖師爺朱熹給繞了進去。而南宋一朝,雖然在對外戰爭中屢戰屢敗,對女人道德的要求,卻是越來越苛刻,越來越變態。所以說當時的漢人先輩,在某些方面遠不如當時的蒙古人祖先成鐵木真,也是秉公之言,絲毫沒有偏頗。

    同樣的話聽在伯顏耳朵裡,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滋味。雖然已經投奔了淮揚,但是作為一個如假包換的蒙古人,他卻依舊以自家祖先而驕傲。雖然眼下大元朝行將就木,從皇帝到地方官員一個比一個昏庸糊塗,可那是他們這些子孫後代不爭氣,與祖先們無關。

    而朱重九當著這麼多淮揚高官的面兒,推崇蒙古人的祖先。將來他得了天下,就不會對蒙古人太差,更不會趕盡殺絕。否則,從現在起他就直接將全天下的蒙古人直接罵做茹毛飲血的蠻族罷了,何必還提醒別人記得對方祖輩曾經的輝煌?

    「不說這些!」正心神激盪間,耳畔再度傳來朱重九特有的渾厚聲音。「祖先們篳路藍縷,開闢基業都不容易。爭不爭氣,還是要看我們這些後世子孫。而蒙古人也好,漢人也好,其實現在彼此之間還有多大差別?就像兩家中各自養了都養了七八個孩子,都有混蛋的,也有爭氣的。而咱們將來要干的事情,就是讓混蛋的該坐牢地去坐牢,該回家地回家,再也沒有機會橫行霸道!讓各族的英雄豪傑皆有機會一展所長!皆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互相拍拍肩膀稱一聲兄弟。而不是總惦記著彼此的家產,總把刀柄握在手裡,始終不敢鬆開!」

    「正是此理!」阿斯蘭、俞廷玉兩人用力點頭。他們雖然投效大總管府較早,但內心深處,卻依舊偶爾會想起自己的血統,然後暗自神傷。好在值得慶幸的是,自家主公真的像他平素聲言的一樣,眼里根本沒多少族群的差異。說是平等相待就是平等相待,對所有文武都能做到一視同仁。

    「這,這......」伯顏低著頭,嘴唇不停地顫抖。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對方的話,是不是刻意針對於他。但「讓各族的英雄豪傑皆有機會一展所長!皆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互相拍拍肩膀稱一聲兄弟。而不是總惦記著彼此的家產,總把刀柄握在手裡,始終不敢鬆開!」這句話,卻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臟,讓他根本無法冷靜下來,更無法像自己先前準備的那樣,主動提出解甲歸田,從此徹底置身事外。

    「不說這些!」朱重九是個爽利漢子,兩句話交代過後,立刻舉起酒盞,大聲相邀,「來,大夥先以此盞,給伯顏將軍一洗旅塵!飲勝!」

    「飲勝!」

    「歡迎伯顏將軍載譽歸來!」

    「飲勝,願與伯顏將軍痛飲!」

    ......

    眾淮揚豪傑紛紛舉盞相隨,看向伯顏的目光中充滿了友善。

    「大總管,大總管,各位,各位大,大人..... 」彷彿煎熬了整整一個世紀,又彷彿只是匆匆瞬間。伯顏最終下定了決心,顫抖站了起來,顫抖著手,舉起酒盞,彷彿舉著的是一個千斤巨鼎。「多謝!伯顏不會說話。伯顏,伯顏從今日起,願意。願意供大總管驅策!若,若不盡心,願,願天打雷劈!」

    兩行忍了好久的熱淚,終於奪眶而出。一滴滴掉進酒盞裡,引起串串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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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0: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渡河 (中)

    這一頓,賓主盡歡。

    酒宴過後,伯顏自然被人領下去休息。待其熟悉了淮安軍的基本情況後,再根據其本人意願和能力,調往軍中相關部門任職。對此,大總管府在以往的招納新血過程中,早已摸索出了一整套規矩,只要按步就班去做,便能順利完成,無須朱重九再花費任何心神。

    朱重九需要花些時間和心思來消化的,是伯顏在感動之餘,主動匯報的一些情況。如禁軍的士氣,武器裝備,李思齊部的保義軍構成,以及大都城內官吏百姓對淮安軍的態度等。有些東西他在軍情處的報告上曾經讀到過,但經過別人加工整理過的東西,雖然條理分明,重點突出,卻遠不如由伯顏這個禁軍副萬戶親口匯報,來得更為詳實。有些細節方面,卻是軍情處以往也沒關注過的,通過與伯顏的交談,朱重九正好將其吸納進來,彌補自己所掌握信息在細節方面的不足。

    整體來看,局勢正在朝對淮揚最有利的方向發展。妥歡帖木兒的父子相殘,非但對蒙元朝廷的軍事實力帶來了巨大打擊,這個朝廷中的一些頂級重臣,也不再看好黃金家族的前途,準備各自尋找後路。而與此同時,一些野心勃勃的傢伙,如李漢卿、龔伯遂、韓鏞之類,也開始準備渾水摸魚。他們各自所掌握的力量眼下雖然弱小,卻勝在隱蔽分散,令人不得不防。

    「恭喜主公又收得一員良將!」陳基喝得有點兒多,帶著幾分酒意,向朱重九表示祝賀。

    當年他與羅本等人去淮揚應試,可謂頂了全天下讀書人的罵聲。凡是自覺「心存忠義」者,無不認為他們這些人乃是以身侍賊,目光短淺。一些昔日的文友,甚至公開寫了文章,宣佈與他們割席斷交。而誰當初都沒想到,只是在短短幾年後,淮揚大總管府便有了問鼎天下的實力。大元朝卻眼瞅著便要日薄西山。那些昔日罵他們幾個目光短淺者,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昔日的文友們,也找各種理由,逐漸恢復了書信往來。

    可以預見,如果此番北伐成功,他、羅本、葉德新等人,有可能便會名標凌煙。而屆時排著隊上門投效,希望被他們舉薦的「末學晚輩」當中,也不會缺了某些昔日割席斷交的聰明人。這種揚眉吐氣的快意,每次想起來就令人心醉。哪怕是一滴酒都不沾,言談間也會帶出幾分熏然!

    「良將未必,有我長江講武堂在,主公哪裡還需要從外邊另尋良將?!」張松的心態,卻遠比陳基安穩。見對方說得高興,笑了笑,低聲湊趣,「依張某陋見,主公乃千斤市馬骨爾!如此善待了一個伯顏,將來就難免有什麼寶音、不花、蛤蝲,主動來投。如此,我軍北伐路上,又可以減少許多阻礙!」

    「嗯?!張主事見識高遠,陳某佩服!」陳基雖然不喜歡張松當眾掃自己的面子,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所言更有道理。

    「不敢,不敢,張某也是隨便猜測而已。」帶著幾分喜悅,張松笑著擺手。

    二人相視而笑,心中都有些志得意滿。就在此時,卻聽見樞密院副知事劉伯溫輕輕敲了敲桌案,低聲提醒道:「主公,據伯顏剛才所說,大都城今年冬天糧價遠低於去年。城裡的人工和鋪面租金,卻在穩步上漲!」

    「此事咱們回衙門裡商量!」朱重九迅速從沉思中回轉心神,低聲吩咐。「把軍情處相關信息都收集一下,不光限於大都。然後再計算一下,如果真的行此險招,咱們這邊將要承受多大損失?以及民間會有什麼反應?最後,再謹慎決定!」

    「是!微臣這就去安排謀劃!」劉伯溫沉聲答應,鄭重施禮。

    劉伯溫又再故弄什麼虛玄?非但陳基和張松覺得有些不滿,徐達、俞廷玉等武將也暗自皺眉。大軍北伐,此刻真的已經到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當口了。這個時候,對於武將們來說,樞密院能不再畫蛇添足,還是別畫蛇添足才好。

    帶著滿肚子的狐疑,大夥下了酒樓,坐著馬車返回城內的臨時大總管行轅。先由行轅內的樞密院實習參謀們招呼著,喝了幾盞清茶,坐在通風處醒了一會兒酒。隨即,由被劉基派專人請進了議事廳。

    議事廳內,於常林、李慕白、蔡亮和黃老歪等一干沒跟著朱重九一道去酒樓用飯的文職高官,也都紛紛到場。大夥操算盤的操算盤,拿紙筆的拿紙筆,圍著一張巨大的橢圓形桌子忙碌個不停。桌案上,則鋪開了一張巨大桑皮紙。紙上則畫著一個非常複雜的賬目表格。每當於常林等人帶著各自的下屬算出一個新數字,便會有樞密院的專門參謀填入表格相應位置。循環往復,片刻不停。

    「這又算什麼賬?不是說年底的分紅和獎懲數額,早就提前算好了麼?」張松看到,心裡就悄悄打了個哆嗦。去年的年終做總結報告的時候,他為了更換職位,可是沒少於常林和李慕白上眼藥。這回對方萬一存心報復,未必不能從他所負責的工作中,硬挑出幾根碎骨頭來!

    「好像是在計算蒙元那邊的戰爭承受能力!」這一回,陳基卻比張松看得更清楚,壓低嗓音,悄悄地提醒。「早在很久之前,主公就吩咐淮揚商號,刻意壓價向北方輸送糧食。寧可少賺甚至賠錢,也不能讓大都周圍各地糧價過分浮動。眼下......」

    「眼下到了向脫歡帖木兒討還利息的時候了!」張松是何等的聰明,頓時眼睛裡就射出 了兩道幽光。

    蒙院朝廷的黃河以北各地,糧食供給和消耗原本就不太平衡。特別是大都城,因為集中了太多的世襲貴胄和文武官員的緣故,每年都必須借助運河從南方輸送大批的稻米,才能滿足日常消耗。而這些年淮安軍雖然控制了運河上最為關鍵的一段,卻從沒禁止過商販向北方販運米糧。哪怕當年跟脫脫打得那般慘烈,當元軍稍一北撤,淮楊這邊就立刻以憐惜北方百姓生存艱難為名,主動開放了運河水道.....

    如此一來,朱重九固然更坐實了個「佛子」之名,蒙元那邊,恐怕沒幾個人會認為,淮安軍哪天將主動下手切絕他們的糧食供應。再加上淮揚商號在前一段時間的長期刻意誤導,想方設法讓糧食價格長期維持穩定於低位。變相鼓勵哈麻王公貴胄們一道出手興辦工坊、圈地種草,養羊剪毛.......

    養羊比種地收益高出數倍,而養羊需要僱傭的人手卻比種地少許多。那些王公貴胄眼裡只有自家利益,向來就不怎麼在乎蒙元朝廷和普通百姓的生死。而各地的錢糧徵收,又常年把持於色目稅吏的手中,後者同樣從不做虧本生意。再加上各家達官顯貴們所控制的那些黑心糧店,只要淮安軍這邊關閉運河.....

    那將是一種何等慘烈景象?曾經做過蒙元一地知府的張松,甚至立刻就想起了「易子而食」四個字。在這種情況下,各地的元軍還需要大量糧草供應。一旦官府從倉庫裡拿不出來,無疑就會把目光放到民間,放到依舊對朝廷有幾分留戀的那些地方士紳大戶身上。而那些士紳大戶們發現,沒等朱屠戶殺到,蒙元朝廷已經開始要他們的命之時,後果將可想而知!

    「啟稟主公,結果出來了。按照估算,一旦運河上的航運斷絕,大都城內的糧價,在一個月之內,必然翻倍!」正當張松想得驚心動魄之時,又看見李慕白走到朱重九身邊,大聲匯報,「而根據軍情處從各地送回來的信息,涿州、河間、易州等地,去年秋天收成只能算是平平。供應當地勉強可以,沒有任何能力,向大都城輸送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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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0: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渡河 (下)

    「一旦運河上的航運斷絕,大都城內的糧價,在一個月之內,必然翻倍!而根據軍情處從各地送回來的信息,涿州、河間、易州等地,去年秋天收成只能算是平平。供應當地勉強可以,沒有任何能力,向大都城輸送糧食!」

    不光是張松一個人如聞霹靂,在場許多核心武將,如徐達、劉子云、吳良謀等,一瞬間也是目瞪口呆。特別是劉子云,看向朱重九的目光,簡直如二八年華的少女看英雄,除了崇拜之外,剩下的還是崇拜。

    怪不得主公最近一段總是念叨準備不夠充分,怪不得主公一直說妥歡帖木兒父子下相殘來得太不是時候。原來,他的「奇兵」,早就已經渡過了黃河,深入蒙元腹心。這才多長時間,就已經令蒙元那邊的糧食供應,完全卡在了淮安軍之手。若是再多給他老人家三到五年,屆時淮安軍何須帶甲十萬,只要黃河南岸的卡子一收,粒米不准北運,蒙元朝野恐怕就連出征的軍糧都湊不齊,哪可能做出任何像樣的抵抗?

    唯一始終保持淡定的,只有老長史蘇明哲。作為親眼看著朱重九從一個殺豬漢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人,他已經見證了太多的奇蹟,所以根本不在乎多一樁或者少一樁。哪怕朱重九明天早晨起來,跟他說可以帶著大夥飛上天,他也只會興高采烈地去收拾行李,而不是覺得白日飛昇有什麼令人震驚!

    「一個月內糧價上翻,恐怕不止一倍!」用包了金的枴杖敲了敲地面,老長史低聲補充,「每年開春到麥子灌漿這段日子,都是青黃不接之時。除非人為控制,糧價都會上浮五成乃至一倍。過去糧商秋天低價買,春天高價賣,賺的就是這種黑心錢。而一旦我軍切斷運河,那些大都城內被王公貴族們掌控的糧鋪,首先想到的絕對不會是與蒙元朝廷共渡難關。而是趁機狠狠撈上一大筆,管他天會不會塌下來!」

    「那群大人物啊,可真是一群褲襠裡的蝨子!」羅本用阮籍的一句千古名言,替蘇明哲的話做了最生動註解。天天只顧著埋頭吸血,根本不管外邊風雲變幻。萬一烈火燒到褲襠,這群蝨子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對我淮揚來說,眼下大都城裡邊,卻是蝨子越多越好!」張松搖了搖頭,笑著湊趣。對於蒙元官場的瞭解,恐怕連逯魯曾都未必比他更深。所以,他根本不懷疑蘇明哲的推斷,甚至在內心裡頭,還認為蘇明哲已經對那些王公貴胄們高看了無數眼。

    「此舉終究有傷天和,並且事後傳揚開去,或對主公的名聲有損!」羅本看了他一眼,繼續輕輕搖頭。

    與在座其他人不同,他從參謀職位上「出徒」之後,就任的就是地方官職。平素做得最多的事情,也是安置流民,拯救百姓。做得久了,心腸難免就變得偏軟。一提起糧價飛漲,立刻想起來的場景則是,普通百姓如何活生生變成一具具餓殍。

    「如果曠日持久地打個沒完,我淮安軍的損失必然不小。無辜慘死的百姓,也會更多!」張松也搖了搖頭,低聲批駁。「自古以來,打仗就免不了死人。而越是速戰速決,無辜枉死的,肯定也就越少!」

    「蒙元那邊,有足夠多的牲畜。短期缺糧,對官府和軍隊來說,打擊都非常有限。倒是普通百姓,平素春天時就免不了要野菜榆錢拌著果腹。萬一斷了糧食供應,一個月內就會成群的餓死!」羅本想了想,繼續低聲說道。

    他心裡非常清楚,既然自家主公早就做出了預謀,戰時切斷運河之舉,就勢在必行。所以,他也不願直接勸阻朱重九,那無用之舉。而是變著法地提醒大夥,切斷運河會造成的後果,以期朱重九在做最後決斷時,能考慮得更周全一些,避免太多的百姓無辜枉死。

    這些努力,果然沒有白費。朱重九聽了,立刻輕輕敲了下桌案,低聲表態:「貫中說得極是。單論對饑荒的承受能力,蒙元的官吏和軍隊,都比普通百姓強得多。所以在切斷運河的同時,還得做些其他安排才好。免得我淮安軍即便打贏了,接手的也是一片片白地!」

    「白地倒不至於,只要不是天災,越是在村子裡頭,老百姓尋找吃食的辦法越多。並且種田人自己也知道春天米貴,通常會預先存一些口糧。」蘇明哲笑著接過他的話頭,低聲開解,「這段時間,最難過的,其實是城裡人。平素就很少積攢,萬一米價飛漲,糧鋪爭相囤積居奇。很多人即便有錢,都買不到糧食吃!」

    「的確如此!」黃老歪難得有一次表現機會,迫不及待地接過話頭。「過去像我們這些打鐵的呃,做木匠、瓦匠的,還有賣苦大力的,最怕的就是春天!糧價一漲,忙活一整天,有時都賺不回一頓飽飯來!」

    「有沒有辦法,既能打擊蒙元那邊的有生力量,又能避免大量餓死人?!」朱重九將頭轉向劉基,帶著幾分期盼詢問。

    「這個?」劉伯溫為難地咧了下嘴,然後低聲回應,「最好的辦法,就是速戰速決。每克一城,立刻開倉放糧,同時讓船隊跟上,向當地平價供應糧食!其次.....」

    猶豫了片刻,他又低聲補充,「大軍過河之後,主公可以讓軍情、內務兩處的細作散佈消息,說咱們這次只針對蒙元朝廷,不想傷及無辜。凡是自行逃到我軍新收復之地者,皆可以領到活命的口糧。」

    「此計可行?」朱重九眉頭跳了跳,詫異地詢問。「蒙元那邊不會派兵阻攔麼?」

    「一旦發生糧荒,蒙元官府若是沒本事限制糧鋪漲價,城裡的百姓就成了他們的負累。所以逃走的百姓越多,地方官員所面臨的賑災缺口就越小!而城裡不像鄉村,大夥除了一處宅子,沒有田地拖累。想走,收拾一下隨時可以外出逃難,也不會留戀太多!」

    「那就讓軍情處配合一下,先做個完整的方案出來!」朱重九皺著眉頭想了想,將目光轉向陳基。「三日之內,我要看到具體措施。還有....」

    用手輕輕拍了下桌案,他又快速補充,「不必等大軍渡河,從現在起,淮揚商號自己,先逐步減少對北方的糧食輸送。讓糧價先慢慢漲起來,給老百姓們提個醒。免得到時候他們措手不及!」

    「恐怕蒙元朝廷那邊,也會立刻警覺!」劉伯溫不太贊同朱重九的辦法,搖著頭低聲提醒。

    「他們需要的數額太大,即便警覺,現在開始收購也來不及了。除非他們下定決心去搶!」朱重九又敲了幾下桌案,冷笑著道。

    「就這麼定吧!」看看劉基和羅本依舊有勸諫的意思,搶在二人開口之前,他迅速做出最後決斷。「戶局那邊,負責組織民船,跟在軍隊身後放糧。還是像當初在揚州和淮安時那樣,儘量以工代賑。對實在幹不了活的老幼婦孺,再定量免費供應糧食。」

    此番北伐,最大的困難未必在軍事層面,而是如很能盡快地爭取民心。讓陷入饑荒的百姓再度獲得活下去的希望,無疑,是最好的爭取民心辦法。雖然,當初將百姓推入生死邊緣的,同樣是他朱重九的大手。

    他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心腸變得比原來狠辣了許多,甚至有些不擇手段。但哪怕是給他充足的時間,再跟羅本等他探討上三天三夜,他相信自己依舊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消滅敵人,不去考慮為此會不會傷及很多無辜。畢竟,淮揚大總管府和淮安軍,才是他所有理想的支柱,沒有了這兩根支柱,他心裡哪怕有再多的慈悲,到頭來結局也是一場空。

    「在減少糧食供應的同時,戶局負責與淮揚商號聯手,加大玻璃、冰翠、珠寶、首飾、成衣、各類面料以及黃金製品的北運,價格在商號認可的情況下,逐步壓低兩到三成。記住,要一步步降,不能瞬間到位。對羊毛和北邊所能提供雜貨的收購價格,也略微向上漲一些。讓那些蒙元的官吏、官商和色目包稅官,在發現糧價開始上漲的同時,發現他們手中的錢更值錢了,並且賺錢也更容易了。這樣,才不會讓他們一下子就跳起來做出激烈反應。而是會更主動配合咱們,把北方攪個天翻地覆!」看著眉頭緊皺的羅本和心有不甘的劉基,朱重九清了清嗓子,繼續補充。聲音不疾不徐,彷彿在很早以前,就做出了相關預案。

    「此外,牛羊、牲畜,雞鴨,咱們可以墊付本金,委託船幫去大量囤積。常幫主他們沒少幫在咱們的忙,有了發財機會,咱們得先照顧自己人。」稍微頓了頓,朱重九繼續運籌帷幄。

    雖然瞭解的也是至鱗片抓,但論起打經濟戰,在座眾人,肯定沒一個比他更在行。說著,說著,他就欣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剛剛打下淮安那一段日子。什麼事情都可以一言而斷,什麼事情都可以放手施為。而眾人,卻只有聽從的份兒,即便再努力,也很難理解得了其中所包含的奧秘。

    「遵命!」果然,劉基和羅本見朱重九態度堅決,相繼拱手領命。

    「需要提防有人故意攪局!糧價一高,海運就成了划算買賣。張士誠、方國珍和沈家,恐怕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主!」內務處主事張松則稍稍猶豫了一下,主動站出來提醒。他最近態度非常積極,無論是不是自己的管轄範圍,只要看到機會,就努力插上一腳。唯恐朱重九和大夥看不到,他這個曾經的降臣,對大總管府已經徹底歸心了一般。

    「讓朱強帶著艦隊去跟他們交涉!這個時候,沒什麼私交可講。凡破壞我軍北伐大業者,便是生死寇仇!!」朱重九眉頭微微一簇,兩眼中精光四射!彷彿一頭蟄伏已久的猛獸,終於開始展露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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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1: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先鋒 (上)

    淮揚大總管府做出決策後,向來沒有拖延的習慣。哪怕是春節在即,各部門也依舊保持著平時的運轉高速。短短幾天之內,對蒙元進行「經濟戰」的各項方略以及相應的執行工作,已經悄然在黃河以北展開。

    受天氣的影響,此刻黃河還沒有解封。運河各段,大部分也處於冰凍狀態。所以南來北往的商旅,都不能再用船,只能花高價利用騾車或者牛車來運送貨物。偶爾有挽馬拖著冰撬從光滑如鏡的河面上呼嘯而過,則會引得的運河兩岸的一片「嘖嘖」羨慕聲。那是船幫委託淮揚巧匠專門為他們打造的運貨利器,不算挽馬,每一輛價格也都在兩百貫以上。而冰撬上所裝的貨物,「身份」更是金貴。尋常一點兒的針頭線腦兒,根本沒資格放上冰撬,也不可能賺回運輸的成本來!

    「船幫這兩年可真紅火,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忙不完的生意!」一輛由南向北沿著運河東岸行駛的寬廂騾車中,幾張年青的面孔從碎花格子玻璃窗前回過頭,滿臉羨慕地議論。

    「那當然了,他們手眼通著天呢!水師,還有各大軍團,多少當官兒的都是船幫出來的。說是買賣公平,可很多貨物,咱們這些揚州人都拿不到,卻總能優先提供給他們船幫!」

    「可不是麼?錢都被船幫賺了,咱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揚州商號,卻要跟在他們後邊!」

    「也不知道杜掌櫃他們到底要幹什麼,放著紅利最厚的生意自己不賺。大冬天的,卻非要派咱們下來賺那豬崽羊羔身上的三瓜倆棗?!」

    「可不是,這外來的和尚,就是好.....」

    「行了,都閉上點兒嘴,沒人把你們當啞巴!」車廂後排正中間位置,斜倚在背靠上的漢源總號新任二掌櫃常富貴,忽然睜開眼睛,低聲呵斥。「該賺什麼錢,做什麼生意,是你們能決定的麼?按照規矩努力做事便好,別瞎操心!杜掌櫃和東家那邊,自然有他們的道理!」

    「是!常掌櫃!」眾大小夥計們吐了下舌頭,怏怏地回應。

    臨近年關忽然被外派到黃河以北開拓商路,大夥心裡多少都有些不舒坦。雖然總號子的杜掌櫃在出發前已經答應,凡是肯去北方者,薪水比在揚州時加倍,一旦遇到危險回不來,還會給家人一大筆撫卹。可這年月,有誰還缺那點賣命錢啊?只要能寫會算,眼睛和手腳再機靈些的,在淮揚各地的哪家商號眼裡,大夥不是香餑餑?留著小命蹲在家門口賺一輩子安穩錢不是挺好麼?何必眼瞅著馬上要打起來了,還非要往北方跑?弄得自己像軍漢一樣,每天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人家船幫,非但在咱們這邊熟人多,在大都城裡結交的也都是達官顯貴。從揚州拿了正身鏡、走盤珠,和冰魄八寶琉璃夜壺之類,也不怕砸在手裡。而咱們瀚源商行,做的都是小門小戶的買賣,最大結識的人物不過是一州知府,怎麼可能跟船幫比?」知道大夥心裡不痛快,常富貴又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補充。

    「那,那倒是!」

    「常掌櫃不說,咱們差點就忘了!」

    「可不是麼,蛇鑽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道行!」

    ......

    眾大小夥計們紛紛點頭,也不管自己到底聽得聽不懂。

    常富貴是他們這一行人的頭目,今後大夥的考績和年終花紅,都在此人手裡捏著。所以大夥居然已經硬著頭皮往北方走了,就沒必要得罪他這個頂頭上司。

    「我知道大夥心裡都不踏實,要打仗了麼,明眼人誰看不出來啊,淮安軍都把人馬和大炮拉到徐州了,開了春兒之後能消停麼?」稍微掃視了一下眾人,常富貴又噴著白煙補充。

    車廂裡溫度有點兒低,所以他每一次張嘴,都會有白霧隨著呼吸從嗓子眼處冒出來,在半空中盈盈繞繞。但大夥的心臟,卻很快就被他的話給溫暖了起來,臉上也漸漸出現了幾絲真實的笑容。

    「可仗一打起來,什麼東西不漲價啊?咱們東家不趁著這機會大賺一筆,還等什麼時候去?況且咱們又不是當兵的,需要拎著腦袋去衝鋒。咱們是做正經生意,從北方大戶手裡買豬買牛買羊,然後真金白銀付賬。外邊打得再凶,也傷不到咱們分毫!畢竟時局越亂,真金白銀越是稀缺。陵州當地那些大戶,除非腦袋被驢踢了,才會把咱們和淮安軍往一塊了混!」

    這幾句話,可是說到了眾人的心窩子裡頭,讓大小夥計們紛紛紅著臉訕笑。「嘿嘿,嘿嘿!常哥,您就是看得透徹!這下我可踏實多了!」

    「要不怎麼常哥都當上掌櫃了,咱們還在下面跑腿呢?光這份見識,就甩了咱們不知道多少裡地去了!」

    「嘿嘿,嘿嘿。也倒是,咱們瀚源商行雖然不做那些紅貨,但這柴米油鹽的日常雜貨,哪家比咱們做得更精?!」

    「不是我看得透徹,是東家和杜掌櫃他們眼光準!」常富貴笑了笑,非常謙虛地擺手。「眼下這當口,別人都爭搶著去江南開分號,唯獨咱們瀚源和少數三兩家,才把目光盯住了北方。南邊風險是小,可架不住開舖子容易,誰都能插一腳啊。大夥競相壓價抬價,那利錢,能高得了麼?倒是北方,誰也不敢來開分號時,咱們搶先了一步。等別人明白過味道來,咱們已經在陵州紮下了根,跟地方上的那些座商稱兄道弟了。他們怎麼可能趕得上咱們?!而有開疆拓土之功握在手裡,瀚源商行日後東家再需要用人之時,怎麼可能忘了咱們?」

    「就是啊。吃屎他們都吃不上熱乎的!」

    「嘿,聽常哥一說,咱們還真該來。」

    「那是,咱們也多歷練歷練,過兩年商號再往北方走,說不定咱們也能跟常哥一樣,外出獨當一面!」

    .....

    眾人聽得心頭火熱,一個個搖頭晃腦。整個旅途,也立刻不再顯得煩躁。幾乎每個人眼睛裡,都閃爍著期冀的光芒。

    「對不住了兄弟們!」看到大夥滿臉憧憬的模樣,常富貴在心裡悄然道歉。此行不是沒有任何風險,而是兩腳都踏在刀山上,稍有差池,就會萬劫不復。但是,他卻必須冒這個險。因為這涉及到大總管府的聲譽,以及北方上百萬條人命。所以,如能戰事早點兒結束,哪怕犧牲再大,也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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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1: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先鋒 (中)

    年關頭上,逆著寒風北去的商隊不止一家。年關頭上,混在商隊當中深入虎穴的華夏復興社員,也不止是常富貴一個。

    他們都很年青,其中絕大多數人都能寫會算,即便不冒任何風險,這輩子也能過得相當富足。但是,至少在這一刻,他沒去卻誰也沒計算過自己的個人生死榮辱。他們像種子一樣灑了下去,濟州、高唐、清州、大都,甚至遠到開平、應昌。他們默默地在各地紮下了根,默默地發芽,成長,直到有一天,用生命綻放出鮮豔的花朵。

    據華夏復興社後來統計,在北伐前後以及後來的穩定地方期間,高達一千一百多名復興社成員,死在了蒙元軍隊和士紳豪強之手。而整個復興社在北伐初期,也不過才三千成員。

    巨大的犧牲,同時也意味著巨大的收穫。

    只是在臘月底到正月初十前這短短十幾天內,黃河以北城市裡的米價就火箭般向上漲了三成。與以往過年期間米麵價格自然波動不同,這次波動,居然一跳上去就沒有任何回落的姿態。正月初十剛開集,各家糧店的水牌上數字,就令前來買米的人嚇了一哆嗦。糙米從臘月底的兩百二十文淮錢,直接竄到了三百文。而一石白面的價格居然高達五百。這還是標準的華夏通寶折價,如果用至元銅錢的話,則還要翻上一倍。

    「孫掌櫃,你們也忒黑心的吧。大正月就敢這麼漲價,就不怕被灶王爺看到了,遭了天譴?!」當即,就有百姓罵了起來,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悲憤。

    逢年過節商家都會多賺一筆,這是常識,大夥也都能容忍。但年都過去了,依舊守著高價不下,就是故意坑人了。要知道,去年差不多整整一年時間,米價都是在一百五十文淮錢一石上下徘徊,很多城裡人都習慣了,甚至連入秋時都沒想著將明年的口糧囤積出來。而米鋪等到年關過去了,還繼續將米價直接提高一倍,就等同於在從大夥口袋裡搶錢。誰的錢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才賺回來的,怎經得住這種昧良心搶法?

    「是啊,孫掌櫃。這去年雪下得那麼足,怎麼也不像要鬧饑荒的模樣?您老大過年的就整出這事兒,圖個啥呢?!」

    「孫掌櫃,年底兩百二,我們也認了。畢竟是年底了,您和夥計們也都辛苦。可這年都過完了,您老總得行行好,讓我們也吃頓飽飯吧?!」

    ......

    周圍的其他百姓,也紛紛開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諭孫掌櫃不要做卡人脖子的缺德事兒!

    誰料孫掌櫃非但不聽勸,反而立刻拍著大腿叫起屈來。「哎呀,我說老少爺們,各位高鄰,你們都說我缺德,我就願意被人戳脊樑骨麼?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老鄰居了,我沒事兒干坑你們做什麼?實在是,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啊。整個一個冬天,南邊兒就沒有多少米糧過來。這開了春兒,據說淮賊還要北上。這仗一打起來,誰知道何年何月才恢復太平呢。我店裡的米糧就這麼多,賣一斗就少一斗,怎敢一下子就賤賣掉?!」

    「打仗,真的要打了嗎?」

    「是啊,他孫叔,您老消息靈通,真的要打麼?」

    「哎呀,這可慘了!孫老爺,您怎麼不早點兒跟大夥知會一聲!.」

    ......

    眾人聞聽,立刻顧不上再指責孫掌櫃缺德,個個煞白著臉刨根究底。

    「我也是才知道啊,各位老少爺們!」孫掌櫃則苦著臉,衝著大夥連連拱手,「要是我早知道信兒,還不趕緊勸說東家囤上幾萬石糧食。甭說賣,就是擱在倉庫裡看著心裡頭也踏實啊!可我跟大夥一樣,都是小老百姓。平時做個小買賣養家餬口而已,真正遇到什麼大事情,誰會告訴我啊!」

    「唉!」

    「唉!真倒霉!」

    「可不是麼?這才過了幾天消停日子?!」

    .....

    嘆氣聲,此起彼伏。改朝也好,換代也罷,那都是英雄豪傑們的事情。小老百姓能阻擋得了誰?誰又在乎過他們被戰爭逼得家破人亡?

    嘆罷之後,大夥互相看了看,紛紛掏出口袋裡能動用的最大數字,從孫掌櫃和夥計手裡買米。如果真的要打起來的話,米價肯定還會繼續漲。今天多買一些,日後就能少花幾百個銅錢。雖然只是幾百文、幾十斗、三兩石的差別,往往意味著能挺過這場戰亂,還是生生餓死!

    也有人兀自不甘心,一邊看著夥計們往自己的糧食口袋裡裝米,一邊試探著詢問:「孫叔,孫老爺,不是說淮揚人以商治國,貪圖紅利麼?前幾次打仗,他們都沒卡住運河。這次......」

    「問題是,這次和以往不一樣啊。以往朝廷多少還能跟佔到上風,他們只想著自保,所不敢把任何事情做絕。可這次,朝廷....,唉,不說了!說多了都是禍!」孫掌櫃警覺地四下看了看,再度閉上了嘴巴。

    朝廷不行了,這是明眼人誰都能看出來的事情。雖然去年秋天那場動盪對民間影響不大,可老百姓都知道,家和才能萬事興。當爹的和當兒子的都動了刀子了,這家,豈有不敗之理?

    「關鍵是,即便淮安軍不卡住運河,咱們也不敢再從河上做買賣啊!」有些話,孫掌櫃不敢說,前來買米的客人裡頭,卻有膽大包天的,開口就指明了一個事實。「你想想,皇上連自己老婆孩子都管不住,能管得住底下的那些驕兵悍將麼?你從南方運米過來,是想趁機賺一筆大錢,是在佛祖那裡積了大德。可當官的一看,哎呀,這麼多米,正好我這兒缺軍糧呢。心善的把刀子一亮,讓你放下糧船走人。碰上那心黑的,找個罪名朝你頭上一安,連人帶船一起帶走。你還指望著老婆孩子去大都告御狀,讓皇上出面替你主持公道麼?唉——!」

    「唉——!」眾人聞聽,再度齊聲嘆氣。蒙元官兵是什麼德行,大夥心裡都清清楚楚。每次他們從運河上通過,兩岸就像過了蝗蟲一般乾淨。而過後地方官府也好,大都城裡的皇上也罷,誰也不會出頭替苦主把損失討回來。這次淮安軍北犯,官兵少不得又要沿著運河往上頂。那運糧食的船隊遇到了官兵,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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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1: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先鋒 (下)

    指望大元官兵不搶糧食,那無異於指望狼不吃羊。指望地方官府敢替治下百姓主持公道,那也無異於指望地獄裡的惡鬼都變成佛陀羅漢。

    在大元朝生活的久了,小老百姓早就知道對朝廷和地方官府不該報任何希望。所以憤懣歸憤懣,嘆過之後,又把口袋裡最後幾個通寶翻出來,變成了糙米、穀物和高粱。

    別的錢都可以省省,唯獨飯不能不吃。能趁著糧價還沒完全飛起來之前多買一些,將來全家老小就多了一份熬過這場戰亂的希望。

    不一會兒功夫,糧鋪前台的七八個櫃子,就空下去了一大半兒。孫掌櫃一看,趕緊打發夥計到後院的倉房裡抬新貨,同時開始用眼角的餘光朝排隊的百姓身上瞄。只待這波買糧的客人走光了,就立刻去更換門前水牌,將五穀雜糧的價格繼續推高。這個節骨眼兒上,可是手軟不得。如果自家的糧食賣得比城裡其他同行低了,得罪了人不說,還會將全城的窮漢們都給吸引過來。待到庫存的糧食被搶購一空,而城中的糧價又翻了數倍。東家算一算可能發生的損失,他這個掌櫃也就該捲鋪蓋走人了。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耳畔突然又傳來先前那個大膽客人的聲音,「掌櫃的,麻煩您按這個價格,給我裝五十石上等白米,五十石精面,還有五十石小米。等會兒我讓夥計套了馬車來拉。這是淮揚的銀元,算是訂金。您數數夠不夠,不夠我等會讓夥計取糧的時候一塊兒給您補上!」

    說著話,「當啷!」一聲,將一個裝滿了華夏銀元的絲綢袋子,丟在了櫃檯上。

    「轟隆!」孫掌櫃只覺得腦袋裡邊一陣霹靂滾過,震得他兩腳發軟,兩眼金星亂冒。真是怕什麼偏偏來什麼,他怕自己店裡的糧價賣低了,被別人搶購走了囤積。偏偏就來了個同行冤家。

    一百五十石糧食,算一算小兩萬斤。就是五十條打鐵的壯漢敞開了肚皮吃,也足夠吃上大半年的。對方上來就要買兩萬斤糧食,還丟下市面上最受追捧的淮揚銀元為訂,不明擺著要將他朝死裡頭逼,根本不給他反悔的機會麼?

    好在這世界上向來不缺「明白」人,沒等孫掌櫃決定是咬著牙死撐到底,還是立刻向對方服軟討饒,付出一筆賠償,請求被放過一馬。櫃檯前,已經有人扯開嗓子抗議了起來。 「唉,我說常掌櫃,你這就過了吧!雖然說你們瀚源商行不缺錢,可也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米面全給買走,讓我們大夥喝西北風去?」

    「可不是嗎,常老哥。您這是干什麼啊?您一下子把存糧全買走了,不是誠心想讓我們大夥餓肚子麼」

    「常掌櫃,您財大氣粗,去別處吧!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真的跟您招架不起!」

    .....

    其他排在後面還沒買到糧食的街坊鄰居,也紛紛開口。指責姓常的趁火打劫,存心讓大家活活餓死。

    孫掌櫃聞聽,原本慌亂心神好歹安定了幾分。抬起頭,開始仔細觀看是誰存心跟自己過不去。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名白淨面孔,肩寬闊背的南方漢子。眉毛很粗,嘴角始終帶著笑,彷彿壓根兒沒意識到他已經犯了眾怒一般。

    「我當誰這麼大膽子呢?原來是個外鄉來的愣頭青!」孫掌櫃見狀,心神愈發安定。作為商場上的老江湖,對方的身份,他先前就多少有些瞭解。是一家南方商號在陵州城內分號的掌櫃,主要做的是皮貨和醃肉生意,出手很是豪氣,跟官府和地方幾個望族走動也算勤快。但絕不是做糧食生意的同行,所以這次買米買得多一些,也應該不是故意前來找麻煩。

    想到這兒,他笑呵呵地衝對方拱手,「哎呀!恕老朽眼拙,先前居然沒把常掌櫃給認出來!要早知道是常掌櫃您,老朽肯定讓夥計把您帶進西廂奉茶了,哪敢讓您在這裡排隊啊!失敬,失敬,小老兒這廂先賠禮了!」

    既不說買,也不立刻拒絕。先拿話將對方圈住,提醒他不要跟普通老百姓一起排隊搶購。然後再想辦法到廂房私下溝通,看看對方來意到底是什麼,再決定如何應付。

    他是頭成了精的老狐狸,瀚源分號的常富貴,顯然也不是個生瓜。將身體輕輕側開半尺,就讓孫掌櫃的長揖行在了空處。然後又以同樣的長揖及地而還,同時高聲說道:「折殺了,折殺了,您老這麼大的歲數,這麼大的威望。晚輩怎麼敢受您的禮?!剛才實在是看著您老太忙,不想給您老添麻煩,所以就跟著大夥一起排了隊。反正貴號生意做得這麼大,即便晚輩排在最後,貴號也不至於坐地起價。您老說是不是?」

    這話,可是綿裡藏著針。令孫掌櫃剛剛放鬆一點兒的心神,立刻就又如弓弦半繃得緊緊。就在兩分鐘之前,他的確打的是等這波人流一斷,就立刻塗改水牌,坐地起價的主意。而兩萬斤的訂單擺在了櫃檯上,他即便現在就改,又能挽回多少損失?!零散客人再來上幾波,難道還能買走比兩萬更多了去?

    「各位鄉親,剛才常某著急了些,沒考慮到各位還在等米下鍋,常某這廂賠禮了!」一針戳破了孫掌櫃的歪心思,常富貴繼續衝著周圍的客人拱手,「這樣,常某排在大夥最後,等大夥都買完了,常某再買。反正孫掌櫃這裡囤貨充足,不至於因為賣給了諸位,就短了常某的!」

    話音落下,先前還怒氣衝衝的街坊鄰居們,立刻都漲紅了臉。做生意講究你情我願,人家常掌櫃有錢,孫掌櫃手裡有貨,本來就不關大夥的事情。大夥先前是擔心鋪子裡的米糧被買空了,短缺了自家那份,所以才口不擇言。而常掌櫃非但不跟大夥爭競,還主動把前排位置讓出來,大夥還有什麼理由繼續糾纏不清?

    當即,便有人帶頭說道:「沒事,沒事兒。我們也是見識短,第一次看到如此大的手筆,所以才被嚇了一跳。您先,還是您先,我們幾個等等就是!」

    「是啊,常掌櫃,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您買吧,我們繼續等等。真的讓您把這裡包了圓,我們就去下一家。反正也就是兩條街的路程!!」

    「不客氣,不客氣。常掌櫃,您先請!」

    「.....」

    眾人在這裡你謙我讓,可把孫掌櫃心裡給急開了鍋。立刻關門停業,肯定就砸了自家招牌。而按照現在水牌上的價格出貨兩萬餘斤,則跟自己頭上的東家沒法交代。翻來覆去琢磨了好半晌,咬了咬牙,笑著說道:「有貨,有貨,開糧店的不怕大肚子漢,各位鄉鄰只要不是買了去轉手,我今天就敞開了賣!但是...」

    猛地把笑容一收,他迅速把目光轉向常富貴,盯著對方的眼睛問道:「小老兒就是有點兒不明白?常掌櫃你不是從南邊來的麼?怎麼還會擔心沒糧食吃。按理兒,打起仗來,您帶著夥計拔腿就走便是,何必非要蹲在這裡跟大夥一道等死呢?」

    「唉,您老有所不知!」明明聽出對方話裡藏著一把刀,常富貴卻非常坦誠地嘆氣,「我和夥計們是奉東家之命前來開分號的,個個身不由己啊!甭說打仗,即便天上下了刀子,我們也必須釘在這裡。.否則,白拿了東家的工錢跑路,即便過後東家不讓我們退賠,至少常某這輩子,也沒人敢再用了!」

    「唉!」有人低低的以嘆息聲回應。

    這年頭,生意場上,特別講究一個「信」字。掌櫃跟了一個東家,往往就是一輩子。哪怕中途分道揚鑣,通常也是好聚好散,彼此不能毀了對方的聲譽。而一旦掌櫃的辜負了東家的信任,則損失的不止是金錢。傳揚出去,任何行業都輕易不敢再僱傭此人,下半輩子徹底與生意場無緣!

    「而還有一點,我們這些外鄉人還不如大夥!」先用三言兩語讓孫掌櫃的挑撥離間落了空,常富貴拱了拱手,繼續補充,「真的到了打起來的那一天,大夥還能帶著老婆孩子到鄉下投奔親戚。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地裡頭能挖到野菜,山上能打到兔子,就不至於把人活活餓死。我我們這些外鄉人呢,能往哪裡躲。到鄉下?鄉下的父老們自己還吃不飽飯呢,憑啥收留我們外來戶?所以啊,聽到要打仗,我比你們都著急。十幾個從南邊帶來的夥計,還有二十好幾個剛剛招來的當地人,哪個不是正能吃的時候。我這個當掌櫃的,能自己吃乾飯,給他們喝稀粥麼?」

    「這倒也是!」眾人聞聽,繼續頻頻點頭。心中卻暗中決定,一旦到了城裡米價無法忍受的那一天,就趕緊帶著老婆孩子去鄉下投靠親友。雖然親友的臉色肯定不會好看,但念在血濃於水的份上,一起吃野草,抓田雞,也不至於讓全家老少活活餓死。

    「還有!」常富貴迅速向四下看了看,滿臉神秘的補充,「我們不能跑,是因為不能辜負東家。可你們大夥卻沒這問題。我們東家遠在揚州,我這邊挨不挨餓,他根本感覺不到。而你們大夥的東家,可都在城裡。真的到了缺糧那一天,他肯定也早就把鋪子關了跑反去了。而你們大夥,屆時只要帶上十來天的乾糧,一直往南.....」

    又朝外邊看了看,他將聲音壓得更低:「朱屠戶就這點兒好,自己有口飯吃,就不會看著百姓挨餓。張明鑑火燒揚州時,他把軍糧拿出來接濟百姓。脫脫水淹睢徐時,他又一次拿出了軍糧。所以,大夥只要跑到淮安軍的地盤上,無論是哪,我保證,淮安軍上下,沒人敢眼睜睜地看著大夥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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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春歸 (上)

    「糧價高起來不用慌,先把老婆孩子送鄉下去。一則能躲躲兵災,二來鄉下吃食多,隨便捋把榆樹錢也能對付飽肚子!」

    「實在沒辦法了,就趕緊往南跑。朱佛子是菩薩心腸,當年救過揚州百姓,後來又救了睢陽和徐州的災民,只要大夥到了淮安軍的地頭上,他就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大夥餓死!」

    立春後,有兩條流言在運河兩岸不脛而走。

    第一條,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常識。只要不是天災,開春後鄉野間找一口吃食肯定比城裡頭容易。簍蒿,蘆芽,薺菜,竹筍都是不錯的時鮮,能頂一半兒飯吃。而著急的時候,榆錢、樹皮、松針、柳葉,都可以用來果腹。反正只要熬到地裡的夏糧成熟就能有喘息之機,不至於活活餓死!

    第二條,則有以往的事實為證。朱屠戶的口碑雖然在讀書人和士大夫嘴裡不怎麼樣,可他當年義救揚州百萬黎庶,又收留了睢徐近兩百萬災民的壯舉,天底下卻有目共睹。蒙元官府和忠於大元的讀書人們即便換著法子想掩蓋,也掩蓋不了。

    於是乎,黃河以北,臨近運河的一些城市,開春後就出現了一股極其怪異的景象。大批大批的市井小民,帶著老婆孩子,偷偷地沿著尚未解凍的河道向南移動。開始還是零星幾波,手裡好歹還拿著官方開具,或者自己偽造的路引,以應付沿途哨卡的檢查。轉眼間就徹底失了控,很多膽大包天的傢伙,非但不肯拿出路引或者銅錢打點官差,稍有不如意,就暴起沖關,將試圖在鷺鷥腿上劈精肉的差役和幫閒們打得頭破血流。

    「這,這糧價不才漲了,漲了兩倍多一點兒麼?」本以為可以休完整個正月的地方官員們氣急敗壞,大罵治下的刁民無賴。除了去年之外,平素哪年春天糧價不翻倍?如果春天時糧價總是跟秋收時一樣,那些糧鋪東家賺誰的錢去?

    然而常識是這個常識,當官的卻沒法解釋給治下百姓聽。在那些「刁頑之徒」眼睛裡頭,大元朝的官府信譽是反的。官府不解釋,他們亂上一陣子也許還會自己恢復安定。官府一出面解釋,往往就是越描越黑,原本沒有打算逃難的百姓,都會立刻捲鋪蓋走人了!

    可聽之任之,繼續任由治下百姓南逃,也肯定不是辦法。那些靠近黃河的城市還好辦,反正淮安軍馬上就要打過來的,地方官員們到時候將府庫一封,捧著金印和戶口冊子投降便是。大都城的那個皇上,肯定也沒精力追究他們最後一刻是否怠工。而陵州、南皮、滄州、清州這些地方就不成了。這些地方距離大都城比距離黃河還近,朝廷的兵馬到時候肯定要沿著運河往前頂。萬一到了地頭上,需要就地徵集百姓服役,結果領兵的主帥一看城裡的百姓已經逃散殆盡。揮出的第一刀,恐怕就砍在地方官員的腦袋上了。

    「來人,給我下發告示。從即日起,各家糧鋪的米麵價格不准再往上漲。有頂風漲價,或者囤積居奇者,皆以通淮罪論處!」官老爺們兒發現自己的腦袋收到威脅的時候,做事的顧忌就立刻少了許多。第一記狠招,就用在了平素來往頗為頻繁的豪商身上。

    能開得起糧鋪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平素他們怎麼大斗入,小斗出,怎麼短斤少兩,以次充好,只要沒禍害到官老爺頭上,地方官員們唸著他們四季孝敬不斷的情分,就會對他們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要緊時刻,你還光顧著自己發財,卻不管官老爺的死活,那就別怪官老爺們手段狠了。大不了,大夥互相拉著一起去死。誰也別指望自己站在別人屍體旁數金子!

    「來人,明日起,各班衙役、差員帶著門下弟子巡視地方,凡家裡沒人,而坊長里正不能替其擔保者,宅院與家產一律查封。除非戶主在十日內,自己主動上衙門來解釋清楚。否則,最多半個月後,就抄沒充公!」

    第二記狠招,則砍向了當地那些正在搖擺不定的普通人。你不是想跑路嗎,沒關係,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官府正愁沒錢應付朝廷的大軍呢,剛好賣了你的家產去頂賬。你要是沒窮到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就冷靜下來自己思量思量,自己聽了幾句流言就把家產盡數丟光,到底值不值得!

    「來人,給張老爺,王老爺,李老爺、孫老爺,還有包老爺、色目馬老爺發請帖。就說本官最近見園子裡的梅花欲開,想請他們到衙門來一道喝酒賞梅!」第三記狠招,看起來就文雅了許多,針對性也更為清楚。

    能跟地方大員平輩論交的,不是一等一的大戶,就是家裡有人正在,或者曾經為官。這些人不好得罪得太狠了,所以,將他們請到衙門裡頭仔細溝通一下,是必須的過程。無論平抑糧價,還是將那些躲到鄉下的膽小鬼逼回城,也都離不開他們的點頭與支持。而淮安軍萬一兵臨城下,地方上是守還是降,更需要跟他們提前打個商量。

    ......

    一番雞飛狗跳的折騰,到了正月底,這股突如其來的「逃荒」潮,總算得到了遏制。但是糧價,卻沒如地方官員所願,被牢牢地凍結在一個不至於餓死人的平衡點上。在開集後短短二十餘日內,竟然每天都在衝擊新的高度。轉眼就從平素的兩到三倍,跳到了十倍以上。並且還翻著觔斗,繼續朝更高的雲端攀升。

    那些地方上的豪商和士紳們當面答應的都不錯,過後,卻非但沒有拿出和官府一道對付老百姓的力氣來對付糧價,反而想盡一切辦法搶購或者惜售,人為地製造恐慌。哪怕有官員狠下心來,在自己治下抓了幾個不開眼且根子不夠硬的傢伙砍腦袋。過後,糧價依舊是漲起來沒商量。

    根子硬到連官府也輕易不敢下手的人家,在每路每州都不算多,兩、三戶而已。可這兩三戶人家所製造的口子,卻足以令地方官員最後的努力,付之東流。在他們瘋狂的逐利行為下,非但糧價在飆升,布匹、綢緞、瓷器、牲口、木器,也都開始跟風而起。甚至連鄉下隨便就可以挖到的薺菜,只要進了城,身價也扶搖直上。對此,賣菜的商販也自有一番說辭。忙碌上一整天,好歹也得自己換回兩個乾饅頭來果腹。否則,明天早晨餓得頭暈眼花,哪還有力氣再挑著擔子出城?

    「淮安軍早點兒打過來就好了。只要淮安軍一到,那些囤積糧食不讓大夥吃飽飯的狗大戶,誰都跑不了!」因為捨不得家產,被官府硬生生綁在了城裡的百姓,很快就找到了罪魁禍首。私底下,悄悄地抱怨。

    「官老爺是存心想把大夥給餓死在城裡。大夥偏不如他的願。先挖野菜吃糠對付今天,等淮安軍一到,大夥立刻想辦法獻城!」有一些膽子大的,則想出了最簡單的解決辦法。打仗時沒飯吃,讓仗早點兒結束便是。只要有一方能贏,不管是哪一方,大夥自然就得到了解脫。

    ......

    當一座城市裡大部分人都吃不飽飯時,整座城市就變成了一個隨時都可能爆發的火山。無論當地駐紮著多少官兵,無論城牆上掛著多少顆血淋淋的腦袋。

    「打開大門迎吳王,吳王來了就放糧!」

    「北風盡,南風歸。看朱成碧非心亂,五德相生復相克!」

    「火生土,土生金,金光散盡火重來,寒意退去春始歸!」

    ......

    如果說老百姓的抱怨,只是停留於發洩層面,對大元朝的地方官府構不成實際威脅。暗中傳播的民謠,則徑直開始對士大夫們誅心了。

    儘管朱重九自己,對鬼神命理嗤之以鼻。儘管從剛剛建立那一刻開始,淮揚大總管府就公然否定了五德輪迴之說。但黃河以北,卻不歸他的管轄。黃河以北的絕大多數讀書人,卻依舊對五德之說深信不疑。

    按照王莽篡漢後的官方修訂的說法,五德相生。是以虞為土德,生金德夏。金德夏,又生水德商。以此類推,火德宋之後,自然該是土德金,然後便輪到了金德的大元。

    但官方歸官方,民間卻一直流傳有,五德不但會相生,而且會相剋的公論。朱屠戶以殺戮為修行,殺了一萬口豬,才重開了靈智。隨後又更改火藥配方,製造火炮火銃,因此,他江山必然為火德。按照五行相剋的論斷,金德的大元,注定要被火德的大吳所融煉。攜北方寒氣而來的蒙古騎兵,也注定要敗在戴著南方春暖而歸的淮安軍之手。

    與對待老百姓的抱怨不同,無論官員還是地方士紳,聽了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民謠後,都開始惶惶不可終日。

    這東西太邪門兒了。從商周交替,一直到隋唐易鼎,周宋相繼,華夏歷史上,幾乎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有相應的民謠搶先給出暗示。昔日一句「桃李子,皇后下揚州......」,導致隋煬帝楊廣用瘋狂的手段誅殺一切可疑的李姓將軍。最終,卻仍然免不了楊家江山被太原李氏所取代。如今,民謠裡頭都指明的朱屠戶這個火德,要取代金德的大元了。作為凡夫俗子,還敢逆天而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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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春歸 (下)

    「還好,他們沒說吳王來了不納糧。」朱重九將軍情處從北方發來的密報翻了翻,有些鬱悶地丟在了桌案上。

    因為今年凌汛來得稍晚了些,以及其他一些內部原因,淮安軍主力至今還沒渡河,只是派出小股部隊,在北岸建立了幾個前哨,從敵軍的抵抗激烈程度以及手頭所掌握的情報來分析,妥歡帖木兒明顯沒準備把主戰場放在黃河岸邊,淮安軍接下來的渡河工作,基本不會受到太多干擾,二月中旬將主力推進到濟州一線的目標,也不會出現什麼懸念,更讓人興奮莫名的是,原本預料中會給淮安軍製造麻煩的北地士紳豪強,居然紛紛開始轉變態度,很多人家冒著被蒙元官府抄家滅族的風險,不斷派遣嫡系子侄趕赴徐州投效,彷彿先前出錢出人支持察罕貼木兒與李思齊的傢伙,跟他們半點兒瓜葛也沒有一般。

    套用朱大鵬那個時空一句流行的話說,眼前形勢一片大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到出乎意料,但一片大好的形勢下,卻有些細枝末節方面的東西,讓朱重九感到很是無語,彷彿吃一道國宴級大餐的時候,卻忽然發現了裡邊藏著一碟子油炸臭豆腐般。

    「其實加上一條吳王來了不納糧也沒錯。」對於軍情處在北方隱蔽戰線的動作,劉伯溫的評價與朱重九大相逕庭,「反正新光復之地,今明兩年的糧賦肯定徵收不上來,而主公今後的國庫所需,亦不會仰仗於地方上那些糧賦,所以,不如主公幹脆主動做過順水人情。」

    「可畢竟早晚還是要收,並且,你知道我擔憂的不止是這個。」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很顯然,劉伯溫在故意打岔,不想讓自己在這些小事上面分心,畢竟,到現在為止,有關北伐的一切事項,都在按照總參謀部的預定計畫在進行,不疾不徐,有條不紊,完美得幾乎像一座剛剛出場的座鐘,每一聲嘀嗒都毫釐不差,只是,裡邊鋼鐵的冰冷氣息多了些,缺乏了一些生命的味道。

    可是,朱重九有時候卻無法不分心,雖然,他現在的想法,與周圍的同伴格格不入,除了已經亡故多年的芝麻李,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理解「吳王來了不納糧」這一典故,而他現在,卻依稀看到自己在慢慢朝當年的李闖王靠攏。

    依靠百姓們對大明朝廷的不滿和對輕賦薄稅的期待,迅速將舊有秩序砸個稀巴爛,然而從造反者轉為執政者之後,卻發現很多原來需要對手擔當的責任,都一併轉嫁到了自己頭上,而自己麾下,卻只有七八萬可戰之兵,兩三百萬可用之財,先前許下的許多美好承諾,全都迅速變成了夢幻泡影,先前明明答應好了的不納糧,回頭卻發現,不讓百姓納糧的話,闖王自己都得活活餓死。

    「是北方的糧價,還是四處傳唱的童謠,,主公多慮了。」如果劉伯溫能猜到朱重九的心中的想法,一定會大聲喊冤,事實上,他根本沒太留意朱重九最近幾天的情緒變化,之所以出言開解對方,只是盡一個臣子的本份,「糧價雖然漲幅遠遠超過總參謀部的預估,但只要地里長出野菜來,就餓不死多少人,況且主公事先已經盡力在疏導百姓逃荒,把他們強行留在城裡的人不是您,至於那些童謠,自古以來領兵作戰,手段就無所不用其極」

    「是啊,責任不在我,餓死多少,賬也該記在蒙元那邊。」朱重九又看了劉伯溫一眼,臉色變得愈發落寞,這就是穿越者的痛苦之處,哪怕是走得最近的人,都很難理解他的想法,畢竟,雙方的思想隔著數百年的進化里程,而被動地輸了遊牧民族七十餘年的「狼血」,這個時空的華夏俊傑,心腸遠比宋朝時前輩們冷酷無情。

    「只是,我聽說過一句話。」沒等劉伯溫繼續開解,他又苦笑著補充,「哪怕最終目標再高尚光明,也不該用邪惡的手段去追求,因為目的是樹,手段是種子,邪惡的種子如何能夠長成正義之樹,。」

    這句話,跟時下人的思維相距更為遙遠,令劉基先發了好半晌愣,才捋著鬍鬚,搖頭回應,「此語,恐怕是隱世先師所云吧,為何微臣在先師所授主公之書中沒見到過,請恕臣直言,此語乍聽起來的確震耳發聵,然先師此語,恐怕說得是盛世當中如何立身,而不是亂世當中,如何開闢太平。」

    隱世先師,是大總管府眾人對朱重九編纂出來的授業恩師的尊稱,特別是在劉基、羅本等文臣眼裡,能以一把殺豬刀坐擁淮揚的自家主公,絕不是什麼目不識丁的莽漢,而是像秦末時張良一樣,受過某個來歷不明的隱士大賢教導,被其推崇有加的入世弟子,至於朱重九憑藉自家記憶陸續編纂而出,又委託了祿雙兒謄抄的幾本放在另一個時空只能算普通高中或者野雞大學教材水平的書籍,如《算學》、《物理》、《基礎經濟學》等,則被接觸過的人自動腦補為朱重九的師門絕學,地位等同於《太公兵法》和《黃石公三略》,(注1)

    朱重九實在解釋不清楚兩個靈魂融合以及兩個時空交匯的玄妙,所以對劉基等人的腦補,也是一笑默認,這樣做的好處是,他在身邊人眼裡,終於不再是彌勒佛轉生,但同時也引來了一個巨大不良後果,那就是,當讀完了他貢獻出來的所有師門絕學之後,劉基等人便不再迷信書上的每一句話,而是開始嘗試著論證或者質疑。

    「傳聞昔日太公尚曾經說過,寧在直中取,勿於曲中求。」與劉基一樣,羅本也覺得朱重九眼下突然留露出來的心態,有些不合時宜,「但太公尚之言,乃是教文王如何治國,卻不是如何爭天下,自古兵家都主張,內外有所不同。」

    「是啊,主公自己也曾經說過,只要能讓我淮揚子弟少一些犧牲,北伐時不在乎用一些非常手段。」唯恐朱重九在關鍵時刻犯了婦人之仁,軍情處主事陳基也趕緊跟在羅本身後幫腔,剛剛留起來的三縷小鬍子,看上去飄然絕塵。

    政務院主事蘇明哲雖然沒有幫腔,但手裡忽然變戲法般拿出來的,卻是一摞厚厚的賬冊,不用仔細看,朱重九光是憑著表面的顏色和標記,就知道這是為了給淮安軍北伐創造便利,大總管府在最近幾個月的投入明細。

    那是一筆非常龐大的數字,幾乎抵得上大總管府一整年的稅收,好在除了稅收之外,大總管府還握著這兩年從淮揚商號拿到的分紅,並且又剛剛抄了蒲壽庚的家,否則,照這種花法,沒等打到大都城下,淮安軍自己就得先斷了糧餉。

    無論是有聲的駁斥,還是無聲的提醒,在座眾人,表達的都是同樣的內容,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保證北伐的成功,任何手段只要有效,都可以使用,而道義和慈悲,只能適用與自己人,不能給予敵方的軍隊和百姓。

    所謂自己人,便是淮揚大總管府,淮揚商號,淮安軍以及剛剛暫露崢嶸的華夏復興社,最多,最多擴充到大總管府目前治下的所有百姓,而北方淪陷之地的黎庶,肯定不應該計算在內。

    「幾位誤會了,朱某不是突然濫發慈悲,也不是指責軍情處最近一段時間所作所為過於陰險。」對著大總管府內部的逆耳忠言,一般情況下,朱重九都能做到從諫如流,但是這一刻,他卻例外的選擇了固執己見,「我只是覺得,如果在能做得光明正大的時候,儘量不用這些出格手段,童謠這東西,編起來容易,傳播得也足夠快,但一不小心,恐怕就會其他人利用,反而害到自身,至於眼下北方人為製造起來的饑荒,雖然責任不在咱們,最初卻毫無疑問因為咱們而起,所以,朱某不能再等了」

    稍稍停頓了一下,他的目光迅速從眾人臉上掃過,看到的多是猶豫、困惑、鬱悶和失望,「所以,朱某決定咱們不再等了,德濟,傳我的將令。」

    「在。」總參謀部典軍參謀,胡大海的養子胡德濟上前一步,滿臉激動。

    「從水路給王宣將軍和馮長史傳令,著第六軍團,在接到命令後,立即向益都路的元軍發起進攻,兩個月之內,必須拿下濟南,威逼東昌,並且收攏各地受災民眾,就地進行賑濟,所需糧草,直接由揚州留後府調補。」

    「是。」胡德濟又大聲答應了一聲,抓起特製的鋼尖筆,開始手寫軍令。

    「工局主事黃正,戶局主事於常林,你們兩個人,明天早晨起,負責組織民壯和工匠,架設黃河上的浮橋,開銷可以從寬,但橋必須造得足夠結實,至少要扛得住一般規模下的凌汛。」

    「得令。」黃老歪和於常林都是實幹派,無論支持不支持現在就向北進發,都果斷起身領命。

    「主公」內務處主事張松站起身,欲言又止,先前雖然沒有開口,但是他和許多在座的文官私下裡都一致認為,此刻淮安軍將發起進攻的時間稍稍後延十天半個月,對自己反而更有利,畢竟,北方的災荒剛剛鬧起來,蒙元地方官府和豪強大戶們之間,也剛剛開始有了齷齪,淮安軍在黃河南岸多等今天,讓北方的災難繼續蔓延,矛盾繼續醞釀,也許很多城池,都有可能不戰而克。

    「征北將軍徐天德。」朱重九卻停都沒停,直接忽略了他,將目光迅速轉向了始終沉默不語的徐達,「從即日起,你立刻執行樞密院天字一號行動方案,不要再做耽擱,過了河之後,前線一些事宜,由你全權負責,劉伯溫負責替你出謀劃策,後勤補給,由朱某親自在徐州組織人手運送供應。」

    「遵命。」徐達忽然咧嘴笑了笑,舉起手給朱重九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不愛說話,並不表示他心裡沒自己的想法,而朱重九忽然做出的決定,恰恰是他最期待的那個。

    經歷了這麼長時間,地位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大都督依舊是原來的那個大都督,依舊沒忘記他當初在徐州時,對大夥說過的那些夢想。

    徐達明白,自己,同樣沒有忘。

    注1:目的是樹,手段是種子,這是馬丁路德金的名言。

    注2:按照史記,留侯傳的記述,張良在漫步時遇到以老人,老人多次粗魯命令他給自己撿鞋,張良都念在他一大把年紀的份上,忍氣服從,老人見他孺子可教,就給了他一本書,名字叫做太公兵法,並自稱為,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張良憑藉此書,輔佐劉邦獲取了天下,魏晉南北朝時,有人偽借黃石公之名,著了《黃石公三略》,因為其水平很高,後人明知其偽,仍然視其為兵家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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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椅子(上)

    「淮賊正月二十九,大舉北犯,碭山、沛縣、單州被破,縣令不知所蹤。」

    「淮賊吳永淳二月初三兵臨曹州城下,達魯花赤包敏降,知府王守義舉火而死。」

    「淮賊張定邊二月初五強攻滕州,達魯花赤趙不花戰死,知府李義降。」

    「二月初六,淮賊破鄒縣、濟州」

    「二月初八,淮賊徐達親領賊寇攻打濟寧,知府張泰與之勾結,遣家將打東門,達魯花赤卓不花死節,其他文武官員皆沒於亂軍當中。」

    「二月初十,袞州知府趙良臣獻城於淮賊」

    二月初,一道道警訊沿著年久失修的官道,不斷送入了大都城皇宮。

    皇宮內東暖殿內,右丞相定柱、左丞相賀唯一、御史大夫汪家奴、戶部尚書桑哥失裡、御史大夫月闊察兒、樞密院副知事李思齊等人,一個個眉頭緊鎖,面色凝重異常。

    淮安軍會大舉北伐事情,並沒有出乎他們這些棟樑之臣的預料,事實上,自打太子愛猷識理達臘與奇皇后「出獵」冀寧那一刻起,他們就認定了朱屠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只是,大夥誰也沒想到,淮安軍的攻勢居然如此之犀利,短短十天功夫,就向北推進了一百五十餘里,沿途各路官軍,像狂風中的草垛一樣紛紛潰敗,根本沒有絲毫抵抗之力。

    而這一切,還是受運河沒有開封,沿途大小河流全都冰凍的情況拖累所致,如果隨著天氣日漸轉暖,河水融化可以行船,不再擔心糧草物資供應的淮賊,豈不是更要如虎添翼,。

    必須立刻派兵南下,與朱屠戶決一死戰,朝廷原本打算用地方兵馬消耗一下淮賊士氣的圖謀,顯然已經徹底落空了,朱屠戶的兵鋒太犀利,那些地方兵馬和豪強自己組織的義兵,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敵,而眼下各地義兵本身,忠誠度也非常不可靠,萬一士紳豪強們發現根本沒人能阻擋淮賊腳步的話,很可能,他們就會斷然倒戈。

    「濟寧陷落之後,徐賊的下一個目標,必然是東平。」能在妥歡帖木兒父子相殘時刻,迅速穩定住朝中局勢,右相定柱顯然能力不是很弱,皺著眉頭斟酌了一番,就點明了淮安軍的下一步動向,東平路緊挨著便是泰安州,萬一該地亦被徐賊攻克,太不花就要腹背受敵。」

    太不花不受皇上待見,太不花跟哈麻、雪雪兩兄弟的關係,也不清不楚,可眼下,他手裡畢竟還掌握著十五萬官軍,即便這支兵馬中許多將領都偽造過戰績,都跟雪雪一道受過淮賊的賄賂,可畢竟,畢竟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蒙古人,只要他們存在一天,淮賊就得分出力量來防備他們,而萬一他們被消滅了,盤踞於膠州多年的淮安第六軍團,就可以與徐達所帶領的另外三個軍團合兵一處,屆時,十二萬大軍沿運河直衝而上

    「東平路達魯花赤合答已經向朝廷發來遺表,誓於城池共存亡,但東平路只是下等路,合答手中兵馬不足三千,雖然有義民陳丘之率兩萬毛葫蘆兵相助,最終能擋得了徐達幾天,卻很難說。」左相賀唯一沉吟了片刻,嘆息著補充。

    他絲毫不看好東平路達魯花赤合答的未來,雖然此人素有勇武之名,對朝廷也是忠貞不二,但雙方的實力差距在那擺著,非個人勇武和必死之心所能彌補,如果朝廷對東平路的戰事寄託了太多的希望的話,恐怕用不了太久,就會再度被打擊得頭暈眼花。

    這都是當年脫脫窮兵黷武所留下的遺禍,若不是他非要堅持一戰而定兩淮,最後導致三十萬大軍分崩離析,也不至於讓朝廷手中無兵可用,當然,大元朝不缺人口,各地的達魯花赤們只要狠得下心腸,抓壯丁也能把兵營都給填滿,可臨時抓來的壯丁,能跟幾年前從各地徵調的精銳相比麼,甭說戰鬥力和士氣相差萬里,就是鎧甲、兵器的配備情況,也根本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

    地方上沒兵,沒錢,還沒有足夠的存糧,要是哪個達魯花赤能創造出奇蹟,將徐達的腳步拖上十天半個月,才怪。

    雖然大夥提起淮安軍,都要做滿臉不屑狀,蔑稱一聲「淮賊」,可此賊手中所擁有的火炮,卻數以千計,賊人當中的將領,卻個個都身經百戰,賊人身上的甲冑,卻件件都堪稱精良,更令人難堪無比的是,此賊居然一路北進,一路賑濟災民,穩定糧價,而在這兒之前,各地官府卻在努力收集糧食,與奸商們一道將糧價推上了天,逼得百姓們怨聲載道。

    「要想保住東平,從大都往外調兵,顯然遠水解不了近渴。」太尉月闊察兒是個知兵的,並不像左右丞相那樣,一味地強調自己這邊的劣勢,而是努力尋求可行的應對方案,「最好的辦法,是讓合答萬戶主動放棄東平路,率領麾下蒙古軍和義兵退往東昌,然後再調大名、廣平、順德三路的達魯花赤帶領各自麾下兵馬馳援東昌,把五個路的官兵與義勇集中到一地,至少兵馬數量上,我方與敵方已經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佔據兵力優勢。」

    這條計策,的確可以算是老成謀國,東平與東昌之間距離有兩百餘里,東平附近,還有陽谷、肥城、東阿等地可以用來遲滯敵軍,徐達為了保證他的身後不受到騷擾,肯定得先派遣吳永淳、吳良謀等將將周圍這些縣城掃蕩一圈兒,然後才能繼續北進,而如果朝廷這邊調度及時的話,足以利用這段時間,將臨近各路的兵馬全都集中到東昌,與徐賊打一場小型決戰。

    只是再好的計策,如果說出來的人不對,也等同於白白浪費口水,沒等右丞相定柱表態,御史大夫汪家奴,已經搶先大聲反駁,「太尉大人真是好手段,先前我等還在擔憂東平有失,泰安必定不保,你居然立刻就建議朝廷主動放棄東平,太尉大人,您就那麼恨太不花,巴不得他立刻就死在賊人之手麼。」

    「胡說。」月闊察兒的臉,迅速漲成了紫黑色,瞪圓了眼睛,咬牙切齒地咆哮,「我跟太不花無冤無仇,我怎麼會想著害他去死,他手中至少握著十五萬大軍,隨便派出幾萬來,就能防住自己的身後,而徐賊明知道東昌城內大軍雲集,又怎麼敢掉頭向東,與膠州王宣一道夾擊太不花,。」

    「那可說不定,屆時有人恐怕還有別的招數,替徐賊解決後顧之憂。」汪家奴撇了撇嘴,陰惻惻地奚落,「當年脫脫丞相也沒想到,他設下陷阱去伏擊淮賊,結果卻伏擊了朝廷的傳旨欽差。」

    「老賊,我與你不共戴天。」月闊察兒忍無可忍,揮舞著拳頭沖上去,就準備將汪家奴活活打死。

    當年讓脫脫伏擊傳旨欽差,是中了他、太不花、雪雪等人聯手設下的圈套,這在蒙元朝廷內部,早已不再是秘密,可當年他那樣做,是受了妥歡帖木兒的暗示,是為了逼脫脫交出軍權,不得己而為之,而現在,脫脫已經對朝廷沒了威脅,大敵當前,朝廷又需要把脫脫的屍體重新裝扮起來,鼓舞軍心

    汪家奴做了一輩子言官,手腳怎麼可能比得上月闊察兒這個武夫,轉眼間,就被打倒在地,頭破血流,這下,可惹惱了汪家奴的兒子,一向沉穩睿智的戶部尚書桑哥失裡,只見其大吼一聲,從側面撲過去抱住月闊察兒的腰,雙臂猛地一勒,就來了一個倒拉牛。

    「噗通。」月闊察兒猝不及防,被摔得眼冒金星,汪家奴父子則雙雙衝了上去,衝著的臉部、胸口猛擂,直打得這位當朝太尉兩眼烏青,鼻孔竄血,抱著腦袋滿地翻滾,「汪家奴,我,我跟你不共戴天,今日,你要麼將我活活打死,要麼,咱們就走著瞧。」

    「夠了,都給我住手,來人,給我他們三個都拉下去,狠狠地打。」先前把腦袋一直紮在御案上,昏昏欲睡的妥歡帖木兒猛地站了起來,用手奮力下拍,「啪。」

    「是。」東暖閣外,立刻衝進來十餘名當值近衛怯薛,然而看到準備被拖走的對像,卻全都傻了眼,一個個站在屋子中央,面面相覷。

    一個是言官之首,從一品御史大夫,一個是正三品戶部尚書,兼正三品樞密院僉院,還有一個是當朝太尉,三公之一,把這三個人同時拖到台階上打板子,過後,即便有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保護,大夥的腦袋恐怕也不太安穩。

    「怎麼不動手,拖出去,打,狠狠地打,大敵當前,還只顧著互相傾軋,此等佞臣朕留之何用,給我打,打死了直接拖出去喂狗。」見怯薛們畏縮不前,妥歡帖木兒愈發地火往上撞,從御書案後踉蹌著走出來,搶了根金瓜,親自去砸月闊察兒,「你們不敢,朕先打給你們看,打死了算朕頭上,與爾等無關。」

    那儀仗用金瓜,雖然是空心鍍金,但外殼與握柄,也是精鐵打造,真的要是一瓜砸在腦袋上,足以將月闊察兒當場打得**迸裂,身為文武百官之首,丞相定柱哪肯容忍自家皇帝如此胡鬧,趕緊沖上去,用雙手托住妥歡帖木兒的胳膊,同時雙膝緩緩跪倒:「陛下,陛下息怒,是微臣無能,無力震懾百官,才讓這三個膽大狂徒君前失儀,微臣,微臣願領一切責罰,請陛下切莫自己動手,損了聖名,。」

    「聲名,朕現在還有什麼聲名,昏君,無道昏君,既管不住你們這**佞,又管不了後宮,古之桀紂,不過如此,朕,朕還在乎什麼聲名。」妥歡帖木兒常年沉迷於男女雙修之道,身體早就被淘空了,力氣連普通宮女都不如,更比不過曾經練過武藝的丞相定柱,接連向下壓了幾次金瓜,都不能得償所願,跺著腳,絕望地咆哮。

    夏桀和商紂,好歹是因為寵信了女人而亡國,而他,最愛的女人卻跟兒子一道造了反,雖然夫妻父子眼下,又恢復了表面上的恩愛孝慈,書信來往不斷,可連瞎子都知道,那是做給外邊看的,事實上,朝廷的兵馬,從來都過不了飛虎嶺,太子的嫡系,也很難通過井陘關。

    「陛下,陛下息怒,微臣知罪了,請陛下切莫動怒,微臣,微臣願意領受任何責罰。」到了此刻,月闊察兒和汪家奴父子,才想起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還在,相繼從地上爬起來,叩頭謝罪。

    「朕,朕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朕,朕知道,你們都以為朕是斷送了大元江山的罪魁禍首,所以,所以你們從都不把朕放在眼裡,所以,你們巴不得朕早死了,你們好去投奔太子」脫歡鐵木歲鬆開金瓜握柄,無力的搖頭,兩行熱淚,順著蒼白的面孔滾滾而下。

    民間有雲,男人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妻不賢子不孝,他這個大元天子,又跟民間普通男人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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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造反了,老婆跟著兒子一道出奔在外,家門不幸,對外人時就沒有底氣,而對外人沒有底氣,手下這些臣子就踩著鼻子賞臉

    想到這兒,妥歡帖木兒再也支撐不住,扭過頭,痛哭著便朝後宮狂奔,「朕真是天棄之人,從小到大就每遇到過一件幸運事,朕,朕這個皇上不當了,你們願意輔佐誰,就輔佐誰去,哪怕去跪迎朱屠戶,朕,朕也隨你們的便。」

    「陛下,陛下息怒。」丞相定柱被嚇了一大跳,拔腿在後面猛追,妥歡帖木兒卻根本不肯聽他的呼喚,繼續哭泣著奪路狂奔。

    幼年生母被權臣逼死,他自己被流放到高麗,稀里糊塗繼承了皇位,還要面對權臣和奸詐太后的輪番欺凌,好不容易逐走權臣,殺掉了太后,又遇到了黃河決口,天下大飢,好不容易堵住了黃河上的口子,潁州又反了劉福通

    細算下來,他這輩子坐在龍椅上的時間雖然長,卻沒一天順心過,真的不如把位子早日交給別人,自己去做個富家翁,繼續舒舒服服修煉演蝶兒秘法,追求長生大道。

    人的思維就是這樣怪異,往往忽然想通了,眼前就大放光明,猛然間,痛哭著逃走的妥歡帖木兒停住了腳步,差點兒與將追上來定柱等人撞了個滿懷,「傳旨,給太子,朕讓位與他。」等著哭紅的眼睛,他對滿頭霧水的定柱咆哮,「讓他帶兵回大都,替朕,替朕守住祖宗留下來的基業,不要了,朕什麼都不要了,朕本來也準備把江山傳給他的,朕何必為了這把椅子,弄得妻離子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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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2: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椅子(中)

    「陛下,,。」剎那間,定柱、汪家奴等人一個個驚呼失聲。

    大夥早就發現妥歡帖木兒自從沉迷於演蝶兒秘法之後,神智就越來越不對勁兒,卻萬萬沒想到,自家皇上已經糊塗到了如此地步。

    想禪位,你早幹什麼去了,死了好幾萬同族,整個大元帝國也被弄得支離破碎,你才終於想通了,想禪位給兒子了,那先前因父子相殘而引發的諸多災難,責任該由誰來扛。

    的確,你自己退一步,就可以去當太上皇,繼續淫生夢死,可滿朝文武怎麼辦,他們這半年來可是奉了你的旨意,把太子那邊的支持者殺了個屍橫遍地,等到太子帶兵回來繼承了皇位,他們一個個怎麼可能還有活路。

    不行,絕不能讓皇上禪位,幾乎在下一個瞬間,幾位肱骨重臣就做出了同樣的決定,再也顧不上彼此之間的衝突。

    且甭說皇上陛下是在修煉淫功時出了叉子,才做出的荒唐決定,即便他現在神智清醒著,眾文武也不能准許他自暴自棄,不傳位給太子,大夥輔佐他抵抗朱屠戶,即便戰敗被俘,頂多也就是花錢贖身,然後去安心做一個富家翁,而萬一讓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回來,在座之中,至少一半兒人要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何出此言,國難當頭,陛下當振作精神,整軍備戰,哪有消極逃避,自亂陣腳之理,。」在場當中,左丞相賀唯一身手最好,反應也最迅捷,三步兩步越過被震驚得神不守舍的右相定柱,追上掩面而走的妥歡帖木兒,死死抓住後者的手腕子。

    「陛下,左相大人之言甚善。」月闊察兒頂著兩隻烏青的眼眶第二個沖上前,用力拉住妥歡帖木兒的另外一隻胳膊,「臣等君前失儀,甘領責罰,但請陛下為蒼生計,勿生棄國之念。」

    「陛下,長生天以祖宗基業授你,你豈能臨難退縮,令黃金家族的列祖列宗蒙羞,。」

    「陛下勿棄臣等,臣等知罪了,願領任何責罰。」

    定柱、汪家奴、桑哥失裡等人終於做出了反應,相繼大聲表態。

    妥歡帖木兒卻對眾人的勸諫,充耳不聞,只是淌著淚,不斷的搖頭,「朕不幹了,朕幹夠了,這皇位,你們愛交給誰交給誰去,朕這些年來,已經被它害得一無所有了,朕受夠了,朕再也不願坐在這張破胡床上了。」

    看似坐擁天下,實則一無所有,凡是瞭解妥歡帖木兒這年年經歷者,聽了後幾乎無不動容,是啊,為了一個皇位,先沒了爹娘,再親手逼死了嬸母和第一皇后,接著又將總角之交送上絕路,與從小一起滾到大的奶兄、奶弟反目成仇,沒多久,最賞識的兒子和最疼愛的小妾也齊齊造反,往他心窩子上狠狠插了一刀

    也難怪他沉迷於演蝶兒秘法,也難怪他忽然心生去意,尋常人經歷了如此多的磨難,恐怕沒死,也早就變成了瘋子,而大元天子,孛兒只斤家的妥歡帖木兒,卻必須繼承受下去,繼續眼睜睜地看著叛軍打向自己的國都。

    然而同情歸同情,卻沒有任何人敢讓妥歡帖木兒如願以償,當即,右相定柱就瞪圓了眼睛,大聲斷喝,「此乃亂命,請陛下恕臣不敢奉詔。」

    「此乃亂命,請陛下恕臣不敢奉詔。」賀唯一與月闊察兒兩個互相看了看,雙雙跪倒,齊聲重複,抓在妥歡帖木兒手腕處的五指,卻絲毫沒敢放鬆。

    「此乃亂命,請陛下恕臣不敢奉詔。」剩下的汪家奴、桑哥失裡,禿魯帖木兒等人,也齊齊上前勸阻,從沒有任何一刻,大元朝的文武重臣們,意見如此整齊統一過。

    「朕不幹了,朕不幹,爾等,爾等速速替朕擬旨,替朕,替朕召太子回來即位,朕,朕准許他帶兵回大都,想帶多少帶多少。」面對著十幾位肱骨重臣的聯手「直諫」,妥歡帖木兒的回應,卻翻來覆去依舊是那幾句話,這皇上我不當了,誰愛當誰當,反正我已經說過要把皇位傳給太子了,從現在起我就要撂挑子。

    「中書省不敢奉旨。」丞相定柱氣得兩眼發黑,咬著牙搖頭。

    「樞密院也不敢奉旨。」左相賀唯一,樞密副使李思齊、疏密副使禿魯帖木兒三人,同時躬身,大聲抗命。

    「陛下,請恕御史台難從此命。」汪家奴平素雖然是個只會拍馬屁的佞臣,此刻也豁出去了,咬著牙表態。

    大元朝的權力架構模仿於大宋,傳承於大唐,在構建初期,就考慮到了皇帝因為心浮氣躁而亂發命令的情況,給與了中書省、疏密院和御史台一定的平衡制約之權,三個最高權力機構聯手,足以封駁絕大多數聖旨,令其失去效果,徹底變成一紙空文。

    妥歡帖木兒做了這麼多年大元皇帝,當然知道定柱等人有聯手封駁自己聖旨的權力,然而,此刻他的思考方式根本不能用常理推斷,先是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眾人的頭頂,然後忽然搖頭而笑,「抗旨是麼,這麼說,你們早就不把朕這個皇帝當回事兒了,朕又何必留戀不去,崔承綬,過來替朕擬中旨,然後交給國師,讓他派人立刻送往冀寧。」

    為了避免中書省權力過大,侵犯皇權現象,大元朝的最初官制架構者們,還借鑑了唐宋兩代的做法,保留了皇帝發中旨的權力,此類旨意無需百官同意,也無需中書省附屬用印,就可以直接發給接旨人,至於奉不奉旨,就看接旨人自己的個人決定。

    不讓即位還要造反逼宮,能回大都城做皇帝,太子愛猷識理達臘怎麼可能拒絕奉詔,定柱等人即便用腳指頭想,都能算出來,當這道中旨傳遞到冀寧後,太子一系人馬會做如何反應。

    帶兵來大都城「共赴國難」,這是最簡單,也最名正言順的的辦法,趕在淮安軍殺致大都城之前,翻過飛狐嶺直撲紫荊關,手裡拿著妥歡帖木兒給他的中旨,沿途武將根本沒有理由阻攔,而一旦太子進了大都城,是先「清君側」,還是既往不咎,與守軍合兵一處準備抵抗朱重九,就完全隨他自己的意了,屆時,誰也無法再阻攔其分毫。

    想到自己這半年來輔佐妥歡帖木兒對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一系人馬所做的狠辣清洗,眾文武就神不守舍,但是他們當中沒有人是當初的權相伯顏,更沒有人是前朝權相燕帖木兒,拿不出逼著皇帝向自己認錯的勇氣,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太監崔承綬上前拿起紙筆,一字一頓地幫妥歡帖木兒起草傳位詔書。

    「大人,末將老家那邊有一種辦法,可治心病。」就在眾人進退兩難的時候,保義軍達魯花赤,新晉樞密院副知事李思齊忽然咬了咬下,上前朝右相定柱拱手。

    「心病,。」定柱了一下神兒,然後帶著幾分懷疑回應,「你認為陛下病了,的確,陛下肯定病了,來人,趕緊去傳太醫。」

    「是。」愣在東暖閣中的一眾怯薛如蒙大赦,答應著快步跑出。

    他們都是當朝貴胄的子侄,對權力傾軋的後果再清楚不過,如果讓太子歸來做了皇帝,他們這些怯薛雖然地位低,卻也很難保證不受各自背後家族的牽連。

    「大人,此病來得蹊蹺,太醫恐怕治不了,末將老家那邊的偏方見效最快,不知大人能否允許末將一試。」李思齊卻不想再等,搖搖頭,繼續急切地請纓。

    「這。」定柱猶豫著將聲音拖得老長,在場的其他重臣都是蒙古人,包括左丞賀唯一,雖然名姓都是漢家標準,但其祖上卻也「因功」被賜入籍蒙古,唯獨李思齊,雖然手握重兵,卻是貨真價實的漢家兒郎,實在令人無法放心將妥歡帖木兒的安危交到他手裡。

    「哎呀,這個時候,還猶豫什麼,你有什麼辦法,儘管使出來。」御史大夫汪家奴,可比定柱著急得多,眼看著聖旨就要寫完,急得跺著腳,大聲回應。

    「得令。」官居樞密院副知事的李思齊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根本不管雙方之間有沒有隸屬關係,當即躬身領命,隨即,猛地從地上撿起妥歡帖木兒丟下的金瓜,輪將起來,「噗」地一聲,將正在起草聖旨的崔承綬打了個**迸裂。

    「救駕,,。」正在鐵了心跟群臣鬥氣的妥歡帖木兒被嚇得魂飛魄散,掙紮著就想往後宮逃,他的兩隻胳膊,卻分別握在賀唯一和月闊察兒手中,根本來不及抽出,帶著另外兩人踉踉蹌蹌,瞬間都摔成了滾地葫蘆。

    「救駕。」其他眾文官也被嚇了不輕,紛紛抱住自己的腦袋,叫嚷著朝牆根兒躲,武將們則低頭尋找合手的家什,準備與李思齊決死一搏。

    「都別誤會,末將是在替陛下治病。」李思齊對他們的反應不屑一顧,搶在當值眾怯薛衝進來之前,用金瓜狠狠地敲了一下殿柱,「鐺」的一聲,震得東暖閣頂瑟瑟土落,「陛下,右相,各位大人,末將彈劾崔太監勾結國師伽璘真,以妖術謀害皇上,請陛下准許末將與諸位大人一道斬殺奸僧,為陛下清理後宮。」

    註:更正,上節中,「二月初十,曹州知府趙良臣獻城於淮賊」,應該是「二月初十,袞州知府趙良臣獻城於淮賊」,寫錯了一個字,差了好幾百里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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