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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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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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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2: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椅子 (下)

    「鐺——!」餘音繞樑,定柱、汪家奴,以及正欲上前捨命保護妥歡帖木兒的其他文武官員人等愕然停住了腳步。

    的確,李思齊的舉動,嚴重冒犯了皇家天威。的確,李思齊這個新崛起的「義兵」統帥,當著一干老臣宿將的面兒,威脅了他們的皇帝。但是,誰也無法否認,此人是在救大夥的命。否則,只要崔承綬將聖旨草擬完畢,蓋上妥歡帖木兒的印,大夥再想做任何攔阻舉動,都已經來不及!

    「住手!賊子住手!陛下,末將在此——!」就在大夥呆呆發愣的時候,賀唯一的長子,虎賁怯薛萬戶也先都乎,領著一群怯薛蜂湧而入,大喊著要將李思齊拿下。

    「站住!誰叫你們進來的,全給我滾出去!」右相定柱咬牙跺腳,挺身上前,攔住一眾怯薛的去路。

    「出去,陛下發病了,剛才那是在喊太醫救命,不是召喚爾等!」素以忠直著稱的左相賀唯一,也鬆開妥歡帖木兒的手,快速從地上爬起來,衝著自家兒子也先都乎大聲呵斥。「出去,守好宮門。有右相大人,中書省、樞密院和監察院的諸位大人在,誰人謀害得了皇上?」

    「皇上病了,爾等帶著這麼多兵器衝進來,是想令皇上病上加病麼?」禿魯帖木兒、汪家奴、紐的該等一干文武,也紛紛挪動腳步,顫抖著在眾怯薛面前組成一道人牆。

    見到此景,即便再忠心耿耿的怯薛,也明白情況不可能是李思齊當眾謀刺妥歡帖木兒這麼簡單。紛紛停住腳步,遲疑著,迷惑著,不該知如何示好。

    脫歡鐵木日豈肯讓眾怯薛如此輕鬆地就被人打發走?趁著大夥不注意,猛地一下掙脫月闊察兒掌握,向前跑了幾步,高高地從群臣身後跳起來,叫著也先都乎的漢名大聲怒喝,「賀均,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將這群佞臣給朕趕出去?朕要傳位給太子,他們,他們竟然敢橫加阻撓!」(注1)

    「傳位?」也先都乎大吃一驚,隨即立刻明白了自己該如何選擇。先給左右兩側的副萬戶使了個眼色,然後躬下身,沉聲回應:「陛下,您病了。末將這就去給您請太醫。陛下稍安勿躁,右相和汪大人他們,俱對您忠心耿耿!!」

    說罷,將腰桿直起來,轉身便往外走。

    兩個怯薛親軍副萬戶和幾個千戶、百戶,也都是當朝權臣的嫡親子侄。從小目睹政治傾軋的血腥,他們豈能不知道,如果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回來即位,長輩們和自己會落個什麼下場?當即,也齊齊衝妥歡帖木兒拜了一拜,跟在也先都乎身後,鏗鏘出門。

    這下,妥歡帖木兒可徹底傻了眼。呆呆的望著李思齊和其手中正在滴血的金瓜,一步接一步,踉蹌著往後退。

    李思齊卻沒有繼續往前靠近,只是衝著他微微一笑,放下金瓜,再度躬身進諫,「陛下,末將彈劾崔太監勾結國師伽璘真,以妖術謀逆。請陛下准許末將與諸位大人一道斬殺奸僧,為陛下清理後宮。」

    「崔太監勾結伽璘真,以妖術謀逆。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月闊察兒迅速從地上站起,擋住妥歡帖木兒的退路。

    「崔太監勾結伽璘真,以妖術謀逆。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事到如今,定柱等文武重臣已經無路可走。也紛紛轉過身,齊齊地在妥歡帖木兒面前站成一整排。

    「你,你,你們.....」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瞬間變得比春末山溝裡的殘雪還要破敗。舉起右手食指,哆哆嗦嗦地指向眾人,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輩子防完了伯顏防脫脫,防完了脫脫防哈麻,防完了哈麻又警惕定柱,提心掉膽了數十年,就是為了避免臣子圖謀不軌。而到頭來,他還是沒能防住,自己變成了別人手中的一具傀儡。

    「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眾文武不敢抬起眼睛來與他的眼神接觸,回應的聲音卻愈發地整齊。

    崔太監被李思齊給打死在了!眾怯薛對他的屍體視而不見。眾文武異口同聲咬定了先前從東暖閣傳出去的求救聲,是皇帝陛下發病後的胡言亂語。如果自己再堅持傳位給太子,妥歡帖木兒不敢想像眾文武還要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

    硬頂不過就暫做退讓,然後重新尋找翻本的機會。這輩子,妥歡帖木兒積攢了足夠的跟臣子鬥爭經驗,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迅速做出決定,「眾卿不必如此!朕,朕剛才也是聽聞淮賊來勢洶洶,一時情急,所以才想讓太子回來替朕分擔些麻煩。既然眾位卿家都以為此刻不宜徵召太子回大都,朕就帶著爾等努力與淮賊周旋便是!唉,算了,今天的事情,朕的確是急暈了頭,考慮欠佳。崔承綬這廝,這廝也是,居然還想著渾水摸魚!唉,算了,念在他伺候了朕小半輩子的份上,朕,朕就替他求個人情,眾位卿家高抬貴手,別牽連他的家人了!」

    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有情有義。並且包含著如假包換的真誠。然而,定柱等人卻不肯見好就收,互相看了看,再度齊聲重複,「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

    崔承綬的事情好解決,他一個死掉的太監,哪怕是顛倒黑白,說他為了護駕而死,賜予他身後哀榮,都可以商量。但後宮裡藏著的那一大堆喇嘛,卻哪個都留不得。就是因為那些人,以「演蝶兒」這種淫術相授,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才會越來越昏庸糊塗。就是因為那些人在後宮當中,與皇帝一道日日淫樂,才令大元朝在民間有識之士眼裡,徹底變成了無可救藥腐屍。所以,妥歡帖木兒今天必須與過去一刀兩斷,必須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不會再想著偷懶傳位,否則,大夥絕不會跟他做任何妥協。

    「諸,諸位卿家.....」妥歡帖木兒冷得發抖,牙齒不斷上下相撞。演蝶兒秘法,是唯一可以令他暫時忘記國事家事,尋求片刻寧靜的手段。演蝶兒秘法,也是唯一可以令他品嚐到作為一個男人的滋味,而不是連敦倫都想著外戚會不會藉機擾亂朝綱的秘方。如今,群臣居然逼著他痛改前非,殺掉一統修煉的同伴,從此清心寡慾,那,那他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見妥歡帖木兒遲遲不肯點頭,李思齊彎下腰,再度撿起染血的金瓜。

    除了重複眾文武先前說過的請求,他沒再多增加一個字。但是他的動作,卻令妥歡帖木兒迅速恢復了理智。「准,准奏!」這位可憐的大元天子,一瞬間就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時,被燕帖木兒與皇太后兩個聯手囚禁在深宮裡的時光,慘白著臉,非常配合地答應。「朕,朕都准了。你們剛才說的,朕都准了!定柱,賀唯一,你們兩個立刻帶領怯薛搜索皇宮。凡,凡是穢亂後宮的妖僧,還有跟妖僧有牽連者,無論他們此時身在何處,一併交給丞相府處置!」

    「謝陛下!」定柱與賀唯一等人互相看了看,大聲答應。

    原來重病就得下猛藥!不約而同,眾人心裡如釋重負。令大元朝聲名掃地,令滿朝文武顏面無光的淫僧麻煩,就這樣快刀亂麻的解決了,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風浪。而在此之前,曾經有無數人因為直諫同樣的問題,被妥歡帖木兒在惱羞成怒的情況下,奪去官職,發配萬里!

    原來皇帝就是這種鳥玩意兒,欺軟怕硬,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出賣任何人!與其他眾文武大員的感覺不同,此時此刻,李思齊心裡頭,卻充滿了失望與不屑。

    他曾經是趙君用的得力部將,不看好自家主公的前程,又貪圖榮華富貴,才挾裹著趙君用花費重金打造的炮軍投奔了蒙元。初來乍到時,他也曾在心裡默默發過誓,要做一個忠臣良將,徹底洗脫以前「從賊」的污名。而隨著見識和閱歷的逐步增多,他卻越來越懷疑,當初自己所做的,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今天妥歡帖木兒的表現,讓他徹底找到了最終答案。狗屁個天地君親師,狗屁個天之驕子,這種既沒有擔當,又沒有膽氣的傢伙,怎麼配做皇帝。這麼混亂噁心,黑白不分的朝廷,怎麼配掌管萬里河山?

    但紅巾軍那邊,他卻再也回不了頭了。趙君用不值得他回頭,朱屠戶那邊又待豪傑過於苛刻。所以,他李思齊今後,也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大唐皇帝姓李,西夏黨項天子也姓李。這一刻,李思齊發現自己與那把椅子近在咫尺。

    注1:賀唯一,漢人,其父親為賀勝,捲入政治紛爭被冤殺。蒙元泰定帝即位後,給他父親平反,並且厚賜之。賀唯一長大後,學業有成,做事幹練,被賜姓孛兒只斤,改為蒙古籍,名太平。其子賀均,蒙古名也先都乎。正史中,賀唯一被太子愛猷識理達臘逼得自殺,也先都乎被杖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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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2: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奇謀 (上)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後,便如同坐在了全天下人頭頂,出口成憲,莫敢不從。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後,便可以追封三代,讓死去的親人和活著的親人都風光無兩,滿臉歡欣。讓所有仇家和曾經白眼相看的人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後,便富有四海,全天下的女人都爭相投懷送抱。後宮裡頭哪怕已經有佳麗三千,還會有第三千零一個女人哭著喊著想進來,哭著喊著想要爭床.....

    那把椅子.....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從大都直到永昌,這一刻,不光李思齊一個人心動。

    汴梁,延福宮,宋王韓林兒倒背著手站在屋子的北牆下,對著一張巨大的輿圖沉吟不已。

    輿圖上,南北各有一條粗大的紅線,耀眼奪目。

    自打杜遵道葬身火海之後,他就再也沒過問過大宋國的任何軍務和政務。也很少外出走動,給留守汴梁的文武官員增添麻煩。然而,這並不妨礙外邊的各種消息,通過明裡暗裡的途徑,快速傳進延福宮裡來。並且被他非常仔細地彙總、歸納,分門別類,或書寫於紙張,或標記於地圖。

    對此,劉福通似乎也不打算多加干涉。在他眼裡,無論如何韓林兒都是老搭檔韓山童的唯一兒子,無論如何都是大傢伙名義上的共主。先前雖然曾經在杜遵道的慫恿下,做過一些錯事。但畢竟其年紀尚幼,尚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如果他肯靜下心來,仔細琢磨世間風雲變幻,而不是不懂裝懂胡亂發號施令的話,也並非一件壞事。至少,將來萬一真的需要他出來充充場面,他不至於太茫然無措。

    於是乎,韓林兒的兩腳不出門,亦能瞭解關心天下大事。知道外邊正在,和已經發生了什麼。並且心裡每每會形成自己獨到的見解。這些見解他不時地會乖巧地拿出一部分來,寫成書信,匯報給遠在秭歸指揮作戰的劉福通看。就像晚輩向長輩虛心求教一般,懇請劉福通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給與指點。有些想法,他卻非常仔細地藏在了內心深處,如同睡蓮種子一般,讓他們在黑暗中偷偷地生根,發芽,成長,壯大。

    他今天準備跟提筆劉福通探討的,是開春之後的時局。因為從沒有任何一年,外邊的變化會如此之快,如此之令人目不暇給。

    天氣轉暖之後,非但朱重九一家在黃河北岸攻城略地,勢如破竹,打得沿途蒙元兵馬潰不成軍。與此同時,被困在藩籬中多年的朱重八也終於一飛沖霄,藉著答矢八都魯父子圖謀割據四川,無暇分身的當口,猛地來了一個大掉頭,揮師橫插湖廣。如今,湖廣行省中最為富庶的湖南道,半數州縣已經落入其手,廣西兩江道各地,也有無數地方豪強舉起義旗,與其遙相呼應。

    再加上此人去年拿下的龍、瑞、元、吉數州,即便按照出兵前的承諾,分出一部分土地給趙普勝做酬勞,韓林兒經過計算之後也可以得知,如今朱重八在江南的地盤,已經遠遠超過了江北。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在淮安軍打到大都之前,朱重八將徹底拿下了湖南和廣西兩江。而到那時,他就徹底在江南站穩的腳跟。哪怕把留在江北的老巢盡數丟給淮楊或者汴梁,也照舊能跟另外兩家鼎足而三。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經歷了幼年時的東躲西藏,又親眼目睹了杜遵道如何被圖謀劉福通,如何被後者辣手血洗的韓林兒,才不會天真地認為朱屠戶和朱乞丐兩個,會將各自捨命才打下來的地盤拱手送給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共主。那是白日做夢,而他韓林兒在夜裡睡覺時,也早已習慣始終睜著一隻眼。

    在他始終睜著的那一隻眼睛裡,韓林兒已經看到了,天下即將一分為三。朱重九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劉福通以他韓林兒的名義,越俎代庖加封為吳王。朱重八席捲湖南之後,少不得就會圖謀西蜀。剩下的那一隻鼎足,當就是還打著正朔旗號的大宋。

    除了國號與歷史上已經發生的事情對不上之外,其他,基本沒太多差別,一樣是天子被囚禁於深宮,一樣是丞相獨攬大權,百官平素只需要聽從丞相命令,眼里根本看不到天子正在蒙受恥辱和苦難!

    「不對,還有實力和地盤!」猛然間咧了一下嘴,韓林兒的笑容好生酣暢。歷史上奸相曹操,所掌控的實力始終高出劉備和孫權一大截。所以蜀國和吳國聯合起來,也只能保證不被曹操蕩平,卻沒什麼實力打著「解救天子」旗號,向曹賊發起進攻。而這個時代,情況卻略有不同。淮揚的實力,遠在汴梁之上。朱重八的本錢,也與劉福通那老賊難分伯仲!甚至,還力壓此人一頭。

    眼下輿圖上標記,已經清晰地證明了這一切。與淮安軍、和州軍兩家的輝煌戰績相比,劉福通老賊所掌控的汴梁軍,最近的表現就非常乏善可陳。開春後,除了他劉福通自己又率部拿下了歸州和巴東,小有斬獲之外,其他各路大軍,居然都沒能建立尺寸之功。

    特別是當初被老賊寄予厚望的安西軍,總計超過十萬餘精銳士卒,還攜帶著上百門火炮,順利拿下了天險潼關,卻在距離長安近在咫尺的渭南陷入「泥沼」,寸步難行。張良弼、李貼木兒、拜貼木兒,還有許多以前大夥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蒙元將領,一個個都變得忠勇無比,如同發了瘋的野狗般,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圍著關鐸和沙劉二兩人統帥的安西軍猛撲狠咬。

    據眼下汴梁城內暗中傳播的消息,就在正月初十到正月底這短短二十天內,安西軍就斬殺了敵軍三萬四千餘人。被擊潰、打傷的敵軍,還要兩倍於這個數字。而敵軍卻依舊捨生忘死地衝過來,彷彿要拿人血,將安西軍活活吞沒。古語云,殺敵三千自損八百.....

    安西軍所付出的代價,也非常慘重。出征時的十萬大軍,如今已經不足九萬。因為長期頻繁使用,而又沒有足夠的工匠在陣前維護,火炮也損失了上百門。此外,彈藥、糧草、羽箭、各類兵器的消耗,更是如同一座大山般,壓在汴梁城那原本就不十分充裕的國庫上。令留守汴梁,負責替各路大軍督辦糧草輜重的盛文郁,幾乎一夜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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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3: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奇謀(中)

    「活該!」想到盛文郁那滿頭白髮,韓林兒心中就湧起一股難以掩飾的快意,當年若不是此人與劉福通威逼利誘,勾結趙君用、羅文素等人害死了左相杜遵道,自己這個宋王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種孤家寡人的地步。

    當然,那杜遵道也未必是社麼好鳥,當初打的也跟劉福通一樣的主意,挾天子以令諸侯,可杜遵道畢竟是個文官,想要讓武夫們都聽從命令,就離不開自己這個宋主的支持,而只要雙方能討價還價,韓林兒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按照娘親當初所教的,在朝堂上慢慢扶植起一批真正忠義之士,一步步將權柄收回自己手中。

    可惜杜遵道卻功虧一簣,可恨那劉福通老奸巨猾,居然假裝被洪水擋住去路,將兵營紮在了百里之外,暗地裡卻偷偷率領大軍殺回了汴梁。

    為了不激起兵變,韓林兒只好捏著鼻子承認了劉福通等人是奉旨鋤奸,將杜遵道及其若干死黨殺了個血流成河,從那之後,他發現自己這個宋王也成了延福宮中的囚徒,政令再也難出宮牆半步,除了吃穿用度比殺人重犯稍好一點之外,活動範圍稍大一些之外,其他沒什麼兩樣。

    「不,孤絕不讓你們如意,你們讓孤不開心,孤就讓你們所有人都不開心,大不了,大夥一起完蛋。」想到劉福通那句「外邊的事情你不要管,只管好好讀書。」,韓林兒忍不住再度詛咒出聲。

    帝王是龍,把一條真龍囚禁在雕樑畫棟構築的牢獄裡,還不如直接殺了他,至少,後者不會讓他感到恥辱,為了洗刷這種恥辱,韓林兒幾乎每天都在絞盡腦汁,但是,他卻每每悲哀的發現,自己破籠而出的希望非常渺茫。

    汴梁紅巾軍中,幾乎都是劉福通一手提拔起來的部將,皇宮內外,也到處都是劉某人的心腹和眼線,有時候韓林兒甚至絕望地發現,劉福通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毒死自己,恐怕就是因為顧忌到朱屠戶的反應,否則,自己和娘親恐怕早已化作了兩堆黃土。

    在杜遵道被誅殺的那幾天,他聽從娘親韓氏的建議,趁著汴梁城內一片混亂的當口,果斷派人去加封了朱屠戶為吳王,並且逼著劉福通捏著鼻子將此事給認了下來,雖然有消息說,朱屠戶根本就對吳王這個封號不感興趣,,三次全都將詔書封還,但有他在旁邊虎視眈眈,劉福通就很難大逆不道地做出殺君之舉,否則,那朱屠戶打著給宋王報仇的旗號振臂一呼,劉某人肯定死無葬身之地之地。

    全天下的凡是長者眼睛的人都知道,除了資歷不如劉福通之外,朱屠戶在其他各方面都比劉某人強出太多,眼下淮安軍和汴梁軍各自在戰場上的建樹,便是明證,雙方如果真的兵戎相見,恐怕不出三個月,劉某人的腦袋就得掛在城門口兒,那將是何等令人快意的場景~不用親眼去看,在心裡想一想,都會令人興奮得渾身顫抖。

    「孤一定會看到那一天,孤一定。」顫抖著身軀,臉孔對著巨大的輿圖,韓林兒悄悄地握緊拳頭,熱淚盈眶。

    龍有逆鱗,觸之則流血千里,他自己如今的模樣豈止是被揭了逆鱗,說是被剝皮抽筋都不為過。

    「我兒又在跟誰生氣呢,。」忽然,一聲溫柔的詢問從背後傳來,嚇得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差點兒沒當場暈倒。

    帶著幾分羞怒回頭,入眼的,卻是自家娘親楊氏那慈愛的笑臉,已經不再像幾年前那樣瘦削,眉梢鬢角間,也多了許多雍容華貴之氣,只是那略顯凌厲的眼神,卻時刻提醒著別人,她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女子。

    「娘,您怎麼來了。」對著自己的親生母親,韓林當然發作不得,咬了咬牙,帶著幾分嗔怪詢問,「這天氣忽冷忽熱的,您看您,非要跑這麼老遠,萬一被風吹到,讓孩兒該如何才能心安。」

    「你這孩子,心眼子居然用到我身上了。」楊氏伸出一根手指,愛憐地點了一下韓林兒的額頭,「不用擔心為娘,當年躲在黃河邊上的時候,冬天連件皮袍子都不敢穿,你娘我也沒凍出病來,如今又是水爐子,又是錦衣貂裘,怎麼可能就病了。」

    「孩兒,孩兒這,這不是關心娘麼。」韓林兒一邊躲閃,一邊用目光朝自家娘親身後掃視。

    他的身體還沒發育完全,因此花費了許多力氣,才勉強令自己的目光不被母親的肩膀擋死,透過碎花玻璃窗,他看見殿門口堵著一群粗手大腳的女人,而劉福通給自己四處蒐羅來的太監和宮女,此刻卻不知道跑去了何處,連一頭小魚小蝦都看不見。

    「不用找了,都被為娘打發掉了,他們這些人,沒你想得那般難對付。」見到自家兒子這幅草木皆兵的模樣,楊氏忍不住又低聲嘆氣,「要麼是活不下去才淨身入宮的苦命男人,要麼是無家可歸的孤女,對誰都不可能太忠心,你平素多給他們一些賞賜,他們自然就會給你行個方便,而別人,怎麼也不能天天都睜著眼睛盯著延福宮這邊。」

    姜,終究還是老的辣,韓林兒聞聽此言,頓時心緒大定,抬起手,訕笑著搔自家頭皮,「那是,那是,娘親教訓的是,今後孩兒肯定會對他們好一些,這延福宮裡頭什麼都缺,就是不怎麼缺錢。」

    「是他們不想做得太絕,畢竟,有你在,他們才好應付別人。」又輕輕嘆了一口氣,楊氏緩緩補充,「而萬一咱們娘倆不在了,對他們來說未必是好事兒。」

    「孩兒明白。」韓林兒非常認真地回應,剛才,他也想清楚了這一點,只要自己活著,凡是紅巾出身的諸侯,就誰也不好意思率先稱帝,劉福通就可以繼續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如果哪天自己死了,諸侯們就會紛紛面南背北,光憑著汴梁紅軍的實力,劉福通根本無法壓制住任何人。

    「所以,我兒要把握尺度,有些事情其實不是不能做,只是不要做在明處。」楊氏欣慰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補充,「你別以為劉福通看不出來你恨他,那是明擺著的事情,他不用看也知道咱們娘倆早已恨之入骨,你表面上再示弱,再裝不通事務,他也不會放棄對你的提防,而只要你不明著對付他,不讓任何把柄落在他手裡,無論你做錯了什麼,他也都不能對你太差,否則,等於授人以柄,我兒,這裡邊的道理和分寸,你可能弄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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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奇謀 (下)

    「娘親說得極是!孩兒以後肯定記在心裡頭!」韓林兒的眉頭以別人難以察覺的幅度跳了跳,笑嘻嘻地回應。

    正是逆反心理最強的年紀,他自視甚高,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任何提議,哪怕對方是自己的親娘。

    況且什麼事情說得都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眼下要人沒人,要權沒權,甚至連外出踏青,都得提前好幾天跟盛文郁去請求。這種情況下您叫我把握尺度做事,除了每天對著輿圖發呆之外,我還能把握住些什麼?

    「我兒,別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也別想得過於簡單!」正所謂知子莫如母,楊氏不用細看,就猜到韓林兒在敷衍自己。搖搖頭,帶著幾分溺愛補充,「眼下咱們母子手中雖然無兵無將,可畢竟紅巾軍是你阿爺一手拉起來的。這首義之功,誰也搶不走。而挾天子以令諸侯,終究要有天子可挾。莫說這汴梁城裡的人離不開你,更遠的地方那些人,也巴不得將你搶到手。你甚至都不需要什麼衣帶詔,只給出一些明顯的暗示就好!」

    「暗示,給誰?」韓林兒被關在深宮中百無聊賴,平素沒少看市面上流傳的各類話本。而根據《三國志》創作的一系列故事,留給他的印象尤其深刻。因此聽見楊氏開了個衣帶詔的頭,眼神瞬間就開始閃閃發亮。(注1)

    「娘親聽說,朱總管素有仁義之名!」楊氏迅速四下看了看,用極低的聲音提醒。「他在最近這半年多來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無論實力還是地盤,早就壓過劉丞相不止一頭....」

    「那朱屠戶只可用作名義上的強援,不能指望更多。這不是娘親您當年告誡我的麼?怎麼您這麼快就忘了?!」韓林兒聽得滿頭霧水,梗著脖子回應。

    「誰跟你說是朱屠戶了?」楊氏杏眼圓睜,竟然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你這孩子,性子一點都不沉穩。為娘我說的是和州大總管,朱重八。鳳陽和尚朱重八,不是那個無法無天的朱重九。幾年前他雖然不起眼兒,如今卻已經拿下了半個江西行省和小半個湖南道!」(注2)

    就在半刻鐘之前,韓林兒曾經還親手勾勒過朱重八的勢力範圍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此人。頓時身體微微晃了晃,略帶些驚詫地說道:「娘親居然也注意到了朱重八?可是,可是他跟孩兒素無往來,那個和州大總管的位置,也是劉丞相假借孩兒之手封的。孩兒忽然向他示好,他怎麼可能會接受?到頭來,恐怕又跟上次一樣,落下個熱臉貼別人冷屁股!」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調已經變得有些惱怒。當初他頂著觸怒劉福通的風險賜予朱屠戶王爵,按道理,對方應該有所表示才對。哪怕是送一份厚禮回來,也足以證明此人心中還有自己這個宋王。然而,那朱屠戶卻根本沒接他的詔書,哪怕後來默認了吳王的封號,也僅僅限於口頭上。在對內外頒發文告時,落款卻依舊是淮揚大總管朱,根本不願與延福宮這邊多牽扯上分毫。

    所以朱屠戶只能用來威懾劉福通,令後者心存忌憚,不敢公然篡位。真正想要讓朱屠戶過汴梁來救駕,韓林兒自己都知道沒指望。如今又崛起了一個關係更遠的朱重八,他真不知道自家娘親怎麼就相信,此人會對宋室忠心耿耿?

    「朱重八以忠孝治國,以宋儒理學號令天下。」楊氏早就料到兒子不會輕易聽自己的安排,搖了搖頭,繼續低聲補充。「而他的忠孝,肯定不是針對大元。無論當初誰封的他做和州大總管,你都是他的君。他欲繼續打著忠孝這塊牌匾吸引天下讀書人和英雄豪傑,就不能公然把你不當回事兒。以上這些只是其一....」

    「其二.....」緩緩向前走了半步,她俯視著自家兒子的面孔。兒子已經開始長鬍鬚了,雖然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軟毛。但總有一天,他會長出五縷長髯,就像他父親當年一樣英俊倜儻。「其二,他武力不如朱重九,資歷不如劉福通,想要跟這兩個人爭天下,就必須另闢蹊徑。而我兒如果垂青於他,無異於在他瞌睡時給他送枕頭!」

    「這,這,道理當然是這麼個道理。可,可我怎麼才能讓他知道我垂青與他?我,我現在身邊根本沒有可用之人!」韓林兒聽得心花怒發,卻依舊無法鬆開眉頭。

    傳衣帶詔,總得有個不怕死的皇親國戚董承。而自己和娘親相依為命,一舉一動都在盛文郁的監視之下,怎麼可能聯繫得上遠在湖南道的朱重八?

    「我兒不用送衣帶詔,那是最笨的辦法。那朱重八如今的地盤和實力,一個小小的和州總管,怎麼配得上他?我兒只要找個人多的場合,直接跟盛文郁說,朱重八的官太小了,與他的功勞不相稱,需要封王。無論盛文郁答應還是把你的話當作耳旁風,早晚你的話都會傳到朱重八耳朵裡頭!」

    「這.....」韓林兒有些底兒虛。這會兒不是杜遵道剛剛被幹掉那會兒,劉福通等人急需安撫人心,所以才被自己趁機要挾了一把。這會兒,劉福通將汴梁經營得如鐵桶一般,自己不主動惹事兒,還被當囚犯來看待。如果公開了展示了不安分的內心,恐怕......

    「娘說過,分寸。只要分寸把握住,他不敢拿你怎麼樣!」楊氏輕輕嘆了口氣,心中隱隱有些失望。「娘可以保證,他不敢對咱們母子更過分。你只需要按照娘說的試試,成不成就這一回。況且,眼下這大都城內,也未必所有人都跟劉福通一條心!」

    「這.....」韓林兒依舊舉棋不定。畢竟,他的年紀還小,雖然逆反心理重了些,對成年長輩,特別是敢打自己屁股的成年長輩,心中依舊積存著很濃的畏懼感。

    「啟稟殿下,趙平章凱旋而歸,與樞密院彭知事聯袂前來向殿下獻捷。盛平章請殿下移駕前殿,褒獎有功將士!」正猶豫不決之時,門外匆匆跑進來一名太監,啞著嗓子匯報!

    注1:三國演義作者為羅貫中,但在羅貫中之前,已經有許多段子和摺子戲在民間廣為流傳。劉關張,以及曹操、孫權等人的形象,也基本固定了下來。

    注2:元代湖南沒有單獨建省,湖南道只是湖廣行省的一部分。湖廣行省則涵蓋了現在的廣西、湖南和大部分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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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3: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君與臣 (上)

    剎那間,韓林兒又驚又喜,看向自己娘親的目光裡寫滿了崇拜。

    趙君用是宋國的平章政事,職位與盛文郁齊平。然而,他這個平章政事手裡卻握著將近兩萬大軍,武器、防具和訓練都與淮安軍差不多。除非劉福通從前線星夜回師,否則,整個汴梁紅巾當中,無人是他的敵手!

    「我兒當沐浴更衣,以敬凱旋而歸的忠臣良將!」楊氏微微一笑,目光和臉色愈發慈愛有加。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機會,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也沒想到將機會主動送上門來的人會是趙君用。「有請柳公公先去回覆盛平章,請各位大人稍等片刻,就說宋王沐浴更衣之後,就會移駕前殿!」

    後半句話,她是對前來匯報的太監頭目柳三兒說的,頓時,令此人臉色就像開了染坊一般,五顏六色變換不停。

    「來人,伺候孤沐浴更衣!」韓林兒心中大樂,將袍袖用力一甩,學著戲台上看到的帝王模樣,拖著長聲吩咐,壓根兒不想給柳公公任何勸阻之機。

    他是故意在折對方面子,因為平素姓柳的總仗著是劉福通的親信,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指手畫腳。而現在,趙君用回來了,他就不用再懼怕此人了。正如他的娘親楊氏所說,無論誰想挾天子而令諸侯,總得先把母子兩個給搶過去。而母子兩個,則恰好可以利用群雄這種心理,來一個奇貨可居。

    「老奴,老奴遵命!」柳公公氣得渾身發抖,卻不得不彎腰下去,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

    帶著七分羞惱,三分不甘,他大步返回到前殿,將韓林兒需要先沐浴更衣以示敬重的意思,向盛文郁和趙君用、彭大轉達,眾人聽了,自然是有人歡笑有人愁。然而,無論是開心也罷,焦慮也罷,這當口,卻誰都不能把衝突擺到桌面兒上來。

    趙君用的尺度把握的非常妙,帶著有功將士返回汴梁向韓林兒獻捷,是作為臣子應盡的本分。盛文郁即便再不願意,也不能對此橫加阻攔,寒了將士們的心。而僅僅是為了跟韓林兒見一面,盛文郁也不能就此跟趙君用翻臉,更不可能在這個當口上,慫恿劉福通趕緊回師,跟趙、彭等人兵戎相見。

    只是,趙君用獻捷之後。韓林兒母子就再度從深宮走上了金殿。沒人再能假裝她們娘倆不存在,也無法再忽略他們娘倆發出的聲音,哪怕她們娘倆是故意捅自己人刀子!

    一招,只是一招,劉福通在杜遵道死後辛苦給延福宮編織起來的樊籠,就被趙某人捅了個巨大的窟窿。偏偏他本人從中並沒有獲取太多的好處,平白令韓林兒母子再度成為汴梁紅巾的擎肘。

    當即,眾人各懷心事,按文武之別分列在正殿兩旁,靜靜等待。而那韓林兒擺足了一國之君的譜後,也懂得見好就收。不一會兒,就穿著最正式的袍服從深宮匆匆而出。遠遠地看到了趙君用,立刻加快了走路速度,幾乎小跑一般從丹陛上直衝而下,對著一眾遠道來歸的武將們長揖及地,口稱:「眾位叔父,你們可算都平安回來了。小侄在宮裡,日日都在焚香禱告,替叔叔們對天祈福。就盼著咱們叔侄再度重逢的這一刻!」

    「殿下折殺我等!」明知道韓林兒純粹在做戲,趙君用和彭大等徐州系武將,卻非常配合。一邊躬身行禮,一邊大聲報告,「臣等奉命奉命出鎮陳留,牽制元軍。前日冒險過河一戰,將駐紮於蘭陽的蒙元十萬精銳盡數全殲。如今,從儀封到陽武,已無半個敵軍。下一步該如何打算,還請主公速做定奪!」

    說罷,彎下要去,將預先擺在地上的箱子打開,露出數枚金印,和幾個血跡斑斑的頭顱!

    「啊——!」饒是自以為膽大,韓林兒也被人頭的猙獰模樣嚇了一大跳。旋即,心中的恐慌就變成了狂喜。「當,當然是趁勢北伐了。還,還等什麼?!趙叔父,你身為大宋國的平章政事,原本就有調動兵馬之權。彭叔父又貴為樞密院知事,當然可自行決定戰守。有這麼好的機會,二位自行把握便是,又何必披星戴月折返回來?!」

    「殿下慎言!」雖然被人頭上的血腥氣暈得直作嘔,盛文郁依舊強忍著胸腹的翻滾,大聲進諫。「濮州早在半個多月之前,就已經被朱總管攻克。大名路治下各州縣的元軍,也早已經成為驚弓之鳥。趙平章若是連招呼都不打,就貿然揮師北進。破元軍可能是易如反掌,但萬一跟淮安軍起了誤會,就得不償失了!」

    這番話,雖然有些不給韓林兒面子,卻可謂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淮安軍在運河兩岸勢如破竹,打得各路元軍丟盔卸甲。凡是被他們留在身後的,肯定都是些對北伐大軍根本構不成威脅的小股地方武裝。無論數量和戰鬥力,都不值得一提。而趙君用所謂的大捷,不過是跟在淮安軍身後撿了些殘羹冷炙而已,根本不可能打敗了一支生力軍,更不可能殲敵數量高達十萬。

    此外,淮安軍北伐之時,並沒有邀請汴梁方面出兵相助。趙君用與朱重八兩人之間,先前又積累下了許多私怨。如果此刻貿然准許趙君用也揮師北伐,誰能保證,他是去助淮安軍一臂之力去了,還是專程去拖淮安軍的後腿?萬一惹惱了朱屠戶,一個巴掌拍下來,趙君用自己死不足惜,汴梁與淮揚方面,今後又如何相處?

    這些問題都很簡單,也非常直觀,韓林兒只要稍稍動動心思,就不可能發現不了。然而,盛文郁卻太過高估計了自家這位少主的智力,也太過高估了趙君用等人的胸懷。他的話音剛落,周圍就響起了一片駁斥之聲。

    「盛平章此言何意?淮安軍,難道早已獨立於紅巾之外了麼?還是盛平章得到了什麼消息,可以證實朱總管對孤有不臣之心?」韓林兒做滿臉驚詫狀,明知故問。

    「盛平章言重了!」趙君用撇撇嘴,冷笑寫了滿臉,「趙某與朱總管同為主公殿下之臣,趙某做什麼,當然是先向主公請示,又何須處處都躲著他這個左相。況且北伐大都,驅逐韃虜,乃天下豪傑的夙願。誰又敢公開宣佈,只准他淮安軍一家出兵,其他英雄都必須做壁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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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4: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 君與臣 (下)

    「你......」饒是盛文郁平素足智多謀,此時此刻,卻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君用今天一直在賭,先是仗著陳留距離汴梁近,賭劉福通不能因為他主動向韓林兒「獻捷」這麼一點兒小事兒,就千里回師。眼下,他又開始賭朱屠戶做事有底限,會看在韃虜未滅的情況下,不肯與他兵戎相見。至於此舉對北伐大局的影響,給汴梁紅巾帶來的無窮後患,則一概不在其考慮範圍之內!

    「末將讀書少,但也聽說過當年六國豪傑聯手滅秦的故事。殿下不妨下一道詔令,請全天下的英雄們一道起兵北上,先破大都者,則以大都或冀寧封之。如此,群雄必然個個用命,韃虜北竄指日可待!」唯恐盛文郁不會被當場氣死,樞密院副知事彭大也站出來,文縐縐地背誦預先準備好的說辭!

    「善,此計甚善!」韓林兒聞聽,興奮差點兒跳起來。當場,將頭扭向桌案,準備跑過去書寫手諭。雙腿剛剛邁開了幾步,紗簾後,卻隱隱傳來了一記非常清脆的環珮撞擊聲,「叮——!」

    韓林兒臉色瞬間就是一變,然後訕笑著搖頭,「然劉丞相如今遠在秭歸,朱重八和彭丞相也忙著在江南與韃子廝殺,無暇抽身北顧。孤,孤,唉,孤如果現在就下詔,未免有點兒對他們不住!」

    他的確急於執掌大權,也的確缺乏作為一代雄主的閱歷和見識,但是,他這些年讀過的書卻不算少。被自家娘親用環珮聲兜頭潑了一瓢冷水,立刻就想起了當年楚懷王的下場。

    沒錯,楚懷王那道先入咸陽者封王的旨意,的確極大鼓舞了三軍的士氣,並且以劉邦為棋子,狠狠地打擊了項羽的囂張氣焰。然而,楚懷王最後卻死在了項羽手中,先前所有努力都白白便宜了劉邦這粒棋子。

    如今,朱重九實力強悍,不亞於當年的楚霸王項羽。而趙君用的奸詐與無恥,也直追摺子戲裡的劉三兒!想要不重蹈楚懷王覆轍,他必須小心走好腳下的每一步。

    凡事要把握尺度,這是他娘親剛剛給他的忠告。想與趙君用互相利用可以,想借趙君用的勢來對付劉福通也沒錯。甚至通過大力扶植趙君用,以牽制朱重九,都在帝王之術許可範圍之內。然而,如果玩火玩得太狠,不小心惹得劉福通或者其他人鋌而走險,就得不償失了。畢竟,母子兩個除了佔據了大義的名分之外,如今手裡並沒來得及掌握一兵一卒。真正把別人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弄不好結果就是玉石俱焚。

    「不如這樣.....」顧忌到個人安危,韓林兒笑著補充,「反正諸位叔父今天都在,不妨跟盛平章商量出一條北伐路線來。儘量避開淮安軍,以免跟在朱總管身後白跑。至於詔書,孤現在先不下。等驅逐了韃虜之後,再論功行賞便是。反正只要趙叔父和彭叔父的功勞無可辯駁,屆時,孤又怎麼會吝嗇幾個王爵?!」

    『這該死的女人,光想佔便宜就不肯吃虧!』趙君用聞聽,笑容立刻就僵在了臉上。本打算藉著韓林兒的勢,尾隨朱屠戶身後撿現成便宜。一方面可以分得直搗黃龍的奇功,另外一方面,也可以不費絲毫力氣就在黃河以北搶到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從此徹底虎入深山。卻沒想到,眼看著謀劃就要得手,那個姓楊的女人卻突然跳出來攪了局!

    『這小子倒也不是傻的無可救藥!』原本已經絕望的盛文郁在一旁聽了,臉上卻又瞬間恢復了幾絲生機。既然北伐路線要跟自己商量著來,那就讓趙君用和彭大兩個向西出潞州,直撲冀寧去對付察罕帖木兒便是。反正姓趙的自己說不願做壁上觀,那他剛好可以牽制住蒙元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的力量,使得後者再也不可能趕去援救大都。

    唯獨直心腸的彭大,事先找趙君用準備的台詞中,根本沒有眼下這種場景。故而皺了皺眉頭,非常實在地說道:「為什麼還要商量另外一條路線?跟朱兄弟齊頭並進,或者幫他收拾一些沿途的雜碎,不是挺好麼?我估計狗皇帝不狠狠跟朱兄弟打上一場,肯定捨不得放棄大都。而兩軍決戰之時,我和趙平章忽然帶著人馬從側翼殺出,肯定能殺狗皇帝一個措手不及!」

    『誰知道你們那時候會幫哪邊?』盛文郁笑了笑,在心中偷偷地嘀咕。無論為公還是為私,他都據對不會贊成讓趙君用的兵馬與淮安軍靠得太近。一則那起不到任何牽制元軍的作用,二來,有趙君用跟在身後,徐達肯定也不敢放心大膽地向前推進,等同於趙、彭兩個變相幫助了蒙元。

    「行軍打仗之事,孤一竅不通。兩位叔叔儘管跟盛平章商量。反正他平素就負責糧草輜重,而兩位叔叔,一個身為平章政事,一個身為樞密院知事,剛好可以與盛平章一道做出決定!」見趙君用和盛文郁兩人都不肯說話,韓林兒也沒心思聽彭大這個莽夫瞎攪合,只好硬著頭皮補充。

    按照「大宋」的朝廷架構,中書省和樞密院、御史台三家主事官員湊在一起,就有權決定大部分軍務和政務。而御史台的文官通常都是擺設,左右丞相都在外之時,中書省則由平章政事負責,樞密院的權力則歸屬於知樞密院事。盛文郁、趙君用兩人都是平章,彭大偏偏頂著一個知樞密院事頭銜....

    「嗯,也罷!只是盛平章對軍務恐怕並不太熟悉,而微臣和彭知事兩個的想法,他又未必肯贊同!」趙君用無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

    「盛某雖然不才,卻多少也讀過一些兵書。況且,留守汴梁的諸位將軍裡頭,未必個個都不通軍務!」盛文郁立刻豎起眼睛,不卑不亢地回敬。

    「是麼?趙某卻沒看出來,汴梁城裡藏龍臥虎!」趙君用眉頭倒豎,非常不客氣地譏諷。

    「藏龍臥虎未必,勉強不全是瞎子而已!」光鬥嘴,盛文郁可不怕任何人。聳聳肩,冷笑著撇嘴。

    「兩位叔父不要做意氣之爭!」眼看著二人又要吵起來,韓林兒只好再度插嘴,「其實秭歸距離這裡也沒多遠。兩位如果意見不能折衷,直接派信使報告給劉丞相定奪即可。往返一趟,頂多是十來天的事情。而北伐的糧草輜重,也需要花上些時日準備!」

    『小王八蛋,撿著便宜賣乖!』趙君用氣得牙根兒都癢癢,狠狠看了韓林兒一眼,大聲說道:「糧草輜重就算了,趙某原本也沒指望盛平章幫忙籌備。倒是出兵日期,不能一拖再拖!」

    雙方意見不統一時,去請示劉福通,那不等於自掘墳墓麼?眼睜睜地看著一支強軍就要自立門戶,劉福通怎麼可能會給大夥好臉色看?肯不暗中拆台,已經算是心胸寬闊了。弄不好,立刻趕回來親自出手阻止都有可能。

    「北方有幾戶義民,正翹首,翹首以盼王師。糧草,糧草輜重,他們答應代為籌措!」彭大也不想讓劉福通插手,向前跨了半步,甕聲甕氣地幫腔。

    「孤不懂,真的不懂,三位叔父就自行商量便是!孤,孤家在這裡恭候最終結果。」韓林兒對他滿臉橫肉的模樣有些忌憚,向後退開兩步,強笑著做出決斷。

    這下,趙君用和盛文郁兩個都再無話說,雙雙躬身領命。隨即,又當著韓林兒的面兒約好了商量軍務的具體時間,然後各自告退。

    作為一個「禮賢下士」的明主,韓林兒自然要親自將眾人送出宮門。待目送眾人陸續上了馬車,轉過頭的瞬間,他的雙腿卻明顯地踉蹌了一下,差點兒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殿下當心!」親眼目睹了整個交鋒過程的太監總管柳三,一個箭步躥上前,伸手攙扶。韓林兒卻警惕地將其一把推開,大笑著說道:「無妨,無妨,路有些滑,孤沒站穩。哈哈,主要是見到趙叔父和彭叔父他們凱旋而歸,孤太開心了。孤今天真的太開心了!」

    「老奴送殿下回寢宮!」太監總管柳三垂下眼皮,儘量讓自己嘴巴裡說出來的話語不帶任何感情。

    今天的事情,表面上看起來,韓林兒母子是佔了個大便宜。平白利用了趙君用,卻沒付出任何實際代價。但以早年間伺候那些蒙古王爺的經驗,柳三卻深深地感到了這對母子的愚蠢。擺脫了劉福通的控制,看似他距離真正的帝王又近了一大步。事實上,卻是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只等著閻羅王派鬼差前來勾魂!

    「嘿,皇家麼?蒙古人漢人還不都一個德行!」抬眼看了韓林兒早已濕透了的脊背,老太監悄悄地搖頭。

    他有些可憐韓林兒,但是他不準備做任何提醒。不光是為了討好劉福通,而是,對他來這種人說,反正都是當太監,伺候哪個主子,其實並沒啥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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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4: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後路 (上)

    「天下未定,就已經君臣相疑。保這樣一個刻薄的小子做皇帝,即便事成,盛某恐怕也得落個鳥盡弓藏的下場!」與柳老太監此刻的想法截然不同,大**章政事盛文郁在被趙君用和韓林兒母子折騰了大半天之後,卻是心灰意冷。

    他是一個很有血性的讀書人。當年之所以冒著掉腦袋的風險陪著韓山童、劉福通等人扯起義旗,一則是為了給天下萬民謀條生路,二來卻是對自家前途徹底絕望。而隨著這麼多年的風吹雨打,當年的豪情壯志大部分已經被血水給沖走,剩下的,只有對命運的深深不甘。

    他不是太監,也從沒打算過為奴為婢。所以對他來說,保一個「有道明君」至關重要。選擇對了,非但自己可以名標凌煙,子孫數代都能跟著錦衣玉食。而選擇錯了主公,則是在世間白忙活一場,到頭來連頭顱都得作為賭注搭上。

    很顯然,韓林兒是個錯誤的選擇。劉福通當初請楊氏和韓林兒母子出山的舉動,看似高明無比,事實上卻等同於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繩索。非但沒有能如願挾天子以令諸侯,相反,稍不留神,他自己就會被這根繩索勒斷喉嚨。

    這一點,朱重九就高明得多。那個無師自通的傢伙,居然從一開始就果斷與明教,與所謂的大宋國劃清了界限。起初,雖然會承擔一些風險,甚至看上去舉步維艱。但挺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後,卻是天空海闊。再也沒人能高高站在他頭頂上指手畫腳,也再也沒人能趁著他不在中樞時,想方設法跳出來扯他的後腿。

    「盛福,進來幫老夫收拾一下,老夫要出去看看,順便買幾包新茶!」想到淮安軍這些年來看似荒唐,卻步步充滿玄妙的發展軌跡,盛文郁把心一橫,咬著牙低聲吩咐。

    「在,老爺,您,您.....」追隨了盛文郁多年的家將盛福答應著入內,四下看了看,遲疑著詢問,「今年的新茶應該還不到下來的時候啊。這才二月中......」

    「囉嗦!老夫想去喬裝私訪行不行?你管那麼寬作甚!」盛文郁一改往日和藹模樣,皺起眉頭呵斥。

    「是,小人明白!」家將盛福好心沒得到好報,縮了下脖子,恭恭敬敬的回應。

    他雖然是個赳赳武夫,卻非常懂得如何伺候人。指揮著幾個丫鬟三下五除二,須臾功夫,就將盛文郁打扮成了一個尋常富家翁。主僕兩個從後院尋了頭毛驢,一人騎在上面,一人牽著韁繩步行,從側門離開了家,慢悠悠地朝汴梁城的東市行來。

    雖然正月剛過去沒幾天兒,本應繁華熱鬧的汴梁街道,卻已經沒有了分毫節日跡象。大部分鋪面都已經人去店空,只有二三十家本錢足夠雄厚,或者所經營之物人人離不開的,還勉強在維持著最後幾分生機。當然,也有生意特別火爆的,如青樓和賭場,這兩種生意與街道的繁華程度恰恰相反,往往越是百業蕭條時候,它們越是日進斗金。從裡到外透著一股病態的奢靡。

    「唉——!」望著薄暮下稀稀落落的人流,盛文郁忍不住就低聲長嘆。大夥當初豁出性命去造反是為了什麼?是為了讓自己和周圍老百姓能有個更好的活路。而死了那麼多弟兄,這個目標卻好像越來越遠。如今的汴梁城內,除了像自己一樣的紅巾軍高官之外,其他大多數人的生計,反而不如當初。雖然當初統治這裡的是蒙古王爺和色目二韃子,而現在,宋王和大小官員都俱是百姓的同族。

    懷有一個崇高的目標,並且有無數仁人志士前仆後繼為之犧牲。最後卻得到了一個跟初衷完全相反的結局。每每想到這些,盛文郁的心情就無法不沉重。如果萬一將來得了天下那個人不是出身於紅巾,新朝的歷史上,將怎麼記述那些死去的志士?張角、張良被記述為妖,黃巢被寫作食人的惡鬼,縱觀史冊,誰能保證,修史的人不會把原本是蒙元官兵所犯下的罪行,統統栽贓到紅巾軍頭上?!

    越想,他的心情越沉重,渾身的血液都開始發冷。整個人如同秋天的荷葉般,枯坐在毛驢上,每前行一步,都搖搖欲墜。

    他的心腹家將盛福見了,趕緊騰出一隻右手,緩緩按在了他的脊背處。一邊盡心地按摩活血,一邊低聲祈求道:「東家,回吧!沒什麼可看的,天這麼晚了,早散集了。古人說得好,二月春風似剪刀啊!」

    「你倒是會用典故!」盛文郁被家將歪批古詩的行為,逗得搖頭而笑。嘆了口氣,低聲糾正:「二月春風似剪刀,剪的是柳葉,不是人。若說人,倒是朝來寒雨晚來風,更為應景!」

    「小人讀書少,不懂。但小人覺得,這會兒晚風的確有些涼得透骨!」盛福只求自己能成功將東主從悲涼的心態中拉出來,才不在乎古詩引用得恰不恰當。伸手搔了一下頭皮,憨笑著勸告。

    「吹吹冷風也好,至少能讓人清醒!」盛文郁笑著揮了幾下胳膊,兩眼漸漸恢復清明,「去淮揚商號,那間鋪子生意紅火,這麼早不可能關門!」

    「是!」盛福微微一愣,旋即輕輕點頭。

    他猜到自家東主絕對不是為買茶葉而來,所以也不多囉嗦,拉著毛驢的韁繩,控制好速度,不疾不徐地走向東市中央最大的一家鋪面。

    那是一個三層高的樓台,無論建築規模,還是裝幀水平,在整個東市都首屈一指。最近這些年,數不清的淮揚新奇貨物,都是從此處先行推出,然後才迅速風靡整個汴梁。所以前來商號接洽買賣的,基本上全是當地有背景的富豪和巨賈,很少有普通百姓直接登上商號門口的青石台階。

    做尋常富家翁打扮的盛文郁和護院打扮的盛福二人出現,立刻顯得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然而商號的大小夥計們卻非常訓練有素,非但沒有出言趕人,反而主動上前攙扶了盛文郁幾步,將其讓到了大廳靠裡一個非常暖和明亮的位置,然後才奉上熱茶,詢問老人家此行的來意。

    「老人家?你說我是老人家?」盛文郁被夥計的禮貌稱呼,弄得哭笑不得。他今年不過三十出頭,兩個兒子還都在垂髫之年,所以無論如何也當不起老人家三個字。可要是單純看他的滿頭華發和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誰又敢保證他沒有年逾花甲?!

    「這,這,恕小可眼拙。沒看出您老的年紀來。您老身子骨如此健朗,肯定剛過不惑才對!」夥計被嚇了一跳,趕緊躬身解釋。

    「罷了,老人家就老人家吧!」盛文郁又笑了笑,意興闌珊地擺手。「你家張大掌櫃在麼?老夫有筆生意,規模可能不算太小。能否請他抽空見我一見!」

    「這.....」小夥計狐疑地打量盛文郁,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無法相信眼前年過半百的老土豪是個生意人。但平素商場前輩們的口傳身教,早就讓他學會了不要以貌取人的道理。因此笑著哈了下腰,非常客氣地回應,「這,小可真的不敢替我家掌櫃做主。這樣吧,您老請跟我去二樓貴賓室稍坐片刻,如果大掌櫃恰巧在樓上,小可就請他立刻來見您老!」

    「好!」盛文郁笑著起身,任由夥計將自己領上二樓。從頭到腳,沒露出絲毫當朝權臣的模樣。

    那伙計見他如此有氣度,更是不敢怠慢。在二樓找個寬闊明亮的屋子安頓了他們主僕兩個之後,立刻小跑著去向掌櫃傳話。大約過了半柱香時間後,門簾兒再度從外邊被挑開,一個肩寬背闊,卻長了一幅天生的彌勒佛般笑臉的中年人,快步走了進來。

    見到盛文郁主僕,此人身體頓時就是一僵。隨即,又向前疾走了兩步,一個長揖拜到了地上,「哎呀,原來是大人,大人您。您需要什麼,隨便打發手下過來知會小可一聲不就行了麼?蔽號上下何德何能,居然敢勞煩大人您親自跑這麼一趟?」

    嘴上話說得客氣,待客的動作也極度恭敬,但從始至終,他卻絲毫沒提及客人的名姓和官職。盛文郁見了,心知對方一定認出了自己。所以也不多囉嗦,擺擺手,笑著道:「罷了,咱們都是老熟人了,就不必多禮了。我年齡痴長你幾歲,你叫我一聲老哥便是!」

    「那,那小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掌櫃的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盛文郁的確不想聲張。趕緊又行了個禮,笑著補充,「老哥在上,小弟不知道您老要來,未曾遠迎,請老哥恕罪!」

    「什麼罪不罪的,我是買家,你是賣家。平素生意往來這麼多,誰還不知道誰什麼模樣?」盛文郁聞聽,再度笑著擺手。整個人的架勢,與普通大客戶別無二致。

    他也的確算是淮揚商號的大客戶。特別是最近幾年,朱重九為了扶植汴梁紅巾為淮揚承擔壓力,敞開了向友軍供應各類武器。而汴梁這邊雖然也努力仿造出了合格的火炮及板甲,質量卻始終照著「進口」貨差了一大截,產能也一直跟不上消耗。再加上淮揚所產的各類新穎奢侈品,又是紅巾軍高級文武的心頭最愛。所以,汴梁和淮揚雙方之間,每年都有上百萬貫的財貨往來。雙方的負責人,明裡暗裡都沒少接觸。

    只不過以往盛文郁是付款方,而張掌櫃是淮揚商號派遣在汴梁的生意骨幹,所以都是後者帶著禮物,主動到平章府拜望。此番,則恰恰相反,賣貨的一方端坐在家,而付錢的一方,卻喬裝打扮找上門來。

    俗話說,事物反常必然為妖。張掌櫃稍一琢磨,就明白汴梁紅巾內部最近肯定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而偏偏這幾天街市上極為太平,除了早晨有一股紅巾軍從陳留趕回來誇耀武功之外,根本沒有任何特別能吸引人注意的情況。

    既然百思不解,他就不繼續胡亂猜測,先陪著客人喝了幾口茶,聊了幾句最近的天氣變化,然後再度站起身笑著拱手,「盛老哥乃國之棟樑,百忙之餘還抽空光臨蔽號,真的令蔽號上下受寵若驚。只是不知道老哥哥今天所說的大買賣......?」

    「先不急,先煩勞掌櫃回答盛某一個疑問!」盛文郁擺擺手,臉上浮現出幾絲詭異的笑容。

    「老哥您請講!」張掌櫃心裡猛然打了個哆嗦,卻不動聲色地拱手。

    能讓一國平章登門垂詢的事情,肯定不會太簡單。而捫心自問,淮揚商號汴梁分號從沒做過任何觸犯地方律法的事情,一年四季該給各個衙門的孝敬也未曾短少分文。盛文郁這麼高的官職,按道理,沒有必要親自過來雞蛋裡挑骨頭。

    正困惑間,卻見盛文郁也站了起來,非常鄭重地向自己拱手,「盛某想請教,貴方朱總管此番北伐,勝算到底有幾分?」

    「這......?」張掌櫃頓時如遭雷擊,虛抱在半空中的右手,本能地就往自家腰間落。然而才落了一半兒,他又猛然警覺,搖搖頭,笑著道:「大人言重了。你要是問我淮揚商號一年能提供多少四斤炮,多少貨船和鐵甲,張某也許還能大概去探聽一番。北伐乃軍國重事,連知府一級的官員都未必有資格參與,張某一介跑腿的商販,怎麼可能知道勝算有幾分?」

    「呵呵.....」盛文郁根本不想反駁,只是笑著搖頭。

    汴梁紅巾雖然不像淮揚那邊,細作遍佈天下。可照搬自宋朝的皇城司,也不是個濫竽充數的衙門。經過這麼多年的明察暗訪,早就知道了淮揚商號的最大股東,就是朱重八本人。當然,也不可能相信像張掌櫃這種獨當一面的人物,跟大總管府半點兒瓜葛都沒有。

    只是,以往為了維護雙方之間的關係,汴梁方面從沒將淮揚商號裡的掌櫃和夥計們,當成細作來處理罷了。同樣,對於汴梁方面打著經商名義安插在淮揚的一些細作,淮揚的軍情、內務兩處,也採取了明松暗緊的策略,沒有公開捉拿或者驅逐。

    「不過張某當時聽人說.....」被盛文郁笑得汗流浹背,張掌櫃只好硬著頭皮應付,「聽人說,此番北伐,難並不難在戰事上。以我淮安軍的實力,打破大都,是早晚的事情,不可能遇阻而還。但是.....」

    又向盛文郁拱了下手,他鄭重補充,「但是打下來之後,能不能於大都城內站穩腳跟,卻是誰都不敢保證。大人若有良策,不妨當面賜教。張某即便是拼著被東家降罪,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大人的諫言送到大總管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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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4: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後路 (中)

    這是他權限之內所能透漏的最多秘密,同時也是大總管府北伐前對所有中級文武傳達的基本前景展望。朱重九本人不喜歡在自家人面前故弄虛玄,而事實上,以如今淮揚大總管府的龐大規模,也的確不適合再弄任何虛玄。從上到下,每一個骨幹都必須知道目標在哪,才好心往一塊想,力氣往一塊使。而不是為了迷惑敵人,到頭來反而亂了自家陣腳。

    實話,當然最經得起推敲。像盛文郁這種久經風浪的精明政客,你如果故意對他虛張聲勢,很容易就會被他識破,然後心中產生隔閡。而你越是對他坦誠相待,他越會覺得自己受到了禮遇,隨即更加堅信他自己此行不虛。

    「蒙元那邊可戰之兵絕對不會超過二十萬,偽太子又帶走了其中一小半兒。淮安軍以三個精銳軍團合力北上,蒙元那邊即便使出全部力氣,也不可能挺到今年入冬!」稍稍沉默了片刻,「大宋國」平章政事,紅巾軍天下兵馬大元帥府長史盛文郁笑著點評,「盛某才疏學淺,不敢給朱總管亂出主意。但是盛某卻想提醒你家主公,小心背後有人捅刀子!」

    「多謝大人示警!」張掌櫃受過專門的細作訓練,怎麼可能聽不出盛文郁話裡有話?立刻又彎下腰去,鄭重施禮,「張某一定想盡一切辦法,將大人的提醒以最快速度送到徐州。」

    隨即,他又輕輕後退了兩步,乾脆利落地從衣袖內的隱藏口袋裡,掏出一個窄長條形狀賬本,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呈給盛文郁,「此乃我淮揚商號專門為了攜帶方便而製作出來的一項新鮮玩意,還請恩公笑納。」

    「嗯?這是何物?」盛文郁沒想到自己的善意,這麼快就收到了回報。愣了愣,遲疑著接過賬本。

    「此物稱作支票,專供大宗交易使用。裡邊每一張面值一百貫,撕下來來後,可以到任何一個分號兌取銅錢、金銀或者等值的貨物。見票兌現,不問來路,也只認票據不認人!」猜到對方有可能不認識賬本的價值,張掌櫃想了想,用極低的聲音補充。

    淮揚錢乃是用水力機械鍛壓黃銅板而成,非但製作精美,重量和含銅量,也遠遠超過了市面上出現過的任何通寶。所以眼下在整個中原地區,淮揚錢都大受追捧。一百貫華夏通寶,可以兌換足色的其他各類銅錢兩百五十餘貫。兌換粗製濫造的大元八思巴文銅錢,甚至能換到三百乃至四百貫之巨。

    如此厚厚的一整本支票,恐怕沒有一萬貫也有七八千貫了。對於眼下汴梁城內的任何官員來說,無疑都是一筆根本無法拒絕的橫財。然而,盛文郁在聽完了張掌櫃的介紹之後,臉上卻沒表示出任何開心之色。反而撇了撇嘴,將支票本輕輕地丟在了張掌櫃自己的茶盞旁,「掌櫃的客氣了,恩公兩個字,老夫可是當不起!至於這東西,老夫如果喜歡,隨便動動手便是幾大車,實在無需張掌櫃多此一舉!」

    「這.....」張掌櫃再度被憋得滿臉通紅。的確,無論是在淮揚商號,還是在軍情處裡頭,他都算一等一的人才,否則,也不會被委以重任到汴梁城內潛伏。然而,跟陪著劉福通一路走到現在的盛文郁比起來,他的本領和見識卻差距甚大,因此跟對方打交道時縛手縛腳在所難免。

    好在盛文郁今天是抱著留後路的目的而來,先前也感受到了他的誠意。因此也不過分難為他,笑了笑,再度輕輕擺手,「老夫這輩子不貪財,不好色,卻擺脫不了讀書人的假清高。所以,如果張掌櫃有辦法給朱總管帶話,還請替老夫捎上一句。今後他如果有機會下令修撰元史,切莫將紅巾群雄,都寫成土匪流寇,殘民之賊!紅巾豪傑,雖然出了一些敗類。但絕大多數,都是頂天立地的真豪傑!」

    「盛大人放心,我家大總管早就說過,劉元帥是他最佩服的人之一!」張掌櫃聞聽此言,立刻就露了餡兒。拱了下手,信誓旦旦地回應。

    話音落下,他才意識到自己又說走了嘴。訕訕笑了笑,低聲補充,「大人您也知道,朱總管乃天縱之才,平素經常抽出些時間來,到商號裡指點我們這些掌櫃和夥計如何做生意。所以,所以他的態度,小可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朱總管真的說過,劉元帥是他佩服的人之一?!」盛文郁卻沒有功夫戳破他的掩飾,帶著幾分欣慰追問。

    「如果小可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張掌櫃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大聲發誓,「您老可以派人去淮揚那邊打聽,我家總管,不止一次說過,芝麻李、劉元帥,還有已經亡故的韓教主,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兒。包括毛總管、徐壽輝和彭瑩玉,我家主公都非常敬重。否則,絕不會讓他們到現在還割據一方!」

    這話,說得雖然坦率了些,卻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如果不是朱重九全力扶持,彭瑩玉恐怕在多年之前,就已經死於江南各路元軍的圍攻。而如果不是唸著袍澤之誼,毛貴也不可能在距離揚州不到百里的位置上,擁有完全屬於他自己的數萬大軍。至於徐壽輝,雖然他被淮安軍逼著退去了帝位,也無法再染指軍政大權,但他活得卻比原來當皇帝時還逍遙自在。每月俸祿都不少拿,一大堆老婆孩子,也全由大總管府出錢養著,個個錦衣玉食。

    所以無論朱重九以前禁止明教干預地方政務也好,對汴梁方面發出的政令不理不睬也罷,他將來如果得了天下,對所有死去和活著的義軍將士,恐怕都是最好的結局。至少,他不會掉過頭來,大肆誅殺明教子弟。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加害那些沒有任何威脅和敵意的紅巾前輩。更不會顛倒黑白,替蒙元朝廷說話,像宋代修史者那樣,將任何起義者都說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注1)

    想到這兒,盛文郁也不再多做任何試探。乾脆把心一橫,朝著東方拱起手,大聲道:「也罷,不必查了。盛某承認,吳王殿下的確如你所說,心胸氣度不輸於唐宗宋祖!盛某也正是因為佩服他這一點,所以今天才冒險前來知會你們,趙君用那廝,試圖尾隨大軍北伐,趁機暗下毒手!」

    「啊——!」張掌櫃的心臟一哆嗦,頓時驚呼出聲。然而,只是數息之間,以往專業的訓練效果,就在他身上體現了出來。只見他迅速收拾好慌亂的心情,再度向盛文郁拱手,「多謝大人示警,我淮揚上下,必不忘今日之恩。事關重大,請大人在此稍坐,小可立刻想辦法傳遞消息。」

    說罷,他斷然直起腰,快步出門。大約一炷香時間過後,卻又帶了一個江湖郎中打扮的人返了回來,笑著向盛文郁介紹道:「託大人的福,小可已經將消息連夜送了出去。這位盛大夫是大人的同宗,在淮揚那邊交遊遠比晚輩廣闊。大人有什麼話,都可以跟他慢慢說。他會將大人的任何言語都記錄下來,待日後必有回報!」

    「回報就算了!老夫只是想跟吳王結個善緣,沒打算要任何回報!」盛文郁知道遊方郎中必然為淮揚軍情處專門負責汴梁方面的正主兒,站起身,笑著擺手。

    「大人高義,小可佩服。然大人豈不聞,子路援溺受牛之舉乎?!況且我家主公早有指示,滴水之恩,必湧泉為報!」江湖郎中向前走了兩步,長揖及地,「小可盛弘,乃軍情處汴梁站主事,先替我家主公,拜謝盛大人援手之恩!」

    昔日子路救了個落水者,對方贈送他一頭牛,子路欣然受之。眾弟子認為子路貪心,但孔子卻對子路的舉動大加讚揚。認為只有這樣,今後別人再落水,才有人繼續見義勇為。否則,指望人人都冒險救人卻不求回報,最後結果只能是,落水者都被淹死,周圍無一人施以援手。

    這個典故,遠不及子貢贖奴流傳廣泛,卻一下子就顯示出說話者在儒家典籍方面的造詣。同為讀書人出身的盛文郁不敢怠慢,立刻高高興興地拱手還禮,「盛主事既然以先賢之舉相責,在下若是還繼續推辭,就未免過於虛偽了。在下所求無他,第一,希望大總管早日攻克大都,驅逐韃虜,重振我漢家雄風。第二,待大總管一統天下之時,請容劉丞相和盛某各自做一個富家翁,歸老山林。第三,請給已經亡故的紅巾豪傑幾句讚賞,讓他們九泉之下,雖死猶榮!若是盛主事能替大總管答應這三條,盛某今後願意供大總管驅策,刀山火海,絕不旋踵!」

    注1:隋末各路反王,雖然在爭奪天下時都陸續敗給了唐軍。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對治下百姓都施行過善政。黃巢在造反之後,也不止是一味的燒殺搶掠。但宋代之後的史家,為了朝廷的安穩,都對他們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醜話和污衊。筆下的義軍將領幾乎個個都是又貪,又色,又蠢。然而卻不想想,被一群又貪又色又蠢的人幹掉了的隋唐朝廷,按照這個邏輯得廢柴到何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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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後路 (下 )

    借助有黃河水道之便,從上游往下游送信極快。僅僅用了不到兩天功夫,趙君用準備在淮安軍背後捅刀子和盛文郁願意供大總管驅策的消息,就相繼送到了徐州,送進了朱重九的臨時行轅裡。

    「這頭白眼兒狼,當初就該一刀宰了他!」蘇明哲聞訊之後,第一個跳了起來,金枴杖砸的地面火星四射。

    當初在徐州舉義之初,趙君用就對左軍百般刁難。後來還曾經試圖跟朱重九爭奪整個東路紅巾的指揮權。若不是朱重九本人心軟,大夥早在芝麻李剛剛病故那會兒,就把趙君用送去殉葬了,怎麼可能容他活到現在?

    「該殺!當初就該將他碎屍萬段!」

    「主公儘管下令,末將只需要兩個旅兵馬,就保證把趙君用那廝的腦袋給您拎回來!」

    「有千日捉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主公,如果趙君用敢靠近運河,第一軍團必須有所動作!」

    「那廝當初在李總管麾下時,就已經起了異心。只不過李總管去得早,才沒有給他機會下手而已。主公如果這次寬恕了他,恐怕非但不能得到他的感激,反而會讓他覺得主公迂腐可欺!」

    .....

    張松、劉子云、馮國勝,包括曾經被趙君用當作心腹的李慕白,也都個個義憤填膺。

    你趙君用志向高遠可以,畢竟按照傳統觀念,蒙元失其鹿,天下英雄都有資格進場逐之。但你趙君用放著潞州,冀寧等地的大把元軍不打,卻跑來威脅淮安軍的糧道,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特別還是在淮安軍正準備跟蒙元決戰的關口上,任何風險,都必須果斷消滅在萌芽狀態。

    謀略最為高明的劉伯溫此刻正在北伐大軍中給徐達做參謀,最為老辣的逯魯曾今年過完春節後身體情況一直不太安穩,留在揚州修養。而馮國用、宋克等人,也紛紛去了幾大軍團。因此眼下朱重九身邊,也沒什麼太得力的謀士。大夥你一言,我一語,所能出的主意,基本上都是果斷開戰,乾脆利落地拿下趙君用,殺雞儆猴。

    「如果主公不想落個違背高郵之約的惡名,微臣建議現在就啟用托塔天王和黑旋風,讓他們出手,一勞永逸!」見朱重九始終沉吟不語,軍情處主事陳基想了想,決定另闢蹊徑。

    暗中交好淮安軍,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的,盛文郁絕對不是第一個。軍情、內務兩處在間諜戰方面的功力,也足足甩其他任何皇城司、密諜司幾十條街。所以如果大總管府既無法容忍趙君用搗亂,又不想率先挑起戰端的話,從汴梁紅巾內部下手,則是最為穩妥的辦法。在盛文郁的大力協助下,軍情處有六成以上把握,乾淨利索解決掉趙君用。甚至將其變成下一個杜遵道也不成問題。

    這下,朱重九的眼睛裡頓時就冒出了兩道精光。另一個世界所看到的無數間諜神劇,挨個湧上心頭。然而,他現在已經是朱重九,不是當年那個朱大鵬。隨著領兵和處理政務的經驗不斷增加,他早就知道了諜報這東西作為正面戰場的輔助可以,作為決定勝負的關鍵來指望,則純屬書呆子白日發春。因此,他的心思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笑著搖頭,「軍情處和主要任務是收集情報,瓦解對手軍心和士氣。一些非常手段,能不用就儘量不要想著去用。萬一出現什麼疏漏,絕對得不償失!」

    說罷,又笑著將頭轉向參謀耿天賜,「第七軍團那邊這兩天可有消息,王克柔將軍應付得過來麼?」

    耿天賜乃是耿再成的幼子,去年夏天剛剛從講武堂結束學業,對自己的日常工作還略有生疏。手忙腳亂地在牆邊幾個櫃子裡搜撿了一圈兒,才紅著臉回應:「啟稟主公,蘄水那邊平安無事。王克柔將軍昨天還有正式公文送到,說眼睜睜地看著朱重八在江南攻城略地,覺得十分不甘。陳友諒校尉也有戰報送來,說地方上的匪患基本肅清,他翹首以盼總參謀部的最新將令!」

    「讓他們兩個靜下心來 ,守好蘄水即可。至少半年之內,大總管府這邊沒有實力兩線作戰!」朱重九笑了笑,低聲吩咐。

    第七軍團併入淮安軍較晚,實力也相對孱弱。但王克柔這個人卻非常忠誠可靠,讓他接替吳良謀,帶領第七軍團出鎮蘄水,可以讓各方都感覺安心。至於陳友諒,朱重九卻始終拿不定主意如何安置此人。論領兵打仗的本事,此人也許僅僅次於徐達,比胡大海、吳良謀等人只差在經驗上,天分方面還略有勝之。但此人在另外一個時空的英雄事蹟,卻令朱重九很難放心地將他提拔起來,替自己去獨當一面。

    「是!」耿天賜受到笑容的鼓舞,繼續低聲補充,「預備役那邊,韓將軍也有報告來,說新一輪徵兵工作已經結束。最遲兩個月後,就能再送五萬輔兵供各軍團挑選!」

    因為在江南繳獲了大批的土地,先前給戰兵們授田的承諾,大總管府在徐達出征之前,基本上已經兌現完畢。所以開春後這輪徵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熱烈響應。很多能在城裡找到事情做的青壯,還有大量家中有自己土地的農夫,都紛紛放棄了手頭的事情,決定到預備役中碰碰運氣。甚至還有大批青年男子特地從江西與中書省趕來做流民,就是為了能當上戰兵,給家裡謀一份田產。

    報名應募的人多了,韓老六自然就大幅地提高了招兵的門檻。所以新招募的輔兵素質很高,稍加**之後,比起其他勢力的戰兵就不遜多讓。

    有五萬新兵做儲備,甭說拿下一個趙君用,即便與汴梁紅巾傾巢而致,留守淮揚的第一軍團也未必怕了他們。當即,有多人的提議聲就又高了起來,紛紛懇請朱重九早做決斷,替紅巾軍刮骨療毒。

    「趙君用肯定不是什麼好鳥!」在一片激烈的請戰聲中,朱重九笑著將雙臂下壓。「但盛文郁的話卻給我提了個醒,咱們沒有任何資格,阻止別人參與北伐!如果因為他帶兵過了黃河,距離徐達太近,朱某就痛下殺手。那朱某和他趙君用,本質上還有多少差別?!」

    「這......」眾人的喧囂聲立刻就弱了下去,一個個滿臉不服,卻找不到恰當的說辭來反駁。

    大總管府成立以來,始終強調的是不能治人以未證之罪。換句話說,你可以有任何想法,但只要沒付諸實施,任何人就不能將罪名硬按在你頭上。否則,成年男子八成以上恐怕就都可以判姦淫罪,誰都無法倖免。

    而按照這個準則,趙君用即便帶兵靠近了淮安軍剛剛光復的地盤,只要他沒有主動發起進攻,就很難提前對其予以嚴懲。

    「主公仁厚,乃我等和天下萬民之福!」最終還是張松心思轉得快,向前半步,躬身給朱重九行禮,「但主公的仁厚,眼下卻只能適用於淮揚,不適用於其他各路諸侯。特別是趙君用這種狼心狗肺之輩,主公必須防患於未然!」

    「不是有盛文郁的指證麼?先宰了姓趙的,然後再將證詞公之於眾便是!」蘇明哲眼裡只有朱重九一個人,才不在乎趙君用無辜不無辜。也用包金枴杖敲打著地面,大聲幫腔。

    「對,主公,且不可對這種人心軟!」

    「主公.....」

    「好了,都別說了,你們說得都有道理!」朱重九再度站起身,兩手用力下壓,「問題是,盛文郁的指證,咱們能對外公開麼?萬一他跟趙君用兩個之間有私仇,想借刀殺人怎麼辦?況且只要動手,死得就不只是一個趙君用。那麼多腦袋砍下來,萬一錯了,誰有本事將其安回去?」

    「這.....?」眾人再度語塞。瞪圓了眼睛四下張望,恨不得劉伯溫立刻能從前線飛回來。

    只有總參謀長劉伯溫,能用他的狠辣果決,彌補自家主公的婦人之仁。也只有劉伯溫,能想盡各種辦法讓自家主公接受他的諫言,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一意孤行。

    「趙君用那廝,我跟他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心性極差,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傻瓜!」見到大夥滿臉失望的模樣,朱重九少不得又笑著補充。「相反,此人極為精明。他藉機帶兵北上,所求不過兩件事。第一,想辦法給咱們添堵。第二,藉機脫離汴梁紅巾,搶塊地盤來割據一方。無論哪一種,他都必須考慮他自己的實力。而現在,我淮安軍三個軍團齊頭向北,一個軍團坐鎮徐州引而不發。那趙君用手頭滿打滿算只有兩萬兵馬,他有膽子跟我淮揚的四個軍團單挑麼?」

    「不敢!只敢玩陰的,絕對不敢明著跟咱們為敵!」

    「借他三膽兒也不敢!」

    「除非咱們自己打了敗仗,呸,我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壞的不靈好的靈....」眾文武聞聽,聲音迅速又變得熱烈。

    這一回,沒人再勸朱重九早日對趙君用痛下殺手了。淮安軍早已不是三年前的淮安軍,但趙君用,卻還是當年的趙君用。雙方的實力,早已不在一個層面上。甭說淮安軍五大主力軍團隨便拉出一個來,就能將趙君用手頭那點兒兵馬直接碾成齏粉。即便是第七軍這種後起之秀,與趙君用部對上,也可以將其打得落花流水。

    「好了,該幹什麼大夥幹什麼去,聽了幾聲剌剌蠱叫,難道還就不種地了?!別管別人心裡是什麼打算,咱們先干好自己的事情最要緊!」朱重九的聲音再度傳來,在一片熱烈的議論聲裡,顯得格外清晰。「馮國勝,你帶近衛旅北上濮州,協助羅本盡快穩定地方。傅友德,你帶騎兵獨立旅沿運河往返巡察,如有異常,自行決定對策!」

    「是!」馮國勝和傅友德二人滿臉欣喜,大步上前領命。

    朱重九衝著二人點點頭,再度將目光轉向陳基,「軍情處替我給盛平章回一封信,感謝他的好意。然後請他儘量促使趙君用走西線去牽制察罕貼木兒,實在拗對方不過,也別勉強。讓趙君用自己走自己的便是,沒什麼好擔心的!朱某不會阻止任何人參與北伐,如果他敢靠近運河,朱某肯定倒履相迎!」

    「哈哈哈.....」房間裡,響起一串自信的笑聲。每個人的臉上,這一刻竟然都有幾分期待。

    馮國勝已經提前做好防範,傅友德所部騎兵,又以攻擊犀利,移動迅捷而著稱。他們兩個互相配合,再加上坐鎮徐州的其他直屬各旅,趙君用不授予淮安軍口實則已,一但被抓到把柄,等待著他的就是身死名滅,根本沒有機會折騰出任何風浪來

    趙君用不是傻子,蹲在汴梁城內,他會不停地動歪心思,然而一旦他帶領麾下兵馬過了黃河,他很快就會發現,天底下沒那麼多便宜可佔。最好的選擇,還是趁早向現實低頭。

    陰謀有效,也很難提防。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大多數陰謀最後都會變成笑話。

    此時此刻,數百里外的濟南,蒙元樞密院副知院,中書行省平章太不花,同樣發現,自己即將變成一個笑話的唯一主角。

    半個多月來每戰皆敗,他已經對戰場上獲取勝利徹底失去了信心。於是乎,乾脆聽從了麾下心腹愛將劉蛤蝲不花的提議,假意準備投降,請淮安第六軍團派遣說的算的人過來當面接洽。

    如果能騙到一兩個淮安軍大將,把他們的首級往大都一送,至少向朝廷證明了太不花和其他百十名大元武將的忠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大夥一邊在淮揚第六軍團的全力進攻下,苦苦支撐。一邊還要受到朝廷的猜忌,糧草、武器、兵源,無論哪一方面都不會得到支持。

    當然,無論如何,濟南最後還是不可能保得住的。可至少也打擊了淮賊的囂張氣焰,跟自家皇上面前有了交代。然後大夥退回大都,與滿朝文武共同進退便是。就不信朱屠戶還能一口氣吃成胖子,打完了大都之後立刻就有本事出兵冀寧!

    不需要級別太高,差不多一旅之長就行。就可以滿足太不花主動率領殘兵向大都城轉進的需求。然而,他卻萬萬沒想到的是,對面接到信之後,居然表示出了最大的誠意。由長史馮國用親自帶隊,同來的還有雪雪和他的若干老熟人!

    這,可太令人喜出望外了。太不花恨不得立刻就摔了杯子,號令埋伏在中軍帳外的伏兵進來甕中捉鱉。然而,就在杯子即將離手的一瞬間,他卻忽然發現,自己最為依仗的心腹劉蛤蝲不花的嘴角上,露出一絲輕微的笑容。有幾分詭秘,幾分得意,剎那間令人不寒而慄!

    「承蒙馮長史不棄,折節蒞臨。罪將若是再推三阻四,豈不是枉為人哉?!」雙手死死抓住杯子,太不花果斷屈膝跪倒。「從今日起,罪將與麾下七萬弟兄,願供吳王陛下驅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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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 00:35: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通淮 (上)

    二月二十二日,蒙元樞密院副知院,中書行省平章太不花,領禁軍五萬,地方兵馬兩萬七千餘眾,放下武器,向兵力只有自己一半兒的淮安第六軍團投降。

    副萬戶劉蛤蝲不花、濟南路達魯花赤迷只兒駭、般陽路達魯花赤耶律虎、益都路達魯花赤寶童等武將四十餘人,皆欣然從之。

    濟南知府黃德鑫,濟南路知事劉煥吾、縣丞張文正等大小官員二十一人,於府衙舉火**。太不花救火不及,乃至火勢蔓延。及天明,府衙兩側房屋館舍二百餘間,盡毀於烈焰之海。無辜受牽連而死者三千六百餘眾。

    淮安第六軍團長史馮國用恐夜長夢多,一邊分派人手安撫地方,一邊指派雪雪出馬,率領剛剛歸降的三千蒙古輕騎直撲長清。長清地方兵馬應變不及,被雪雪一鼓而克。旋即,雪雪為吳良謀帶路,領淮安軍第五軍團攻聊城,拔之。

    聊城既破,蒙元新晉樞密院同知,東平路達魯花赤合答後路告斷。不得已,據荊門而守。荊門兩側皆臨河,徐達以巨舟載火炮,自水中轟城一日夜。及天明,東西兩側城牆俱垮。合答知無力回天,向北三拜後,自刎於敵樓。麾下眾將士救之不及,哭嚎而散。

    至此,聊城以南,冠州往東,再無寸土歸蒙元所有。消息傳開,天下震動。

    第一個被嚇住的就是大**章趙君用,其借助韓林兒的暗中支持,力壓盛文郁,於二月二十一日強行率部自浦口渡過黃河,直撲濮陽。沿途幾乎未受絲毫攔阻,兵馬才至東明,濮陽文武官員已盡逃散。然而,就在他與彭大二人興高采烈地坐在濮陽城的知府衙門內,探討是否繼續北進,趁機拿下整個大名路的時候。卻聽到了東昌被徐達攻克,合答戰死,以及大不花率眾投降的捷報。

    趙君用手中摺扇墜落於地,半晌後,陰沉著臉收拾兵馬,掉頭向西南而去。三日後克滑州,又五日後克更靠西南的汲縣,從此再未向北移動半步。

    第二個被影響的是白不信、李武、崔德三個。 受趙君用的「戰績」鼓舞,原本被劉福通派去牽制北岸元軍的三人,也忽然大發神威,相繼攻破解縣,聞喜,兵鋒直指晉寧。把一直疑兵,硬生生給打成了主力,令偽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不得不從冀州調遣了大批兵馬南下,才勉強頂住了汴梁紅巾軍的攻勢,將戰線穩固在了曲沃一線。

    第三個被影響的,當然就是愛猷識理達臘。既然有一支紅巾軍已經打到了家門口處,愛猷識理達臘和察罕鐵木兒兩人,更有足夠的理由不去救援大都了。但是二人倒也沒有完全忘記了兒子和臣子之義,商量過後,分頭給妥歡帖木兒上了兩份奏摺。一本字字血淚,表示願意接受父皇的委託,以太子身份重新監國。倣傚大唐天寶年間舊例,於冀寧整軍備戰,以圖日後光復大元河山。

    另外一本奏摺,則據理力陳。直言大都路向南向東都是一馬平川,沒有五十萬以上兵力,根本不可能擋得住淮安軍的鋒櫻。而冀寧、大同、遼州等地,卻夾在太行山與黃河之間,關河險固,沃野千里。昔日唐高祖就是憑藉這片風水寶地,龍飛九霄。大元皇帝陛下如果實在沒有把握戰勝朱重九,不妨暫且前往冀寧避暑。父子兩個合兵一處,憑藉著冀寧、大同兩路的險要地形,以及來自陝西、甘肅兩大行省的支持,將朱屠戶頂在太行山以東。留下足夠的實力以圖將來!

    這兩份奏摺星夜沿著年久失修的官道,星夜送進了皇宮。大元朝天子妥歡帖木兒重瞳親閱過後,跌坐於龍椅內,久久不發一語。

    「皇上,要不要召見丞相和文武重臣入宮議事?」新提拔起來沒幾天的太監總管高文過心腸軟,怕妥歡帖木兒一直悶下去悶壞了身體。湊上前,小心翼翼地試探。

    「罷了,能送到朕手上。丞相和李樞密他們,恐怕早就看過了!」妥歡帖木兒很勉強地笑了笑,嘆息著搖頭。

    他心裡其實非常明白,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和察罕貼木兒的辦法,是最為穩妥的選擇。雖然去了冀寧之後,自己這個皇帝肯定立刻會被架空為太上皇,從此政令不能出宮牆半步。但是,至少大元朝一小半兒能戰之兵可以不被白白浪費掉,憑藉陝西、甘肅、嶺北再加上小半個中書省,大元朝還有希望捲土重來。

    然而,他卻無法答應太子和察罕帖木兒兩個的要求。哪怕是表面上虛與委蛇,都沒有任何可能。自打那天太監總管崔承綬被李思齊在金鑾殿上用活活打死之後,他這個皇帝,已經完全被朝臣們架空。非但對外做任何決策,都得通過定柱、賀唯一、汪家奴、月闊察兒和李思齊五個人的同意,即便在後宮之內,也無法自己完全做主。

    所有被從民間打著選妃為名徵集來供他修煉演蝶兒秘法的宮女,都被李思齊帶出了皇宮,分給了保義軍的各級將領。所有喇嘛,都被賀唯一父子帶領怯薛們抓走,悄悄處死焚化後,將骨灰灑進了城外的高粱河。連同宮裡的一眾太監們也沒有能置身事外,凡是來自高句麗,或者具有大食血統者,全都被遣散回家。剩下的也根據年齡和體力淘汰掉了大半兒,只留下區區不到兩百名出身可靠,年少力強者,負責伺候他和幾個皇后、皇子們的日常起居。

    換句話說,他現在已經成了定柱、賀唯一、李思齊等人手裡的皮偶,只能按照對方的意思而動。雖然太子和察罕貼木兒的奏摺還能順利送到他這個皇帝面前,可是如果他再敢流露出絲毫退位的心思,恐怕接下來要死的,就不是區區幾個太監了。

    已經殺紅了眼的李思齊,根本不在乎通過讓皇子相繼夭折的辦法,逼他「痛改前非」。而定柱和賀唯一為了不被太子即位後滿門鈔斬,也只能繼續與李思齊沉瀣一氣。

    不像以前貼身服侍妥歡帖木兒的朴不花和崔承綬,新任太監總管高文過年紀不大,政治嗅覺也明顯不如前兩者。聽妥歡帖木兒說得淒涼,忍不住心生幾分同情。想了想,又壓低了聲音提醒道:「那,那陛下可需要跟皇后商量?她,她最近多次派貼身宮女過來探聽您的身體情況!」

    「皇后?」妥歡帖木兒愣了愣,眼睛裡露出了幾分茫然。他心中的皇后只有一位,就是已經棄他而去的二皇后奇氏。想當初被貶謫到高麗,被監視居住的時候,如果沒有奇氏和朴不花兩個人在旁邊日夜陪伴,妥歡帖木兒也許早就死在了異國他鄉。而如今,這兩個幼年時的同伴和成年後的至親,卻同時背叛了他,將他徹底推進了萬丈深淵。

    「是,是第一皇后!她,她其實心裡邊一直關心著皇上您。請恕奴婢多嘴,在奴婢心中,她才是真正的皇后!」太監高文過猜到妥歡帖木兒為何而失神,帶著幾分義憤追加了一句!

    這可是真正的忤逆犯上了,若是在一個月前,妥歡帖木兒即便不立刻叫怯薛進來,將此人拖出去活活打死。也會拂袖而起,將此人打入薪碳房去,一輩子再也不會啟用。而如今,他聽了對方的話語,卻絲毫沒有動怒。只是又縮卷在龍椅內默默地發了幾分鐘呆,而後長長地吐氣,「呼——!你說得對,伯顏忽都才是朕的皇后,才是真正的蒙古人。而奇氏,他不過是一個下賤奴婢而已!」

    第一皇后弘吉剌‧伯顏忽都,是他的第二任正妻。在此之前,他還有一個皇后叫欽察答納失裡,也是個地道的蒙古美女。無論性子和容貌,都很和他的意。然而帝王家的夫妻之情,終究比不上社稷安危。所以在欽察答納失裡的哥哥唐其勢造反失敗後,妥歡帖木兒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大臣的建議,廢掉了她的皇后之位,並且賜給了她一杯毒酒。

    隨即他就想立奇氏為後,然而奇氏卻是高麗人,血脈不夠純正。所以他才又為了江山社稷考慮,立了伯顏忽都。只是打成親那天起,他就沒怎麼「臨幸」過對方。而伯顏忽都為他生的兒子真金夭折後,夫妻兩個的關係更是名存實亡。雖然同住在皇宮中,彼此之間距離也就是百十步的模樣,卻很少互相往來。

    他懶得過去,伯顏忽都也倔強地不願意搖尾乞憐。以至於幾十年下來,他都忘記了伯顏忽都到底長什麼模樣,腦海裡拚命回憶,也僅僅看到剛剛成親那晚上,被自己親手撕裂的吉服。

    那件吉服下面沒有胴體,只有濃墨重彩書寫的兩個大字,皇后。按照漢人的傳統,只有第一皇后才是皇后,其他皇后只能算做妃子。妥歡帖木兒很不甘心,一直努力想尋找伯顏忽都的錯失,好找藉口將她也廢掉,將奇氏升格扶正。然而,伯顏乎都在兒子亡故後,卻連她自己的寢宮都很少出,他又怎麼可能從雞蛋裡挑出足夠的骨頭來?!

    越是挑不出骨頭來,妥歡帖木兒越是憎恨對方,狠不得對方哪天喝水一口嗆死。卻萬萬沒想到,當奇氏棄自己而去,文武大臣都將自己當傀儡傻子的時候。伯顏乎都的目光,卻又悄悄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也許,她從沒將目光移開過。從新婚之夜,直到現在!只是,他從沒在乎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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