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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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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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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今夏靜靜立在城牆之上。

  有人自身後拍了拍她肩膀,把她駭了一跳,轉頭看見是丐叔。

  「叔,您怎得來了?」她剛說完這句話,就警惕地瞅著他,「我姨叫您來的?抓我回去?」

  丐叔戳她腦門,鄙夷道:「小人之心!」

  「那您……」此時今夏方看見丐叔身後的沈夫人,「姨,您怎得出來了?這裡不安全,您還是趕緊跟我叔回去吧。」

  沈夫人微微一笑:「你們小輩都在這裏,難不成我還比不得你們。」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這打打殺殺都是些粗活。姨,您看,您這麼端莊嫻熟,這些粗活我們來幹就行了。」今夏好言相勸,生怕待會打起來刀槍無眼,沈夫人有個閃失就不好了。

  不理會他,沈夫人自顧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來:「取一桶水來,把這藥粉化開了,凡是要射出去的箭頭、槍頭都在水裡蘸一蘸。這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但只要見了血,就能讓人全身發麻,使不上勁。」

  今夏大喜,趕忙小心翼翼地接過紙包來。

  沈夫人交代過後,朝城樓之上的戚夫人望了望,輕嘆口氣,便與丐叔下了城牆,卻並未走遠,只在近旁尋了僻靜處候著。丐叔知曉她擔心城破之時今夏的安危,故而也不相勸,只思量著如何保得她們倆的周全。

  丑時三刻,新河城前出現了影影綽綽的火把,還有鼓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死寂一般的黑夜裡,這節奏絲毫不亂的鼓聲分外刺耳,每一下都像是直接敲打在城牆之上眾人的心頭。

  他們來了,就在這暗夜之中。

  今夏摟緊弓箭,死死盯住鼓聲的來源,身後有黑影一晃,她隨即回頭,看見岑壽手作刀刃狀,正舉在半空……

  「你做什麼?」她狐疑地盯著他的手。

  岑壽訕訕把手放下,在眼前比劃兩下:「……沒什麼,讓倭寇看看我將他們手刃刀下的決心。」

  「狡辯!」今夏嗤之以鼻,「想偷偷打暈我,把我拖回去是不是?謝家哥哥都跟我說了。」

  「這個叛徒!」

  岑壽咬牙切齒。

  今夏朝城牆上的火器努努嘴:「你怕什麼,瞧這個陣仗,倭寇輕易攻不進來。」

  城牆之上有大銃、火銃、火筒、透甲槍、標槍等等各色各樣的火器兵刃,乍一看確實挺駭人。

  岑壽朝地上的火藥箱努努嘴:「你看過火藥嗎?銃硝連一擔都不到,鉛子不到二十斤,磺不到五斤,還有這門大銃,搜遍整個軍械庫,也才找到一枚子銃,也就是說……」礙於周遭還有人,未免動搖軍心,後面的話他沒接著說下去。

  也就是說,這門大銃看著挺唬人,其實只能發射一次,然後就得當擺設了。今夏咬牙握拳,狠狠道:「不指望轟死他們,嚇死他們就行!」

  岑壽扶了扶額頭。

  「哥哥,你過來,你能看見敲鼓的人嗎?」今夏把岑壽拽到城牆邊問道,「把他撂了,滅滅他們威風!」

  岑壽瞇了瞇眼:「看倒是看得見,可惜在火銃射程之外。」

  「那就放近些再打!」今夏對那鼓聲著惱得很。

  「不急,聽戚夫人的號令再動手。」岑壽好歹跟著陸繹讀過兵書,侃侃而談道,「兩軍交戰,最忌沉不住氣,況且我們火藥有限,一定要用在刀刃上,一舉滅掉他們的銳氣。」

  今夏徐徐點頭,敬仰地望著他,然後問道:「都是陸大人教你的吧?」

  岑壽一仰頭:「我就不能天資聰明一回?」

  「行行行……」今夏嘿嘿直笑。

  鼓聲越來越近,黑壓壓的倭寇聚集在城下,在距離城牆不到二十丈的地方停住,與城牆上的明軍對峙。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仍在穩穩地敲打著,似輕蔑,又似威脅。

  戚夫人秀眉緊皺,從旁邊一身戎裝的侍女手中取過弓箭,挽弓搭箭,只聽嗖得一聲,箭脫弦而去,在眾目睽睽之下劃過夜空,正中擊鼓者的左胸。

  白羽輕顫。

  鼓聲乍停。

  倭寇中頓時起了一陣嘩然。

  此前只知曉戚夫人懂些拳腳功夫,未料到她的箭法竟然如此精湛,於夜色之中輕易取敵性命,今夏對戚夫人的欽佩之情又大大加深了一層。

  見同伴斃命,倭寇們拿著手中武器大聲呼喝,等待首領下令,呼喝聲喧囂塵上,氣焰甚是囂張跋扈。

  謝霄向來是輸人不輸陣,見倭寇這般狂妄,當即運起內力,縱身長嘯。

  岑壽見狀,立即以嘯聲應和。這嘯聲感染力極強,眾人聞之,膽氣皆為之一振。會功夫長嘯出聲,不會功夫的也亮開嗓門大吼,便是今夏也跟著嗷嗷直叫,著實痛快之極!

  僅聽聲音,便知城牆之上有不少人,這倒是倭寇首領事先未曾料到,心中思量片刻,戚將軍已帶兵往寧海不會有錯,城上多半是虛張聲勢,不足為懼,遂下令攻城。

  由於倭寇長途奔襲而來,加上對新河城的低估,他們並未裝備精良的攻城器械,連雲梯都沒有,只在城外砍了一株大樹做攻城錘之用。

  當下數十名倭寇扛著攻城錘衝向城門,另有火銃手向城上射擊掩護攻城。

  戚夫人一聲令下,城牆之上的親兵對著城下發射火銃,透甲槍和弓箭,距離近且又是居高臨下,將攻城的倭寇射死射傷無數。

  不會用火器兵刃的百姓,在城牆之上搖旗吶喊,壯大軍威。

  倭寇首領著實未料到城中居然還有這麼多火器儲備,只見城牆之上火光耀然,滿滿皆是人影,氣勢如虹,殺聲震天,著實有些駭人。

  衝在前頭攻城的倭寇已倒了近半,倭寇首領手一揚,後頭倭寇接著往前進攻。

  見倭寇未被嚇退,戚夫人牙根一咬,命人將大銃推至城牆邊……

  今夏射完箭筒裡頭的最後一支箭,聽見推大銃的嘎嘎聲,心中一凜:「夫人,現下就要……咱們可只有一個子銃,用完可就沒了。」

  戚夫人面容堅毅道:「這次攻城必須打退,只有如此才能震懾住他們!」

  今夏知曉她說得對,但剛開始就用掉最後一個子銃,終是覺得心裡頭沒底,忐忑不安地到一旁去尋箭支。

  親兵之中沒有銃手,戚夫人親自裝彈,親自搖動輪軸,將銃身瞄準。

  「轟!」

  銃身的后坐力撼得整個城牆都在震動。

  子銃自銃筒飛射而出,徑直射入二十丈外的倭寇之中,砰然炸開!觸者皆死,轉瞬倒下十餘人,連倭寇首領都從馬上被震落。

  萬萬料想不到新河城中還有這等重型火器,倭寇首領為之一驚,來不及多想,即刻下令撤兵。攻城倭寇丟下攻城錘,被弓箭、火銃攆著逃回,倭寇全軍撤到大銃射程之外。

  「咱們贏了?」今夏有點不敢置信。

  岑壽手上滿是填裝火藥時沾上的硝粉,稍稍鬆了口氣,看下剩下的火藥:「好在他們撤軍了,再打下去,火藥就用光了。」

  城牆之上的眾人皆鬆了口氣,但見倭寇就在視野之內駐軍,顯然並未放棄,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戚夫人巡視城牆,命眾人不可鬆懈,仍要做出城中駐軍甚多的假象來迷惑敵軍。而後她速速找來今夏等人,道:「守青泊河,你要多少人?」

  「二十個!」

  「親兵不能去,得留在城牆上。」

  「用不著親兵,只要穿軍袍能扛刀槍的就行。」今夏道。

  謝霄在旁莫名其妙道:「你要二十個人做什麼?」

  今夏晃晃腦袋:「還是空城計呀!」

  戚夫人點了二十人,全部換上軍袍軍盔,握上擦得雪亮的長槍,看上去很像回事。今夏朝他們一拱手:「眾家哥哥,有勞了,待會頭仰得高些,步子齊整些,至少也得做足七成功夫。」

  謝霄滿腹疑惑,看向楊岳,楊岳亦是一身軍袍,整裝待發的模樣。
  
  外頭火銃砰砰的射擊聲、還有攻城錘的撞擊聲,早就讓避在淳于府中的上官曦等人坐立不安,地窖也待不住,只在院中聽動靜。再後來聽到大銃的轟炸聲,上官曦再也坐不住,瘸著腿便朝外頭去。

  「姑娘,你不能出去呀!」徐伯在後頭喊道。

  阿銳定定在原地站著,不吭聲也不上前。

  上官曦瘸著腿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院門處,忽然阿銳從她身後快步搶上來,低俯下身子,手一攬,便將她背了起來。

  「你……我不用你背。」上官曦被他嚇了一跳,惱道。

  因惱阿銳在烏安幫中臥底之事,幾日來她都未與他說過隻言片語。

  阿銳負著她穩穩朝前走去,口中道:「你腿還未痊癒,我背你去找他。」

  上官曦硬梆梆道:「我自己也能找到他,用不著你。」

  「我背著你,你便可以快些看到他。」阿銳低低道。

  上官曦怔了怔,眼前這時候,她確是想快些找到謝霄,可是……她的手原本緊緊揪著阿銳肩頭的衣衫,不由地漸漸放鬆,口中卻冷冷道:「你這樣討好於我,莫不是還想回烏安幫?我現下就可以告訴你,就算是你甘受三刀六洞之刑,我也絕不容你再回幫裡。」

  街上幾乎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阿銳一步一步地負著她走著,聽著她的聲音,覺得無論她說什麼都好,至少她還肯跟自己說話,這便已是很好很好了。他背上的傷還在癒合之中,背著上官曦,難免會摩擦到傷口,刺啦啦地生疼,而在這刻,連這種疼痛他都覺得讓自己甚是滿足。

  「你怎得不說話?」上官曦見他只是埋頭走路,一點不吭聲,忍不住問道。

  「嗯……」阿銳頓了一會兒,才道,「我沒想過回幫裡,你放心。」

  上官曦冷哼道:「怎得,嫌烏安幫一窪之水,容不下你這條真龍?想來,以前你過得還真是憋屈。」

  似未聽出她話中的譏諷之意,阿銳靜靜道:「在幫裡的時候,我一直想,若我真的只是阿銳,真的只是幫中的一名小卒,那該有多好。」

  「……」從他的聲音聽出傷感之意,上官曦靜默半晌,「你究竟做了多少對不起幫裡的事?」

  阿銳不再有任何隱瞞,如實道:「我的任務是將幫中情況詳細上報,包括與其他幫派的銀貨往來。對了,替周顯已運送修河款,也是我故意接下來的,原本計劃在河上就對修河款動手,後來計劃臨時有變,就作罷了。」

  「可害過幫中兄弟?」她問。

  「沒傷過他們性命……只是礙事的時候,給他們下過蒙汗藥,方便我行事。」

  上官曦大怒,緊揪住他衣領:「你是不是也給我下過藥?!」

  「沒有,咳咳咳……」阿銳忙道,「我從來沒有給你下過藥,這是真的。三年前你救下我的時候,我就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傷害你。」

  「你這等好本事,怎還用得著我救你,那不過是你想混入幫中的伎倆罷了。」上官曦壓根不信。

  「我那時確實騙了你,可你卻是真心實意地救我,我心裏對你一直都感激得很。」

  「別說了!算我那時節瞎了眼,撿回一頭狼!」

  上官曦怒道。

  阿銳果然不再說話,只負著她靜靜往前,直至到了城牆,才將她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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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2: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此時倭寇已退兵,上官曦看見城門完好,城牆之上眾人也都無恙,稍稍鬆了口氣。正巧看見岑壽提了一柄三眼火銃皺著眉頭從旁走過,忙喚住他問道:「岑大人,你可看見老四了?」

  「他和今夏,還有楊岳,領著一隊人往青泊河入城處去了,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做什麼去?」岑壽正為火藥不夠的事情著急上火,想著是不是該去董三的屋子翻了一遍,沒準隔間里還有火藥藏著。

  「青泊河?」上官曦楞了下,她這些日子一直待在別院中,對新河城完全不熟悉。

  「你想尋他?跟我來吧,正好我也過去。」

  岑壽招呼道。

  上官曦剛往前邁了一步,阿銳就已經又搶至她前面,身子一蹲,重新將她負在身上,跟上岑壽。

  岑壽見狀,自顧笑了笑,忍住沒出言問什麼。

  青泊河旁,大槐樹下。

  楊岳領著那隊百姓偽裝成的兵士,蹬蹬蹬在河邊來回巡視,很是威風。今夏躲在一旁巷中,衝躲在大槐樹上謝霄打手勢,示意他一發現敵情就趕緊告訴她。青泊河入城口處原本有兩道閘門,他們擔心倭寇進來費半日手腳,讓他們苦等,便特地將最厚鐵閘門吊起。一切就緒,只等著倭寇來城中一遊。

  岑壽領著上官曦從巷子那頭行過來,見今夏避在牆邊窺視外頭,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賊頭賊腦的,幹嘛呢?」

  今夏轉過頭,連連朝他打噤聲的手勢,一眼瞥見他身後的上官曦還有阿銳,楞了楞……

  「上官姐姐,你們怎麼出來了?」她壓低了嗓子問道。

  阿銳將上官曦放下,沉默著退到一旁,今夏忙上前扶穩她。

  「老四呢?」上官曦問道,「他沒事吧?」

  「沒事,他在那邊樹上,好著呢。」今夏悄聲道,「他硬說他眼力比我好,水裡頭有什麼動靜,他一看水紋就能知曉。」

  「水裡有什麼?」上官曦問道。

  「倭寇對城中情況不明,估摸著很快會派人潛入城中,多半會走水路,所以我們在這裡守株待兔。」今夏晃晃腦袋。

  正說著,謝霄將一粒小石子輕輕拋過來,正砸在今夏鞋面上。今夏抬頭看去,他朝她打手勢:水底有動靜!

  今夏打手勢問道:「是人嗎?」

  謝霄凝目看過片刻,回道:「是,而且有兩人。」

  果然來了!今夏不能出去,側耳細聽水聲,又看謝霄的手勢。他示意那兩人見河岸上有整隊兵士巡邏,不敢上岸,只敢浸在水中貼著岸邊慢慢游動,尋機上岸來。

  楊岳雖看不見水裡頭的人,看能看見謝霄向他打的手勢,知曉倭寇已潛入,遂清了清嗓子,朗聲朝身旁一同巡邏的人抱怨道:「要我說,咱們戚家軍城裡還有三、四千人,衝出去把那些倭寇殺個痛快多好!何必還在這裏巡邏。」

  按照事先套好的詞,同隊之人答道:「誰說不是呢,可戚夫人想給戚將軍留面子,這些倭寇她不便出面收拾,非要留著等戚將軍來。」

  「其實就不該守城,就讓倭寇進城來,到時候將城門一關,他們成了甕中之鱉,咱們正好包頓餃子吃!」楊岳道。

  同隊眾人佯作哈哈大笑。

  謝霄悄無聲息地給楊岳挑了個大拇指,示意他說得好,緊接著又去盯水裡頭的動靜。

  今夏躲在巷子中也暗暗點頭,一場戲算是唱得不錯,該趁早把這兩名倭寇打發回去才行,免得時候久了露出什麼破綻來,遂朝楊岳急打手勢。

  楊岳會意,立時呼喝起來:「大家留神,水裡有奸細!」

  說著,他拿著長槍,往水中一頓亂扎,同隊之人也是有樣學樣,用長槍、狼筅往河中招呼去……

  兩名倭寇原本就貼在水岸邊,這一通亂扎,弄得他們想繼續躲都不能。一個被長槍傷肩膊,索性反手拽住長槍,將持槍者一把拽入水中。

  持槍者原本就是尋常百姓,哪裡能與倭寇相鬥,碰巧又不識水性,咕嘟咕嘟直往水下沉。楊岳連忙去救,謝霄見狀也從樹上飛身躍下。今夏等人不知出了何事,也忙從巷中奔出。

  論水性,楊岳自是及不上謝霄,謝霄一入水便似蛟龍入海,比在陸上還要神氣幾分。只見大幅水花激起,人影還分辨不明,便見謝霄見一人扔上岸來,正是那被倭寇拖落水的人,好在只是吃了幾口水,並無大礙。

  「老四!」上官曦擔心謝霄空手吃虧,順手從旁邊奪過一柄狼筅,朝水中擲去,「接著!」

  畢竟同在一個師門多年,又是一塊兒長大的,兩人默契非比尋常,謝霄應聲躍出水面,在半空中接住狼筅,正好一個旋身,狼筅回刺,插入一名倭寇左胸,幾乎將他挑出水面。

  謝霄拔回狼筅。

  血,在河面上漾開,倭寇緩緩沉入河底。

  另一名倭寇見同伴身死,而明軍人多,謝霄功夫又如此之高,不敢戀戰,遁入水中就想逃走。謝霄瞧見,想都不想,狼筅脫手而去,直奔倭寇背心……

  「哥哥,不要!」

  今夏急喊,眼睜睜看著狼筅擊中倭寇後心,那倭寇身子一顫,掙扎著往前游去。她關切地注視著水中……

  謝霄渾身濕漉漉地上了岸,抹了抹臉上的水珠。

  「哥哥,你……」今夏朝他惱火道,「不是說好讓他們逃回去麼,你怎麼也不讓著點,下手那麼重做什麼。」

  謝霄無辜道:「我讓了呀,扔那叉的時候,我就是輕輕拋過去。」

  「什麼輕輕的,你差點把他砸死!」今夏擔憂地往水裡望。

  「若是想砸死他,我就直接砸他腦袋了。」謝霄輕鬆道。

  再和他說下去,今夏估摸自己就想砸他的腦袋了,轉身走開去看那名被謝霄扔上來的漢子。

  看見謝霄除了渾身濕透,並未受傷,上官曦放下心來,正欲上前說話……忽得此前眾人都認為已死的倭寇從水中冒出,手持狼筅,渾身水流如注,向謝霄疾撲而來!而謝霄背對著青泊河,正用手貼著耳朵,使勁晃腦袋,欲把裡頭的水弄出來,一時間並未察覺。

  「老四,小心!」

  上官曦急道,想撲上前,不料腿還傷著,踉蹌一下差點摔倒。

  一個人影從她身側掠過,擋在謝霄身前,正是阿銳。他被狼筅刺中的同時反握住狼筅,用力一頂,重重擊在倭寇左胸的傷口之上。該倭寇原就是留著最後一口氣來襲擊謝霄,此時已然頂不住,噴出口鮮血,仰面跌入水中。岑壽恐他還未死,用長槍將他挑上岸來,復戳了好幾下,見他始終一動不動,這才鬆了口氣。

  這下生變甚是突然,那隊百姓佯裝的兵士們何曾見過這等死了之後還詐屍的倭寇,皆嚇得面如土色,遠遠避開。

  謝霄返身扶住阿銳,見他胸口處被狼筅所傷,因那倭寇最後一擊力大無比,傷口甚深,鮮血不停地往外滲……

  「阿銳、阿銳……」上官曦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捨身替謝霄擋下這一擊,眼看他此時身受重傷,早就把此前的芥蒂拋諸腦後。

  阿銳朝她慘然一笑,輕輕道:「楊岳說,只要我還在,終歸能幫上你……是真的,真好。」

  「別說了,趕緊往我姨那裡送!」

  今夏不知從何處順手扯下一大塊衣角,疊起來往阿銳傷口處用力摁住。謝霄背起阿銳便急急往淳於家趕去。

  上官曦尚立在原地,雙目不知不覺已流出淚來。她身為烏安幫堂主,處理幫中事務,果斷利落,而姑娘家的一面卻甚少顯露。在眾人面前流淚這等事,更是少之又少,眼下卻不知怎得,淚水不停地往下淌,止也止不住似的……

  「姐姐,傷口雖深,但未中要害,他不一定會有事的。」今夏還是頭一遭見她這樣流淚,有點著慌,朝楊岳使眼色,「大楊,你把上官姐姐背回去吧,你也順便換套乾爽衣裳。這邊,我來善後。」

  楊岳點頭,囑咐道:「你當心些,記得把那道閘門再放下來。」

  「我知曉。」

  楊岳與上官曦走後,今夏與岑壽合力轉動輪軸,復將厚重的鐵閘門放下,又留了人在閘門處看守。這些人都是尋常百姓,不懂禦敵,今夏教他們一個巧,把手扶在露出水面的閘門上,只要水下有人開始鋸閘門,手掌就能感覺到震動,閘門甚是厚重,鋸開絕非易事,此時再趕緊派人去通報也來得及。

  安排妥當之後,岑壽見今夏仍盯著水裡頭瞧,疑惑道:「你還想什麼?」

  「被謝家哥哥砸中的那倭寇到底平安出去了沒有?」這名倭寇的生死關係到空城計究竟能不能撐到援軍到來,今夏甚是懸心,在河岸邊來回踱了兩趟,終還是想弄個明白,「我到水下看看。」

  話剛說完,她就躍入水中,深吸口氣後潛入水底。

  岑壽不識水性,此時幫不上忙,不由暗自懊惱。

  因是夜裡,水下更是黑漆漆的一片,好在今夏方位感甚好,憑著記憶中那倭寇逃走的軌跡一點一點往前找……

  岑壽在岸上,凝視水面,屏息等待,就生怕倭寇詐屍的事件再發生一次。

  足足等了好半晌,岑壽不禁有點急了,這才見到水面破開,探出來的頭卻不僅僅是今夏,還有另一人。

  「把他弄上去!」今夏把那人拖至岸邊。

  岑壽拖上岸後,探他鼻息,皺了皺眉頭:「死了!」

  今夏濕漉漉的自己上了岸,惱道:「我就知曉謝家哥哥手下沒輕沒重的,肯定是正好砸在後心要穴上,他往前沒游出多遠就死了。」

  岑壽用腳踢了踢已死的倭寇,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們這大戲是唱砸了。」

  「白忙活半日,唉……城外的倭寇對城裡沒底,弄不好還會再試著進攻一次。」今夏甚是發愁,「城裡火藥不夠了怎麼辦?他們再攻一次就能看穿我們的底細了。」
  
  天漸漸亮了。

  阿銳的傷口已經包紮妥當,傷得甚重,整個人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上官曦在旁守著,默默地看著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楊岳、謝霄與今夏等人換過乾爽衣袍后已經又趕回城牆處。

  今夏看見戚夫人仍在立在城牆之上,一襲家傳鎧甲,威風凜凜,雙目望著遠方,不知是在期盼援兵還是在想別的什麼……

  堅守了整整一夜,親兵們倒還罷了,有些百姓已是睏乏不堪。

  城牆下面,人聲漸漸多起來,那些在家中的婦人都各自煮了粥飯給自家人送來。今夏靠在城牆的石階上,聞著周遭傳來的粥香,看著熱氣升騰中的一張張人面,頓覺腹中空空。

  「還得守多久戚將軍才能來呀?」有婦人在一旁低聲說話,「這都一夜功夫了,該不會沒有援軍吧?」

  「婦道人家,別胡說八道!」

  「我可沒胡說,聽說戚將軍在外頭養了幾房外室,連孩子都生了幾個。這戚夫人又凶又不能生養。人家都說,大概是戚將軍早就嫌她礙事,故意不肯派兵回援。」

  「你小聲點!……不許再胡說了,戚將軍豈是那等人,你個婦道人家,行行行,我吃完了,你趕緊走。回去不許亂嚼舌根!」

  「……」

  今夏捂著肚子,聽著這些閒言碎語,想起城牆之上戚夫人的模樣,不由嘆了口氣。戚夫人心中也在這麼想嗎?那她的心裡又該有多苦……

  「袁姑娘!袁姑娘!」

  有人在喚她,一下子把她拉回神來,再聽分辨出是淳于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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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今夏忙從石階上站起來:「我在這裡!」

  淳于敏提著食盒,頗有點吃力地朝她行來:「我給你們送飯來了,楊大哥呢?」

  今夏還未回答,就見楊岳從石階上下來了,想是他也聽見了淳于敏的聲音。楊岳快步上前接過淳于敏手中的提盒,發覺提盒頗沉:「淳于姑娘,你怎得來了?」

  「你們一夜都未吃過東西,肯定餓了。」淳于敏熱心地揭開提盒的蓋子,一股香氣竄出來,最上頭赫然是幾張烙得黃燦燦的餅。

  今夏早已餓極,伸手就拿過一張餅撕來吃。

  瞧見餅,楊岳卻怔了怔:「這餅……」

  淳于敏略帶羞澀地抿嘴一笑:「是我烙的,我看過你做過幾次,想著你們喜歡吃,就試了一次。楊大哥,你嘗嘗,可還有什麼不足?」

  今夏聞言,費勁地把嘴裡的餅先咽下去,才驚訝道:「淳于姑娘,這餅是你烙的?!比大楊做的還好吃呀。」

  楊岳斜瞥了她一眼,笑罵道:「喜新厭舊的傢伙!」

  淳于敏抿嘴微微一笑,打開提盒第二層,盛了碗粥給今夏:「袁姑娘,喝點粥,仔細別噎著。」

  「嗯嗯嗯……」

  今夏忙不迭地接過碗。

  楊岳見淳于敏又要替自己盛,忙道:「我自己來……這粥也是你煮的?」

  淳于敏點頭道:「嗯,我照著楊大哥你說的,煮粥時滴幾滴油下去,你嘗嘗,做的如何?」

  之前她有時會在灶間幫忙,但楊岳著實沒想到她竟把自己平日順口說的話記得這般清楚,他著實愣住了。

  「這就是天賦,」今夏邊吃邊侃侃而談,「大楊就算跟我說十遍,我也煮不出這麼又香又稠的粥。淳于姑娘,將來誰娶了你,真是有福氣呀。」

  楊岳順手用胳膊肘捅了下今夏的後腦勺:「說什麼胡話,淳于姑娘將來肯定是嫁入大戶人家,根本用不著做這些事情。」

  「也是。」今夏想了想,轉而嘿嘿笑道,「所以有福氣的是咱們。」

  被他們說得臉紅,淳于敏頗不自在,趕忙岔開話題道:「阿銳還沒有醒,不過沈夫人替他把過脈,說脈搏雖弱,但還算平穩,應該無礙。」

  「上官姐姐呢?還守著?」

  「嗯。」

  想到昨夜上官曦淚如雨傾的模樣,今夏嘆道:「阿銳和謝家哥哥那麼不對付,都願意捨身去救他,說到底,還是為了上官姐姐。他這份心意,就算是塊石頭都得捂熱了,何況是個人……話說回來,阿銳之前做了那麼壞事,後頭倒也吃不少苦頭,因果報應這種事情想來還是有的。是吧,大楊?」

  楊岳瞥了她一眼:「夏爺,先操心眼前的事行不行?」

  「眼前的事?城裡頭連賣煙花炮竹的火藥都被岑壽弄來了,現在全堆城牆上頭,打起來的話我估計還能撐一頓飯功夫。戚夫人把各家燈油都收集過來,弄了兩缸火油在城牆上,等到抵不住時候就往下這麼一倒。」她三口兩口吃完東西,「岑壽不愧是北鎮撫司出來的,那才叫真狠。他出主意,弄來鐵鏈子燒紅,等倭寇攻城的時候往底下甩,碰著一個燒一個。」

  淳于敏聽得不由自主直縮脖子,楊岳留意到,止了今夏的話。

  接下來的這一日,對於今夏、對於戚夫人、對於整個新河城的人來說,真正體驗到什麼叫度日如年。

  戚夫人一整日都沒有下過城牆,今夏沒見她吃過東西,甚至疑心她連水都未曾喝過一口。那座大銃被推至城牆邊,黑洞洞的銃膛對準城外的倭寇,雖然沒有了子銃,但它仍然派得上用途。除了做樣子震懾倭寇之外,只要數人齊力一抬,它就會從城牆上翻下去,能砸中多少倭寇就得看造化了。

  日頭在漸漸西沉,今夏從城牆上能看見倭寇埋鍋造飯的青煙。

  是預備吃飽了之後走人,還是預備吃飽之後開始攻城?這一整日倭寇都未有動靜,更讓人心裡沒底。

  而城內,由於惶恐和不安,人心生出各種揣測。

  「等了一天援軍都未來,根本就不會來了!」

  「戚將軍對戚夫人早就心生怨恨,不會來救她的!我們都是被這個女人害了!」

  「不會有援軍來了,大家還是趕緊逃命去吧,別被這個女人騙了。」

  ……

  各種謠言從早間的竊竊私語,到現下越演越烈,初始還是在百姓之中傳播,然後是軍屬,再然後連親兵看戚夫人的眼色都有些不對勁,周遭隱隱瀰漫著嘩變的氣息。

  一直到有人開始鼓動眾人撤下城樓,城牆之上持兵器和持旗幟的兵士紛紛動搖,戚夫人終於忍無可忍,命人拿下以言語鼓惑人心者,關進牢房,暫侯發落。

  「援軍正在朝新河城趕來!」戚夫人朝眾人朗聲道,「戚將軍在兩浙抗倭多年,何曾棄百姓於不顧。他說過:凡我將士,躍馬食肉,握符當關,其所統軍卒,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征農商之稅課為之供養,毋問風雨宴安,坐糜餉餼,無非用其力於一朝,除亂定暴則民生遂,民生遂則國本安,亦所以保民也。今日新河城被倭寇兵臨城下,戚將軍定是心急如焚,他也要我們撐住,等待援軍趕到!」

  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戚夫人頓了頓,接著道:「方才有人拿我的家事來造謠生事,在此我只說一遍,此城,無論我在或不在,戚將軍都會派兵回援。如若有人膽敢再造謠生事,蠱惑軍心,一概以倭寇奸細論處!」

  四下寂然,無人再敢亂嚼舌根。

  天際,最後一點日光隱沒。

  城牆上火把烈烈燃燒著,城上城下,仍在對峙之中。戚夫人身上的家傳鎧甲映著火光,面容堅毅,凜然不可侵犯。

  每個人都緊緊握住手中的軍械,便是旗手也攥緊了旗杆。今夏的箭筒裡裝著她搜羅來的箭,還不到十支,握弓的手心一點點沁著汗。
  
  月上中天。

  城樓之上的沙漏顯示子時將近。

  城外駐紮的倭寇營地開始有所行動,雖還未靠近城牆,但已經能隱隱看見人影聚集。新一輪的攻城嗎?今夏無聲地自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彎弓上;岑壽默默往火銃裡填裝火藥;楊岳與謝霄合立把手臂粗的鐵鏈拖入大火盆之中……

  戚夫人高高立在城樓上,望著黑壓壓的、愈行愈近的倭寇大軍,眼中有著決然:不管援軍能否趕到,她都要將這座城守到最後一刻!

  就在眾人嚴陣以待,預備作拚死一搏的時刻,在倭寇大軍身後的夜空陡然間炸開一朵煙花,孔雀藍的色澤,亮得直透人心。

  煙花尚未燃盡,城牆之上已是一片歡騰之聲。

  「援軍來了!來了!」

  「戚將軍來了!戚將軍來了!終於來了!」

  ……

  新河城未攻下,且即將腹背受敵,倭寇們不敢戀戰,原本尚在向城牆前進的隊伍也開始後撤。

  今夏眼力不濟,連聲問岑壽:「你眼力好,快看一看,是不是明軍到了!能看見旗子嗎?!」

  畢竟是夜間,相隔數十丈遠,岑壽竭力望去,仍是看不分明,但已能聽見兩軍相觸之處所傳來的兵器交擊之聲。

  「肯定是明軍!他們已經交上手了!」他確定道。

  似乎為了讓新河城的百姓知曉他們的到來,從援軍所在之處傳來一聲長長的號角聲,聲音渾厚,正是新河城百姓素日聽慣的戚家軍的號角聲。

  這下子,不光是城牆上的人,連城中的人都知曉援軍已到,心頭皆是一鬆。

  戚夫人集合城內親兵,命守衛打開城門,高聲道:「隨我出城迎敵!」

  在城中憋屈了一天兩夜,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眾親兵高聲應和,手持兵刃,隨戚夫人衝出城門,殺向倭寇……

  今夏摩拳擦掌,把弓箭丟到一旁,從百姓手中拿了一柄狼筅,跟在岑壽謝霄等人身後,也預備出城去殺敵,結果還沒出城門口,就被人拎著後衣領拽回來。

  「叔,你放開我!」她不滿道。

  丐叔教訓她:「援軍已到,人家不差你一個,你就別攙和了。功夫跟三腳貓似的,怪寒磣人的。」

  「行行行,我不去就是了,你倒是先鬆開我也!」

  丐叔這才鬆開她:「雪中送炭我不攔著你,錦上添花的事還是省一省。刀槍無眼,保不齊就磕著碰著,都到這時候,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我姨叫你來的?」今夏四下張望,沒看見沈夫人,「她人呢?」

  「聽說援軍已到,她就回去了,留我看著你。」丐叔打了個呵欠,嘆道:「這兩日都沒怎麼好好睡過覺,走走走,趕緊回去。」

  外頭激戰正酣,今夏哪裡肯走,硬是要留下來。
  
  倭寇被兩頭夾擊,因是在暗夜之中,也弄不清明軍究竟有多少人,有聽見明軍口中呼喝,只道是戚繼光當真率大軍回援,一時間丟盔棄甲,四處奔散,只顧逃命去了。

  到了下半夜,新河城外的倭寇已然被盪清,或殺或俘,明軍擒獲了上百名倭寇。

  明軍回援的將領胡守仁縱馬至戚夫人面前,翻身下馬,向她恭敬施禮。

  「末將來遲,請夫人恕罪!」

  戚夫人扶起他:「想必你也是日夜兼程趕來。」

  胡守仁道:「收到倭寇往新河城急行軍的消息之後,末將就立即動身了。原也是擔心趕不及援救,但將軍說過,讓我只管趕路,新河城必定無事。」

  「將軍說的?」戚夫人輕聲問道。

  「是!將軍說,只要有夫人在,新河城就能抵到最後一刻。」

  戚夫人怔住,然後迅速背過身去,舉起衣袖遮住面容,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的淚水。整整一日兩夜,肩上的重壓,心頭的煎熬,直到這刻,得知戚繼光的這句話,方才盡數放下。

  今夏立在城門旁,看著親兵們將倭寇俘虜押解進城,想到新河城終於是解了危困,這些日子她與謝霄岑壽等人總算沒有白費勁兒。如此想著,她心底對自己也滿意得很,唇角泛起笑意,繼而睏意升起,畢竟兩夜一日未闔過眼,想著先回別院補個覺是正經。

  轉身時,眼角餘光似在城門外瞥見一人牽著一匹馬,正朝城內緩步行來。因人已睏頓,她並未在意,徑直朝前走去。

  已走出幾步,那朦朦朧朧的身影卻似一直在眼前晃動,有種熟悉非常的感覺,今夏怔了怔,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轉過身,使勁睜大了眼睛望去……

  是他!真的是他!

  儘管隔著蒙蒙夜色,今夏仍然認出了陸繹,喜不自禁,發足朝他奔去。

  奔跑間,她與殺敵歸來的岑壽和謝霄擦肩而過,卻渾然不覺。岑壽原本看見她滿面笑容,還以為是來迎接他們,沒料到她連看都不曾看他們一眼,不僅有點錯愕,轉頭望去。

  「這丫頭,往哪奔呢?」謝霄也詫異地轉頭。

  今夏徑直奔到陸繹面前,笑盈盈地著看他:「你回來了?」

  「嗯。」

  陸繹微微笑著,伸手替她掠起頰邊的一縷髮絲。儘管已經得知倭寇並未攻入新河城,他也稍許放心,但現下看見她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方才真正覺得一顆心終於安穩下來。

  今夏望著他,還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滿心都是快要溢出來般的歡喜,簡直不知該怎樣才好,也不管有沒有人側目,上前緊抱住他的腰身,整個人埋入他懷中一般。

  陸繹伸臂攬住她,頭靠在她的髮間,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似滿足又似有無限惆悵。

  「是陸大人吧?」謝霄瞇眼看去,酸溜溜地嘖嘖道,「這丫頭,大庭廣眾的,就不能矜持點麼。」

  看見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岑壽心底竟有些許不是滋味,收回目光,無意識地數著城門上的鉚釘。

  稍遠處,藍道行望著陸繹與今夏的身影,低首微笑,然後順手摸了摸馬兒的鬃毛,牽著它隱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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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過了好半晌,今夏才略略鬆開手,只覺得他的左臂似乎使不上勁,忙問道:「你的手受傷了?」

  「在岑港時,被火銃擦了一下,皮外傷。」陸繹輕描淡寫道。

  因在夜裡,看不清他的臉色,直至牽著馬進了城,今夏藉著火光打量他的臉色,才驚覺他臉色煞白……

  岑壽直到此時方才上前施禮:「大公子!」

  「你先回去休息好不好?」今夏擔心陸繹還有別的要事在身,又怕他身體有傷,如何吃得消。

  一路星夜兼程而來,加上有傷在身,陸繹全憑意志支撐著,現在已隱隱感覺到體力不支,點了點頭,朝岑壽道:「你哥回京城辦點事,過些天才來,你不必擔心。」

  這原是岑壽想問的話,當下也放下心來。

  陸繹行了兩步,忽感眩暈,眼前一陣發黑,步伐不穩,岑壽趕忙上前幫忙今夏扶住他。

  「大公子……」

  「快快!你背上他。」今夏急道,「他胳膊上有傷,得趕緊讓我姨看看。」

  聽聞陸繹受傷,岑壽二話沒說,將陸繹背上,急步往別院奔去。今夏快步跟上。
  
  還未到別院,陸繹已然暈厥過去。

  為陸繹重新將傷口包紮了一遍,沈夫人方才起身,把醫包遞給旁邊的丐叔。

  「姨,他怎麼樣?要不要緊?」今夏忐忑問道,「……這次的傷會不會牽動上次他受的傷?引起舊傷復發什麼?」

  「丫頭,你盼他點好行不行?」丐叔邊捆紮醫包邊道,「我看他全須全尾的,睡得還挺香,挺好,沒事。」

  「你懂什麼,他臉白像紙一樣,哪裡好!」今夏急了。

  示意丐叔莫開口,沈夫人柔聲安慰今夏道:「胳膊上是被火銃所傷,好在彈片已經取出來了,傷口處理得也很妥當,並未化膿。只是估計他這兩日一直在馬背上,傷口難以癒合,只要接下來好好休養就沒事了。」

  「可他怎麼會暈過去?」今夏仍是不安,「你替他處理傷口,那麼疼他也不醒。」

  「累了當然要睡,等他養好精神,自然就醒了。」

  「他,真的只是睡著了?」

  沈夫人無奈笑道:「是,他睡著了,難道你還得非得把他喚起來才甘心。」

  聽她言之鑿鑿,今夏這才稍稍安心,在床邊坐下:「我守著他,萬一有事,我就趕緊去喚您。」

  雖說此舉著實多餘,但她橫豎也不會放心,倒不如就讓她守著。沈夫人點了點頭,與丐叔出了屋子。

  「這孩子,對我這孫子也太上心了。」丐叔邊行邊搖頭嘆道。

  沈夫人秀眉微蹙,思量道:「你也知曉陸繹的身份,原本我也不願她與他行得近,擔心陸繹對她不是用真心,但此番看來,他對今夏,還真是上心。否則也不會帶著傷趕這麼遠的路來,想必是聽說了倭寇攻打新河城一事,生怕她有危險。」

  丐叔怔了下:「你不是不喜朝廷之人嗎?」

  「是,我是不喜歡,簡直是深惡痛絕。」沈夫人嘆了口氣,「但今夏與我不同,陸繹的身份正好能護著她,娶她為妻也好,納作妾室也罷……」

  「等等等等,那丫頭哪裡是個當妾室的料。」

  「是不是那塊料另說,她總得有個堅實些的靠山,便是他日東窗事發……」

  「什麼東窗事發?」丐叔轉頭看她。

  沈夫人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了。
  
  陸繹醒來時,看見暖暖的夕陽照在紗窗上,些許餘暉透進來,把今夏的髮絲綴得閃閃發亮……

  她就伏在他的床邊,偏著頭,手握著他的手,動也不動,睡得比他還沉幾分。

  這幕,陸繹靜靜地看著許久,直至夕陽西下,最後一抹餘暉也從屋中消失,他仍留戀地看著她難得沉靜的眉眼。

  有人輕輕推開門進來,是楊岳。

  「今夏,過來吃點東西。」他先將手中托盤放到桌上,又取了火石燃起油燈,看見陸繹時楞了楞,繼而笑道,「陸大人,您醒了!」

  陸繹想撐起身子,無奈手被今夏握著,只得微微欠起身,示意楊岳莫要驚擾她。

  「睡著了?」楊岳歪頭來看,見今夏果然睡著了,悄聲道,「陸大人,要不您吃點,您都躺了整整一日,該餓了吧?」

  陸繹搖頭,輕聲問楊岳:「她是不是累著了?」

  楊岳笑了笑,道:「倭寇到了之後她就沒睡過,您暈過去又把她嚇得不輕,一直守在這裡不肯動窩。岑大人幾番想替換她,叫她回去歇著,她就是不肯。沒想到,她自己倒睡著了,想是熬不住睏勁兒了。」

  隱隱聽見聲音,今夏不適地挪了挪身子,抬頭就先去看陸繹,見他也正睜著眼看自己,頓時清醒了一大半,喜道:「你醒了!身上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馬上把我姨叫來……」

  「我很好,你不用忙。」

  「真的沒事嗎?」

  今夏就著燈光細瞅他的臉色,相較之前已恢復了些許血色,仍是不放心地探探他額頭,又替他把了把脈。

  「沒發燒,脈搏平穩……你把舌頭再伸出來給我瞧瞧吧。」

  陸繹一直乖乖由著她擺布,聞言,還真把舌頭伸給她看,稱得上是百依百順。

  「我說夏爺,你別折騰了,讓陸大人趕緊吃點東西是正經。」楊岳在旁都有點看不下去。

  今夏如夢初醒,跳起來道:「對,你肯定餓了吧,趕緊吃點東西……大楊,你煮了什麼?」

  「魚粥。」

  僅僅聽到一個魚字,今夏就頗痛苦地皺了皺眉頭:「那些魚還沒吃完?」

  「早呢,醃了好幾條,回頭炸了吃。」

  陸繹起身,接過楊岳遞來的外袍披上,趿了鞋下地,行到桌旁,笑問道:「怎得,我不在這陣子,你們發財了,天天大魚大肉?」

  今夏替他盛了碗粥,邊吹邊抱怨道:「哪裡有肉,就只有魚。這些日子我們天天吃魚,走路上貓都盯著瞧。」

  「這裡是何處?」

  陸繹看著屋子收拾得頗為雅緻,並不像官驛或是客棧。

  「這是淳於家的別院,淳于老爺逃難去了,管事徐伯把這處別院讓我們先住著……此事說來話長,你先吃著,我慢慢告訴你。」

  就這樣,陸繹邊吃著,邊聽今夏嘰嘰呱呱把這一路的事情統統都講了一遍。她原就聲音清脆,口齒又甚是伶俐,這些事情教她說得有聲有色,比茶樓裡頭說書的還要精彩幾分。

  聽罷,陸繹想著她竟然經歷那麼多危險,心下不由暗暗後怕,皺眉道:「早知如此,我該和你們一道來新河城才對。」

  「你呢?我聽說岑港一直攻不下,聖上下旨撤了俞將軍的職務。」今夏頓了頓,不滿道,「還有人在背後嚼舌根,說俞將軍被撤職,因為你去了,向聖上告了他的黑狀。」

  旁人會這麼想,陸繹並不奇怪,澀然一笑道:「岑港已經大捷了,聖上應該很快就會恢復俞將軍的職務。」

  「岑港大捷?太好了!」今夏想著,嘆口氣道,「汪直說,他死之後,兩浙必定大亂十年,看來一點不錯。現下原本在他麾下的倭寇分崩瓦解,變成十幾股,甚至幾十股倭寇勢力,在沿海各處鬧騰。那個渡口的難民……我還從未見過那種景象,總覺得兩浙亂得像一窩粥。若這時候撤換兩浙總督,恐怕是亂上加亂吧?」

  陸繹嘆道:「不僅如此,胡宗憲手下頗有幾員大將,如俞大猷、戚繼光等人,都是抗倭多年經驗豐富的將軍。若他被撤換,恐怕連這幾位將軍也要調配走人。」

  「這是為何?」今夏不解。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只是兩浙總督,被胡宗憲重用的人,必定是下一任兩浙總督忌諱的人。除非這些將軍在朝中有過硬的靠山,才能保住職位,繼續留在兩浙建功立業。」

  陸繹終於想明白了,為何嚴世蕃如此肯定他會幫胡宗憲。只因保住胡宗憲,就是保住他手下這些抗倭將軍,保住了這些將軍,兩浙才不至於被倭寇侵擾,以致生靈塗炭。

  眼下朝中,在嚴世蕃的操縱下,彈劾胡宗憲的摺子不計其數,何況兩浙倭亂有愈演愈烈之勢,處置胡宗憲只在聖上轉念之間。即便他上摺子為胡宗憲開脫,恐怕也抵不過那些潮水般彈劾的摺子,無法力挽狂瀾。

  更不消說,只要替胡宗憲開脫,就會立即被嚴世蕃捉住把柄。

  這樣的棋局究竟該如何應對?陸繹深顰起眉頭。

  今夏支肘托腮,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懊惱道:「聖上若像看重嚴嵩那般,對胡宗憲也如此看重,任憑旁人說什麼,估摸也捨不得撤胡宗憲的職。」

  聞言,陸繹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麼,緊握了她的手道:「你再說一遍。」

  今夏渾然不覺自己的話有何用處,但還是重複道:「我是說,聖上若對胡宗憲就像對嚴嵩那般,愛都愛不過來就好了,哪裡會捨得撤他的職務。」

  「對!就是這話。」陸繹喜道。

  今夏莫名其妙道:「這話也只能說說,抵不上用處的。」

  陸繹朝她笑道:「不,你說得很對,只要讓聖上對胡宗憲好感倍增,縱然彈劾再多些,也動不了胡宗憲兩浙總督的位置。」

  長久以來,陸繹內心深處都以嚴世蕃為敵,而嚴世蕃最擅謀劃,設下的步驟如棋局般撲朔迷離,他只得步步為營,謹慎小心。今夏無意中的一句話,卻點醒了他,在此事上,他無須去想嚴世蕃究竟還有多少後招,因為能決定一切的只有一人,就是高高在上的聖上。

  說起來,這是朝廷的悲哀,但聖上的個人喜好的的確確左右著大明朝。

  嚴世蕃所布下的這盤棋,他不下了。撥開棋局的迷霧,直接擒住能夠決定一切的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今夏仍是不解:「聖上在京城,胡宗憲在兩浙,連見都見不著,朝中還儘是彈劾他的人,你怎麼讓聖上對他好感倍增?」

  陸繹微微一笑:「聖上也只是個人,是人就有喜好。何況在他身上打主意,比起對付嚴世蕃,還是輕鬆些。」

  「你有法子了?」

  「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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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陸繹再三催促下,今夏才回房去歇息。她走後,岑壽方才進來,將離開杭州之後的事情對陸繹作了稟報,所說之事與今夏說的大概相同。

  「卑職弄丟銀兩,也未照顧好淳于姑娘,請大公子責罰。」岑壽單膝跪地,向陸繹請罪。

  「兩浙到處都是倭亂,怪不得你,但在渡口,未先將姑娘們送到安全所在,也未安排妥當的人照看,確是你的過錯。」

  岑壽也不為自己辯駁,只愧疚道:「是卑職考慮不周,當時以為能夠速戰速決。」

  陸繹淡淡道:「罷了,此事我也責任,你們幾個都是顧前不顧後的性子,楊岳倒是沉穩些,可你也未必肯聽他的勸。權且當做教訓,你先起來吧。」

  岑壽這才起身,退了出去,在門口遇見端著藥碗的沈夫人。他想接過藥碗送進去,沈夫人卻不讓:「我還得替他把個脈,我來吧。」

  不疑有他,岑壽有禮地退開。

  見沈夫人端藥進屋,陸繹起身施禮道:「言淵不才,又給前輩添麻煩了。」

  示意他坐下,沈夫人將藥碗端給他,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領我的情,上一遭我是看在陸大哥的面上;這遭我是看在今夏這孩子的面上。你要謝,只管去謝他們,謝不著我。」

  陸繹垂目一笑,片刻後抬眼問道:「如此說來,前輩為阿銳療傷,也是看在今夏的面上?」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孩子既然喚我一聲姨,我自然得對她好一些。」沈夫人頓了頓,然後才問道,「陸大人,此番你帶傷趕路,也是因為記掛她的安危吧?」

  陸繹自幼情感內斂,除了對今夏之外,在其他人面前並不願表露,當下只是輕輕巧巧打了個太極,笑道:「戚將軍帶兵出征,新河城內兵力空虛,城中百姓無力抵擋,確是叫人不放心。」

  見他不肯正面回答,沈夫人倒也不惱,似閒話家常般地單刀直入道:「我看今夏對你著緊得很,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多問一句。以她的身份,想要嫁入陸家怕是不易吧?」

  倒未想到沈夫人問得這般乾脆,陸繹笑道:「前輩的意思是?」

  「你想沒想過要娶她?」沈夫人接著問。

  陸繹微微一怔,繼而笑道:「今夏這聲果然不是白喚的,在杭州時,她就曾告訴我,您待她比親娘還上心幾分。怎得,現下連終身大事您都開始為她打算了!」

  論起打太極,沈夫人雖然年長於陸繹,但卻比不得他久居官場,擅長此道。

  沈夫人眉頭微微一皺,待要再開口,卻被陸繹搶先問了一句。

  「對了,不知前輩可聽說過俞大猷俞將軍?」

  聞言,沈夫人一怔,俞大猷是福建泉州人,在泉州也算是小有名氣,若說自己不認得,未免太假,但若說認得,又只怕……

  「認不認得,前輩也要思量這麼久?未免太過謹慎了吧。」

  「似略有耳聞,只是久遠了些,有點記不清了。」

  「俞將軍拜在李良欽門下,我聽說李良欽一共收了兩名弟子,除了俞將軍之外,還有一人是他的關門弟子。」陸繹一直留意著她的神情,「聽說此人還是你們林家的遠房親戚,想必前輩也應該認得。」

  沈夫人面上波瀾不驚,淡淡道:「想當年,我們林家在泉州也算是大戶人家,來認親的人多了,還有些遠房的親戚不過是偶然連的宗,我哪裡能都認得。」

  她這話說的滴水不漏,但陸繹卻偏偏從中聽出了她的欲蓋彌彰。

  「前輩連此人是誰都不問一句,怎得就說不認得呢。」陸繹道。

  「……此人是誰?」

  「他姓楊,單名一個立字,聽說後來進了京,把名也改了。」陸繹盯住她,緩聲道,「前輩,您好好想想,可想得起此人來?」

  沈夫人答得飛快:「我想不起來了。」

  陸繹將她望著,並不隱藏目光中的探究,足足過了好半晌,才收回目光,輕鬆笑道:「我想起來了,在杭州時,今夏曾提過前輩說楊程萬這個名字很是熟悉,像一位故人的名字。」

  已經被他逼至此處,沈夫人不知曉陸繹究竟查出了多少,若他只是在套自己的話,自己萬不能中了他的圈套。眼下就算是算是承認,也不能讓他抓到什麼把柄。

  「是,只是聽著名字覺得有幾分耳熟。」

  「那就巧了,楊立進京後所改的名字就是楊程萬,前輩既說是故人,又怎得會想不起他呢。」

  沈夫人故作驚訝:「這麼巧,會不會是同名同姓?」

  「那我就不知曉了。」陸繹嘆道,「可惜了,那時楊捕頭也在揚州,若您二人能見上一面就好了。」

  「是啊,真可惜。」沈夫人故作鎮定,微微笑著,把藥碗推過去,「陸大人,藥快冷了,你還是先把藥喝了。你傷勢未癒,要多多靜心歇息才對,這些傷神的事少操心。」最後一句話顯然意有所指。

  「多謝前輩關心,言淵記著就是。」

  也不等他喝過藥,更別提把脈,沈夫人連托盤都未拿就出了門,徑直回到自己的屋內。

  屋內,丐叔正拿著一束艾草到處熏蚊蟲,每個角落都熏了熏,連床底下都未放過。見沈夫人進門時臉色不對,他詫異問道:「怎麼了?」

  「我方才去了你乖孫兒那裡,想問他有沒有娶今夏的打算。」想起與陸繹的對話,沈夫人長吐口氣,還覺得累得慌。

  「然後呢?他說娶還是不娶?」

  「他壓根就沒回答我的話,反過來還來套我的話。」沈夫人沒好氣道,「錦衣衛!真是沒有一個善茬。」

  「他敢套你的話?!反了他!」丐叔義憤填膺,「論輩分,他還應該喚你一聲奶奶呢。我現下就去把他拎過來。」

  沈夫人拿眼睇他,嗔怪道:「誰是他奶奶,我有那麼老嗎?」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丐叔開始擼袖子。「說吧,要他負荊請罪,還是磕頭認錯?」

  「你別鬧了,我正發愁呢。」沈夫人把他擼上去袖子又給撣下來,顰眉道,「沒想到這次他去岑港,居然歪打正著,叫他查出了楊程萬的底細。我真擔心,他再查下去,說不定就把當年的事翻出來了。」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丐叔正色道,「你總得讓我心裡有個底吧,萬一出了事,我也才好應對。」

  沈夫人示意他先把門關上,才輕輕道:「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何待今夏與旁人不同嗎?因為我猜測今夏就是我姐的孩子。」

  「啊!」丐叔吃驚之極。

  沈夫人這才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今夏的師父還不叫楊程萬,他叫楊立。楊立的舅舅是我二嬸的堂弟,論起來也算是親戚,他時常來我家走動。那時節我還小,常鬧著他一塊兒玩,姐姐為了看著我,也時常和我們一起玩。我記得,他身上帶著一個香包,愛惜得很,針腳功夫都像是出自姐姐的手。想來,那時候他們已經兩情相悅,只是我不懂罷了。」

  「楊立功夫好,得空時常幫著我家押送藥材,爹爹對他很是看重。可惜,我娘與二嬸素有罅隙,又看出他對姐姐有情,便不許他再到我家後院,連帶著姐姐也見不著他。再後來,也不知是誰牽線搭橋,姐姐就被許給了夏言之子夏長青。」

  「南京與泉州隔那麼遠,姐姐嫁去真真正正是遠嫁。我記得出嫁前她就偷偷哭過好幾回,我不懂,以為她僅僅是捨不得爹娘。她出嫁那日,我看見楊立站在角落裡望著花轎。我還跑過去和他說,叫著他記著來陪我玩。可他說他也要走了。我問他要去何處,他說他要去京城建一番功業,好叫人不再瞧不起。」

  「楊立這一去就是好幾年,我再沒聽過他的音訊,那時我不知曉他改了名,只覺得這個人像是在人間消聲滅跡了一般。再後來……」

  沈夫人停了好一會兒,丐叔見她面色泛白,便又替她倒了杯熱茶。

  抿了幾口熱茶,將茶杯捂在掌心,汲取些許暖意,定了定神後沈夫人才接著說下去:「後來我收到了姐姐的信,在信中她似乎已經知曉夏家將會大難臨頭,她告訴我已經將女兒暫時託付給楊立,還說楊立現下改名為楊程萬,是京城裡的錦衣衛。她若難逃此劫,將來請我將她女兒撫養長大。」

  「當時我還不知曉究竟發生了何事,只能派人四處打聽,結果沒過兩天,就聽說夏言被處斬的消息,姐夫一家被發配,在路上就出了事。我又想去尋楊程萬,把孩子接到身邊來,卻聽說楊程萬被關進了北鎮撫司,已無活路。」

  「我原想去沈家打聽,卻沒想到沈鍊也被發配,林家因同時牽連夏家和沈家,也被抄了家。隨從家僕拿了銀兩就逃了,我只能獨自一人回鄉,正好遇見你被蛇咬了……後來的事,你都知曉了。」沈夫人抬眼望向丐叔。

  丐叔這才知曉這些年沈夫人三緘其口的事情竟是如此複雜,想了片刻,抬眼笑道:「那時節,我遇見你,你可神氣得很,一點都不像個落魄小姐。」

  「爹爹說技多不壓身,從小我和姐姐就跟隨館裡的老先生學習醫術。我便是不嫁人,靠行醫養活自己也是綽綽有餘的。」

  「那是那是,你可是我們家的頂樑柱、大當家!」丐叔奉承道。

  沈夫人被他逗得笑了笑,轉而又陷入憂愁道:「現下,陸繹已經查出楊程萬就是當年的楊立,我擔心他還會再查下去,萬一他查出今夏的真正身份怎麼辦?」

  「等等,」丐叔還是有一處沒聽懂,「楊程萬既然當年進了詔獄,你為何還認定今夏就是你外甥女?」

  「今夏的眉眼其實與姐姐甚是相似,只是姐姐溫柔賢淑,她們倆在性情上卻是天差地別,故而一開始我壓根沒往這方面想過。直到那日在揚州府,我得知楊程萬正是今夏的師父,才猛然察覺出今夏與姐姐甚多相似之處,簡直可以說是越看越像。」

  「這個……僅憑相貌,」丐叔覺得這事不靠譜,「你想啊,會不會是你心裡惦記著這孩子,又正好有了楊程萬的消息,今夏又是楊程萬的徒兒,名字裡頭還好巧不巧佔了個夏字,所以你就越看她越像,越像就越肯定,越肯定就又越看越像,越像越……」

  他的話說得舌頭都快打結了,沈夫人打斷他,堅定地搖頭:「不會,我的感覺不會錯,今夏肯定就是那孩子。而且以前姐姐信中說過這孩子頑皮,下巴磕花盆邊上,流了好多血,還留了一塊小疤,我留意看過,今夏的下巴處也有一塊小疤,絕不會錯。」

  丐叔捋了捋舌頭,才道:「我看這事,最好你能和楊程萬見上一面,問清楚比較妥當。」

  「眼下他在揚州,見面不易,而且……」沈夫人仍是搖頭,「錦衣衛耳目眾多,我擔心被陸繹發覺。」

  「我覺你不必擔心他,你不是也說過麼,他對那丫頭很好。」

  沈夫人搖頭嘆道:「但凡是人,都免不了趨利避害明哲保身,那時節我林家敗落,我見得多了。眼下他對今夏雖好,但兩人畢竟並無婚約,今夏若出了事,他立時就能撇得清清楚楚。他只要未娶她,我對他就必須心存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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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3: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五章
  
  「買菜去?」丐叔在前堂截住楊岳。

  「前輩有吩咐?」

  「也沒什麼大事……我那乖孫兒現下回來了,咱們是不是能吃點肉?」丐叔懇切道,「千萬別整些肉沫沫,塞牙都不夠。記著,要大塊肉,肥瘦相見,三層肥三層瘦……」

  「叔……」楊岳想插話卻插不進去。

  「要不買隻雞也行,母雞可以燉湯,公雞紅燒,未開嗓的小雞可以清蒸……」

  「叔……」

  丐叔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最好還能買些羊肉,買著梅條肉就烤肉串,買羊腿就煮羊湯,這羊腿你會不會挑,肉質很要緊,算了,我跟你一塊去買吧。」

  楊岳為難道:「叔,我不是要去買菜。」

  丐叔一楞,繼而不在意地揮揮手:「甭管你去哪,叔都陪著你去!走走走!」

  楊岳不明就裡,被他推搡著出門去。丐叔還非得親親熱熱地摟著他肩膀,弄得他彆扭之極。

  「大楊啊,你知曉吧,我一直都特別看好你這個孩子,人實誠穩重,飯做得又好吃,」丐叔攬著他,「比他們那幾個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兩人著實挨得太久,丐叔說話時,唾沫星子一點沒浪費地全濺在楊岳臉上。

  楊岳不自在地掙開他,有禮問道:「叔,您是有什麼事吧?」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你爹現下是在揚州吧?」丐叔問道。

  怎麼也沒想到話題一下子扯到爹爹身上,楊岳不明何意,點了點頭道:「是,他腿不好,所以留在揚州謝家。」

  「你們出來這麼久,你爹爹該擔心了吧。你們呀,要替老人家想想,別光顧著自己在外頭玩,時常也得給他寫寫信,報報平安。」丐叔瞥他臉上神情,「瞧,我一看就知曉,你們出來了這麼久,連一封信都沒寫過吧?」

  「……因為平日也常出公差,爹爹一直都比較放心,所以沒有中途寫信的習慣。」楊岳解釋道。

  「所以我說你們還是孩子,一點都不懂事,完全沒有考慮過父母的心境。」丐叔開始教訓他,「兒行千里母擔憂,知道麼?如今兩浙這麼亂,倭寇滿地竄,你來了這麼久,至少應該寫信給他老人家報個平安吧。」

  楊岳想想覺得他說的對,遂點頭道:「嗯,那我回去寫信報平安。」

  「這就對了。」丐叔很是滿意,停了片刻,接著又道,「你看,今夏得了我這麼一個叔,又得了沈夫人一個姨,是不是一樁喜事?」

  「……是啊。」楊岳被他繞來繞去,頭都有點暈,只得乾脆道,「叔,有事您能直說嗎?咱們別繞了行嗎?」

  「行,那我就直說了。」丐叔躊躇片刻,「這個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爹爹楊程萬是今夏的師父,對吧?所以他就如同今夏的爹爹一般,對吧?……」

  楊岳費勁地看著他。

  「所以今夏的喜事,你是不是該向你爹爹提一句?」丐叔分外誠懇地看著他。

  「什麼喜事?」楊岳腦子還沒轉過來。

  「你這孩子,我不是剛剛才和你說過,她得了我這個叔,又得了一個姨,不是喜事是什麼!你難道不應該向你爹爹提一下。」丐叔繼續循循善誘。

  楊岳應承道:「行,我提一下就是了。」

  丐叔很是滿意,交代最後一樁要緊事情:「提沈夫人的時候,記得說,她是福建泉州人,娘家姓林。」

  「這也要說?」

  「當然要說!你不說明白,你爹爹肯定會一個人胡思亂想:她叔是什麼人、她姨又是什麼人,得知根知底才行。你不能讓你爹爹費這個神,明白嗎?」

  「明白了。」楊岳大概把前後整理了下,「您的意思就是說,讓我寫封信給我爹爹報平安,然後記得告訴他今夏有了叔有了姨,還得說沈夫人娘家是福建泉州府的林家,對吧。」

  「對對對,就是這事。」丐叔抹抹汗,搖頭道,「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這腦子太慢,這麼點事,費我半天勁,說了一腦門子汗。」

  自己還聽了一腦門子汗呢,楊岳無奈地看著丐叔,暗嘆口氣,這麼簡單一樁事,能被他說得這樣九拐十八彎的,也真是夠難為他的了。
  
  到了晚間,楊岳把今夏叫到灶間來給自己燒火,順便把日里丐叔要他做的事複述了一遍。

  「他特地要你寫信給頭兒?並且要提福建泉州林家……」今夏拿著燒火棍,一邊心不在焉地往灶膛裡頭捅,一邊思量著,「上回我姨說在京城裡有故人與頭兒性命相似,也就是說,他們也在猜測頭兒就是那個故人,所以要你寫信試探。這倒是跟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他為何要繞那麼大個彎子。」楊岳不解。

  「你莫忘了,沈夫人是經歷過大變故的人,她一直都忌諱讓別人知曉她的身份。」今夏道,「我叔愛屋及烏,凡是涉及她的事,肯定會小心些。」

  「那我可就寫信了。對了,上官堂主的事兒提不提?」

  「提一句吧,就說她的傷已經好了。我看她已經勉強能走動了,再恢復幾日,估摸就能好利索……對了,烏骨雞燉好了沒有?」

  「好了,這雞不能燉太久,不然肉就全散了。」

  今夏火也不燒了,跳起來就去盛雞湯:「我先盛一碗給陸大人送過去。」

  「你不燒火,我這這邊怎麼辦?」

  「我馬上把謝家哥哥給你叫來,他閒著也是閒著。」

  今夏盛好雞湯,放在托盤上,抬腳就往外頭走。

  「夏爺!」楊岳喚住她。

  她停步回頭:「幹嘛?」

  「你矜持點,行不行!」楊岳笑道,「好歹是個姑娘家。」

  「知道了,我盡量!」
  
  端著雞湯進了陸繹的屋子,今夏一進門就趕緊招呼道:「快來喝雞湯,裡面還放了黃芪和黨參,補中益氣,托毒生肌,對傷口癒合再好不過。」

  陸繹起身笑道:「你煮的?」

  「我看著大楊煮的。」今夏嘻嘻笑道,把雞湯放到他面前,「慢點喝,仔細燙著。」

  陸繹並不急著喝,慢慢用湯匙一下一下攪動著,目光只看著今夏,卻又不說話。

  「怎麼了?」今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髒了嗎?剛才在灶間幫著大楊燒火,是不是蹭上煤灰了?」

  「我替你擦。」

  說著,陸繹便舉袖在她面上擦拭,動作輕柔之極,怕弄疼了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擦,似帶著無限眷戀。

  今夏覺察出古怪,摁住他的手,詫異問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陸繹勉力一笑,翻手反將她的手包入掌中,岔開話題道,「你知曉麼,我在岑港的時候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了。」

  聽聞他夢見自己,今夏果然很感興趣,歡喜道:「夢見我在做什麼?」

  陸繹用手在與桌面齊平的地方比劃了下,微微笑道:「你才這麼高,束著雙髻,在大街上一蹦一跳地領著我往前走。」

  「然後呢?」今夏催促他快說。

  「你走到一戶人家門前,門口蹲著兩隻石獅子,口含石珠。你就爬上去,用手去撥弄那球,玩得起勁得很。」

  今夏大笑:「這事我只和你說過一次,原來你還記著。我小時候長什麼模樣?看著討喜嗎?是不是特別招人疼?」

  「和現下差不多,是挺招人疼的。」

  陸繹微笑道。

  「我想也是。」今夏晃晃腦袋。

  望著她,陸繹不由想起在揚州城時,她摟著那隻胖貓,委委屈屈地問他: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嗎?那時並不甚在意的一句話,今日他再回想起來,竟是分外感慨。他對她,又何止只是心疼……

  「喝雞湯吧,涼了可不好。」

  今夏催促他,忽得聽見遠遠傳來號角之聲,頓時全身緊繃,只道是倭寇去而復返,顰眉細聽,不知這號角究竟代表何意。陸繹看出她的緊張,手按上她的:「應該是戚將軍回城的歡迎號角。」

  「戚將軍回城了?!」
  
  由於及時收到戚夫人的信,戚繼光洞察了倭寇意圖,只派出部將胡守仁回援新河城,而主力部隊仍舊留在寧海,偃旗息鼓,等待著敵人的出現。

  果然,就在胡守仁回援不到半日光景,緊急軍情傳來,大股倭寇已經集結準備大舉進犯台州。戚繼光率軍連夜趕往台州,在距離台州城還有兩里的花街與倭寇遭遇。花街之戰,倭寇傷亡一千餘人,全軍潰敗,救出百姓五千餘人,戚家軍傷亡合計:三人。

  謝霄在堂前來回踱步,面上泛著紅光,時而摩拳擦掌,時而喃喃自語。

  「謝大哥,他怎麼了?」

  淳于敏幫著楊岳在擺飯,不解地看著謝霄。

  「他和今夏跑去看戚家軍操練,回來就這樣,不用理會他。」楊岳眼皮都不抬一下,專註在菜上,「……這道拔絲山芋,你記著,山芋在油裡頭炸時,會顯得色淺,你若等到它金黃時才撈,出鍋後便是焦黃。所以想要色澤漂亮,就得早一點點出鍋。」

  淳于敏側頭看著山芋,頻頻點頭:「原來如此。你嘗一嘗,味道如何?」

  取過筷子,楊岳嘗了一塊:「外脆裡糯,糖汁調得也正好。」

  聽見他的肯定,淳于敏抿嘴一笑:「下次我再試一次,就怕這拔絲山芋太甜膩,做出來沒人肯再吃。」

  「放心,有夏爺在,不管你做幾盤,她都能給你吃了。」楊岳笑道。

  今夏正好與陸繹進來,看見謝霄還在院中轉悠,便喊他快來吃飯。直至丐叔、沈夫人、還有岑壽都來了,眾人皆坐定,謝霄才進門來,往凳子上一坐,開口便道:「我決定了,我要去從軍,就加入戚家軍!」

  「……」

  眾人還在發愣,丐叔率先開口道:「好!英雄,來,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謝霄頗激動,騰地站起來,兩人碰了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

  「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豎著出去,橫著回來!」丐叔頗替他激動,「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咳咳,叔您別跟著添亂,他又不是荊軻刺秦王。」今夏把丐叔拽坐下來,不解道,「叔,您自己一身功夫,從來只圍著我姨打轉,倒叫別人豎著出去橫著回來。您說說,您怎麼想的?」

  「人各有志嘛!於國,」丐叔指向謝霄,再指向自己,「於家,問心無愧。」

  說不過他,今夏轉向謝霄,勸道:「哥哥,從軍可不是小事,你至少該寫封信和你爹爹商量下?」楊岳剛剛寫了信回去,信中提及謝霄與上官曦正好和他們在一塊兒,謝霄心血來潮突然要從軍,弄不好謝老爺子還以為是被她和楊岳攛弄。

  提起爹爹,謝霄就覺得腦仁發脹,擺手道:「和他商量,肯定不行。從小到大,我想做的事情,十件裡頭他們能答應一件就不錯了。」

  「那……你至少得和上官姐姐商量一下吧。」今夏接著道。

  謝霄皺眉道:「她肯定又有諸多話說,這不行那不好,總之婦道人家就是囉嗦。再說,她現在還傷著,我也不想此事煩擾到她,說不定又得吵起來。」

  這謝霄是個無拘無束的性子,想一齣是一齣,今夏拿他無法,又恐謝老爺子誤會,遂在桌子底下悄悄捅了陸繹兩下,示意他幫著說句話。

  陸繹慢吞吞開口道:「要從軍是好事呀,眼下兩浙倭亂橫行,正是需要像謝兄你這樣武功高強之人。」

  從未從他口中聽過合意的話,謝霄料不到他竟然會贊成,楞了楞,隨即朗聲道:「看!連陸大人都覺得我應該從軍!」

  「戚將軍的招兵章程,不知謝兄是否看過?」陸繹問道。

  「招兵章程?」謝霄又是一楞,「還沒有,不過我估摸著,也就是試試身手,不在話下。」

  陸繹搖頭道:「此言差異,戚將軍招兵可不僅是看武藝,首要以精神為主,兼用相法,忌凶死之形,重福氣之相。」

  謝霄聽得直皺眉:「重福氣之相,他這是招兵還是相親?」

  「我看你這娃娃腦門挺大,長得挺有福氣的。」丐叔鼓勵他。

  陸繹接著道:「戚將軍還有四要四不要,謝兄可曾聽說過?」

  謝霄搖頭:「什麼四要四不要?」

  「說得簡單一些,選兵首要鄉野老實之人,黑大粗壯,手面皮肉堅實,有土作之色。而且還得是鄉野愚鈍之人,畏官府,畏法度……」

  「等等,畏官府、畏法度,這是什麼道理?」謝霄奇道,「小爺我天不怕地不怕,這才是殺倭寇的最好人選。」

  「從軍,殺敵是一回事,最要緊的是聽從命令。不畏官府、不畏法度者,肯定難服管理,難從軍令。這樣的人,功夫再好,留在軍中也是個禍害。」陸繹解釋給他聽。

  謝霄撓撓脖子,遲疑半晌才失望道:「這麼說,我去了他們也不會收?」

  「何止是你,」陸繹指了指岑壽和楊岳,「便是他們去了,戚將軍也不會收。」

  「這又是為何?」謝霄大惑不解。

  「曾在官府任職者不收,因為官府多油滑之人,也不可用。」

  「哈哈哈!」原來一桌子人就沒有一個能進戚家軍,謝霄覺得好受多了,嘖嘖嘆道,「戚將軍招兵還真是嚴厲,難怪戚家軍這般大名鼎鼎。」

  今夏朝陸繹投去欽佩的一瞥,又殷勤地給他挾了好些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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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過了幾日,期間除了戚將軍將陸繹請去坐了半日,便再無旁的事情,直到岑福風塵僕僕地趕來的。他這些日子也甚是不容易,輾轉數地,好不容易趕回岑港,才得知陸繹已經往新河城來,他連忙再趕到新河城,到官驛中找不到他們,只得到淳于府中打聽,徐伯這才將他引到別院來。

  「哥!你總算來了!」岑壽迎上前,立時發覺岑福面色凝重,「怎麼,京城裡頭出了事。」

  岑福把行裝一股腦交給他,問道:「大公子在何處?」

  「我帶你去!」

  恐有大事,岑壽不敢多問,以免耽擱時候,快步將岑福帶往陸繹所住的屋子,途中在廊上遇見今夏與楊岳,岑福也只是微一頷首,便錯身而過。

  今夏看他面色不對,心中略略一沉,揣測莫非京城裡出了什麼事對陸繹不利?以陸繹的性情,不願讓她憂慮,有事多半會隱瞞不說。故而當下今夏不動聲色,避在牆角處,眼見岑福進了屋子,岑壽拿著哥哥的行裝去安置,這才躡手躡腳地潛到窗下。

  屋內,岑福正朝陸繹稟道:「……十年前,楊程萬被關入詔獄的罪名,卷宗上已查不到,我打聽過,與一名人犯有關,但說法不一,也沒個准,叫人也琢磨不透。」

  「都有什麼說法?」

  「說他是因為玩忽職守,押解時讓人犯跑了;還有說是他收受賄賂,故意放走了一名人犯;還有說他勾結山匪,縱放人犯。他入詔獄後,刑也受了,腿也斷了。後來不知怎得,又說他是被冤枉的,又給放出來了。」

  「那名人犯……」陸繹正欲問下去,忽察覺到屋外動靜,凝神細聽片刻,朝岑福使了個眼色,又搖了搖頭,才接著問道,「那名人犯是誰?」

  岑福會意,知曉外間有人偷聽,遂道:「只是個市井之徒而已,入獄前與楊程萬頗有些往來,誰知曉他還勾結了山匪。」既有了偷聽,他便未說真話。

  「想來楊捕頭確是被冤枉的,這事不提也罷了。」陸繹笑了笑道,「你這趟回京,我爹爹身子可還好?」

  「老爺身子骨挺好的,精神頭兒也好,二公子說要您趕緊回去,要不這一日三頓罵全讓他一人挨著。」岑福故作輕鬆笑道,雙目卻緊盯著門外,不知究竟何人在外頭。

  陸繹笑道:「我久未回去,確是難為他了。來,咱們邊喝茶邊慢慢聊……對了,茶水怕是冷了,你再去沖壺熱茶吧。」說著,他往門口使了個眼色。

  岑福會意,端起茶壺就往門口行去。

  外間的今夏聽聲不對,趕緊避到牆角,就聽岑福拉開門,高聲把岑壽喚來,讓他去煮壺茶再送過來。擔心被岑壽看出破綻,今夏也不好再聽牆角,只得訕訕走了。

  「大公子,您知曉外頭是誰?」岑福問道。

  陸繹輕嘆口氣:「我讓你查的這些事,你千萬莫在今夏或是其他人面前走漏了消息,岑壽不如你穩重,便是他,你也莫說。」

  「卑職知曉。」

  「那名人犯是誰?」陸繹復問道。

  「此事怪就怪在這裏,那名人犯原是山匪,大概是來京城找些營生,也是個不開眼的,綁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棟的夫人和兒子,收到贖金之後撕票,是楊程萬抓他入獄。後來此人也不知怎麼就失蹤了,罪名便推在楊程萬身上,再後來又說是冤枉了他,所以把人又給放了,白白打折了一條腿。這整件事都古怪的。」岑福頓了頓,謹慎地壓低嗓音道,「最奇怪的是,當年楊程萬與沈鍊都頗受老爺的重用,可他們兩人出了事,老爺都未曾拉上一把,不知又是為何。」

  陸繹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去:爹爹當年便已經是錦衣衛最高指揮使,朝中能讓他忌憚的,就是嚴嵩。難道楊程萬入獄一事,也與嚴嵩有關?

  「南京的事查得如何?」他接著問道。

  「夏長青家當年被抄,剩下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但凡沾點親的都避之不及。我只找一位在夏家洗過衣衫的老嬤嬤。夏家那年是真倒了霉,禍不單行啊,夏長青有一女,就在那年的上元燈節,在看花燈的時候丟了。」

  聞言,陸繹面色驟然凝固住,足足過了好半晌,才問道:「上元燈節?」

  「是,聽那位婆子說,上元燈節丟了女兒。大家都猜是被人牙子拐去了,夏家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沒過多久,夏氏夫婦就遣散了好些丫鬟婆子。」

  「那孩子多大?」陸繹的聲音微微有點異樣。

  「說是丟的時候才六、七歲光景,若是現下還活著,該是十七、八歲了吧。」岑福嘆了口氣,「被人牙子拐走,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保不齊還能留住條命呢。若是當年她還在夏家,說不定已經死了。」

  陸繹良久未語,只顧怔怔出神。

  「大公子、大公子……」岑福喚了他兩聲,面色沉重道,「還有一事,我臨從京城走的時候,老爺讓我告訴你,朝中已經有人彈劾你收受賄賄賂包庇奸黨,讓你行事小心些。」

  「聖上看過摺子了?怎麼說?」

  「聖上沒理會,把摺子丟一旁去了,但把老爺叫去問了兩句。」岑福道,「老爺說,這上摺子的人只是一枚石子,操縱他的人投石問路,只要聖上不處罰上摺子的人,就能看出聖上對陸家的態度。」

  「這個人是誰,我心裡有數。」

  這一切倒在陸繹的意料之中,與聖上有情誼是爹爹,而不是他,聖上對他不會顧及情面。嚴世蕃要對付陸家,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陸繹。

  岑福猶豫片刻道:「大公子,我看老爺的身體狀況也不太好,都這天了,他還穿著夾棉的。二公子偷偷跟我說,老爺成宿睡不好有一陣子了,他常看見老爺半夜一個人坐在院中出神。」

  陸繹皺眉道:「待此間事畢,我們立即回京。」

  岑福點點頭,這才告退出去,屋中僅剩下陸繹一人。他靜靜而坐,心中卻如驚濤裂岸一般——

  此前根據沈夫人對今夏的態度,還有楊程萬與林家的關係,他已隱隱猜出今夏與林家或是夏家關係匪淺。

  今日聽到岑福的回稟,夏長青當年正好走失一女,說不定這便是他們為了保住女兒性命而用的計策。故意讓人把孩子抱走,謊稱走失,然後把孩子暗中託付給楊程萬。

  今夏是袁氏夫婦抱養來的孩子,同樣是在五、六歲時被收養,與夏家女兒走失正好對上。

  陸繹痛楚地閉上雙目,之前他還心存僥倖,說不定今夏是與林家有淵源,而非夏家,但眼下,所有他得知的信息指向他最不願意面對的那個事實。

  「咚咚咚。」有人叩門。

  不願被旁人看見自己現下的模樣,陸繹深吸口氣,略略平復情緒,才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今夏探頭進來,先朝他盈盈一笑,然後才跨進來道:「你和岑福談過了?京城裡是不是有什麼壞消息?我看他進門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

  「沒什麼,都是小事。」陸繹朝她伸出手,「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今夏牽了他的手,乖乖在他身旁坐下:「什麼事?」

  陸繹卻又不說法了,把她的手攏在掌心中,翻來覆去地看,撫到手背上一塊淡淡的疤印,這才問道:「這裡是怎麼受的傷?」

  今夏瞅了一眼,笑道:「被煙花燙的。小時候,我們那條街上,就數開綢緞莊的王家最有錢,過年還能給孩子買煙花爆竹。我那會兒還小,家裡頭沒錢買,看見人家放煙花羨慕地不得了,使勁往前頭湊。他們嫌我礙手礙腳,就在我近旁點煙花,手上就燙著了,身上棉衣還燙了幾個洞,回家我娘給我上好藥,之後就是一頓打。」

  不知不覺間,陸繹眼中起了一片朦朦朧朧的水澤,生怕被今夏看見,側頭將她攬入懷中。

  「你小時候吃了很多苦頭,是不是?」他問。

  今夏窩在他懷裡雖然很舒服,晃晃腦袋道:「也不覺得如何苦,現下想起,好多事兒都好玩得很。我娘說,我才被她打了兩次就知曉要竄上房,她又怕我摔下來,只得好言好語地哄著我,嚇得臉都白了。」

  想起往事,她在他懷中咯咯直笑。

  「你爹娘待你很好啊。」陸繹輕聲道。

  「那是自然!」今夏把手繞過他的腰,摟緊他,「所以我一直想早點升捕頭,能多賺點銀子,我娘就特別喜歡銀子。」

  陸繹聽著,手輕輕在她髮間摩挲,過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市井裡頭,會有人欺負他們嗎?」

  「以前有過,搶攤位的時候,有人把我爹給打了,躺床上喝了好幾貼藥。那時節,我功夫還不到家,趁著我娘抓藥的時候,拎了把刀就衝出去,滿腦子想得都是要給爹爹報仇,殺人我償命就是!幸而路上被頭兒攔了下來,把我好一通教訓。」今夏嘻嘻笑道。

  陸繹聽見,將她摟得愈發緊,低低道:「傻丫頭,便要是報仇,也別把自己饒上。」

  聽出他語氣有異,今夏略略掙開他懷抱,細瞅他的面色,看見他眼底的霧氣,微微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難過到這個地步:「早知曉我不說這些了,這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你不用傷心……」

  將頭埋在她肩頸間,陸繹心裏難受,卻什麼話都不能對她說,只是將她摟緊。

  今夏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了,只得接著安慰他:「你知曉的,我有金甲神人護佑,遇難成祥,逢凶化吉,我才沒那麼傻,把自己饒進去呢,你放心吧。」
  
  這日到了近晚間時,戚將軍派人來將陸繹請了去。

  今夏閒來無事,又總覺得陸繹近來似有說不出來的古怪,自己發了好一會兒的呆,跳起來去就去找岑福。

  她沒忘記從灶間端了盤大楊剛剛炸好的醋肉,就去叩岑福的門。

  「進來吧。」

  岑福正在屋中與岑壽說話。

  「好香的肉!」岑壽看見今夏沒有絲毫詫異,跨上前一步就先拈了塊肉吃,見還熱乎著,「大楊剛炸好就被你端來,你手夠快的!」

  「仔細燙啊!」今夏笑眯眯道,「岑大哥,你嘗嘗,醋肉可不是天天有的吃,大楊極難得才做一回,都是為了給你接風。」

  她說話這一會兒功夫,岑壽又多吃了好幾塊,口齒不清道:「還是肉……好,哥,你不知曉,前陣子……吃魚都吃怕了。」

  好一陣子沒見,原來還擔心自家弟弟摁不住性子總和今夏掐,現下看兩人這般熟絡,倒是岑福未曾料到的。

  「哥,你吃呀!」岑壽催促他。

  「哦。」

  岑福拿起筷子挾了一塊放入口中。

  「越嚼越香,是不是?」今夏順勢就坐了下來,望著岑福道,「岑大哥,你這回進京為得什麼事?」

  就知曉她是為了打聽事兒,岑福搖首笑了笑,沒言語。

  岑壽潑她冷水:「我哥連我都沒說,你就別指望打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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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能說?」今夏看著岑福。

  岑福點點頭。

  今夏顰眉片刻,望著岑福道:「你不說,自然是聽從他的命令。可我覺得你來之後,陸大人就不太對勁,是不是他遇上什麼難事了?」

  岑福長嘆口氣,仍是不言語。

  「那這樣,你不用說什麼事兒,但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們,我們得做些什麼才能於他有益,或者讓我們知曉什麼事兒是絕對不能做的。」

  因岑福是北鎮撫司出來的人,審訊套話那些招數他比自己還門清,想要套他的話,肯定是不能夠,所以今夏只能說出心裡的實話,盼岑福能夠理解。

  岑壽在旁也道:「是啊,哥,你就跟我們說說吧。」

  岑福沉默良久,都不曾開口。今夏輕嘆口氣道:「岑大哥,那我就不為難你了,這醋肉你記得趁熱吃。」

  說著,她便起身朝門外行去,還未跨出門去,便聽見岑福的聲音。

  「好吧,有件事我也覺得有必要和你們說一下。」

  今夏急忙轉身,快步坐回凳子上,等著他往下說。

  「朝中有人彈劾大公子收受賄賄賂包庇奸黨,所以接下來你們行事一定要謹慎,絕對不能作出落人口實之事來。」

  「收受賄賂,包庇奸黨?」今夏尋思著,「賄賂指得是胡宗憲送來的那些東西?那麼奸黨,難道是指胡宗憲?」

  岑壽大怒道:「那些東西大公子明明已經盡數送回,怎得還有人敢彈劾?聖上怎麼處置?」

  「聖上只把老爺叫去問了幾句,並未打算追究大公子,但也沒有追究上摺子的人。」岑福皺眉道,「老爺說,這是有人在投石問路,試探聖上對陸家的態度,要大公子務必小心。」

  「不追究陸大人,多半是因為胡宗憲的罪名還未落實,不算是奸黨。一旦胡宗憲被罷免,那麼……」今夏有點發急。想到陸繹說有法子讓聖上賞識胡宗憲,她卻不盡相信,天子喜好本就難以揣測,若是件容易的事,也不會讓嚴嵩把持朝政這麼多年。

  「總之,你們行事一定要小心謹慎,寧可吃虧也別佔人便宜,和胡宗憲的人別走得太近。」岑福交代道。

  「我知曉了。」岑壽應著。

  今夏點了點頭,未再說什麼,默默走了。
  
  夜漸深,陸繹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是睡不著,最後披衣而起。

  窗欞上,有人輕輕敲了兩下,他拔出窗銷,推開來,便看見藍道行悠然自得地倒掛在屋檐下,衣衫飄飄。

  「俞大猷家傳寶刀的事,我替你辦好了。」藍道行輕鬆躍下,靠坐在窗框上,自懷中掏出剩下的幾張銀票遞過來,「這是剩下的。」

  陸繹也不與他客套,把銀票接過來收好,道:「辛苦你了。」

  「跑腿而已,算不上辛苦活兒,倒是俞將軍拉著喝酒,當真是辛苦活兒。」藍道行笑道。

  陸繹笑了笑,問道:「俞將軍還好吧?」

  「還行,忙著追擊逃竄的倭寇。對了,岑港大捷之後,聖上把他們都官復原職了。」藍道行無奈地直搖頭,「你說說,這種差事,拼死拼活的,升職加薪沒他什麼事,不被撤職就謝天謝地,出了事還得背黑鍋,除了俞將軍這種一根筋的,誰肯接這活兒。我看胡宗憲就是欺負他。好在俞將軍也不計較,他只要能打倭寇,就諸事足矣。我擔心,他這樣的性情,來日多半要吃悶虧……」

  他說了半晌,發覺陸繹一直沒吭聲,藉著月光打量,才發覺他眉間不自覺地深鎖著,似有什麼憂慮之事。

  「怎得,出了什麼事了?」藍道行問道。

  陸繹搖頭,淡淡道:「沒什麼……你最近就在新河城待著,哪裡也別去了,我會儘快安排你進京。」

  「京城裡有動靜了?」藍道行何等聰明。

  「嚴世蕃開始派人投石問路,看情形,他真正想對付的是陸家。」陸繹道,「趁著風浪還沒捲起來,得先把你弄進去。」

  「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藍道行悠悠吟道,側頭看向陸繹,「不過,你現下滿腦子想的事兒,可不是這事,你何必瞞我。」

  「還有什麼事兒比這更要緊的。」陸繹淡淡道,「我自然是在思量此事。」

  「別蒙我了!」藍道行在自己腦門上點了點,笑道,「看你臉上天大的心事,其實就兩個字,女人!」

  陸繹不自在地轉過身,佯作去倒茶:「胡說。」

  「你看看,到現在你腦袋上都是這兩個字。」藍道行偏偏不肯放過他,取笑道,「怎得,那丫頭又給你找麻煩了?還是她看上別人了?」

  靜默了好半晌,陸繹才低低道:「我倒寧可她看上了別人,那樣,至少她還好受些。」

  聽出他語氣中的異樣,藍道行奇道:「……難道是你看上別人了?」

  陸繹瞪了他一眼,猶豫了一會兒,才低低道:「今夏很可能就是夏言的孫女,夏長青的女兒。」

  「……」藍道行驚訝萬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是擔心她的身份……不對……夏言雖然是被嚴嵩所害,但家師曾說過,陸炳對夏言懷恨在心,此事是不是?」

  陸繹不語,神情痛楚。

  「你是擔心她得知真相後會恨你?」藍道行問道。

  陸繹搖頭:「我擔心的是,她會恨她自己,這才是我最怕的事情。」

  藍道行想了想,嘆口氣道:「還真是……依她的性情,確是不太可能會去恨你,甚至未必會怨你。但情緒無所著落,她除了恨天恨地,只剩下恨自己。」

  「我不想她變成那樣,會毀了她的。」陸繹堅決道。

  「那就把這件事情瞞一輩子!永遠別讓她知曉。有些事,還是不知曉更好。」藍道行出主意道。

  陸繹緩緩搖頭:「瞞不住的,知曉此事者,不僅我一人。」

  「……那你打算怎麼辦?」現下,輪到藍道行為此事煩憂了。

  屋內靜默了許久,他才聽見陸繹疲憊的聲音——「寧可讓她恨我,也不能讓她恨自己。」
  
  次日清早。

  「陸大人,我家將軍請您快過去!上回您說的事已經有眉目了。」一名軍士匆匆趕到別院,在今夏的引領下,尋到陸繹,朝他稟道。

  陸繹喜道:「這麼快!果真有眉目了?」

  軍士笑道:「是,將軍命人四處尋訪,原本是想在海裡找一隻大的靈龜,可尋了好幾隻都不合意,正巧在舟山發現了一頭白鹿,將軍說白鹿是上瑞之物,雖然比不得白虎,但也是不易得,想請陸大人過去看看,是否合意。」

  「白鹿!」今夏在旁一聽,便猜出這必定是要獻給聖上的,忍不住朝陸繹道,「我還從來沒見過白色的鹿,能不能也讓我去看看?」

  陸繹看向他,似微微一怔,原來還面有喜色,轉而卻皺起眉頭,沉聲簡短道:「你不必去。」

  「可是我……」

  今夏話還未說完,陸繹便已隨軍士走了,連看也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她不由沮喪地嘆了口氣,不自覺地用腳去鏟地磚縫。

  陸繹不必回首,也能大概猜出今夏此時的模樣,心中隱隱作疼,卻必須忍耐著讓自己絕對不能心軟。

  昨夜,他已然想得非常清楚,今夏真正的身份,她終有一日會知曉,若她得知了真相,那麼……他寧可現下她恨他、厭惡他、甚至瞧不起他,也不願將來一日她痛恨她自己,無法自處。

  一個完完整整、身心俱全的她,才是最重要的。

  往戚將軍府的一路上,今夏失望的模樣就一直在他腦中晃,連到了戚將軍府,若非軍士出言提醒,陸繹還尚未回過神來。

  「陸僉事,請!白鹿就在後院之中。」戚繼光朝他拱手道。

  「多謝將軍!」

  到了後院,陸繹看見了庭院中的那頭白鹿,果然通體雪白,連頭上的鹿角都是純白,亭亭立與樹下,映著火紅的石榴花,有著說不出的好看。

  若今夏在,怕是要對這頭鹿愛不釋手,陸繹忍不住想著。

  戚繼光在旁笑道:「最難得的是,他們沒用獸夾,是一點一點縮小範圍才捕著它,所以它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只是受了些驚嚇,不太肯進食,所以有點瘦。」

  陸繹順手拿了旁邊一根胡蘿蔔,上前一步想喂它,白鹿立時驚恐地退開,完全不肯吃。地上有個水盆,也被它踩翻了,連水都不喝。

  收回胡蘿蔔一瞬,只在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迅速鑽入陸繹的腦子——是的,眼下正是他苦苦等候的最好機會!

  他立時轉身對戚繼光道:「將軍,在下還有一個請求。」

  「但說無妨。」戚繼光道。

  「我馬上會找一個人來,讓他專門餵食這頭鹿,但是除他之外,不能有任何人靠近這頭鹿,或是餵養它。」

  戚繼光瞭然道:「你的意思是,要它認個主人。」

  「不錯,不知將軍可否應允?」

  「此事容易,我吩咐一聲就行。」

  「多謝將軍!」陸繹道,「對了,還得請將軍將擒得白鹿一事儘快稟報胡都督,請胡都督和徐師爺走一遭新河城。」

  「這鹿是為胡都督找的?」

  「正是!此事將軍居功至偉,胡都督必定歡喜不已。」

  戚繼光不得不讚歎陸繹做事厚道,尋到白鹿並不據為己有,反倒讓他向胡宗憲邀功。當下他也不耽誤,立時便要往書房去寫信稟報胡宗憲。

  「徐師爺也得來?」

  「對,徐師爺一定要來,哪怕胡都督來不了,徐師爺都得來。」陸繹答道。

  戚繼光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什麼都沒問,便徑直照著寫。信用火漆封了,以軍情急報命軍士火速送往胡宗憲處。

  能得白鹿,這一步算是行得甚順當,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此事必須儘快進行,趕在嚴世蕃回過味來之前,就得讓胡宗憲把這頭白鹿送至聖上面前。

  心中有事,陸繹婉謝了戚將軍派轎子相送的好意,獨自一人慢慢地往回走。剛剛拐過街角,便看見別院外頭今夏百無聊賴地在石階上踱來踱去,顯然是在等他。

  陸繹避回拐角,無可奈何地長嘆口氣:這個傻丫頭,方才他口氣那般不好,叫她失望,她怎得就不知曉該著惱呢,還等他做什麼?!

  見了她還須硬起心腸來,大概又得讓她失望,陸繹想著,心中懊惱沮喪之極,怎麼也挪不開步,就這樣靠著牆,靜靜地等著……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冒出來:「乖孫兒,你在這裡做什麼?」

  丐叔湊得太近,斗大的臉在陸繹眼前晃。

  「前輩,你……」陸繹一時還未回過神來,順口問道,「您怎麼出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出來?」丐叔瞧他樣子不對勁,探手摸了摸他腦門,疑惑道,「怎麼看著有點傻,你撞到頭了?」

  「沒有。」

  「你站這裡做什麼,那小丫頭在門口等了你大半個時辰了,我都替她累得慌。」丐叔拽著他就往回走,「走吧,還不趕緊回去。」

  陸繹無法,只得跟著丐叔往回走。

  今夏一眼就瞧見他們,快步迎上來,笑問道:「陸大人,看見白鹿了,什麼樣?聽說白鹿是祥瑞之物,表示王者明慧……」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陸繹冷冷打斷:「行了,胸無點墨,就休要賣弄。此事現下不宜聲張,你別到處張揚,壞了我的事。」

  這話說得頗重,不光是今夏愣住了,一併連丐叔也愣住了。

  「哦……」好半晌今夏才反應過來,訕訕道,「我知曉了。」

  陸繹未再理她,抬腳就往裡頭走。

  「你、你、你……」

  丐叔反倒被這話弄得一肚子氣,想追上去罵他兩句,卻被今夏緊緊揪住。

  「你拉著我作什麼,你聽聽他方才說的那話,丁是丁卯是卯,還有情分嗎?」丐叔不滿道。

  今夏拉著他不肯撒手:「叔,你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他最近的煩心事太多,那些事若是擱在你我身上,脾氣肯定比他現下還壞。」

  丐叔皺眉看她:「丫頭,你瞧你這點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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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陸繹的傷口還未痊癒,今夏蹲在灶間煎好了藥,便端了給他送過去。

  「陸大人,藥煎好了。」擔心陸繹仍是心緒不佳,她端著藥在門外試探地喚了一聲。

  裡面沒動靜,等了片刻,她正想再喚一聲時,陸繹自內拉開了門。

  見他眉間深蹙,必是有煩難之事,今夏不知能不能問,忐忑道:「那個……這是藥……我……」

  陸繹立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接過藥碗,頓了頓,似要說什麼話,皺了皺眉頭之後卻什麼都沒說,就復把門關上了。

  就這樣被關在門外,今夏心有不甘,恨不得叩門問個清楚,手舉到門邊上,躊躇了半晌,終還是放下下,慢吞吞地踱了回去。

  屋內,陸繹背靠著門板上,默默聽著她漸漸離開的腳步。

  這廂,岑壽遇見蔫頭耷腦的今夏,見她手中尚拿著托盤,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你怎得了?跟霜打了的柿子一樣。」

  「沒事。」今夏朝陸繹屋子的方向努努嘴,「你若有空,去替你家大公子分憂吧。」

  「大公子怎麼了?」

  「誰知曉,大概是煩心事太多了,就沒給過好臉。」今夏沮喪道,「比在船上那會兒還嚇人。」

  岑壽不解:「我剛剛才從大公子屋中出來,他……和平常一樣啊。」

  今夏皺眉看著他,直搖頭:「所以說你們男人就是魯鈍,枉你從小陪伴他,連這都看不出來,唉……」

  她嘆著氣走遠,留下莫名其妙的岑壽。
  
  看見陸繹在窗台上所留的信號,待夜闌人靜之後,藍道行翻窗而入。

  「明日一早,你在戚將軍府附近等我,然後隨我一同進去。那裡有一頭白鹿,我打算讓胡宗憲將此鹿進獻聖上,而你就是這頭白鹿的主人。」陸繹道。

  藍道行一怔:「你要我進宮喂鹿?」

  「聖上痴迷道術,一心修玄,這白鹿是瑞祥之物,你只說是自己在山中修行時遇見的……」陸繹瞥了他一眼,「剩下的你自己編,總之要讓聖上有多喜歡白鹿,就有多相信你。他只要越相信你,你就越有機會。」

  「編故事倒不難,我擔心的是那鹿,它和我認生怎麼辦?」藍道行皺眉道。

  「我已請戚將軍不要再讓人餵食白鹿,先餓它幾日,然後你再去餵它。」陸繹道,「除了你之外,不允許任何人餵它,時候一久,它自然就只認你一人。你記著,到了宮裡也要這樣,讓聖上相信,這頭白鹿只吃你餵的吃食。」

  藍道行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有白鹿相隨,是不是顯得我身上仙氣卓然?」

  陸繹微微一笑,並不與他打趣,正色道:「待你進了宮,你我可就是素不相識了,許多事就得靠你自己斟酌處理。」

  藍道行笑容璀璨:「我一直等得就是這天,長驅直入,以一當十。」

  陸繹未再言語,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次日,陸繹將藍道行引入戚府,與戚將軍商談妥當。到了午後,胡宗憲與徐渭已快馬趕到新河城。

  心繫白鹿,胡宗憲顧不上與戚繼光寒暄,先去看了白鹿,見它果然通體雪白,連一根雜毛都沒有,頓時欣喜之極,立時就要去寫進獻白鹿的摺子。

  「都督,這摺子你不能寫。」陸繹攔住他。

  胡宗憲焦急道:「兄弟啊,這都什麼時候了,京城裡頭彈劾我的摺子都快堆成山,我就指著它來救命呢。」

  陸繹笑道:「正因如此,都督你才不能寫這摺子。這頭白鹿,說到底,它也只是一頭畜生,要讓聖上對它愛不釋手,就得靠妙筆生花才行。」

  聞言,胡宗憲恍然大悟:「對對,對對!我真是急得昏頭了,有青藤居士在此,哪裡還用得著我動筆。」

  青藤居士,正是徐渭的號。當下,胡宗憲親自為他研磨,徐渭也不推辭,提筆沉吟片刻,不消半柱香功夫,一篇《進白鹿表》已寫成。

  胡宗憲取過來,仔細讀之:「……必有明聖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後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時以行,無為而民自化,德邁羲皇之上,齡齊天地之長……」

  徐渭身負盛名,多才多藝,對於兵法、書法、繪畫、詩文都十分擅長。所以連陸繹的爹爹都有意招他做幕僚,卻被他婉拒,寧願留在兩浙。現下,陸繹聽完通篇《進白鹿表》,文辭華美自不必說,難得卻是浸透在一字一句中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以徐渭之傲骨,要他寫這樣絲毫談不上氣節的文章,何等委屈。

  「都督,以為此文可用否?」徐渭問道。

  胡宗憲放下紙箋,什麼都不說,朝徐渭長鞠一躬。

  徐渭連忙扶住:「都督,使不得。」

  「不,你一定要受!這不僅是為了我胡宗憲,還有兩浙的百姓。」胡宗憲是習武之人,徐渭如何拗得他,他硬是一躬到地才肯抬起身來。

  為了讓白鹿安全進京,胡宗憲派了近百名官兵護送,考慮到白鹿的休養,以免路上出差池,定下五日之後啟程。除藍道行之外,其他閑雜人等皆不可靠近白鹿。餘下的日子不多,為了與白鹿儘快熟識,藍道行便一直與白鹿待在一起。

  「都督,在下手底下還有兩名借調過來的六扇門捕快,我正想調他們回京,不知可否三日隨白鹿同行?」陸繹向胡宗憲道。此前他雖然已有意讓今夏先行回京,但又擔心她路上又撞到倭寇,此次送白鹿有近百名官兵護送,讓她隨行正是妥當不過。

  胡宗憲一口應承下來:「還有六扇門捕快同行,那白鹿更加妥當,甚好!」

  得白鹿此祥瑞之物進獻,加上徐渭的那篇《進白鹿表》,想來聖上龍顏大悅。胡宗憲心頭稍鬆,對徐渭、戚繼光、陸繹,那簡直是相當順眼,當即命人備下酒菜,要與他們痛飲一番。

  這一喝,從上燈時分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陸繹本就有心事,但凡來勸酒,他來者不拒,一杯一杯,盡數喝下,到了席散,行路都有些踉蹌。

  戚將軍派了小轎,命人跟著,將陸繹送回去。

  今夏已在院中等了許久,一直尖著耳朵聽外頭街面上的動靜。在門剛剛被叩響的同時,她拉開了門,看見一名親兵扶陸繹出轎子,周遭瀰漫著濃重的酒味。

  「陸大人,你喝酒了?!……你傷還沒好,怎麼能喝酒呢。」

  她焦急道,上前去預備扶他。

  「不用。」陸繹朝她冷冷道。

  飛快趕來的岑福和岑壽還是頭一遭見到大公子這般醉醺醺的模樣,連忙上前扶住他。

  「他喝醉了吧?」今夏道,「你們當心他的傷口!」

  聽見她的話,陸繹在心中澀然苦笑,若是當真能醉,倒是一件好事了。今夏關切的眉目落在他眼中,心裡又是一陣絞痛,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讓她對自己厭惡到底呢。

  「大公子,大公子……我扶您回去休息。」

  岑福想把他扶進去,陸繹停下。

  「你,」他抬手指向今夏,「還有大楊,三日之後就隨胡都督的護衛隊回京!」

  今夏一愣:「回京?!」

  「對。」

  「為何要走?」

  「在此間,你們已然無用,沒有必要再留下。」陸繹道。

  「無用?!」今夏的怒氣終於爆發,「究竟是我無用,還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所以要我走?」

  陸繹沉默片刻,道:「有區別嗎?」

  丐叔聽見前院的動靜也出來了,皺著眉頭看他們。

  手在袖中攥握成拳,用力之猛,連指節都隱隱發白,今夏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突然之間,今夏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他腹部,打得頗重,疼得他立時彎下腰去。

  「大公子……」

  「大公子!」

  岑福與岑壽皆關切陸繹,但並未有一人出言責怪今夏。

  原還想再補上一拳,看陸繹似乎疼得很,今夏怒火中燒地瞪著他:「走就走!小爺我是沒什麼自知之明,可不是好欺負的!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挨了她一拳,又聽見她的話,陸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但又不能讓她看見,只能一直彎腰低首……

  岑福不明就裡,只當是他疼得很,忙伏低身子,把陸繹背上,送他回房去。岑福也忙跟著去照顧。今夏躊躇片刻,跺了跺腳,也跟了過去。

  他們在給陸繹更衣,她不便入內,便在屋外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岑福與岑壽出來。

  「他沒事吧?」今夏問道。

  「沒事。」岑壽瞥了她一眼,道,「之前那些話,你別往心裡去,大公子是喝多了。」

  今夏皺眉道:「他以前喝醉了就這樣?酒品也忒差了。」

  岑壽搖搖頭:「不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若是酒上頭,他就自己去躺著歇會兒,從來不曾像今日這樣。」

  靜默片刻,今夏朝裡頭努努嘴:「現下他還好吧?」

  「睡著了。」岑福道,「你不放心進去看看吧,不過可別再打他了。」

  說罷,他就拉著岑壽走了。

  今夏遲疑片刻,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屋,一直走到床前,看見陸繹呼吸平穩,果然已經睡著了。

  手指原本想戳戳他的額頭,落到他眉間之後,她不由自主地沿著他的眉毛細細描畫……

  「你方才說的都是真話嗎?真的覺得我沒用?」

  今夏輕輕問道,聲音輕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自然是得不到陸繹的回答,她默默地望著他,過了良久,才輕嘆口氣,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又將帷帳放下,吹了燈,返身出去。

  帷帳內,陸繹慢慢睜開雙目……
  
  沈夫人房中,丐叔將所見之事說了一遍,口中嘖嘖道:「我是真沒想到,這乖孫兒變臉就跟變天一樣。昨兒還把我親侄女當個寶,今兒就把她當根草。男人心,海底針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驚駭,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走動。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身份,所以才會對她如此!我早就知曉,以他的能耐,遲早會揭出這件事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不會吧,你會不會想太多了。今夏說他最近煩心事特別多,或許就是心裡頭煩,衝那丫頭發一通火而已。」

  「不對,陸繹這個人內斂得很,喜怒都不輕易在人前展露,怎麼會找人撒氣。」似乎想到什麼,沈夫人驟然停下腳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陸炳與嚴嵩走得頗近,夏家已全毀了,就剩下她一個孩子,你說陸繹會不會想替嚴家斬草除根?討好嚴家?」

  「不會不會,我看他不像那種人。」

  沈夫人有點急:「你莫因為他與你沾著親,就總替他說話!萬一今夏有個差池,我如何對得起姐姐。」

  「你別急……」

  丐叔有點後悔把這事告訴她。

  沈夫人咬唇思量,片刻之後決然道:「我要帶今夏走!」

  「去哪?」

  「去哪裡都行,總之不能讓錦衣衛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儘力安撫她,「你去哪裡,我肯定都跟著,可是今夏那丫頭,她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決然道:「我只要把真相告訴她,這孩子又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肯定會跟我走。」

  「那可說不準,說不定她一得知真相,就鬧著要去殺嚴嵩報仇怎麼辦?你忘了你當年想去行刺嚴世蕃,差點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這事我看你先別著急,探探陸繹的口風再說。萬一他還什麼都沒查出來,你不是自亂陣腳麼。」

  「探陸繹的口風,你又不是不知曉他是什麼人。只有他探旁人口風的份兒,想從他口中探出消息,太難了。」

  「你放心,這事交給我。」丐叔昂昂頭,「怎麼說我也是他爺爺,我來問他。」

  沈夫人分外懷疑地看著他。
  
  次日清晨,陸繹才剛剛睜開眼睛,就被佔據整個視野的大臉駭了一跳。丐叔就差和他臉貼著臉,眼睛再瞪大些,估摸就能直接掉他臉上。

  「前輩,」陸繹用手把丐叔抵開些許,讓呼吸順暢稍許,「您有事?」

  丐叔緩緩地點了點頭:「是有件要緊事想問你。」

  「您說吧。」

  陸繹再把他抵開些,撐起身子。

  「昨晚上,你做什麼說什麼了,自己還記著嗎?」丐叔又欺身過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昨晚,在戚將軍那裡喝了點酒,」陸繹微微一笑,復抵開丐叔,隨口道,「那酒是香雪酒,不知前輩可曾喝過?」

  「香雪酒,這倒不曾喝過。」

  「色味都不錯,就是容易上頭,前輩若想嘗嘗,我讓岑福去給您打幾角來?」

  丐叔笑道:「那好,再順帶買點雞爪,有酒有雞爪,那才叫有滋味。」

  「行。」陸繹笑道,「你回去等著,他買來了我就叫他給您送去。」

  丐叔抬腳就往頭走,走到一半,覺得不對勁,返身惱道:「不對啊,我是有事要問你,怎麼你就把我打發走了?」

  「有事您說。」

  陸繹不急不燥,溫和笑道。

  「你昨晚在前院,對那丫頭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丐叔盯著他,「你可別告訴你,你喝醉了,什麼都記不清。」

  「我記得。」陸繹道。

  未料到他如此乾脆就承認了,丐叔呆楞了下,懷疑問道:「真記得?」

  陸繹淡淡笑道:「我說的話,我怎得會不記得。」

  正在這時,原本虛掩的門被人推開,今夏邁進門來,眼圈微微泛青,顯是昨夜裡沒睡好。

  「丫頭,你怎麼來了?」丐叔覺得她在這裏實在不方便自己套陸繹的話,「叔正幫你教訓他呢,要不你待會再來。」

  今夏不接話,雙目只看著陸繹。

  深吸口氣,陸繹抬眼,不避不閃地對上她的雙目,冷淡道:「連門不會敲,六扇門就教了你們這樣的規矩?!」

  「……卑職失禮,請大人恕罪。」今夏忍著氣,硬梆梆答道。

  「丫頭、丫頭,你先出去,我替你教訓過他,你再來行不行?」

  丐叔想把今夏拉出去,她卻倔得很,甩開他的手,只盯著陸繹,重重道:「卑職只有一事想請問陸大人,問過即走。」

  「你問吧。」陸繹皺眉道。

  「昨夜,陸大人你在前院說的那些話,可當真?」

  「自然當真!」他甚至連一絲停頓都沒有,即刻接上她的話,「我已經和胡都督說好,你們與護衛隊一同進京。」

  聽著他冷冰冰的話,今夏站在那裡,惱火地看著他:「為什麼?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嗎?怎得突然就變了?」

  看她的模樣,陸繹勉強自己繼續道:「怎得,覺得委屈?你不是一直想升捕頭嗎?我可以給六扇門總捕頭寫一封信,說你在江南和兩浙建功頗多,請他將你升職。憑我的身份,相信這點面子,總捕頭還是會給的。這就算作,我給你的補償吧。」

  聽完他這番話,今夏全身都在發抖。

  「用不著!」她聲音微微發顫,一字一句卻是清清楚楚,「這事,小爺我沒吃虧,用不著補償!」

  她憤而轉身,由於極度的憤怒,整個身體幾乎脫力,過門檻時腿都沒邁起來,差點就要跌下去……

  見狀,陸繹沒多想,比丐叔反應還要快,疾步上前就扶住她。

  今夏被他撈在懷中,茫然看著他的臉,伸手想要摸,卻又覺得彷彿與他相隔千山萬水一般,猛然推開他,慢慢地走了。

  陸繹自己差點站不穩,只能靠在門框上,胸口悶得像壓了鉛塊,氣都喘不上來。

  丐叔在旁看著,朝他搖頭道:「你明明……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不能說?何苦這麼對她?」

  陸繹擺了擺手,已經連話都不想在說,又不能出言趕丐叔出去,便自己出了屋子。

  丐叔長嘆口氣,心底已然有數了。
  
  一時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只想尋個清凈的地方,陸繹往後院方面行去,快到時聽見有人說話,便駐住腳步……

  後院的大槐樹下,槐花開得正燦爛,岑壽坐在下頭,朝岑福忿忿道:「……就算他是大公子,這話我還是這樣說,他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大公子的事兒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說嘴。」岑福道。

  「輪不到我,我也得說,今夏平常多霸道一姑娘,我們一塊兒遇見倭寇時,我都沒見她怕過,昨夜裡大公子說她沒用,她臉都白了。」岑壽越想越替今夏不值。

  「行了行了,還『你們』起來了,你什麼站到她那邊去了?」岑福奇道,「我記得你原來對她挺瞧不上眼的。」

  「我……我這是幫理不幫親。」岑壽接著道,「說句實話,今夏功夫那是差了點,可確實在查案有點小能耐,我還真服。大公子這樣戲耍她,我就是看不過眼!」

  「看不過眼又能怎樣?你還能娶了她。」岑福嘖道。

  岑壽脖子一梗:「娶了她又怎麼樣,我又不是不敢!大公子他不要,難道還不許別人要……」

  「瘋了吧你!這種話也敢說出來。」

  岑福沒好氣地順手抄了一粒小石子朝他砸過去。岑壽還想說話,被岑福嚴聲喝止:「閉嘴,不許再說了!以後別讓我聽見這種不知分寸的話。」

  「嗤……還閉嘴,你以為你是爹還是娘。」

  岑壽嗤之以鼻。

  稍遠處,陸繹斜靠在廊柱上,看著被風吹到腳步的槐花,靜靜不語。
  
  楊岳正在井邊打水,淳于敏幫他在洗槐花,預備蒸槐花麥飯。

  「大楊,今兒別做飯了,爺請你出去吃!」

  今夏拉上楊岳就走。

  昨夜陸繹回來太遲,其他人皆已睡下,加上今夏隻字不提,楊岳壓根不知曉他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不行,我還得把飯做出來。」

  「別管了,他們自己會找吃的,餓不死。」今夏催促他,「難得小爺我請客,你別掃我的興。」

  淳于敏扎著濕漉漉的手,柔聲道:「楊大哥,你放心去,這裡交給我就是。」

  「那怎麼行……」楊岳忙道。

  「淳于姑娘,你也一起來!」今夏緊接著又拉上淳于敏,「小爺我請客這種事十年也才能遇見一回,不許推辭啊。」

  淳于敏抿嘴一笑:「行,我去。」

  「爽快!」

  今夏領著他們就朝外頭走,迎頭正遇上謝霄,也被一併拽上,挑了一家看上去頗氣派的酒樓進去。

  「你發財了?」謝霄多少也知曉今夏的摳門脾性。

  今夏不理會他,豪氣地招手喚過店小二:「小二,先來二斤酒!」

  「上來就喝?真發財了?」謝霄詢問地望向楊岳,楊岳聳聳肩,示意自己也不知曉。

  店小二殷勤地過來:「客官,您要什麼酒?」

  「那個……什麼酒最便宜?」今夏問道。

  聞言,謝霄嘿嘿直笑。

  店小二不改殷勤,笑道:「最便宜的是糯米酒,但您可別覺得它便宜就不好,這是小店自己釀的糯米酒,特色招牌、甜糯香醇、益氣生津、活血暖胃,而且最適合姑娘家喝。」

  「好!」今夏歡喜道,「那就先來四斤!」

  楊岳忙阻止:「先來兩斤,不夠再要。」

  「好嘞,客官那您要什麼下酒菜?」店小二熱絡道。

  今夏仰頭掃了眼牆上掛的菜牌,果斷道:「菜,也要便宜的!但得有葷有素,行不行?」

  「行,我來給您安排,保證不貴。」店小二笑道:「我先給上碟花生米,您嘴裡別空著是不是,過一會兒,後廚麻利著就把菜給您炒出來了。」

  今夏很滿意,誇讚道:「不嫌貧愛富,不看身階高低,小二哥,你將來肯定能成大事,賺大錢!」

  店小二笑道:「承您吉言!」

  一會兒果然就端上花生米和瓜子,今夏啟了罈子就倒酒,喝米酒用碗,不是用杯子,淳于敏看著眼前滿滿一碗酒就有點傻了。

  「來,今兒既然是我請客,我就先干為凈。」今夏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喝下去,再亮碗時,硬是一滴沒剩。

  楊岳察覺出不對勁來,制止住她繼續倒酒,皺眉問道:「你怎麼了?喝酒也沒喝得這麼急的,菜還沒上呢。」

  謝霄也道:「就是,喝急酒可醉得快。」

  推開楊岳的手,今夏繼續倒酒,口中道:「哥哥,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小爺我打落地,就沒喝大過!」

  謝霄也不和她掰扯這個理,只問道:「說吧,你今兒請客,究竟為什麼呀?若有喜事,說出來也好讓我們替你歡喜。對了,你怎麼不叫上陸大人?」

  身子一僵,不小心把酒給倒灑了,今夏深吸口氣,繼續把酒斟滿:「小爺我願意請誰就請誰。」

  聞言,其餘三人面面相覷,心下皆有了共識:定是今夏與陸繹鬧彆扭了。

  三人之中,楊岳與今夏最熟悉,與自家人一樣,當下便直接問道:「你和陸大人怎麼了?」

  今夏不耐道:「能不提他嗎?」

  她越這樣,謝霄越發好奇,問道:「到底怎麼了,前幾日還看你沒羞沒躁地抱住人家,現在怎得又這樣?」

  「別胡說……」楊岳看今夏臉色不對勁,忙制止謝霄亂說話。

  謝霄偏偏是個最不會察言觀色的,朝大楊道:「真的,你是沒瞧見,就在城門外頭,天還黑著,估摸這丫頭以為別人瞧不見……」

  「謝大哥!」

  連淳于敏也忍不住出言制止,緊著搖頭,示意他看今夏。謝霄這才後知後覺地望過去——今夏一動不動地坐著,淚水慢慢從臉頰滑落,正好滴落到她端著的酒碗中。

  謝霄最怕姑娘家哭,見狀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焦急道:「我說錯了、說錯了,丫頭,你別哭呀!你看這眼淚是苦,落到酒裡頭,整碗酒就苦了。」

  楊岳知曉今夏甚少會在人前流淚,現下肯定是因為心中著實難受,皺眉關切道:「今夏,你說實話,是不是陸大人欺負你了?」

  「沒有!」今夏用袖子胡亂抹乾淚水,「他沒欺負我,他還說要給總捕頭寫信升我當捕頭呢,是我自己回絕了。」

  「升捕頭,這是好事,你為何要回絕?」楊岳奇道。

  謝霄卻不屑道:「要我說,在公門裡頭,當捕頭和當捕快也沒甚差別,都是一樣憋屈,不當也罷。」

  「我自己又不是沒本事,早晚能當上捕頭,為何要借他的東風。」今夏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小爺我不稀罕!」

  「說得好!有志氣!」

  謝霄也端起碗,乾脆利落和今夏碰了下,咕咚咕咚大口喝下。

  「志氣又不能拿來當飯吃。」楊岳只道是今夏要強,直搖頭道,「你可別拿戚夫人當樣子學,姑娘家太要強了可不是什麼好事。你就是因為這事,讓陸大人著惱了?」

  今夏搖搖頭,又不願意說實話,只道:「是我自己覺得配不上他,所以不想和他有過多牽扯。」

  聞言,楊岳更加不解:「你早先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幡然悔悟了行不行。」今夏有點惱怒地看向楊岳,「今兒小爺請吃飯,你能不能痛快點把酒喝了,別啰嗦了。」

  楊岳沒法再往下說,正好店小二把菜都端上來,就挾菜吃。

  這一吃就吃到了掌燈時分,謝霄與今夏屢屢碰杯,兩斤酒都不夠喝,後來又叫了四斤,看得淳于敏在旁都呆了。

  「袁姑娘這麼喝,沒事嗎?」她小聲問楊岳。

  楊岳也是拿今夏沒法子:「她心境不佳,由著她吧,反正我在這裡,待會兒把她背回去就行。」

  好不容易幾罈子酒都喝光了,今夏還要叫,被楊岳攔了下來:「夏爺,今兒就到這兒,咱們明兒再喝。」

  「明兒再喝,你說的,別忘了!」今夏用力拍怕謝霄肩膀,「聽見了,明兒再喝!」

  謝霄爽快道:「行,明兒我請!」

  付了帳,今夏一起身就覺得天旋地轉,楊岳趕忙扶住她。謝霄倒還好,他平素喝慣了烈酒,喝米酒反倒不覺得如何。

  楊岳背起今夏,一行人往回走去。才走了一半陸,便遇見行色匆匆的岑壽,看見他們,他疾步過來:「你們怎得在這裡,叫我好找。」

  「怎得,我們吃個酒也不行?」謝霄挑眉道。

  岑壽側頭看楊岳背上的今夏:「她怎麼了?」

  「喝醉了。」謝霄道,「非說自己打落地就沒喝大過,看我明兒怎麼取笑她。」

  岑壽卻知曉今夏多半是借酒消愁,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你急著找我們,有事?」楊岳問道。

  「對!」岑壽忙說正事,「剛剛戚夫人派人來告之,說董三越獄,讓我們幾個都當心些,倭寇報復心重,說不定會來尋我們的麻煩。」

  「不是關得好好的嗎?怎麼會讓他越獄呢?」楊岳不解。

  「董三是關在衙門的大牢裡,有同夥殺了獄卒,把他救走了。」

  謝霄惱怒道:「要我說,當時就應該殺了他,省得留下後患。」

  「最要當心的就是你!」岑壽道,「你當初扮成漁夫,騙了他許久,他必定對你懷恨在心。」

  謝霄滿不在乎道:「爺才不怕他,來了正好,在他船上憋屈了那麼多日,也叫他見識見識爺的真本事。」

  「明刀明槍來,你自然不懼,但就怕他們暗箭傷人,叫人防不勝防。」岑壽道,「大公子已讓我和我哥守夜,你們夜裡頭也都警醒著些,把門窗栓好,兵刃別離身。」

  眾人各自應了,一路回到別院中。

  今夏還在楊岳背上時便已睡著,沈夫人聞到她一身酒氣,皺了皺眉頭,幫忙把她扶回屋裡,在淳于敏幫忙下替她換了身衣衫,才扶她到床上歇息。

  「和別人置氣,倒把自己喝成這樣,真沒出息!」見今夏睡得沉,沈夫人在她額頭上輕輕戳了一下。

  淳于敏問道:「是不是她和陸大哥鬧彆扭了?」

  「你們一道出去的,她沒對你們說?」沈夫人奇道。

  淳于敏搖搖頭:「沒有。」

  沈夫人看向今夏,嘆口氣道:「這孩子,連一句他的不是都不肯說。」復替她蓋好被子,放下帷帳,熄了燈,與淳于敏步出屋子。

  門才掩上一會兒功夫,窗子被人悄悄推開,陸繹翻身進來。從今夏一直未回來他便心中焦急,好不容易等到她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卻是喝得大醉歸來……掀開帷帳,藉著朦朧月色,看她的睡顏,陸繹心中百味雜陳。

  究竟自己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或者,無論他怎麼做,對她而言都是傷害?
  
  眾人提高戒備,過了兩日,見始終無事,猜測董三多半已經回了海上,大概是顧不上報仇了,便鬆懈了些。

  今夏平素脾性雖不錯,但頗有些骨氣,這兩日都未與陸繹說過話,便是迎面碰見連眼皮都不帶抬一下,就這麼直直地走過去,只管做自己分內之事。陸繹見她這般,未再醉酒而歸,倒是稍稍安心。

  這日,上官曦請今夏替自己去成衣鋪買件衣袍,銀子一併交給她,卻說要男子的衣袍。

  「男子的衣袍?」今夏問道,「按謝家哥哥的身量買麼?」

  「不,是給阿銳買的。」上官曦道,「我看他來來去去就兩身替換衣袍,又不是太合身。」

  阿銳身上所穿的是岑壽之前扮成車夫的衣袍,他自己從來不曾提,眾人各忙各事,除了給他療傷之外,也沒人想過要給他置新衣裳。

  今夏想了下阿銳的身量,點頭道:「行,他有沒有自己的喜好?愛穿什麼色的?」

  「這個……」上官曦想了想,「以前在幫裡,常看他穿玄衣。」

  「明白了。」

  今夏拿了銀兩出門去,過兩個街口便瞧見一家成衣鋪子,剛要走進去,卻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腰間繫錢袋的繩子被利刃割斷,那人拿了錢袋就跑。

  「喂!」

  身為捕快,竟然被賊偷了錢袋,著實是奇恥大辱,今夏怒極,拔腿便追。

  想不到這小賊輕功居然頗好,而且對新河城的道路非常熟悉,今夏一路追,他一路逃,左竄右拐,直至北面城牆之下才剎住腳步。

  「老實點,跟我去見官,小爺就免你一頓打!」今夏朝他喊道。

  那小賊壓根不理她,朝城牆上喊道:「堂主,人到了!」

  堂主?!

  今夏這才看見董三站在上城牆的階梯上,沒想到竟中了他的計,她謹慎退開兩步,目光飛快地掃視了一遍四周,想伺機退走。

  一看之下,除了那名小賊和董三之外,東西兩側各有一人,且自己身後還站著一人,正好擋住去路,看情形他們都是董三的同夥。

  「此人雖是女流之輩,但屢屢壞我的事!今日先殺了她祭刀!」董三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直接下令。

  此番出門並未帶兵刃,好在靴子裡總是有一柄匕首,今夏見勢不妙,拔出匕首,轉身擲向擋住自己去路的那人,意圖逼開他。

  那人手持一柄東洋刀,見匕首飛來,身形絲毫未動,刀不出鞘,僅以刀鞘相擋,只聽得「鐺」得一聲,匕首被擊飛出去。那人非但未被逼開,反而往前邁了一步,逼近今夏。

  與此同時,東西側兩人也朝今夏逼近,眼看她已無退路,加上手無寸鐵,只能硬拼。

  「董三,你把你家娘子接出來了嗎?」今夏仰頭朝董三喊道,試圖拖延一些時候。

  董三眼神複雜,今夏這話還真戳中他的心窩,男牢與女牢不在一處,此番越獄並未救出他的妻兒。他沿著階梯往下走了兩步,步伐蹣跚,落到今夏眼中——董三受傷了,想來是在牢裡受的傷,他既然受了傷,以他作為突破口最合適不過。

  今夏信口胡編道:「我前兩日才剛剛見過她們,她們和我說了些話,你想不想聽?我上來告訴你。」

  見董三並未反對,她就開始試探地沿著城牆的階梯往上走,餘光瞥見其餘三名倭寇牢牢擋住她的退路。

  「你家娘子對你甚是掛念,孩子也挺好的……」今夏已經行到距離董三不到一丈處,抬頭看著他道,「不過你獨自一人走掉,把他們娘倆留在那裡,太不地道了。」

  聞言,董三神情有些許黯然。

  「不過你家娘子對你真是沒話說,」今夏繼續瞎編,目光暗暗觀察董三的傷腿,腳步往旁邊微錯,腿繃緊愈預備發力,「聽說你只一人逃出牢獄,她連一句怪你的話都沒說……」

  最後一個「說」字話音未落,她突然躍起,在空中雙腿連踢,腳腳都踢向董三的傷腿。董三猝不及防,不得已側開身體,靠壁支撐身體,手持長匕首護身。此時其他三名倭寇見狀,疾奔上來。

  眼下退路被封,一時又拿不下董三,今夏只得往城牆之上逃去。董三怒極,命其他三名倭寇緊緊追上……

  今夏在城牆之上奔跑,三人在後緊追不捨,其中以那名小賊輕功最高。她回頭看了幾次,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前頭再沒有出路,只怕就要被追上了。

  地上有一段守城時原來用來對付倭寇的鐵鏈,倭寇撤軍之後就被暫時放在這裡,今夏不留神被鐵鏈絆倒,一下子就被最前頭的那名小賊制住……

  「堂主,怎麼處置她?剮了?」那人轉頭問董三。

  董三一瘸一拐地行過來,惱怒地看著今夏:「用繩子勒住她脖子,吊在城牆上,讓城裡頭的人都看看與我們作對的下場!」

  今夏此時還頗冷靜,嚷道:「董三,你最好想想!你妻兒還在牢中,你今兒把我吊城牆上,說不定明日就是他們娘倆吊在城牆上。」

  董三想想也覺得有理,遂道:「殺了她,直接扔到城牆外頭……」

  「喂!你再想想,再想想!」今夏急忙接著提議道,「有我,你說不定還能把妻兒換出來。」

  對於她的話,董三已不太敢相信,但她所說又極具誘惑,一時拿不定主意,皺眉沉思。就在這刻,城牆側邊突然翻上一人,飛腿踢向董三,正中他後心處,董三被踢得跌出去,直撞到另一名倭寇身上。

  此人正是陸繹。

  此前他知曉今夏出門,不甚放心,生怕她察覺,便遠遠地跟著她。直到她突然去追賊,他才急忙追上。但新河城中巷陌甚多,交錯複雜,他一進巷子就失去了今夏的蹤跡,不得不到處尋找,最後躍上屋脊,看見她正在城牆上狂奔,後面還有人在追,立時疾奔而至。

  今夏看著陸繹,不知怎得,她雖然還被倭寇制住,但心中已無絲毫慌張。

  「放了她,我可以讓你們三招。」陸繹面容冷峻,朝倭寇道。

  眼看董三被踢得動憚不得,伏在地上,只剩下出氣的份兒,三名倭寇雖不認得陸繹,但也知曉來了高手,不易對付。除了小賊鉗制住今夏,其他兩名倭寇皆是東洋人,拔出長刀,齊齊攻向陸繹。

  今夏擔心陸繹肩上的傷還未痊癒,卻見他側身翩然避過,借刀擋刀,緊接著一拳正擊打在倭寇腋窩。此處被重擊,倭寇整條胳膊都覺得廢了一般,被他奪過東洋刀,白刃過處,鮮血濺出,倭寇已然倒地喪命。

  那小賊見狀,自知不是陸繹的對手,只能製造機會逃走。他手裡拽著今夏,趁著陸繹還在和另一名倭寇交手,驟然把她往城牆凹處推下去。今夏猝不及防,僅能用手指死死扣住磚縫,整個身體懸空……

  見今夏被推下去,陸繹大驚,搶上前要救她。另一倭寇長刀揮砍兇猛,他一時無法過去,看見地上鐵鏈,遂用腳挑起,將鐵鏈一端拋給今夏。

  那鐵鏈粗如成人手臂,要拖動已然不易,更別說要拋起來,而陸繹臂上尚有傷,更是艱難。

  而此時,由於磚縫太小,今夏手指已經吃不住勁,身體滑下一截,整個人眼看就要墜下去,正好鐵鏈拋至,又聽見陸繹的聲音「抓住!」,她趕忙抓住鐵鏈,奮力往上爬。

  那小賊見有機可乘,反倒不逃了,拾起董三的長匕首就朝陸繹刺來。陸繹一手拽住鐵鏈,一手與倭寇相搏,以一對二。

  由於城牆阻擋,陸繹看不見今夏狀況,只知她已經抓住鐵鏈,生怕再有變故,逼開倭寇些許,力灌手臂,用力一拽鐵鏈,今夏整個人隨鐵鏈騰空飛起,正好跌落到城牆之上。見到今夏安然無恙,他驟鬆口氣,騰出手對付倭寇,接連幾招,便將倭寇斃在掌下。

  「陸大人……」今夏擔心著他傷勢,卻估摸他不願理睬自己,「多謝救命之恩!」

  陸繹卻連話都不說,轉頭就走。

  那鐵鏈著實太沉,他方才將鐵鏈甩起,已是拼勁全身內力,此時胸中氣悶難當,直至走到階梯拐彎處,他再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扶牆定了定神,生怕被今夏發現異樣,勉強快步離開。

  今夏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本能地先檢查過幾名倭寇的屍首,才緩步往城牆下走去,行至台階時,看見地上的鮮血,頓時愣住……

  回到別院之後,她問岑壽后得知陸繹已經回來,可一直待在屋內不出來。估計他是受了內傷,今夏心中憂慮,躊躇許久之後,忍不住還是去叩了叩陸繹的房門。

  「陸大人,您是不是受傷了?要不要緊?」

  過了片刻,裡頭傳來陸繹的聲音:「沒有。走開。」

  今夏無法,但也不放心走開,默默行到窗下,蹲下身子,抱膝等待著,想著萬一陸繹在裏面有事,自己好及時幫上他。

  屋內,陸繹打坐調息之後,靠坐在床上合目休息,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之間,他復來到城牆之上,又一次看著今夏被拋下城牆,只是這次,他卻來不及去救她……

  她重重地落下,身下迅速綻開鮮血,殷紅觸目。

  他被驚得猛然坐起,胸膛起伏不定地喘著氣。

  今夏!

  這是夢?還是真的?他一時竟然無法分辨,翻身下床,推開房門,急切地想找個人問清楚。

  「陸大人?」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很輕,很謹慎。

  他轉過頭,看見今夏正站起身來,不甚自在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我、我只是生怕你受了內傷,畢竟是為了救我……」

  她話未說完,下一刻,已經被陸繹緊緊地擁入懷中,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劇烈不安的心跳,微微顫抖的雙臂。

  她還在!沒死!

  顧不得臂上的傷口,陸繹收攏雙臂,感受著懷中溫暖帶給自己的安寧。

  兩人靜靜相擁,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重重喝道:「夏兒!」

  這個聲音,很熟悉。

  陸繹稍許鬆開今夏,兩人轉過頭,看見沉沉暮色中站著一人,眉目嚴厲,正是楊程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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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楊程萬的腿傷還未痊癒,按理說是不該行走,更不應長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楊岳的信,就不顧謝百里的勸說,徑直趕往新河城。而在別院內,見到今夏與陸繹相擁的一幕,對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事態比他所能想到的,似還要嚴重得多。

  「頭兒,您怎得來了?」今夏驚訝道,「您的腿好了?」

  楊岳在楊程萬身後朝她緊打手勢,示意她別亂說話。

  楊程萬壓根就不搭理她,按規矩朝陸繹拱手施禮,語氣卻甚是生硬:「陸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處,還請見諒。」

  陸繹注視著楊程萬,沉聲問道:「楊捕頭,您為何會來新河城?」

  「兩個孩子畢竟年輕,聽說倭寇鬧得凶,我一把老骨頭閒來無事,就過來看看。」楊程萬轉向今夏,「……夏兒,你隨我過來。」

  「哦。」

  今夏不敢違背,只得跟過去,不放心地回首望了陸繹一眼,後者只是深深地望著她。她朝他笑了笑,才與楊岳扶著楊程萬回到楊岳屋內。

  「夏兒,你可知錯?!」楊程萬剛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楊岳,「你跪下!」

  楊岳撲通就跪下,今夏雖覺得自己沒什麼錯,可若跪一跪就能讓頭兒消氣,也划算得很,便也跟著跪下。

  「臨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兒,你到底都做什麼去了!」楊程萬朝楊岳怒道。

  今夏忍不住插嘴:「頭兒,我不是好端端的嗎?又沒不是缺胳膊少腿。大楊他把我看得挺好的。」雖說方才情景被頭兒撞見,不免有些許尷尬,但她心中坦蕩蕩的,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你還敢說,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羞恥,陸繹是何等身份,你怎得能與他攪和不清!」楊岳氣得手直抖,「你這樣,讓我對你娘怎麼交代……」

  正說著,外間有人敲門,兩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動,直到楊岳看見爹爹點了點頭,才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沈夫人。

  楊程萬看見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時竟不敢相認。

  兩人已經多年未見,更不消說各自經歷變故,兩鬢悄染淡淡風霜,早已不是當年模樣。尤其以楊程萬為甚,他入過詔獄,斷了腿,在六扇門雖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受重用,與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楊立猶如天壤之別。

  「姨!」沒有頭兒的吩咐,今夏不敢起來,跪著喚了聲,「這是我家頭兒,我常跟您說的。」

  聽見今夏如此清脆的喚了一聲「姨」,楊程萬身子微震,雙唇顫抖了幾下,才說出話來:「她……她喚你姨?!」

  沈夫人邁進屋來,抖聲道:「是!她喚我姨。」

  「你當真還活著?!」楊程萬道,「當年,我聽說你竟然冒險行刺嚴世蕃,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

  沈夫人含淚搖頭:「沒有,有人把我救了。當年我到京城尋你,可聽說你被關進了詔獄,已無活路,後來你是怎麼出來的?」

  兩人這一問一答,把今夏和楊岳都給聽呆了。

  「姨,您認得頭兒?你們倆是舊識?」今夏好奇問道。

  沈夫人轉頭看向今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朝楊程萬道:「我得替姐姐謝謝你,這些年把這孩子照顧得很好,還教了她功夫。」

  今夏愈發聽得一頭霧水:「啊?」

  楊程萬連連搖頭:「不,她原該更好才對,是我沒本事。」

  「頭兒、姨,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見楊程萬沒有否認,沈夫人便已經可以完全確認這件事,轉向今夏,淚水禁不住滑落:「孩子,我是你的親姨!你喚我一聲姨,還真的喚對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裡倒是有兩個姐妹,可我都見過,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說的不是你的養父母,而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的親娘是我的親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她道。

  「……」今夏花了一會兒功夫才把這句話聽進去,「頭兒,這是真的?您也知曉這事?」

  這件事情深藏在楊程萬心中多年,時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沈夫人,他才點了點頭,承認道:「當年,你娘把你託付給了我。」

  今夏還是不甚相信:「可收養我的不是您呀?」

  「楊大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你會被關進詔獄?」沈夫人問道。

  楊程萬長嘆口氣,這才將當年事情一一道來。

  十年前,楊程萬身為錦衣衛,和錦衣衛經歷沈煉,兩人都頗受陸炳重用。那時節,楊程萬也曾意氣風發、也曾雄心壯志、也曾野心勃勃,想要在發奮進取,雖及不上陸炳,但也想要在朝中佔一席之地。

  楊程萬與沈鍊並不相同。沈鍊原本是縣令,為官清廉,頗著政績,但從不阿諛逢迎,加上秉性耿直,每每酒後齜齬權貴,而後被貶為錦衣衛。陸炳欣賞沈鍊傲骨錚錚,對他頗為青睞。雖被貶官,但沈鍊不改其為人,每每傷懷國事。楊程萬隻覺得他過於迂腐,兩人完全談不來。

  直到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

  楊程萬不喜夏言、不喜夏長青,但他絕不希望夏家出事,因為她現下是夏夫人。重重跡象表明,在嚴嵩操作下,倒夏言勢頭頗為兇猛,他尋了由頭往南京辦差,悄悄去見了夏長青夫婦,請他們千萬小心,那也是楊程萬第一次見到今夏。夏長青卻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唯一捨不得是自己年僅五歲的女兒,遂與楊程萬定下一計。

  上元燈節,他們會帶孩子上街觀燈,然後派人抱走孩子,暫時安置下來,謊稱孩子走丟。若來日出了事,就請楊程萬將孩子偷偷送去給夏夫人的妹妹,託付於她。若無事,便可稱孩子尋回。

  此計原本設定得甚是妥當,但沒想到,京中卻出了事情,嚴嵩收到風聲,有人在暗地裡給夏言通風報信,且又有人說楊程萬見過夏長青。嚴嵩疑心通風報信者是楊程萬,遂將他關入詔獄,嚴刑拷問,楊程萬知曉嚴嵩沒有證據,只咬緊牙關,否認到底。

  就在這時,沈鍊站了出來,向陸炳坦誠是他在向夏言報信,並且拿出彈劾嚴嵩的十罪疏,不聽陸炳勸阻,毅然上疏曆數嚴黨專擅國事,排斥異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沒軍餉,戰備廢弛,致東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嚴正典刑,藉以糾正「人心紀綱,敗壞難言」。

  沈鍊此舉,換來的是廷杖數十,貶至保安州為民。而楊程萬則拖著斷腿,放出詔獄,陸炳對他心懷愧疚,想讓他官複原職,卻被他婉言謝絕。此時夏言已因仇鸞彈劾而被斬,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擔心受牽連,將孩子賣給了人牙子,楊程萬只得暗暗探訪,最後才查到這孩子被袁氏夫婦領養。

  那日,在大街上見到小小的今夏時,楊程萬心頭大石終於放下,眼中一片濕潤。此後數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顧著她,教授武功,直至現下。

  聽罷一段長長的、曲折的、就像是發生在別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楞了好半日,才遲疑問道:「頭兒,您是說那個、那個夏家的孩子,是我?!」

  楊程萬看著她,點了點頭。

  「……會不會您認錯了?」今夏還是覺得不太可能,「前首輔是我祖父?您看我哪裡像首輔家出來的人?」

  「你這孩子!」沈夫人拉她的手去摸下巴處的小疤,問道,「還記得這個傷疤怎麼來得嗎?」

  今夏摸了摸,搖搖頭:「不記得了,我常與人打架,從小打到大,有傷疤不稀奇。」

  「姐姐說你打小就頑皮,這是磕在花盆邊上傷著的。」沈夫人對她道,「再說,你這眉眼,笑起來的模樣,與姐姐都神似得很。」

  楊程萬朝今夏道:「你不必懷疑,那年我在夏家見過你,自然認得出你。」

  「……真是我。」

  這個事情對於今夏來說著實有點驚嚇,她深吸口氣,再長長吐了一口氣,反覆數次,轉頭看向楊岳:「大楊,你也知曉?」

  楊岳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也是剛剛才知曉。」

  「哦。」

  突然之間多出一個夏言孫女的身份,讓她有點無所適從,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該如何自處,顰眉思量半晌,問楊程萬道:「是嚴嵩害了夏言,也就是我祖父,所以他算是我仇家吧?」

  楊程萬點點頭。

  「原來我還有仇家。」今夏喃喃自語著,五、六歲之前的事情她已然忘得差不多,對生身父母也無記憶,所以這血海深仇對她而言,就像是別人家的事情,她著實很難感同身受。

  「夏言一案,不管是夏言一家,你的外祖父一家也受到牽連。」沈夫人對她道,「當年,咱們林家在泉州府世代行醫,頗有名氣,可惜一夜之間被抄檢,死的死,散的散,唉……你外祖父若在,一定喜歡你得緊。」

  「是麼?」今夏眼睛發亮,問道,「外祖父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有,我娘呢?她什麼模樣?長得俊不俊?……」對於這些未見過面的親人,她著實好奇得很,忍不住追問沈夫人。

  從母親、外祖父、外祖母,再到家中的屋內布局,閒時讀的書、玩的遊戲,沈夫人事無巨細、一樣一樣地耐心給她講述。楊程萬在旁聽著,想起從前種種,不由無限唏噓。

  今夏聽著,腦中慢慢建構出親人們的模樣,他們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都在腦中漸漸鮮活起來……

  「……每月的初一十五,你外祖父都讓醫館義診施藥,若是遇上厲害的颶風,附近村子有人受傷,他便帶人帶藥趕過去……」沈夫人繼續講述道。

  今夏聽得悠然神往,贊道:「沒想到外祖父這般仗義疏財,真是條好漢!」

  這夜,今夏與沈夫人同寢而眠,聽她說從前家中的種種,直至夜半才睏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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