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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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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0:32 |只看該作者
一二零 修改決定水准

    李文明是鄭岳私人聘請的幕僚,拿的是鄭岳給的薪金,自然只需要站在東主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放在早些年大約春秋戰國時候吧,這叫家臣,除了主公之外不鳥任何人。

    見鄭岳面帶憂色,李文明適時上前,問道:“東翁似有難以決斷之事,可告知一二否?”

    鄭岳長嘆一口氣,道:“此子是讀書種子,只是不該亟亟赴考。”說罷,他將徐元佐的作文拿給李文明看。

    李文明雖然只是個生員,但生員與生員之間的含金量也是不一樣的。作為科考大省浙江的生員,他起碼能夠輕而易舉看出這篇作文實在很難在眾童生之中脫穎而出。

    “這若是在府取里,黃堂老爺也會遲疑吧。”李文明婉轉道。

    “他編纂《抄記》水准不差,但是這作文就有些稚嫩了。”鄭岳道:“不過也難怪他年幼,會讀書已經難能可貴了。”

    李文明道:“正是如此。東翁只需縣試取了他,自然是盡到了師徒之情,后面的路也只有他自己走了。”

    鄭岳搖頭道:“我將書進與洪溪公,洪溪公看后說:大可直達學院。本以為元佐有徐氏家學,即便不能時文,古文亦可。可如今看這文章卻令人有些灰心。”

    李文明收了徐元佐的銀子,早就已經想好了對策,此時假意琢磨,良久方道:“東翁,堂皇之策,便是叫徐公子能夠在兩月之間練出府考的文字來。”

    鄭岳搖了搖頭:“此子悟性不差,但尚不足以兩月之內積人十年之功。”

    元人《琵琶記》里說:“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

    此言流傳甚廣。讓后人誤以為十年寒窗就有了金榜題名的資格。

    其實尋常少年六七歲開蒙識字,二三年后始讀《三百千》。若是資質尚可,再二三年可依次讀《四書》,然后選《五經》中的一部為本經加以研讀,如此順利的話十六七歲便能參加童子試了。

    尋常人需要讀十年書。才踏上漫漫科舉之路。神童只取十五歲以下者,正是因為領先別人一兩年不算什麼,領先兩三年卻等于少用三分之一的時間,可謂神童了。

    徐元佐以“十四歲”應童子試,也很值得驕傲了。

    只是要拿出真才實學戰勝那些讀了十年書的童生,鄭岳卻覺得機會略有渺茫。

    “既然堂皇之策不足以征。”李文明低聲道,“學生還有一個劍走偏鋒之策。”

    “說來聽聽。”鄭岳側耳。

    “莫若給個案首。”李文明道。

    鄭岳啞然失笑,干咳一聲方才道:“我現在送他去府關都有些心驚,哪里還敢給他案首?”

    李文明道:“東翁,若非案首。徐公子便只能與其他童生一樣,府試作文兩篇,而后入學院試。然后院試三篇,掙個入學名額……此乃正途,咱們已經說了走不通。

    “而給他一個案首,府取可以不考,直接送達大宗師面前,再以傷了手腕為由。請求面試……”

    鄭岳一個激靈:“你說的這個偏鋒之策,似有可行之處啊!”

    李文明道:“東翁,宗師直點入學的典故也在前頭。更何況他有縣案首傍身。府尊親送,斷不會不取的。說起來,如今真正難過的是府關,至于直達學院討副衣冠,這是黃堂所許諾的,東翁何必操心過甚?”

    鄭岳有糾結。正是因為還要顏面,否則他怕什麼?

    縣令直接送學生去府試的個案都不少。最出名的丁元復十二歲就直接參加府試、院試,還得了雙案首。

    他道:“只是徐元佐在我門下受業。過縣試已然怕人閑話,再給個案首……”

    “只要案首文章鎮得住人,怕什麼!”李文明正色道。

    鄭岳看了看那紙上的庸碌文字,頓時明白了,緩緩吐出兩個字:“然也。”

    ……

    徐元佐猶自在書房中用功,雖然他敏感地察覺到了恩師態度變化,卻不知道鄭老師為了兼顧“名聲”、“利益”和“良心”而做的努力。

    又到了翌日早上,徐元佐滿懷信心進了書房,鄭岳仍舊耐心講解,不過這回卻是將所有精力集中在了徐元佐的習作上。

    “這里用個‘摶’字,圓融柔轉不失力道,卻是極好的。”鄭岳几乎字字考究,引導徐元佐修改例文。

    徐元佐最早學寫日記的時候,父親就强調“修改”的重要性。所以他一直堅信改一篇文章遠勝于寫十篇。見鄭岳的教學方法如此先進科學,徐元佐更是學得興起,愉快地課堂時光過得飛快。

    等臨近中午,鄭岳方才結束了教學,道:“明日放告,為師恐怕沒有時間為你講課了。你回去之后好生將這文章背熟,字字句句要琢磨清楚,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切不可囫圇吞下,只落得文字。”

    徐元佐躬身道:“多謝恩師悉心教誨!”

    鄭岳面露微笑,心道:此子還算有些良心,不枉費我一片苦心。

    “府中吃了飯,早些回去休息一下,張弛有道,勞逸有度,方是正經。”鄭岳說道這里,突然想起來了一樁大事:“你本經想選什麼?”

    照正常程序,縣試第一場就是四書義和本經義兩篇時文,然后論一篇,策問一道。不過考官往往從簡,只考兩篇時文,論、策都是古文,尋常童生寫上來的也無甚可觀之處,索性省略了。

    因為鄭岳這回給徐元佐開了后門,只打算以《四書》一篇取他,竟然忽略了本經的問題。

    “聽老師傳授。”徐元佐道。

    “本經非同小可。”鄭岳嚴肅道:“日后你鄉試、會試,要定你終身的。為師本經是《春秋》。不過如今選《春秋》的人不多,你若是志不在閣輔,也不用選這個。”

    五經自有難度之分。

    《春秋》經微言大義,最繁最難,涉獵最廣,但是有心角逐三鼎甲和庶吉士的士子,大多都學《春秋》。正因為其難度高,所以只要出彩就能在會試中搏個好名次。須知殿試只考策論,皇帝也不可能看完三百余人的卷子,一一排名,都是閣輔們照會試的名次和考生聲望推薦的。

    而且《春秋》里治國、修身、德行、戰略……几乎無所不包,對于殿試上寫策論也是大有好處,起碼言之有物。

    缺點嘛,難度高,一旦沒玩好就崩了。

    比如鄭岳先生就是玩崩了的例子,明明實力一流,卻淪入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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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0:43 |只看該作者
一二一 瓜田李下

    易過于玄,書過于古,禮過于細,徐元佐最終還是選了詩。

    詩三百,思無邪。相對于需要花費大量功夫背書、求學的其他功課,詩的好處就是簡單,缺點則是因為簡單,所以成了混學歷者的首選詩作為本經。

    據后世學人統計,詩是中進士比率最高的科目。

    就跟后世高考的政治相似,簡直就是為記憶力好,而又只有記憶力的人所准備的貼心小棉襖。

    徐元佐雖然不是正統的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但是在四角號碼的幫助下,背書還是有優勢的。所以冒著日后要再尋經師的危險,他還是將本經定為詩。

    鄭岳對此見怪不怪,理所當然地支持了學生的選擇。正因為歷屆考詩的人多,所以治詩的大家也很很多,方便拜師。

    不管怎麼說,那都是鄉試時候需要擔心的問題了,眼下的縣試卻是用不著。

    徐元佐摸黑從縣衙出來,門外已經停了一輛牛車。他飛快地鑽進轎廂,卻見里面點著蠟燭,燭光之下是徐元春帶著笑意的臉。

    “沒事,就算被人看到也說不出什麼,我本來就是本縣生員,拜訪老師再正常不過了。”徐元春雖然沒有拜鄭岳為師,但是縣官一向喜歡插手地方學政這可是他們的政績之田,所以生員稱呼縣官老師,自稱“治下學生”,也是社會常態。

    見徐元春一臉嚴肅地安慰自己,徐元佐真是笑了。道:“無妨,哪里就那麼容易被人看見。”

    “總有人伺機而進,見不得人好。”徐元春語氣平淡,卻流露出一股不屑,看來心中另有投射。他又道:“更何況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怕的就是被人誤會。”

    徐元佐點了點頭,暗道:這篇“子使漆雕開仕”大概就是今年縣試第一場的四書題了。這可不是瓜田李下的問題,而是西瓜、李子盡入彀中矣

    牛車緩緩前行,正是去徐家府邸的路。

    兩人在轎廂里冷了片刻,徐元春突然咧嘴一笑:“元佐。剛才為兄所言瓜田李下,出自何典”

    徐元佐頗有些崩潰的感覺,暗道:這麼個游戲你還玩上癮了

    當然,他面上仍舊笑呵呵道:“豈不是曹植的君子行。”

    君子行里還有好些個典故,徐元佐雖然知道意思。要明白道出出處卻也為難,連忙以攻代守:“大兄可知這瓜田里的是什麼瓜”

    “哦不是西瓜麼”徐元春訝然道。

    徐元佐已經掌握住了糊弄徐元春的訣竅,那就是話題帶遠一些,更遠一些

    “西瓜本非我中土所產,乃唐時從非洲傳入西域,五代時方傳入中原。魏晉之時,何來西瓜”徐元佐笑道。

    徐元春面露崇拜,道:“我自詡讀書頗多。見了元佐才知小看天下英雄竟然連稼穡果蔬來歷,都了如指掌。昔時晉人謂皇甫玄晏為書淫,我看元佐假以時日。或在其上。”

    “可惜我卻是個兩腳書櫥。”徐元佐道:“平日記誦頗多,伸紙落筆之時,卻是胸如亂絲,不成章句。”

    徐元春哈哈一笑,撫掌對曰:“這是典出南史,陸澄傳。乃王儉戲稱之語,是耶”

    徐元佐只覺得舌頭在嘴里打了個結。良久方才擼直,吐言道:“正是。大兄才當得起書淫之謂。”

    徐元春心中甜得像是吃了蜜糖。連連擺手,只覺得有這麼個妙人兄弟實在幸運。即便是當他親弟弟,分他家產都無妨礙了。

    “不過話說出來,曹植所謂的瓜田,是什麼瓜呢”徐元春笑了半晌,又回到了前面的問題:“莫不是冬瓜那也太大了點吧。”

    誰用穿鞋打掩護去偷冬瓜,也的確是滿拼的。

    “莫非是絲瓜”徐元春旋即否定道:“非也非也絲瓜如今是常蔬,唐宋之前卻從未見有。是黃瓜是了黃瓜古稱胡瓜,乃是張騫通西域時帶回中原,曹植多半說的便是此瓜吧”他再想想,絲瓜黃瓜都是可以偷偷塞在懷里的,看來自己推理不錯

    徐元佐很喜歡聽徐元春自言自語,連忙鼓勵道:“大兄考證詳實,小弟佩服。”

    “呵呵呵,哪里哪里。”

    “只是有個小小的問題”

    “弟弟直說無妨。”

    “絲瓜和黃瓜都是長在藤上的吧”

    “呃是麼”

    然后兄弟二人一路無話,平平安安回到了徐氏府中。

    徐元佐本想先去見徐璠,結果一問才知道,徐璠陪著父親去蘇州游春,順路也去浙江訪友。

    想想現在這個時節路上還不好走,北面的凍土還沒有開,游春應該等到三月才是,也不知道徐老爺子到底怎麼想的而且蘇州和浙江,那是一南一北兩個方向啊這也算是“順路”

    當然,作為小輩,哪里去管人家那麼多事。反正徐階徐璠一走,徐琨徐瑛也不會老實在家呆著,好几天不回來了。他們都是外面有私宅的人,誰管他們

    徐元春本想邀請元佐弟弟住他那邊,徐元佐卻是堅持見了徐誠,然后去分配給他的澄園休息了。

    翌日一早,正是初九日。

    徐元春早早到了澄園,見徐元佐已經起來活動筋骨,大為興奮。

    徐元佐連忙搶了話頭,道:“今日小弟必須要好好研習制藝了,明日下場考試,不知結果如何。”

    徐元春笑道:“為兄正是來與賢弟商討制藝的。”

    徐元春是妥妥的未來進士,制藝之术源自祖傳。想徐階可是憑著這門手藝弄到了榜眼,豈是浪得虛名

    徐元佐頓時醒悟過來,這也是良師益友啊連忙請徐元春進了書房,向他請教時文心得。

    雖然這一場考試已經勝券在握,可是后面還有的是考試呢。

    縣試可以輕松過掉,若是水准與府試相差太大怎麼辦即便府試也過了,院試是提學出題,還有一半的淘汰率,不准備一番怎麼能行

    徐元佐更害怕的是入學之后的覆試。

    覆試是在通過院試之后,取府、縣考試原卷,與院試試卷一並連釘,叫學生將覆試所作文章當場謄在入泮試卷之后,核對筆跡異同。雖然覆試並無黜落,主要目的在于核查是否有人頂替,但文章水准相差太大了,也是會被人懷疑舞弊的。

    徐元佐之所以有這樣的擔憂,主要是鄭岳似乎忘了告訴他關于縣案首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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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1:01 |只看該作者
一二二 進場

    大明取官必以科舉,科舉則必由學校。童生試便是入學資格考試,過后才有機會見識后面真正的掄才大典。

    初十日一早,天色未亮,徐元佐已經起身了。雖然他的大靠山徐璠不在府中,但是徐誠已經幫他打點得妥妥當當,等徐元春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吃好了早飯,在檢查入場的筆墨。

    徐元春已經走過一遭,印象深刻,當即替他把關,讓他多帶了一支新湖筆,半坨徽墨,又檢查攢盒道:“我叫人給你備的都是干松的糕點,團子就不要帶了,冷了發硬沒法吃。”

    “謝謝大兄費心。”

    “這些糕點吃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一是小心污了卷面,二是要小心噎著。”徐元春又道:“入場之后最好少喝水,以免三急耗費。所以我給你備了干梅糯米汁,不能大口喝,渴時裹一口,登時便能生津止渴。”

    徐元佐暗道:這位兄長真是細心如發。

    “多謝大兄。”徐元佐道。

    “你若是准備好了,就早些走吧,遲了怕是人多。”徐元春道:“入場之后切切不要急著動筆,非要思慮仔細方可落寞。你稿紙也是要收好,切莫給旁人看。”他想了想,低聲道:“有一等賤人,最見不得人好,出來之后便要人稿紙,點評文章。仗著自己名聲大些,左右輿論,明褒暗貶,使人落第。”

    縣試規矩不像后面的鄉試、會試那麼嚴格,因為縣官距離百姓又近,很容易受到輿論影響。于是便有這種賤人,通過詆毀別人,找別人的錯訛,為自己人排除競爭對手。

    徐元春覺得這事說出來便是污了自己的口。但又怕徐元佐被人如此構陷。

    徐元佐倒是無所謂,誰家輿論能夠改變縣府兩位老爺的既定決策?

    “我曉得了。”徐元佐道:“不會讓這等賤人如願的。”

    徐元春這才放心一笑,又給徐元佐准備了散碎銀子,陪著他一起往縣學去了。

    徐元佐看外面還是黑洞洞,等出了門方才發現考試果然是人生大事,火炬如同巨龍。在長街上蜿蜒而行。

    火光之下,閃爍著一張張木訥、糾結、自信的臉。

    年輕的十七八歲,年長的七八十歲,真是黃發垂髫,彙聚一堂。

    元春元佐二人乘的肩輿,前面六個壯漢手持徐府字樣的燈籠開道,兩旁還有健仆提著木棒保護。徐元佐雖然有種高高在上俯瞰群生的爽快,也擔心這樣做實在招人嫉恨。還好越是靠近縣學,這樣的肩輿也就越多了起來。

    徐元春是廩生。即便在府學里也是學霸一樣的人物。其人容貌好,家世好,文章好,性格也好,自然人緣就好。一路上頗有人與他招呼,他也是如實相告:送舍弟前來應考。

    徐元佐從法理人情來說,只是他的義弟,但是徐元春對外介紹說他是徐璠的過繼儿子。他也沒有立場去糾正反駁。

    如此一來,府、縣學里的生員倒是都知道了徐元佐。而且想來也多半實力過人,紛紛上來皆就善緣。

    徐元佐與他們一一招呼,直走到門口,卻見了一個熟人。

    “万官人,您老怎地在此?”徐元佐下了肩輿,連忙過去。他正要叫上徐元春。卻見那位哥哥已經被生員同學圍住,一時脫不開身。

    這位“万官人”穿著吏員服色,正是陸夫子的蒙學同窗,華亭縣戶房書吏万鑫榮。他與徐元佐吃過兩頓席,又有陸夫子那層關系。之前托大叫他“世侄”,如今卻是半弓著腰上前嗔怪道:“小友今日考試,怎不提前與我說一聲?還好趕上了,沒誤大事。”

    徐元佐一奇:“這事焉得麻煩官人。”

    万鑫榮心中暗暗道:看來之前實在是太托大了,惹人不悅!今日怕是要下點本錢了。

    這話從何道起?

    卻正是年前陸夫子為徐元佐引薦了這位万鑫榮。

    万鑫榮在戶房多年,把持著個肥差。每年的夏稅秋糧由他經手,縣中百姓的婚嫁生死由他勾批,最最緊要的是他掌管著華亭縣的魚鱗黃冊,可以決定戶等高低,手中握著實權。

    這樣的人物,見了同學尚且趾高氣揚,對于同學的學生,更是將自己擺在師伯的位置上。

    雖然沒有呼喚使役,但也絕對算得上是頤指氣使了。而且當時徐元佐只是徐璠的義子,這義子也有三六九等,而徐璠卻又高高在上,管不著一個書吏,所以万官人更不在乎那一層關系。

    徐元佐是見過世面的人,當然理解這個道理,不會與他見怪,只是日后要用時才去找他,絕對談不上親近。

    如今卻是大不一樣。

    万鑫榮前兩日知道縣尊的文主李文明親自為徐元佐跑腿辦考牌,心中已經是咯噔一聲。

    雖然下吏可以拿捏縣官,但是縣官同樣可以一言以決下吏的前程尤其他最近在走路子,希望吏部能將他轉為經制吏,也就是正儿八經吃上皇糧的高級吏目。

    若是得罪了縣尊老爺的愛徒,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更何況他也知道徐元佐寫了一本書,似乎在士林中頗受好評,若是因此過了童子試,成了生員,那就更開罪不得了。

    “小友不知,這進場也是有講究的。”万鑫榮神秘兮兮道:“且隨我來。”

    徐元佐一愣,這才轉過彎來:他是生員,我是未冠,本來當不起“小友”這個稱呼。如今他提前透支了“童生”稱謂給我,這分明是要示好。

    徐元佐並沒有隨他走,只道:“我兄長還在那邊。”

    万鑫榮望去,見是徐元春,心中暗暗道:這又是一樁尷尬了!當日只說是徐璠徐大官人的義子,怎地如今又成了過繼儿子?

    他連忙道:“正要過去拜會。”說罷往徐元春那邊擠了過去,自報家門,道:“在下正要領元佐小友進場。”

    徐元春見他一身吏員打扮,將徐元佐拉到一旁,低聲道:“你倒是故交廣泛,能有衙門中人帶你進去是最好不過了。”

    “那我先進去了?”徐元佐還有些不放心,時辰未到,龍門未開,自己就這麼先進去了?

    “無妨。一若省了三五兩銀子罷。”徐元春道:“等會便會有衙役賣這進場名額了。”

    徐元佐會意。

    華亭縣今年參加縣試的童生有兩千八百七十九人,學宮之中自然容納不了這麼許多人,便要搭成考棚。這考棚雖然能夠遮陽避雨,終究已經差了一等。然而還有更差的座位,便是在考棚之外,日曬雨淋的散座,乃至于緊鄰茅廁,臭氣熏天的座位。

    誰不希望十年苦讀有個舒適順心的好位置 ,以此發揮胸中所長?

    既然有資源的不平均,自然會有人的不平等。

    人人平等,你有銀子,就可以比別人更平等。

    權力社會,你有權力,就可以比銀子更平等。

    徐元佐便是享受了這個令人欽羨,也會令人咬牙切齒的待遇。

    万鑫榮自然不敢收徐元佐這個銀子,否則就不是示好,而是拉客了。他帶著徐元佐一路往里走,守門的衙役差人只是象征性地檢查了一下徐元佐的束發、考籃,連攢盒都沒開就放行了。這一者是万鑫榮的面子大,二者也是縣試本身不甚嚴密。

    徐元佐一路進了考場,心道:就這麼隨便找個位置坐麼?

    万鑫榮卻是熟稔得很,替徐元佐選好了位置:“這里通風敞亮,又遠離茅廁,坐這儿正好。”

    “不需要對號入座麼?”徐元佐猶疑道。

    “無妨。”万鑫榮幫著徐元佐將東西放下,看了一眼這座位上的號牌,旋即走到禮房書吏那邊,說了兩句,討要了答卷紙,篤悠悠回來道:“現在便是你的座了。”

    答卷紙上有座位號,的確是對號入座,但也可以先入座再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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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考場異變

    徐元佐本來還有些忐忑,借著吃點心來安撫自己。后來發現人家肯出錢進來,目的就是挑座位。

    至于那些沒出錢的考生,只能在試院外的廣場集合,聽候點名入場。

    入場時,由書吏唱名,拿了發給的答卷紙,依次入場。入場后,他們才能依據答卷紙上的座位號找各自座位入座。

    一直等到天色發青,考生都進完了,才見恩師鄭岳頭戴展腳襆頭,身穿青色小花公服,足上白底黑面官靴,四平八穩地出場了。

    徐元佐見過鄭岳身穿燕居道袍,也見過他穿著補有飛禽的常服,還是頭一次見他穿著公服出來,可見考試的確是一樁大事。只是這公服和展腳襆頭加身,看起來卻不像是印象中的大明官,反倒像是大宋官員了。

    鄭岳掃視場中,果然找到了徐元佐,朝他鼓勵似的看了一眼,旋即開講修學次第,鼓勵在場考生好生答卷,為日后光耀門楣改換門庭的漫漫征途邁出堅實的第一步!

    等鄭岳說完,天色也已經大亮,可以考試了。

    只見鄭岳高坐堂上,宣布開考。

    三通響鼓之后,有差役巡走甬道,高聲提醒眾考生考題就在答卷紙后“密藏”,而那些經年入場的老人早就已經知道了。

    縣試和府試都是院試的預考,出題靈活方便。今日算是縣試正場,一般是出四書題兩道,卻也可以只出一道四書題,一道經義題。嘉靖之后考試愈發靈活,甚至還有考官將前宋時候就廢棄的“試帖詩”拿出來考的,也是奇觀。

    徐元佐這初哥也早就發現了異處,才知道原來小說里說什麼貼在題牌上的話並不確然。他看了題目,見前面的《四書》題正是:子使漆雕開仕。

    一字不差。

    果然拜了個好老師!

    徐元佐沒拾筆,再看后面的經義題,卻是之前從未提示過的“大則如威,小則如愧”。

    貌似是《禮記》里的句子。至于什麼意思卻有些不太明白啊!

    徐元佐心中暗暗打顫,又安慰自己:都說四書高于經義,說不定只要看一篇《四書》題就行了。

    他正想著,突然聽到考場上漸漸有股“嗡嗡嗡”的聲音傳開。就像是有人捅了蜂窩,又像是數百上千的人在圖書館里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如徐元佐一般被驚到的人也不少,紛紛抬頭,一時間考場紀律竟有些搖搖欲墜。

    “肅靜!肅靜!”書吏和衙役們紛紛喝道。

    “老父母容秉啊!”有人帶著哭腔跑出考棚,跪在中間甬道上:“學生本經乃是《春秋》。如何考題卻只有《儒行》中一句?”

    徐元佐從自己的座位上只是一偏頭,便能看到此人。看起來足足有三十歲,欲蓋彌彰地將胡須都拔了,好看起來嫩一些。或許這招對于見慣了全須滿發的古人果真有用,但對于徐元佐而言卻毫無用處。

    他突然腦中開了個小差:這個時代可沒有吉利菲利普,拔胡子可是真正地一個個拽下來,這人也真是有大毅力!

    有人開了頭,場上頓時亂了起來。縣試考生本就挨得進,除了在考間里的考生不能交頭接耳,考棚散座上的學生紛紛低語。

    徐元佐耳朵一豎。卻聽有人說:

    “原來是《儒行》里的句子,我說怎麼沒見過……”

    “五經中有《儒行》麼?”

    “是《禮記》篇章吧?”

    ……

    這尼瑪書不看也就罷了,連目錄都不好好讀麼!

    徐元佐雖然自己也是個只翻了一遍《詩經》沒有看過其他四經的人,但憑著后世的底子,好歹知道這題的出處,真是一時驕傲起來。不過再一想,這些人少說都讀了十年書,難道真是只讀了四書加本經?那這教學進度和質量也太可憂了!

    “肅靜!”胥吏連忙上前叉住那考生,等縣尊發落。

    啪!

    驚堂木敲響,整個考場頓時安靜下來。

    鄭岳環顧考場。官威如獄。

    見考場安靜下來,他方才踱步而出,朗聲道:“本官見如今士風浮躁,士子多不選《春秋》。厭其精嚴;不選《禮記》,嫌其繁瑣。故而特取《儒行》,以教爾等!能作則作,視優劣以定名次。若是做不出,也無須懼怕,后面几場再定名次不遲!”

    眾人一聽這話。自然知道其實是縣尊老爺給大家放水,雖出兩題,實做一篇。只要“漆雕開”做好了,后面這題“大小”都不用放在心上。僥幸寫出了是運氣,寫不出也無妨,正可以將時間和精力花在前面。

    那跪在甬道中間的考生都要哭出來了,只是磕頭。

    鄭岳本來也不打算重罰他。若沒他這個引子,自己如何能表現得大義凜然呢?這可比原劇本强多了!

    “你叫甚麼名字!”鄭岳充滿威嚴道。

    那老生童突然昂起頭:“老爺不知小的是誰?”

    鄭岳暗怒:你個老生童敢跟我強嘴!他臉上一板,厲聲道:“正是不知!盡管報上名來,讓本官看看你是何方巨擘”

    徐元佐一邊看看那拔須考生,一邊又看看氣得眼中噴火的老師,心中暗道:這考生腦殘,驚擾了考場還要刺激主考,這回說不定還要被打屁股呢!

    無論鄭岳還是徐元佐都沒有想到,那考生突然暴起,轉身衝向考棚,搶了考牌便要往外跑。

    几個衙役頓時傻了眼,竟呆呆看著沒想到去抓他。

    那考生搶了考牌往龍門衝去,卻見龍門早已經落了鎖,整個人都癱倒在地。

    徐元佐這才反應過來:難怪他要問縣尊是否知道他,竟然是想逃跑啊!

    鄭岳氣得臉都白了,怒道:“成何体統!成何体統!”

    那考生被鄭岳罵得清醒過來,連忙用手去撕考牌上的浮帖,邊撕邊喊道:“老爺盡管責罰我一人,切莫連累小的保人。”

    徐元佐聞言不由佩服:雖然傻是傻了點,卻知道義氣,到底是讀《春秋》的!

    鄭岳也是為之動容,命差役將他叉上來,道:“你這考生,輕浮不夠沉穩,又擾亂考場,本該笞五十,趕出場去,五年不叫你進場!”

    那考生眼淚如同泉涌:“老爺慈悲則個,小的只會讀書,半點營生不會,若是不能入場考試,焉能過活!”

    徐元佐聽了,不禁替他牙酸:聽恩師的口吻,分明是說“本該”,意思就是要放他一馬。可這書呆子竟然又哭又鬧,說甚麼只會讀書,豈不是自己找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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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1:26 |只看該作者
一二四 取中
  
    后人都說八股取士取的是書呆子,這若是真的,恐怕大明也撐不到万歷朝了。

    時人在八股上耗費精神不假,只需看看明人筆記,就會發現他們非但專精八股,同樣也專精各種花樣作死和吃喝玩樂呀!

    咳咳,且翻開歷代程墨,哪一篇不是言之有物,精妙闡述自己對政治、文化、學术的理解?

    “死讀書”的目的是“通經致用”。用儒家哲學來利益蒼生,維護秩序,這點與后世政黨並無二致只是哲學的內容換了換罷。

    如果“死讀書”變成“讀書死”,勉强能落個好學的名頭,但鑿壁偷光懸梁刺股諸前輩專美于前,怕連個烈士牌坊都撈不著。

    最最凄慘的就是“讀死書”。這種人非但在后世被人恥笑,在時下也是儒士們最最看不起的人。

    儒者可以殺身成仁、全節而死,焉能無能餓死!

    你一人無能,誣及天下儒生,罪莫大焉!

    鄭岳聽了又氣又惱:“現在聽來,你這腐生,全不明白聖人教誨!來人,將他重笞五十,叉出場去,禁他終身下場!”

    大明律里的確有禁止考試的條款,不過那是針對科場舞弊,以及因為別的犯罪事實被剝奪功名。至于鄭岳現在這個懲罰,屬于氣頭上一時沒管住嘴。

    雖然沒有法律效力,但估計那可憐的春秋義士會當真不敢再下場考試。

    可見普法工作是多麼地重要!

    徐元佐看得入神,竟忘了起筆作文。直到那人被拖了下去,一會儿工夫便傳來劈啪地荊條打肉之聲,他才猛然想起:哎呀,可別把老師改過的文章忘了!

    徐元佐從讀書到下場考試,寫過的八股文只有一篇。正是:“子使漆雕開仕”。只是考場中當然不能用自己寫的,而得用老師一個字一個字改過的版本。

    徐元佐自從用了四角號碼這麼高端的金手指,背書速度不快,但是勝在准確率高。何況文章必有韻律,上下皆成文義,所以默寫出來更不會錯。

    四百余字的文章。只半個時辰便在稿紙上寫就,然后假模假樣地涂涂改改,再用館閣真書謄抄到答卷紙上。

    不一時,万鑫榮便轉到了徐元佐座位前,拿了印章在稿紙上百余字的地方蓋了印。

    科場舞弊中有一招十分常見,便是交卷時用買通的關節換上槍手的卷子。自從稿紙用印,答卷和稿紙內容不一,便容易查出弊情了。

    據說這種作弊法遠多過買“關節字眼”和收買主考官,可見官員的操守的確比吏員要强太多。起碼收買成本就要高出許多。

    又過了一會儿,禮房書吏也過來了,斜著眼睛先看徐元佐,再看紙上文章。看了又看,看得徐元佐臉上發麻,渾身上下像是有蟲子在爬,只是怕犯了考規才忍住沒有說話。

    只見禮房書吏突然撫掌蹴地,引來眾人側目。

    你是來逗我的?

    徐元佐不由暗罵。

    “縣尊!區區正發現了一篇極佳的文章。怕是金殿唱名亦無不可!”禮書聲音洪亮,雖是對縣尊說話。卻讓大半個考場都聽見了。

    徐元佐心中一顫:這是粉是黑?一時難辨,且聞其言,觀其行再說。

    鄭岳也是穩得住的,沉聲道:“喻書吏,考場之中,慎言!”

    喻書吏卻不壓低聲音。只道:“老爺只需將甲字五八六號考生的卷子提來,一看可知。”

    鄭岳暗中懷疑,還是道:“去提來。”

    立刻有兩個胥吏跟了喻書吏出來,走到徐元佐面前,打了躬。道:“公子,主考傳喚。”說罷,又替他取了卷子。

    徐元佐輕輕打了個躬,跟著兩人走了。

    鄭岳的隨堂立在北三間的西間,儀容威嚴,見了徐元佐,又看了喻書吏遞上來的卷子,面色始終不變。

    徐元佐只覺得自己的觀心察人之术被廢棄多半,竟然不知道鄭岳此刻所想,看來還是有待增廣閱歷,尤其要多接觸些城府深重的官員。

    “這文章,只是尋常。”鄭岳輕輕將文章往案上一推。

    “老爺明鑒!”禮房書吏連忙示意縣學教諭上前,給他也看了這卷子。

    老教諭是個舉人,年過六十,耳聾眼花,看情形是熬不到升知縣的一天了。雖然是不入流,但好歹也是學官,老教諭上前,接過文章,原本呼哧如風箱的呼吸聲頓時激烈起來,赫然成了大!風!箱!

    “此文讀來令人神清氣爽,絲絲入扣,乃是以古文入時文的典范。更難得是典故朴素,煉字精准,博雅洪范,真個是拿到金鑾殿也能搏一搏的好文啊!”老教諭放下卷子,朝前湊了湊:“縣尊,這卷子若是不發紅案,天下讀書人都會為之哭訴啊!”

    “依定制,學署教官不可閱卷,你可是收了他的好處!”鄭岳冷聲道。

    “豈敢!”老教諭連忙躬身,道:“屬下只是以儒學之身,說句公道話罷了。”

    “老爺,國朝既然以文章取士,這等文章怎能讓他遺珠在野。”喻書吏又道:“若是叫士林得聞,豈非污了老爺的名聲?”

    “唉!”鄭岳突然長嘆一聲:“真是磨人!我早跟你說,今次不要入場吧?如今你倒說說是取還是不取?”

    這話卻是對徐元佐說的。

    徐元佐此刻哪里還會不明白,分明是鄭岳安排了演員,要演一出《內舉不避親,慷慨給案首》的戲碼!

    既然是戲碼,那就貴在一波三折啊!

    “恩師,學生年紀還小,讀書不穩,若是僥幸過了,恐怕日后讀書更加浮躁。”徐元佐頓了頓:“說好這次只是來觀場,並非想中,請老師黜落吧。”

    喻書吏連忙叫道:“啊!原來竟是縣尊高足!名師出高徒,誠不我欺。”他走到徐元佐面前:“世兄,你誤矣!”

    徐元佐裝出一副懵懂的模樣:“啊?敢請指教……”

    “童子試的文章日后都會在府、縣學之中刊行,到時候外人不知所以,見你這般好卷子都黜落了,而入學的沒一個比你更好的,這叫士林如何評說縣尊?若是知道內情的,說縣尊清廉操守堪比古人,然后背地里卻要說:縣尊這是為了自己名聲而不顧進賢進才的大節!

    “更有不知道的,恐怕還會以為縣尊沒有識人之能呢!”

    徐元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那如何是好?”

    万鑫榮在一旁看著喻泰做戲,心中吃味,暗道:真要想不取有什麼好麻煩的,污了卷子一了百了!對了,怎能讓那廝占足了好處?

    万鑫榮朝前一蹚,一個深深的躬几乎到地:“老爺,取了吧!”

    喻泰見万鑫榮出來摘桃子,也連忙躬身到地:“老爺,取了吧!怎能叫得案首的卷子黜落!”

    那老教諭福至心臨:“老爺,此卷非案首不可!”

    徐元佐只是深深垂下頭,以免笑場。

    “元佐,既然眾人都在為你求情,也虧得你今日這篇作文大有長進,我便先取了你。”鄭岳道:“不過若是有更好的文章出來,你這案首怕也保不住。”

    徐元佐連忙正色道:“一切但憑恩師公斷!”

    “你且等開了龍門就先出去吧。”鄭岳道。

    徐元佐收拾心情,躬身告退,回座位里收拾東西,坐著吃攢盒里的點心。直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方才有人陸陸續續交卷。

    他們之中有的破題能夠抓人,鄭岳便當場閱卷,給個“中”或是“不中”的准信。若是可進可出,則再面試兩句,也有中的,也有黜落的。

    因為鄭岳早就有心要多送些人去府試,所以取中的要比黜落的多一些。

    這些人並不能再回座位,只等在門口,等積滿了十個人,衙役才會大開龍門,放他們出去,謂之放牌。

    徐元佐混在這群人中出去時,唇上還帶著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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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1:38 |只看該作者
一二五 梅先生

    正場考一整天才是正常的。中午就能放牌出來的都是學霸和准學霸,以及做不出題目沒耐心耗下去的學渣。

    徐元佐隨著十來個同考出了龍門,只見外面人潮涌動,絲毫不比進場時候人少。

    甚至還要多一些。

    進場時候只有考生、送考、勤快的小販,現在考生在場里,送考的等在外面,不勤快的小販也都起床了,更有許多來看熱鬧的閑人,以及掮客和騙子。

    “可有要參加初覆的?”

    “可有沒有黜落的?”

    掮客和騙子們在考生人群中穿梭,打量著考生的臉,想找出自己下手的目標。只是這一波出來的學渣不多,而且沒有新鮮人給他們騙,沒一會儿功夫便也散去了。

    徐元佐很想一探其中的關節所在,强忍好奇才沒有主動搭訕。他轉眼又看到一人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地提著褲子,臀部上正滲出深得發黑的血印。

    不是那位春秋義士還是誰?

    徐元佐緩步上前,卻見兩旁差役欲上未上,心知定有隱情,先朝兩個差人道:“二位,請問一下,這人能帶走了麼?這般血肉模糊趴著,實在有礙學宮觀瞻啊。”

    那兩個差役對徐元佐有些印象,看他衣著雖不華,但透著大氣,正是現在最為流行的蘇樣。言談間雖不高傲,卻也流露出不容辯駁的氣勢。兩人對視一眼,道:“這人得叫他保人領回去。”

    另一個補了一句:“他那保人來了,也是要吃掛落的!”

    “啊!原來如此。”徐元佐一聽就明白了。

    鄭岳之前氣惱至極,加重了懲處力度,卻沒有要懲罰保人的意思。這分明是下面的差役拿著雞毛當令箭,要討好處罷了。

    這也難怪他們。誰讓他們連工資都沒有,不靠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掙外快,難道真的喝西北風?

    徐元佐摸出一塊銀子,大約也有一兩重,覆在袖子里送了過去:“給二位上差買碗茶喝。”

    那兩人收了銀子,心中滿足。道:“你能扛得動他麼?”

    “能行能行。”

    徐元佐知道人家不是好心,幫忙也是要錢的。再看看這位春秋義士,身無二兩肉,几乎就是一副骨頭架子,個頭比十六歲的徐元佐也相差仿佛,自然可以直接背走。更何況這位仁兄還沒有喪失意識,正趴在地上**不止,顯見只需要攙扶一把就行了的事。

    徐元佐躬身下去,夾起那人手臂。繞過脖頸一扯,將他架了起來,便往學宮附近的客棧走去。

    那客棧開得離學宮不遠,許多考生因為路遠,都要提前一天住在店里,是以這店名“青云客棧”,生意也是極好。

    徐元佐本想開個房間,先讓他喘口氣。誰知一到門口便見跑堂的迎了出來,幫他分去一半負擔。口中道:“梅先生怎被打成這樣!”

    徐元佐松了口氣,道:“擾亂考場,叫老爺給打了。”

    “嘖嘖嘖,我只道梅先生頭腦有些倔强,卻不想還能做出這等事來。”跑堂的又招呼店里雜役前來幫忙,合力將這位梅先生送回房間。

    徐元佐徹底解放出來。摸了十來枚大錢,跟著進屋,給那兩個幫忙的人打賞。

    那跑堂的接過銅錢,道了謝,又道:“這位公子是梅先生的同伴?”

    “同考。看他可憐送過來的。”徐元佐道。

    跑堂的笑了一聲:“這梅先生還欠了三天的房錢……”

    “等他醒了你自問他要。”徐元佐望向床上,又道:“順便叫個能看金瘡棒傷的好郎中來。”說著又摸出兩枚大錢,放在那跑堂手里:“辛苦。”

    跑堂的嘿嘿一笑,跑了出去。

    徐元佐坐到梅先生身邊,笑道:“仁兄可醒了?”

    梅先生剛才一見那跑堂的,就“昏迷”過去,左右是因為怕人催房錢丟了顏面。此刻聽徐元佐叫他,慘白的臉上頓時綻開一團紅暈,一路紅到了脖子里去。

    “感謝兄台出手相助。”梅先生勉勵掙扎著側身,牽動屁股上的傷處時仍舊痛得整張臉皺成一團。

    “我已經為仁兄請了郎中,不時便到。”徐元佐笑道:“小弟先且告辭了。”

    若是真的就此告辭,徐元佐之前的一兩銀子外加二十來錢的打賞可就泡了湯!

    這位只會讀書的梅先生卻看不出徐元佐的欲擒故縱之計,一把拉住了徐小哥的衣袖,可憐巴巴道:“梅某還有一事相求。”

    徐元佐已經站了起來,居高臨下俯瞰道:“梅兄,咱們並無交情,只是動了惻隱之心,你可不能强人所難啊。”

    “兄台放心,放心,只是求兄台去北安橋下走一遭,求我大舅兄吳秀才來一趟。”梅先生急忙道。

    徐元佐心中暗道:若是真叫他找了個做秀才的妻兄過來,我這投資怕是白費了呀。不過再轉念一想,他那秀才妻兄連妹夫欠了房錢都不管,恐怕並不是那種很重親情的人。

    雖說縣試只是小考的預考,但終究是讀書人身份證明的起點。若是碰到那些小民之家,覺得考不上也沒什麼,照樣過活,可能的確不會很重視。然而他妻兄是個生員,肯定明白縣試的重要性。

    “他若是不肯來呢?”徐元佐突然問道。

    梅先生面露尷尬,顯然被徐元佐戳中了軟肋。

    徐元佐一擊得手,面帶微笑道:“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人家既然看不起你,就沒有半分傲骨麼?”

    梅先生雙目圓瞪,露出驚駭之色:“你、你、你怎麼知道……”不等徐元佐說話,他又垂下了頭,眼中登時涌出豆粒大的淚珠:“我自幼讀聖人書,焉能不想做個鐵骨錚錚的大丈夫!”

    “然而你除了讀書什麼事都不會做……”徐元佐替他補了一句。

    梅先生嗚嗚哭了起來:“可恨我年年備考,從二十歲考到如今,連縣試都沒過!”

    “那你怎麼有臉說自己會讀書呢?”徐元佐充滿疑惑地側首問道。

    梅先生頓時一噎,喉頭滾動,良久方才爆發出一聲大哭,埋首枕頭,沒面目見徐元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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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1:50 |只看該作者
一二六 掰開揉碎再碾壓

對於大明絕大地區的考生而言,縣試是最好過的,基本上能開筆作文,詞能達意,不犯忌諱,就是一篇合格的考試作文了。

然而對於鬆江府華亭、上海兩縣的考生而言,卻又是最難過的。

因為大家水平差不多,考生人數多達二三千,縣試慣例隻取七八十人,憑什麼取中你呢?

真要想寫出令人耳目一新、驚才絕豔的文章,這種人百年間不過有數幾位。更多的考生是憑運氣,憑書法,憑『日』常積累的名聲。

誠如《左忠毅公軼事》中寫的,左光鬥主持縣試之前,在古廟見了睡覺都要用功苦讀寫文章的史可法。看了他的文章,感其『精』神,解下鬥篷給他披上。等考試的時候,“呼名至史公可法”,便給了個案首。

在院試之中都如此輕易,更何況縣試呢?許多神童連縣試都不用參加,直接就可以去府試、院試了。

縣令『日』常在民間走動,大戶人家有哪些,都是很清楚的。這些人家也會創造機會讓子弟拜見一下縣尊,就圖考試的時候有個照顧。在文章水平差不多的『情』況下,他們的取中率自然遠高於那些連龍門朝哪開都不知道的考生。

此刻坐在客棧屋裏的兩個人,一個是內定的案首,一個是被縣官嫌棄的輕浮落榜生,兩人的未來天差地別,正是因為徐案首一路高攀,為自己掙來了這份前程。

“好啦,我知道你其實還是會讀書的。”徐元佐輕輕拍著梅先生的背脊:“你看,你好歹知道第二題是出自《儒行》嘛。我在考場上聽人抱怨,許多人連《儒行》都沒讀過呢。”

梅先生被徐元佐這般安撫,總算哭聲漸漸輕了下來,抽泣道:“讀過又如何?『日』後連下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徐元佐淡然一笑:“待鄭老父母升遷而去。新任知縣又不會知道這事。恐怕許多人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吧?”

“哦,對,在下姓梅,名成功,字振之。”梅成功果然被徐元佐治愈了許多,抬起上半身自我介紹。

徐元佐心中暗道:活該你背時!“成功”這麼威嚴大氣的名字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叫的麼?延平郡王姓朱。自然可以叫得,你姓梅也可以叫?豈不是一輩子“沒成功”?

所以啊,做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姓什麼!

“在下徐元佐,尚未冠字。”徐元佐拱了拱手:“梅兄這三年是沒有機會博取功名了,不知有何打算?仍舊是仰仗妻舅家過活麼?”

梅成功臉『色』一黯:“隻看能否尋個館,糊口度『日』。”若是下任縣尊不記得此事,再下場一搏,不過之前總得活下去。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鬆江家弦戶誦,要想教社學起碼也得是個縣學廩生。唔。在下的蒙師就是廩生,隻能在鄉下地方教教蒙童。”

梅成功臉『色』漸白,帶著哭腔道:“則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元佐長歎一聲:“你可有過去程墨?給我看看,若是果真能作文的,我便幫你尋個『體』麵的差事。終究有同場之緣,不能看你困頓。”

梅成功登時燃起了希望,就要起身翻找自己的習作。剛觸動傷口,又叫他痛得倒了下去。隻好指點徐元佐自己去取。

徐元佐從他包袱裏翻出厚厚一疊稿紙,都是他最為滿意的習作。因為許多考生都有考前投遞文章。博取文名的習慣,所以這些卷子都謄抄得幹幹淨淨,隨身攜帶。

“《『女』與回也孰愈》。”徐元佐翻開一篇墨跡濃亮的文章,讀了標題,又讀破題:“‘以孰愈問賢者,『欲』其自省也’。這破題倒是一般般。而且感覺沒破盡,力道也不足。”

梅成功滿臉羞愧,不敢說話。

徐元佐仰頭想了下,道:“‘聖人設已知之問,正『欲』教賢者以自省’。我這樣改了。感覺如何?”

梅成功微微張口,道:“徐兄果然好文采,比我強了許多。”他隻知道佩服徐元佐過目而破題的文采,卻沒想到這是陳年舊題,徐元佐很可能是做過的。

當然,徐元佐是根本不會知道陳年舊題的,他連八股範文都沒看過多少,所以梅成功的這番佩服也不算表錯『情』。

徐元佐繼續看那承題,一路到尾,道:“文章雖無驚豔之『處』,也還算通順,你若是穩得住些,未必不能過縣試。”

梅成功長歎一聲,用手掩麵:“不瞞徐兄,此文是上回下場作的文章。考官甚麼批語都沒有便黜落了。”

“你真是……不幸。”徐元佐無語。

好文章自然會被考官收取,哪怕文章差也是有機會選中的。因為科場慣例,如果考官在文章上有了不好的批語,那必然是要麵試的。一者給考生解釋的機會,一者也是考官自證原委的義務。

偏偏有種文章,既不足以叫人喜『愛』,又挑不出『毛』病……所以梅成功一直沒成功。

徐元佐又翻了幾篇,放下道:“你這作文要想出頭,恐怕不易。我聽恩師說:若是文字不好,便要以氣勢取人;氣勢不足,立意必當『精』妙;立意平庸,則文采可觀也能入取。若是文字、氣勢、立意無一可取……那就實在沒甚可取的了。”

梅成功趴在『床』上哎呦叫喚起來,好像徐元佐這席話說得太重,比打在『屁』股上的藤鞭還重,幾乎叫他吃受不起。

徐元佐一邊安撫他受傷的心靈,一邊又大力地扇他耳光,讓他恨也不是『愛』也不是。短短一席話中,梅成功著實嚐到了酸爽的滋味,除了哎呦哇啦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正當徐元佐要利用智商『情』商上的優勢,徹底將梅成功降伏座下,隻聽外麵蹬蹬蹬有人上樓,隱約是朝這間來的。

“小弟,你怎樣了!”一個婦人哭得梅花帶雨妝猶殘,推門進來。她猛然見到了徐元佐,羞得差點退走,又間徐元佐年紀尚幼,並非成人,方才福了福身,道:“可是這位公子送舍弟回來的?”

梅成功知道姐姐來了,又將頭埋在了枕頭裏,一副沒臉見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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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正科

徐元佐飛快地掃了一眼那婦人,垂頭回禮,口中稱道:“是梅家姐姐?”

那婦人又福了福身:“妾乃吳門梅氏,多謝公子搭救舍弟。”

徐元佐謙遜兩句,便要告辭。剛走到門口,隻見又有一人風風火火上來。隻見他儒服襴衫,頭戴方巾,滿臉酸文,見了徐元佐也不行禮,徑直就要往裏衝。

徐元佐雖然還未徹底長成,但是渾身『精』壯,肌『肉』蘊力,根本不怵這個比他略高半頭的空架子。他腳下輕輕挪動,正好擋住那人衝上來的路徑,肩膀微微後縮,等他急剎腳步的剎那撞了上去……

說來頗有高手風範,其實這招每個找過別人茬的中學生都玩過。

那襴衫生員下盤不穩,也不曾像徐元佐這樣『日』『日』苦練,基本就是個空架子,登時就被撞退三五步,幸好身後有欄杆,方才沒跌坐在地。

“你是何人!如此無禮!”那生員吼道:“豈不知道衝犯斯文乃是重罪!”

徐元佐嘿嘿一笑,雙手後背,昂然挺『胸』道:“失禮失禮,在下徐元佐,正要出門,卻沒看見先輩進來。還望贖罪則個。”

“你這分明是在挑釁!當我好欺麼!”那生員吼道。

徐元佐暗道:咦,看來哥的聲望還不夠高啊!

“大明律哪一條就能定我是重罪?”徐元佐傲然道:“你不過就是讀過點書,就敢扯著虎皮當大旗?”

那生員正要回擊,隻見吳梅氏走了出來,一臉急切道:“相公,你卻在這裏與人爭執什麼!”

徐元佐何等聰明伶俐,早就猜到了這生員的身份。本來他還有些擔心這生員破壞他的『誘』拐計劃。但現在看他這副模樣,反倒安心了。

有一種人,隻要站在他對立的立場上,他就會全身心地幫助你心想事成,正所謂——別人家的豬隊友!

那生員果然狠狠瞪了徐元佐一眼,繞過『精』壯的徐元佐。快步進了房間。他看到趴在『床』上的梅成功,新仇舊恨頓時爆發出來,大聲吼道:“你做得好事!如今卻叫我都吃了連累,早知你這般不懂事理,任誰說,我都不能給你做這個保人!”

梅成功隻是埋頭不語,可想而知必然眼淚汪汪。

徐元佐站在門外,大大方方聽著裏麵的鬧劇,直到郎中帶著徒弟來了。方才跟著一起進門。他也不顧那吳生員的憤怒目光,對郎中道:“勞先生用心,有好『藥』盡管用,不要怕費銀子。”

那郎中是何許人?

乃是府醫學的正科,從九品的朝廷官員。

他雖然有一份俸祿,但在這個時代光靠俸祿隻能保證不餓肚子。要想身穿綾羅綢緞,養個小妾,多生點兒子。就不得不外出接診。若是以為自己頭頂官帽就拿腔作勢,在鬆江這麼個人文薈萃名醫遍地之所在。隻能餓死。

正科久在衙門,對於棒瘡最有心得。府縣醫學都設在衙門旁邊,此刻消息傳開了,他也知道此子正是擾亂考場之人,看著好笑,上前查驗了傷勢。道:“還算那些做公的有良心,沒有狠打你這讀書種子。看著血『肉』模糊,都是皮外傷,不會落下殘疾。”

“這『藥』多少銀錢?”吳生員退在一邊,對正科官人還算客氣。

這不僅僅是因為對朝廷官員有所敬畏。也是因為醫生的社會地位在明朝越來越高。到了隆慶時代,醫生儼然有地方名流姿態。

儒生更是闡揚《孝經》,認為父母在堂而不學醫,是為不孝。這種輿論成為主流之後,醫生豈不是成了道德模範?所以即便是目中無人的生員舉子,在醫生麵前也會略略收斂。

正科沒有回答,先叫徒弟打來熱水,給梅成功清洗了『屁』股上的血汙,然後又監督著弟子上『藥』,造成不可挽回的現狀之後,方才悠悠道:“診金五錢,傷『藥』一兩。”

吳生員倒吸一口冷氣,聲音嘶啞:“你這是剪徑劫道麼!”

“呵呵,朋友說的哪裏話。”正科心中冷笑:剪徑劫道哪有當醫生安全方便來錢快?

徐元佐在一旁聽著直樂,這回有吳生員幫忙,此人多半能對自己死心塌地了!

“你就用了這麼不到兩錢的『藥』,竟要我一兩的『藥』費!”吳生員大罵:“走!我今『日』便要抓你這『奸』商見官去!”

說罷就要去抓那醫學正科的手腕。

醫學正科並非科舉考出來的。因為關係到一府的醫療衛生工作,作為技術『性』事務官都是世代相傳的。在蒙元時為醫戶,入明之後歸入匠籍——軍民匠三籍可是平等的,如果從庶吉士的出身比例而言,軍、匠兩籍還都高於民籍。

隻見那正科手腕一抖,重重拍在吳生員的手背上,聲響驚人。

“你一介生員,膽敢犯官!”那正科一擊得手,側後一步,竟然站在了徐元佐身邊,像是找了個攻守同盟。

吳生員剛在進門時就吃了徐元佐的虧,知道這小子身『體』結實得像是鐵打,一時竟不敢上前。

徐元佐仍舊坐在凳子上,事不關己一般,含笑看戲。

正科的徒弟眼看師父受人威脅,連忙上來維護。見自己的徒弟也護了上來,那正科道:“老夫今『日』大發善心,教你一教:你隻當銀子貴重,殊不知有些草『藥』價勝『黃』金,就算有銀子也是買不得的!哼!”

徐元佐笑著接口道:“吳先輩何必計較錙銖。這『藥』隻須它管用便好,終究人要緊。”

“你說得輕巧!這腐儒焉能值得那麼多銀錢!”吳生員厲聲道。

在他『淫』威之下,妻子吳梅氏隻是掩麵抽泣。梅成功因為十年都沒成功,所以臉都沒了,也不敢說一句『硬』氣些的話。

正科看了徐元佐一眼,道:“這位公子是明理人。可見有的人就是活得長,見識一點都沒。”

吳生員咬牙切齒,眼看對麵三個人,一個是官,一個『體』壯,一個愣頭愣腦的半大小子,若是真的動手打起來,自己非吃眼前虧不可。他重重一甩袖子,道:“你們等著,我找縣尊老爺討個公道!”

“勸你莫去。”徐元佐笑道:“萬一縣尊老爺隻消問你一句:‘《鄉『黨』》可曾背過?’你怎答他?”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此乃事急之下,以人為本的教義。

吳生員更是大怒,腳步卻停了下來:“誰叫你們來的,真是多事!這點皮『肉』小傷,將養兩『日』便好了,偏偏要用這般貴的『藥』!你們這是故意在訛詐我!”

“若是沒有老夫這『藥』,不定還要爛『肉』穿骨,別說殘廢,怕是『性』命都不保呢!”正科很有正義感地看了一眼徐元佐,又道:“更何況你管誰叫我來,隻看這『藥』用在誰人身上便是了。”

吳生員怒視妻弟的『屁』股,上麵覆蓋著白白的布巾,布巾之下便是一兩銀子的『藥』,以及一錢不值的『屁』股。

“梅君是你妻弟,怎麼說都是自家人,你如此吝嗇,家中如何修睦啊?”徐元佐淡淡勸道:“左右才一兩五錢的銀子罷了,值得這般鬧法?”

“哼!我倒黴就倒黴在這梅家上了!”吳生員這回連妻子都怪罪進去。

吳梅氏隻是掩袖而泣,不敢反駁。

徐元佐看看這吳梅氏,雖然算不上天姿『國』『色』,但是身段勻稱,容貌端莊,看起來也是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嫁給這姓吳的才是倒黴。

“我是看我妹妹麵子上,終究不能叫她守寡!”吳生員恨恨掏出一兩多銀子,往桌子上砰地一放:“就這許多,不敢勞煩官人再來!”

正科倒是個好修養的人,對眾人團團作揖,拿了銀子帶著徒弟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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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邀約

吳生員摜了銀子,又罵了梅成功一頓出氣,憤憤領著妻子走了。

吳梅氏與弟弟感『情』頗深,戀戀不舍,終究不敢違逆丈夫,三步一回頭地也走了。走前還朝徐元佐作禮,目光中頗有懇求徐元佐幫忙照顧的意思。

徐元佐等他們都走了,徑直走到『床』邊,長歎一聲:“斯文啊,掃地啊!”

梅成功這才悠悠抬起頭,紅著眼睛道:“唉,叫徐公子見了這般醜態。”

“你跟他……”

“梅吳兩家本是世『交』,先世便定了娃娃親。我姐姐嫁到吳家與他為妻,我娶了他妹妹。內子隻因家貧路遠,又要照顧堂上老母,故而沒有跟來。”梅成功道。

“既然是世『交』,你們又是這般親戚,緣何鬧成這個樣子?”徐元佐問道。

梅成功歎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先祖也曾是做過雲南布政的。當時吳家老太爺正是副使,兩人年紀相若,前後腳中的進士,又是同鄉,正可謂意氣相投,結為同誌。

“後來吳老太爺致仕回家,教子課孫,所以吳家兩代都是乙榜舉人。而我家先祖官至南京吏部侍郎,一心為公,以至於家祖生員終老,而家父早逝,我是家中『獨』子,為了讓我進學,隻得變賣家中田地房產。更有刁奴偽造地契投靠勢家,『硬』生生奪去了我家千畝桑園……我家就此敗落下來。”

徐元佐長吟一聲:“總而言之,便是因為那吳生員嫌貧『愛』富,看不起你了。”

“他嫌貧是真嫌,『愛』富卻也不然。他平『日』隻是讀書,並不願與富家同學往來。”梅成功即便受辱也沒忘“公道”二字,又道:“可他讀書頗有成效,我讀書卻是……落得這般下場!唉!”

——果然是個自負孤僻的討厭鬼,在縣學之中肯定人緣不好。

徐元佐暗罵了吳生員,又問道:“你家就算敗落了,也不至於如此窘迫。連這裏房錢都結不起吧?”

“唉……何止……若不是吳家還算接濟,我家恐怕連鍋都揭不開了。”梅成功眼淚都落了下來。

——太好了!

徐元佐心中暗爽,又一臉同『情』道:“那你怎麼孝敬高堂呢?”

“啊!”梅成功怪叫一聲,用頭一下下撞著枕頭。顯然又被徐元佐點破了心中悲傷事。

徐元佐在一旁輕撫其背:“男兒當自強啊,怎能靠人吃飯,受這般氣?令堂想來猶記得當年風光之時,見如今蕭索之狀難免恐怕更加傷心吧?”

梅成功放聲痛哭,正是被徐元佐說得死誌衝頂。隻恨『屁』股打爛了不能懸梁自盡。

當然,徐元佐倒是不擔心梅成功自殺。這種人已經連自殺的能力和魄力都沒有了,更何況店家會緊緊看著他,不讓他亂來的——否則惹上一身麻煩不說,還要賠上三天的房錢呢!

梅成功哭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之前徐元佐說的話,轉身拉住徐元佐的手道:“徐君能幫在下尋到『體』麵營生?在下感恩不盡,必結草銜環來報!”

結草銜環?那豈不是得等你死了?

“我去幫你尋尋,若是尋到了便來找你。”徐元佐說罷, 又道:“若是我忘了。你便來徐府找我。”

“哪個徐府?”梅成功好歹知道“徐”是江南大姓,掛著“徐府”匾額的宅院沒有二十也有十餘。

“門前有榜眼牌坊,後頭是翰林牌坊,再後麵就是元揆牌坊……”

“你是說徐閣老家吧?”梅成功嚇得說話都不哽咽了。

“對。放榜之前我都住那兒,若是不在,便在門上留個口信吧。”徐元佐說罷,轉身往外走去,又高聲笑道:“我等閑是不會忘記的,就怕萬一。”

聽到後麵那句話,梅成功的心頓時一沉。他這輩子遭遇的“萬一”沒有一萬次也有八千回了。

徐元佐眼看魚兒已經咬鉤,隻等把他溜得『精』疲力竭,便可收為己用,不用心中暗爽。

雖然梅成功運氣不好。考場不得意至今,但是這個人頗有些閃光點。比如義氣,比如耐受『性』強,又比如一條道走到黑的毅力……當然他的學曆雖然低了些,但是學識恐怕是園管行裏最高的。

除非徐元佐在學術上再苦心孤詣修行幾年。這卻也是不現實的,因為人各有誌。徐元佐前世今生哪怕來世,恐怕都誌不在此。

徐元佐得意之餘,又打量了一番這家客棧。從水牌上能夠看到,店例銀是四錢。就這種一『床』一桌兩個凳子的內裝,敢要四錢!能活下來也算是他運氣好。等我家客棧開到了郡城,你們就都乖乖去開大通鋪吧!

徐元佐走出客棧,一時渾身輕鬆,在鬆江城裏逛了起來。好幾次沒把住好奇心,徑自走到居家街坊裏。唐宋時候這些街坊都有大門,還有老軍看著,不許陌生人隨便進出。如今雖然沒有這麼嚴格,卻還是被人拉住盤問了兩回,幸虧徐元佐隨口撒謊,方才沒有惹出事端。

“佐哥兒,佐哥兒!”

徐元佐聽到有人叫著,回頭一看,卻是徐元春的小跟班墨茗。

“你找我?”徐元佐看墨茗一頭汗水,顯然跑了不少路。

“總算找到佐哥兒了。”墨茗長舒一口氣:“春哥兒在太白樓擺了席麵,晚上要請府縣學裏的同學聚餐,也要請你去呢。我在學宮外麵等了良久,一打聽才知道佐哥兒早就出來了,累我跑了大半個郡城。”

徐元佐一笑:“我沒見過世麵,到『處』走走看看,隻覺得這裏的屋舍都比朱裏的要好看呢。”

墨茗拉著徐元佐往太白樓去,一邊笑道:“佐哥兒沒被人當賊麼?”

“公子我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一看就是大家公子,誰那麼眼拙!”徐元佐知道如今的主仆關係頗為和睦,雖然尊卑隔路,但是彼此之間倒是像朋友的時候多些。

墨茗掩口笑道:“既沒有書童,也沒有小奚,還自己提著考籃,一看就是個裝樣子的窮措大……哎呦!”

徐元佐輕輕一掌拍在墨茗腦後,打得他誇張叫了起來。

徐元佐把考籃往墨茗手中一塞,道:“替我拿著。”

墨茗裝腔作勢擺出一副被人欺負了模樣。

“回頭給你打賞。”徐元佐道。

墨茗登時擺出一副喜氣洋洋的姿態,跟在徐元佐身側,真像是他的小奚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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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飲宴

小奚者,男仆也,乃是地位的象征。◎,

世家豪門衣著樸素的很多,這是家教。

然而無論再怎麼樸素節儉,出門的長隨健仆,書童小奚是不能少的。否則就是失了禮儀,非但丟了自己的臉,還丟了家族的臉。若是生員舉子,更是丟了學校的臉,丟了孔聖人的臉。

“墨茗,你是怎麼跟的春哥?”徐元佐問道。

墨茗笑道:“我是璠大爺采買的義子,從小就跟著春哥兒了。”

徐元佐哦了一聲。

不想墨茗雖然隻有十三四歲,卻格外伶俐,道:“佐哥兒是想找個書童?”

“正有此意,這不是要進學了麼。”徐元佐道。

墨茗笑道:“佐哥兒說的是,最穩妥的法子就是問我家春哥兒。他們同學之間,常有送小奚奴、送婢『女』的事。”

“咳咳,那種就算了。”徐元佐知道這種“小奚”和“婢『女』”的用途,很能幹,但是未必能幹活。

“為什麼?”墨茗還沒開竅,不由問道。

“呃……”徐元佐想了想,還是不要汙染少年人,道:“我正是不想什麼事都麻煩大兄,更何況我與他的同學又不相識,貿然說起這事,好像我討要人家的一般。”

墨茗似懂非懂,道:“還有便是找可靠的人牙子買了。有些婆子也做這種事,不過我不很清楚,要問府上管這事的。”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人市上『插』標賣身的可不能買,不知道來路底細,麻煩得很。以前琨二爺買過,結果人家偷了他的一對寶瓶跑了,氣得他半死。”

徐元佐微微點頭:“這倒是個問題,人得可靠。”

“最可靠還是府裏挑一個。”墨茗道:“不過等你真的進學了,想來爹會送你一個。”

墨茗是徐璠采買的義子,對外是叫“璠大爺”,習慣上叫“爹”。

徐元佐點了點頭:“那先不急。看看再說。”

兩人一前一後,徑自往太白樓去了。

這個時代說是請吃晚飯,但是可以從下午一直吃到午夜,純粹是看興致。

這種任『性』的生活在隆慶三年還是上流社會的專利。等到了萬曆三十年的時候,幾乎普及到了平民階層,可見這個時代的變遷之快。

有了墨茗這樣的標準小奚奴跟在身邊,徐元佐的社會地位頓時上去了數個階層,無論大店小鋪。隻要掌櫃的站在門口,都會朝他微笑致意。有不太矜持的還會出聲問候,推銷一下本店特『色』。

來到太白樓,小二也是三步並作兩步,倍加殷勤地請徐元佐上樓上雅座。徐元佐想起上回跟陸夫子請萬鑫榮吃飯,也是這小二招待的,卻沒今『日』這般爽快。曾經隻知奴仗主家的勢,如今才知道是主人沾了奴仆的光。

墨茗將徐元佐帶到了徐元春包下的雅間,隻見裏麵已經坐了幾個人,都是清一『色』地襴衫方巾。麵目溫潤,真乃讀書人是也。隻是他們的年紀相差也大,年輕的如徐元春隻有二十上下,年紀大的卻有三四十歲,可謂大叔矣。

徐元佐進門之後朝大兄一笑,團團作揖:“見過大兄,見過諸位先輩。”

眾人都知道徐元佐的身份,也知道他今『日』參加縣試,身為縣太爺的弟子焉有不過之理?紛紛起身回禮,權當他學校晚輩看待。

徐元佐順著大兄的安排落座。麵帶微笑聽人聊天。

大明最最眼高於頂的是什麼人?

不是進士,不是舉人,而是生員。他們頗有種天下責任在我,而我正是辰時太『陽』的自覺。看誰都不如自己,什麼事都可以點評一番。

所以朱元璋說天下軍民皆可言事,唯『獨』禁止生員瞎嗶嗶。

這不是太祖高皇帝歧視生員,實在是這幫人太過於半瓶子水晃蕩。

徐元佐隻聽了片刻,就發現徐元春在他們之中,簡直就是老『奸』巨猾城府重重的滑頭梟雄!

因為徐元春重來不會不懂裝懂。更不會在自己吃不準的『情』況下大放厥詞。對於政事天下事,徐元佐也不曾聽他這位大兄發表過什麼高論。

然而這些生員卻一個比一個能說敢吹。

徐元春竟然也是笑呵呵地奉承著,好像由衷同意他們的觀點一樣。

徐元佐隻覺得額頭有些冷汗。

這樣的人,要麼是個真正的謙謙君子,要麼就是個心機深沉的老油條唔,貌似來到大明之後還沒見過油條,改天考慮炸幾根。慢著,油條是用發麵炸,還是死麵炸?

“元佐,元佐?”徐元春推了推在身邊發呆的徐元佐。

徐元佐猛然間從油條的思考中回過神來:“啊,不好意思,考試有些太過疲倦,剛才竟然恍惚了。”

一旁有個年輕生員笑道:“我們都看到了,你可是在想今『日』做的文章?莫若默寫出來,讓我等觀摩一番。”

徐元佐嘿嘿一笑,暗道這裏有沒有大兄說的賤人?應該不會有吧,看起來都是大兄的親近朋友。

徐元佐尚未說話,徐元春先道:“考都考過了,還說它作甚。咱們莫若玩個酒令,也好等那些遲到的人。”

徐元佐自告奉勇:“我來做監令官。”

明人的酒令可不是比嗓門,而是比文化。徐元佐自知綜合文化水平比不過他們,還容易毀了自己神童的名聲,所以自薦當個“監令官”,不需要行令,也免得暴露了自己的學問底子。

“無須監令,咱們挨著來就是了。”徐元春卻沒想過徐元佐會怕了這個,當即笑道:“咱們這裏一共六個人,便從一開始,輪次作六字句,要數字迭進,要意思貫通,要……”

徐元春尚未說完,對首一人已經喧嘩笑道:“震亨,這等玩得都乏味的令還是罷了。”

徐元佐這才知道自己大兄徐元春的表字是“震亨”,應該是取的《易》中震卦: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裏,不喪匕鬯。

隻從這表字上看,師長對徐元春的期盼也是極高。尤其以雷震配元春,合於時,合於『情』,恐怕不是徐璠能想出來的。

說不定是徐階,也或許是徐元春的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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