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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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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5: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假前焦慮綜合症

    或問:老板最討厭的是什麼?

    答曰:放假!

    徐元佐雖是打工出身,繼而自己創業成了老板,但他一直有顆工作狂的心,最煩的就是放假、休息、娛樂等等對于人類物質文明進步沒有絲毫益處的事。

    可是偏偏大明的假期比后世天朝的假期還要多!各種傳統節日要放假那是不言而明的,諸如清明、冬至,若是不回家甚至是觸犯刑律的大事!至于皇帝生日也要放假,這也就罷了,誰讓這是個帝制國家呢。

    只是春節竟然放那麼老長的假期,實在是讓穿越者忍無可忍!

    有明一代,每年春節放假是由欽天監從腊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天之中選一天出來作為封印日。從這一天封印之后,官府衙門就不上班了——印都封了,當然也沒法辦公。

    于是可以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開始了漫長春節長假。整個假期一直要放到來年正月十五上元節過完,然后才算恢復正常。然而在隆慶一朝,因為皇帝的生日——万壽節是正月廿三,這就意味著剛過完春節,官員們又要分心等著過万壽節,整個正月都別想做什麼正經事了。

    所以徐元佐想到這一年中最為難過的時節,實在是愁啊!

    愁得就差掉頭發了!

    好在過年之前殺窮鬼收獲頗豐,多少也是一些安慰。

    從動產而言,今年園子里買了六頭騾子,都是精壯能干活的馬騾。

    這種動物對于農耕文明而言簡直是個外掛,吃得比馬少、比馬粗,干活比馬給力,跑得比驢還要快些,除了不能生育不能馳騁之外,簡直毫無缺點。

    這六頭騾子之中,更有一頭渾身白色,沒有一根雜毛,除了四蹄是黑的,全身雪白如同銀錠。當然,它的身價也是其他几頭的三倍。蓋因主家不是窮鬼,一時殺不得,而徐元佐卻是看上了這匹漂亮的馬騾,准備買了來作人情。

    中國文人一向喜歡非主流,到了万歷時候逼近頂峰。那時候尋常的坐騎已經不能滿足標新立異的騷客了,所以張岱有一匹“雪精”,陳繼儒有一頭大角鹿,騎出去比駿馬高車拉風多了。

    騾子不像寶馬那樣招搖,又溫順聽話,文人也不需要它日行數百里,實在是未授官、或是致仕官員的首選。一者表現自己過著林下優游的恬淡生活,一者又能表現自己不同流俗。

    徐元佐這頭騾子,自然是要孝敬自己義父的。其實他很清楚徐璠的性格,並不是張岱、陳繼儒那樣騷客,他更喜歡實惠的禮物。不過他不喜歡不要緊,頗有裝逼習慣的徐階徐老爺子肯定是會喜歡的。

    果然不出徐元佐所料,徐璠在表揚了他的孝心之后,拿著這匹騾子去向徐階表孝心,也得到了高度贊揚。于是徐璠回來之后,特意關照賬房給徐元佐五十兩過節銀,這也是因為他知道徐元佐有分獎金的習慣。

    徐元佐趁著走動正勤,通過陳實約了李文明出來。李文明對徐元佐的招待規格十分滿意,聊得極其投機。雖然座中的陳實有舉人身份,對他是個不小的壓制,但是徐元佐的白丁身份成功抵消了這點。

    從聊天內容中分析,李文明跟華亭縣的吏員們關系也還可以,起碼沒有結怨。如此就可以讓陸夫子前來安排見吏員的事了。

    當然,更要緊的是將徐誠的好處給出去,相信陸夫子會很好地措辭的。

    園管行封賬之后,徐文靜也就早早回了家。她雖然覺得這邊日子過得好,但是更喜歡朱里的環境。徐元佐則找了個由頭沒有走,跟羅振權兩人仍舊在園子里整日閑逛,或者說是檢查。他並不想早點回跟父親見面,以免再生出新的矛盾。

    更何況現在也的確有事要做。

    殺窮鬼殺來的一百畝地已經做成了紅契,嚴格按照大明律的規定,經由官府備案,繳納了印花稅,將田皮田骨一並收入園管行的資產。雖然現在普遍流行白契,也就是買賣雙方達成合意,寫成契書,各持首尾,但是徐元佐卻知道明年就是海瑞海青天巡撫應天十府的時候。

    那時候百姓流傳“種瘦田不如告肥狀”,只有白契在手,肯定沒有任何勝訴的希望。按照海瑞的審判風格,即便是紅契也未必過硬呢。

    只是這一百畝地實在太便宜了,不臨水的平均每畝不過八分,即便是臨水的好田,也只要一兩半上下。

    “正好改成一個大園子,這里挖個池塘,土石可以堆在那邊,做成假山。”徐元佐走在簡單平整過的地里,腦中勾勒園林建筑。

    他雖然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但是曾經也走過不少天下名園,還有的比如上海豫園雖未完成,他也看過了。有這份見識在,一個上檔次的園林該有什麼,不該有什麼,自然都在胸壑之中。至于具体如何精雕細琢,那就是園林工匠們的活了。

    徐元佐只是提出一個大概方向,卻讓羅振權頗有些仰慕:“不想你連這個都懂?”

    “沒什麼,見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徐元佐看似謙虛,實則賣弄。

    “你見過多少?”羅振權一付准備打臉的表情。

    徐元佐淡淡道:“我見一個頂別人見十個,個人天賦,你羨慕不來。”

    羅振權走了兩步,長吐一口氣:“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那是你見識少。”徐元佐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在腦中勾畫,突然道:“現在是農閑之時吧,咱們先找人把這些地整理出來吧。有些該挖的,該填的,該堆的,都可以做起來了。也方便日后師傅們算料。”

    羅振權這回真的要嘆氣了:“就安生兩天,過完年再說吧?”

    “只爭朝夕。”徐元佐站在一塊石頭上,目光遠眺,對隆慶三年充滿了擔憂。

    當然,這份擔憂很快就轉移到了年節上。

    現在禮塔彙的店鋪大多都關門了,徐元佐回去也不打算帶多少年貨——主要是他姐姐帶回去的。不過土貨多少要帶點,否則人家還以為他今年沒賺到錢呢。

    還有就是該如何面對那個既不著調,更不靠譜的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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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5: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回家過年
  
    徐元佐已經很多年沒有過春節了。

    在那個西化潮流衝擊下的社會,春節已經越來越多地變成了旅游的好機會,以至于原本應該守在家里的節日也變成了旅游旺季。

    如今回到大明,徐元佐終于又体驗到了小時候的春節。雖然沒有聯歡晚會,也沒有驚天動地的煙花禮炮,但是家里人喜氣洋洋忙里忙外倒是如出一轍。就連十分不可靠的父親徐賀,竟然都乖乖呆在家里,偶爾于街坊鄰居之間走動,並沒有出去廝混。

    徐元佐這回回家帶了大包小包許多東西,甚至還牽了一頭騾子專門用來馱年貨。說起來這也是撐場面的虛頭,要用的硬貨早就讓姐姐帶回家了。不過他還是得將面子撐足,專門買了一大口袋的面食點心,只要沿途有人招呼,叫一聲“徐哥哥”或是“徐大郎”,他便抓出一把,說些吉利話。

    如此從碼頭一直走到家里,花費的銀錢倒是不多,時間卻不少。

    這是因為虛榮心大滿足麼?

    當然不是!這是最朴素的公共關系啊!

    徐元佐對明朝的認識越深刻,越發感覺到了聲望的重要性。

    聲望高了,你做什麼都有人捧著。聲望不夠,做什麼都沒人搭理。就說最簡單的招人,東主擔心≠↓招到坑爹的學徒,學徒也不願去臭名昭著的吝嗇鬼家干活。這就是聲望的最直觀体現。

    看到徐元佐身后跟著高頭大馬騾,騾子上馱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任誰都知道:徐家大哥真是闊氣了!

    再看他熱情洋溢地跟人打招呼,說好話,送點心,雖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惠——朱里這地方還有誰家靠那兩塊面點過年?但是給人留下的印象卻是,這位年少發達的少年,並沒有忘本,寬厚溫良之心倒是絲毫沒有變過。

    的確,在徐元佐沒有發跡的時候,他是“痴肥蠢笨”,如今闊氣了自然就是“寬厚溫良”。

    徐良佐早在半道上就堵住了哥哥,也跟在馬騾之側,卻是忙著掏點心的。他不知道哥哥的用心,倒是享受了哥哥形象變化帶來的好處。如今沒人叫他“徐傻子他弟”,都似模似樣地叫他“徐家二哥”。

    雖然母親說這是因為他長大了,街坊鄰里自然要改正規稱呼,但徐良佐卻相信這是因為他哥有名頭了。

    “你少吃些,剩下這些帶到后街去,各家分些,叫你的小伙伴也沾沾喜氣。”徐元佐到了家,一撩衣擺,只一個人就將騾背上的貨色卸了下來。看得徐良佐眼睛發直:“哥哥,你力氣大了許多,怕不比吳叔他們有力了。”

    “要多多强筋健骨。”徐元佐隨口關照一聲,將東西分批送到后院,聽到屋里傳來一聲干咳聲。

    那是老爹在拿腔作勢等他進去問安呢。

    出必告,返必面,小門小戶也得有這個禮數啊。

    “哥,我能騎騾子去麼?”徐良佐並不知道徐元佐內心中的糾結,還一臉高興地跳著。

    徐元佐點了點頭:“不許讓它跑,只能慢慢走。”

    “好咧!”徐良佐興奮地跟騾子溝通感情去了。

    徐元佐一振衣衫,邁入堂中,見父母高座,自然是在等他。

    “父親,母親,儿子回來,問二位大人安好。”徐元佐上前行禮。

    徐母已經笑著下來,一把拉住徐元佐的手臂:“每次見你都要瘦些,真不知道在那邊受了多少苦。”

    “在外做事,耗費心力也是應該的。”徐元佐這回帶了一百兩銀子回來,都是安記傾銀鋪里取的真銀子。這筆銀子交給母親,也好讓她更有安全感。不過現在父親在場,他卻不打算當下就提銀子的事。

    徐賀也起身下了一步,道:“你倒是做了好事不吱聲。若不是陸家的大郎來找我說布匹的事,我卻不知道原來你找了他。”陸鼎元比徐賀年輕些,以前也是叫徐賀世兄。如今又成了徐元佐的世兄,只好各論各的,盡量避免三人同時在場的尷尬。

    徐元佐道:“雖然要我信得過,也得父親熟識的人才好。”

    徐賀聽了這話倒是舒服了許多,道:“只是你這孩子終究不明道理。哪有主動找外人一起行商的?你就不怕這條路他走熟了,又多個搶飯碗的?”這是父子之間才能說的体己話,因為商路之所以有利潤,就是這種人脈上的稀缺性。

    要搞到貨不難,關鍵是能否安全地走到外地市場,並且平安賣出去。這個過程如果順利,利潤就落袋了。如果不順利,虧得血本無歸也是常有的事。徐賀若是不做假賬,只說鈔關、牙行換了新人,索要既多,又狠狠壓價,他之前兩年沒掙到銀子也就很合理了。

    徐元佐卻根本沒想過做這種長途販賣的苦差事。他有數百年的眼界,難道還去做這種回報率低,風險大,機會成本極高的買賣?

    當然是要搶占上游市場,控制貿易上流,坐地收錢。

    “我在徐家還能干好几年,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徐元佐道:“說不定那時候我和弟弟都有了出身呢。”

    徐賀一想也是,吩咐道:“你在縣尊老父母那里,可別失了臉面。就算他調走,也是一尊大神。”

    “這是自然。”徐元佐覺得今天父親說話倒是正常了許多,心中漸漸放松。

    “但是!”徐賀突然臉色一變:“你既然有取貨的門路,怎地只取那麼些許?再多些豈不是賺得更多!”

    徐元佐嘆了口氣,暗道:果然還是原形畢露。

    “父親,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飯。”徐元佐道:“往年父親做的只是這一半的買賣,貿然帶許多貨出去,能行麼?”

    “有什麼不能行的!”徐賀脖子一梗:“我還怕賣不出去麼?”

    “要叫我再弄一倍的貨,我也能弄來。再多十倍也不是不行。”徐元佐坐到了餐桌前,自顧自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如今這三千五百匹各色絹布,差不多要兩百料的艙位,我相信父親還是能搞來的。但若是三万五千匹,你能找來那麼許多艙位麼?”

    從徐賀的表情上,徐元佐也知道這老爹根本沒有想過運輸上面的問題。照道理說,腳價是行商的大頭成本支出,合格的行商必然是斤斤計較于各程腳價,然后制定最合理的水陸運輸方式,有時候甚至不惜多繞遠路,保證自己的利潤。

    像徐賀這樣捧著飯碗埋頭吃飯,根本不管不顧的行商,即便在大明也是不合格的。

    “首先是找不到那麼多的船。”徐元佐道:“其次是在舟陸轉換時候,未必能找到那麼多腳夫。再就是現在這些貨,我再找個少年與你們同去,三個人能夠看顧得過來。若是再多十倍,就得在各地找可靠的車馬行,多出來的利潤未必能抵消沿途的風險。”

    “最為關鍵的,你突然數倍貨物運過去,當地供求關系你可清楚?是否會導致牙行壓價?一旦壓價,路上的成本能否支撐?”徐元佐嘆了口氣:“所以並非貨越多,賺得越多。”

    徐賀想了想,道:“我可以就近賣給外來的行商,或是牙行啊!”

    徐元佐抿了抿嘴,果然是目光短淺之輩啊。他也無從解釋這種侵犯別人市場占有率而可能導致的不良后果,只是搖頭道:“這是奪人口食,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先在熟悉的市場把這批貨消化掉,若是沒有問題,后年多招了人手,再考慮擴大規模吧。”

    徐賀對此聽得有些云山霧罩,尤其一些郡城的行話术語讓他有些自卑,卻又不好意思問。

    比如這個“規模”,大概說的便是“格局”的意思吧。

    父子倆言談將盡,徐母適時道:“今年元佐有這般光景,明年也好尋個好人家的姑娘,把大事定了。”

    徐元佐一愣,恍然大悟:明年可不就是十六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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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補貼家用
   
    在大明,十六歲就是法定成年的年紀了。¤小康人家大多是在儿子這個年紀開始尋找對象,派人說媒,定下婚事,准備妥當之后也差不多要一年,成親時男方十七,女方十五,正是一對璧人。

    而在小康之上的人家,或是極其窮困的人家,成親年齡卻多在二十以后。

    前者是因為子弟需要進學讀書,家里長輩不願看到孩子因為女色分心。所以一般都是中了生員或是舉人之后才開始准備婚姻。若是此子科場太過順利,一下子連進士都摘到手了,那更是炙手可熱的稀罕貨,可以坐地起價,娶個豪門望族的女儿也是尋常。

    后者則是因為家里窮,娶不到老婆。

    如果是徐元佐剛剛接手這具身体的時候,三十歲能否成親還是個問題。如今他卻一躍成為了朱里的小黑馬,几家大戶已經開始打聽徐元佐的人品。這顯然是故意放出口風,提醒徐家該提親的時候別忘了他們。

    “這事多謝母親操心,不過是否有必要看看義父的意思?”徐元佐提醒母親,自己還有個義父存在。

    徐母一時有些尷尬,道:“這倒是該有的禮數。只是你那位義父身份太高,平日沒甚往來,一時竟然沒有想到這點上。”她說著,突然壓低聲音道:“你說外人會不會以為你是徐家的那種義子吧?”

    大明禁止人口買賣,也禁止一切形式的逼良為賤,奴婢的產生只有官方定罪才可以。否則按照大明律,加害人杖一百,被逼良為賤的受害人發回原籍。

    這種情況之下,就有了買義子義女的風氣,將買賣人口變成了人情往來,法律總不能管了吧。但這些義子義女其實還是地位如奴婢,在話本小說口頭俚語中更是直接說做“奴婢”。大明律重訂之后,義子女的法律地位與家中奴、婢也沒什麼兩樣了。

    “呵呵,”徐元佐干笑一聲,“誰敢買宗親之子?若是街坊有這樣的猜疑,只需過完年,請他們吃一席,慶祝我家與郡城徐家聯宗續譜就行了。”

    “對對對。”徐母眉頭舒展:“聯宗續譜的確值得大大慶祝一番,當年你父親多想跟徐家扯上關系,可人家卻不理會他。”

    徐賀見妻子揭他老底,急道:“我真以為是跟徐家同宗,否則何必去巴結人家?那時候徐閣老也只不過就是個尋常進士罷了。”

    ——只不過?尋常進士對你來說也是天上星宿了吧!

    徐元佐的腹誹一聲,卻沒有說破,以他對徐賀的了解——母親肯定已經很照顧他的面子了。

    “母親,”徐元佐道,“儿子打算明年觀場,先上樓讀書了。”

    徐賀哼了一聲:“連筆都沒開,就去觀場,這不是浪費銀錢麼!”

    徐母瞪了丈夫一眼,看到儿子站在樓梯上朝她擠眉弄眼,知道另有隱情,便道:“儿啊,先不著急讀書,換上娘給你新做的棉鞋,看看合不合腳。”說罷,蹬蹬跟了上樓。

    徐賀看了一眼妻子,口中嘟囔:“我在這家中真是越活越沒出息了,過年連身新衣裳都沒有!孽子卻還有雙新鞋呢!”

    徐母雖然聽到了,卻全當耳畔風,跟著徐元佐進了房間。

    徐元佐關上了門,摘下背上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只聽到咚地一聲,音色沉悶,顯然不輕。

    “這裝的是什麼?”徐母大為好奇。

    徐元佐活動了一下血氣淤塞的肩膀:“銀子。”

    徐母猶存疑慮,上前打開包袱,差點失聲叫了起來:“這麼許多!”

    “足足一百兩雪花銀!”徐元佐笑道:“給母親持家用。”他將這六斤多的重金屬背了一路,也的確是吃了不小的辛苦。

    徐母飛快地將包袱包了起來,面帶驚色:“怎地有這麼許多!”

    “娘啊,這就算多的?徐家都用銀子鋪地,隨手一撿就是這麼許多。”徐元佐玩笑道。

    要說徐家有多少銀子,估摸著也就是數万兩上下,因為收入雖高,支出不少;效益雖高,成本不少。真正能夠落在銀窖里的現銀,十万兩已經是頂天了。然而徐家的無形資產卻是真的高,只不過還欠開發罷了。

    徐母將銀包緊緊按在手下,眉毛一挑:“你當你娘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婦麼!徐家再有銀子,也不是你這半個掌櫃能夠撈這麼許多的!你才去了几天就能拿一百兩回來?”

    “嘿嘿,說起來我也覺得母親不像是小門小戶的人家,舅氏是哪里人啊?”徐元佐問道。

    徐母突起食指指節,飛快地在徐元佐腦門敲了一記——正是俗語所謂麻栗子者也!

    “當你老娘是傻子?東拉西扯什麼!快交代這銀子的事!”徐母並沒有被徐元佐帶走話頭,死咬不放。

    “首先,儿子肯定沒偷沒搶。”

    “那是自然,你也得有那個膽子不是?”徐母這方面倒是很放心。

    “儿子也沒賭錢。”

    “賭錢還能贏回銀子的事,娘還真沒見過。”徐母嗤之以鼻。

    “所以嘛,娘,你把銀子一收不就行了?何必多問呢。”徐元佐面露糾結。

    “你是故意在拖時間,心里正編謊來騙我吧?”徐母一眼看穿了徐元佐的小把戲。

    徐元佐真是怕了這個精明似鬼……神的老娘,整理了一下措辭,道:“是這,之前我幫人出謀划策,在他們本來要虧一大筆銀子的買賣上左右溝通,安排人手,費了不小的力氣,總算扭虧為盈,反倒還大賺了一筆銀子。”他心中暗道:這應該算是部分的實事求是吧!

    “對方是郡城大戶,有頭有臉的人家。論功行賞,將這飛來似的銀子一分,儿子我便分到了一百多兩。”徐元佐委屈道:“我留了些私房錢應手,這一百兩便帶回來給母親持家了。母親怎能疑儿做了壞事?”

    徐母這才放心,嘆道:“我就是怕你年少無知,做了不妥當的事。你須知,你能有今日風光,全是因為徐閣老家賞識你,抬舉你,認你做個親戚,你若是做了對不起他們的事,整個松江都難立足了。你父親當年……”徐母說到這儿,嘴唇緊抿,便不說下去了。

    “儿子知道,名聲在這個天下可是千金不易的寶貝。放心吧,母親,儿子這點上上心得很。”徐元佐打著包票。

    徐母這才將銀子一包提起,到自己臥室藏進暗格。她對儿子的孝心和小心都十分滿意,這銀子說什麼都是不能讓丈夫知道的。

    徐賀並不知道樓上娘倆討論一百兩銀子的大事。他還在煩心該上哪里去找人借明年的本錢呢!雖然儿子拿到了貨,簽了契書,但是貨款卻是得給人先付的。斷沒有拿了貨去賣,回來再給銀子的好事。

    這筆款子,即便是與陸鼎元均分,也要一百多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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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朱氏和春堂
  
    徐賀對貨款的憂慮是實打實的,然而陸鼎元卻沒有這個顧慮。↖他當然知道自己湊不出百來兩貨銀,更知道徐元佐已經替他們貸好了銀子。

    雖然要付出一筆不小的利錢,但是風險由別人擔了,自己只是跑一趟,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當然,徐賀並不知道。

    因為徐元佐沒有告訴他。

    陸鼎元以為徐元佐肯定跟自己父親說過了,哪里還會跑去多嘴?

    徐元佐還真的是故意不說。

    他有感于后世那些成天叫嚷著“有一種冷是媽媽覺得你冷”的不懂事小朋友,絕不打算跑到徐賀面前當“聖母”。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真切地知道“冷”,然后跑來跪求衣服被褥。

    所以徐元佐全當沒有這回事,該吃吃,該喝喝,成天窩在房間里背書。徐母因為大儿子有功于家,這回過年也是下了血本,開了一大口油鍋,炸了許多點心。又用上好的糯米粉做了黏糕、團子,敞開了讓三個孩子大飽口福。

    徐賀嘴上也沒有少吃,但終究要嘟囔一聲:“來年不過日子了啊。”

    這時候徐母就會頂一句:“到時候看家里什麼沒用,拿出去死當就是了。”

    家里最沒用的就是徐賀了,所以為了避免大過年吵架,他乖乖走開了。

    徐良佐拿了哥哥給的百十來錢,在外頭稱王稱霸;徐文靜拿了徐元佐發的十兩獎金,並且有不告訴別人的承諾,喜滋滋地存起來當私房錢。整家人除了徐賀長吁短嘆,都過上了幸福的年節生活。

    到了小年夜這天,徐賀在街上走了一圈,又都是眾人誇他家大哥儿有出息,聽著氣悶。回到家里,卻見本地鄉紳朱大戶正帶著儿子離去。

    那朱大戶眼睛長在額頭上,對徐賀只行了半禮,徐賀卻著實嚇了一跳。

    平日這個朱大戶看到他可是不理不睬,視作無物的!今天竟然主動行禮,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

    徐賀跟朱大戶也沒話說,快步進了家門,看到徐元佐正要上樓,桌子上卻堆著四個彩紙包的禮物,粗一看便有綾羅綢緞和胭脂水粉。

    “那朱大戶與我家素無往來,今日為了何事竟送了這麼多禮物?”徐賀叫住徐元佐,劈頭問道。

    “他是和春堂的會首,當然是要來見見我的。”徐元佐理所當然道。

    徐賀“哈”一聲,道:“好大的口氣!你知道和春堂是干嘛的麼?”

    “本以為是賣藥的,沒想到竟然是個堂會。”徐元佐也不隱瞞。

    剛才朱大戶過來,自報家門,徐元佐的確當他是開藥鋪醫館的。在他的理解中,自從張仲景之后,醫院藥鋪不都叫某某堂麼?

    誰知道這個堂卻跟他恩師何心隱的“萃合堂”一樣,是個民間自治組織。

    朱元璋是小民出身,最知道地方上的情弊。在所有活不下去的原因之中,胥吏差役的騷擾排在前列。

    因為朝中大佬在制定國策稅務的問題上,肯定不會殺雞取卵,而是要給百姓留足生活生產資料,否則百姓餓了要造反,他們最為吃虧。

    而地方胥吏都是些鼠輩,只有寸光,沒有遠見。地方官員又都是外來戶,三年考滿就走,更關心自己的政績考成。如此一來,官吏相逼,百姓便生活在水火之中了。

    鑒于此,英明偉大的洪武大帝便定了規矩,總結成一句話,便是膾炙人口的“皇權不下鄉”!

    皇帝既然主動放棄了基層政權建設,而縣官的控制權又出不了縣城,那麼更為廣大的鄉鎮村落靠誰管呢?

    這里不得不介紹一下大明的社會組織:

    戶是大明社會的基本細胞。每一百一十戶編為一里,由丁糧最多的十戶擔任里長,其余一百戶則稱為甲首。各里中無力承擔差役的鰥寡孤獨人戶,則帶管于一百一十戶之外,稱為畸零戶。

    十名里長以十年為一個周期輪流應役,先后順序根據丁糧多寡預先編排,每年由一名里長率領十名甲首應當差役,並負責“管攝一里之事”。

    地方上有甲十戶的,名作“全圖”。如果正好湊不夠十戶的,或是四五戶,或是五六戶,都名半圖。

    在交通條件不便的情況下,這些應該向縣令報告的鄉官,自己也很少進城。到了完稅季節,縣里吏員下來督糧,他們幫著完成;平日鄉鄰街坊之間有個小糾紛,加以調解做個公道;再就是人家立個買賣契書,當個中人見證。只從簡單的社會活動而言,皇權也的確沒必要下鄉。

    隨著社會發展,人們漸漸發現自己鄉鄰之中有些人比別人都要厲害一些。或是有了功名在身,或是經商賺多了錢。還有些里長因為掌握了公權力,也漸漸學會了怎麼欺壓別人。

    于是這些人便決定另選一個不怎麼强勢的人當里長——這個職位若是沒有强勢宗族的支持,非但毫無權力可言,收不到糧食的時候還要自己貼補。這也是當初朱元璋讓糧多者當里長的原因。

    這種几乎是被逼當里長的里長,自然管不了其他人,于是新的地方自治組織就在鄉紳、富家、大地主之間形成了。

    最初他們的產生是為了鄉梓造福,比如一起出資建個義倉,或是修個水渠,或是弄個義塾……因為他們自覺承擔了義務,百姓自然要給他們權力——雖然他們本身已經有了權力。

    于是這些人漸漸組建起堂會,制定鄉規民約,收取稅收,安排雜役,應付縣官的各種要求。鑒于他們的身份,縣官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何心隱的萃合堂就是如此,而且還在輻射范圍內搞起了**農場,家家戶戶互通有無,按需分配,設立關卡,暴力抗稅,抵制官府……結果何心隱非但丟了自己的舉人身份,還成了大明的通緝犯。

    在朱里,和春堂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自治組織。

    只是因為運作和春堂的是一幫地方富戶,沒有政治地位,所以沒有像萃合堂那樣鬧出各種么蛾子,以至于徐元佐這位生活在其影響力中心的少年,竟然沒聽說過它的存在。

    當然,這也跟大家常用“朱大戶”來指代和春堂有關系,因為朱大戶家就是和春堂的真正話事人。

    至于朱大戶家為什麼會是和春堂的大股東,只需要看看此地地名就知道了。

    這里在宋元叫朱家村,入明之后叫朱街閣,又名朱里、朱溪,以后還要叫朱家角……世世代代都不離朱,正是因為這里姓朱的人多啊!

    朱氏雖然沒有出過進士、舉人,但是架不住人多勢眾,是個大宗族,所以朱大戶發跡之后也有了掌控一方的權利。

    書中正有詩為證:

    朱里至尊,大戶朱氏。

    號令朱溪,莫敢不從。

    陸氏不出,誰與爭鋒!

    至于沈巷陸氏,人家連部堂高官都不屑一顧,還會把個小小朱里放在眼里麼?無非就是有人上門募捐的時候,隨便撒點銀兩,也算盡了自家的社會義務。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家都是大門緊閉,過著類似隱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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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野心
  
    正因為和春堂在朱里的地位之高,所以徐賀很難理解為何朱大戶會登門送禮。當年他想登朱大戶的門,人家都肯不讓進去呢。這種天差地別的轉變,難道只是因為徐元佐抱上了徐閣老的金大腿?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徐賀卻很難接受。

    “人家那是千金之家,為何會暗屈尊來此呢?”徐賀不死心問道。

    徐元佐站在樓梯口,輕笑一聲:“千金之家多的是。”他知道徐賀不會相信,自己在短短兩月里也有了七百五十兩的身家。所謂千金之家,不過就是傳說中的万元戶而已。只是資本尚未膨脹之前,有個短暫的風光罷了。

    如果徐元佐只是想做個富家翁,這七百五十兩,就足以讓他在朱里說一不二了。

    “你口氣倒是大!”徐賀冷聲道。

    “銀子若是存在窖里,千金與千万金有何區別?無非就是地窖大小的區別。”徐元佐道:“看古今大商賈,無論是古之陶朱、白圭,還是后世的沈万三,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財富只是基礎,成為大商賈的條件在于財富的運用。財富一旦運用起來,便有了影響力。受我影響的人越多,別人看我就是龐然大物了。”

    這本是最基本不過的財富觀,然而因為徐賀的起點實在太低,以至于聽了之后竟有些“驚恐”。他並非不願意自己的儿子出人頭地,只是這個年紀有這種深刻的認識,實在太過“妖孽”。

    古人相信神童,相信妖孽,從不考慮研究切片之類的詭異故事,但他們也有對神童的負面擔憂——不壽。

    或許是天妒英才,或許是命中注定每個人都有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任務完成之后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大多數為人樂道的神童天才往往早夭——最著名的那位便是曹衝。

    當然,這話卻是不能說出來的,徐賀表現在臉上的只是“意外”和“不肯承認”。

    徐元佐道:“朱大戶是有心更進一步的,不過他還是眼界太小。只以為我得了徐家的勢,卻看不出我本身就有得勢的能力。可惜,可惜啊!”

    徐賀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口,咳嗽兩聲:“大言不慚!”

    “事實如此。”徐元佐也不分辨,轉身上樓,邊道:“父親,咱們年后得宴請一下朱里各家大戶,聲望名人,也好告知他們聯宗續譜的事。這名單就得父親操心了。”他終究是個外來戶,鄰居的名姓總算能叫出來,整個朱里的人面可就太為難他了。

    好在徐賀這點事還是能辦妥的。

    “如果有瑣碎小事,交給陸大有、姜百里和顧水生去辦也可以。”徐元佐已經走到了二樓,高聲道。

    “好,我知道了。”徐賀總算服軟回了一句,總覺得成了儿子的手下,心中頗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沒想那麼多。他要是真的培養手下,才不會選擇徐賀這樣資質極差的人。他甚至絲毫不懷疑,若是自己不來這個世界,徐家很可能要不了几年就會家破人亡,甚至賣身為奴。

    這是這個時代許多生意失敗的商販人家常走的不歸路。

    財富帶來影響力,也會帶來排斥力。

    有朱大戶帶頭,和春堂的其他股東或是聯袂而來,或是獨自前來,紛紛留下名帖和禮物,邀請徐元佐年后去家中做客。

    徐賀只覺得整個人都騰云駕霧一般,卻看不出來這是徐元佐對他們的回應得到的反饋。

    他更想不到的是,徐元佐也有心介入和春堂,在朱里編織自己的國中之國。

    這看起來有些野心過大的嫌疑,但整個和春堂比徐元佐有錢的絕不超過三家,而比徐元佐有背景的人卻一家都沒有。

    徐閣老的義孫,徐少卿的義子,即便是在富貴人家彙聚的郡城,也是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除了自家沒有宗族勢力可以利用,聲勢上弱些,其他還有什麼弱勢麼?

    非但沒有弱勢,只要自己持續從陸夫子手里截留人才,培養自己的部下班底,多半會比宗族更加好用!

    這就是徐元佐的底氣所在:他走在一條勢必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上——雖然仍舊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到了除夕當日,徐元佐仍舊以背書為主要活動。

    眼看著天都要黑了,徐良佐滿頭大汗地跑回來,偷偷摸摸換下濕透的衣服。

    徐元佐清了清喉嚨。

    “哥,嘿嘿。”徐良佐未語先笑道:“我這不是回來背書了麼?”

    徐元佐看了他一眼,雖然知道玩耍是孩子的天性,但剛剛被來客們挑起了染指朱里的野心,仍舊忍不住道:“你也太貪玩了些。若是兩年內你能開筆,十五歲之前報個神童,不知道要省后面多少工夫。”

    歷朝歷代的神童都是祥瑞,而大明直接將這祥瑞的標准量化了:十五歲之前有超凡資質者,縣官可以上報神童。

    只要縣試考的出彩,年紀又在十五歲以下,再加一個隱藏條件:縣官青睞——于是就可以作為神童報到知府案上。知府考試確鑿無誤,報給學道大宗師。大宗師的院試本來就是不怎麼黜落人的,要給府縣官面子,自然也會給個好名次。

    這其實就是正常關系戶所走的生員道路加强版,保證能夠得個生員。

    像徐元佐已經十五歲了,等二月開考就是十六歲,沒有了報神童的資格,所以過縣試就是他的極限,后面府取就得看運氣和操作了。

    徐良佐咋舌道:“還神童?哥哥也太看得起我了。”

    “這有什麼?神童也是被逼出來的。”徐元佐腦中過了一下后世那些省重點中學的校規,覺得還不足以恐嚇頑劣,又往前搜,想起看過一篇《神童》的文言文,便道:“北宋饒州的風俗,小儿只要粗能念書,自五六歲就教之《五經》。他們不是想玩麼?就用竹籃掛在樹上,絕其視聽。不好好讀書,死活不放下來!”

    徐良佐聽了連連咋舌:“竟然有這等慘無人道之事,哥,這是你杜撰出來的吧!”

    “說你不讀書吧?這是宋人葉夢得所作《避暑錄話》里的。”徐元佐著實嘲笑了弟弟,又道:“我倒覺得不論這故事真假,咱們家都可以試試。”

    “別別別!”徐良佐連連擺手,面露驚恐:“哥哥有所不知。小弟這些日子讀書極其用功,實在是太用功了,以至于不出去玩一下都對不起這個年節。既然哥哥不喜弟弟我玩耍,那我肯定好好讀書!

    “對了,哥哥,你教我那個讀書法還真是有用!背起來輕松許多,真可謂舉一隅而以其三反。”說到后面,徐良佐又隱隱有些得色,或者說是嘚瑟。

    徐元佐點了點頭:“四書是基礎,快些過掉,哥哥再給你找郡城大儒開筆作文。”

    “多謝哥哥。”徐良佐興奮道。

    他現在是班上的學霸,一方面常得陸夫子當眾誇贊,一方面自己也的確有些積累,學會高級的讀書方法之后,進步頗快。這種情況下,他已經喜歡上了讀書,因為這是体現自我價值的最佳途徑。

    而且還很實惠,讀書讀得好,受人矚目之外,吃穿待遇更好,還有零花錢拿。

    徐良佐換了衣服,抱著汗濕的衣服偷偷去求姐姐洗掉,又折回房里跟哥哥一起讀書。他發現哥哥的進度好像比他快不了多少,心中疑惑,卻不敢問出來。這也是徐元佐漸漸有了威嚴,讓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的小覷調笑了。

    二人一直讀到姐姐上來叫吃年夜飯,方才吹燈闔卷,喜氣洋洋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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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6: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銀和錢
  
    除夕是辭舊迎新最重要一餐飯。除了種種江南風俗之外,酬神也是重中之重。徐元佐對別的都是馬馬虎虎,乃至徐家的祖宗他都沒怎麼客氣,但是對于神道一說卻有些敬畏。

    若說世上沒有超自然力量,那他是怎麼來到這里的呢

    相比沒有遭遇詭異事件的人,徐元佐更加上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徐良佐則全程醬油,急急忙忙吃好晚飯要去街上跟小伙伴放爆竹,跨火堆。

    至于徐母則帶著女儿文靜去鎮南的雪葭浜城隍廟上頭香。如今徐家已經是徐閣老的親戚,徐元佐又帶著三十來個鎮上少年討生活,地方上的富戶也與他家拉關系,眼看著就是異軍突起的大黑馬,所以徐母總算能夠一圓上頭香的夙願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另外一些富戶人家都信佛,所以城隍廟這邊算是讓出來的。若是徐母也信佛,那麼這頭香興許還要再等兩年才能燒到。

    徐元佐和徐賀都懶得出門,在家大眼瞪小眼,終于熬不下去的時候,徐元佐先打了招呼上樓看書。不過這回卻不是看四書五經科舉時文,而是翻出了當日自己初來時寫下的筆記,對隆慶三年的局勢再次進行了分析,拾遺補缺,就像是臨交卷前的檢查一樣。

    結果也跟交卷檢查一樣,基本沒有什麼收獲。

    就在徐元佐闔上秘籍的剎那,眼前突然閃過一條貨幣兌換率。

    “一兩銀子等于一貫銅錢,万歷年間約為八百錢。”

    徐元佐重又打開了秘籍,仔細看那條目,原來是一條有待驗證的記憶。作為一個文科生,他看過的書實在太多。也只有實實在在看了許多書的人,才會知道書里的知識、信息不能全信。有些是書作者存在錯訛,有些則是自己的記憶錯覺,所以當初他把這條寫下來,也是要提醒自己多加驗證。

    后來發生的事太多,竟然就忘了。

    不過這題目的答案也有了。因為假銀的問題,徐元佐更喜歡銅錢,起碼銅錢的質量是一眼可辨的。所以几次兌換下來,彙率也很清楚,一兩九成銀能兌一千四百到五百的銅錢看銅錢的質量有所升降。

    徐元佐提筆將正確內容補上去,突然心中一動,開始默默尋思。

    從銀錢兌換開始,一兩兌一貫也就是千文,似乎就是常識和基准。

    大明本就忽視鑄錢,整個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歷史,經濟總量高于兩宋,鑄錢數量卻只是兩宋的三分之一。在市面上,非但能看到各種心安理得流通的洪武錢永樂錢這些明朝“古幣”,甚至還有相當數量的宋朝銅錢。至于鐵錢,雖然不在國家經濟序列之中,卻也是被市場認可的輔幣。

    徐元佐從后世人的角度來看,經常有某地發掘出數噸宋錢的記錄,而且古玩市場里除了賭石之外也有“賭錢山”就是從凝結成一体的“錢山”中,賭運氣看能否開出價值高品相好的宋錢。

    明朝人是怎麼都不能想象這種情形的。

    万歷年間跨度極大,也正是万歷時期,世界銀礦冶煉技术有了兩次大提高,而開采出來的白銀有三分之二是涌入中國的。這對于大明,尤其是江南而言,白銀貶值是大趨勢。

    白銀作為市場主流貨幣,一旦發生貶值,那麼最直觀的市場表現就是各商品種類的漲價。所以因此導致銅價上漲,從而銅錢兌換比例就從一千四五比一,變成了八百比一

    這就意味著白銀貶值超過了百分之五十

    徐元佐知道白銀還將進一步貶值,直到英國人的忍不住用換白銀。這是歷史大趨勢人,也是偷看來的標准答案。然而再深入分析一下,白銀卻似乎不應該會貶值這麼多。

    首先,漢人的習慣是將白銀存在地下的銀窖里。這樣大部分白銀都不會進入市場流通,當然也就不會造成通貨膨脹。

    其次,歷史知識告訴徐元佐,大明的米價在崇禎國亂之前都是很穩定。雖然穩中帶升,但必須考慮到万歷十五年之后南直、浙江兩省基本改種經濟作物,日用糧食全靠從湖廣“進口”。這也證明白銀增量起碼在万歷年間並沒有造成通貨膨脹。

    那麼,是銅價漲了麼

    徐元佐仔細想了想銅價上漲可能存在的因素。

    首先,銅作為工業原料,在大明是基本不用考慮的。因為大明沒有工業可言。

    其次是作為工藝品和日常用品,比如佛像、銅爐、銅鏡隨著海貿擴大,這些東西應該會有一定的海外市場,但貿易量不能跟后世大工業時代相比,所以要說直接影響銀銅比價實在有些牽强。

    除非也如宋朝時候,商人大量收購銅錢作為工藝品外銷,導致國內銅錢緊缺。

    不過明朝的銅礦開采技术有了大幅度提升,國內又不像宋朝那樣依賴銅錢,甚至銅錢都不能作為合法貨比納稅,誰會套購銅錢去鑄造工藝品呢

    徐元佐腦中靈光一閃,猛然抓住了“納稅”兩字

    為了保證大明寶鈔的市場流通,朝廷先后有過“銀禁”和“錢禁”。當然朝廷沒有能力真正杜絕市面上的白銀、銅錢流通,而且他們本身也在鑄錢,所謂的“禁”就是“禁以此納稅”。

    白銀從天順時期就在江南流通了,但納稅則要到嘉靖之后方才弛禁。雖然嘉靖朝以二火黃銅鑄造了錢幣史上第一批金背錢,但仍舊是禁止百姓用銅錢納稅的。

    徐元佐想到這里,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隆慶之后,必然有銅錢弛禁之令。朝廷肯定是同意用銅錢繳稅了如果不是這樣的大利好消息,以自然經濟的發展,錢幣價值很難上升一倍。

    如今二火黃銅的價格是每斤八分銀子,錫每斤八分。按照弘治朝定下的規矩,每用銅一斤,配錫一到二兩,成錢重一錢二分。如此算來,一百五十文銅錢的物料成本是八分五厘銀子。

    一千五百文也就是八錢五分白銀。如果足料足色,加上人工成本、冶煉損耗、運輸費用,那麼一兩白銀兌換一千四到五百文金背錢,基本是等價的。

    徐元佐算完,心中暗道:沒想到朝廷竟然沒有在銅錢發行上賺錢而一旦銅、錫價格上漲,管理成本增大,朝廷可能還要虧錢。

    難怪朝廷沒有鑄錢的積極性呢

    朝廷不鑄錢,民間又離不開錢,私錢自然泛濫成災。私錢質量不好,質量差些的錢,含銅量可以低至兩分,朝廷當然不願意看到收上來的稅全都是鐵鉛雜錢。如此一來,也就只能禁錢了。

    如果現在用白銀兌成銅錢,等到銅錢升值的時候,再用八百文一兩的價格回購白銀,這可就是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啊

    簡簡單單資產翻倍,還有沒有比這更爽的來錢法子了

    這是一個簡單的政策投資,只是不知道朝廷留給我的時間還有多少。

    徐元佐心中不由有些急迫的感覺,同時又在秘籍寶典上寫下了兩個字: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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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隆慶三年來了
   
    到了天啟崇禎年間,天下私錢大多出自江南,形成了一條穩定的產業鏈,獲利常在百分之三百到四百之間。⊙如今才是隆慶三年,距離井噴一樣的万歷時代還有三年。距離野馬一般失去了控制的万歷時代,還有十三年。

    想想也是一眨眼的事啊!

    徐元佐心中不免焦慮,但是看看外面,爆竹聲聲,就連除夕夜都沒過完呢!

    真想早點放完假呀!

    徐元佐略帶焦慮地起身,做了几組俯臥撐,身上微微出汗,心情方才平緩了許多。

    他突然發現自己上班之后果然分心了許多,四書五經背起來總有些應付考試的不情不願,只是自制力尚可,不需要別人强迫罷了。然而一旦開始思考賺錢的事,大腦就像是上了機油,根本停都停不下來!

    等外面聲音稍輕些,徐元佐便在床上和衣而臥。除夕夜是要守夜的,一家人吃吃宵夜聊聊天。所以徐元佐打算先睡一會儿,以免等會煎熬難受。

    徐母和大姐回來之后,見堂屋里漆黑一片,上樓尋找,才發現徐賀和徐元佐父子兩個都在各自臥室里睡了。她們憐惜徐元佐在外掙錢辛苦,也不去叫他,只是給他多蓋了被子。

    徐元佐在朦朧中有所感覺,但是暖洋洋的又不想睜眼,只是一個念頭之間,又沉沉睡去了。

    這一睡,便是一年。

    等徐元佐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天色大亮,弟弟良佐猶在夢中。

    已經是隆慶三年了。

    徐元佐先去父母房間,照著時下的禮儀給父母親大人磕頭拜年,拿了個紅包。然后下樓,姐姐已經准備好了早餐,正是大年初一早上必吃的湯圓,見人下來便下了滾鍋。

    徐元佐見大姐精神不錯,便問道:“姐,昨晚你也早睡了?”

    徐文靜道:“睡下去的時候都快五更了,只是過年興致高,倒也不覺得疲倦。”她頓了頓又道:“磕過頭了麼?”

    徐元佐坐桌旁,點了點頭,端起剛出鍋的湯圓:“今天不用等吧?”

    “來了便吃,不用等的。”大姐笑道:“我都吃好了。”

    徐元佐吸溜一口湯水,搯起一個:“正好餓了。咦,昨晚怎麼不叫我?”

    “娘看你太累,就說讓你睡吧。”大姐在徐元佐身邊坐下,小聲道:“我看娘這几日精神開朗許多,用錢也舍得,你給了娘多少?”

    徐元佐還在為昨天沒有喝道屠蘇酒遺憾呢,聞言道:“給你都有十兩,你猜娘那邊多少?”

    “二十?”大姐猜道。

    徐元佐搖了搖頭,輕咬糯米皮不說話。

    大姐又猜道:“莫非是五十?”

    “你壯著膽子猜。”徐元佐撇嘴。

    “八十!”大姐掩嘴驚呼道:“你哪里來這麼許多銀子!”

    “一百兩!”徐元佐低聲道:“當然都是掙來的。”

    “少唬我!我又不是不知道園管行的收入。”徐大姐不信。

    “誰跟你說一定就是園管行?”徐元佐輕笑:“我只當園管行是個踏腳石,日后賺大錢的日子還多著呢!不是我吹牛,國朝開國以來,恐怕也就是未來三十年最能讓人掙錢!”

    徐大姐心中一動:“那……你說這織機的事,娘會買麼?”

    “這個得看娘。”徐元佐不以為然道:“這種小錢,我是看不上的。除非哪一日錢多了沒處用,便買它千八百張織機,雇人日夜不停地做……那還有可能。”

    “你不讓人活啦!日夜不停……”徐大姐瞪了弟弟一眼,去后廚收拾了。

    徐元佐將“三班倒”三個字吞了下去,迅速地吃完了碗里的湯圓,往前院換氣做体操去了。

    雖然風俗是要守歲,但通宵守歲的人家並不多。在這個沒有電視和缺乏娛樂的時代,除了寺廟道觀能夠守通宵——他們要做法會;大戶人家可以看戲;尋常人家不過就是聊聊天,過了子時就算守歲了。

    此時天色大亮,街坊鄰居也都紛紛出門活動,互相拜年。徐元佐開始還樂呵呵地跟人打躬作揖,轉眼看到街上殺來一群熊孩子,登時驚醒!

    年年都有這樣的孩子啊,跑到家庭富裕的人家磕頭拜年,說些吉祥話,固然是喜氣洋洋,但主人家總得給點壓歲錢啊!

    徐元佐想到自己身上可是一干二淨,抽身便走。

    那些熊孩子見了富豪徐家哥哥,哇呀呀叫著就衝了上來。

    徐元佐得顧忌自己的形象,不能像熊孩子那樣瘋跑。結果前腳進門,后腳這幫熊孩子也衝到了。

    万幸,徐母已經換上了新衣,收拾妥當下得樓來,見到這麼多小儿來拜年,正是從前不曾見過的景象,喜笑顏開。

    “恭祝徐家媽新年大吉,徐家哥哥財源廣進,祝貴家富貴盈門,家丁興旺……”

    一群几歲孩童七嘴八舌,比賽一般高聲唱著。

    徐母高興地一雙手在眾孩童的頭皮上抹過,笑道:“來來來,都有壓歲錢。”她又朝后面廚房叫道:“大姐,炸好的果子拿出來,給弟弟妹妹們分了!”

    孩童們更是一蹦三丈高,吉利話更是流水一般往外流淌,根本剎不住車。

    徐家大姐也是高興,端了炸好的小面點出來,人手分了一些,又叫他們不要把油弄衣服上,引得新一輪的叫好贊頌。

    徐母留夠了喜慶,取出一早准備好的喜錢,每十個銅錢用紅絨繩綁成一吊,人手一吊。眼看著堂屋里擠了十三四個小童,一百三四十錢就出去了。

    若不是徐元佐帶足了銀兩銅錢回來,徐母還真沒有這份底氣,能夠如此闊綽地出手打賞。

    徐元佐此時倒是站到了一邊,只是看了舒暢。他突然覺得,這一人一吊的喜錢,絕對是物有所值,完全可以時不時地多發點嘛!

    ——咦,慢著!為啥我的壓歲錢還沒他們的多!

    徐元佐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紅包,里面果然只有三枚銅錢。

    ——老娘這分明是要在外人面前炫個富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嘴角卻不自覺地咧開了。

    一群小童出了徐家門,還沒走遠,就有人叫了起來:“我跟你們說先來徐家可是對的?我哥哥就跟著徐家哥哥做事,出手可闊綽了!”

    “就是,比去朱大戶家好多了。去年他們家才給了五個錢!”又有人附和道。

    “徐家大概是鎮上最富的人家了吧?”有小童一手提著賞錢,一手捏著油果,嘴里猛流口水。

    “那倒未必,朱家的房子大好多好多。”有人並沒有因為拿了徐家的手短,也沒有吃了徐家的嘴短,仍舊公平公正道。

    “人家房子大關咱們什麼事,肯給喜錢才是真的。”之前那個表功勞的小童隱隱一副孩子頭的模樣,高聲笑道:“小的們,咱們把錢提起來,去朱大戶家咯!”

    眾孩童一陣哄笑,都覺得開門大吉。若是第一家選錯了人家,鬧個灰頭土臉,拿不到三五個喜錢,后面的人家也都不願多給。

    誰都希望這些孩童第一家上自家門,這也是社會地位啊!

    徐元佐跟在后面聽著,上前一把拉住那個帶頭的小童,和顏悅色道:“你叫什麼?”

    “我姓林,叫二狗。”那小童見了徐元佐,滿臉堆笑:“徐家哥哥,可有事麼?”

    徐元佐從腰帶里擠出一小塊碎銀子,掂了掂,也有一兩五七分重。他捏著銀子在這林二狗眼前一晃:“知道這是什麼?”

    “銀賊!”眾小童眼冒金星,中氣十足地高聲尖叫起來。

    徐元佐將銀子放在林二狗手里:“跟小伙伴們分了,拿回家過個肥年。”

    林二狗眼中發亮,卻是欲語還休,良久才道:“這銀子怎麼分呢?”

    “不關我事。”徐元佐直起身子,雙手一背,踱步而去,只是帶著滿臉壞笑偷看小童們怎麼分銀子。

    所以說,沒錢能考驗人,有錢更能考驗人。

    沒錢的麻煩終究好解決,有錢的麻煩卻只有智慧才能解決得了。

    這個年,貌似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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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緊抓思想教育
  
    隆慶年間雖然沒有家屬院的說法,但是夏圩園管行的少年們卻都住在朱里,相距最遠的兩戶人家也不過是十几分鐘腳程。△有好些少年都是貼隔壁的鄰舍,一時間走動起來方便而熱鬧。

    不過雖然方便,習俗上去外面拜年是大年初二以后該做的事。而且初二這天較多的是回娘家,這對朱里的小伙伴們沒有什麼影響,一大早就到了徐元佐家拜年。讓徐家媽媽更是著實興奮了一回。

    看著流水一般抱出來的點心,徐元佐真心佩服母親的預見性和統籌能力。

    這樣的水准放在后世,絕對是個滴水不漏的辦公室主任啊!可惜在這個時代只能作一個家庭主婦。他又看了看負責打下手的姐姐徐文靜,見人面帶三分笑,卻不多說一句話,顯然得了母親的真傳。

    更可惜的是她不肯在外面做工,連賬房都不願干,更別說讓她當辦公室主任了。

    不過有兩個少年倒是有眼力,幫著跑前跑后,不見拘束。徐元佐在腦中琢磨了一下,想起他們是市場部的,有這份心思顯然不是庸手,調到總務負責接待可就虧了。

    “元佐哥哥,有心事?”顧水生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徐元佐身邊。

    徐元佐恍然驚醒,道:“哦哦,看到大家這麼熱鬧,光顧著樂了。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顧水生笑道:“哥哥說的什麼話,如此見外。”他面色飛快沉了下來,道:“若不是哥哥,我們這二三十人,焉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過?這里是二三十人,放在朱里就是二三十戶,都是得了哥哥的好處。”

    徐元佐搖了搖頭:“這是大家幫襯而來的結果。”他道:“其實你在外面走多了也知道,三五兩銀子在豪門勢家眼里算什麼?但是放在咱們這里卻是天大的數目了。”

    “的確如此。”顧水生微微點頭。

    “你想過里面的道理麼?”徐元佐盯著顧水生。

    “因為……他們祖宗好?”顧水生追本溯源,覺得那些豪門大家無不適當初跟著太祖皇帝起兵,或是跟著成祖皇帝起兵的人家。因為起點高,自然可以讀書做官,然后子孫就不用下地干活,也不用為稻粱謀,仍舊可以讀書做官。

    “我是說,他們不知道分享的樂趣。”徐元佐知道顧水生誤會了自己話里的重點:“他們就是成天只想著往自己家里扒銀子占田土,而不知道讓街坊、鄰里、鄉梓、國人一同富起來。最后便是窮者益窮,富者愈富。這也是漢唐之亡的前車之鑒。”

    顧水生打了個冷顫。他分明聽出,徐元佐這是在說:大明若是繼續下去,也會步漢唐的車轍。不過他又覺得,雖然自家沒田沒地沒銀子,難道因為人家有錢就要眼紅人家?就該讓人拿出來分享?元佐哥哥這想法固然吸引人,卻有些不近情理。

    “自家富裕起來,還要讓周圍的人富裕起來,只有如此才是咱們該有的眼界。”徐元佐自顧自道。

    顧水生猛然醒悟過來:這番話元佐哥哥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上回面對朱里街坊圍在他家門口的時候,他就是這麼說的。那時候聽起來像是漂亮話,今日兩人之間私密聊天,哥哥仍舊如此說,看來是真心這般想的了。

    顧水生不是個情感外露的人,只是默默尋思:哥哥有這般鴻鵠之志,又有手段,心量又大,真真是個豪杰。我若是能夠附在尾翼,今生也該知足了。

    徐元佐見顧水生面色深沉,顯然是在心中思考什麼,不由欣慰。他相信自己這一番話,已經起到了作用,顧水生絕不應該是個為了三五兩銀子蠅營狗苟之人。只有拓開了心胸和眼界,才談得上“創業”,否則只是個找個渠道掙錢,那還不如賣盒飯做餐飲呢。

    “哥哥,”顧水生抬起頭,“哥哥這番話真是令小弟茅塞頓開,感覺一身熱血滾燙。日后火里水里,哥哥只要一聲吩咐,小弟絕不皺眉頭。”

    “我會找條康庄大道給弟弟們走的。”徐元佐笑道:“你我有一樣的志向,可謂同志。平日在工作中也要看看,若有弟弟們做一樣的念想,便可記在心里。我一向覺得,能力高低可以捶打提升,志同道合的伙伴卻是不容易尋到。”

    “小弟明白。”顧水生點了點頭,見陸大有正有意無意地往這邊靠,便道:“哥哥,關于這事,小弟有個想法。”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示意他說。

    顧水生等陸大有又近了些,方才道:“哥哥往日也是督促我們讀書。不過終究是以識字、算學和作公文為主。”徐元佐點點頭。基本的計算能力、實用文寫作,這是任何職業的基礎。

    “但是教導他們做人道理的書,卻讀得不多。”顧水生道:“想來我們這些兄弟之中也沒人有心科舉,但處世立身的道理,還是該跟他們講一講。”

    “這個啊。”

    ——這是要進行哲學教育,確立思想,統一三觀麼?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下巴,心中暗道:如今要想拿到台面上來說的思想,只有儒家。

    雖然后世很多人批判儒家哲學,但主要原因都集中在乾隆時期中國失去領先地位,從而導致了后來的黑暗血時代。

    如果放眼整個中國歷史,儒家哲學對生產力的提升還是很有幫助的,起碼中國版圖能夠擴這麼大,宋朝還是外國的大理,現在已經由心底里覺得自己是大明人……這多少有儒學教化的功勞。

    再看看蒙元和滿清這兩個外族入主中原的例子。蒙元鄙視儒學,堅持自己的一套,結果國運不足百年。滿清以儒學為武器,非但成功毀掉了漢人千年文化積累,還讓漢人世世代代留下了豬尾巴,哪怕國亡之后都沒能從心理上剪掉。

    所以說儒學實在是一把利刃,關鍵是看握它的統治者站在什麼立場上。

    這麼好的武器不用,的確有些浪費。

    “就是難度略高,怕弟弟們讀著乏味。”徐元佐自己也在努力讀書,深知這些內容固然洗腦不錯,但不是人人都有這個資質被洗的。

    “不用讀那麼深。”顧水生道:“哥哥只需要將故事提取出來,加以褒貶便是了。”

    “唔?”

    “譬如某人因為拾金不昧,得到了善報?”陸大有走到了跟前,沒有錯過顧水生的話頭。

    顧水生之前就在等他,點頭道:“正是,就跟寺廟里的和尚講故事一樣。他們就是講一個老長的故事,最后落一句‘正是因果相報,絲毫不爽,信佛得生極樂’。我這兩日跟著母親去上寺里,就聽這個了。”說到這個,顧水生顯然有些無奈。

    “唔,我想到一本書……”徐元佐把口一掩,心道:是了,《幼學瓊林》還沒寫出來呢。

    顧水生和陸大有知道徐元佐讀書駁雜,就連老爺們都高看他一眼,只靜靜聽他講出書名,回頭一睹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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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7:1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義兄
  
    《幼學瓊林》是本好書,據說毛太祖到了晚年還能夠背誦如流。≧

    這書自從刊行之后,很快就被視作重要的啟蒙讀物,民間所謂:讀《增廣》會說話,讀《瓊林》會讀書。

    當然,現在《增廣賢文》也還沒有寫出來。

    相比民間智慧集合起來的《增廣賢文》,徐元佐更看重《幼學瓊林》。這書全是駢体寫就,對培養語感很有好處。即便是不寫文的人,若是在說話中注意一下語感,也會讓人高看一眼,起碼不會覺得此人粗鄙。

    其次,這書不光是傳授道理。因為前身是《成語考》,可見內容多是典故,是以傳授實例的形式,最快速度豐富一個人的學識儲備。

    此外還可以了解歷代賢人名士、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風俗禮儀、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鳥獸花木、朝廷文武、飲食器用、宮室珍寶、文事科第、釋道鬼神等諸多方面的內容。書中還有許多警句格言,傳誦后世數百年而不絕。

    這更像是一本社會常識通行手冊,讓少年在還沒出社會時,便對社會有所了解,同時也是一本提升逼格的速成教材。

    徐元佐懷疑自己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手下都將只有這些“小學五六年級”水准的少年。而《幼學瓊林》則能填鴨式地培養一批近乎初、高中水准的人才——此書許多典故和名句的確是高考語文卷里的知識點。

    《幼學瓊林》全書只有兩万一千余字,作為文科學霸出身的徐元佐,能否默寫下來這套《幼學瓊林》呢?

    能全文默下來就有鬼了!

    毛太祖晚年還能背誦入流,因為人家小時候背的就是這個,所謂童子功是也。

    徐元佐當年背這個的時候也是童子功,但只是作為啟蒙讀物,又沒有科舉可考。先過一遍《幼學瓊林》,目的是為了讀后面的書打下基礎。更何況這書是《論語》一般的語錄体,上下文全然沒有聯系,錯漏几句,或是放錯了位置,檢查都檢查不出來。

    不過,誰說一定要跟原文一模一樣呢?大義主旨不失,略有增補,一樣能夠達成效果呀!

    徐元佐打定了注意,決定將這套暢銷數百年的名著歸于自己名下。

    想想自己終于有機會走上文抄公之路,心中還略有些小激動呢!

    于是乎,這個春節長假終于有事可做了。

    徐元佐應酬了別人拜年,初三日開始便要去朱里大戶人家和陸夫子家里拜年。到底他家根基不穩,又圖謀著擠進和春堂當個魁首,所以還是謙遜一些,免得人家嫌他驕狂,不帶他玩。

    也正是這種低調謙遜的態度,讓前輩們對他頗有好感,紛紛委托代問他父親——徐璠安好,同時又邀請他初五日到和春堂參加迎財神的內部聚會。

    徐元佐本來指望這種內部聚會有些內幕消息,誰知眾人格局太低,根本沒有內部定價之類高大上的商業討論,全是說些家長里短的廢話,吃了茶點就各自回家了。不過也正是這次小聚,讓徐元佐認識了和春堂的頭頭腦腦,才恍然發覺小小一個朱里,原來是六家人家說了算的。

    破五之后,春節氣氛稍弱了些。徐元佐跑了一趟郡城,給徐誠拜年,又給徐璠磕頭——人家也是父親。只是沒有見到徐階,頗有些遺憾。這或許是當日徐元佐選擇認“義父”而不是“認爹”的后遺症,人家徐閣老把皇帝和帝國把玩于手心,你一個小小伙計還跟我討價還價,不給點臉色看怎麼能行?

    如此念頭通透,徐元佐也不强求,當日又趕回了朱里,開始了他的文抄公大業。

    說起來,文抄公這個職業並不是那麼好做的。文字是一個人內心的体現,也是思路的具象化。錦衣玉食寫不出《紅樓夢》,皇子王孫也寫不出《水滸傳》。李煜要是沒有當階下囚,哪里能做出《破陣子》?

    徐元佐並非背不出納蘭性德的詞章,然而背出來又怎樣?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是他做的。這根本不用考查,只看此人平時言語格調,登時就看出來了。

    所以《幼學瓊林》好就好在這上頭,沒有華麗的文藻,沒有冷僻的典故,沒有高深的哲學思辨。完全可以看做是個博覽群書卻不精通的讀書人,在讀書之余所做的筆記。至于人生閱歷,更是半點都不曾涉及。

    所以這本書的書名也改成了《幼學抄記》。

    徐元佐先將腦中記得東西寫了個大概,不說內容文字,就連体例分卷都有些殘缺。他很清楚地記得此書是四卷三十三章,從天文地輿、歲時朝廷到釋道鬼神、鳥獸花木,然而腦中記得的只有三十章,還有三章完全不記得是什麼了。

    出師不利,徐元佐頗有些受打擊,等到將剩下的三十章填空默寫出來,整整花了十天時間,只得了一万余字。

    想想自己數十年前背過几遍的書,竟然還記得一半,徐元佐頗有些自得。這份自得連帶著上元節的喜慶都被衝淡了。

    在姐姐弟弟上街看燈的時候,他仍舊在家里伏案疾書,往里填充,甚至在回夏圩的船上,仍舊不停地琢磨,時不時用炭筆在木板上將拾遺得來的語句記錄下來。

    正是這樣孜孜不倦,到了正月廿三日万壽節,徐元佐已經默出了一万七八千字,已然是蔚為大觀了。

    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機會總是留給有准備的人。

    原本想著正月淡季沒人回來,誰知道徐璠竟然請了知縣鄭岳,帶著一幫清客們到園子里來賞雪看花。

    眾人在暖閣中分坐,此時徐元佐已經不單單是徐家的伙計,更是徐璠的義子,有義務執壺斟酒,在一旁服侍。與他一同服侍眾人的,還有個唇紅齒白的公子少年,大約十七八歲,卻是: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

    正乃徐璠嫡子徐元春。

    徐元佐頭次見了徐元春,只是心中一怔,暗道:徐家詩禮三代,果然出了偽娘!非但形象柔美,還自帶背景音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這一出場,整本書的文風都變了!

    徐元春也早就聽聞了徐元佐的大名,原本並不十分樂見,尤其是想著:父親已經有了嫡子,何必再收螟蛉?更何況本少讀書上進,前途可期,而這螟蛉義弟卻是商賈之子,耽于經營,拘泥錙銖……

    徐元佐自從來到大明之后,鍛煉不綴,加上只有減肥營養餐可吃,此時一身肥肉盡去,肌肉線條流暢。正是精而不瘦,壯而不碩,尤其是精神飽滿,神采奕奕。

    徐元春此刻見了真人,見他如此形体神貌,不禁轉了心思,暗暗贊道: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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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7:2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一本紅
  
    “這兄弟二人,竟是頗有默契。”眾人紛紛調笑。

    徐元佐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與徐元春對視得出神。

    徐元春臉皮不像徐元佐那麼厚,等時紅暈浮了出來,往后躲了一步。

    徐元佐到底是有閱歷的人,呵呵一笑,道:“大兄令小弟想到了古人一句話,正是:眼前分明外來客,心里卻似舊時友。這豈不是有緣麼?”

    徐元春聽了,臉上更紅了。

    徐元佐的笑容也有些尷尬:咱們好歹是名義上的兄弟,我套個近乎你臉紅什麼?

    “小小年紀,不好好讀書,成日介杜撰古人的話。”徐璠笑罵,分明是給了徐元佐一個台階往上走。

    徐元佐果然不負重望,笑道:“父親冤枉儿子了,這些日子就算是在家過節,也是苦讀不綴。有讀書筆記為證。”

    徐璠笑意更盛,覺得多這麼個儿子也是頗有意思。他本來被父親徐階指責,也曾覺得徐元佐推辭自家好意很是不妥,但后來見徐元佐果然以“父親”相稱,看來是真的為了防止朱里徐家絕嗣,在等弟弟長大。略有的小小不滿,自然也就冰釋云消了。

    “這里皆是飽學之士,豈可賣弄!”徐璠裝作訓斥,卻沒有半點凶意。

    徐元佐從懷中取出一冊《抄記》,躬身奉上,口中道:“正是飽學之士面前賣弄,然后才得指教進益。請父親大人過目,也好知道儿子沒有憊懶。”

    徐璠接過,看到封面上的《幼學抄記》四字,不禁“咦”了一聲。

    鄭岳就在徐璠身邊,自然也是看見了,手指一點:“這字有几分氣象。”

    徐璠翻開之后,正是天文卷一: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

    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日月五星,謂之七政;

    天地與人,謂之三才。

    日為眾陽之宗,月乃太陰之象。

    風欲起而石燕飛,天將雨而商羊舞。

    旋風名為羊角,閃電號曰雷鞭。

    青女乃霜之神,素娥即月之號……”

    徐璠將書一卷,遞給鄭岳,笑道:“果然是讀書筆記。”

    鄭岳本就不對個蒙童抱什麼希望,難道還指望他能寫出驚世巨著來?不過接過書做個樣子罷了。

    進士多有“一目十行”的能力,翻書飛快,面色也漸漸從詼諧而至嚴肅。不一時功夫,他放下書,傳給身邊的陳實,道:“前星耀彩,共祝太子以千秋;嵩岳效靈,三呼天子以万歲。這兩句立意佳,文辭也不錯,正應了今日的景。”

    陳實邊看邊笑道:“莫非厚厚一卷,就這兩句文辭尚可?”

    鄭岳卻道:“此中可見元佐用心之細,文辭上無須强求。”

    “只是你犯了鄭公名諱,若是在場里,必然是不取的!”徐璠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鄭岳連連道:“不妨事,我不計較這些小節。”

    徐元春突然出聲道:“犯了老師名諱,該當重罰!且滿飲這大盅!”

    明人行酒令有一整套玩具,杯子也從大到小不等。這大盅足足有海碗大小,一碗喝下去,不勝酒力的人可能會醉倒當場,每每都是游戲整蠱的**。

    徐元佐只是微微一怔,已經明白了徐元春的意思。當即端起大盅,咕嘟咕嘟一口氣將碗里清酒倒入腹中,饒是酒精度數不高,喝得猛了卻還是有些勁道。

    徐元佐一撩衣擺,猶如玉山將崩,恰似金柱欲傾,行云流水一般跪倒在鄭岳面前:“學生未嘗有幸拜入先生之門,卻歆慕久矣。一時糊涂,犯了先生尊諱,還請先生寬宥則個。”

    鄭岳頗有些遲疑。以徐元佐的資質和讀書用心,收入門下做個弟子並非不行。只是此人身份有些尷尬,若是收了,怕被人說是諂媚徐華亭;若是不收,又當場得罪了徐璠。

    噫!這對兄弟還真是有默契得很!

    徐璠見鄭岳不語,填了把火,:“永翰兄可是因為此子不堪教育……”

    徐元佐一聽有戲。

    並非是徐璠開口,而是鄭岳的表字。

    徐元佐很清楚記得鄭岳去年的表字是“樂峰”,仍有讀書人縱情山林的清高氣象。如今改字“永翰”,顯然是在官場上有所追求。

    既然想在官場上混,身為親民官能夠不交好地方豪族麼?就算不看徐階的面子,也得給徐璠一個面子啊!

    果然,鄭岳坐正身子,捋了捋衣擺:“今日恰逢其會,便收你入門,可要專心讀書,不使我門蒙羞啊。”

    “弟子定當牢記恩師教誨!”徐元佐已經有了拜師的經驗,動作嫻熟,念頭通達。雖然何心隱待他不錯,名頭也大,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哪里能跟縣官恩師相比?當然,聖人無常師,所以聖人弟子多拜几個師父,參學各家精義也是很正常的,更是虛心好學的表現。

    徐璠當即讓徐元佐斟酒敬師,與在場諸人將這事算是定下來了。

    陳實在一旁看得羨慕,心中暗道:人生機遇真是難以預料啊!此子原不過是小販之子,伙計出身,卻認了個好爹,又拜了個好師父!

    陳實覺得鄭岳是個好師父,乃是因為鄭岳以三甲同進士的身份,分到了松江華亭當知縣。大明有一千四百余縣,華亭這樣的江南上縣是誰都能來的麼?尤其是首輔徐階住家華亭,吏部肯定得找個妥當人來才行。

    徐元佐卻覺得這位師父可以庇佑自己三年。再按照大明的升遷慣例,只要這三年平穩度過,下一任就是科道言官,再往后是升御史,放地方就是按察僉事,運氣好還能得個分巡道、兵備道之類的肥差。

    再往后,這就妥妥地是奔著封疆大吏去了。雖然万歷之后非翰林不能入閣,但最后混個部堂大佬卻並非不可能之事。

    懷里的大腿又多了一條,怎能不讓人高興!

    “你這書里教人罵人可不行啊。”陳實借著興頭,將話題再次引回《筆記》上,笑呵呵讀道:“‘腰細曰柳腰,身小曰雞肋’這也罷了。‘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譏人不決,曰鼠首僨事’。這明明是你自家杜撰,也好說是考究古人?”

    徐元佐笑答道:“先生冤枉小子了。這是張吳興的典故。”

    在座諸人或是用心科舉,或是專精古文,《世說新語》雖是常書,卻真沒几人讀過,一時連張玄張吳興是誰都想不起來,都靜靜望著陳實。

    陳實給閣老當幕友文主,這書卻是讀過的。又怕剛才玩笑被人當真,毀了自己的文名,訝異道:“你果然讀書駁雜,想試你一試卻都不成。”

    他怕這樣辯白缺乏力道,又對眾人背道:“張吳興年八歲,虧齒。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耳!。’人莫能答。這條你都能記得?”

    “先生過目不忘,真是一字不差。”徐元佐隨口捧了捧,也證明自己的確記得“一字不差”。

    鄭岳正牌進士看不慣小舉人“猖狂”,笑道:“人莫能答,你能答否?”

    徐元佐笑道:“學生就怕答得不雅,令師門蒙羞。”

    眾人見他年紀小,紛紛起哄,要他答一個出來。

    這種聚會,本來就是老人消遣小孩子的,任你有甘羅之才,項橐之能,都只有乖乖被人調戲,否則就是不識逗,以后這些父執輩誰肯提攜你?

    徐元佐當然不是不識逗之人,笑道:“若是犬輩出入其間,豈不是留下一口狗毛滿腹狗屎?”

    徐璠俯仰大笑;鄭岳側臉偷笑,劍指虛點;陳實咧嘴搖首,只說:“齷蹉。”

    徐元春在后面想笑而不敢大笑,憋得整張臉通紅。

    眾人哄然,倒是對徐元佐的筆記越發感興趣了。徐元佐早就有所准備,將剩下几冊取來,交給諸位先生們指點。

    《幼學抄記》,一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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