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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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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1:10: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換個爹可好?
  
    “中書舍人。⊥”陳實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笑意:“他竟然跟我說:中書舍人如何?呵呵呵,就像是說喝杯茶吃碗飯一般輕松,著實嚇了我一跳。”

    陳實此刻坐在徐閣老的書房里,對面就是曾經叱吒風云執掌國是的徐階。徐璠坐在下首,但是父親在場,讓他不敢表露出太大的情緒。

    不同于夏圩新園的會議室兼會客室那般豪華。這里無論是黃花梨家具還是牆上的字畫,都透露出濃郁的學术氣氛。華夏自古以來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基本做到了官員與學者的融合。越是富貴人家,越是需要與之匹配的學术地位,否則就會被視作土豪暴發戶。

    徐階燕居時喜穿道袍,神情淡薄,宛如道德高士。此刻斜靠在羅漢榻上,並無一絲松垮的感覺,只有飄逸不拘。明明同樣的動作,而讓人有不同的感觀,這就是氣質的妙用。他聽了陳實的回稟,臉上仍舊不動聲色,卻道:“邵芳要來見我。”

    陳實疑惑道:“此人在南直也有些名望,將欲見公,所為何事?”

    “我昨日命人去傳了徐元佐來,等他到了正好一起說。”徐階道。

    陳實心中卻有些忐忑。他本以為徐階對徐元佐只是一時興趣,有心栽培,就像是一個家財万貫的富豪見某位窮親戚可憐,隨手賞個十几二十兩銀子。能說這富豪真與那窮親戚感情深厚麼?

    即便徐元佐是個神童,但只要沒有中進士,神童也別想神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徐閣老竟然會想到讓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參與正事了?

    陳實現在是真的后悔剛才說話太過孟浪輕佻。

    可以說,徐階有多麼看重徐元佐,他陳實在閣老心中就要扣去多少份量。

    徐元佐進門的時候,只覺得當今的交通條件實在太令人痛苦了。

    后世二三十分鐘的路程,在現在竟然要走兩個小時。這還是在大明的經濟發達地區,還是修繕良好的官道。他真的很難想象此時的西北鄉村會是怎樣的路況。

    說起來他並非第一次走這條路,會有如此激蕩的心情主要是因為閣老召見。

    徐階可是真正的國家領導人啊!是有資格用“當國”兩字來形容的大人物。

    徐元佐趕到的時候,徐階書房里的小會已經開始了。此間管家徐慶滿臉帶笑,將他帶到書房門口,進去通報。只是腳跟打轉,徐慶就出來道:“元佐,老爺要你快些進去。”

    徐元佐微微頜首表示謝意,一整身形,往里走去。

    徐階看到徐元佐進來,眼神一晃,敏銳地發現了徐元佐的不同。

    上次相見,徐元佐是個外表蠢笨,暗藏內秀的異人。如今再看,這內秀已經透了出來,身上肥肉不見,只是越發緊致結實。

    古人以相由心生為圭臬,看人先看神,再看骨肉,由此判斷一個人的前途和人品。從戰國時候崇尚雙眸方肋的異相,到魏晉時候的人物評點,乃至曾國藩**裸寫下《冰鑒》,華夏就是個看臉的地方。

    見徐元佐能在短短月余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徐階倒比任何人都激動一些。

    徐元佐只是認為自己鍛煉身体頗有成效。其他人則以為他年紀大了,身形長開了,自然會顯得瘦一些。只有徐階相信,徐元佐這條雛龍,正是因為與徐家相得,所以才能如龍入海,一展真顏!

    寒門出一貴子,總是以“猶龍”來形容,並深以為傲。

    世家則因為貴子夠多,所以更希望自己的家族如同一片大海,有群龍遨游。

    當然,閣老的激動卻不是誰都能看出來的。尤其徐階這樣打入敵人內部,煎熬十數載的高人,皮里春秋神功早已臻入化境。

    “元佐,你可聽說過邵芳此人?”徐階一邊命徐元佐坐了,一邊開門見山問道。

    徐元佐見徐璠、陳實都是散坐,自己卻不敢放松,頗有坐相,方道:“曾聽人呼他丹陽大俠,卻不知此人根底。”

    “此人是丹陽豪富,往來權宦之間,頗有牽絲拉線之能。”徐階淡淡道:“既然江湖有俠名,想來也是個遍施小惠之徒。”

    徐元佐心中暗道:邵芳的確是個政治掮客,看來已經立項投資了。

    “他想在近期拜會老夫,元佐以為呢?”徐階緩緩道。

    徐元佐當然知道徐階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更多的是一種對晚輩的指點,道:“他若是只能拿出數万金去京中奔走,為閣老復相。那麼見了也沒甚麼意思。”

    徐階面無表情,似乎是等他繼續說下去。

    “不過閣老若是見也不肯見他,恐怕他會立刻調轉車頭,去為高新鄭疏通。”徐元佐頓了頓:“高新鄭那人經不住大義的誘惑,多半是會肯跟他合作的。”

    “閣中諸佬會如何?”徐階又問道。

    徐元佐剛要說,話到嘴邊卻是變了一變:“小子身處江湖之遠,哪里知道廟堂之上的事,又如何能夠點評宰相。”

    “你剛才說高新鄭倒是很順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科道老手呢。”徐階口吻不重,這內容卻是沉甸甸地如同一座大山。也虧得徐元佐機靈,沒懸崖勒馬,否則就不是口頭教訓了。

    “小子道聽途說拿來賣弄,實在是大錯!請閣老責罰。”徐元佐連忙起身謝罪,腰都弓成了個蝦米。

    徐階嘴角隱隱上揚,道:“你這小子倒是會討便宜。”只要他肯“責罰”,那就是真的將徐元佐當做了孫輩自家人看待。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法,對付別人或許還有成功的機會,用在人精徐華亭面前,就有些逗樂子的感覺了。

    “老夫看你是塊璞玉,就是欠人琢磨。”徐階輕輕撫須:“你家本與我家同宗,莫若就認了魯卿做父親,常受教誨。”

    徐元佐沒想到天下砸下來這麼大一塊餡餅,登時蒙了。

    華夏重文統而輕血統,繼子、養子所享受的待遇基本與血親之子相當。不同于后世的“干爹”,明人認爹那可是來真的,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服喪舉哀,都跟親儿子一樣。

    而且現在這個世道,認爹也很普遍。簡單分類有兩種,其一是宗族血親為了承祧香火而過繼子嗣。其二是認了能得好處,譬如認陸夫子當爹就可以免雜役;又譬如《紅樓夢》中賈芸認賈寶玉當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徐璠的儿子徐元春已經是生員了,眼看著孫子都要出來了。所以徐階讓徐元佐來給徐璠當儿子,純粹是一門福利。就算得不到徐璠的家產,徐家的無形資產也是非比尋常的。

    見徐元佐悶在那邊,徐階倒是放心了:此子雖然重利,但胸中自有分寸,還不至于忘恩負義。

    “閣老與大公子待我恩重如山,不知如何方能報答一二。”徐元佐緩緩道:“只是過繼認父這事,還得家里大人做主。”

    徐階呵呵一笑:“這個自然是要跟你家大人說的。”

    徐元佐垂頭下去,暗道:連我是不是獨子都不問,看來是已經調查過了。咦,我現在的表現就算要嘉獎,給點銀子也就夠了。若是能夠聯宗續譜就算是天大獎勵了,為何一下子就要收我做儿子呢?這是不是給得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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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1:11: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義父
   
    徐元佐從徐家大宅出來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張居正。n∈

    現實雖然很骨感,人家是宰執天下的閣輔大佬,自己只是個掌管小產業的私企經理,但就如陳實說,他與張居正有個極大的相同點——抱了徐階的大腿。

    徐階對張居正的栽培可以說是不遺余力,比之親生儿子還有過之。非但為張居正規划好了一條清流之路,從進士到閣輔步步穩扎穩打,即便自己再困難的時候也首先想到的是保全張居正。

    在嘉靖皇帝大行的時候,徐階可以不通知內閣,卻也要拉上張居正一起起草遺詔,送了一份極重的政治禮物給將當時還沒有入閣的弟子。

    不說是大明,即便放眼整個華夏歷史,如此師徒恐怕只有演義里的諸葛亮對姜維可以媲美。

    ——現在徐階顯然是想提攜我。

    徐元佐邊走邊想。

    因為徐階已經不可能去當考官,自己也不可能應考,所以大明人文生態圈中最牢靠的師徒關系不可能發生在兩人之間。好在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所以讓徐璠收了徐元佐當儿子,首先是宗內輩分沒問題,其次也能保證徐元佐對徐家的忠誠度——誰會反對自己的父親呢。

    然而徐元佐忍不住想:徐階可以說是最懂得雙贏之道的人了。人人都看到了他對張居正無微不至的照顧,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張居正也徹底繼承了他的政治理念,一步步沿著他的道路走下去。或許是兩人志同道合,也或許張居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許多人都為徐階不值,覺得他一代心學傳人收了個酷吏……他們卻忽略了徐階政治生物的本質,至于學术只是旁支。

    徐元佐站在一塊山石前,那是一塊有些年代的太湖石,嶙峋而慘白。

    徐元佐成功地表現出了自己在經營方面的能力和天賦,這可並非穿越者的金手指。換言之,絕非每個穿越者站在徐元佐位置上都能做得更好。拉起一個以街坊為主体的年輕團隊,分配任務,激勵先進,牢牢掌控在手掌之中。這看著簡單,卻也不是雕蟲小技。

    徐階肯定看不上那些銀子,但是對于人才的發掘和認識,他想必格外敏感。

    其次才是徐元佐不拘一格的思路,就像是這塊太湖石:詭譎恣意,曲折通透。

    徐元佐當日抓住了機會,在學术上向徐階投誠。雖然他的思考深度遠不如徐階和何心隱,被那兩個老人精剝得一絲不掛,但是站隊卻很鮮明——我死活要跟著徐老先生大人!

    誰讓他做過首輔呢。

    ——那麼我能為徐階做什麼呢?

    徐元佐想了想。在這個社會中,如果自己沒有讀書中進士然后去混官場,那麼最大最好的前途就是買個監生的資格,然后安心做生意。從給徐家打工,到開展自己事業,以合伙人的身份與徐家一同發展,甚至帶著徐家發展。

    這點徐階肯定也能想到,而且沒人會相信一個草根少年莫名其妙地會跟豪門勢家過不去。

    背叛是需要有價碼的,誰還能給出比徐家更大的價碼?一筆可寫不出兩個徐字啊!

    當了徐璠的儿子之后,徐家的實体產業肯定還是輪不上他。

    關鍵是架不住無形資產高啊!

    給閣老當孫子,那是多大的機緣?想想曾經自己也算是青年有為,見個省部級就得點頭哈腰,賠盡笑臉,那時候如果七大常委中的某一位肯認他當孫子……

    咳咳,徐元佐那麼有節操是肯定不會答應的!但是設想一下,會有多少青年才俊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忙不迭地點頭?

    老實說,徐元佐就像是看到了一盤精美可口的甜點,充滿了誘惑。雖然明知道熱量高,但總有個聲音在他腦中說:吃了再說,吃飽了才有力氣減肥嘛!

    “此石在太湖之濱,不過是水淹泥掩,為魚洞蟹府。一旦移入庭中,洗刷干淨,便別有一番意味了。”徐璠緩步出來,見徐元佐正看著石頭陷入沉思,出聲說石,也是說事。

    徐元佐連忙上前見禮,道:“大人所言極是。”

    徐璠一樂:“你這就改口了?”

    “口可以先改,只是心一時改不過來。”徐元佐坦誠道:“我這人腦子不好使,認准的事輕易改不過來。尤其是突然換個父母大人,這事……”

    這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想想也挺無奈的。雖然對徐賀那位新父親很不滿意,但是老天爺再要給個機會換成徐璠,徐元佐卻還是有些抵觸——他心中仍舊掛念著另一個世界的正版父母。

    或許在某些人看來是念頭不通透,但終究是几十年的血親之情,怎麼可能個把月就淡薄呢?

    “元佐的孝心可嘉可喜。”徐璠不動聲色。

    “小子仰慕大人風采久矣。”徐元佐嘴上已經喊了“大人”,卻道:“我只擔心弟弟太幼……能否先認做義父?等弟弟沒了夭折之慮,孩儿自然也就沒了顧慮。而大人已然有了大兄,也不急于一個螟蛉之子吧。”

    按照傳統禮法,儿子轉來轉去毫無問題。但一般有了親儿子,就不需要外人的儿子了。同時,如果人家只有一個儿子,自然首先得承祧自己一房的香火,就不能過繼給別人當儿子了。否則過繼子嗣的吉事,就成了斷人香火的凶案了。

    徐元佐既不舍得這個給閣老當孫子的機會,也不想在沒看清楚的情況下就稀里糊涂把甜點吃了,故而以弟弟年幼為借口,求認義父。

    就如張無忌之于謝遜。

    在這個時代,十一二歲的孩子很容易夭折。徐璠也曾打聽得了徐賀此人名聲不佳,徐元佐與父親的關系也不怎麼親密,所以並不覺得徐元佐在找借口。他點了點頭,面帶微笑道:“你這顧慮是應有的。說實話,你若是當即一頭磕下來叫我父親,我也會有些不自在啊,呵呵。”

    徐元佐臉上賠笑,心中滴汗道:差點忘了徐階還是挖坑大宗師,幸好沒有急急忙忙往里跳。

    “義父在上,請受孩儿大禮參拜!”徐元佐當即跪倒在地,磕頭認了義父。

    徐璠站著受了禮,笑容道:“這事也得行禮如儀,周告鄉鄰才是。對了,大父在編纂徐氏宗譜,泗涇那邊若是有譜系,便一並拿來。正好我也見見同族兄弟。”

    徐階致仕之后著實清閑了一段時間,但是退休綜合症是古今一致的。前一天還手操權柄,后一天就無所事事,哪里受得了?于是徐階給自己找了個樂子:修譜。

    徐氏不是豪門望族,祖宗只能追到四代,真正騰達的也只是徐階一人,所以工作量並不大。徐階無須,也不願攀附大族,反而更喜歡徐元佐這樣的親戚——這才能在族譜中保證自己的主角地位。

    徐元佐對此比拜了徐璠為義父還要高興些。

    無他,沒毒副作用啊!

    “孩儿這就安排回朱里一趟,正好告知拜了義父的事。”徐元佐道:“想來父母也是極歡喜的。”

    徐璠一樂:“行禮之事也交給你操辦了,回頭我叫賬房支你銀子。”

    徐元佐喜笑顏開,這才是人間好事皆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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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徳不稱位
  
    徐璠在稟報徐階之后,能夠感覺得出徐階並不高興。¥f

    徐階靠在椅背上,慈憫地看著自己的長子。三個儿子對他來說是手心手背的關系,徐璠是手心,徐琨和徐瑛是手背。雖然都是肉,但手背終究比不上手心肉厚。更何況徐璠的母親……徐階並不知道“愛情”,但很清楚自己對她的情牽夢縈和愧疚。

    “儿子和義子,哪一個好些?”徐階輕聲問道。

    徐璠有些局促,微微扭動身子:“都差不多吧,他才十五歲……”

    徐階嘆了口氣,心中暗道:差得實在太多了。儿子如果不孝,是可以送官究辦的。義子不孝,只是受到輿論譴責,而且還會有人說風涼話。

    “太倉王家的女儿本是孫婦上選啊。”徐階道。

    “王元美的女儿?”徐璠一愣。

    元美是王世貞的字,此人在后世被譽為文壇領袖,宗師一樣的人物。如今也是文名鼎盛,雖然官位不顯——只是浙江左參政而已。

    好吧,副省長已經可以算是疆臣大吏了,但在徐璠看來就是“不顯”。

    徐階點了點頭:“我聽聞王元美有個女儿十四歲,正好配與元佐。不過……現在卻不能提了。”

    徐璠的儿子——哪怕只是法理上的儿子,迎娶王副省長的女儿也算是門當戶對。若是義子那就說不過去了,貿然提出只會被視作存心侮辱人家。

    徐璠沒想到父親是出于這樣的考慮:“父親,若是要想與王氏聯姻,元春不行麼?”他的獨子徐元春只比徐元佐大了兩歲,從年齡上更適合娶王家女。

    “不過王元美此人……固有文名才氣,卻太傲了些。”徐璠不喜歡王世貞,甚至超過了嚴世藩。

    從家世而言,王世貞家可是譜系嚴明。

    始祖是西漢名臣王吉王子陽,居官清廉,又通五經。其后代累世為官,在漢晉為門閥士族。又有先祖王導字茂敬,是開創東晉的重臣。到了隋唐五代,子嗣多有刺史、主薄、節度之官,是四姓之族。宋代不重門第,取士以科舉正途,王家王縉為司諫,又是江卿世家。

    蒙元之時,王縉六世孫王夢聲(號古川)被强征為昆山州學正,任職四十余年,遂為昆山人。設立太倉州之后,遷為太倉人。王夢聲長子王賡。王賡子王方澤。王方澤子王琬。王琬子王琳。

    王琳便是王世貞高祖。

    王琳子輅,字尚殷,妻張氏,生有其中王僑、王佳、王偡、王倬。

    王僑是王世貞的伯祖,成化十一年乙未科進士,官至工部郎中。

    祖父王倬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進士,歷任山陰、余干、蘭溪知縣,由縣令歷遷御史,貴州、瓊崖兵備副使,廣西按察使,廣東右布政使、四川左布政使,以治軍實功,被命為右副都御史,巡撫順天,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

    父親王忬是嘉靖二十年進士,因“庚戌之變”指揮得當,立下奇功,連升五級超擢為右僉都御史出撫山東。后巡視浙閩,進右副都御史,任用俞大猷、湯克寬、盧鏜等,率軍于普陀山大破倭寇,殺、俘數千,溺亡無數。后巡撫大同,加兵部右侍郎、薊遼總督,斬虜八百。因與嚴嵩恩怨下獄,在嘉靖三十九年被殺。

    王世貞自己已經是一省參政就不用說了,弟弟王世懋是嘉靖三十八年已未科進士,現在是南京禮部員外郎。王世貞還有個女婿華叔陽,今年剛中進士,也分在禮部。

    面對這樣的家族,徐璠還是很有些心理壓力的。

    自漢到宋的高門姑且不說,只是最近几代人所積累下來的朝中聲望和士林人脈,就是一個巨大富礦。

    “父親為王忬平反,王世貞非但不感恩,反倒在胡宗憲的事上對父親略有薄詞。”徐璠言辭間尚是介懷。

    徐階倒是不介意,他早已不是介意他人情感的人了。他道:“姻親本為藩籬,王家是江南豪族,本是極好的門第啊。”

    徐璠道:“那等元春……”

    徐階搖了搖頭,打斷了儿子的話頭:“元春我已經想好了,同郡張氏女,溫婉淑良,可為良配。”

    徐璠一時不能反應過來:這個同郡張氏是哪個張氏?

    這反差也太大了點吧!

    徐元春才是您親孫子吧!

    徐階見儿子略有所失,方才道:“德不稱位。元春不過是小九卿之姿,沒必要攀附王家。”

    徐璠口唇翕動,很想問一句“徐元佐又是何等格局”,卻終究沒有問出口。

    ……

    徐元佐並不知道徐階非但要給他“首輔之孫”的光環,還想安排他成為王世貞的女婿。

    不過,這種無知只是暫時的。

    徐璠固然不是個大嘴巴之人,但他終究是人。

    人就有傾訴的需要,尤其是碰上這麼堵心的事。不可否認他對徐元佐喜愛之心遠超他人,甚至真的當成儿子看待。然而他與夫人季氏的感情也是極深,季氏逝后,所有的愛都灌注在了兩人的愛情結晶——徐元春身上。

    徐階認為徐元春娶王氏女就是“德不稱位”,而徐元佐卻可以……須知,某些人可以坦然承認自己不如別人,但很難接受自己的儿子不如別人儿子。

    所以當這些話傳到徐元佐耳朵里的時候,徐元佐著實嚇了一大跳。

    他莫名聯想到了張居正的結局。

    他不否認張江陵的能力和天才,但是這樣的人物為何最后落到了削籍清算、抄家破門、儿子上吊、家人餓死、言及鞭屍的地步?

    引用徐階引用荀子的話,答案就是:德不稱位。

    荀子原話是:夫德不稱位,能不稱官,賞不當功,罰不當罪,不祥莫大焉。

    翻譯過來就是說:在自己不應該在的位置上,沒比這更倒霉的了。

    徐元佐突然有些不寒而栗:天下人都以為張居正蒸蒸日上,風光無限的時候,恐怕徐階早就看到了他的“不祥”。

    但那又如何呢?

    對于徐階而言,他的政治理念已經傳遞下去,而且勢必會繼續傳遞下去。他的政治影響會隨著張居正的當權秉政而繼續擴大,而光芒卻會被張居正掩蓋,不為人所矚目。

    至于張居正的不祥,對他可有分毫損害?

    同理,徐元佐或許會借著徐階的指引走向人生的巔峰,但最終的結果嘛……是福是禍就很難說了。

    徐閣老還真是利人利己雙贏典范呢!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硬毛,突然對身旁的羅振權道:“老羅,聽說了麼,現如今有種新圈套。”

    羅振權正費力地與案上的書本斗爭,好不容易結識的几個字偏偏又跟他鬧生分。他抬頭望向徐元佐,興趣缺缺:“什麼圈套?”

    “就是有個容貌、家世都極好的美女,非要和你成親,嫁妝一般都是高車俊美,田土豪宅。結婚后,她又從娘家要來許多家資,對你言聽計從,讓你要啥有啥,整日里除了吃喝玩樂就無所事事……”

    “啊?”羅振權一臉茫然,“她圖甚麼?”

    “關鍵不是她圖什麼,關鍵是你就此失去了雄心壯志,成了個頹廢的無用之人啊!”徐元佐道。

    羅振權一拍書案:“我如今洗心革面努力上進,不就是為了過上這樣的日子麼?”

    兩人的對話引起了外間少年們的注意。他們沒想到一本正經的徐經理會在上班時間聊閑天,紛紛豎起了耳朵,只是不敢表現出來。

    徐元佐又道:“若是她等你年老之后,一腳把你踢開了呢?”

    “那也是日后的事。更何況,我自己就沒點積蓄麼?”羅振權不以為然。

    徐元佐默然。

    徐階給出的蜜棗放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都不會被拒絕。

    即便自己冒充相士,將未來的事告知張居正,張居正難道會當相信麼?難道不會自信滿滿地說:我必不會落入這等田地!

    “唉,我還是有些害怕的。”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呵呵。”羅振權吐出兩字,頗為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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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控制
   
    徳不稱位是智慧的警示,現實中卻是庸俗愚魯之人占了絕大多數。△他們被**驅使著步步前行,追求財富地位帶來的快感。總是在自以為是中忽略警兆,相信自己德才兼備,災禍才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從這一點上,徐元佐發現徐階其實完全沒有做任何傳統意義上邪惡、陰險、狡詐的事,他只是給了一個胖子很多糖,卻沒有告知得糖尿病和肥胖症的風險。用這種秘法,他戰勝了嚴嵩,也戰勝了自己,最終壽終正寢,福澤延綿。

    徐元佐每次見到徐階,都像是經歷了一場人性和心靈的洗禮,有所領悟。然而等他回到凡人的世界,就不得不面對各種不解。

    “你果然是蠢笨如牛!”

    父親徐賀大聲斥責徐元佐。

    徐元佐在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的舟車勞頓之后,真心不想見到這樣的反應。現在他很后悔為什麼把事情的經過說得這麼詳細,如果只說聯宗續譜的事,徐賀肯定是當一樁天大的好事看待。

    徐母擋在儿子身前,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人家把我儿子當塊寶,你倒當他是根草!有你這樣硬要儿子去認別人當爹的爹麼!”

    徐賀冷聲道:“我這個當爹的沒德行,養不住這塊寶,還不如讓他攀了高枝去。”

    “我要是給璠爺當了儿子,你有什麼好處?”徐元佐當然知道徐賀的意思,可以借這個攀了高枝的儿子謀取不少好處嘛。

    徐賀一時語塞。他再無恥,也說不出這話來。

    “我若是當了璠爺的儿子,家里每個月收入哪里來?”徐元佐問得更詳細了:“難道就靠母親和姐姐給人做針指?我既然當了人家的儿子,那就是鐵定一文錢都不會拿來的。否則豈不是成了家賊?”

    徐母心中暗道:你說得倒是絕情。知子莫若母,你若是真能這般絕情,豈會拒絕人家?

    “至于父親您,明年恐怕真的掙不到一文錢了。”徐元佐淡淡道:“徐家布行這兩日跟人簽了一筆大買賣,已經賣了棉布、白生絹各一千匹,紅綾、黃綾、青素銀絲紗各五百匹,這等于多了一家經銷行,若是產量不提升,你肯定是拿不到貨了。”

    徐元佐上次跟徐賀去松江,見他去了牙行。略一打聽就知道,那家牙行做的就是徐家的生意。這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松江最大的商行就是徐氏集團。

    “雖然徐家賣得多,但憑什麼說我就拿不到貨了!”徐賀脖頸青筋暴起,對儿子大為惱怒。

    徐元佐繞過母親,徑自來到的餐桌前坐下,道:“父親大人,你該先問問我:為何知道這麼清楚。”

    “你如今在徐家也是個小管事,知道這些有什麼稀奇!”徐賀把頭一撇,心中卻有些隱隱不安。

    徐元佐給自己倒了水,好整以暇道:“我非但知道這個消息,而且還可以負責地告訴您:這筆貨就是我拿的。如今徐家布行的大掌櫃就在我那邊做客,我只要說句話,整個松江沒有牙行會給您供貨。”

    徐賀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整張臉變得豬肝色:“你這吃里扒外的狗東西!竟然坑起自家老子來了!若不是……”他手舉過頭,正要一巴掌打上去,卻想到自己來年的生計,硬生生止住動作。

    雖然儿子還是他的,但這個儿子已經長硬了翅膀。

    徐元佐最近鍛煉頗有起色,力量已經明顯增大了,肌肉有了線條。他並不擔心徐賀能夠打到他,而且他也知道以徐賀的怯懦,這巴掌絕對打不下來。

    徐母卻攔在了徐賀面前,對儿子不滿道:“元佐,你怎麼能斷了自家買賣?”

    “我這一身的骨肉是二位大人給的,還不是一心為了這個家。”徐元佐嘆了口氣。

    他對母親的感情還受到身体影響,總有些許親情,對于父親徐賀卻是早就消磨光了感情和耐心。只是在這個時代,婚姻是真的神聖不可侵犯,離婚等于休妻,被休等于沒臉做人。為了母親,徐元佐也只能捏鼻子忍了。

    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呢。

    不過徐元佐從來都不是消極忍讓的人,所以他才需要徐盛提供的貨源。

    在階級社會中只有兩種人:掌握了生產資料的人,以及被控制了生產資料的人。除了最頂端的絕對控制者和最底層的無產階級之外,任何人都在這兩種身份之中轉圜,在某筆交易中作為甲方,轉臉又變成了乙方。

    現在徐元佐面對徐賀,就是以控制者姿態出現。這讓徐賀極其不爽,無比憋屈,恨不得用暴力來宣泄內心中的憤懣。

    “我拿這批貨是要給父親拿去賣。”徐元佐淡淡道。

    這句話就像是酷暑之中的冰塊,幫助徐賀控制住了內心中涌動的憤怒,也不敢貿然用暴力來破壞希望。

    徐元佐緩緩道:“我拿這批貨價格極低,若是轉手賣給牙行,吃相就太難看了,所以只能拿出去自己賣。我從未走過商路,父親卻是常走的。更何況,夏圩那邊又離不開我。”

    雖然轉手賣給牙行是獲利最快最輕松的渠道,但對于牙行而言,徐家等于增加了一個交易環節,也就等于增添了一環成本。人家可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盛之間的故事,對他們而言徐家就是徐家,這顯然是變相的漲價。

    或許他們會看在利益的面子上忍讓一時,但這種不滿終究會爆發出來。

    徐元佐選擇自己賣這批貨,雖然麻煩一些,回款周期長,但獲利自然也高于轉手給牙行,不會造成名聲上的瑕疵,而且能夠借此控制父親徐賀。保證家庭穩定也就等于保證了自己的后院不會著火。

    徐賀從來沒想到儿子會對禮制社會的絕對父權進行挑戰——當然,他也沒有“父權”這個概念。他臉上微微松懈下來,口吻也溫柔了許多。他道:“你早這樣說豈不好?就是要故意氣死我麼!”

    徐母也慈愛了許多:“儿啊,你現在出息了,能想著家里是好事。你父親脾氣不好,也是為這個家操心的緣故。”

    徐元佐對女人的心思很不理解,對母親的心思尤其不能理解。如果換做后世的女子,這樣的丈夫早就被休了,哪里還肯為他說話?

    徐元佐正眼望向父親,又道:“貨雖然是父親去賣,但我卻要找人與父親一同去。”

    徐賀怒氣又被挑了起來:“你這甚麼意思!找人看著你老子?!”

    “的確。”徐元佐誠實地點了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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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請客

    關于徐賀做假賬的事,最終不了了之,只有徐母在不高興的時候拿出來用用。◇↓至于徐賀到底是賭癮復發,輸給了別人,還是真的在外養了小三,在目前的條件下也都無從核實。或者說,核實的成本太高,超出了徐元佐目前的承受能力。

    而且徐元佐是個商人,不是科學家。

    求真求解是科學家的本分,商人卻不需要知道那麼多真相,只需要解決問題就行了。比如徐賀的問題上,無論他是賭博還是養狐狸精,真相其實無關緊要,關鍵是如何保證他經手的銀錢回到家里。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他經手銀錢。

    根據歷代商人——尤其是西方意大利商人積累下來的經驗,財薄分離是個好辦法。管賬的人不管錢,管錢的人不管賬,除非互相勾結,否則錢賬分明。

    這里面有個“除非互相勾結”的小條件,仍然存在風險,但大大增加了監守自盜的成本。

    徐元佐要做的就是准備一個這樣的人,跟著徐賀一同行商。由徐賀管賬,此人管錢。到最后兩相核對,自然一目了然。而這個人必須要有定力,不會與徐賀勾結。這倒是不難,因為夏圩的少年們對他這位元佐哥哥正空前崇拜,也有了尊重規則的意識苗頭。

    考慮到夏圩少年的年齡太小,閱歷不足,可能會被徐賀欺負,所以徐元佐決定排出兩人,以數量獲得優勢。

    這些事都是微末小事,真正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還是分贓。

    從徐盛那邊壓榨出來的現銀是最安全的,因為銀子上沒名字,誰叫它它都不應,在誰兜里就是誰的。

    其次是田畝,因為都是白契,又是徐盛自己截留的,他比徐元佐這幫人更擔心被徐家知道。

    最后是宅院,得在里甲報備衙門過檔,不過這是仇老九和牛大力需要擔心的事,與徐元佐沒關系。

    徐元佐最擔心的還是這三千五百匹各色布料。

    這些貨都是從徐家布行出來的,賣與誰家在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如果利潤沒有分潤均衡,徐盛很容易就能找到離間的機會。比如讓徐誠知道這布料的事。就算徐誠不在乎銀子,心里總會留下一個疙瘩。

    ——所以徐誠那邊也得給夠。

    徐元佐微微皺眉,意識到買方的身份實在是個問題。自己這邊的人去徐家商行低價拿貨,量還不小,怎麼看著都像是管理層勾結,損害股東利益。如果買方身份不妥當,徐誠也不敢就收好處。

    還缺個外人。

    可靠的外人。

    徐元佐站起身,緩步走到前院,進三步退三步,腦中梳理自己認識的各色人等。就在徐母以為儿子中邪的時候,徐元佐終于想到了個極其妥當的人:陸夫子。

    准確地說,是陸夫子的儿子,那位做花布買賣的世兄。

    徐元佐拿定了主意,跟父母打了個招呼便往外走。徐母只覺得儿子性格變化得厲害,前面還針鋒相對,像是要攪起一場風波,誰知三言兩語之間便風平浪靜,莫名其妙要去拜訪陸先生了。

    徐賀已經最好了與儿子斗智斗勇的准備,卻沒想到徐元佐閃身而去,毫不拖泥掛水。這讓他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輕飄飄地毫無著力之處。等他反應過來——這哪里是儿子對父親該有的態度!徐元佐已經走遠了。

    一旦他進入了工作狀態,那麼在行程表之外的所有動作都會被默認為冗余,

    到了私塾門口,徐元佐等到了散學出來的陸夫子。

    陸夫子見到徐元佐顯然有些意外:“元佐何時回來的?”

    徐元佐行了禮:“今早方歸,特來給先生見禮。”

    陸夫子虛榮心大為滿足,道:“有心了。”他遂又問了夏圩那邊少年的事,得知十分堪用,便撫須道:“如此我倒也放心了。”

    徐元佐眯眼一笑,道:“先生教出來的人,總是信得過的,等明年我這邊還要鋪開攤子去,所需更甚呢。”

    陸夫子面露喜色:“我這几日倒也又物色了几個好苗子,等過完元旦便領去你那邊看看。”

    大明社會是個純粹的農業社會,務農人口無疑第一。而務農首先得有田地,其次就是得有技能。第三還得看天吃飯。最后還要受雜役困擾。

    朱里的居民絕大部分都是手工業者、小商人、船夫和漁民,家中早就沒田了。即便鄉中有田的人家,也是租給別人,不會自己去種。所以子侄的出路無疑十分狹窄,除了科舉考試,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大商行當伙計,繼而指望成為掌櫃,也算是事業有成。

    這點上其實跟四百五十年后的社會生態很像。

    徐元佐現在就是某個五百强大集團下屬公司負責人,在朱里社會已經可以算是一枚小小的成功人士了。

    “那要多謝夫子了。”徐元佐客客氣氣道,旋即又道:“學生回來得匆忙,空手而來拜見夫子,實在失禮。想請夫子小酌一盞,還望夫子賞光。”

    陸夫子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正說著,徐良佐從塾里出來,見到哥哥格外興奮。

    徐元佐不等弟弟說話,便道:“良佐先回家跟二位大人說一聲:我在陳家樓請先生小酌,然后你也過來斟酒服侍吧。”

    徐良佐一聽今天可以下館子,口中饞涎便忍不住流了出來,匆匆跟夫子行禮,便朝家中跑去。跑出一個拐角,實在忍不住,發出一聲長嘯。

    陸夫子現在看徐家兄弟格外順眼,大的那個能給他長臉帶來實惠,小的那個又是讀書種子。以如今徐家的人脈來看,說不定還能出個生員呢!

    徐良佐側后半步,畢恭畢敬走在陸夫子身右,往陳家樓去了。

    陳家樓就在北大街上,聽名字倒是不輸給郡城的大飯庄,其實只有兩間開面,樓上臨河有個雅間,還是女儿出嫁之后,閨房改的。一共只能三五張桌子,因為朱里本地人都不會去吃,自然標價高些,靠過往商旅過活。

    陳家夫婦便是飯庄的東家、掌櫃、跑堂、大廚……見陸夫子和最近鎮上的大紅人徐元佐來了,連忙迎出來,臉上堆笑:“陸夫子,徐小哥,今日吹得好風,二位既打門上過,豈能不進來坐坐?”他們本是客套,指望著兩個儿子日后能得照顧,並非真心邀約。

    卻不料二人當真朝里走去,徐元佐還道:“請陳家大娘准備一壺好酒,切些嫩牛肉,炒個素菜,燉碗蛋糕,一尾清蒸鱸魚,白灼鮮蝦,魚肺做成醒酒湯。”

    陳家夫婦頓時喜笑顏開,沒料到竟然能做成這麼一筆大買賣,連忙道:“正好正好,早間李屠戶家才進的牛肉,花糕也似的,我這就去買來。”

    大明律禁殺耕牛,老牛要報備官府之后才能屠宰。但是目下豬肉多有膻味,牛肉終究還是桌上佳肴,所以上有政策,下面自有對策。

    陸夫子見徐元佐點的都是好菜,心下滿意,一邊道:“元佐不必破費太甚。”

    “要的,要的。”徐元佐又問道:“樓上雅間干淨麼?”

    陳家男人連忙笑道:“小哥這般說的,我一日三遍清掃,就是為徐家哥哥這等貴客預備著呢。”

    徐元佐這才躬身比請,道:“先生請抬步。”

    陸夫子笑呵呵地上了樓,倒也不是第一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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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貴客駕到
  
    雖然朱里是個連鎮都算不上的地方,但終究是客商往來之地,陳家做了許久的飯庄還是知道規矩的。【先上了一壺三白酒並一碗佐酒小菜,好讓兩人等得不著急。

    徐元佐給陸夫子斟滿酒,問道:“夫子別來無恙?”

    陸夫子微笑道:“倒是還好。”

    徐元佐抬頭看了一眼,笑道:“學生看夫子面色,家中定有喜事。”

    陸夫子眉毛一挑,卻有些嘆了口氣,半開玩笑道:“你這相面功夫稀疏得很,看來無法以此謀生啊。”

    徐元佐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還是安心當我的小掌櫃便得。”他聽陸夫子口氣,看來家里不甚美滿,實在是大大的好事,自然高興。

    “不過夫子受人仰望,世兄又有才干,緣何興嘆呢?”徐元佐出言探問。

    陸夫子又嘆了口氣,道:“還不是我那犬子,叫人不省心。”

    徐元佐心中一動,道:“世兄才俊過人,先生這般說起來真是有過苛之嫌。”

    陸夫子搖頭道:“遠不如你。”他頓了頓,又道:“今年掙得錢雖比往年多些,但是聽聞郡城的布價又要大漲,豈不煩心。”

    徐元佐微微頜首,心中閃過一絲得意:這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啊。只是這得意勁剛起來,又被另一個念頭打消了:自己既然知道陸家做花布生意,也知道如今布價看漲,緣何沒想到陸家本就該面臨這個困擾呢?實在是思慮不夠周全啊!

    陸夫子卻不知道徐元佐內中自省,只見他突然沉默下來,以為他也為自己思慮,心中竟然有些感動。他安慰道:“這事也不是你我能定的,都是那些大家豪族定的。”

    徐元佐淺淺抿了口糯米酒,道:“夫子,您既然與徐大管事是舊交,為何不走他的門路呢?”

    陸夫子微微搖頭:“元佐啊,往日只教你讀書寫字,卻沒教你人情世故啊。”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這人情,最忌諱的就是有來無往。我將你薦給他,這是彼此互利的事。但我去求他買布,即便以銀子酬謝他,他也是虧了。為何?因為他還得去求別人呢!人情債可比銀錢債貴得多啊!”

    徐元佐微微頜首,道:“先生所慮,倒是有些道理。”

    “別讓人家為難,尤其不能讓朋友為難。你讓朋友為難几次,日后也就沒朋友了。”陸夫子道。

    徐元佐跟著沉默了一會儿,把握著節奏,道:“夫子,莫若我去給世兄轉圜一番。想那邊布行的大掌櫃,在園子里一住好些天,也算是有些交情。”

    徐盛現在還被關在夏圩新園的柴房里,徐琨暗中派人打聽,但這種事卻如何敢張揚?

    陸夫子眼中閃過希冀之光,卻道:“平白欠人人情……”

    “也未必。”徐元佐低聲道:“徐盛此人一貫中飽私囊,只要給他一些回扣,他便能從布行里撥出貨來,價錢肯定要比牙行里拿便宜些。”

    徐家布行等于廠商,牙行、商棧都是經銷商。從廠商直接拿貨自然是要便宜的,只是這樣卻會損害經銷商的市場。

    不過在現在這個光景之下,誰在乎呢?

    想來牙行、商棧都不會計較。

    也未必敢計較。

    徐元佐說罷,陸夫子微微前探:“若真能如此,我家怎會小氣?”

    “這里頭……”徐元佐干笑一聲:“也請世兄與家嚴一道走走。”

    陸夫子眼珠一轉,知道徐元佐的身份不適合直接幫自己父親拿貨,已經知道自己儿子是擋箭牌,自然一拍即合:“如此兩廂得利的事,自然是好的!”

    徐元佐又道:“我大約還要偷偷打徐管事的旗號,所以那邊還得夫子出面去謝人家,只當不知是我在其中轉圜。”

    “那是自然。”陸夫子一付老吃老做的神情:“我自有分寸。”

    徐元佐嘿嘿一笑:“既然如此,過几日我便將文契弄來。”

    “到時候你也別老往回跑,派人送個口信,我自叫你那不長進的哥哥過去。”陸夫子道。

    徐元佐也有此意,當即點頭稱是。

    不一時,徐良佐來了,陳家夫婦也接連上了熱菜,雅間之中杯盞交錯,大快朵頤,自不用提。

    陸夫子解決了家中難題,眼看來年收入有了保障,自然高興。徐元佐沒有欠人人情,將自己與陸夫子關系又拉近了許多,也解決了自己的需要,實乃一石三鳥。徐良佐毫無心事,平白有了個大吃大喝的機會,實乃三人之中最快樂的一位了。

    徐元佐又趁機將聯宗續譜的事透露給了陸夫子。陸夫子雖然只是淡淡恭喜,卻必會將這消息傳播出去,所以徐元佐也等于向全朱里宣告自家與徐閣老家乃是親戚。

    一餐飯吃得酣暢淋漓,陸夫子下午的課程自然也就打算放羊了。

    徐元佐回家與母親打了個招呼,見父親為中午吃飯沒請他而悶悶不樂,索性早些趕回夏圩,那邊還需要他坐鎮呢。

    夏圩與朱里雖然不遠,但是交通費用對于小門小戶而言卻很令人心疼。徐元佐自然不計較這些,就跟后世打車一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已經引了船夫時常過來攬生意。若是日后商榻鎮那邊的客棧開起來,恐怕徐元佐還得長包兩條船。

    冬天的河流較緩,全靠船家賣力。徐元佐躲在艙里,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喊:“那邊船家,可是從朱里來的?”

    聽聲音,來者正是羅振權。

    徐元佐拉開船篷,頓時一股冷風衝了進來,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差點連眼睛都睜不開。

    “羅大哥,是找我麼?”徐元佐回喊道。

    羅振權不懼冷風,站在船首,見了徐元佐總算松了口氣,道:“琨二爺來園子里了,請您回去招待呢。”

    徐元佐笑了笑:“多大的事,且請他安坐喝茶就是了。”

    羅振權當著船老大這外人不好說話,道:“就怕跟園子里客人兩廂撞見,不方便。”

    這客人自然是指徐盛了。

    若是在后世,給徐元佐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等綁架監禁的事來。但現在這個時代,被抓住定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要有足夠的利益,犯點罪又有什麼關系。這也不是說徐元佐沒有操守,或是內心邪惡,只能說他道德靈活性略高罷了。

    徐元佐示意羅振權那船老大掉頭回去,兩船並行,方便說話。他道:“客人那邊招呼得可周到?”

    “九爺和大力都有弟兄在那看著。”羅振權道:“他們不買琨二爺的賬,反倒方便。”

    “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徐元佐笑道:“我本就是要去拜會琨二爺的,只是事情多沒顧上。如今二爺親自來了,這是好事啊。”沒有做好万全策應,徐元佐也不敢輕易去徐琨的私宅,万一那小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自己可就跟徐盛一樣陷進去了。

    這雖然有些小人之心,但徐琨本就不是什麼君子,連買屍陷害的事都能做出來,綁架監禁算得了什麼?

    羅振權還是有些擔心,道:“這客人也住了許久了吧。”

    “左右一日兩頓飯的事。”徐元佐留下徐盛不放,本就有等徐琨入套的意思,現在徐琨來了,正好完成最后收口。

    羅振權看著徐元佐的側臉,突然發現朝夕相處頂頭上司面相變了許多。只從側面看,似乎臉盤小了,山根聳峙,頗有些堅韌之色。再看他抿嘴帶笑,目光堅定,正是當年那些縱橫海上的大船主氣象。

    “你好像英俊了不少啊。”羅振權不小心吐露道。

    徐元佐轉頭看他,臉上笑意盎然:“是說我長開了麼?”

    羅振權不置可否,道:“不過男儿家長得俊也沒什麼卵用。”

    “非也非也。孰不聞:姐儿愛俏,鴇儿愛鈔?可見男人最重要的也就是手中鈔和臉上俏了。”徐元佐打趣羅振權道:“二者占其一,總不至于打光棍。”

    羅振權一惱:“我已經相中了一家姑娘,待過了年我爹回來便去求親。”

    “那是,你現在也是有鈔之人了。”

    后面划船的船老大聽了兩人說話,雖然不甚明了,卻也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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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暗藏洞天
  
    徐元佐回到園子里,先去洗臉換了一身見人的衣裳,方才緩步走向小會客室。△

    徐琨已經在那邊等了大半個時辰,耐心耗盡,若不是心虛,恐怕早就砸東西大鬧起來了。尤其是接待他的羅振權徑自走了,而主事者徐元佐卻壓根不肯露面,這讓他更以為痛腳被捉,忐忑不安。

    只聽得吱呀一聲,會客室門軸響動,徐元佐邁步而入。

    徐琨差點跳了起來,硬咬牙撐起城府,冷哼一聲道:“要見徐大經理還真是不容易啊。”

    徐元佐笑了笑,徑自在另一側坐了,從容道:“累琨二爺久等,實在不好意思。”

    “我看你好意思的很。”徐琨從鼻腔里哼了一聲:“徐盛呢?”

    徐元佐笑了笑:“我還以為二爺要先問那屍体的事呢。”

    徐琨面露慌張,像是被針扎了一般跳將起來,厲聲喝道:“什麼屍体!什麼屍体!你怎敢平白污蔑人!”

    徐元佐並不起身,反倒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小腹,好整以暇道:“自然是沒有什麼屍体的,因為人沒死嘛。”

    徐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喘著粗氣,狠狠盯著徐元佐。

    “徐盛謀殺未遂,現在人和苦主都在我手里。”徐元佐悠悠道:“我這几日正想拜見二爺,討個條陳呢。”

    徐琨咬得后槽牙咯吱作響,良久才從牙縫中吐出一句:“什麼條陳!”

    “小子我也是為徐家效力,唔,對了,該改口稱您為二叔的。”徐元佐笑道;“侄儿新近拜了義父,又蒙老爺憐貧惜弱,讓我家聯宗續譜,如今是真真的一家人呢。”

    徐琨頹然坐倒,道:“你算是出息了,就敢在我頭上動土了?”

    徐元佐也沒料到徐琨對“徐家人”概念的重視,頗有些意外,感覺自己對大明宗法社會還是缺乏体驗。他道:“豈敢。小侄只是希望二叔能夠放過侄儿一馬。不要再弄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平白讓外人得了便宜去。這回為了堵苦主和打行的嘴,小侄也是替二叔花費不少。”

    徐琨冷笑一聲:“就算有事,也是徐盛的事,與我何干!”

    “二叔,徐盛未必肯為您背這黑鍋呢。”徐元佐微微笑道:“小侄留他這几日,就是怕他出去亂說,污了二叔名聲。”

    “你倒好心!”徐琨冷聲道。

    “二叔能体諒,那便是最好了。”徐元佐笑眯眯道。

    徐琨故意冷了一會場,見徐元佐也不說話,終于耐不住性子,道:“給個條款吧。”

    徐元佐也不逼迫他,笑道:“活的五千兩。死的一万五千兩。”

    徐琨差點又跳了起來:“你這竹杠敲到我頭上來了!”

    “二叔不著急嘛。”徐元佐伸手虛按:“這五千兩也不是要您的現銀。”

    徐琨這才勉强坐定,聽他繼續說下去。

    “只要二叔列出五張借據,日后侄儿若是有求于你,便用這借據還你。您看如何?”徐元佐道:“當然,若是您不願意了,小侄便去找大父承兌。”

    徐琨、徐瑛雖然在外名聲不好,但徐家的家教其實很嚴。徐階若是知道儿子欠了數千兩賭債,不定會氣成什麼樣。輕則一頓家法,重則逐出家門,都是可以想象的。

    徐琨氣得腦袋都蒙住了,但是考慮到自己這回的確落在人家套里,至今還有個手下沒有放出來,兩害相權只能取其輕。

    “我真恨不得要個死人!”徐琨咬牙切齒說道。

    徐元佐微微頜首表示認同。

    徐盛若是真的死了,這事對徐琨而言也就算是結束了,無非是欠了一筆巨款罷了。不過以徐元佐對徐琨的解讀,此人絕不舍得多出這一万兩,徹底買斷此事。因為此人就是這麼個小家子氣,豈能做出大手筆來?

    徐琨卻不知道徐元佐對他鄙視,咬牙道:“我寫給你,把人給我放了!”

    徐元佐嘿嘿一笑,起身道:“二叔安坐,侄儿去取借條。”

    徐琨心中暗恨:你連借條都寫好了!可見狼子之心!這回雖然讓你逃過了,日后總要討回這筆賬來。

    徐元佐回來的時候,非但帶了五張只欠簽名畫押的借條,還有羅振權。

    只看看羅振權一臉凶相,徐琨也放棄了最后的抵抗,乖乖在借條上依次落款簽押,再看借款人,卻寫著牛大力這麼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中人安道寧,也是個沒聽說過的。

    “好了!都依了你,徐盛那狗才呢!”徐琨把筆一擲。

    徐元佐小心翼翼取了借條,吹了吹墨,道:“徐管事已經在候在門口了。”

    徐琨一甩袖子,從鼻子里發出一聲悶哼,朝外闖去。

    很快便傳來一聲“砰”響,正是徐二爺用腳踹門,發泄內心中的憤恨。

    羅振權朝外看了一眼:“踢壞了得要他賠。”

    徐元佐搖了搖頭:“大人有大量,別跟他計較了。他已經很可憐了。”

    羅振權斜眼看了一眼徐元佐手上的借條,道:“我覺得你這手玩得不漂亮。他若是不認,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會告到閣老面前的。”徐元佐淡淡道。

    “閣老也最多責罵他一頓吧,不過就是欠了賭債的小事。”羅振權想想自己欠了賭債也不過被老爹追几里路打几棍子,閣老就算想打也未必有那個力氣呢。

    “還會讓他把强買的民女放歸。”徐元佐道。

    羅振權訝然道:“什麼民女?”

    徐元佐將其中一張借條給羅振權掃了一眼,反正他也不認識字,徑自讀道:“茲因欠賭債並因采買義女晴雯故……”

    “什麼采買義女晴雯?晴雯是誰?”羅振權茫然不解。

    “我編的。”徐元佐理所當然道:“他再破罐子破摔,也不可能憑空變出個人來。只要他敢不聽話,我便叫這晴雯的一雙老人告到衙門去。”

    羅振權吸了一口冷氣:“這便是逼良為賤了。你這手真是狠辣,他沒看出來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

    徐元佐收起借條:“所以嘛,簽任何文本之前,都得仔細讀一讀,不能因為開頭几張一模一樣,后面的就不檢查了。唔,還有,尤其不能在暴怒的時候亂簽東西。”

    “他當時若是看出來了呢?”羅振權覺得不可思議。

    “那就給他換張借條唄,反正我又不吃虧。”徐元佐坦然道。

    羅振權連連點頭,心中暗道:你比我見過的海佬船主都要無恥得多。

    不過他卻不敢就此說出來。

    徐元佐緩步走到椅子前,深深坐了下去,拉伸雙臂,常出一口氣道:“徐盛給咱們惹的麻煩總算是徹底完結了,想來他們也能乖巧一陣子了。”

    羅振權也笑道:“他們若是聰明,自然會乖巧些。不過我卻指望他們別那麼聰明。”

    “是啊,他們隨便做了點傻事,你就得了一百畝上田,還有七百五十兩的巨款呢。”徐元佐調笑道。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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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人選

    在來到這個新世界三個月,徐元佐就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數額是七百五十兩。∈↗

    相比之前几兩几錢的收入,這筆巨款几乎讓徐元佐覺得他能就此退休了。

    想想看,七百五十兩啊!

    在郡城買一套三進五間的大宅子,滿打滿算五十兩。再拿三百兩購置田地,可以買到二百畝以上的上等水田,租給別人種,足夠一家老小吃用了。剩下的四百兩作為生產資料,可以買六十架織機,當個作坊主,每年又有數千金收益。

    ——看來小富即安的心態才是穿越眾的最大敵人啊!

    徐元佐晃了晃腦袋,從書案上爬了起來,翻開的《論語集注》上印了淡淡一層油汗。美夢初醒本就有些不爽,再看看自己的學習進度,恐怕來年二月份縣試連觀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既然讀書能讀得睡著,徐元佐決定做些提精神的事。于是他翻看自己的秘密小冊子,上面記錄了二十九個少年的身份背景,以及每段時間的考語。沒人見過這本花名冊,否則難免會心中起個疙瘩。

    這里面寫的可都是**裸的真話。

    徐元佐甚至還給這二十九個少年打了分數,姜百里、顧水生、陸大有三人的分數遙遙領先,但也只有六十分。這是以徐元佐的要求,勉强及格。

    再往下有個蕭安,平時悶聲不響,頗有些徐元佐早年的意思。業務技能倒是十分過硬,學算盤學得很快。上回徐元佐假裝無意地考他,發現他已經能夠心算一些比較復雜的大式子了。

    徐元佐記得自己當年讀小學的時候,珠算興趣小組的小伙伴都有一手心算的本領。看來這是一條鍛煉門徑,與他這種天然金手指還是有極大不同的。

    此人的分數是五十六,之所以被扣到了不及格,是因為他太過遲鈍,讓他算賬可以做得很漂亮,但是不知道像姜、顧、陸那樣明確自己的定位,未能及時有效地向徐元佐表忠心。所以只是一個業務强人,而非儲備干部。

    ——如果將他放出去,跟著父親和陸世兄跑跑碼頭,會不會啟發他對我忠心呢?

    很多人都是出了國才愛國,並非他們在國內的時候不愛,而是他們意識不到自己愛國。就像是上了岸的魚,離開水才知道離不開水。

    徐元佐取了一張紙,寫下了蕭安的名字。然后繼續翻這本小冊子,前后看了兩三遍,倒是對部下們的印象深刻了,可惜沒找到個機靈又可靠的適合人選。

    說起來也是這些人接受培訓的時間太短,又不像是四百五十年后,社會商業氣氛濃郁,只要看過電視的人都知道職場上該怎麼做。

    徐元佐只好在蕭安的名字下划了一道,起身出了宿舍門,往辦公室去了。

    蕭安一直在財務室,除了開會几乎碰不到別的同事。他雖然也像其他少年那樣敬畏徐家哥哥,但是他無法像別人一樣能夠表達出來,甚至連擠出一個微笑都有些困難。

    “安哥儿,經理叫你。”

    少年之中年紀最小的朱和光是徐元佐的秘書,跑腿打雜,做各種勤雜瑣事。雖然總務部本就是做這種事的,但能夠將輔助工作做得這麼投入,卻只有朱和光一人。

    甚至超過了陸大有。

    關鍵是他年紀太小,閱歷不足,放出去容易被人欺負。若是他能堅持二十年如此,一朝成執掌一省商號的大掌櫃也並非做夢。

    蕭安抬起頭,木然地點了點,算是表示知道了。朱和光知道安哥儿的性子,不以為意,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蕭安等朱和光跑遠了,方才想道:我該謝他的。

    他做好了日記賬,收拾好桌面,方才“趕”去徐元佐辦公室。

    徐文靜坐在后面,看到蕭安這個反應,無奈搖頭。

    蕭安雖然不是第一次到大辦公室,但是每次進來看到坐了那麼多人,還是有些不習慣。他溜邊走到里面,見徐元佐正在看報告,便立著不動。

    徐元佐無意間抬頭,方才看到有這麼個人站在那里。

    “你是想嚇我一跳?”徐元佐笑了。

    蕭安露出一個迷茫的表情。

    徐元佐立刻聯想到了自己接手前的“自己”,心中暗道:朱里肯定是風水有問題,特產雨人啊!

    他站起身,走到蕭安身邊,抬手敲了敲花格,發出咚咚聲響:“看,以后到了就這樣敲三下。”

    “誒。”蕭安總算給了點反應。

    徐元佐覺得花時間教這個是有必要的,否則日后他有了自己的辦公室,蕭安很可能在門口等到他出門……

    “安哥儿,叫你來是有樁事体交代。”徐元佐坐回自己的座椅,示意蕭安坐下說話。

    蕭安這才坐了徐元佐對面,雙手放在大腿上不住地摩擦。

    徐元佐道:“是這樣,上次開大會你也在,還記得咱們明年要做的事吧?”

    蕭安茫然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道:“咱們明年要拓展商路,將客棧業務推廣到松江外延。”他頓了頓又道:“所以得有個人去走一遭,看看從郡城出去,沿途都是何等光景。乃至于到了西安,又是何等光景。商貨是否有利潤,客棧是否能賺錢……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做市場調查。”

    聽到最近耳熟能詳的“市場調查”四個字,市場部少年們紛紛抬頭。因為年紀的關系,他們還不知道掩飾臉上的疑惑,分明是在說:這工作不是我們的麼?

    “這工作不是市場部的麼?”蕭安問道。

    徐元佐微微點了下頭:“市場部抽不出人手來。叫你去,一則是你老實本分,做事認真。再則嘛,路上有不少銀子要你看管,還要做好草流細流,最好能建個賬。這工作市場部的同事不熟悉,所以要你去。”

    蕭安點了點頭,遲疑道:“我就怕迷路……”

    “我已經幫你找好了向導,路線都是他們走熟的,你一言不發跟著就行。”徐元佐又忍不住關照道:“到了外面多看多聽,少說話。”

    眾少年心中紛紛暗道:你倒是讓他多說几句試試啊?

    “好。”蕭安重重點了點頭,算是承諾下來。

    徐元佐開始考慮重新對蕭安進行評價,這已經不是遲鈍的問題了,簡直是愚笨啊!

    “你先去忙吧。一般是二月出發,出發前再知會你做好准備。”徐元佐道。

    “是。”蕭安起身行禮,方才告退。

    徐元佐看著蕭安的背影出了辦公室,對那些探頭探腦的少年們干咳一聲,整個辦公室又進入了工作、學習狀態之中。

    現階段,多識字多讀書,也是少年的工作之一。

    蕭安回到了財務室,正要落座,就聽到里間的徐文靜叫道:“安哥儿,你來一下。”

    蕭安登時有些窒息,要說見徐元佐只是讓他不自在,那麼見里面的徐家大姐可是令他忐忑不安。

    好不容易挪到了里間,徐文靜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彙報一下吧,經理叫你干嘛?”徐文靜雙手放在官帽椅的扶手上,還真有些威勢。

    “是叫我出差。”蕭安又將剛才徐元佐的話細細重復了一遍。他雖然反應遲鈍些,有些時候給人一種無知的感覺,但是記性卻是很不錯的。

    徐文靜聽完,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雖然不知道弟弟在背地里做的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卻知道弟弟從布行為父親拿了一批貨。一聽蕭安如此說來,又是走西北商路到西安去,那九成九是為了監督銀子能夠順利回來。

    徐文靜等蕭安說完,問道:“你可知道跟你同去的是誰?”

    蕭安搖了搖頭。

    “若是一個年長之人,你說在外面是聽他的,還是按照徐經理的囑咐做?”徐文靜問道。

    蕭安想了想,道:“自然是聽徐經理的。”

    徐文靜滿意地點了點頭,增加了問題的難度:“若那人是徐經理的父親呢?你是變通地聽經理父親的,還是堅持徐經理的吩咐不變?”

    蕭安想了更長的時間,長到徐文靜都忍不住要給答案了,方才道:“除了徐經理吩咐差事上的事不變,其他的,我都可以聽經理父親的。”

    徐文靜總算松了口氣,關照道:“到了外面,能不用的銀子就千万不能用,手一定要緊!”

    “是。”蕭安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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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簽約

    徐元佐從朱里回來之后五日,陸夫子果然如期而至。+◆他身邊跟著個年近三十的青年,不知是否為了考試,下巴刮得干干淨淨——考官愛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位青年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陸夫子的獨子陸鼎元。

    陸氏父子后面,還有兩個背著小包袱的少年,清清秀秀,看起來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陸夫子介紹了陸鼎元,便將他們兩個拉到徐元佐面前:“這兩人你可還有印象?”

    那兩個少年躬身行禮,滿臉期冀。

    “呵呵。”徐元佐自然是想不起來的。

    陸夫子調笑道:“這兩人跟你同窗三載,你竟記不得人家面孔。”一旁的陸鼎元、羅振權都紛紛陪笑。

    徐元佐輕輕敲了敲額角:“這沒辦法,我跟這些小友隔開遠。”

    義塾上課是一人一座,年幼的靠前,年長的靠后,徐元佐這種年長愚笨的,一直坐角落。如果不是那五兩開講銀,夫子等閑是不會照顧到他的。

    陸夫子笑了笑:“我今日帶這兩人過來考試。”

    徐元佐猜也是這麼回事。看陸夫子這個態度,又說是考試,不說推薦,可見這兩家都沒有給陸夫子好處。那麼陸夫子大約是來投石問路,想看看徐元佐能否兌現當日在義塾關于“多多益善”的承諾。

    “這兩位師弟想必不會差的。”徐元佐親切地看著兩人,道:“不知學到了何種程度?”

    “三百千已經讀通了,《論語》能夠粗讀。”陸夫子道。

    徐元佐看這二人十二三歲與弟弟良佐差不多年紀,說不定還是良佐的小伙伴,讀書進度也到了《論語》,遠比自己當年快得。與良佐相比不知高低,但絕對不算差的了。這樣的天資若是努把力,應該有資格下場搏個功名,卻送到了這里。

    “是家里想讓他們早些學徒?”徐元佐問陸夫子。

    陸夫子點頭道:“我也見他們資質尚可,再苦讀七八年,未必不能搏個生員。不過他們家里大人還是指望他們早些學徒,做個伙計。至于讀書嘛,識字也就夠了。”

    徐元佐看著二人並沒有遺憾的神情,便道:“經濟營生可以先學起來,不過讀書之事卻不能就此荒廢。我們這邊是白日里做事,夜晚中讀書。你二人也不著急考試,先住三日,看看這邊實情,再決定考試與否吧。”

    這三日自然也是徐元佐要觀察他們品行、習慣,若是品行不良,考試就是一道鐵將軍把守的雄關了。若是可以調教,考試就不過是個形式。

    兩人頗有禮貌地謝過徐元佐,退到一邊。

    徐元佐接下去就要跟陸夫子談來年販布的事,不需要這麼多聽眾,示意羅振權先將他們領下去安頓。

    “夫子,世兄,從行里取貨的契書我已經准備好了,且隨我來。”徐元佐將兩人帶到了小會議室,讓他們寬坐,自己且去宿舍取徐盛簽好了的契書。

    陸夫子與陸鼎元也都算見過些許世面的人,進來這里目不斜視,每每掃過架子上的擺設,內心卻都會激起波瀾,强忍著沒有出手探看,以免丟了身份。

    陸鼎元定力差,等徐元佐一走便湊近觀賞,嘖嘖有聲:“這都是官窯的瓷器。”

    “噓!”陸夫子皺眉斥道:“怎這般眼淺?!丟人現眼!”他自己卻也是看著几幅唐伯虎的真跡拔不出眼睛,暗道盛名之下無虛士,唐伯虎能有那般名頭,果然超凡脫俗。

    陸鼎元被父親一喝,方才回到椅上,環視一圈,道:“父親,你這學生真乃奢遮人物也!”

    “這卻是應了人不可貌相。”陸夫子嘆了口氣:“看他讀書渾渾噩噩,沒料到一旦出來做事,反倒如魚得水一般。”

    “若是這回拿個几百上千的貨色,走一遭南京就能賺好些。”陸鼎元笑道。

    “至于怎麼走,且聽元佐安排。”陸夫子雖然不做生意,但是識人多。他對徐元佐家知根知底,徐賀不也是他的學生麼?所以他知道徐賀走得遠,一直走到西安。尋常行商走到南京、揚州,都是較近的地方,然后轉手,他走那麼遠,收益自然更多。

    陸鼎元知道言下之意,頗有些不屑道:“還是就走走南京揚州……或是鎮江也好。他父親的事我也知道些,說是走到西安,帶回的銀子卻還沒有轉運到揚州的多,那還費什麼力氣?”

    “松江這麼許多商賈人家,有的坐地賣貨,有的走南京,有的走揚州,再遠的走臨清……他們為何不走西安?”陸夫子冷冷問道。

    西安在洪武之前為長安、雍州,宋設京兆府,元為安西王府、奉元路。且不說漢晉,大唐時候的長安簡直是一個傳奇,几乎等于世界的中心。宋太祖趙匡胤也曾想過遷都長安,只是臣下反對方才作罷。

    洪武二年,大將軍徐達進兵奉元路,即改名為西安。洪武三年,西安為太祖次子朱樉的封地,是為秦王國。洪武二十四年,皇太子朱標西巡,提議遷都西安,只是因為早逝,此事也就沒人再提了。

    明朝以就九邊為重鎮,陝西一省就占了四邊。西安作為陝西心髒,地位自然尊崇,是晉陝商幫的樞紐要地,甚至說是大本營都不為過——如今晉陝商幫還是晉商與陝商分庭抗禮,距離晉商獨大的日子還在五十年以后。

    別的商貨需要層層轉手才能從松江到西安,中間每個環節都有人要分潤一些。若是直接從松江運達西安,省去那些中間商,自然更得數倍利益。

    雇腳夫,找向導,這是誰都能做的事,為何整個松江就徐賀做呢?難道徐賀有超人的眼光?不!與其那樣說,還不如說:難道松江府的商人都是傻白甜?

    “這……”陸鼎元正在尋詞,卻聽見外面腳步聲響,徐元佐已經回來了。

    徐元佐推門進來:“累夫子和世兄久等了。”他拿出一疊契書:“這些文契是布行徐盛簽押好了的,也有中人的簽字。只要世兄落了款便是。”

    陸鼎元不禁眉開眼笑,就要伸手去拿。

    徐元佐卻是塞上了另外一摞,笑道:“不過世兄還是先與家嚴簽了這內部分成的文契吧。”

    開玩笑,怎麼可能只有陸家與徐盛的合同?那樣徐元佐豈不是把自己踢出局了麼?

    陸鼎元只是個招牌遮掩,外人只能查到他與徐盛有商貿往來,卻無法從陸鼎元查到徐元佐。作為最起碼的商業規矩,這種掛牌也不能單憑信任,一樣得有契書約束,這便是徐賀要與陸鼎元簽訂的合同了。

    陸鼎元拿過合同細細審讀,心中暗道:這小子倒是精明,哎,他該早說啊!往年這文契都是娘子把關,我倒不曾上心過……

    徐元佐見陸鼎元眉頭皺起,卻不知道他是因為不通文牘,只以為條件不夠優惠,臉上的笑容也就冷了下來,道:“世兄,這回累您走一遭,雖然只分一成淨利于你,但算上通關腳錢,壓貨銀錢,吃喝用度,從毛利上看卻是不下三成。”

    徐元佐望向陸夫子:“夫子是知道的,咱們拿貨不容易,四處打點分潤,我家能拿個三成也就到頭了。”

    陸夫子知道最后的淨利是要分一成給徐誠的,如果按照一成淨利等于三成毛利計算,那麼等于三家各拿三成,剩下那一成肯定是要給徐盛的,否則人家為何肯便宜給你?

    最主要的是,陸家只是出人出力,不用出銀子啊!

    陸夫子瞪了儿子一眼:“做事爽利些!沒地叫人小瞧你這氣度。”

    陸鼎元把牙一咬,將契書一放,故作豪爽道:“我還怕師弟會坑害了我麼?且拿筆來。”說著便掏出了自己的私章,看准正反,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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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4: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拓展人脈
   
    宋人留下一本《艾子雜說》,于是有了“一蟹不如一蟹”典故。

    徐元佐原本看陸夫子不過是個庸人,等見了世兄陸鼎元,才知道陸夫子這位庸人還算是庸人之中略為不庸的,而陸鼎元才是真正的庸人。

    當然,陸鼎元的庸碌水准如果可以打三分,那麼還是遠遠領先于徐賀的零分——因為徐賀之所以能得零分,是因為找不到比零分更低的分數了。

    鑒于陸鼎元太不入眼,徐元佐等他簽完字、按了手印,理所當然地將契書收了起來,美其名曰:統一保管。

    羅振權適時進來,其實也是徐元佐之前吩咐的。陸家父子不確定羅振權與徐元佐的關系,還以為他不知道內部價格販布的事,對剛才的交易自然閉口不談。徐元佐如願將話題引開,說些長途行商的故事。

    雖然陸鼎元最遠也就跑跑揚州,但同樣算是長途,一時間有了談性,滔滔不絕。徐元佐當然不是個舍得浪費時間的人,將話題聚焦到了沿途住宿的問題上。

    “出門在外,最重要是守著貨。”陸鼎元還自覺是投桃報李,傳授徐元佐經驗閱歷,頗為自得:“行車要有人押車,坐船要有人宿船,絕對不能離開貨物半步。”他道:“有些時候渡船不湊巧,不得已要在碼頭附近找客棧,貨物也一定要做好標記,防人盜換。”

    “客棧若是修得干淨,卻要貴些,還有行商住麼?”羅振權隨口替徐元佐問道。

    陸鼎元自恃與徐元佐“兄弟”論交,要比羅振權地位高,對他不用講究情面,道:“住店哪里有那麼許多講究?別看新店灑掃得干淨,人卻不牢靠。出門在外最怕住進這種黑店,損失財物也就罷了,害了性命如何是好?”

    陸夫子頜首撫須,道:“元佐,你不大出門,江湖風波實在可怖,這上頭你卻該聽聽鼎元的。”

    陸鼎元有了父親的支持,也不顧徐元佐滿臉木然,繼續道:“而且新店最是討厭。店家不認得客人,若是不查路引,他們自不放心,里甲鄉老那邊也說不過去。若是用心查照,我等客商卻不方便,誰耐煩那般伺候。”

    徐元佐知道大明的路引制度,雖然不如唐宋時候那般嚴苛,但也不會讓百姓自由遷徙。

    “路引是怎麼回事?”徐元佐問這話倒是有些讓人吃驚,因為他爹就是朱里走得最遠的客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

    不過陸鼎元也沒多說,解釋到:“路引好辦,只要拿了戶帖到縣里戶房去,自然可以辦。不過多多少少要給些孝敬,否則拖你十天半月終究不美。到了外面其實倒沒那麼多事,過鈔關的時候偶爾會要查你,那是嫌你好處給少了,補足了便是。

    “平時住老店,都是認熟的客人,店家自然不會查看。不過你若是換了牙行,頭几次也得備好路引或是戶帖,否則怕他們見你沒有身憑欺負你。”

    徐元佐長哦了一聲:“那若是有人帶著就可以不用路引了?”

    “像你這樣出身的子弟當然不用辦什麼路引。”陸鼎元理所當然道:“你只要跟令尊走几遭,路上都認得你了,誰還看你路引?”

    徐元佐知道万歷之后是明朝各種制度的大崩壞時期,沒想到路引制度在隆慶時候已經崩壞若此了。如今只是隆慶二年,想來苗頭應該在嘉靖早年吧,反正在嘉靖背景下的明人小說中就沒見路引出場。不過這樣也能理解為何隆、万時期商品經濟會得到發展。

    “關鍵還是得臉熟,若是走新地方,必要熟人帶著的。若是幼童還好,若是帶個壯丁過去,想來還是有人會查的。尤其是鬧倭寇的那几年。”陸鼎元對自己的身份也擔心起來。

    “世兄大可去縣衙開張路引,錢財從我這里支取便是了。”徐元佐道:“終究以平安無事,少惹事端為妙。”

    陸鼎元卻道:“還是待我回去見了令尊,看他怎麼說吧。這開路引少不得吃一回酒,耗費几百個大錢。”

    徐元佐在心中暗罵一聲:庸人!臉上卻是帶著笑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我也想見見衙門里的官人,混個臉熟。莫若世兄將人請來,小弟做東,既可以結下人情,又可以把事辦了,豈不兩好?”

    陸鼎元望向父親。陸夫子清了清嗓子,道:“這事原不是個事。如今縣里戶書是我蒙學同窗,先后腳補的生員,叫出來在太白樓吃頓席面就穩穩妥妥的了。”他說的自然是“結人情”,幫徐元佐拓人脈,否則光開路引也太過奢華了。

    徐元佐心中一算,太白樓的四人席面最多不過花個五七錢銀子,在剛剛吃了大戶之后,一兩銀子以下簡直不算事!

    “有勞夫子了。”徐元佐雖然道謝,卻並不顯得很興奮。

    陸夫子見徐元佐這個態度,心中卻是不由高看一眼:現在這個學生已經開始不將吏目放在眼里了。

    當然,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人一旦膨脹就會犯錯,往往還是大錯。

    陸夫子本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得意學生,但是想到年輕人總是要吃點苦頭才會長記性,而且徐元佐若是不犯錯,又哪里來的機會在他面前顯示一下實力呢?還是讓他自己走下去,最好將來撞得暈頭轉向,哭著求他。

    徐元佐並非目中無人,只是對吏目的能量缺乏直觀的認識和体驗罷了。

    大明從成祖開始,禁止吏員考進士。這就等于斷絕了吏員的晉升之路,所以衙門各房吏目、吏員大多世家傳承,少部分是補進來的不第秀才。

    因為大明的舉人是按省給名額,南直一省三年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而南直的文化普及率高,考試人數多且質量又高,要想中舉實在太渺茫,所以能以生員身份混進公務員隊伍也是一樁好事。

    而且徐元佐還想到了一個人,那便是仲嘉先生陳實說的縣尊文主,李文明。雖然他是外來戶,但是作為縣尊大人的私人顧問,地位卻比六房書吏更高些。徐元佐權衡之下,覺得應該先跟這位文主搭上關系,然后再去接觸華亭縣的地頭蛇。

    道理很簡單,若是這位師爺與縣衙書吏們關系好,先見誰都一樣,甚至可以一起吃飯;若是他們彼此有間隙,那麼師爺更容易口吐實情來尋找盟友,而書吏作為地方土人,並不一定看重徐元佐這個新冒頭的小管事。

    在站隊方面也是一樣,見了師爺,還可以去投靠書吏,但見過書吏之后卻不能去投靠師爺。因為得罪了師爺,最多三年霉運;得罪了書吏,那可是一輩子都不順氣——除非遠走他鄉。

    拿定了主意,徐元佐道:“還要請夫子略拖一拖,臨近年節,園子里往來走關系的人不少,一時分不出身來。等到過了十九,衙門封印,我這儿多半也就清閑了。”

    陸夫子點頭道:“如此也好,左右我們再上來一次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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