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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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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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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0: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今夏再次回到陸繹房中時,木托盤盛著粥和兩盤小菜。

  「大人,起來吃點吧。」她在桌上放下托盤,朝他道,「您先慢慢吃著,我回城裡雇輛馬車來接您。」

  陸繹原是悶悶不樂的,抬眼見今夏神色倒比自己還要憂鬱幾分,不由開口問道:「怎得?有人給你臉色看了?」

  「不是……」今夏躊躇了片刻,還是照實道,「沈夫人要搬走了,應該就在這幾天。」

  陸繹很敏銳:「是我們的緣故?」

  今夏點了點頭,揣測地看著他:「她一個人隱居在此,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現下我們闖了進來,又是官家人,她……其實,我才不會去查她的底細。大人,你也不會吧?」

  陸繹沉吟片刻,沉聲道:「我會。」

  「你……」今夏懊惱地嘆了口氣,「難怪她執意非走不可,我叔都後悔得快把自己埋地裡去了。」

  「即便她走了,我也還是可以查明她的真實身份。」陸繹淡淡道。

  「大人,你!你為何一定要這樣緊緊相逼?」今夏有點惱怒,「無論如何,她也救了你一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應該查明白她的底細,這樣將來她若當真碰上坎,我也可盡點綿薄之力。」陸繹道。

  聞言,今夏怔住了:「……還是您想得周全。」說著,她也似想到什麼,掏出腰間的錢袋,用手掏了又掏,總共也才掉出四、五個銅板來,不由懊惱地皺了皺眉頭。

  看到她這般窮,陸繹似乎心情也好了許多,調侃道:「你打算拿這幾個銅板去雇馬車?」

  「馬車找官驛安排,不用花錢的,」今夏一枚一枚地數銅板,「沈夫人這一路用錢的地方肯定很多,我是想……」

  「幾個銅板你也拿得出手?」陸繹哼道。

  今夏也十分懊惱:「唉,早知道就在身上留點銀子了……」

  「我這裡有。」陸繹示意她去拿自己的外袍,薄責道,「身上就擺幾個銅板,若遇到事兒需要應急的時候怎麼辦?連頓飯錢都不夠。」

  被訓得沒法回嘴,今夏訕訕應了,把外袍遞給他。

  陸繹掏了些碎銀兩並幾張銀票出來,思量片刻,挑出一張銀票遞給今夏:「拿去給沈夫人吧。」

  銀票上的數額,讓今夏嘖嘖了好一會兒,不忘稱讚陸繹:「大人!太仗義了!……真好!有錢……」出去的時候她口中尚咕噥著。

  陸繹不知道今夏究竟用了什麼法子讓沈夫人把銀票收下,只看到她笑逐顏開地回來,知道要拒絕她大概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兒。

  眼下他行走無礙,也不要今夏再去雇車,起身穿好外袍,吃過粥後,便辭過沈夫人與丐叔,與今夏一同出了竹林。

  此地是城郊,要回城還需走上一段路,若在平日,自然是無妨的,但今夏擔憂他畢竟才受過傷,難免體力不支,若是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豈不糟糕。於是她提議了好幾次,攔一輛馬車將他載到城中,卻都被陸繹否決。

  他似乎就願意這樣慢慢地走著。

  良久之後,已經能看到城門的時候,今夏這才驟然想起一事——翟蘭葉已死之事,是否要告訴楊岳?

  以楊岳的憨直性格,此事對他而言必定是個極大的打擊,今夏自然是不想說;可楊岳以為她在姑蘇,肯定會想法設法去瞧她,此事終究是瞞不了多久;更何況上官曦那邊……

  對了,還有阿銳!

  今夏轉頭望向陸繹,不安道:「大人,阿銳那件事,上官曦她還不知情吧?」

  「不急,」陸繹平靜道,「上官曦對阿銳甚是信任,她不會相信阿銳有問題,我勸你別引火上身。」

  引火上身,今夏很清楚他所指是什麼,一旦阿銳發覺自己底細被揭,怕是不會放過她。

  「那麼此事該怎麼辦?烏安幫運送官銀一事不知是否與他有關?」既然阿銳也捲在其中,今夏覺得押送官銀一事不會這麼簡單。

  陸繹淡淡掃了她一眼:「快了。」

  今夏沒聽懂:「什麼快了?」

  「水落方可石出,那十萬兩雪花銀也快了。」陸繹似不願過多解釋,徑直越過她朝城門行去。
  
  回到官驛,才堪堪跨入小院,今夏一眼就看見楊岳正坐在石階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大楊?」她忐忑喚道。

  聽見她的聲音,楊岳抬眼,緊接著起身快步上前,口中道:「你去哪裡?他們說你昨夜壓根沒回來。」

  「嗯,在城外遇上點事兒,耽擱了。」介於整件事情解釋起來著實麻煩,況且其中還有今夏不願提及的事情,她便含糊帶過。

  陸繹瞥了她一眼。

  楊岳這才看見陸繹,連忙施禮,卻難掩面上的緊張神色。

  「你怎得了?」今夏奇道。

  「哦……我昨夜裡遇上件奇怪的事情。」楊岳語氣中透著恐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夢,整件事情都太奇怪了。」

  「什麼事兒?」

  於是,楊岳將他昨夜所遇到的事情從頭到尾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然後緊張地盯住今夏:「你覺得這事是真的嗎?我醒來的時候人在河邊,我總覺得是夢。」

  今夏直愣愣地看著他,她怎麼也沒想到阿銳在把翟蘭葉拋屍之前居然還來嚇唬楊岳,半晌她不自覺地轉頭又看了陸繹,然後才訕訕地道:「……應該是夢吧,沒事,夢都是反的。」

  楊岳甚是困惑:「我後來沿著那條小巷去看過,盡頭處什麼都沒有,難道真的是夢?」

  「也許是你太擔心她,所以,那什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今夏安慰他。

  陸繹旁觀片刻,搖了搖頭,徑直走了。

  楊岳立在原地出神,今夏也不敢驚擾他,就陪著他站。良久之後,楊岳又望向她,探詢問道:「你也覺得是夢。」

  縱然心虛,今夏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覺得也是!」楊岳深吸口氣,轉身走了。

  身後,今夏暗鬆口氣,卻是愈發擔心起來——如此這般大費周章地將屍首安放到「愛別離」上,只是為了嚇唬楊岳,這顯然是一個警告!警告楊岳不該對翟蘭葉動心。可翟蘭葉明明說他不願帶她走……

  自己雖然不要,可也不許別人染指。

  今夏皺緊眉頭,思量著:這一切的幕後操作者,應是個性情乖張之人。用「愛別離」這樣極致的刑具,再三讓自己看見,他究竟想說什麼?僅僅是為了逗自己玩嗎?

  這晚,今夏沒忘記將沈夫人所借的衣裙脫下來洗凈,待次日晾乾,她仔細疊好包好,快馬加鞭一直到沈夫人處,卻發現已是人去屋空。

  她站在空空的屋子裡,雖然才在此間待了短短一夜,卻不知怎得,心中生出些許悵然來。昨日還在此間與丐叔、沈夫人說說笑笑,現下卻已是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沈夫人這般不世出的高人,想來已是再見無日。

  緩步踱到陸繹療傷的那間屋子,看見他躺過的床榻,今夏不由自主紅了紅臉,再轉頭看見竹榻旁的小几上擺了個白瓷小罐。

  整個屋子空無一物,白瓷小罐分外扎眼,顯然是被故意留下來的。

  今夏打開來看,內中是一顆顆藥丸,還有一個小紙卷,展開來看「一分為二,外敷內服,可解東洋奇毒」。

  沈夫人竟猜到了她會回來,特地把解藥留給她。今夏心中暖流湧動,只覺得雙目潮乎乎的,使勁吸了幾口氣才讓自己恢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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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0: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她收好白瓷小罐,裡裡外外她複查看了一遍,再無其他發現。沈夫人甚是愛潔,便是人走了,屋中亦是乾乾淨淨,連一些犄角旮旯也都纖塵不染。

  卻不知這樣的她,是怎生認得丐叔,又是怎生結為摯友?著實讓人百思不解。

  今夏策馬回城,剛到城門,便被兩名錦衣衛攔住馬匹。她認出此二人正是高慶的手下,論起品階,比她這小小捕快要高,遂翻身下馬施禮。

  「袁捕快,請隨我們走一趟,去見一位大人。」他二人語氣間倒是頗客氣,並不在她面前擺架子。

  今夏怔了怔:「見誰?」

  「不必多問,去了便知。」

  他二人翻身上馬,領著她一路到了城外渡口,當下寄了馬匹,上了一艘小船。船夫一言不發,只管划船,自然也是他們的人。

  今夏又問了幾句,這二人口風甚緊,隻字不曾吐露那位大人的身份。不多時,那晚陸繹曾經指給她看的那艘樓船出現在眼界之內,靜靜泊在湖心,小船破開波浪,正是朝著樓船而去。

  是他!京城來的大人物?

  想把陸繹踩在腳底下的人,究竟是誰,今夏也十分好奇。

  小船一直行到樓船之下,兩名錦衣衛卻不上船,待今夏登上纜梯,小船便復划開去,竟是將她一人留在此地。

  「你們……」

  今夏手抓著纜梯,喊也喊不回來,轉念一想,若有意外,大不了躍入水中。憑著她的水性,自湖心到岸邊,並不在話下。

  這般想來,她心中無懼,順著纜梯往上爬去。說來也怪,這纜梯並非從甲板上垂下,而是從樓船的三樓處垂下來。她一路爬上去,直至越過扶欄,翻身落在三樓船板上。

  落足之時,腳底軟綿綿,她低頭望去,地上鋪著毛茸茸的灰鼠皮,一片緊挨著一片,密密匝匝,將她看得見的船板都鋪滿了。雖說皮貨只在關外時興,但在關內的價錢依舊不便宜,如今踩在她腳底下的一方灰鼠皮,弄不好就頂得上家中一年的花銷。

  「真是個敗家玩意……」今夏在心中直搖頭。

  踩著灰鼠皮,她踏入艙房,裏面靜悄悄地,事實上整條船看上去都很安靜,聽不到任何腳步聲,也許就是因為地上鋪著皮貨的關係。

  她謹慎地往前走,在層層帷幔之中,原本採光就不甚好的艙房顯得愈發暗沉。

  「有人嗎?」今夏試探著開口。

  無人回應,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她聽見「嚓嚓嚓」打火石的聲音,很快帷幔深處燃起光亮……

  亮光中,一個人影映在帷幔上。

  今夏能夠清晰的看見人影的動作,他從頭上取下一支簪子,挑了挑燈芯,火光更亮了幾分。

  「卑職參見大人。」她朗聲道。

  仍是無人應答,那人影將簪子插回頭上,又從身前案上取過茶壺,開始倒茶,隨著茶水入杯,淡淡的茶香在室內瀰漫開來。

  今夏復朗聲道:「卑職參見大人。」

  他仍舊對她不理不睬,只管徐徐倒茶。

  今夏心中起疑,隔著帷幕端詳片刻,總覺得此人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正待撩開帷幔,上前看個究竟,卻見他站了起來。

  不僅站起來,手中還端著那杯茶水,隨著哢哢哢的聲響,他繞過案幾,朝她徑直行來,所行之處,帷幔一分為二,往兩旁分開。他不走過來還好,一走將今夏駭了一跳,那姿勢,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飄過來,鬼魅般怵人。

  她往後瞥一眼,確定下退路還在。

  隔在她面前的最後一道帷幔分開,那人滑到她面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遞到今夏面前——端茶的手是銅鐵所制而成,骨節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靈活,茶杯被牢牢地鉗住,紋絲不動。

  他竟然是個假人!

  他微垂著頭,今夏勾頭去看他的面容,光滑亮潔,是用瓷土燒制而成,倒是頗為精緻。

  頭一遭見到這麼精緻逼真的人偶,她細究地入神,壓根就沒有接過茶杯,驟然間,銅鐵手鬆開茶杯,熱滾滾的茶水濺了一地,他猛然抬起頭來,黑洞洞的雙目正對上今夏,將她駭得踉蹌退開一步。

  身後,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驚,猛地回頭,正對上陸繹微皺的眉目。

  「大人?!」

  「你怎麼在這裡?」對於在樓船看見她,陸繹似心存憂慮。

  今夏如實道:「我回城時,在城門口遇見高慶的兩名手下,他們說有位大人要見我,就把我送到這裡,他們自己卻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闖來,陸繹暗鬆口氣,但轉念想到不知此間主人要她來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顰起雙眉。

  「大人,你看這個人偶,是不是很像那個……就是那個。」今夏拽拽他衣袖。

  陸繹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這人偶論做工與機括,都比「愛別離」要精細得多,但卻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暗嘆口氣,將衣袖從今夏手中拉出來,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涼涼的,微有點汗。

  是驚嚇到了?

  他低頭不著痕跡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緊盯著人偶,使勁咬著嘴唇。

  正在此時,原本靜靜站立的人偶驟然動了起來,往前一衝,然後哢哢哢地沿著來路倒退回去。同時,屋內的帷幔敘敘升起,今夏抬頭望屋子頂部,一根根圓管不知由什麼機括控制,正慢慢轉動著,捲起帷幔。

  數人從屋子那頭湧進來,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腳踝,纖細,白皙,如一朵朵嬌嫩的小花綻開。

  最後,才有一人,緩步朝他們走來。

  「卑職參見左侍郎嚴大人。」陸繹朝那人躬身施禮。

  左侍郎嚴大人?嚴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回過神,連忙躬身施禮:「……卑職參見嚴大人。」

  嚴世蕃語氣溫和道:「不必多禮。言淵,你遣人送來的秋鷹圖,我驗過了,確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鸞那廝私藏起來,怪道我尋了好些年也尋不到……還不看座!」後一句是對著侍女所說。

  侍女搬過兩張紅木圈椅,請陸繹與今夏落座。嚴世蕃則靠坐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旁邊原本空無一物,侍女們轉過一圈之後,茶几上擺上了溫熱的茶,各色茶果等等。這一連串事情做下來,連一丁點雜音都未發出。

  今夏藉著飲茶,偷眼細察嚴世蕃,說來也奇,嚴世蕃作為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卻是到了揚州才頭一遭見著他。

  按京城裡的傳言,嚴世蕃長得短頸肥白,是個大胖子。但此時今夏看來,皮膚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膚色還要白上幾分,卻身量勻稱,應該比陸繹略矮些,但怎麼也不能算是個矮胖子,至於肥頭大耳等等傳聞,更是挨不上邊。

  他單目有疾,雖然雙眼都睜著,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渾濁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幾分詭異。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來看。」嚴世蕃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回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職不敢。」

  陸繹沒看她,朝嚴世蕃道:「她只是個六扇門的小捕快,舉止粗魯,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在這裡多有礙眼,不如還是遣她下船吧。」

  聞言,嚴世蕃笑道:「不急不急,這小姑娘雖是粗魯了些,不過倒還有幾分意思。我聽說她查案頗有些能耐……小姑娘,你過來。」

  今夏起身,謹慎地往前只行了兩步,距離嚴世蕃四、五步處便停住不動。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這幅模樣,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麼來?」他笑瞇瞇地,顯得興趣盎然,甚至還特地將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麼也沒想到嚴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嚴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麼話能在他面前講,什麼話不能講,這個尺寸的拿捏,今夏著實心裡沒底,又怎麼敢貿然開口。

  陸繹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這裡,腿都發抖了,指不定心裡怕成什麼樣,哪裡還說出子丑寅卯來。」

  今夏正好順著他的話,做訕訕狀道:「卑職、卑職豈能將大人等同於案犯,萬萬做不到呀。」

  嚴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側的侍女:「她!你來說,不許再推辭。」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紀不過二八,明眸皓齒,生得甚是秀美。

  「你過去,讓她細看。」嚴世蕃推了一下侍女。

  他的手觸及侍女身上時,今夏沒有漏過侍女面上一閃而過的緊張和陡然僵直的背脊,顯然她很怕嚴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觸對她而言都十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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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0: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她已經行到今夏的面前,背對著嚴世蕃,小鹿般大大的眼睛透著無阻和驚慌。今夏望著這個侍女,意識到自己在她身上看穿的任何一個秘密,也許都會成為她被重重懲罰的理由。

  在衣袖半遮半擋之下,今夏看見她皓白手腕上的幾道淺淺的痕跡,包括手腕內側,她的雙手曾被人分別捆住。若她能脫下衣裳,今夏相信她的身上還有更多痕跡可尋,可看出她究竟受過什麼折磨。

  可眼下,光是看著她的眼睛,今夏連話都不忍心問她,更不用說提出任何要求,只持起她的手,在掌心和手指處都細細地摸了一遍,又捧起來嗅了嗅。

  「如何?你看出什麼了?」嚴世蕃問道。

  今夏暗吸口氣,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說:「這位姑娘擅長茶道,刺繡裁衣等事做得略少些。近來她恐怕還做錯過事情,也許是翻了火爐、也許是砸了珍貴的茶碗,受到過責罰。還有,她所住艙房的窗子大概是在梳妝台的右邊……」又或者是她的右手受了傷,這句話今夏沒有說出口,包括受責罰的事情她也是故意說錯。

  嚴世蕃聽罷,讓侍女退了回來,才饒有興趣地問道:「說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做事不同,手形也會不同,特別是掌心上繭的位置,和手指上的繭都會有所區別。」今夏如實道,「繡娘經常用針,她們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就會有一層硬繭,這和習武之人手上的老繭是一個道理。這位姑娘拇指與食指上並無硬繭,所以我可以判斷出她並不長用針線。」

  「擅長茶道?」

  「她的衣袖上沾染到一點點水,從顏色可以判斷出是茶水;她的手背上有被燙傷,微微泛紅,當然這也可能是她在灶間幫忙時被燙的,所以我仔細聞了下她的手,手上有淡淡的茶香,而非灶間的油腥蔥蒜等雜味。」

  嚴世蕃的表情似乎頗為滿意,點了點頭道:「受責罰一事不用問,肯定是因為她手腕上的傷痕。」

  那侍女在嚴世蕃說到「手腕上的傷痕」時,喉間緊張地吞咽了一下,今夏敢肯定,在她薄薄的春衫之下,每一根汗毛都驚慌失措地直立著。

  「大人英明。」今夏恭敬道。

  「最後說說,你是怎麼知道窗子在梳妝台的右邊。」嚴世蕃將茶碗往旁邊一遞,那侍女連忙躬身接過。

  「這位姑娘右邊的髮鬢抿得一絲不亂,比左邊髮鬢更加整齊,這個季節,藉著窗外日光梳妝時,常常會發生這種事。」

  嚴世蕃看著她,那目光幾乎算得上是讚許:「因為她們借日光梳妝打扮,這點我倒是疏忽了。」

  陸繹在旁一直靜靜聽著,目光只是偶爾落到今夏身上,似乎不甚感興趣的模樣。

  「言淵,此番協同六扇門辦案,有這小姑娘在旁,想必有趣得很。」嚴世蕃轉向陸繹,笑道。

  陸繹微微一笑:「尚好,只是有時也麻煩得很。」

  「女人嘛,就該麻煩,不麻煩就不叫女人了。」嚴世蕃呵呵呵地笑起來,擺手示意今夏可以回去坐下。他笑的時候,笑聲帶動著胸腔的震動,聲音悶悶的,使人會覺得笑聲之外他心中似乎還隱藏著什麼。

  「揚州的雪酒我喝不慣,從京城帶了好幾罈子,言淵,你平素喝得是……」不等陸繹回答,嚴世蕃手指在扶手上輕敲幾下,隨即便道,「秋露白,對吧?」

  「大人好記性。」

  陸繹語氣間雖帶著笑意,今夏卻聽出與他平日說笑甚是不同,不由得轉頭望了他一眼。

  「小姑娘呢?」嚴世蕃目光又落到今夏身上,「楊程萬為人刻板,大概是不允許你們在外飲酒吧?」

  他連頭兒都認得,今夏心下微凜,口中道:「卑職不善飲酒,還請大人見諒。」

  嚴世蕃再次呵呵呵地笑起來:「不久前,在七分閣臨水的二樓,小姑娘你和烏安幫的少幫主兩人喝了快兩罈子雪酒。」

  七分閣,臨水……今夏想起那夜看見的「愛別離」,臉色變了變,不知該怎麼接他的話。

  嚴世蕃卻已經轉向陸繹,笑道:「你得習慣她們這種小把戲,初時總是說自己不善飲酒,然後,你得用整整兩罈子才能把她灌醉。」

  陸繹笑了笑,道:「還是大人明察。」

  隨著嚴世蕃隨口一聲吩咐,更多的物件兒被侍女們搬上來,不過片刻功夫,原本空蕩蕩只有帷幔的屋子,變得滿滿當當。燭台、屏帷一蓋都是上品,自不必說,今夏與陸繹面前的小几竟是象牙所制,上頭擺放著玉制酒器,晶瑩剔透,光澤溫潤……

  美則美矣,只是實在太過奢靡了。今夏暗嘆口氣,轉頭看見側旁的銅製漢壺,內插大枝桃花,花瓣嬌艷,顯是新鮮採折而來。

  片片桃瓣粉紅可人,她望著眼裡,心中想得卻是被棄屍桃花林的那幾名女子。

  侍女先端上來的是果品,宣德窯青瓷裡盛放著靈谷寺所產的櫻桃,個個飽滿殷紅。

  嚴世蕃拈著櫻桃柄,將櫻桃送入口中,櫻桃尚未咀嚼咽下,緊接著端杯飲下一口酒,櫻桃的甜酸混雜在酒的辛辣之中,不急咽下,讓它們慢慢在舌尖徘徊,細品,半晌之後才緩緩咽下。

  「江南修河款一案,可有眉目了?」他丟下櫻桃核,似隨口一問。

  不知他問得是自己還是陸繹,今夏並未貿然開口。

  「大人可是要出手相助?」陸繹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笑問道。

  嚴世蕃怎麼可能出手相助?!今夏詫異地望了陸繹一眼,見他手中亦端著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著,神態間頗有慵懶之意,卻是陌生之極。

  嚴世蕃笑道:「說起來,周顯已在京城當戶部給事中時,可沒少上摺子罵我。我不理他吧,他還接著罵;我還是不理他,他還罵;後來我沒忍住,乾脆就舉薦他當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聞言,今夏簡直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嚴世蕃居然會舉薦一個孜孜不倦罵他的言官,而且還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這種油水頗肥的差事。

  陸繹卻不以為奇,淡淡笑道:「若卑職沒有猜錯的話,讓他負責修河一事也是大人的意思。」

  聞言,嚴世蕃面上漾開笑意,就像一個孩子想起自己最喜歡的遊戲,帶著少許的興奮,朝陸繹道:「你可知曉他對我說什麼,他說,要把這筆修河款一文不少地全用在修河上,哈哈哈……」

  今夏想著周顯已那具腐爛的屍首,她看見陸繹也在笑,但她笑不出來,她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有何好笑之處。

  「生怕銀子下撥時層層盤扣,他在京城直接就把銀子領了,自己掏錢把十萬兩修河款運到揚州。」嚴世蕃回想著,面上仍帶著笑容,「在船上我就安排了人,想邀他賭錢,不過還算他有些定力,我還算佩服他。只是後來到了揚州,見了美人,他果然就走不動道了,可惜呀可惜……」

  原來周顯已一步一步都踏在嚴世蕃的設計中,今夏暗自思量:烏安幫負責押送修河款,如此說來,在船上布局想引周顯已賭錢的人,很可能就是阿銳。

  陸繹搖頭道:「也沒甚可惜的,像周顯已這樣的人,平素裡自以為兩袖清風,看旁人都是污濁不堪。輪到他時,他自己根本把持不住,最是可厭。」

  「說得對!他若當真把持住了,我敬他是個人物。」嚴世蕃嘆口氣道,「可惜啊,只用了美人計他就把持不住了,我後頭還好些個法子都沒使呢,可惜了了。」

  後頭還有好些個法子沒使——今夏聽得不寒而慄,想來,便是周顯已未對翟蘭葉動心,再往後,嚴世蕃不知還要使什麼法子對付他呢。

  對於嚴世蕃而言,周顯已就像一隻籠子之鳥,由著他隨意逗弄,直至死在籠子。

  「還有法子?」陸繹似饒有興趣。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嚴世蕃遺憾地擺弄著手中成對的櫻桃,「怎麼也得輪著來一遍才夠好玩,可惜呀,才到愛別離他就頂不住了。」

  愛別離、愛別離……今夏驟然意識到,他故意讓她幾次看見愛別離,其實就是在提示她。

  為何要提示她?也是因為覺得好玩?

  又或者,在他眼裡,自己和周顯已一樣,也是他打發日子聊以遣懷的遊戲玩偶?

  「小姑娘……」嚴世蕃喚了她一聲。

  今夏自出神中,猛醒過來,望向他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嚴世蕃微微歪著頭,那枚不能動的眼睛定定看著她,幽幽問道:「你方才為何不說實話?」

  「我,沒有啊,卑職怎敢欺瞞大人。」對於他的突然發難,今夏不明何意。

  「方才你說,她的左邊髮鬢沒有右邊髮鬢梳得齊整,是因為窗子在右邊,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你沒有說出來……她的右手有傷。」

  說著,嚴世蕃伸手,輕巧拽過那名侍女,稍一用力,侍女整個右邊衣袖盡數齊肩脫落,雪白的膀子上,兩道猙獰的猩紅鞭痕清晰可見。

  手指的指背輕輕劃過細膩的肌膚,肌膚在戰慄下起了一層小疙瘩,今夏咬著牙根,不用看那侍女的表情,也知道她所受的折辱。

  「你雖然是個姑娘,但身為六扇門的捕快,對這等房中之樂不會不知道吧?」嚴世蕃語氣上揚,目光中頗有逗弄之意,拾起侍女的手,在手腕處的傷痕上輕輕撫摸著。

  「這個……卑職孤陋寡聞,請大人恕罪。」

  今夏明明知道他所謂的房中之樂是何事,卻不得不按捺著噁心,恭敬回答。

  陸繹並不插話,仰脖喝下杯中酒,旁邊的侍女忙挨上前替他斟滿。

  「不妨事,你還是個小姑娘……其實也不小了,」嚴世蕃呵呵呵地笑,扭身朝陸繹道,「可以好好調教一番。」

  今夏聽見陸繹笑了笑,並未接話。

  這席,從日漸西沉吃到月上中天,還沒有結束的徵兆。也是直到今日,今夏才見識了傳聞中嚴世蕃的酒量,這樣一罈子一罈子累積起來,他至少喝了六、七壇酒下去,簡直就是個酒缸。陸繹飲酒不及他多,但估摸著也喝了兩、三壇酒,看著歌舞伎在身前輕歌曼舞,神態間悠然放鬆。

  隨著酒越喝越多,他言語間雖還算有條理,但舉止已是愈發放蕩不堪,侍女被他拽入懷中肆意輕薄。

  今夏在席間如坐針氈,明明知道此人萬萬不能得罪,還是忍不住起身道:「卑職尚有公務在身,先行告辭,請大人多多包涵。」

  「來人!」嚴世蕃帶著醉意吩咐道,「帶小姑娘到客艙休息。」

  「大人,卑職……」

  今夏話未說下去,便被嚴世蕃打斷:「你區區一個六扇門捕快,公務能有我工部左侍郎多嗎?休在我面前談公務,今晚,你二人就歇在船上,明早愛走便走,休掃了我的興緻。」

  「……」

  她望向陸繹,後者悠悠笑道:「嚴大人一番美意,你莫要不識抬舉。」

  連他也這麼說,今夏牙根一緊,雖不情願但仍是恭敬道:「多謝大人,卑職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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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0:5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今夏才出船艙,嚴世蕃推開原本攬在懷中的侍女,朝陸繹努努下巴,笑道:「果然還是個小姑娘,不過還算坐得住,比我料想的時候還長些。」

  「這般不識抬舉,虧得大人寬容。」陸繹搖頭嘆道,「我也是看在家父的面上,才對她寬容幾分。大人您也知曉,她師父楊程萬受傷前是家父得力手下。家父頗念舊情,此番還讓我找名醫為他療傷。」

  此言話中有話,嚴世蕃又怎麼會聽不出來,當下笑道:「這種沒長開且尚不解風情的小姑娘我可沒興趣,你瞧瞧我這類,哪一個不比她好……你隨便挑,不必與我見外,我保證今晚讓你最喜歡的那個陪你。」

  陸繹笑著連連推辭:「不行不行,她們可都是大人的寵眷。」

  「不必與我見外,」在嚴世蕃目光示意之下,兩名裸足少女半挨半靠到陸繹身旁,「你送來的秋鷹圖,著實合我心意,不如你也挑兩名合心意帶走,日日紅袖添香,豈不好。」

  陸繹將手放到侍女柔軟的腰肢上,輕輕揉捏著,面上若有所思,半晌後才望向嚴世蕃道:「大人……實不相瞞,卑職此番來還有一事想起大人幫忙。」

  「你我之間,何必見外,儘管說便是。」

  似乎要說的這件事情對他而言頗有些艱難,陸繹先讓侍女斟滿杯中酒,滿飲而下,才道:「大人您知道,家父讓我來江南辦理此案,是想讓我藉此……藉此往上再走一步,但眼下修河款遲遲未找到,聖上已有不愉……」

  他看著嚴世蕃,面上笑得頗為尷尬。

  嚴世蕃並不接話,只緩緩點頭,示意自己正在聽著。

  陸繹只能繼續往下說:「不知大人是否可以幫卑職一把,您一句話,也許……」

  「一句話?」嚴世蕃聳聳肩。

  「您知道,卑職人微言輕,自到揚州以來,就發覺揚州地界上的官員對此案並不關切,線索少,且能派用的人手也極為有限。揚州知府方大人是令尊門生,若大人能幫卑職略提一句,說不定這十萬兩修河款很快就能有眉目。」陸繹這話說得極盡卑躬屈膝之能,連帶目光也十分誠懇。

  嚴世蕃盯著他,靜默片刻,繼而大笑道:「好說好說,不就一句話的事情麼,你我兩家相交日久,關係甚篤,這話還用得著你說麼。」

  陸繹似鬆了口氣,面露喜色,道:「多謝大人,待卑職高陞之日,絕不會忘記大人的恩德……對了,那秋鷹圖既是真品,想必其他藏畫也不會作假,卑職明日就讓人將書畫盡數送上船,請大人費神獎賞。」

  「知我者也。」

  嚴世蕃呵呵呵地笑,復攬過侍女入懷。

  今宵月色正好,在歌舞聲樂之中,兩人直喝到四更天,方才散了席。
  
  「大人,這邊請。」

  裸足少女提著小巧精緻的玻璃燈籠在前頭為陸繹引路。陸繹踏著狼皮褥子,跟著她下到二樓,直至停在一間艙房前。

  侍女伸手替他推開門:「大人,請休息,裡頭已按主人的吩咐安排妥當。大人若有任何需要,拉鈴繩即可。」

  陸繹點了點頭,邁進房內,聽見身後侍女體貼地替他將門關上。他回頭看了眼門栓,思量片刻,並不栓門。

  這間艙房內,圓桌的錦緞桌布上原就點著燈,半明半暗間,可看見雕花床上床幔低垂,內中似有人影。

  「我保證今晚讓你最喜歡的那個陪你。」——他尚記得嚴世蕃所說的話,不由皺了皺眉頭。傷口初癒,過多酒水的攝入讓他身體傳來一陣陣不適,他連掀開床幔看一眼的興緻都沒有,疲累地在桌邊坐下歇息。

  燭火爆了一聲,他努力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今夏住在哪一間艙房?會是在自己的隔壁嗎?……

  正想著,有人來敲他的門「咚咚咚」。

  「誰?」

  「大人,可安寢了?我給您送解酒的湯水。」門外的人有禮道。

  陸繹暗嘆口氣,起身行到床邊坐下,邊脫靴子邊道:「進來吧。」

  侍女推門進來,恭恭敬敬地將托盤上的玉碗放到桌上,復退了出去,關上門。

  陸繹望了眼玉碗,懶得過去拿,脫完靴子撩開床幔,便預備裝醉躺下歇息。床幔剛一掀開,他就怔住了——一雙圓溜溜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著他,再熟悉不過,只是眼睛裡頭的那股惱火勁兒已經很久沒看見,現下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很想笑。

  「怎麼是你?」他偏著頭看她,順便伸手替她將落在面頰上的髮絲掠到一旁。

  她似不能動彈,卻也不說話,費勁地皺著眉毛,不知道努力想做什麼。

  陸繹順著她的目光望下看,發現她的手臂雖然動不了,但手指一直在劃拉,便把她的手放置到自己的掌心上。

  「有銅管。」她在他掌心寫到,銅管一端在這頭,銅管另一端的人便可藉此竊聽此間的聲音。刑部有幾件特殊牢房便裝了銅管。

  陸繹明白她的意思,卻不以為意,甚至連找銅管在哪裡都懶得找:此間是嚴世蕃的地盤,自然逃不過他的耳目,若存心避之,反而會讓他更加疑心。

  「我知道。」他在她手心寫,「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的目中冒出怒火,手指劃得他掌心癢癢的:「應該是軟筋散,這個混蛋!」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把她往裡頭挪了挪,然後和衣在她身側躺下來,仍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上。

  隔著衣服,仍舊能感覺到他的身子有點發燙,今夏不放心地用手指問道:「你是不是發燒了?因為那些酒?」

  「沒事。」他簡短寫道。

  今夏使了好大的勁兒才算把頭側過來,看著他倦然的面容,顰眉複寫道:「嚴世蕃是個混蛋!」

  掌心癢癢的,陸繹合攏雙目歇息,感覺著她寫的每一個字,笑著將頭點了點。

  「他欺負你了嗎?」她劃拉著問。

  陸繹想起之前的卑躬屈膝,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我覺得你在他面前都不像你了,憋屈得很。」她繼續寫。

  他思量了一會兒,在她手心寫了兩個字:「示弱。」

  示弱。

  兵法有雲,當敵方比己方強大之時,無法克敵制勝,就需要通過示弱來麻痹敵方,使得敵方掉以輕心,然後再伺機而動。

  似在認真考慮這兩字的含義,足足過了好半晌,今夏的手指都沒有動,倒是陸繹好玩般地用手指搔她手心癢癢。

  「他為何把我弄到你床上?」她想起這事,劃拉著問道。

  陸繹如實回答她:「他說,會讓我最喜歡的那個來陪我。」嚴世蕃能看穿,說實話,他並不意外,因為他只是稍加掩飾。看穿這點,在眼下而言,只要陸嚴兩家在面子上不撕破臉,就不是什麼壞事。何況,他從來就不想和嚴家撕破臉,下下之策,他向來不用。

  這句實話,讓今夏紅了紅臉,隨即她覺得可能是軟筋散的副作用,所以讓人腦子容易胡思亂想。

  「你看中的姑娘他捨不得,所以拿我來湊數。」這是她所能想到最合理的理由。

  陸繹默了默,轉頭睜開雙目望她,用手寫道:「我沒看中的。」

  那不都一樣麼,都是拿她來湊數,今夏也默了默,然後聽見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幾聲,尷尬地望了眼陸繹。

  「餓了?」他開口問。

  今夏點了點頭,這事不能怪她,嚴世蕃這條船上古古怪怪的,她一直都提防著,壓根就沒吃什麼東西,眼下又已過了四更天,自然是飢腸轆轆。

  「我讓她們拿些吃食過來。」陸繹欲起身,卻被今夏拽住。

  她很緊張,手指劃得有點重:「他們會在吃食裡摻東西的。」

  陸繹用手回答:「軟筋散都吃了,還怕什麼。」在她手心寫罷,他就半坐起身,拉了拉床柱邊的鈴繩。

  「想吃什麼?」他開口問。

  橫豎陸繹在身旁,今夏膽子也肥了些,眼睛亮晶晶道:「吃什麼都行?」

  陸繹點頭,目光中頗有鼓勵之意。

  「我要吃……麵!牛肉麵!」她頗激動。

  這時侍女叩門進來,陸繹吩咐要一碗牛肉麵,侍女應聲出去,過了一會兒果然端了碗熱騰騰的牛肉麵進來放到桌上。

  今夏讚歎:「看來灶間一直燉著牛肉湯備用,真方便呀。」讚歎之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有問題,自己服了軟筋散,身上壓根一點勁兒都使不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如何能吃麵。

  她正犯愁,陸繹已將她扶坐起來,端過麵碗,用筷子纏起麵條,吹了吹熱氣,然後道:「張嘴!愣著幹嘛。」

  「……」雖然眼下沒有更好的法子,可是以陸繹身份之尊,怎麼也不能讓他來餵自己,今夏忍著腹中飢餓道,「還是先放著,等我能動彈了再吃吧。」

  「快點,我手都酸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此時今夏實在是懊悔之極,早知道就要個棗泥糕或者桂花糕,再不濟來個硬饃饃也行,怎得偏偏要了碗麵條,弄得這般尷尬。

  「張嘴!」他盯著她。

  今夏只得張嘴。

  「味道如何?」他問。

  她點點頭:「好吃。」

  還有些話,她沒說出來:她長大之後,連娘親都不曾再餵她吃過,眼下陸繹這般餵她,她既覺得有些拘謹,又覺得自己回到幼年一般,心底深處暖乎乎的。

  陸繹慢慢餵,今夏慢慢吃,不知不覺之間,一碗香濃的牛肉麵已吃得見底。

  「軟筋散的時效不會長,你睡一覺,醒來藥效大概就退了。」

  他仍讓她躺下來,自己也像之前那般躺在她身側,在她手心中寫道。

  「在這種地方……」今夏本還想說「還像這樣躺在一起」,猶豫片刻,還是沒說,「我怎麼可能睡得著。」

  陸繹什麼都沒說,緩緩將她的手包裹在掌中。

  大概由於發著燒的緣故,他的手異常溫暖,今夏想著明日回城後要記得按沈夫人的方子抓藥給他喝。

  然後她倦倦地打了呵欠,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睡著了。

  聽著身側平穩均勻的呼吸聲,陸繹側過身子,望著她。在這條船上,在那個人的地盤上,倒也並非全是讓他噁心的事情,他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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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次日清早,今夏醒時藥勁已過,兩人預備下船回城。侍女說主人尚在歇息,無法送客,已備下小船送他二人離開。

  小船晃晃蕩盪地離開樓船,沒有再生其他枝節,今夏坐在船艙內,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氣。陸繹頗自然地往她身上一靠,頭就擱在她肩膀上。今夏楞了楞,想起他還在發燒,忍不住用手探了探他額頭,還是熱熱的,果然尚在發燒中。

  燒了一夜,想來他定是難受得緊。

  她身子不敢動,伸長了手將船艙的簾子放下來,擋住湖面上的風。

  小船沿著水道進了城,在距離官驛最近的渡口靠了岸。下船後,今夏先按方子抓了藥,才回官驛,趕忙去煎藥。

  此時,一隻白鴿在陸繹窗邊來回踱步,咕咕咕,咕咕咕,似乎已經等了好一陣子。

  陸繹抱起它,照例解下小竹筒,然後將鴿子放入竹籠中餵些清水和小米,最後才取出竹筒內的紙條。

  認出上面的字跡之時,他就顰起眉頭,這是爹爹的字。

  陸炳親自寫信給他,而非吩咐他人,說明此事相當要緊。

  再往下看去:浙江巡撫兼直浙總督胡宗憲因反覆上書請求不要殺掉汪直(倭寇頭領),而被彈劾收受賄賂,包庇放縱倭寇。聖上不悅,密令徹查此事。此事稍有差池,胡宗憲撤職入獄,兩浙必定大亂。陸炳要他儘快將揚州事宜結案,前往浙江全權負責徹查此案。

  爹爹雖未明說,但身為人子,字中涵義陸繹豈能不懂。

  好在揚州此案已近尾聲,陸繹深吸口氣,再次看向紙條上胡宗憲三個字——

  胡宗憲,字汝貞,號梅林,大明南直隸徽州府績溪縣人。進士出身,先任益都知縣、餘姚知縣,後以御史巡按宣府、大同等邊防重鎮,整軍紀,固邊防。而後出任浙江巡按監察御史,臨行前立下誓言:「我這次任職,不擒獲汪直、徐海,安定東南,誓不回京。」在趙文華的大力推薦下,擢升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又加直浙總督,總督浙江、南直隸和福建等處的兵務,可以調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

  今夏端著湯藥進來時,正好看見陸繹將紙條放在燭火之上燒掉。

  「大人,喝藥吧。」她把藥放到桌上。

  陸繹端起碗來,略吹了吹,便一氣把湯藥飲盡。她留意到他的眉頭始終皺著,估摸著那張紙條裡不是什麼好消息,又或許是因為葯太苦的緣故。

  「對了……」放下藥碗之後,他還在思量著什麼,然後轉頭吩咐她,「阿銳並不知道我們已經察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你千萬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馬腳,一切要和平常一樣。」

  今夏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可惜他這個人惜字如金,要從他口中套出些什麼來,並不容易。」

  「打蛇打三寸,找到他的要害,就好辦了。」陸繹淡淡道。

  「他的要害……」今夏回想起上次遇見倭寇之時,阿銳撲倒上官曦,自己卻身中暗器,「他把上官姐姐看得很要緊,倒不似作假。」

  「是否作假,一試便知。」

  今夏想起一事,從懷中掏出小瓷罐:「這是沈夫人留給我的,說是可以治療倭寇的暗器之毒。你下次見到上官姐姐,不妨送給她幾粒。」

  「你為何不自己給她?」陸繹問道。

  今夏沮喪道:「因為翟姑娘的事情,她以為我騙了她,只怕是不會再信我。你這等身份,自然是不會騙她的。」

  「那倒未必,騙不騙人,和身份其實沒什麼關係。」

  陸繹笑道,竟然開始寬衣解帶,今夏愣愣盯著他。

  「楞著幹什麼,替我從衣箱裡拿件衣衫出來……」他邊脫邊低頭嗅了嗅,皺眉道,「全是酒味,難怪我覺得頭暈沉沉的。」

  「你頭暈沉沉是因為你在發燒。」

  今夏到衣箱裡去翻他的衣袍,一轉頭,看見陸繹,見他連貼身衣衫都脫了下來,臉唰得一下全紅了。

  衣袍飛過來,兜頭兜腦地蓋住陸繹,她則趕緊背過身去。陸繹將衣袍取下來,笑著搖搖頭,邊穿衣衫邊嘆道:「我療傷的時候,你又不是沒見過。」

  今夏咕噥著:「當時情形危急,怎麼能一樣,你可不能養成這種習慣……」她話還未說完,就聽見陸繹哎呦喚了一聲,急忙轉過身去。

  他只穿起一邊衣袖,大概是牽動了背部的傷口,皺著眉頭無奈地看著她。

  今夏趕忙過去幫著他將衣袍穿好。

  「不能養成什麼習慣?」他索性站著不動,看著她的手環繞過腰間替他繫絲絛,唇角微微上揚。

  今夏站在他身後細心地給絲絛打結:「就是、就是不能在我面前更衣。」

  陸繹轉身望了她一眼,不在意道:「你習慣就好,遲早得習慣的。」

  今夏尚未想明白什麼叫做「遲早得習慣」,就見他理了理衣袖朝外行去,急忙道:「大人,你還在發燒,你不歇歇嗎?」

  「不。」

  「我可以一起去。」她跟上去。

  陸繹停下腳步:「不,你有件更要緊的事情……把這些衣衫洗了,上面的酒味一丁點兒都不能留下。」

  「……」今夏難以置信,「我好歹也是六扇門的捕快……」

  「所以我才把這件要緊事交給你。」他叮囑道,「記得手勁兒輕點,別搓破了。」忍住不去揉她的臉,他轉身快步出了門。

  不願今夏跟著自己,故意讓她留在官驛中,因為陸繹想去見的人是阿銳。

  以阿銳的性格,被任何人看破身份,他都會起殺念。今夏那三腳貓的功夫,壓根不是他的對手,陸繹並不希望她去涉險。

  今日天氣晴好,烏安幫的渡頭上船工們來來往往,搬貨的,運補給的……陸繹掃了眼,大概能判斷出上官曦在何處。

  他想見的人是阿銳。

  但他要找的人卻是上官曦。

  看見陸繹來到此地,上官曦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詫異:在她與陸繹的私下交易中,見面一向都事先約定,而非這樣突然闖來。

  「陸大人,來此有何見教?」她探詢的目光下,隱藏著警惕之意。

  陸繹微微一笑,先淡淡掃了眼旁邊的阿銳,才道:「沒甚要緊事,只是來江南多日,案子一直不得頭緒,心中煩悶。想著上官堂主是揚州人,不知今日可得空閒,帶我領略一番揚州風光?」

  他竟是來邀她遊山玩水,上官曦不明白他葫蘆裡究竟賣著什麼藥,一時又不好推辭,思量片刻,含笑點了點頭:「我近日雜事纏身,也正巧想出去走一走。只是我人笨口拙,不是個好嚮導,大人莫要嫌棄才是。」

  「有上官堂主相陪,勝卻良景無數,怎麼還會嫌棄呢。」陸繹笑道。

  阿銳面沉如水,一直靜靜站在一旁,見上官曦備馬,他便也跟了過來。

  「怎得,這位小兄弟是覺得上官堂主與我在一起不安全?」陸繹故意問上官曦。

  上官曦回望了阿銳一眼,遲疑片刻,吩咐道:「你不必跟著,就在堂裡候著吧。」

  阿銳雖心中不悅,卻不敢違逆,拱手退下。

  前日在上千官兵圍剿下,深入內地的四十余名倭寇已被盡數剿滅,此時的揚州城郊不再人心惶惶,春日暖暖,路上行人也比以往多了許多。

  城郊西平山下,陸繹與上官曦信馬由韁,聽著山上傳來的鐘聲,這鐘聲是為了被倭寇所殺的僧人而撞。

  「你幫裡受傷的弟兄情況如何?」他問道。

  上官曦搖搖頭:「不太好。」

  陸繹自懷中掏出小瓷瓶遞過去:「不妨試試這藥,據說對東洋人的奇毒甚是有效。」

  上官曦接過,問道:「大人尋我出來,就是為了此事?」

  陸繹笑了,反問道:「怎得,與我單獨出遊,我一定是別有居心?」

  「大人這是哪裡話……」

  「哈哈哈,頑笑話,莫往心裡去。」陸繹笑道,「對了,說起來,今日那位小兄弟對你甚是忠心耿耿,他是打小跟著你的?」

  「你是說阿銳,」上官曦搖搖頭,「他是三年前我在董家水寨遇見的,正好救了他回來,他就留在幫裡了。大概是覺得我有恩於他,所以……他雖年輕,但做事不毛糙。」她聳聳肩,阿銳平常話不多,說實話他心裡真正在想什麼她也不懂,只是覺得他做事十分穩妥,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十分倚重他。

  陸繹點點頭,嘆道:「挺好,挺挺老實的,看著和少幫主差不多一般大,性子倒是千差萬別。」

  想到謝霄,上官曦心中百味雜陳,苦笑道:「謝霄他……此番大人肯網開一面,上官實在是感激不盡,否則以他的性子,還不知會惹出什麼事兒來呢。」

  「小事而已。」

  陸繹以手搭涼棚,佯作遮日頭,望了望遠處野柳樹林,可見有一人影隱在其間。他微微一笑:果然跟來了,看來他心裡當真是十分緊張上官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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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兩人緩步上山,廟本就不大,無甚香火,僅剩的幾個和尚跪在佛前念經超渡亡魂。陸繹在佛前拜了幾拜,然後行至募捐箱前,自懷中取了張銀票,看也不看數額,便放了進去。

  上官曦微微有些詫異,在她想來,陸繹這等高官之子,看盡官場傾軋,多半心無鬼神,便是禮佛也不過是應景而已。但今日看來,陸繹神情虔誠,渾然不似作假。

  「大人,心中可是有所求之事?」她問道。

  陸繹微微一笑,並不作答,繞大殿信步而行,停在地藏王菩薩面前——巨大的鐘下,一尊小小的菩薩像靜靜而立,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他在蒲團前跪下,又拜了幾拜。

  上官曦在旁看著,心中愈發不解。

  陸繹起身,朝她笑道:「上官堂主,不常到此處來吧?」

  上官曦點頭道:「平日禮佛,都陪著老幫主喜去大明寺,這裡確實不常來,那邊的香火也比這邊旺。」

  「廟再小,供得也是真佛。」陸繹說著,眼角瞥見一人影自外頭閃過,遂朝她道,「走了一路,有點渴,我去後頭看看可否有水井,你稍候片刻。」

  上官曦未及點頭,便見他徑自大步行出去,秀美微顰,總覺得此行陸繹甚是古怪,但究竟何處不對勁卻又說不清楚。

  一拐過牆角,陸繹便飛掠而出,幾下騰挪,在寺廟後院截住了來不及走脫的阿銳。

  阿銳立在一株銀杏樹下,面沉如水,死死地盯著他,風過葉動,連帶著他臉上也是陰晴不定。

  陸繹卻壓根不與他說話,面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行到井邊,自顧自打了一桶井水上來,掬水洗了洗,便轉身走了,渾似沒看見他一般。

  阿銳有點愣住,不明白陸繹究竟何意,直至陸繹離開,他看到井沿上有一小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行過去近看,他的身子瞬間被定住,井沿上端端正正擺著是一枚薄薄的葉狀金飾。

  他認得,那是翟蘭葉的。

  回到大堂,陸繹心情甚是愉悅,朝上官曦道:「時候不早了,大概上官堂主還有許多幫務需要處理,可別為了我耽誤了,回城吧。」

  上官曦雖是一頭霧水,但也暗自慶幸不用再陪著他瞎轉悠,遂下山回城。

  .....
  
  天下掉餡餅這種事情,今夏向來是不太敢去想的,她向來覺得,天下只要不下刀子,就已經是老天眷顧。

  所以她洗完陸繹的衣衫,被劉相左差遣往衙門時,腦子並未想太多。

  揚州衙門的人告訴她,近日在戶籍調查中,發現有一無名氏在城北租了一間閒置半年的空房,據相貌描述與周顯已很是相像。介於此案由六扇門負責,所以把空房地址給她,讓她去查找線索。

  於是今夏去了。

  一間平常無奇的民房,她走進小院,空蕩蕩的;走進堂屋,空蕩蕩的;再走進裡屋,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架子床,床幔低垂。

  此前辦案無數,掀開床幔的時候,今夏已經做好看見屍首的準備,可惜沒有屍首,而是八口檀木箱子。

  箱子上不僅有鎖,還有官府的封條。

  隱隱意識到了什麼,今夏揭開封條,用隨身的小三件兒開了鎖,掀開箱蓋——滿目白銀,一錠一錠,密密擠擠地挨著,她取一錠出去,看銀錠底部,鑄造紋樣清晰在目,正是丟失那批修河款。

  來到揚州數十日,始終沒有半點線索,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夏深吸口氣,緩緩蓋上箱蓋,開始環顧這屋子。

  不留心便罷了,留心之後,她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她照原樣歸置好箱子和床幔,默默退了出去,在揚州城的街道上似漫無目的地逛了逛,最後回到官驛。

  陸繹剛回到官驛,便看見今夏抱膝坐在石階上面帶憂色怔怔出神,對自己的腳步聲充耳不聞。

  「洗幾件衣衫而已,不用這麼委屈吧?」他笑問道。

  聽見他的聲音,今夏才猛然回過神來,自石階上跳起來,急道:「大人,你回來了!我有事……」

  「說吧。」

  「這裡……」雖已在陸繹的小院之中,今夏還是覺得不妥,「進屋說。」

  陸繹倒無芥蒂,便隨著她進屋內,看著她緊張地關門關窗,不由覺得好笑。

  今夏仰頭看樑上,低頭又去檢查床底,確認四下無人,卻仍是忐忑不安:「這樣說話,會不會被人聽了去?」

  陸繹想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床,誠懇道:「可以鑽被子裡說。」

  今夏望了眼床,默了默,拖了他在桌邊坐下,附到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銀子找著了,好事呀。」陸繹不驚不乍,十分平靜。

  今夏疑惑地端詳他神情,片刻之後,復附到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又說一通。

  「嗯,箱子鎖得好好的,封條也在。」陸繹邊聽她說,邊點著頭,「屋子被人打掃過,不超過一日光景……」

  「噓……」

  今夏緊皺眉頭看著他,下定決心般,附到在他耳邊把最後一句話說了出來。

  她以為陸繹會吃驚,至少應該微微驚詫,但他卻異常平靜。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聲音很輕柔。

  「你知道!」今夏不解,眉間顰起,仔細思量著,「我知道此事與嚴世蕃有關,也許是他派人將銀子藏起來,但我沒想到這些銀子壓根就在錢庫之中,這銀子根本沒丟!你知曉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從揚州知府到管銀庫的吏司,再到揚州衙門、提刑按察使司……」陸繹頓了下,依舊很平靜,「他們都知道銀子沒丟。」

  「這是他們聯手做的這個局。」

  今夏胸膛起伏不定,憤慨不已。她知道嚴嵩權傾朝野,但時至當下,她才清清楚楚地體驗到權傾朝野四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今日,銀子為何突然冒出來了?

  她低頭看向陸繹,想起他在船上所說的話,驟然之間全明白了。

  他說,那個人想把他踩在腳下。

  他在她的手心上寫「示弱」。

  今夏緩緩在陸繹面前蹲下來,想到他不得不在嚴世蕃面前卑躬屈膝,這比讓她自己卑躬屈膝還要難受得過。她抬眼望著他:「所以,在船上,你……」

  「不僅如此……」陸繹淡淡道,「我還把仇鸞的那套生辰綱送給他了。」

  這些官場上的事兒,今夏似懂非懂:「那倒是,嗯,物盡其用……所以,這案子就算結了?」

  陸繹微微一笑:「結了。」

  一種巨大而無人的沮喪感籠罩著今夏,她低低道:「我還從來沒辦過這樣的案子,愛別離上那幾具女屍,就這樣白白死了,連個名字都沒有,也沒有人來尋她們。」

  「……終有一日……」

  他未再說下去,腦中想起的是廟裡看到的那尊佛像。

  那一日,究竟還需多久,他不知道。

  究竟能不能等到那一日,他也不知道。
  
  入夜,陸繹獨自一人在屋中研墨,寫摺子。

  夜風拂過窗外,連帶著燭火也猛得搖曳了一下。

  「我等你很久了。」陸繹頭也不抬,邊寫邊淡淡道。

  外間,夜色寂靜,除了風穿樹葉的沙沙聲,並未有其他聲響。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黑影自屋頂翻身躍下,如落葉般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冷冷望向窗內的陸繹。

  「進來坐會兒,桌上有茶,等我寫完這份摺子。」陸繹蘸了蘸墨,繼續低頭寫公文。

  阿銳立在當地,片刻之後,推門而入,果然就在桌邊坐下來。

  屋內靜悄悄的,良久之後,陸繹方才擱下筆來,吹了吹剛剛寫好的摺子,笑道:「修河款一案總算是結了,你會回京城嗎?」

  阿銳冷冷望著他:「我聽不懂你的話。」

  「若是聽不懂,你就不會來這裡。」陸繹疊起摺子,起身道,「以你這身功夫,在烏安幫三年,不覺得委屈嗎?或者你捨不得走?」

  阿銳緊盯著他。

  陸繹繼續道:「我雖不是江湖中人,但江湖規矩也算知道一點。叛幫者,三刀六洞是少不了。只是不知像你這種潛伏在烏安幫的錦衣衛,上官堂主會如何處置你?」

  阿銳目中帶著殺意。

  「不過你放心,我若想說,今日早就說了。之所以等你來,就是想和你談一筆交易。」陸繹對他的眼神視而不見,施施然撩袍坐下,倒了兩杯茶,一杯留給自己,一杯推給阿銳。

  「我從不與人談交易。」阿銳冷淡道。

  「很好,對你而言,今日是個良好的開端。」

  陸繹笑容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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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發表於 2021-8-13 00:11: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阿銳望了眼他推過來的那杯茶,並不去接,也不動它。

  「聽說王恩當年的脾氣也不甚好,你與他倒是有幾分相似。」陸繹抿了口茶水,嘆了口氣,「當年他奉命保護大理寺左少卿董棟的夫人和兒子前往大悲寺進香,不料中途被賊人暗算,董夫人和兒子被賊人劫走。」

  聽著,阿銳面色愈發陰沉。

  陸繹接著道:「王恩身受重傷,被指責失職,他帶傷欲追蹤賊人,卻因傷勢過重而昏迷過去……」

  阿銳死死盯著他。

  「你在病榻前守了三日,可惜令尊還是撒手西去。」陸繹最後道。

  沉默了良久,阿銳才緩緩問道:「你怎知王恩是我爹?」

  「金剛纏絲手,一脈相承,你爹爹當年並未收徒,若非你還在世,我還以為這門功夫已經絕跡。」陸繹輕輕轉了轉茶碗,「你當年無故失蹤,想不到卻是跟了嚴家,到江南來當臥底,可嘆可笑,王恩若知曉,在地底怕是不得安生。」

  「此言何意?」阿銳剛說話,就覺察出不妥,隨即又道,「你休要來挑撥我。」

  「挑撥?笑話!」陸繹冷道,「你若不想知曉,當年綁架董夫人的人究竟是誰,你儘管出這個門去。」

  「賊人是顧小風,我早就知曉了。」

  「哼!顧小風不過是區區草寇,真正幕後指使之人是誰,你可知曉?」

  阿銳一愣:「幕後之人?」

  陸繹淡淡道:「大理寺左少卿董棟有一位好友,沈鍊。沈鍊因彈劾嚴嵩獲罪,被貶至保安州為民。走的那日,董棟去送他了。」

  阿銳等了好一會兒,陸繹也沒有再說下去。

  「只是去送他?」他忍不住問。

  「你應該很熟悉他們的行事風格。」陸繹點頭,「顧小風綁架董夫人,得到的許諾便是事成之後接替你爹爹的職位,當錦衣衛。」

  阿銳楞了許多:「所以,我爹爹的死也在他們計劃之內。」

  「這根本不需要計劃,你爹爹要麼因傷辭職,要麼因瀆職被撤職查辦,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任何區別。」陸繹頗同情地看他,「我不懂的是,你怎麼會輕易離開京城,寧可留在江南當臥底。」

  「爹爹走後,突然間有很多債主迫上門……」只說了一半,阿銳就停了口,憤而起身,警惕地盯著陸繹,「你以為,故意這樣說,我就會中計?!」

  「我以為,你也許還沒有愚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陸繹道。

  「哼……」

  阿銳轉身出門,身形騰挪,轉眼間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屋內,陸繹看著阿銳未飲的那杯茶,眼神複雜。
  
  自找到修河款之後,劉相左寫了摺子遞上去,一行人留在揚州等著聖上的批示,日子閒得不能再閒。

  今夏原本想去城外打隻野雞給頭兒補補身子,可惜運氣不好,轉悠了大半日也沒找著,便採了許多槐花回來,想著讓大楊做槐花飯。回醫館時,正好在門口遇見謝霄。

  因為阿銳的緣故,還有上官曦對自己尚有不滿,今夏一直也沒敢往烏安幫去,此時碰見謝霄,想起那事還得跟他說明白,連忙招呼他到醫館來。

  「怎得好幾日不見人影,你忙什麼呢?」謝霄邊走邊問。

  「哥哥,你坐,我有事跟你說。」今夏把他按在後院的石凳上,正色道,「頭兒都跟我說了,就是你想向我娘提親的事兒。」

  謝霄也是一臉正色:「我也正想這事呢,京城的規矩我不太懂,聘禮得多少才合規矩?」

  「不是,哥哥,咱們現在不是談聘禮的時候……」今夏正待往下說,便聽見楊岳自身後行過來。

  「小爺,你娘又來信了。」他把一封信遞給她,伸手接過她身上的背簍,用手撥了撥裡頭的槐花,自言自語道,「夠做兩、三頓了。」

  今夏展開信紙,草草看了一遍,皺緊眉頭,緊接著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滿道:「我娘怎麼能這樣,這不是騙人嘛!」

  「怎麼了?」謝霄奇道。

  楊岳邊撥拉著槐花邊笑道:「我看,你娘是鐵了心要讓這門親事成。」

  「什麼親事?」謝霄愈發一頭霧水。

  原來今夏的娘為了促成今夏與易家三公子的親事,在根本不知道今夏生辰八字的情況下,硬是編了個與易家三公子十分匹配的八字,此番來信就是讓今夏記牢此生辰八字,千萬莫要說漏了嘴。

  聽楊岳解釋後,謝霄這才明白過來,看著今夏欲哭無淚的模樣:「你跟你娘提我啊,我對生辰八字不計較的。」

  對了,事情得一樣一樣來,先解決眼前這碼事。今夏深吸口氣,定定心神,伸手重重拍上他肩膀:「哥哥,你真是仗義,不過提親這事還是算了。我仔細想過,一則我家在京城,你在揚州,我娘肯定捨不得我嫁這麼遠,我也不好意思叫你倒插門;二則,我這人就愛當捕快,你是江湖人,我是官家人,這也實在多有不便……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哥哥你一番美意,我銘感五內,親事不成,咱們仁義在。」

  待她說完,謝霄望了她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原來,你喜歡書生模樣的?」

  「當然不是了,我娘那邊我還得想法子。」今夏犯愁地看向楊岳。

  楊岳把她的臉別過去:「別看我,我可不是你娘的對手,馬上就回京城了,你趕緊自己想法子吧。」

  「讓頭兒跟我娘,就說我還小,不急著成親,再等兩年如何?」

  今夏說著就要往楊程萬所在的廂房走,卻被楊岳拽住。

  「陸大人正在房裡呢,你待會兒再進去。」他道。

  「陸大人在裡面?!」今夏奇道,「他找頭兒幹嘛?」

  楊岳搖搖頭。

  今夏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剛準備湊門縫裡瞄一眼,門就被人自內打開——陸繹正站在她面前。

  「陸大人……」鼻尖差點撞上去,今夏連忙往後退開一步陸繹反手將門復關上,這才望了她一眼,道:「聽說你喜事將近,我該恭喜你呀。」

  「什……什麼喜事?」

  「你娘都開始替你合八字了,下一步就該納吉了吧。」他挑眉道。

  「怎麼連你都知道了。」

  今夏頭一遭覺得頭兒的嘴實在太不嚴實了。

  陸繹施施然步下石階,從她身旁擦過,口中道:「可惜啊,我剛剛才申請把楊程萬借調到北鎮撫司……」

  聽到北鎮撫司四個字,今夏身上就是一凜,跟在他身後急問道:「為何要把頭兒借調到北鎮撫司?」

  「楊程萬的腿傷至少還得養上二個多月,借調過來,他便可好好養傷,六扇門也沒話可說。」陸繹朝石桌行去,「你和楊岳是他的手下,也一塊兒借調過來了。」

  「大人想得真周全!」今夏喜道,「這麼說頭兒可以留著揚州養傷?」

  「當然可以,只是……」陸繹頓了頓,似有犯難之事。

  「只是什麼,大人儘管說,可有卑職效力之處?」今夏連忙問道。

  「我很快將去浙江,原本想著手下無人,你閒在此地也是閒著,帶在身邊打個雜倒也還湊合。」陸繹淡淡道,「不過聽說你好事將近,或許你心急著要回京城成親呢。」

  「怎麼可能!」巴不得有借口不用回京,如此天賜良機,今夏怎麼能放過,忙趕著向他表忠心,「大人既然有用得著卑職的地方,卑職必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的親事呢?」陸繹問。

  「卑職身為公門中人,自然是以國事為重。」她義正言辭。

  陸繹停住腳步,側頭瞥了她一眼:「不後悔?」

  「絕不後悔……」今夏停了一瞬,忍不住多問一句,「去浙江,有補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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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見陸繹行到近旁,楊岳忙起身垂目施禮。謝霄向來是不待見他的,當下挑高眉毛,直直地望向他。

  陸繹竟會撩袍坐下,且就坐在他對面,這點卻是謝霄始料未及的。

  「坐吧,不必拘禮。」陸繹朝楊岳道。

  身份有別,楊岳不敢入座。

  陸繹微顰起眉:「要我仰頭看你?」

  楊岳連忙坐下。謝霄看著,在旁「嗤」了聲,翻了個大白眼。

  今夏倒不用陸繹吩咐,自發自覺地就在僅剩的石凳上坐下來,心裡頭還在惦記著補助的事情,雙目頗為期盼地將陸繹望著。

  陸繹只裝著沒看見,朝楊岳道:「我問過沈大夫,楊前輩的腿恢復得甚好,但要想日後免除舊疾複發,還得好好將養著,避免長途勞頓。所以我已經將楊前輩借調到北鎮撫司,你們只管在此地好好將養,不必擔心六扇門的事情。」

  楊岳聞言大喜,道:「多謝大人想得周全。」

  謝霄在旁,聽了此事,便道:「既然留在揚州,不如就住到我家去,我爹爹早先就說了好幾回這事。現下案子已經破了,你們也不用避諱什麼了吧。」

  「這個……」楊岳躊躇道,「會不會太打擾了,畢竟是養傷,多有不便。」

  謝霄大手一揮:「沒事,有楊叔陪著我爹爹,我爹爹心情還能好些呢,你就權當是在幫我,行不行?」

  「這事我不能做主,還得問過爹爹。」楊岳道。

  陸繹靜靜聽了片刻,此時方道:「養傷,重在心境愉悅,醫館內病患進進出出,自然不能算個好地方。楊前輩與謝幫主是多年好友,少幫主的提議,我覺得甚好。」

  沒料到陸繹會幫著他說話,謝霄楞了楞,沒吭聲。

  今夏在旁道:「大楊,我看挺好,頭兒留在謝家養著,咱們一塊兒到浙江去。」

  「去浙江?」楊岳不解。

  「陸大人要去浙江辦公務,我跟著去打雜,你也一塊兒來吧。」今夏心裡還有一層考量,楊岳留在揚州,只怕遲早會知道翟蘭葉已死,想著讓他換個地方才好,「陸大人,還有補助,對吧?」

  陸繹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有,每月四兩銀子。」

  「四兩啊!」今夏直朝楊岳使眼色,這錢若不賺豈不是太虧了。

  楊岳提醒她:「你還去浙江?莫忘了你娘催著你回去呢,易家老三等著跟你……」

  今夏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讓他等著去吧,小爺賺銀子要緊。」

  「你娘……」

  「我娘深明大義,不會攔著我賺銀子。」想起陸繹還在旁邊,今夏沒忘記補上一句,「何況是為陸大人辦事,就算沒銀子,咱們也義不容辭是不是?」

  陸繹側頭望著她,面上似笑非笑。

  「大人,你渴了吧,我去給你泡壺茶啊。」今夏笑瞇瞇朝他道,轉身就朝灶間去。

  謝霄看得直搖頭,不解地問楊岳:「她在衙門就這麼混日子的?逮誰巴結誰?」

  楊岳笑道:「那倒不是,她在六扇門裡人緣頗好,倒犯不上這麼費勁。」

  「她?人緣頗好?!」謝霄一臉地不可置信,「你誆我的吧?盡幫著她說話。」

  「真的,給個燒餅她就幫忙巡大夜,管頓飯她就能幫忙出遠差,都挺稀罕她的。」

  聞言,陸繹雖未說話,但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謝霄嘖嘖搖頭:「這丫頭真是窮瘋了吧!」

  楊岳接著笑道:「尤其到了天熱的時候,都搶著跟她巡街守夜,連上頭開會都喜歡叫上她。」

  「這是什麼緣故?」謝霄不解。

  「她特別招蚊子,你想,炎炎夏日,一屋子的人,蚊子哪個都不咬,就叮她一個人,比用艾草熏七、八遍都有用……」

  楊岳話音未落,就聽見今夏清脆的嗓音。

  「大楊,你又歪派我!」

  她在桌上把茶盤放下,先給陸繹倒了一杯,然後依次給謝霄、楊岳,最後給自己倒了一杯。

  陸繹不接茶,瞅著她問:「你真為了一個燒餅就去巡大夜?」

  今夏理所當然地點頭,然後嘻嘻笑道:「也不是因為燒餅,因為夜裡頭才逮得到大賊,你知曉吧,在六扇門,凡是有點名頭的大賊都是有賞格的,我巴不得天天巡大夜。」

  「是,就你精,旁人都是傻子。」謝霄嗤之以鼻,「你就不嫌累?」

  「哥哥,那不是賊,那可都是銀子,撿銀子你會累麼。」她晃晃腦袋。

  陸繹皺皺眉頭:「管頓飯你就出遠差?」

  「出差都是有額外補助的!我又不傻。」

  她認真地看著他,意思已是不言而喻:白花花的銀子,她怎麼可能不要。

  陸繹默默轉開目光,暗暗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出今夏所料,對於她去浙江一事,楊程萬很是不快,重重責備她為何不事先與自己商量就擅自答應陸繹。

  「你娘接連來信,就是要你趕緊回去,那邊親事已經談妥當,你這樣讓我向你娘如何交代?」楊程萬道。

  我就是不想成親才不願回去!今夏暗地裡吐吐舌頭,面上只做為難狀:「我都已經應承陸大人了,再說,咱們現在借調到北鎮撫司,陸大人現下就是咱們頂頭上司,他開了口哪裡還有我說不的餘地。」

  「我明明和他說過,你親事已定,要回京成親,他怎麼……」楊程萬皺緊眉頭。

  「他……肯定是公事為重,哪裡會考慮這些小事。」

  今夏替陸繹辯解道。

  「再說,浙江倭寇鬧得凶,萬一有個閃失……」楊程萬轉向楊岳,吩咐道,「你跟著夏兒去,把她看緊了!」

  楊岳猶豫道:「可是爹爹你的腿……我怎麼能放心呢。」

  「我都快好了,有什麼可不放心的。」楊程萬頗擔憂地看著今夏,「倒是她,你一定要把她盯牢了,別毛毛躁躁地出什麼事。」

  今夏總覺得頭兒話裡有話,忍不住問道:「頭兒,之前我獨自出門辦差也是常有的事兒,怎得這回您這麼不放心?您到底在擔心什麼?」

  楊岳也覺得他似有點小題大作:「是啊,爹爹,她跟著陸大人呢,又不是一個人辦差,不會有什麼事的。」

  「正是因為……」楊程萬盯著他們的目光就像看著兩個二傻子,頓了一瞬,深吸口氣才接著道,「你們以為陸大人是什麼善茬,好伺候的麼!若是惹惱了他,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今夏沒敢接話,心裡默默地想:一桌子蘿蔔陸大人也照樣吃得津津有味,倒是挺好伺候的。頭兒這麼不待見陸繹,會不會和陸炳有關?莫非當年頭兒還是錦衣衛時,與陸炳有隙?

  「孩兒明白了。」楊岳習慣性地點頭稱是。

  今夏趕忙做恭順狀:「我也明白了。」

  楊程萬扶了扶額頭,自言自語地低語道:「若真能明白就好了……夏兒,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怎麼給你娘回信。」

  「哦。」

  今夏應著就朝外走,楊岳本也要出去,卻被爹爹喚住。

  聽見外間今夏的腳步聲漸遠,楊程萬才對楊岳沉聲道:「知道為何我一定要你跟夏兒一塊兒去嗎?」

  楊岳點點頭,老實道:「看著她別闖禍,若有危險地兒也不讓她去。」

  「不僅如此,」楊程萬道,「最要緊的是,莫讓她和陸繹太接近。」

  楞了片刻之後,楊岳恍然大悟:「爹爹,您是擔心陸大人對她……不可能,陸大人是何等身份,怎麼可能對她用強。」

  楊程萬乾瞪著楊岳,覺得這兒子傻得像撿來的:「我是擔心夏兒口沒遮攔,還有你也是!對陸大人,要恭敬,除了恭敬還是恭敬,明白什麼意思嗎?」

  「……」楊岳覺得爹爹說話愈發雲山霧繞,「您到底想說什麼?」

  「恭是恭而有禮,敬是敬而遠之。」楊程萬重重道,「牢牢記著這句話!看緊夏兒。」

  楊岳點頭如雞啄米。

  「對了,爹爹,謝家兄弟又提讓您去謝家養病的事,說是與謝叔一處作伴,彼此都不寂寞。」

  楊程萬思量片刻,還是搖頭道:「我終是個外人,住別人家中多有打擾,算了吧。」

  殊不料次日,謝家派來一頂大轎,幾名轎夫皆是彪形大漢,在謝霄吩咐下,徑直將楊程萬抬上轎子。楊程萬苦笑不得,拗不過他一番好意,便不再堅持。

  過了兩三日,聖上的諭令就到了。

  劉相左及其下屬皆有嘉獎,陸繹升為從五品鎮撫。

  又過一日,又有諭令,將陸繹升為正四品僉事,前往浙江巡視。

  短短兩日之內,他竟然連升三級,前來道賀的揚州大小官員差點把官驛的門檻都踩爛了,可惜只有驛卒招待茶水,壓根見不到陸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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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今夏這幾日倒有大半功夫是在替陸繹退還大小官員所送禮品,在陸繹篩選過後,哪些人的禮品可以收哪些人的禮品不能收,一一地給人退回去,整個揚州城她趕著馬車繞來繞去,估摸著馬的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剛過晌午,她緊趕慢趕,惦記著飯點趕回來,剛剛停好馬車,進官驛後院角門,就又被人復拉上馬車。

  「大人?怎麼了?」她看著陸繹,奇道。

  「上次沈夫人給你的藥,你帶著嗎?」陸繹先進了馬車,放下車簾後才低聲問她。

  今夏點點頭。

  「出城西,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道。

  「誰?」

  「到了你就知曉。」

  今夏楞了楞,遂不再多問,駕車根據他的吩咐往城西駛去,最後停在了那片鬱鬱蔥蔥的竹林之外。

  穿過這片竹林正是沈夫人的住所,她詫異地想:莫不是沈夫人她回來了?

  跟著陸繹往竹林裡面行去,也不知沈夫人走時用了什麼法子,原先竹林中的那些蛇已少了許多,偶爾見到一兩條,也是意趣闌珊地盤在高處,壓根就不理會底下的行人。

  直進到竹林深處,陸繹徑直進了沈夫人的屋子。

  今夏跟在其後,見屋內仍是空蕩蕩的,顯然沈夫人並未回來,直行到裡間,才看見竹床上躺著一人,面目不清,待她近前細看,不禁吃了一驚。

  「他、他……他是阿銳?」

  陸繹面沉如水,點了點頭。

  今夏不可置信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眼前,躺在竹床上的阿銳蓋了件陸繹的外袍,光看面部便有多處傷痕,已經紅腫潰爛,若非今夏尚從細微處辨認,壓根看不出他是阿銳。

  今夏稍稍掀起一點外袍,阿銳身上也有多處傷口,皆與面部傷口一樣潰爛,雖然已經清洗過,但仍甚是可怖,令人難以直視。她皺緊眉頭,蹲下身子仔細檢驗那些傷口,發現傷口都不深,沒有任何致命傷,最重要的是傷口處有毒。

  傷他的人簡直是在故意戲弄他,在他身上劃滿刀口,卻無一刀取他性命,存心是要他慢慢傷口潰爛,受盡折磨而死。

  「這是東洋人袖裡劍上的毒,和大人你前番時候所中的毒一樣,只是這麼多傷口……莫非他是遇上仇家了?」今夏費解,從懷中掏出沈夫人留下來的藥,正想給他上藥,卻被陸繹攔住。

  「我來。」他接過藥去,「沈夫人是說這藥內服外敷,對吧?」

  今夏點點頭:「對。」

  「你去燒點水。」

  陸繹將她打發出去,才掀開外袍,給阿銳上藥,其間阿銳一直處於昏迷之中。待今夏燒好水進來時,阿銳身上的傷已經盡數上過藥。今夏把藥丸在溫水中化了,用小木勺一點一點地餵他喝下去。

  能做的都做完,今夏長呼口氣,問陸繹道:「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陸繹眉間深皺:「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這樣了。」

  「莫非這附近還有東洋人?上次沒剿清?」今夏猜度,「可憑阿銳的功夫,若只有一兩名東洋人,不該被傷成這樣……大人,你說你找到他,你一直在找他嗎?」

  在某些事上她實在是非常敏銳,而在某些事上又遲鈍得驚人,陸繹望向她,實話實說道:「我和他談過一次,之後我以為他很快就會來找我,但他一直沒有來,然後我聽說上官曦也在找他……」

  今夏望了眼阿銳,轉向陸繹:「和他談什麼?」

  陸繹卻不願再多說:「我猜測,是嚴世蕃發覺了什麼,對他下了手。只是我不明白,嚴世蕃怎麼會有東洋人的毒?」

  「他,和東洋人有勾結?」今夏駭然,「勾結倭寇,他的膽子也忒肥了吧!」

  陸繹默然不語,盯著竹床上昏迷不醒的阿銳,一切都要等到他醒了才能有答案。

  今夏支肘托腮,也看著阿銳,忽得想起一事:「大人,咱們明日就動身去浙江,他怎麼辦?」

  「帶走。」

  陸繹早已想過,雖說嚴世蕃已離開揚州,但揚州仍有他的耳目,阿銳斷然不能留在此地,只能帶他走。具體安排他也已考慮妥當:「明日你雇兩輛馬車,其中一輛專門裝那些禮品,命楊岳押車,到時候就讓阿銳藏在這輛車中。」

  今夏頓時明白了,車中有眾多禮品,丟一件也是個麻煩事,閒雜人等為了避嫌是不會靠近馬車的,加上有楊岳押車,更加妥當。

  「他……傷得這麼重,死了怎麼辦?」阿銳身上臉上密密匝匝足有上百道傷口,遠遠超出此前陸繹的傷,今夏擔心他熬不過去。

  陸繹沉默了良久,才低低道:「他心裡有仇人,這樣的人,命總是要硬幾分。他的心裡還有意中人,惦記著她,他就捨不得去死。」

  今夏聽著,看著陸繹的側面,突然很想問他:那麼,大人你的心裡有什麼?

  這個問題在她唇舌間繞了繞,終是礙於身份有別,不敢造次,沒有問出口。

  守著阿銳直到傍晚時分,也不見他有什麼起色,今夏心中有些焦急,因今夜謝百里專門為她和楊岳備下踐行宴,若是她不去,拂了謝百里的好意,著實不妥。今夏躊躇再三,不得不向陸繹說明緣故。

  「他要替你踐行?」陸繹斜靠在竹椅上,微微挑眉,「怎得,真把你當兒媳婦了?」

  「怎麼可能,他就是看在頭兒的面上。」今夏總覺得陸繹語氣怪怪的,又說不出到底哪裡古怪。

  陸繹也不看她,自顧自繼續道:「說不定他放心不下,想讓謝霄陪著你走一趟,這才是他真正用意。楊前輩大概也求之不得吧。」

  「怎麼可能……」

  「未必不可能……」陸繹哼了一聲,瞥她,「這兩樁親事,你到底挑哪家?」

  「哪家我也沒打算挑呀,謝霄這邊我都跟他說明白了。」今夏忙道。

  「這種事,你能說得明白才怪。」他沒好氣道。

  「真的,真的說明白了。」眼看天色暗沉下來,今夏估摸快趕不上開席,心裏著實急得很,「大人,我能去了嗎?回頭我多帶點吃的給你,好吧?你愛吃什麼?」

  「你看著辦吧。」

  陸繹愛理不理,擺手讓她走。
  
  這夜,謝府的情形是今夏始料未及的。

  原本,謝百里只是想設個家宴,算是給今夏和楊岳踐行,可沒想到晌午時分謝霄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來自師門的信。

  謝霄與上官曦師出同門,是南少林寺俗家弟子。眼下浙江倭寇橫行,民不聊生,直浙總督胡宗憲上山拜見了少林寺方丈,方丈遣弟子下山保護百姓,俗稱少林僧兵。與此同時,方丈書信給眾位少林俗家弟子,請他們前來浙江相助,共抗倭寇。

  此書信一到,謝霄一看就坐不住了,連忙喚來上官曦,把書信遞給她看。

  上官曦看罷,什麼都不說,只問道:「老爺子知曉了嗎?」

  謝霄煩惱地皺皺眉頭:「我就是想先找你商量這事,我剛回來沒多久,老爺子肯定不答應;你又是堂主,幫務也放不下,老爺子更不會不答應了。」

  「不管怎樣,去還是不去,都得讓老爺子知曉。」上官曦朝他道,「像三年前的不告而別,你以為老爺子還受得了第二次嗎?」

  「……我知道了。」謝霄明白她的意思,「我去找老爺子。」

  謝百里看過信,一直沉著臉,未有任何表態,只吩咐家僕去將上官曦的爹爹上官元龍請到府中來。上官元龍一來便進了老爺子的內室,門關得緊緊的,不知在商量什麼。

  兩個小輩不知長輩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只能在外間花廳中等候。上官曦倒罷了,謝霄卻是坐立難安。

  「早知就不該聽你的,你瞧,把你爹爹也叫來了。」他煩惱道,「他們倆在一塊兒,肯定想著怎麼把咱們看得牢牢的,最好栓在他們褲腰帶上,哪裡也別去,這樣他們最省心。」

  正巧楊岳扶著楊程萬也來到花廳,聽見謝霄抱怨,楊程萬問明緣故之後,長嘆口氣。

  「楊叔,您為何嘆氣?」上官曦問道。

  楊程萬看著他們,又看了眼楊岳,苦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們現下還年輕,又怎麼會懂,等將來,你們自己有了孩子,也就明白了。」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謝霄湊到楊程萬跟前,「楊叔,您跟我爹爹是多年的好兄弟,您倒是說說,我爹肯不肯讓我去浙江?」

  「為人父母者,哪一個捨得讓讓自家孩子去涉險的,」楊程萬答道,「況且還是去那麼遠的地方。」

  謝霄沮喪道:「那就是不會答應了。」

  楊程萬輕嘆口氣,正要再說話,卻見謝百里與上官元龍走了出來。

  「爹爹!」

  「爹爹……」

  謝霄與上官曦都趕忙迎上前。

  謝百里並不理會謝霄,徑直走向楊程萬,笑道:「說好今夜替孩子們踐行,咱們老兄弟幾個也好好喝一盅。」

  「爹、爹……」謝霄跟在謝百里身邊,「您倒是先給句話,別老讓我猜行不行?」

  謝百里轉頭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急什麼,老子還偏不讓你去了!」

  「您怎麼不講理!我這些日子……」

  謝霄急了,話未說完就被上官曦拽住,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莫再說下去。

  上官元龍看在眼中,便將上官曦喚到身邊,問道:「曦兒,你怎麼想的?」

  上官曦如實道:「師門有命,曦兒義不容辭,只是幫裡事務無人接手,我擔心的是這點。」

  謝百里聽在耳中,沒好氣地朝謝霄道:「你看看人家。」

  「人家怎麼了……」謝霄不明白老爺子怎麼就是看自己不順眼,「我也擔心幫裡,可這事情,總有分個輕重緩急吧……」

  「你還是別說話了,你一說話我腦仁就疼。」謝百里打斷他的話,見酒席都已齊備了,獨獨不見今夏的蹤影,問楊程萬道,「今夏那孩子,怎得這麼忙?好歹是個姑娘家。」

  「別等了她,咱們先吃。」楊程萬道。

  「那怎麼行,今兒就是給他們踐行的,再等等。」

  正說著,今夏趕了回來,一進門便被楊程萬薄責了幾句,她連忙向眾人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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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3 00:1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一時眾人入席。

  今夏以前從未見過上官元龍,未料到今日踐行小宴竟會將他請來,心中難免詫異。再看旁人,謝霄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雖未說什麼,但面上神情鬱郁顯而易見。謝百里強打精神,眉間溝壑卻有掩不住的愁緒。

  「怎麼回事?」她低聲問楊岳。

  楊岳如此這般給她解釋了一通。

  今夏嘖嘖心道:這直浙總督胡宗憲的腦子還真好使,倭寇在沿海流竄,靠衙門裡的官差肯定是扛不住,讓少林寺和尚下山打倭寇,這法子真是妙極了。

  「謝霄出門三年,回家還不到一個月,謝老爺子哪裡捨得他再走。」楊岳低聲與她交頭接耳。

  「這就叫忠孝兩難全。」今夏嘆道,「想想還是我娘深明大義。」

  看著一桌子的菜,長輩沒有人動筷,他們這群小輩自然是不敢動分毫,今夏中飯就沒吃,餓到現下已經是飢腸轆轆,能看又不能吃,對她而言實在是種極大的折磨。

  謝百里命家僕斟酒,楊程萬不能喝酒,便以茶代替。

  「今日原是給楊岳今夏兩個孩子踐行,」謝百里端起酒杯,神色嚴肅,「但我剛剛收到一封信,浙江倭寇流竄,百姓流離失所,霄兒和曦兒的授業恩師請他們到浙江共同抗倭。我與上官兄方才已商議,就讓這兩個孩子去浙江……」

  「爹爹!」

  謝霄未料到謝百里竟會應允,驚喜交加。

  謝百里瞪了他一眼:「怎得,歡喜成這樣,巴不得離家遠遠的吧?」

  「爹爹,我是沒想到您真肯讓我去浙江,您當真肯?」

  「抗倭是國家大義,何況師門有命,原不應違。」謝百里嘆道,「你的性子難道我還不知曉麼,便是勉強你留著家中,你也待不安穩,早晚生出事端來,倒不如就放你出去。」

  此時,上官曦方顰眉道:「幫中事務,該如何是好?」

  「我與你爹爹商議過了,少不得我們這幾個老傢伙再出來照看照看。」謝百里哈哈一笑,「胳膊腿兒雖比不上當年,好在還能動彈。」

  「爹……」上官曦望向上官元龍,面有歉疚,「幫務繁雜,我擔心你們太過操勞。」

  上官元龍笑道:「乖囡兒,你爹爹我在家享了幾年清福,現下也是時候活動活動筋骨了。」

  謝百里也笑道:「就是,咱們不出山,倒叫這些小輩看輕了去……你看,楊兄這兩個孩子就規規矩矩的,乖得很。」

  今夏與楊岳聽了誇讚,暗自好笑。

  楊程萬笑著接話道:「如此也好,明日讓他們一塊兒啟程,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聞言,今夏心中咯噔一下:車上還有阿銳,若是與上官曦同行,萬一被她察覺,可是個說不清的事情,只怕要鬧出事來。她心中正想著該如何推脫,便聽見謝霄開口。

  「楊叔,不是我駁您面子,同行雖然可照應,但陸繹那是官家人,現下聽說已升了四品僉事,我們是江湖中人,與他同行實在多有不便。」即便已經救出沙修竹,但謝霄始終對陸繹心存芥蒂。

  上官曦也為難道:「幫中事務還需要交代,少說也得一、兩日後才能出發,明日怕是趕不及了。」

  楊程萬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說,不必介懷,你們只管便宜行事。」

  聽他們如此說,今夏方才暗鬆了口氣。

  諸事落定,謝霄想著要去浙江,又能與眾師兄弟痛痛快快一塊抗倭,心中暢快,喝了好些酒,又說了好些話哄謝百里歡喜。

  謝百里明知兒子是存心說好聽的話,卻也受用得很。

  這父子二人不吵架拌嘴,旁人也輕鬆許多,這頓飯吃得賓主皆歡。

  謝霄和謝百里喝了甚多,散席後便早早歇下了;上官曦送上官元龍回去,楊岳也陪著爹爹回屋歇息。

  今夏因惦記著明日事宜,又礙於楊程萬在場,不敢多喝,只抿了兩口雪酒。散席後她到灶間好言好語問人討了些乾淨吃食,便急急出門往竹林趕去。

  輕車熟路地穿過竹林,她快步進入竹屋,在堪堪走進房門的那瞬,放輕了腳步。

  屋內,一燈如豆,安靜如斯。

  阿銳仍舊和她走時一樣躺在竹床上,未動分毫。

  今夏的目光落在陸繹身上,他靠窗而坐,支肘撐額,雙目合攏,似在養神,又似已睡著……

  「大人?」她試探地喚了一聲。

  靜靜的,他沒有任何反應,眼角眉梢都不曾動過。

  她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放到桌上,咬著嘴唇犯難地看著陸繹:食盒裡頭的飯菜要趁熱吃才好,可是他看上去很累,是否應該叫醒他呢?

  燭光微弱,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湊到陸繹面前,近得連他有幾根眼睫毛都數得清楚。

  不期然間,他緩緩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

  「……你是在偷窺我?」大概因為剛睡醒的緣故,他的聲音帶著些許慵懶。

  今夏連忙站直身子,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不是……大人,我帶了飯菜來,你趁熱吃吧,涼了傷胃。」

  陸繹瞥了她一眼:「有酒味,你在謝家吃飽喝足了?」

  今夏心虛地抿了抿嘴:「今晚都挺樂呵的,我就喝了兩口而已,有頭兒在,我也不敢多喝。」

  陸繹起身,先望了眼竹床上的阿銳,見他依然如故,才懶懶舒展下身子。

  「都挺樂呵……」他語氣不善,「有什麼好事嗎?」

  「謝霄和上官曦接到師門的信,請他們去浙江抗倭,謝老爺子也點了頭,謝霄樂得不行,衝老爺子說了幾籮筐的好話,估摸著把這十幾年欠的好話都補上了,把老爺子也樂得不行。」今夏笑道,「後來他們倆全喝大了。」

  陸繹斜眼睇她:「我看你也挺樂呵?」

  謹慎揣摩了下陸繹這話的意思,今夏正色道:「沒有,我一直惦記著您沒吃飯,臉上雖然陪著笑,其實心裡特別著急。」

  明明知道她說得未必是實話,可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陸繹還是受用得很,盯著她望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俊不禁。

  今夏見狀,也是嘻嘻一笑,揭開食盒,給他張羅吃食。

  陸繹才吃了兩口,似想起什麼,問道:「謝霄他們,不會與我們同行吧?」

  「不會,上官堂主還有幫務未交割清楚,他們大概還得遲一、兩日才能啟程。」

  陸繹這才未再說什麼。

  聽見上官堂主四個字,竹床上的阿銳雖還在昏迷之中,但手指不宜察覺地顫了顫。

  「您對上官堂主……」今夏歪頭看著陸繹,好奇地問道,「真的沒別的心思了?」

  陸繹用筷子夾了個肉丸子,直接塞入她口中,皺眉問道:「你覺得,我對她該有什麼心思?」

  今夏邊嚼邊想,邊想邊嚼,分析給他聽:「上官堂主雖然是江湖中人,不過論相貌性情,都是難得的,您要是說瞧不上她,或者半點沒動心,可就有點矯情了。」

  「我矯情?」陸繹眉頭一皺。

  今夏趕忙安撫他:「這肉丸子炸得真香,您也嘗嘗……大人,您不會是已經定親了吧?」

  「你以為我跟你似的。」

  陸繹沒好氣地直接把她噎回去。

  看來這個話題今日不宜,今夏知趣地轉了個話題:「去浙江的路線,是經由蘇州府往嘉興府……」

  「不,先到宜興,由宜興往湖州府。」陸繹打斷她道。

  今夏一愣:「先往宜興?」

  「嗯,我外祖母在溧陽,我順道去看看她老人家。」

  「哦……明白了,那卑職先回城安排馬車。」
  
  次日,辭過楊程萬後,今夏在馬車上才將阿銳之事告知楊岳,但因為翟蘭葉之死尚要瞞著楊岳,故而也不敢細說,只說阿銳被人所害身受重傷。

  楊岳不解:「為何不把人交給上官堂主,帶他去浙江做什麼?」

  「他中的是東洋人的毒,大概是陸大人想等他醒了,問個究竟吧。」今夏含糊答道,「陸大人行事,哪有咱們多問的餘地。」

  楊岳始終覺得一頭霧水,後來看見阿銳面目全非的模樣也駭了一跳,好在他慣於守本分,也未再多問。

  如此一路南行,過了江,經由鎮江,再到溧陽,兩日後到了宜興。

  這兩日楊岳給阿銳換過藥,斷斷續續餵他喝了些粥湯,阿銳始終未見清醒,一直在昏迷之中,好在傷口已在慢慢癒合。

  陸繹的外祖母家是此地的大戶人家,今夏立在外頭,瞧著眼前的青瓦白牆,覺得說大戶人家多半還是小瞧了,他家怎麼也算得上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吧。

  小廝通報之後,連忙就有管家模樣的人急急奔出來,引著他們一行人、連同馬車進了宅院之中。今夏與楊岳被安排在一處小院歇息,陸繹則徑直入內院去了。

  在此地歇息了一夜之後,預備上路時,今夏才發現又多了兩輛馬車,比原先的要精緻許多。

  「我的一名表妹要回鄉掃墓,正好與我們同行。」陸繹淡淡道。

  今夏怔了怔:「您還有表妹?」

  「我又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自然有表妹。」

  正說著,一名芊芊少女由老嬤嬤扶著出門來,旁邊還隨伺著兩個丫鬟。

  「大哥哥。」她朝陸繹施了一禮,輕聲道,「去年年下,二哥哥就帶了薔薇露和玉簪粉來給姐妹們,說是大哥哥特地備下的。」

  陸繹微笑道:「不值什麼……來,這兩位是六扇門的捕快,袁今夏和楊岳,此番協助我辦公務,這一路他們都會同行。他們身上都是隨身帶刀的,你見了莫要心驚。」

  今夏瞅了眼自己身上的朴刀,默了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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