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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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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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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1: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坐在床沿,沙修竹慢慢活動著自己的腿,隨著腿的一伸一縮,膝蓋處滲出點點血水,鑽心地疼痛讓他緊咬牙關。這是大夫的囑咐,腿部淤積的血水讓他的膝蓋腫得有兩個饅頭那麼大,他必須得依靠自己,將血水排出。

  「哥哥……」謝霄在旁看得咬牙切齒,「今日哥哥所受之苦,來日我一定要那姓陸的加倍償還!」

  只是兩次伸縮,沙修竹額頭上已沁出豆大的汗珠,聽了他的話,苦笑一聲道:「兄弟,比起牢裡其他人,我這傷簡直就和蚊子叮得一樣。」

  謝霄正待說話,聽見有人叩門,陡然警覺起來,待聽得是叩門聲是三長兩短,才鬆了口氣,起身去開門。門外是阿銳,拎著一個漆盒,便是見了謝霄,他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不見恭敬也不見怠慢。

  「進來吧。」

  謝霄向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對阿銳這樣的,自然也沒啥好臉色,讓他趕緊進來,復關上門。

  將漆盒放到桌上,阿銳板著臉道:「這是清淤散熱的湯藥,待沙家兄弟喝完,上官堂主吩咐我為他推拿腿部。」

  「你?還會推拿?」謝霄詫異道。

  「我學得是內家拳,推拿經脈是基本功。」

  謝霄挑了挑眉毛,沒接茬,看向沙修竹。沙修竹道:「……那……勞煩兄弟了。」

  「不必客氣,這是上官堂主的吩咐。」

  阿銳淡淡道,言下之意他不過是按吩咐辦事,根本不要他們承情。

  謝霄也不願多搭理他,自己上前揭了漆盒,取出湯藥遞給沙修竹。沙修竹接過碗,湯藥濃稠,極難下咽,他喝起來也甚為艱難。

  「袁姑娘那裡……沒被為難吧?」他咽下口湯藥,問謝霄道。

  「應該沒有,我看她好端端在房裡養傷,就是那個姓陸的……」謝霄想起陸繹那模樣,就沒好氣,「我就不懂,那姓陸的是錦衣衛,差遣起六扇門的人,怎麼那麼理所當然!看得老子一肚子氣。」

  沙修竹嘆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你不在官家,不知道這裡頭的規矩。」

  「老子是不懂,」謝霄道,「她在裡頭受這個氣老子也看不慣,我跟她說了,我把她娶進門,以後再不用受這些腌臢氣。」

  沙修竹還未說話,一直靜靜坐在旁邊的阿銳已騰得起身,朝謝霄驚怒道:「你說什麼,你要娶她?!」

  謝霄斜眼瞥了他一下,沒搭理他。

  阿銳卻大步行到謝霄面前,咄咄逼人地質問道:「你方才是不是說,你要娶那個女捕快?」

  「沒錯。」謝霄也站起來,他身量高大,比阿銳還要高出小半頭,語氣不善道,「老子娶誰輪得到你過問嗎?」

  阿銳目中怒氣已是顯而易見,絲毫不懼謝霄,望了眼旁邊的沙修竹,遂朝謝霄道:「你出來!我有話要說!」說罷,不待謝霄回答,他徑直闖出門去。

  門板被他甩得砰然作響。

  「這小子!」謝霄被他惹火了,朝沙修竹道,「哥哥你且歇息,我去去就來。」

  弄不明白其中恩怨,沙修竹只得點點頭,看著謝霄大步出門去。

  出了門,阿銳在前,只管大步朝前走,一直行到僻靜無人處,才停下腳步。

  謝霄在其後,惱怒道:「你這廝,究竟有何事……」

  話音未落,阿銳轉身朝准他面門便是一拳,這下來得又快又狠,令人猝不及防,謝霄之前未料到他竟敢對自己動手,並未防範,這拳挨的是結結實實,嘴角頓時滲出血來。

  「你……」

  謝霄怒起,飛腿踹去,見被阿銳雙手交錯架開,緊接著又是一腳掃堂腿,正踢在阿銳左腿處。

  阿銳眉頭一皺,力貫雙腿,竟是紋絲不動,反倒探手鉗住謝霄的腿,猛地用力一扯。謝霄正好借力,身子騰空旋轉數圈,另一腳直踹他心口要害。

  躲閃不及,阿銳連退數步,胸口陣陣發悶,卻將牙根一咬,雙手攥握成拳,復要上前……

  「慢著!」謝霄雖好鬥,卻不願打這不明不白的架,「你這廝前日才受過傷,就算打得你求饒老子面上也沒甚光彩。你倒是說說,老子沒招你沒惹你,平白無故地,你作甚找老子晦氣?」

  阿銳緊咬牙,怒瞪著他,片刻之後,仍是什麼都不說,狠狠一拳揮來。

  好在謝霄早有防備,閃身躲過他這拳,怒道:「我師姐怎麼會收留你這廝在幫內!」

  不提上官曦倒還好,一提上官曦,阿銳愈發怒不可遏,朝他喝道:「上官堂主仁義待人,對你更是情深意重,你這樣對得起她嗎?!」

  謝霄聽得一楞,莫名其妙道:「我怎得對不起她?」

  「三年前,你背信逃婚,棄她而去,已是不仁不義;如今你回來了,對她何曾有過半分愧疚?眼下,你竟然還要娶他人,你究竟將上官堂主置於何地?」阿銳平日雖似個悶葫蘆,此時此刻一字一句咄咄逼人,雙目更是怒火中燒,便似要把謝霄燒成飛灰一般。

  「什麼叫置於何地?她是我師姐,又是朱雀堂堂主,我心裡敬重她、也感激她,這輩子都是一樣的。」

  「你若當真對她好,就應該娶了她!」阿銳惡狠狠道。

  謝霄怔了怔,對此嗤之以鼻:「你根本不了解我師姐,她是女中豪傑,當年她根本也不想成親,都是叫兩位長輩給逼的。」

  阿銳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又是一拳招呼上來:「你自己要逃婚,還把責任推給堂主,這世上怎得會有你這般無恥之徒!」

  格開他的拳頭,謝霄也怒道:「當年之事,你根本不知曉,老子用得著跟你交代嗎!」

  兩人話不對盤,只用拳腳招呼,你來我往,作一團混戰。阿銳是氣急攻心,肩膊傷口未癒也顧不得了,拳拳生風,只想將謝霄痛揍一頓。而謝霄礙於他有傷在身,又見他對上官曦忠心耿耿,便留了幾分力,並非真心與他相搏。

  如此一來,謝霄處處相讓,難免落了下風,中了阿銳好幾拳。

  「住手!」

  一個清澈的女聲叱喝道。

  聞聲,阿銳身子一僵,手停滯在半空。

  謝霄退開兩步,憤然用手背蹭了下嘴角鮮血,瞥了眼趕來的上官曦,沒好氣道:「這廝是不是瘋了!他和老子有仇是不是?」

  上官曦趕到謝霄面前,瞧他鼻青臉腫,嘴角眼角均被打得開裂,雖都是小傷,但在謝百里面前無論如何是遮掩不掉的。她轉向阿銳,面容冷峻,伸手便重重甩了他一記耳光,怒責道:「是誰給你撐腰,讓你敢對少幫主動手?!」

  挨了這下,阿銳半邊臉高高腫起,卻只低垂著頭,悶聲不語。

  「對少幫主不敬,以下犯上,幫裡容不得你這樣的人!現下你就收拾東西,離開本幫。」上官曦厲聲道。

  「姐,這個……是不是……」

  聽她的處置,謝霄覺得有點過了,不過是打一架,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阿銳沒走,抬起頭來,雙目定定望著上官曦,雙膝緩緩跪了下來。

  「我錯了,請堂主責罰!三刀六洞都使得,就是莫讓我走。」

  上官曦看著他,心緒混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好歹是條漢子,你……」謝霄萬萬料不到他竟然會跪下,「姐,我們倆就是鬧著玩,哪有什麼以下犯上。行了行了,少幫主我說話還頂用嗎?」

  上官曦沒好氣地瞅他一眼:「誰敢說你說話不頂用。」

  「那就行。」謝霄嘿嘿笑道,「起來吧,下不為例啊。」

  阿銳紋絲不動。

  上官曦只好道:「既是少幫主發了話,你就起來吧。只是若有下次,我再難容你!」

  阿銳沉默著起身,望向她的目光似有哀傷,但很快便低下頭,默默離去。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上官曦才轉向謝霄,皺眉道:「他平日從不輕易與人動手,到底怎麼回事?」

  「誰知道,我就說了一句我要娶今夏,他就急了。」謝霄嘴角火辣辣地疼。

  上官曦從頭到腳宛如被石化,楞了好半晌才緩緩問道:「……你要娶袁姑娘?」

  「是啊。」談這種事,謝霄難免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我看她一個姑娘家,在公門中吃虧得很,不如把她娶回家算了。」

  「如此……我還有事……」

  上官曦再說不出話來,匆匆急步走開。
  
  說來也奇,陸繹給的藥聞著刺鼻,敷到傷口上卻是冰冰涼涼的,甚是舒服。今夏原就發著燒,陪著楊岳折騰這麼一遭,又強打著精神應付了劉相左和陸繹,待回到自己廂房,已是頭暈眼黑渾身乏力,合衣往床上一躺,直接陷入昏睡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口渴難耐,轉醒過來,室內黑漆漆的,只聽得外間的雨下得愈發緊。她掙扎著起身,趿上鞋,摸到桌邊,連燈都懶得點,伸手往草編小筐裡去取寬肚瓷壺。

  還未倒水,便聽見外間的雨聲中夾雜著腳步聲響,由遠及近,她楞了一瞬。

  腳步聲正停在她門外,與她僅僅隔著一塊門板,她甚至能聽見外面人重重喘息的聲音:是個男子!

  門被推了幾下,裡頭上了栓,推不開。

  緊接著是叩門聲,還有特地壓低了嗓門的聲音:「今夏、今夏、今夏……」

  大楊!怎麼是他!

  今夏趕忙起身,拉開門栓,給他開了門,這才發現楊岳並不是一個人——他的背上還背著一位姑娘。

  她、她、她竟然是翟蘭葉!

  「你……」今夏驚訝之極,「你怎麼把人給弄出來了?!」

  「進去再說!」

  楊岳背著半昏迷的翟蘭葉進了屋子。今夏趕忙掩上門,又替他接過傘,抖了抖水,擱在屋角,側頭看見楊岳把翟蘭葉輕柔地放在床上。

  「到底怎麼回事?!你再怎麼惦記她,也不能把人給劫出來呀,咱們可是官差,又不是強盜賊人。」今夏又急又氣,聲音也不敢大,就差去掐著楊岳脖子,「讓頭兒知道了,肯定要打折你的腿!」

  「你聽我說!」楊岳臉上全是水,抹了把臉,壓著嗓子道,「她尋死投河,被我撈上來了。」

  「啊?!」今夏一愣,看向床上的翟蘭葉,「她投河?會不會是被人丟進去的?」

  楊岳濕漉漉地在圓凳上坐下,又抹了把臉的水:「不是,我親眼見著的。三更才過,她一個人出來,一直走到河邊,站了一會兒,就往下跳。」

  「……你一直守在她家外頭?」今夏看他。

  楊岳不自在道:「爹爹歇下之後,我反正也沒什麼事兒,又睡不著……你先替她把濕衣裳換了吧,我擔心她受涼。」

  今夏拿了自己衣裳,費勁地替昏迷的翟蘭葉換好衣裳,才看看他。

  她太了解楊岳了:「你,是不是不打算把人送家去?」

  「怎麼能送回去!萬一她又……又尋死怎麼辦?」楊岳急道,「她養家根本就不管她的死活。」

  「那也未必,他要拿她賺營生,怎麼會不理會她的死活。」今夏嘆口氣,「哥哥,不是我不想幫你,是沒有這個理呀!你救了她,理應將她送家去,勸人好好照顧她。你怎麼能直接把她帶回來呢?」

  楊岳怒道:「難道,讓我看著她再死一次!下次我還能不能在旁邊,還能不能救到她?」

  「……」

  今夏煩惱地撐著額頭,半晌才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就是想來找你商量,反正不管怎樣,不能再把她送回去。」楊岳斬釘截鐵道,「那會毀了她的!」

  「我說哥哥,你……天一亮,人家就會發現她不見了,你莫忘了她養家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走失了人豈會善罷甘休,萬一被他發現是我們私藏了人,隨便扣個拐帶綁架的罪名,你我都是吃不了兜著走!哥哥,你還得想想頭兒怎麼辦?」今夏一口氣不帶歇得勸他,最後焦急道,「況且,咱們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藏她!」

  聽罷她的話,楊岳悶頭半晌不語,最後猛地站起身來:「她在這裡會連累你,我帶她走!」

  「哥哥、哥哥……你坐下!你能去哪裡?」今夏好不容易把楊岳按住,「讓我再想想法子,總會有法子的……」

  楊岳犯難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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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1: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等等,你想送她走,這事壓根就沒問過翟姑娘吧?」今夏正色道,「翟姑娘願不願走你都未有把握。萬一,她醒了仍是要回養家去,怎麼辦?」

  看向床上的翟蘭葉,楊岳怔怔的。

  「還有,你連她為何要投河自盡都沒弄明白,就這樣讓她走,萬一她到了姑蘇仍是要尋死怎麼辦?」今夏又道。

  楊岳不安道:「不會吧……」

  「她的心思,誰又知曉呢。」今夏聽著外間的雨聲道,「還得過些時候天才會亮,你把她弄醒,有些事兒總得弄明白才能去做,否則我們也是白忙一場。」

  楊岳遲疑片刻,點了點頭,卻道:「你去喚她吧……我塊頭大,只怕會嚇著她。」

  今夏暗嘆口氣,遂行到床邊,輕碰翟蘭葉,喚了她好幾聲,豈料她總是不醒。今夏無法,拿大拇指用力在她人中掐下去,聽得她嚶嚀一聲,悠悠轉醒過來。

  「翟姑娘,你醒了……」

  生怕嚇著她,今夏語氣盡量輕柔地對她道。

  室內昏暗,翟蘭葉用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今夏,卻未認出她來,迷惑道:「姑娘是?」

  「我是六扇門的,翟姑娘你方才投河,被我們救了上來。」今夏將她扶起來,靠坐在床上,「翟姑娘,你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我……你們何苦救我,就讓我這麼去了不好麼……」翟蘭葉低低嘆道。

  「好端端的,為何要尋死?姐姐你生得這般好的相貌,多少人羨慕還不來及呢,怎得還想不開呢?」

  「這相貌又有何用……」她的手緩緩撫上自己的臉,悵然若失,「我等了他三年,一直等著他來接我,可終究他還是看不上我……」

  他!莫非就是那位京城裡的那位公子?

  敢情翟蘭葉不是被人欺負了,而是為情所傷。

  「還有人會瞧不上姐姐,這眼界也太高了吧……」今夏留意她的神情,不做痕跡地謹慎打聽道,「是誰?這般沒福氣?」

  翟蘭葉卻低垂下頭,只是一聲不吭。

  眼見套不出話來,今夏也不氣餒,仍舊勸道:「姐姐,我年紀比你小些,但在公門這些年看得事兒也不少。我勸你一句,不管是他看不上你,還是你看不上他,都是你們之間沒這個緣分。緣分這東西,咱們看不見,也摸不著,你說你就為了這麼個東西投河自盡,也犯不上是不是?況且,這東西有時候也說不準,這時候不來,或許過幾個月、幾年,說不定它又來了,你這會兒著急著投河,是不是太冤枉了……」

  翟蘭葉止住她的話道:「你不必再勸,你要說的話我都知曉。我既已死過一次,自然要看得開些。你安心吧,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今夏放了心,在屏風后聽見的楊岳也安了心。

  「既是如此,那姐姐可是還要回養家去?」今夏問道。

  「我這樣的人,若不回去,還有其他可去的地方麼。」翟蘭葉低低,手絞著衣裳,「你們一定看不起我,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人,與青樓女子原是一樣的。」

  「沒有沒有沒有……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今夏連忙道,「我和大楊都沒這麼想過,真的。」

  「大楊?」

  「你投河,是大楊把你救上來的。」今夏朝外間喚道,「大楊,你進來吧……」

  楊岳捧著燈,轉過屏風,緩步進來。翟蘭葉認出他來:「你,你是那日替陸大人送香料來的人?」

  「其實他也是六扇門的捕快,只是陸大人看我們職位低微,常使喚我們跑腿打雜而已。」今夏故作輕描淡寫地替陸繹撇清,然後看著她復認真道,「是大楊把你救了上來,他一直很擔心你。」

  「多謝你,蘭葉無以為報。」翟蘭葉望著楊岳。

  被她這麼一看,楊岳緊張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擱,臉都漲紅了:「不、不是……翟姑娘,我不是為了要你報答。我、我、我絕對沒有非分之想,你千萬別誤會……我只是擔心你被人欺負……」

  今夏替他道:「他不放心你,生怕有人欺負你,生怕你還會尋死。所以救了你之後,就和我商量,想把你偷偷地送走,離開這裏,離開你的養家,到別處重新過活。」

  「真的可以嗎?」

  翟蘭葉絞著心口處的衣裳,語氣中隱隱透出期待。

  今夏遲疑著試探問道:「姐姐,你當真不想回去?」

  翟蘭葉搖搖頭:「若是能選,誰會想過我這種讓人待價而沽的日子。況且,在翟家一日,又怎離得了他……」

  聽了這話,眉頭深皺的楊岳望向今夏,今夏已知其意,暗吸口氣,心知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姐姐,你先歇會兒,我與他仔細商量一下此事。」

  今夏繞出屏風,煩躁地在室內來回踱步,在揚州本地要想藏得住人,自然最好是找上官曦幫忙,但眼下他們剛劫了沙修竹,加上與修河款一案有牽連,不能再給人家添事。可翟蘭葉這事憑她和大楊根本壓不住,須得找個壓得住場的人……

  頭兒,不行!他不光會把翟蘭葉送回家,回來還得打斷楊岳的腿。

  劉相左,也不行!那傢伙是個怕惹事的,根本不用想。

  陸繹……

  今夏深吸口氣,回想著陸繹和自己說過的話「翟姑娘的事情你不要再理會,那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顯然他知道翟蘭葉背後的人,並且他不願插手此事。

  見她停下腳步立在當地,楊岳滿懷期待道:「怎麼,你想到法子了?」

  「你在這裡等著我!」

  今夏朝他道,拉開門就閃身出去。
  
  一道閃電裂開,緊接著是一連串的炸雷。

  雨聲下得愈發緊。

  陸繹睡得並不安穩,翻了個身後,夾雜在雨聲中的某種聲音讓他敏銳地睜開雙目,無聲無息地翻身而起,進入戒備狀態……

  門栓正被一點一點的被挑開,技藝竟然不錯,幾乎未發出任何聲響。

  盡數挑開門栓後,門被推開一條小縫,一個身影挾帶著蒙蒙水汽,飛快閃身進來。

  幾乎在同時,早已等候的陸繹迅速且猛力將來人壓制在牆上,一柄雪亮的短匕首架上她的脖頸……

  四目相對,距離如此之近,彼此都有些怔住。

  「你……」

  「噓……大人,您小聲點,我有事想找您商量。」

  今夏本來想打手勢,但礙於匕首,動彈不得。

  陸繹收起匕首,退開一步,狐疑地盯著她:「想找我商量事情,用得著鬼鬼祟祟溜進來嗎?」

  「我也是沒法子了……」今夏話才說一半,愣愣地看著陸繹將手覆上自己的額頭。

  他的手是暖的。

  「還好,燒已經退了。」他收回手,緊接著又瞪了她一眼,「若是早用我的藥,根本就不會發燒。」

  那藥肯定不是一般的貴!今夏心中暗忖。

  「大人,不能點燈。」眼看陸繹去拿火石,今夏連忙阻攔。

  「……」陸繹默默放下火石,無奈地調侃道,「你是要商量做賊,還是挖煤?」

  心裡著實忐忑得很,今夏猶豫了片刻,才不安地朝他道:「大人,翟姑娘夜裡投河,被大楊救了回來,現在……在我屋裡。」

  陸繹靜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已經沒有方才的輕鬆:「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翟姑娘的事情不是你能管的。」

  「卑職記得,可……總覺得若是把她送回去,她遲早還會再尋死,到時候就未必還有人能把她救回來。」

  陸繹冷哼一聲:「是楊岳捨不得送她回去吧?」

  「大楊可不是被美色所惑的人……」今夏忙解釋道,「他就是覺得翟姑娘特別可憐。」

  「可憐的人多了,讓他往城郊西邊去,剛被東洋人屠過的村子,可憐人要多少有多少。」陸繹冷道。

  「話是這麼說,可總不能把翟姑娘再往火裡推,是不是?」

  「她在火裡面待了這麼些年也好端端,這會兒要你來操什麼心。」

  今夏默然垂下頭,她意識到自己想說服陸繹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身為錦衣衛,又是陸炳之子,他的心腸早就堅硬如鐵,怎麼可能給她說動。

  「翟姑娘背後之人,是京城裡頭的大人物,是不是?」她輕聲問。

  陸繹不答,只道:「你最好讓楊岳對她死了這份心,她不是他能碰的人。」

  「大楊對她沒有非分之想,他沒那麼多銀子,也知道頭兒不會同意他娶個揚州瘦馬。」今夏對楊岳很是了解,嘆息般道,「他只是想要她好好的,這樣他才安心。」

  「各人有各人的命。」陸繹簡短道。

  今夏頹然道:「卑職知道了,我會勸他把人送回去的。」楊岳平日是個老實人,可當真倔強起來,九頭牛也拖不動,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勸他。

  外間又是一道電光閃過,陸繹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面上的憂愁之色,不由自主地心中一軟,心中還未作計較,話便已出口:「等等!……你來尋我,心中原是如何打算的?」

  聽他話語,似乎還有轉機,今夏忙道:「我是這麼想的,翟姑娘原就和周顯已一案有牽扯,咱們可以說她身上有疑點,由大人您出面把她扣住,不把她送回去,拖上一拖,看看她養家有什麼動靜,若是沒動靜,再想法子……」

  「這可是得罪人的活兒,你怎得不找劉大人?」

  「劉大人那點耗子膽,知道翟姑娘養家是揚州知府小舅子,他肯定顛顛地就把人送回去了,哪裡敢扣人。」今夏也知道這事其實是在為難陸繹,「況且,翟姑娘身後還有更大來頭的人物,大人您……」

  「把人扣住能扣得住幾日,終還不是得送回去麼。」

  陸繹皺了皺眉頭,默然不語。今夏在旁估摸他是在想法子,也不敢吭聲,靜靜地聽著雨聲,只覺得點點寒意從外間沁進來。

  足足過了好半晌,陸繹才開口吩咐道:「讓楊岳去找上官曦,說是我的吩咐,讓她把翟姑娘秘密送到姑蘇去,記著一定要掩人耳目。」

  「這事我也想過,但是又怕拖累上官姐姐,畢竟烏安幫也被牽扯在此案中。」今夏道。

  「不妨事,有我在,便是找他們麻煩也是走個場子而已。」

  今夏心下稍安,感激地望向陸繹:「多謝大人……我、我雖然沒什麼能耐,但您日後有事儘管吩咐,我絕不推辭!」

  陸繹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吧,讓楊岳去聯繫,你守著翟蘭葉等人來接,別再出岔子。」

  「卑職明白。」今夏點頭,退了出來。

  掩上門,陸繹捏了捏眉心,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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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今夏回到屋內,先把楊岳叫出來,低聲將此事向他說明。聽聞是陸繹的安排,楊岳不免有點詫異,且還有點疑心:「陸大人說要把她送到姑蘇?」

  「翟姑娘的事情非同一般,她的背後不僅僅是養家那麼簡單,我覺得陸大人考慮得甚是周詳,她留在此地遲早有一日都會被找出來,姑蘇雖非長久之計,但現下也只能先走這步。」

  楊岳躊躇良久,重重點了點頭:「就按陸大人說的辦。」

  「還有件事,」今夏拉住他,沉聲道,「這事上,陸大人肯替咱們周全,咱們已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我想好了,將來若是走背字,東窗事發,咱們倆把這事扛下來,絕對不能連累他。」

  「這是自然。」楊岳忙道。

  今夏也不再囉嗦,到裡屋將翟蘭葉換下來的衣物交給楊岳:「把這些衣服丟到河裡去,最好是再弄上點血跡……」

  楊岳明白她的用意:衙門裡的官差找著衣裳,若是馬虎點的,過一陣子沒找著人說不定也就結案了,這樣自然是最好。將衣服包好,楊岳不待天亮,便急匆匆地出了門去尋上官曦。

  今夏回到翟蘭葉身旁:「已經安排好了,天一亮就有船接你去姑蘇……姐姐,你真的想好了,現下反悔還來得及。」

  「姑蘇……」翟蘭葉苦笑了下,「我只怕不夠遠,怎麼會反悔呢。」

  今夏見她決心已定,便不再相勸,點了點頭:「趁著天沒亮,你要不要再歇會兒?」

  翟蘭葉聽著外間密密的雨聲,想起此前自己在家中聽雨的心境,已是全然不同。離開養家,離開日日遊湖任人賞估的日子,離開他的掌控之中,她既忐忑,又有種莫名的快感。離開他,遠遠地逃離,讓他知道她並不是永遠低伏著乖乖等待他的人。

  遞了杯茶水給她,今夏躊躇片刻,才開口道:「姐姐,你馬上要走,走之前有一事我想問個明白,是關於周顯已周大人的。」

  周顯已……翟蘭葉靜默了片刻,輕輕道:「你問吧。」

  「你既然心裏有人,何苦又去招惹周大人呢?」

  「我……周大人,是我對不住他,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走上絕路。」翟蘭葉說著,不由墜下淚來。

  「周大人是因為湊不齊銀兩來娶你,所以才……」

  「不是的,他後來拿了銀兩來,是我回絕了他。」

  「啊?」

  翟蘭葉望向今夏:「事已至此,我便實話告訴你。在周大人初到揚州之時,我就接到吩咐,讓我投其所好,與他交好。」

  「誰的吩咐?」

  「你不必問,我也不能說……」翟蘭葉搖搖頭,接著又道,「周大人為人甚好,對我始終以禮相待,我心裡對他是極敬重的。後來他便說已經寫信回家籌銀子,待家中的地賣掉,便可娶我。」

  「他對你倒是真好。」今夏嘆道。

  「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便告訴了老爺。老爺告訴他,已有別家公子要娶我,讓他死了這份心。誰知,次日他便帶了銀兩過來,我自是不能嫁他,便狠狠心回絕了他。誰知那夜……那夜他就懸樑自盡了。」

  今夏心中已有了點底,周顯已次日便帶了銀子,顯然不是家中賣地所得,這銀子很可能就是修河款的一部分。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修河款足足有十萬兩,剩下的銀子究竟去哪裡了?

  「你們倆的窗子……」她試探問道。

  翟蘭葉未料到她連此事都知曉了:「是啊,從我的小樓就能看見他所住之處,若是用望遠筒,看得更加清晰。他那時公務繁忙,要去河堤勘察,無法日日相見,我們便時常在窗口遙遙相對。」

  「所以那夜,他是故意開窗,讓你看見他懸樑自盡?」

  「我……我也未料到他竟會……」翟蘭葉復用手絞住心口處的衣裳,顰眉垂淚,「是我錯了,他恨我原是應該的。」

  「你對他……他墳邊有個香袋,是你的?」

  「連香袋你們都找到了!」翟蘭葉對於辦案手法並不熟悉,顯得很訝異,「是我的。自從那夜……就是周大人死後……我總是做噩夢見著他,後來老嬤嬤說是他在惦記我,讓我剪一縷頭髮埋到他墳邊,也許他就安心了。」

  「香袋和周大人身上衣裳的針腳出自同一個人,」今夏已愈發明白,「不是你?」

  「不是,是我屋裡的老嬤嬤,」翟蘭葉難堪道,「那衣裳……周大人以為是我縫製的。」

  今夏不知道該說什麼,翟蘭葉棄了周顯已,自己轉而又被人棄了,周顯已懸樑自盡了,她自己也投河……

  天蒙蒙亮時,楊岳回來,說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今夏已將翟蘭葉做男子打扮,隨著楊岳一塊兒將她送上船。見船頭站的是阿銳,今夏也放心許多,心下暗暗欽佩上官曦做事穩妥,只是不解阿銳看她時為何目光兇狠。

  「上官堂主說姑蘇那邊有個繡場,她去了可以當繡娘,只是會累些,日子也清苦,不知她過不過得慣。」楊岳看著翟蘭葉鑽進船艙。

  「等風聲過了,你可以逮個空去瞧她。」今夏看著船穩穩駛開,「乘夜航船,夜裡上船,天亮就到了。」

  楊岳什麼都沒說,只看著船慢慢消失在眼界之中。
  
  兩日之後。

  蘿蔔、菠菜、蘑菇……還有香椿……

  今夏蹲在灶間,仔細地翻撿著菜筐,又轉頭朝灶間驛卒笑道:「哥哥,雞卵能不能也給我兩個?」

  一盞茶功夫之後,驛卒無可奈何地看著她挑了一小籮筐菜:蘑菇、春筍、豆腐片、蘿蔔、雞卵……好在這些菜也值不了幾個錢,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您這是要辦桌素齋?」驛卒問她。

  今夏笑瞇瞇地點頭:「是啊,今日宜齋戒,有十萬功德呢,你也吃素吧。」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特地查了書。」

  今夏端著小籮筐,踢踢踏踏地出了灶間,徑直往陸繹所住的小院行去。這處小院原就有獨立的小灶間,只是陸繹此番下揚州,隨身未帶家僕,故而從未用過,但灶間裡面鍋碗瓢盆都是一應俱全的。

  打來井水,將菜都認真洗過、擇過,又把豆腐泡過三遍井水去腥氣,緊接著把春筍切片,和蘑菇一塊兒煨湯。今夏揉好面,蓋上濕布餳著,聞著菌菇清香,心中甚是滿意……請陸繹吃飯,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最直接的感激法子。

  苦於囊中羞澀,食材方面她著實為難,身上的幾個銅板屈指可數,別說是大魚大肉,就是果蔬也難置辦一桌,自然只能去官驛的灶間領份額。為此,她特地查了書,查明今日宜齋戒,於情於理都最適合請客吃飯。

  眼看天色漸漸沉下來,卻不知為何,陸繹還未回來。她隨手拿了根洗淨的小紅蘿蔔,邊咬邊朝外探頭探腦……

  正巧,月牙門外,也有個人在探頭探腦。

  「大楊!」她認出他來,趕忙喚道。

  「方才到你廂房找你,就猜你說不定在陸大人這裡。」楊岳跨進院來,一下子就聞見了香,「你拿春筍和菌菇熬湯呢?」

  「是啊,香吧?待會兒還得加豆腐皮進去。」今夏喜滋滋道,「你來得正好,我要拿熟豬油煮蘿蔔,這蘿蔔要不要先滾一滾?」

  「不要,那樣就太爛乎了。」

  楊岳進了灶間,習慣性地捲起袖子,凈了手,把白蘿蔔拿過來咚咚咚切成大小均勻的塊兒。

  他一來,今夏就可以撂挑子了,靠著門框,嘎嘣嘎嘣咬著小紅蘿蔔,口齒不清道:「麵我餳好……要做春餅……你記得要薄薄的……」

  「知道了。」楊岳揭開濕布,用手戳了下麵糰,試了試軟乎度,側頭道,「你要請陸大人,弄成素席,不大好吧?」

  「陸大人什麼好東西沒吃過,我就算傾家蕩產弄來全雞全鴨,他也未必稀罕呀。」今夏振振有詞道,「我的荷包雖然經不起考驗,但我的忠心是無須考驗的。請他吃飯,就是個心意,他怎麼會不明白。」

  此時月牙門外,有人緩步進來,她並未察覺。

  「對了,你來找我什麼事?頭兒有事交代?還是……街面上有什麼動靜?」今夏問楊岳道。

  「聽說找著衣裳了,」楊岳面容沉了沉,但手上動作一點沒停,「大概正派人到河裡撈人吧。」

  「那就好,頂多再折騰兩天,估摸就消停了,東洋人還在附近打轉,他們也分不了多少神。」今夏探究地看著楊岳神情,「你想她了吧?」

  楊岳低首笑了笑,沒接她的話:「……我懷裡有你一封信,你自己來拿。」他手上全是麵粉,不好探入懷中。

  「我的信?!」今夏奇道,把紅蘿蔔叼嘴裏,探身過去,輕巧地用手夾出一封信來。

  「在給我爹爹的信裡夾著,估計是你娘託人帶給你的。」

  說話間,今夏已經取出信紙,歪頭細看,信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弟弟袁益所寫,但所寫之事……

  她足足有半刻鐘說不出話來:「這個、這個……我娘到底許了人家多少嫁妝?易家這麼痛快就應了!」

  楊岳之前已然看過,笑道:「看來易家老三對你頗有情義,大概是惦記著小時候你幫著他揍黑太歲的事。」

  今夏犯愁地推了推額頭:「這點事兒,小爺我都不記得了,他犯不上以身相許吧。」

  「夏爺,你先吸口氣,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楊岳穩穩噹噹地揉著麵。

  她警惕地望著他:「好事?壞事?」

  「這得看你怎麼想了,反正我覺得算好事。」

  「你說吧……」今夏直覺不妙。

  「謝霄,你的謝家哥哥,跑到我爹爹面前說——」楊岳故意頓了頓,「他打算娶你,想給你娘寫信提親。」

  「……」

  這下,今夏連紅蘿蔔都不嚼了,呆呆定在當地。

  楊岳挪揄她:「找個人算算,你近日是不是走桃花運?」

  過了好半晌,今夏才長嘆口氣:「這事……小爺我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啊!」

  她身後響起一個人的聲音,淡淡的。

  「這話,不是這麼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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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2: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今夏聞聲,歡喜轉頭道:「陸大人,您回來了!我準備請你吃飯呢,您快裡屋落座。」

  陸繹瞥了眼她手裡的小紅蘿蔔:「吃這個?你當餵兔子嗎?」

  「哪能,我專門給您整治了一桌素齋。你千萬別誤會我是為了省錢,我特得查過黃曆,今日宜齋戒,有十萬功德。」今夏說完便有點後悔,覺得這話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

  「怎得,覺得我平日作孽太多?」陸繹挑眉,語氣不善道,「所以該多積點功德?」

  今夏乾笑兩聲:「大人您想多了,卑職只是……平日多受您照拂,請您吃頓飯那不是應當應份的事情麼。」

  陸繹盯她看了片刻,又瞥了眼灶間裡頭的楊岳,什麼都未再說,徑直進屋去。

  身後,今夏費解地啃了一口紅蘿蔔,擰眉道:「看來,他今兒氣不順呀,也不知道誰招他惹他了?」

  楊岳手腳麻利地把豆腐皮下到湯裡,滾了幾滾,盛到湯碗之中,朝今夏道:「還愣著幹什麼,正主兒回來了,還不趕緊上菜。」

  趕忙取了漆盤,將湯碗放上去,今夏小心翼翼地端到屋內,看見陸繹眉間微顰正伸手倒茶水……

  「大人,今日不順心?」她將湯碗擺放好,試探問道。

  陸繹斜睇了她一眼,並不言語。

  「是不是有人招您惹您了?」今夏分外真誠道,「肯定是他們不對!您先喝口湯消消氣。」

  他又望了她一眼,開口淡淡道:「那倒也不是……近日你好事成雙,我是不是該恭喜你?」

  「大人您就別笑話我了!」今夏正愁這事,煩惱道,「謝霄怎麼想一齣是一齣?我怎麼可能嫁給他,這不是添亂嗎……大人,這事您可別讓劉大人知道,千萬千萬!」

  楊岳端著熟豬油炒蘿蔔跨進來,蘿蔔色如琥珀,上面灑了蔥花,還有點點蝦米,在燭光下晶瑩剔透。

  「謝霄可是和爹爹說,你已經應承他了。」他朝今夏低語道。

  今夏愈發覺得頭大,急道:「我跟他說此事再議,這怎麼能叫應承!你說……他那人看著挺齊乎的,怎麼就少根筋呢!」

  「你不想答應人家,直接回絕就是了,何必說再議呢。」楊岳不解。

  「當時那個情形你不知道……」眼下,今夏又不能提劫船那晚的事兒,實在沒法解釋了。

  陸繹已施施然自己盛了碗湯,湯勺在青花碗中慢條斯理地輕輕攪動:「那日,我記得你還說這是件好事。」

  沒想到連陸繹都攙和一腳,今夏真是欲哭無淚,辯解道:「我就是隨口那麼一說,那時候我燒暈暈乎乎的,他說什麼我也沒往心裡去呀,這事兒我怎麼可能答應……我家在京城,他在江南,讓我嫁這麼遠,我娘也不能答應呀!再說……他身旁還有個上官姐姐,兩人可是之前有過婚約的,而且上官姐姐對他情深意重,我怎麼能從中插一腳。我若是真嫁進去了,成日裡和上官姐姐低頭不見抬頭見,她雙刀那麼厲害,萬一那天她想不開,不就把我削成片片的,我像是會找死的人嗎……」

  說到此處,她突然想起陸繹對上官曦似頗有意,連忙朝他道:「大人,我對上官堂主很是敬重,對她絕對沒有不滿,您千萬別誤會啊。」

  陸繹擺擺手,顯然並不介意:「你想得夠長遠的……接著說!」

  「接著說?」今夏楞了下,「我沒什麼可說的了,反正這事我不能答應,我娘也不會答應的,明兒我就讓他滅了這念頭。」她的手用力往下一斬,斬釘截鐵。

  楊岳提醒她:「謝霄那人可好面兒,你別讓人下不來台。」

  「放心吧,我有數。」

  雖然嘴上這麼說,今夏還是頗感煩惱地推了推額頭。

  「那行……對了,我得去把春餅烙出來。」楊岳惦記著灶間,急急忙忙地折回去。

  今夏看陸繹喝了小半碗湯,似還有滋有味,復振奮精神,打疊起十分殷勤,笑問道:「大人,要不要我再給您燙壺酒?」

  「你還備了酒?」陸繹倒沒想到。

  「上回給您歸置屋子的時候,我在圓角櫃裡頭找著兩罈子酒,還沒啟封,您要不要嘗嘗?」

  陸繹挑眉道:「明明是你請客,怎麼還得喝我自己的酒?」

  今夏厚著臉皮道:「酒的好劣之分太明顯了,不像做菜,只要手藝好照樣好吃,我又沒法給您現釀酒去。這個啊……是誰的酒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吃好喝好,對不對?我給您燙酒去啊……」

  「慢著……那酒是果酒,不用燙。」陸繹偏頭想了一瞬,「果酒味淡色美,要用玻璃杯子才好。」

  「我上哪兒給您尋玻璃杯子去?」今夏犯愁地看著他。

  陸繹也看著她,片刻之後,輕嘆口氣:「那就罷了。」

  見他舉箸挾菜,今夏轉身去圓角櫃取酒罈子,心中暗道富家子弟實在太講究,真難伺候。正想著,聽見陸繹又道:「這蘿蔔,是用豬油炒的?」

  今夏捧著酒罈子,陪著笑湊過去道:「對!你看這色澤,漂亮吧!大楊炒這菜是一絕,有這一盤菜,我都能吃三碗白飯下去。」

  陸繹慢吞吞問道:「你不是說素席嗎?怎得還用葷油?」

  「用葷油才好吃……」

  「十萬功德怎麼辦?」他問。

  「別管那些了,大人您又不缺!」今夏深感他真是太難伺候了,「這菜真的好吃,您湊合著吃不行嗎?」

  眼看她有點起毛,陸繹只得垂目,微微一笑:「行,湊合吧。」

  一會兒功夫,楊岳把春餅烙好,連同卷料、蘸醬都端了過來。今夏幫忙擺好,這春餅的卷料她頗用了些心思,原想一樣一樣說給陸繹聽,但被方才幾盆冷水一澆,估摸著他也瞧不上眼,不由殷勤之情消減大半。眼看菜已經上齊,替陸繹斟上酒,她便準備和楊岳尋點灶間的邊角料吃去。

  「大人您將就著吃,卑職告退。」

  似沒想到她要走,陸繹微微詫異道:「你還要去哪裡?」

  「大人,我也餓了,我和大楊吃飯去。」她扯了扯楊岳,示意他跟自己一塊兒走。

  「這麼一桌子的蘿蔔,就留給我一個人吃?真拿我當兔子餵。」陸繹沒好氣地招呼道,「都坐下,一塊兒吃!」

  「這個……不妥吧,身份有別,我們哪能跟您坐一桌吃飯。」今夏看著熱騰騰的飯菜也有點挪不動腳,「要不,您先吃,我們在旁伺候著,等您吃完了我們再吃?」

  陸繹瞥她一眼,簡短命道:「坐下,吃飯!」

  也是個識相的,今夏嘻嘻一笑:「既然是大人的好意,那我等就不推辭了。」

  楊岳推辭道:「爹爹還未歇息,我還得回醫館去,請大人包涵。」

  陸繹點頭道:「你去吧,幫我給楊前輩帶個好,等我得了空就去瞧他。」

  今夏把楊岳一直送到月牙門外,原本想說什麼,躊躇了片刻還是道:「算了,明兒我自己跟頭兒說去。」

  楊岳叮囑她道:「別喝酒,在陸大人面前失了態可不好。」

  「曉得了……小爺喝酒什麼時候失態過。」

  今夏催促他趕緊走。

  ....
  
  「啟稟堂主,人已經安全送到,俱已按照吩咐已安排妥當。」

  一身利落短衣的阿銳垂目向上官曦稟道。

  上官曦立在船頭,目光不知落在何處,過了好半晌才似發覺阿銳的存在,緩聲問道:「你,回來了。」

  阿銳抬目看向她,只覺得短短兩日不見,她竟消瘦了幾分,忍不住開口道:「堂主,你……發生了什麼事嗎?」

  上官曦搖搖頭,目光掃過渡頭上來來往往忙碌的幫眾,淡淡道:「我想到湖中散散心。」

  不用多餘的話,阿銳接過原來船夫的搖櫓,示意他下船去。

  一葉小舟,兩抹人影。

  上官曦獨立船頭,徑自怔怔出神。阿銳在船尾默默搖櫓,目光卻從未稍離她。

  行至湖中時,月已上中天,明晃晃地倒映在水中,時而破碎,時而聚合。

  阿銳放下船櫓,朝船頭行去,才行至一半,便聽見上官曦吩咐道:「艙裡有兩罈子酒,你拎過來。」

  船艙內暗沉沉的,他伸手摸到那兩罈子酒,掂了掂,罈子頗重,裡頭沉甸甸地晃蕩著酒水,遲疑了下,他才將酒罈搬出去。

  月光下,可看見酒罈封泥完好,壇身上還沾著些許泥土。

  上官曦取出帕子,俯身沾了湖水,慢慢擦拭著壇身上的污垢。阿銳怔了片刻,他隨身沒有帕子,便撕下一方衣角,沾了湖水,幫著她擦。

  光潔的釉面淡淡映著月光,白皙的手指在其上輕輕摩挲著,她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把你的刀借我一用,好嗎?」她問道。

  阿銳並無二話,從腰間抽出那柄鯊魚吞口的短刀,調轉刀柄遞給她。

  她用刀細細地在壇口沿劃開一條小縫,然後才啟開封泥,酒塞一打開,一股醇厚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一聞便知是上好的酒。

  「這酒香嗎?」上官曦似隨口問道。

  阿銳「嗯」了一聲,又點點頭:「是好酒。」

  「是好酒,沒錯。」她微微一笑,「這是我爹爹埋了二十年的女兒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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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2: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女兒紅——女兒紅是在姑娘出生時埋下的酒,等到出嫁時才會刨出來喝的酒,阿銳心裡咯噔一下,快手快腳地把酒塞復塞了回去,沉聲道:「這酒不該動!」

  「它已經用不上了,與其埋在地下,不如現在就把它喝掉。」

  上官曦要格開他的手,他卻紋絲不動。

  「堂主!不可!」阿銳牢牢摁住酒塞,不讓她再揭開,「我雖然不知曉發生了什麼事,但您再難過,也不該把出嫁時才能喝的酒拿出來糟踐。」

  「我不難過。」上官曦淡淡笑道,「我只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是不是我做的不好,所以即便他回來了,他對我也……」

  「您就是對他太好了!」阿銳惱怒道,「好得讓他以為理所當然,應當應份,他何時為您著想過!他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當一幫之主,根本配不上您……」

  「住口!」上官曦慍怒,「我不許你在背後非議!」

  阿銳驟然停了口,雙眸深處透著痛楚,半晌才低低道:「您別難過,您將來,會嫁得如意郎君,比少幫主好百倍千倍……這酒,我絕對不會讓您動的!」

  說話間,他拎起酒罈就進了船艙,艙內角落裡正巧有幾塊油布,平常雨大的時候拿來蓋在船蓬上。他割下油布,蒙在酒罈上,用繩子密匝匝地捆結實,復拿回船頭。

  「你這是……」

  上官曦話音未落,便見他將兩個酒罈齊齊拋入水中,很快酒罈就沒了頂,咚咚咚咚地沉入湖中。

  「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阿銳吃痛,也不哼聲,目光誠懇地近乎哀求:「等到你尋得如意郎君,成親之時,我就潛到湖底把酒撈上來給您。」

  上官曦惱道:「我若終身不嫁呢。」

  「不會的,您這麼好的女人,一定會有很好很好的人來照顧您,一定會有!」

  即便月色清淡,仍可看見他半邊臉紅腫起來,上官曦再說不出話來,緩緩坐下,埋頭抱膝……

  湖水輕輕拍打著船舷,她的抽泣聲夾雜在水聲之中,阿銳默默地聽著。

  .....
  
  一張薄薄的餅皮鋪好,先灑上一層花生碎,挾上炒得絲般發亮的紅蘿蔔,挾上油炸過的豆腐絲,挾上金黃的蛋絲,加上蒜末蔥白,最後再灑上一點用小火炒透的滸苔,小心翼翼地把它捲起來。今夏滿足地嘆息著,把一頭一尾都封上口,正待咬下去……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把她剛捲好的春餅拿過去。

  「……」今夏瞠目。

  陸繹正在端詳捲餅,皺了皺眉頭:「看著全是蘿蔔,這樣也能吃?」

  「當然,好吃著呢,您嘗嘗!」她熱情地催促。

  他試著咬了一口,細細嚼了嚼,又皺了皺眉頭:「味道有點怪。」

  今夏托腮看著他嚼,想了想道:「是不是滸苔的味道,您吃不慣?」她把盛滸苔的碟子,遞到陸繹鼻子底下。

  才聞了一下,陸繹就皺起眉頭:「就是這個。」

  「您瞧,您這就不懂行了吧,這滸苔可是春餅的點睛之筆,不過可能這是南邊人的習慣,所以您大概一時吃不慣。」今夏自己拿了張薄餅,往上挾菜。

  「南邊人的習慣?」

  「是啊,頭兒小時候在福建住過好些年,所以大楊做菜也隨南邊人口味,他們也不管這個叫春餅,而是叫潤餅。」今夏道,「等習慣了這味兒,就能覺出好兒來。」

  陸繹垂目,暗自思量:下江南之前,他看過楊程萬的卷宗,記得他分明是江西人,怎得小時候會在福建住過好些年?

  「您再吃一口試試。」今夏快手快腳地包好自己的潤餅,咬了一大口,鼓勵地看著陸繹。

  看她吃得香甜,陸繹便又吃了口潤餅,顰眉道:「蘿蔔味太重,我還是吃不慣。」

  「您也太挑嘴了。」今夏不滿地側眼看他,「您這樣的,小時候肯定不招人疼。」

  陸繹挑眉,好笑道:「莫非,你小時候特招人疼?」

  「那當然了!我不挑嘴,有什麼吃什麼,長輩就喜歡好養活的。」今夏頗有些得意,「我娘說,她到堂裡挑人的時候,一幫孩子正好在吃飯,我吃得最歡,她一眼就瞧中我了。」

  「堂裡?……你是被收養的。」陸繹有點愕然。

  今夏點點頭,又咬了一大口潤餅。

  「你多大時被收養的?」

  「我也不知曉,我娘說我那會兒正換門牙,大概是五、六歲模樣。」

  「五、六歲,你該記得些事才對。」陸繹眉頭皺起,「你是被拐子拐賣的?原來家住何處……」

  「等等、等等……」今夏止了他的話,用手撥開鬢邊的幾縷髮絲,額際有一道淺淺的疤痕,「瞧見沒,我頭上受過傷,小時候的事情模模糊糊,七零八落的。」

  目光盯在她的額際,陸繹一時靜默,半晌後才問道:「還能記得多少?」

  「記得有條很熱鬧的街,人很多,還有好多燈籠,像是在過節……有一對石獅子,我把手探到石獅嘴裡玩石球,滾來滾去地玩……」她費勁地想,「別的我都不記得了……」

  陸繹靜靜地看著她,握杯的指尖因不自覺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您是不是想幫我找家人?」今夏猛然意識到這點,欣喜地探身湊上前,「我在六扇門喜歡出差也是因為這事兒,我總想,說不定到了某個地方,我會覺得特眼熟特親切;或者遇到某個和我長得特別像的人,是我哥、我姐、我娘、我爹、我舅、我姨、姨夫……」

  「姨夫?」

  她實在迫得太近,兩個潤餅都快貼一塊兒,陸繹不得不把身子微微後傾。

  「甭管是誰了,只要是長的像我,一個也不能漏過。」今夏熱誠地看著他,「大人,我知道錦衣衛的能耐,你們的情報網連高麗、琉球都有,若是您能仗義相助,說不定我真的能找著家人……不過,我覺得我家人是高麗人的可能性不大,您覺得呢?」

  「你真的想找家人?」他謹慎地問。

  她連連點頭,分外誠摯地看著他:「您幫我吧!下回,我還請您吃飯!」

  「就這滿桌子的蘿蔔?我還得吃第二回?」陸繹哼了哼,「我若沒猜錯的話,這些蘿蔔你都從官驛灶間拿的,自己一個銅板都沒花吧?」

  「……」今夏訕訕地直起身子,「這個……請客吃飯,不在花多少錢兩,重在心意!這點大人您肯定懂的。」

  「食材是從灶間拿的,菜是楊岳做的,酒是我自家的,我倒是想看見你的心意,可在哪裡?」

  今夏瞪大眼睛,反駁道:「菜都是我洗的,而且這個湯也是我做的,大楊正好來了搭把手而已。本來我也可以自己做菜,可大楊手藝比我好,我不就是想讓您吃好點麼。還有您手上的潤餅,還是我捲的呢,這可都是心意呀!……我再給您捲個大的啊!」

  她邊說邊動手,陸繹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她已開始熟練地灑花生碎,只得道:「那個,蘿蔔少放點。」

  「放心,我知曉,多給您放點豆腐絲,再來點蛋絲……」

  捲好一個拳頭大的潤餅,今夏喜滋滋地放到陸繹面前的碗裡。

  「您肯幫我這麼大的忙,我再敬您一杯。」她拿了酒杯就想斟酒,不料卻被陸繹眼疾手快地將杯子取走。

  「你一個姑娘家,喝什麼酒,不許喝!」他沉聲道。

  「您是怕我撒酒瘋吧?放心,我打落地起就沒喝大過。」

  陸繹冷瞥了她一眼:「我讓你上周顯已小樓的那夜,你就因喝酒誤了事。」

  「……」今夏語塞,「那、那是意外。」

  「那夜是謝霄請你們吃酒吧。」他看著她,直截了當道,「以後在外頭也不許吃酒,免得誤事。」

  「……嗯,行,我一定聽您的。」今夏存心要討好他,從諫如流,「那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茶盅樂顛顛地湊到酒杯前,碰聲清脆。

  她壓根不看陸繹喝沒喝,只管自己咕咚咕咚把茶水全灌下去了。

  「大人,您這一天累了吧,我給您按按肩揉揉腿?」今夏殷勤地不知道該幹什麼才好。

  「不要!」

  「大人,要不我幫您把頭髮散下來,通通頭,可舒服了!」

  「不要!」

  「大人,我幫您把床鋪了吧?」

  「不要!」

  「大人,我幫你燙個腳吧?」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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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黑漆素幾搬到楊程萬面前擺好,再將研好墨的硯台擺上,緊接著再遞上信箋、狼毫筆,因是陰天,室內暗沉沉的,楊嶽把燈台也挪過來。楊程萬擺擺手,示意不用。

  「爹爹,謝霄這事兒您打算說嗎?」楊岳試探問道。

  楊程萬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楊岳又道:「我看今夏對謝霄沒那意思,再說這是揚州,離京城也太遠。」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容得你插嘴。」楊程萬沉著臉道。

  「我、我……就是……」

  被爹爹一瞪,楊岳支支吾吾半晌,覺得不合適,卻也不敢再說,正在旁直撓撓脖子,就聽見有人叩門。

  「頭兒,你好點了?」正是今夏的聲音。

  這丫頭,來得還真是時候,楊岳替她開了門。今夏連蹦帶竄進來,臉上笑瞇瞇地。

  「嘴都快咧成三瓣了,什麼好事?」楊岳奇道。

  「哪有!」今夏抿抿嘴,片刻之後仍是咧著笑開,朝楊程萬道:「頭兒,您好點沒?腿還疼嗎?」

  楊程萬瞧她喜逐顏開的模樣,與記憶中的那張臉重合,那一瞬他有點晃神。

  「頭兒?」今夏詫異地喚他。

  他回過神來,擱下筆,問道:「幾日沒露面,又有何事瞞著我?」

  「沒有!那銀子不是還沒找著麼,劉大人現在急得跟熱鍋上的黃蜂一樣,逮誰蟄誰,回回見著我都好一通訓,也就見了陸大人不敢吭聲。」她歪頭嘆了口氣,「周大人為何而死,倒是大概弄明白了,可銀子卻是一點著落都沒有,真是邪門。」

  「他為何而死?」楊程萬問道。

  今夏便將翟蘭葉與周顯已之間的事情詳詳細細講了一遍,楊程萬聽罷沉吟許久,但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聽說翟蘭葉失蹤了?」他問。

  今夏謹慎地「嗯」了一聲,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敢多說。

  「你沒找過?」楊程萬接著問道。

  「找了,沒找著。」今夏瞥了眼楊岳,「聽說在河裡找著她衣裳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人害了……對了,頭兒,我有件好事得告訴您!」再讓楊程萬問下去,肯定會出破綻,她趕緊轉移話題。

  「何事?」

  「是關於我的家人,就是親生父母。」

  聞言,楊程萬背脊一僵,眼底閃過複雜的鋒芒,但很快被他掩飾下去,壓抑著情緒,淡淡問道:「怎麼,你有線索了?」

  「沒有,不過我昨日和陸大人聊起此事,我聽陸大人話裡話外,像是肯幫我找親生父母的意思。錦衣衛耳目眾多,情報比六扇門齊全得多,他肯幫我這個忙,說不定……」今夏話未說完,便看見楊程萬臉色鐵青,額上隱隱青筋凸起,「頭兒,你……你怎麼了?」

  「跪下!」

  聽出楊程萬語氣中隱含著滔天怒氣,雖然不明究裡,今夏半分沒敢耽擱,立時就跪了下來。

  「爹爹……」楊岳也不明白為何他驟然發火,「若陸大人肯幫這個忙,這不是好事麼?」

  「你也給我跪下!」楊程萬怒瞪向他。

  楊岳老老實實跪下。

  楊程萬重重訓斥道:「一個沒腦子,兩個也這麼沒腦子!我這些年,是白白教養你們了!陸大人是何許人,他是錦衣衛!我再三交代過你們,與錦衣衛往來,必須謹慎提防,且不可與錦衣衛來往過密,不然的話,讓人把自己賣了都不知道!再者,陸繹是何等身份,他是陸炳長子,你又是什麼身份,你不過是六扇門中的小小捕快,他差遣你做事,說話有禮有節,那是他面上的功夫,說得難聽一點,在他眼裡,你和一條狗沒有任何分別。你倒好,給個杆子,你就順著往上爬,沒皮沒臉,沒羞沒臊……」

  「爹爹!」楊岳覺得他這話實在說得有點過了,以前縱然今夏做錯事,但從未見爹爹這麼重地罵她。

  「你閉嘴!」楊程萬怒瞪他一眼,「我今天把話撂在這裡,今夏也好,你也好!說話做事都給我謹守本分,再讓我知道有這種越逾之舉,我就打斷你們的腿!記著了嗎?」

  「記著了。」楊岳道。

  「記著了。」

  今夏一滴眼淚砸到青磚上,迅速滲了進去。

  楊程萬望著她,胸脯起伏難定,卻再難說出話來,半晌才道:「都出去吧。」

  今夏低著頭起身,默默地退了出去。楊岳躊躇了片刻,也跟著退出去。

  門剛剛被楊岳自外頭掩上,楊程萬渾身脫力般靠到瓷枕上,滿眼儘是方才不敢顯露的焦灼之色。

  「今夏……夏爺、夏爺……我的小爺……」楊岳尋到蹲在牆角抹眼淚的今夏,好言好語地哄她,「我爹爹肯定是這些日子給憋壞了,天天待屋子裡頭,還得喝那麼些藥,換誰都是一副暴脾氣,是不是?」

  「可我……想找父母也沒錯呀,他以前從來不攔我的。」今夏抽泣道,「我沒錯呀!」

  「是、是,沒說你錯!找父母當然沒錯,這些年我們不都幫著你在找麼。」楊岳摸摸她腦袋。

  「那頭兒幹嘛這麼凶罵我?」她越想越發覺得委屈,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肯定是怕你吃虧,錦衣衛又不是一般人,是不是?」

  今夏吸吸鼻子,抹抹眼睛轉向他,哽咽問道:「我是不是特沒皮沒臉啊?」

  「……不是,不過我覺得……」楊岳斟酌著語句,「這些日子,你確實和陸大人走得太近了些,他那種身份,還是遠著點好,你說呢?」

  「我就是覺得,他人其實挺好的。」

  「再好他也是錦衣衛,他爹爹又是陸炳。仔細想想,說老實話,他那身份,想巴結他的人多了,在他眼裡,咱們倆就也就跟小狗小貓似的,大概覺得有時候逗著還挺好玩。」楊岳勸她,「你也別抱太大希望。」

  今夏埋下頭,半晌不吭聲,過了許久才悶悶道:「我知道了。」她站起身來,用衣袖胡亂將臉擦了擦,淚痕猶在。

  楊岳摸摸她腦袋,嘆了口氣,領著她到灶間外:「你先洗把臉,我早起做的餅你包兩個帶走。」

  今夏點點頭,自去水缸邊,舀水洗臉,接了包好的餅揣懷裡,在楊岳不甚放心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出了醫館。

  走了半條街,她都沒想起來自己該去哪裡,恍了好一會兒神,才想起該去找謝霄。

  .....
  
  墨汁在硯台中已微微有點發乾,修長的手指持著狼毫,懸在紙上半寸,卻久久未落下。清風自窗外拂入,輕掀書頁,沙沙作響。陸繹微凝著眉,全神貫注思量著什麼,完全不為所擾。

  他的記性甚好,自京城臨走前看過的卷宗,尚歷歷在目——楊程萬,字邵君,江西臨江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後任錦衣衛經歷。擅使刀、劍、長槍,輕功可飛簷走壁,擅長追蹤術。嘉靖二十七年,因腿疾難癒,辭去錦衣衛經歷一職,任六扇門捕頭。

  此番下江南,要求六扇門由楊程萬隨行,其實是陸炳的意思,包括到揚州之後讓楊程萬找沈密沈大夫治療腿疾,也是陸炳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其中緣由,陸炳卻對陸繹閉口不談,只說楊程萬早年在錦衣衛中也算是一名得力幹將,不忍心見他晚年悽楚,所以要陸繹好生相待,把他腿疾治好是正事。

  楊程萬,江西臨江人,他怎得會在福建住過多年?陸繹細回想楊程萬的口音,並聽不出有福建口音。

  楊程萬的腿疾從何而來,爹爹並不說。

  陸繹直至到了揚州,才在楊程萬無意之中得知他的腿竟然是在詔獄被打斷。

  詔獄!那是爹爹說了算的地盤,莫非當年便是爹爹要打斷他的腿?可今時今日為何又要自己對楊程萬以禮相待?這些令人費解的事,陸繹不能問陸炳,因為他知道爹爹不想說的事情,即便是到死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還有今夏,袁今夏……他乾脆擱下筆,煩惱地捏了捏眉心。

  女捕快雖然少,但不是沒有,便是錦衣衛耳目之中,也有不少女子,善刀槍棍棒,十八般武藝樣樣練得,這並非稀奇事兒。他在京城時就知道楊程萬手底下有這麼個女徒兒,不以為奇,不以為異。

  但她是被收養的,他未料到。此刻深悔那時候沒有多調一份卷宗,眼下身在揚州,要調閱京城中的檔案卷宗,不是不能,而是要費些時日。

  熱鬧的街道,一對石獅子……

  他不勝煩憂地靠回椅背,這樣的街道,這樣的石獅子,在大明朝比比皆是,她憑著零星記憶想尋家人,無異於海底撈針,談何容易。

  何況,尋著了就是好事嗎?他覺得未必。

  上次寫信要求調閱「愛別離」刑具下落一事,尚未收到回復,他轉頭望向窗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不再猶豫,復在硯臺上滴上幾滴水,研了研,蘸墨寫信。

  正寫著,一隻白鴿撲哧著翅膀,堪堪停在他窗臺上,咕嚕咕嚕地叫著。似經過長途飛行,鴿子原本潔白光亮的羽毛灰撲撲的。

  「總算是等來了,動作越來越慢。」陸繹皺眉擱筆,輕柔將鴿子抱過來,解下鴿腿上的細筒,取出其中細絹紙捲成的紙條。他並不著急看紙條,先起身將鴿子放入竹籠之中,添了米食和水,看鴿子咕咕咕地吃起來,這才復坐回桌旁,展開手心的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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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2: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沿著河邊走,眼前是一派欣欣向榮,柳條青翠青翠的,綠得嬌嬌嫩嫩,還有各色樹木,有的今夏也叫不出名兒來,都綻著花兒,風過時,細小的花瓣紛紛揚揚飄下來,落在人身上,地上,還有的順著河水飄著。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今夏覺得這句詩倒是應景得很,慢吞吞地踱著步,想著也許迎面而來的,擦肩而過的,又或者那遠遠橋上的過客,說不定其中便有一人是自己的親人,只是各人都不知曉罷了。

  她正一徑胡思亂想著,就聽見一聲喚——「親侄女!」

  今夏轉頭循聲望去,丐叔大步朝她走過來,兜頭兜腦都是湘妃色的細小花瓣,顯得十分喜慶,手裡居然還握著一根雞爪,邊走邊啃……

  「現下要飯居然還有雞吃,叔,你發財了?」她瞇眼看雞爪,倦倦問道。

  「雞爪你也眼紅,又不是雞腿……還有一根,你要不要?」丐叔去翻布袋。

  今夏反而從懷中掏出楊岳給的餅,遞給他:「這個給你吃吧,我一腦門子煩心事兒,沒心思吃東西。」

  丐叔奇怪地瞥了她一樣,接過蔥油餅:「怎麼了?案子的事?」

  「案子,算是一樁事兒吧。對了,上回暗器那事兒,你說沒準能有解毒法子,找著法子了?」今夏問他。

  「我就是為了這事兒找你!解藥已經有點頭緒了,就是想找個受傷的人試上一試,你上次不是說有人受了這傷嗎?」

  「對,正好我有事,您跟我一道去吧。」

  今夏領著丐叔往謝家去,邊行邊問究竟是誰在試解藥,丐叔的嘴卻是緊得很,半點口風也不露。

  到了謝家,叩門之後,來開門的家僕也認得她,說老爺與少爺拎著香燭元寶出門去了,去了何處並不知曉。見今夏頗著急,便好意告訴她,上官堂主每日此時都在城西渡頭清點貨品,若是有要緊事,可以去尋她商量。

  今夏只得領著丐叔,直撲城西渡頭。

  渡頭上人頭密匝匝的,今夏尋了又尋,才在近處的涼亭中看見上官曦的身影,似乎有人正在向她稟報著什麼。

  「上官姐姐!」

  她揚聲喚道,腳堪堪踏上涼亭台階,斜側裡轉出個人來,正好擋在她身前,正是阿銳。

  「……我有要緊事得找上官堂主,真的很要緊。」她連忙朝他道,阿銳冷冷地看著她,不言不語,壓根沒有讓開的意思。

  丐叔立在台階下,瞇著眼睛看阿銳,一手還百無聊賴地撓著癢癢。

  「阿銳。」

  上官曦淡淡喚了一聲。

  阿銳這才默不吭聲地側開半個身子,今夏這才步上涼亭,朝上官曦有禮道:「上官姐姐,我……」

  她話未說完,就被上官曦以手勢制止:「正好,我也有件事要找你們……我剛剛收到消息,送到姑蘇的那位姑娘失蹤了!」

  「什麼!」今夏頓時愣住,「她何時失蹤的?」

  「到姑蘇之後的第二夜,她就失蹤了。繡場的人找了近一天,也沒找到她,這才趕緊送消息給我。」

  「是被人擄走嗎?」今夏緊張問道。

  上官曦搖搖頭:「不清楚。」

  「從房間、腳印應該看得……」

  今夏說到一半便收了口,繡場的人又不是捕快,沒有經過專業訓練,是她太強人所難了。她發狠地咬著嘴唇,若是自己在姑蘇就好了,至少能看看現場是什麼樣,判定她究竟是自己逃走,還是被人擄走。

  到姑蘇第二夜,若翟蘭葉是被人擄走,那麼此人找到她的動作未免太快了些,多半是出了內鬼!

  今夏早就想過這事若是被揭開來,她和楊岳兩人頂了,不能連累陸大人。現下,當聽見上官曦說:「此事,就請你稟報陸大人。」

  「姐姐,不瞞你說,」今夏作歉然狀,「這事並非陸大人的意思,而是我和楊岳怕你不肯擔風險,所以故意借陸大人的名頭騙了你。」她先把陸繹從此事之中擇出去。

  「你……」上官曦目中有著明顯惱意,「這麼說,我是被你們耍了?」

  阿銳也冷冷地盯著今夏。

  「不是不是,我和大楊是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只能求助於姐姐你。做法上,確實是欠妥當,對不住你,我們心裡也愧疚得很。」

  上官曦望著今夏,目光中帶著疏遠的冷淡,久久不曾說話。

  今夏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轉頭看了眼亭外的丐叔,深吸口氣才對她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有另一件要緊事,貴幫那幾名被東洋人所傷的弟兄不知現下情況如何?」

  上官曦面無表情,看著她不說話。

  今夏只好陪笑接著道:「我這邊有位大夫,有望調配出解藥,只是需要一名傷者來試試解毒效驗,不知可否……」

  話未說完,上官曦已冷冷打斷道:「本幫事務,無須外人勞心。」

  「不是,我只是……」

  「袁姑娘,你現下還不是本幫少夫人。」她重重道。

  今夏楞住,過了片刻才明白過來,忙道:「那什麼……那是誤會,姐姐,我沒想當少夫人,我今兒過來原就是想和謝霄說明白的。」

  「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上官曦冷冷說完,轉身便走,今夏要追上前,卻被阿銳伸臂攔住。

  「堂主不想見你,請你回吧。」他道。

  「不是,這事她誤會了,我向她解釋解釋她就能明白,明白嗎?你趕緊讓開呀!」今夏心裏急,說著就去格阿銳的手。

  阿銳目中閃過寒光,手上暗運勁道,猛得發力,反而將今夏震得退開兩步。

  「你怎麼聽不明白人話呀!」

  今夏搶步上前,為了逼開他,以手為刃,直取他的面門。

  阿銳左臂下沉,隨身一轉避開她的掌風,使今夏落了個空,與此同時,他順勢擒拿住她的右手,往前一帶,左手已牢牢鉗住她的咽喉。

  要害被制,今夏動彈不得。阿銳的手似生鐵一般,鉗得她臉漲得通紅,險些透不過氣來。

  亭外,丐叔手裡拈了一粒小石子,牢牢地盯著……

  片刻之後,阿銳驟然鬆開手,寒著臉道:「再來騷擾堂主,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說罷,他轉身離開。

  今夏喉嚨生疼,捂著脖頸,咳個不停,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乾瞪著他走遠。丐叔把小石子丟到一旁,慢悠悠踱到她面前。

  「怪丟人的!叔,讓你看了個笑話。」今夏估摸著咽喉處肯定青舯了,一碰就生疼生疼的。

  「不丟人不丟人,那小子那身功夫,估摸可著整個揚州城,連你叔都算上,最多找出三個能占他上風的。」丐叔歪頭看她脖頸上的傷,嘖嘖道,「金剛纏絲手,肯下苦功練這手的人可不多了。」

  「很厲害嗎?那我也去練。」

  「你道是想練就能練的麼,這功夫我聽說不外傳,再說過於剛猛,姑娘家也練不了。」丐叔繼續嘖嘖,「那小子看著年紀不大,竟然能練成這功夫,不錯不錯!」

  今夏不滿地瞥他:「叔!您別光顧著惜才了,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我這一日,還沒碰上一件順心事兒呢。」

  「心疼,心疼……我把雞爪給你啃啃?」

  「算了,咱們去沈氏醫館,那裡還有兩個傷者。」

  今夏復看了眼上官曦消失的方向,無可奈何地摸了摸脖頸,轉身往沈氏醫館去。繞了半個城,好不容易到了醫館,在堂前一問醫童,才知道那兩名傷者已於昨日咽了氣,因怕傳染給旁人,連停屍都沒有停,直接就下葬了。

  「來遲一步!就差一日……」

  今夏煩地直搓額頭,但該辦的事情還得辦。烏安幫的事情,就算謝霄說了不算,謝百里說了肯定算數,她和丐叔又去了一趟謝家,只可惜家僕仍是說他們還未回來。

  「唉!今兒真是諸事不宜,我就該看了黃曆再出門。」今夏嘆著氣。

  丐叔想了想:「東洋人不是屠了個村子麼,我去村裡轉轉。」

  「行!我晚些時候再跑趟謝家,若是他們首肯了,我再去尋你……對了,我怎麼尋你?」今夏問道。

  「你住的官驛斜對面有關帝廟,你在西面牆上給我留話,後面畫根雞腿,我就知道是你了。」

  「雞腿是吧,行!」

  辭了丐叔,今夏拖著腳步往回走,跑了大半個揚州城,肚子早就餓癟了。她往懷裡一摸,才想起楊岳包的餅送給了丐叔,不由懊惱,早知道該留一半才是。

  回到官驛時,今夏先進灶間找吃的,此時已過午後,飯點未至,灶間自是冷鍋冷灶。她翻來翻來找出兩個冷饃,就著茶水嚼嚼咽下去,權當是一頓飯了。回廂房途中,經過陸繹的小院,她想起頭兒的話,低頭默默走過,卻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不得不折回頭去。

  廊下竹籠里,鴿子咕嚕咕嚕地叫著,愈發顯得院子靜得出奇,莫非陸繹不在?或是在午睡?

  「陸大人?」她輕聲喚道。

  此時陸繹正在書案前,聞聲微挑了下眉,身子後傾,便從窗子看見今夏在院中東張西望……

  「陸大人?」今夏又喚了一聲,仍舊沒聽見回應。

  房門關著,又像是虛掩著,自己是推還是不推呢?她糾結著。

  若是陸大人在房內,自己就這麼推門而入,算不算越逾之舉呢?

  若陸大人不在房內,自己推門而入,算不算是私闖?

  若是頭兒在這裡,他會怎麼做呢?怎麼作才算是安分守己呢?她望著那扇門,繼續糾結。

  這門若是推不開……其實推不開反而是好事,既不越逾也很本分……那為何還要去推它,乾脆就當它是關著的不就行了麼,她絞盡腦汁地糾結。

  陸繹閒閒地看著——今夏在廊下呆呆發愣,腳尖還使勁往鵝卵石間隙裡蹭,躊躇了大半晌,然後,她竟然低著頭轉身朝外走。

  她怎麼了?

  他不得不開口喚住她:「袁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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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2:5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今夏聽見他的聲音,轉過身來,狐疑地看看屋子,見房門仍舊關著,於是她又向屋頂瞟了瞟……

  她到底在想什麼?遲鈍了不是一星半點兒,哪裡還像個捕快的樣子。陸繹皺皺眉頭,重重咳了幾聲。

  如此,她才循聲看到窗口,見到陸繹時,怔了怔:「大人,原來您……」話說到一半,她覺得不妥,便停了口,也不進門去,只行到窗前,規規矩矩地朝陸繹施禮:「卑職參見經歷大人。」

  確是不對勁!陸繹瞇了瞇眼睛,仍斜靠在太師椅上未動挪,從他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今夏脖頸處那兩處烏青。

  「你和誰動手了?」目光閃過寒芒,他沉聲問道。

  「哦,這個……是個誤會,不要緊。」今夏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我有事要向大人您稟報。」

  不待陸繹回答,她便自顧自地說下去。

  「上官堂主收到消息,送到姑蘇的……」她壓低聲音道,「那位姑娘在到姑蘇的第二晚失蹤了,至於是她自己逃走還是被人擄走的,並不清楚。」

  陸繹面沉如水。

  今夏接著道:「我疑心是烏安幫內出了內鬼,所以對上官堂主說,此事是我和楊岳冒了您的名頭,其實您並不知情。看她的樣子,是信了。她若是向您提起此事,您只管裝著不知情就行。如此,方不至於連累您。」

  陸繹雙目中情緒複雜,淡淡問道:「所以,你是被她所傷?」

  「不是……我、我和她手下的阿銳切磋了幾招……」

  「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跟他切磋?」陸繹沒好氣道,「直接讓他把你打一頓還快些。」

  今夏低垂著頭,又開始習慣性地用腳尖蹭地磚縫,蔫蔫道:「他功夫那麼好,我也沒想到。」

  「自不量力!」

  「大人教訓得是。」她低低道。

  她往日裡的低眉順目都是裝出來的,陸繹不是不知道,但今日這般模樣,光是聽聲音就讓人覺得有氣無力。

  他盯了她半晌,乾脆直接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啊,我沒事……對了,還有件事,就是昨日……我、我、我特別、特別沒有分寸,」她明明垂著頭,卻還是說得結結巴巴,「就是請您幫我找生身父母的事情,我、我我知道是越逾了,現下也知道錯了,大人您不用將此事放、放、放在心上……我以後不會再這樣沒有分寸……」

  看著她,陸繹沉吟片刻,才故意道:「哦,原來是為了這事,我昨日不過是隨口問問,並未應承一定會幫你找。」
說話間,他看見今夏抬眼飛快地望了下自己,短短一瞬,她眼底的水澤重重地撞入他心中。

  「原來如此,那、那……那就正好。卑職告退。」

  今夏默默轉過身,還未舉步,便被人拽住,逼得她迴轉過來,竟是陸繹探出窗口抓住了她。

  「明明心裡盼著我能幫你,為何還要這樣說?」他惱道,「話說得都快哭出了吧?」

  他話音剛落,兩滴豆大的眼淚就從今夏雙目中啪嗒啪嗒落下來。

  「你……」陸繹拿她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嘆了口氣,「先進來吧,有什麼話慢慢說。」

  今夏直搖頭,悶聲不吭。

  「快點進來,這是命令。」陸繹只能道。

  今夏遲疑了下,往前邁了一步,手腳並用就開始爬窗戶。

  這丫頭,是不是整個腦子都不轉了?陸繹無可奈何道:「……門沒關,從門進來。」

  「哦……」

  今夏這才繞到門口,推門的時候仍舊猶豫了下,才輕輕推開,邁進門來,謹慎問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陸繹行到桌邊,自己伸手倒了杯茶,然後將她看了又看,才道:「說說你為何性情大變吧?」

  「我哪有性情大變?」今夏想想這話似乎不夠恭敬,又改成,「卑職沒有性情大變。」

  「你何時變得……對我這麼恭敬?」

  「我、不,卑職心裡一直對您就很恭敬,但是因為出身粗鄙市井,常常言行失當,冒犯之處,還請大人多加原諒,以後卑職一定謹言慎行。」

  陸繹飲了口茶水,看她片刻,點點頭道:「你是被人教訓了吧?」

  今夏警惕地搖搖頭:「沒有,是卑職自己反省的。」

  「劉大人?不對,他的話你聽不進去。那麼,就是楊捕頭了,你今兒去過醫館了?」

  今夏支支吾吾:「我是去過醫館……但是、但是這事和頭兒沒關係。」

  對她的話恍若未聞,陸繹接著慢悠悠道:「你一定是和楊捕頭說了什麼,然後被他重重地責罵。說了什麼?翟姑娘的事情還是尋找生身父母的事情?」

  今夏仍是否認:「不是,沒有!」

  「若是翟姑娘的事情,以楊捕頭的性情……」陸繹思量片刻,「恐怕就不止是責罵這麼簡單了,況且此事我估摸你也沒膽兒告訴他。」

  今夏只能不吭聲。

  「那麼,就是尋你生身父母的事情了。他怎麼責罵的,怪你不該與我走得太近,連這等私事都來勞煩我?」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他分析得有理有據,簡直像親眼目睹一般,今夏也沒法再反駁,只得道:「頭兒教訓得對,卑職已經知錯了,幸好……幸好大人原就未曾將此事放心上。」

  陸繹冷哼一聲:「你做出一副唯恐避我不及的模樣,難道還要我上趕著巴結你嗎?」

  今夏沒聽明白他這話,只順著道:「卑職不敢。」

  「楊捕頭一句話,你唯恐避我不及,」陸繹起身,行到北面窗邊,一聲喟然長嘆,「枉我在桃花林救了你,又數次幫你……」

  聽他這麼一說,今夏覺得自己真是裡外不是人,只能先上趕著安慰他:「大人,我沒有……」

  「你出去吧。」他淡淡道。

  「大人,我……」

  「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道。

  今夏沒法子,邊往門口退去邊道:「那行……我真的覺得您人特好,大人,您別惱了……也別傷心啊……」

  待聽見她將房門掩起的聲音,陸繹這才回過身來,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看來,是時候去探一探楊捕頭的傷勢了。

  天剛擦黑,楊岳替爹爹點上燈後便退了出來,坐在石階上默默發呆。石階縫青苔暗綠,沾染在他衣衫上。近處幾株狗尾巴草,在晚風中輕輕擺動著。

  他不由地想——他和今夏,是不是就像這狗尾巴草一樣,拼盡全力地活著,拼盡全力地讓自己活得樂呵呵的,但是,不管他們再怎麼拼盡全力,終究還是野草,風過,他們就得對人卑躬屈膝點頭哈腰。

  正胡思亂想著,一襲竹青暗雲紋直身出現在他眼前,他一抬眼,趕忙站了起來施禮:「卑職參見陸大人。」

  陸繹輕描淡寫道:「我今兒晚飯吃得早,出來散散步,正好也來瞧瞧楊捕頭。」

  「多謝大人惦記著。請大人稍候,我進去告訴爹爹。」

  楊岳忙進屋告知楊捕頭,又趕忙出來請陸繹進屋坐。

  「前輩請安坐,是言淵來得魯莽了。」陸繹一進屋,便連忙按住要起身的楊程萬,「千萬莫要起身,否則就是晚輩的不是。」

  「您看我這樣子……禮數不周,還請大人恕罪。」

  「前輩說得那裡話。」陸繹撩袍,落坐在楊岳搬來的圓凳上,笑道,「方才我已問過沈大夫,他說您的腿恢復得不錯,只是還需時日靜養。」

  「唉,老胳膊老腿的,其實沒甚打緊的,還讓大人費心。」楊程萬道。

  「這是爹爹的吩咐,都是晚輩應該做的。」

  寒暄罷了,楊程萬遲疑片刻,才問道:「這些日子,我那小徒兒給大人添麻煩了吧?」

  陸繹微微一笑:「還好,畢竟年紀還小,莽撞些,做事難免出些差池,湊合著偶爾也能使喚。她的功夫是您教的?拳腳我不甚清楚,但輕功和您比,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呀。」

  楊程萬汗顏道:「這事……這孩子性子活潑,練功難免偷懶,我想她是姑娘家,將來找個好人家才是正經,所以對她也難免縱容了些,讓大人見笑了。」

  陸繹笑道:「前輩言重了……對了,聽說她是被收養的。」

  「是……這事說起來……」楊程萬直搖頭,「這孩子看著挺機靈,其實一點都不懂事,怎麼能用這事打擾您呢。」

  「言重言重,談何打擾,她既是您的徒兒,我自然會幫著儘力找一找。」

  「不不不,大人,這事您就別管了。」楊程萬話說到此處,轉頭朝楊岳道,「你杵在這裡作什麼,還不做些茶果,煮壺茶來。」

  楊岳應了,只得出屋去。

  楊程萬看向陸繹,沉重道:「其實夏兒的身世,我早就查明了,只是一直不願告訴她而已。」

  「哦?」

  「大人,不知您可否聽說過十年前京城一起綁架案,賊首顧小風綁架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棟的夫人和兒子,收到贖金之後撕票。董夫人和他兒子的屍首十天之後才被人在山中發現。」

  陸繹點頭:「我曾聽人說起過此案,後來顧小風死在京城之中,贖金卻不知所蹤。」

  「不錯!當時案情錯綜複雜,據我調查,顧小風綁架董夫人,是因為他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也在別人手中。他是被迫而為,至於那筆贖金,一直都沒有追回來。」

  陸繹不解:「那麼,這案子和令徒有何關係?」

  「顧小風有一雙兒女,今夏就是那個女孩。」楊程萬重重道。

  陸繹怔住:「她……是顧小風的女兒!」

  「所以我不願告訴她,生身父親竟然是賊寇,知道這些,除了心裡難受,沒別的好處。」楊程萬嘆口氣道,「現下她的養父母對她很好,我實在不願她再動別的心思。」

  「前輩用心,她若知曉,定然會感激的。」陸繹嘆道。

  「世道弄人,當年顧小風是賊首,誰想得到他的女兒會成了捕快呢。」楊程萬朝陸繹道,「請恕我冒昧,此事也請大人守口,不要讓她知曉才是。」

  「前輩放心,我自然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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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3: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今夏已是又跑過一趟謝家,可謝家父子竟然還未回來,家僕想起今日似是謝夫人的祭日,他們很可能去了廟裡,大概還得住一夜才回來。她原是想來醫館找楊岳蹭頓飯,但翟姑娘失蹤一事沉甸甸地壓在心上,她究竟身在何處也不得而知,究竟該不該告訴楊岳呢?

  進了醫館之後,她還未到後廂房,便被正端著茶果行來的楊岳喊住。

  「小爺,莫進去,陸大人在裡頭呢。」

  今夏一愣:「他來作甚?」

  楊岳搖搖頭:「我也不甚清楚,大概就是來看看我爹爹的傷勢吧。」

  今夏總覺得陸繹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已是入了夜,他怎會平白無故走這麼一遭:「你聽見他們都說什麼?」

  「無非就是些客套話,爹爹還問你是不是給人家添麻煩了,他也就客氣了幾句。」

  「什麼叫客氣幾句?」今夏不解。

  「就是說你功夫差了點,行事莽撞了點,年紀小了點,所以差池多了點。」

  「……這、這叫客氣,這分明是來告狀的吧。」今夏大驚。

  「他的語氣尚好,聽著也不像是告狀,再說……小爺,沙修竹都在你手上丟了,他說這些話已經給你留了面兒。」楊岳安慰她。

  今夏順手拿了個茶果塞嘴裡,便嚼邊嘆道:「就算給我留了面兒,頭兒聽了也肯定不舒服,弄不好還得教訓我一通,我不能進去。我今兒一天真是走背字,就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兒……大楊,下碗麵給我吃吧。」

  「行,你等我把茶果端進去。」

  「再臥個雞蛋,行不行?」今夏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行行行。」

  待楊岳把茶果送進廂房內,回了灶間便給今夏下了碗雞蛋麵,麵條雞蛋都是現成的,下起來快得很。今夏吃起來更快,一會兒功夫連麵帶湯都吃得乾乾淨淨。

  「你這日就沒正經吃過飯吧?」楊岳收拾了碗筷,搖頭道。

  今夏靠著門框看他打水洗碗,心下暗想:翟姑娘的事情還是暫且不說得好,免得他心裡沒著沒落的,等有了進一步的線索,再說不遲。

  「我走了,別跟頭兒說我來過。」

  她出了醫館,站在街上,抬眼處一輪明月當空,照得屋瓦上白亮亮的一片,當真稱得上是月色甚好。

  身後有腳步聲,想是自醫館裡出來的人,她並未在意,正舉步欲走,便聽見有人道:「這般月色,辜負了豈不有些可惜。」

  這聲音,一併連這話都熟悉得很。

  今夏轉過身子,見陸繹正瞧著她,眼底看不出什麼情緒,面上倒是似笑非笑的。

  「卑職參見經歷大人。」她規矩施禮道,「大人,可是有什麼吩咐?」與此同時,她暗忖著,千萬莫叫她查案去,今兒時運不佳,實在該寸步不出門才對。

  他微眯了眼,將那輪月兒看了又看,才道:「若是到湖邊賞月,該有另一番滋味,不如,你隨我出城走一遭吧。」

  「這個……不是卑職想掃您的興緻……」今夏不得不道,「若是為了查案,卑職也就不推辭了,這個賞月……我今兒走背字,已經倒楣整整一日。您說我自己走霉運也就罷了,萬一連累了您,那可就是大罪過。」

  「你不是有金甲神人護佑麼,怕什麼。」

  陸繹施施然道。

  「……」今夏沒法接他的話,只能繼續推脫道,「可是我還得去謝家一趟。」

  「正好,我也想拜會一下謝老爺子。」

  陸繹手一抬,示意她帶路。

  「……」今夏行了幾步,轉頭對陸繹誠懇道:「大人,我仔細想過,其實不去謝家也沒甚打緊,還是陪您賞月比較重要。」

  「如此甚好。」

  陸繹贊同地點頭。

  雖說天黑就關了城門,但兩人身上各自的腰牌,要出城去都倒都不是難事。當下出了城,陸繹腳步越行越快,一開始今夏還跟得上,但漸漸就感到甚是吃力。

  這哪裡是賞月,簡直比抓賊還累……今夏心中暗暗嘆氣,雙目還得緊盯著前方怎麼追也追不上的衣玦飄飄之人。

  不過,他的輕功可真好,尤其在這樣的月色裡。

  水邊易起霧,原本皎潔的月光滲入霧中,也變得朦朦朧朧起來。竹青身影在薄霧中疾行,今夏胡思亂想著,書中寫仙人御風而行,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一隻沙鷗從她近旁驟然騰空而起,將她駭了一跳,眼看著它會同其他夥伴一塊兒隱入夜色。等她回過神來,目力所及,已經失去陸繹的蹤影。

  「陸大人!陸大人……」

  她試著喊了幾聲,但四下裡一片靜謐,並無人應答,便嘆了口氣,循著方才的方向繼續前行。

  再往前是一大片河灘,極目望去,四下無人,僅有一條廢棄老舊的小船擱淺在灘上。

  今夏躍上船,百無聊賴地隨意坐下,看著江水映著月色,波光粼粼,遠處停泊了一艘座船,隱隱可見燈火。能乘座船的除了官家,便是富商,現下這時候想必座船之上正是歌舞昇平。

  身側不遠處的深草似有動靜,草葉呼哧地搖晃了幾下,並非被風所吹,她驟然警覺起來,輕輕一縱,自船上躍下,雙目緊盯,緩緩靠近草叢……

  「嘎嘎嘎……」幾聲粗噶的水鴨子叫聲自草叢深處傳來,一隻水鴨子衝出草叢,翅膀幾乎是擦著今夏臉頰飛過。

  原來是它,今夏暗鬆口氣,正欲折返回去,突然被人擒住右手,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被人拽入草叢之中。

  「你……大人?」

  草葉劈劈啪啪沒頭沒腦地打在她的眼睛鼻子耳朵上,她勉強才分辨出此人竟是陸繹。

  「噓……」

  陸繹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手卻未鬆開她的,繼續往深處行去。

  大約走了十來步,他才停住,撥開眼前茂密的草葉,示意今夏望去——眼前是一個殘缺的木盆,不知道被誰丟棄在此處,水鴨子銜來各種樹枝草莖,在木盆內壘出了自己的小窩。此時窩中有四隻小小的鳥崽兒,可看見它們身上細細小小的茸毛,它們脖頸交纏,正自安眠。

  一隻小雛鳥在夢中張開嫩嫩的喙,打了個呵欠,繼而又將頭挨著其他雛鳥,甜甜睡去,月色皎潔,安詳如斯。

  今夏禁不住滿足地輕聲嘆息,看見陸繹伸手要去撫摸小雛鳥,連忙把他的手攔回來。

  「不能碰,你一碰,雛鳥身上就有人的氣味,她爹娘就不要它了。」她壓低聲音,很認真地對他道。

  陸繹垂目看了眼自己被她抓住的手,目中透出些許好玩:「我就輕輕地摸一摸。」

  「不行,千萬不能碰!」

  她把他的手緊緊攥住,搖搖頭。

  「就一下?」他故意道。

  「一下也不行!」

  她聽見不遠處傳來水鴨子焦急地嘎嘎聲,應該是心繫雛鳥卻又不敢接近,便硬拖著陸繹原路退了出來。

  待回到河灘上,她才發覺陸繹的衣袖被自己攥得不成樣子,趕忙鬆了手,歉然道:「一時情急,大人您別見怪。」

  陸繹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瞥了她一眼,並未說話,旋身躍上那條擱淺的小船,在她方才坐過的地方坐下來。

  「看見那條船了嗎?」他指向今夏看見的那艘座船。

  今夏站在船側,點了點頭:「看見了。」

  「你可知曉船上的人是誰?」

  「不知道……」今夏剛說完這句,忽然猛地明白,「莫非,就是京城來的那個人。」

  陸繹微微一笑:「你可知,他為何要來揚州?」

  「因為周顯已的案子……不對,人都死了,他還來做什麼;為了翟姑娘,也不對,從翟姑娘的話裡聽得出他壓根就不在乎她。」今夏不解,「他是為了修河款來的?」

  陸繹搖頭:「你們才是為了修河款來的,而他不是。他是為了享受。」

  「享受?」今夏愈發不解,「享受揚州的風土人情?」

  「不,享受把人踩在腳下。」

  陸繹淡淡道,目光冷冷地看著那艘船。

  不知怎得,今夏覺得冷颼颼的,靜默了片刻,才問道:「他想把誰踩在腳下?」

  過了很久很久,陸繹都沒有回答,久到今夏已經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冒失的問題,也不指望他會回答時,她聽見了他清冷的聲音。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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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33: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今夏足足盯他看了好一會兒,想知曉他是不是在頑笑,半晌後道:「我覺得大人你多慮了,把您踩腳底下,那他肯定會被令尊削成片片的。」

  「我爹爹有那麼凶嗎?」陸繹側頭瞥她。

  「凶不凶我不知曉,可是個人就得護犢子呀。你爹爹平常威風八面,怎麼可能讓人糟踐你。」

  陸繹微微一笑,他發覺今夏滿口「你、你、你」,渾然忘記先前那般拘謹。

  「我爹爹很威風嗎?」

  「那當然了……」今夏雙肘靠在船舷上,笑嘻嘻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一回,你爹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來了六扇門,我當時躲在後堂偷著看了幾眼,就發覺外頭一陣風來,起初微微蕩蕩,向後渺渺茫茫,那叫一個走石飛砂,凋花折柳,倒樹催林……」

  「這是豬八戒來了吧?」陸繹打斷她。

  今夏呆楞一瞬,指著他驚訝道:「大人,那可是咱們大明朝的,你怎麼能看!」

  「賊喊捉賊,說得就是你這樣的。」陸繹挑眉,探究地看著她,「說老實話,你把這書看了幾遍?」

  「我身為堂堂六扇門的捕快,怎麼可能看,你別套我話啊。」

  「到底幾遍?」

  「也就……兩、三遍吧……」

  「嗯?」

  「五、六、七八遍。」今夏諂媚一笑,「你也看過,是挺好看的吧?」

  陸繹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常看的是第幾回?」

  「就是孫行者找二郎神幫忙的那回,行者謝了他,二郎卻道:『一則是那國王洪福齊天,二則是賢昆玉神通無量,我何功之有。』我原先並不喜二郎神,覺他聽調不聽宣著實矯情,但看了這回,就對他一改偏見,喜歡得很。」今夏道。

  「這是六十三回,二僧盪怪鬧龍宮,群聖除邪獲寶貝。」

  她不由驚喜道:「對對對,你記得真清楚。」

  「我也來考你一考,看你記不記得。」陸繹沉吟片刻,念道,「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

  這詞今夏再熟悉不過,隨即介面念道:「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這是第八回開首的《蘇武慢》,對不對?」她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

  陸繹含笑:「楊捕頭說你練功偷懶,原來都看雜書去了。」

  「頭兒這麼說我的?」今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大人,你也看雜書,可功夫怎麼還那麼好?」

  陸繹慢悠悠地用手指點了點她額頭,再指指自己:「天資不同。」

  「……你就直接說我比你笨一點,我能接受。」今夏瞪著眼睛道。

  陸繹從諫如流:「你比我笨,且不僅僅是一點而已。」

  今夏微側著頭,慢吞吞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這話恰恰是還在站船上時,陸繹對她說過的話,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雖還是一樣的月色,卻又已是大不相同。她剛剛說完,自己便撐不住笑出來。

  陸繹生性內斂,自小便被教養喜怒不宜外露,此時見她笑得前仰後合,又回想起前情種種,禁不住也低頭微笑。

  夜風漸大,江面上波浪起伏。

  今夏尚笑個不停,陸繹陡然警覺抬頭,往東南方面望去,隨即躍下小船,拉著今夏潛入深草之中。

  「有人?」論耳力與目力,今夏皆比不上他,只得問道。

  陸繹仍在側耳細聽,片刻後低聲道:「是東洋人,東南方面,百步之內,正往這邊來。」

  「……我早就說過我今天走背字。」今夏立馬附耳貼地,聽地面上的動靜,半晌後抬頭,倒吸了口冷氣:「估摸足有三、四十人!應該就是那群官府找不到的倭寇!」

  該怎麼想法子通知官府出兵剿了這群倭寇呢?眼下夜深人靜,又是荒郊野外,等她回城去報官,官府再派兵,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風過,草動,今夏隱約間能聽見他們說話的隻言片語,只是她聽不懂東洋話,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

  陸繹凝神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今夏疑心他是聽得懂,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焦灼地望著他。

  無須多言便明白她的意思,陸繹將她拉近些,附耳低語:「他們說上次得的畫荷葉的銀盤子很好很好,今兒去了要好好搜羅,別漏了好東西。」

  去了要好好搜羅——他們這是要去打劫還是屠村?今夏面色發白,他們此番想去的又是哪個村子?

  陸繹此時所想,與她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他曾看過揚州地圖,包括城郊村落的位置圖。他雙目緊閉,腦中復將地圖調出來,一江一水,一村一落,根據他與今夏此時的位置,細細地在周遭尋找,距離此地最近,也符合東洋人行進方向的村落是——蘭溪村!

  「西北面,距離此處不到一里地,是蘭溪村。」陸繹朝她耳語,「你去村裡報信,官府給各村鄉里都發了煙火彈,一旦發現倭寇,點燃煙火彈,官兵就會趕過來。」

  今夏緊張地點著頭。

  「西北面,一里地,記著了?夜裡頭你辨得清方向嗎?」他問。

  她用力地點頭,用嘴型無聲地說:「我可以。」

  陸繹點頭道:「去吧,小心點。」

  今夏剛欲動身,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事:「你呢?」

  「我在這裡拖住他們,但不知曉能拖住多久,所以你必須要快!」

  「……他們有二、三十人,而且不乏劍術和暗器高手,你……」雖然知道陸繹功夫很高,但今夏還是覺得此舉太過危險。
  「我知道。」陸繹將她面上的擔憂看在眼底,調侃道,「你的功夫若是長進點,能拖住他們,我就把你留下來了。」

  他雖是頑笑話,今夏面上卻立有愧疚之意。

  「快去吧。」他催促她。

  「大人,您小心!尤其是使袖裡劍的。」

  今夏叮囑過他,正好此時一陣風過,草葉晃動,她藉著這刻在草叢中俯身快步前行,如此方不容易洩露行藏。

  她倒還算機靈,陸繹微微一笑,但很快收斂心神,東洋人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

  他並不急於動手,俯低身形,耐心地等著這群東洋人走過去,同時默默數著人數:三、六、九……二十四、二十七……三十九、四十二、四十五。

  五九人頭,且個個都是亡命之徒,對於他來說,若要在同時解決他們,顯然是太多了些。

  好在,大概在內陸一直如入無人之境,這行東洋人時不時談天說笑,走得稀稀疏疏,警戒之心很低。

  隊尾的最後一個東洋人從陸繹面前不遠處行過,口中尚抱怨著小油壺快空了,待會進了村子還得尋些油來灌滿。東洋刀十分鋒利,但缺點便是養護麻煩,每日都需用油保養,否則很快就會生鏽。

  在他繼續往前行出第五步時,陸繹出手了。

  如一隻在靜謐夜空中無聲地滑翔的蒼鷹,陸繹躍出草叢,飛撲向落在隊尾的東洋人,一手緊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托住他的下顎,用力一扭,東洋人于頃刻間喪命,身子軟軟癱倒在陸繹身上。

  他抱著屍首滾入旁邊的草叢,輕輕放下,抽出屍首所攜的東洋刀,再次飛縱而出。

  此時的最末,有兩人並肩而行,其中一人口中還哼哼著東洋小調。

  調不成調,戛然而止,東洋刀順暢無比地滑過他的咽喉,旁邊一人尚未反應過來,劍柄已擊在他太陽穴上,那人悶哼一聲,陸繹反手掠刀,從他的咽喉割下去……

  行在前面的那個東洋人,聽見動靜回頭,還未來得及看清狀況,就被後者咽喉處噴射出的溫熱鮮血濺了一臉。他哇哇叫著,一邊拔刀一邊抹臉,刀還未來得及拔出,一股涼意自天靈蓋傾瀉而下,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聽見叫喚聲,多名東洋人發覺有異,紛紛回首,見有人來襲,數枚暗器齊齊朝陸繹打來。

  陸繹攜刀就地滾入深草之中,暗器有的打在刀身上,叮噹作響,有的沒入草叢之中。

  眼前屍首橫陳,皆是一刀致命,竟然有人在無聲無息間做到,東洋人對陸繹不敢小覷,對著草叢連射出數枚暗器,皆如泥牛入海,草叢中死一般寂靜。

  為首東洋人朝旁邊二人呼喝著,那兩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拔出長刀,緊緊握在手中,一步一步挨近草叢……

  月色如霜,草葉似刀。

  兩人已近草邊,東洋刀胡亂劈著草叢,草葉、草莖橫飛,青草的香味和血腥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氛圍。

  草叢裡沒有人,只見零落的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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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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