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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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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27:12 |只看該作者
三七零 追風少年

隆慶四年十月,西北風吹動了三桅福船的『硬』帆,將船緩緩推向深水。兩艘大船緊隨其後,保護兩側,組成了南下的船隊。

這支船隊若是放在永樂時代,恐怕渺小得讓人難以注意。然而在如今,海麵上已經不再見得到永樂寶船那樣的巨艦了。這三艘六百料的大船,足以傲笑一方。普通海船隻有四百料,這三艘都是康家動用關係造的軍艦,足以令普通海賊望風而逃。

徐元佐迎著撲麵海風站在船首,身後是來送他的鬆江士紳,以及麾下員工,漸漸遠去。那些“一路順風”的祝語,在海鷗海『潮』和海風的聲浪中成為喧囂的背景。他在出發之前沒有覺得前路漫漫,然而站在這裏,駛向無垠的大海深『處』,終於感覺到天地間充斥的孤寂。

“佐哥兒,有人跳水,好像在追咱們。”羅振權健步走在甲板上。

徐元佐轉過身:“怎麼回事?”

“瞭哨看到有人從碼頭上跳水了,好像是在追咱們。”羅振權又說了一遍,還是忍不住笑意。

這人得傻到什麼程度才會跳水追船?就算現在還沒有吃滿風,帆船的速度也不是遊泳能追上的。

徐元佐道:“放艘小船下去接他,或許有要緊事。”

羅振權領命而去。他現在是這艘船上的船長,頗有種回到了當年的舒暢感。而且意氣更加風發,因為當年他隻是船上的一個嘍囉,而如今這條船上除了徐元佐,就是他最大。

跳水追船的那人很快就被接到了徐元佐的座駕上。主要是因為大船還沒有駛出太遠,同時也是碼頭上的小船反應更快,救了他一命,順帶還送了他一程。

登船之後。這人見到了徐元佐。

他凍得嘴唇發紫,緊緊裹著『毛』氈毯子,額頭上亂糟糟黏著頭發。

“佐哥兒?”聲音顫得好像要碎了一般。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你是?”這人年紀不大。看上去隻有十幾歲。身上有些『肉』,但是不多。從他的神『情』來看。是個充滿了疲憊的人,完全是在用意誌力支撐著身『體』,站在自己麵前。

那少年牙齒打架,顫抖著取下背上的竹筒。他幾乎要哭出來似地遞給徐元佐,道:“小的是仁壽堂市場部學徒,顧哥哥顧經理叫我送這封信給佐哥兒。”

徐元佐接過竹筒,輕輕旋開,裏麵是有些『潮』氣的油紙。油紙裏麵又是一個『毛』氈包著的油紙包。層層疊疊。打開最後一層,方才見到一封書信。徐元佐本以為是遼東有事,顧水生派人回來送信,誰知展信一讀,卻發現這信是鬆江寫去京師的。

時間在大半年前。

“你這一路……辛苦了。”徐元佐心中頗有波瀾,『硬』生生克製住自己的『情』緒。

少年人卻沒有這份功力,雙膝一軟已經跪在了徐元佐麵前,放聲哭道:“小的幸不辱命,終於將這信親手送到佐哥兒手裏了。”

這封信就是顧水生與安掌櫃吃了飯,套到了不少消息。由此寫成的匯報,主要內容在於對『日』貿易中的銀銅業務。當時顧水生找了個能趕路的學徒,並沒有想到竟會如此曲折。在路上折騰了大半年方才送到徐元佐手中。

“你叫什麼名字?”徐元佐示意護衛將少年扶起來,帶進艙室。

少年忍住哭道:“小的邢明凡。”

徐元佐笑了笑:“你這一路吃了很多苦吧。”

邢明凡想起自己從鬆江出發,在淮安被亂兵劫持,給人當了十幾天的挑夫才逃出來。身上盤纏全都沒了,總算信沒丟。

他繼續北上,在山東誤投黑店,差點被人剁了包包子。萬幸當地衙門正好剿滅賊窩,將這黑店端了,救他出來。主事的巡檢見邢明凡年紀還小。頗為奇怪,反複查問方才相信他的話。有感於邢明凡的忠勇。這位巡檢還贈送了五兩銀子的盤纏,讓他隨班軍入京。

班軍是山東軍戶進京服役的部隊。沒人敢惹。邢明凡總算托福進了北京城,卻怎麼都找不到徐家的商鋪。直到銀子用盡,方才打聽到雲間會館原來就是鬆江人開的。他到了雲間會館,見了掌櫃徐平,核對了身份,『欲』哭無淚——佐哥兒已經前往遼東了。

徐平雖然知道徐元佐去了遼東,卻不知道船隊在梁房口靠岸。而且當時去遼東的船也都不到梁房口,隻到旅順口。於是他備了盤纏,派人將邢明凡送上了前往旅順口的商船。

那商船主收了徐平的銀子,卻沒有忠人之事……邢明凡上岸的時候才知道,旅順早就過去了,這裏叫做鎮江堡。堡裏有百來戶軍戶,還有來貿易的朝鮮商人。

“我是為你好,從這兒到沈『陽』更近些。”那船長堅持道。

邢明凡連鎮江堡到底在哪兒都不知道,在堡裏給人做工,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一支要去撫順的朝鮮商隊。隨著商隊在遼東的群山之中穿行,邢明凡學會了遼東軍話,學會了一些朝鮮話,學會了騎馬,學會了開弓射箭……就是沒記住路——商隊就像是在群山中打轉。

好在商隊平安到了撫順。邢明凡在這裏得到了佐哥兒的消息:一隊豪商從這兒要去梁房口。理所當然地,等邢明凡追到梁房口,隻能看到留守監工的小夥計。徐元佐早已經揚帆返航,回江南去了。

邢明凡在梁房口找不到船,隻能走陸路去了旅順。在旅順搭乘了前往登州的船,他身上已經不名一文。一路乞討做工,又藏在從北邊南返的漕船上,邢明凡終於到了劉家港。兩個蘇州商人見他可憐,也懶得去核實他說的真話假話,贈了他些許盤纏,好叫他回家。

回到唐行,邢明凡一直悶悶不樂,為自己不能完成任務而心傷。結果到了總櫃一問,方知顧經理早被派去遼東主持大局,佐哥兒倒是今『日』才去上海乘船南下,要去閩粵遊學。邢明凡如蒙大赦——自己這差事還沒辦砸!他來不及去賬房支領盤纏,用身邊剩下的銀子雇船趕往上海,終於在碼頭上看到了徐徐離去的船隊。

邢明凡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三兩下剝去冬衣,跳進了寒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船上的人遠遠看起來,以為他是在遊泳追船,隻有岸邊的人才知道,這孩子根本就是在水裏撲騰,就差喊“救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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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27:22 |只看該作者
三七一 『精』氣神

徐元佐靜靜聽著邢明凡的故事。這孩子的文采如果好一些,或許能寫出來一部不錯的小說。可惜他隻是幹巴巴地複述,偶爾流露出僥幸和痛苦的表『情』,是這個故事裏為數不多的調味劑。

即便如此,徐元佐也能感受到邢明凡這一路上受到的苦難和折磨。

“我沒想到這封信送得這麼慢……”邢明凡喃喃道,“怕是誤了佐哥兒的事……”

徐元佐給了邢明凡一個微笑:“你想知道這封信裏寫著什麼?”

邢明凡眼中流露出了渴望的目光。這幾個月來,他無數次在這封信麵前掙紮。他想放棄任務,回家好好吃頓飯,睡個安穩覺;他想燒掉這封信然後一走了之;他想知道這封信裏到底寫了什麼重要的事,讓他遭受如此之多的折磨。

他垂下頭,輕輕搖了搖:“小的隻是個學徒,不敢知道。”

徐元佐笑了笑:“水生在信裏說:送信的這個小夥子大有前途,隻要讓他走完這一圈,增長了眼界,磨練了毅力,就能委以重任。”

邢明凡抬起頭,眼中迸發出絢麗的神采。

“事實證明,水生看得很準,你也把自己打磨得很好。”徐元佐笑道:“從今以後,你就是仁壽堂永不拋棄的成員。你會成為大夥計、掌櫃、經理,甚至可能讓你去做官。”

邢明凡隨著徐元佐的聲調,隻顧著吸氣,竟像是要把肺都吸暴了似的。他聽到“做官”兩字,重重搖了搖頭:“我娘說,隻要做到大夥計,我這輩子就不用愁了。我的工錢能給弟弟讀書,能給家裏買一台織機,以後還能養『雞』養豬……”

徐元佐拍了拍邢明凡的肩膀:“一旦踏上了這條路,你就不會想停下來了。對了,沿途幫過你的那些人。你還記得多少?”

“每一個都記得。”邢明凡『脫』口而出:“遭亂兵的時候,馬和尚不讓人殺我,讓我留下做工。他雖然拿鞭子打我,但最後還是睜隻眼閉隻眼放我逃跑。他是浙江水兵。家在餘杭城外……劉巡檢家在縣城興業坊柳樹巷……班軍裏的魯大哥是萊州府『黃』縣人,他是去大同戍邊……京城……牛市口……鎮江堡……撫順城裏……複州……欒古關……”

“劉家港的兩位先生沒告訴我他們的名姓,不過其中一人喊另一人‘梅逸公’。”邢明凡一一報出恩人的名號住址,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幫了自己,連一絲結巴都沒有。

徐元佐聽他第一個說亂兵裏的馬和尚。就知道此子心地善良,見他記得如此清晰,更是證明其秉『性』之中懂得感恩。正好隨從端來了剛熬好的薑湯,徐元佐對他道:“你先喝了這碗熱湯,回艙室去好好睡一覺,然後將這些人一一寫下來。對咱們仁壽堂有恩的人,決不能等閑視之。”

“小的明白,『日』後一定回報這些恩人的恩德!”邢明凡堅決道。

徐元佐微微搖頭,糾正道:“不是對你的恩德。這是對咱們仁壽堂的恩德。也不用等你『日』後回報,咱們仁壽堂自然會去回報他們。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是咱們經商的立身之本。”

邢明凡有些慌亂——佐哥兒怎麼就把這事攬過去了呢!

徐元佐推了推薑湯:“別等涼了,快喝。”他又抬頭道:“噯,那個誰,準備幾件冬衣給明凡換上。一點眼水都沒啊。”

那個誰——茶茶滿臉通紅地跑出去準備衣服了。

邢明凡捧起薑湯,熱氣撲麵。他小口小口喝著,淚珠已經滾落下來。

這個幹巴得有些枯燥的故事,讓不少人都聽出神。羅振權直等邢明凡走了,方才緩了口氣,見徐元佐盯著自己看。不解道:“怎麼?”

徐元佐笑道:“聽了有何感想?”

羅振權覺得感想很多,如果不是這少年坐在自己麵前說這些話,根本不能相信世上竟然還有這種人。這算是忠勇可嘉,還是腦子一根筋?是堅持不懈。還是倒黴到家?種種思緒在心中轉動,到了嘴邊卻說不清道不明,隻有一個字可以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幹!”

徐元佐評價道:“很傳神。”

羅振權擠眉弄眼:“我頭一回見你,就覺得你有些……異於常人。”他本想說“腦袋有坑”,不過想想還是不能口無遮攔。雖然佐哥兒不會像那些海主一樣翻臉無『情』把他扔進大海喂鯊魚,但是得罪上司總是會有報應的。

“也難怪你能招徠一群異於常人的人……不對。好像是常人到了你手下,就異於常人了。”羅振權品味著,又有些心驚:我自己不會也異於常人了吧?

徐元佐果然笑道:“你也異於常人麼?”

羅振權摸著下巴,有些不確定道:“我、還沒吧?”

徐元佐站起身,走了兩步:“在我手下,隻會異於庸人。因為我讓他們看到了生活是可以改善的,人生是可以創造的,未必隻有庸庸碌碌走上一輩人的老路。人有了『精』氣神,自然不同於周圍的庸人。其實你把他們放到縣學裏去看,會發現差距就沒那麼大了。因為縣學府學裏的書生們,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精』氣神,科舉就是能改變他們人生的大機遇——雖然我覺得科舉對絕大部分人來說都是樁虧本買賣。”

羅振權品了品,覺得徐元佐說得有些道理,道:“雖然你所言不假,但是你剛才跟人說做官……這就有些假了吧?他還能去考科舉?”

徐元佐笑道:“誰說隻有科舉才能做官?”

羅振權一愣:“我大明也能買官?”

“官不能買,但是可以捐監。當然,例監名額也有限得很,我不可能給所有人都捐個監生。而且監生出來去做個教諭,撐死了知縣,能有什麼出息?”徐元佐笑道。

“那所謂做官……”

“咱們要去的台灣,尚未收歸版圖,隻有閩海海商們建的『私』港。若是咱們在彼『處』開墾,招募百姓,征收賦稅,是否需要人管著?”

“那也不是官啊!”

“等勢力坐大,朝廷要麼給官招安,要麼冊封個宣慰使之類的土官,算不算官?”徐元佐道。

羅振權道:“還能這樣!”

“還有更快的法子。”徐元佐道:“咱們隻要有足夠海船,去婆羅洲、爪哇,借個土人『國』王的名頭請求封貢,直接就能列土建『國』了,算不算官?”

羅振權嘴角抽了抽:“哪有那麼簡單,當年汪五峰多大勢力?朝廷還不是斬了他。”

“那一是他沒走對路,自己要海外稱王,形同叛逆。其二,滋擾沿海,被勢家所恨,還想朝廷招安他?”徐元佐道:“他若是占據海外一島,攀附、或者直接編造個祖宗,譬如就說是南宋遺民。如今仰慕聖化,請求內附。再打通禮部到內閣的路子,封個『國』王有何難哉?”

徐元佐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就有這個路子。”

羅振權覺得『胸』口有些悶,卻不能否認徐元佐說得是事實。作為一個經年老海狗,他聽說過安南立『國』的故事,好像原本是個中原大將領兵過去的,如今朝廷不是照樣也認了。還有風塵三俠中的虯髯客,入扶餘『國』自立為王,同樣令人神往。

“你真有心如此?”羅振權忍不住問道。

“當然。”徐元佐笑道:“南海往南,還有很多島嶼不為人所知呢!到時候就裝傻說不知道蒙元已經滅了,如今聽說『日』月重開大宋天,希望能夠回歸華夏正統,哪還有什麼問題。”

羅振權充滿了希冀:“那我也能當官了!”

“看你表現。”徐元佐故作正經道:“說不定就讓你當個『國』王呢。”

“那你呢……”

“小小土王,我還看不上。”徐元佐自信道。

“我看得上!”羅振權一本正經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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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27:36 |只看該作者
三七二 長樂

海船從上海出發,出長江口,一路向南。這條航路是每年都要走的,主要是將江南的商貨運到閩粵,然後轉運東西洋。在有限的開海令之下,在浙江海麵上航行還麵臨著通倭的指控,所以船隊經過舟山時,不得不做好被攔截的準備。

一旦被攔截,要麼斬草除根,將水師殺個幹淨,要麼銀彈開路,隨機應變。好在徐元佐這回運氣不錯,並沒有遇到舟山水師出來攔截。實際上這也與徐元佐要求走外洋有關,當前的技術條件不可能大麵積封鎖海域,隻能有限地監督航道。

這種行船方式很讓船上的火長不悅,因為『脫』離了針路就意味著失去航道的危險。外洋的洋流、天候、海底暗礁全都是未知數,而且跟沿海航行比起來更是繞遠。這種吃力不討好,隻為了避開水師攔截的行為,在火長看來簡直是要錢不要命。

徐元佐卻是希望在比較安全的航行範圍內進行航海鍛煉。這回三艘船上帶了不少海事學堂的學生——這也是羅振權在這裏的主要原因。這些學生入學時間尚短,但是航海經驗卻不少,所以能夠早早拉出來實踐徐元佐和李騰整理出來的航海術。當前的航海術還沒有六分儀之類的高端貨能用,主要是複製了明初大航海的一些實用技術,為製定航海手冊做準備。

即便如此,花費的錢財就很不少了。因為官方檔案被弘治名臣劉大夏藏匿了,隻能從匠戶、船工手中套東西。如果不想破壞名譽『硬』搶,就隻有用真金白銀去買了。即便如此下本錢,得出的成果也隻給徐元佐一種“或許能行”的感覺。

徐元佐記憶中有一部電影,其中一個人物靠一副眼鏡、一支圓珠筆,還有別的什麼小零碎,就做成了一架簡易六分儀。當時並不覺得這個『情』節有什麼特別,但是現在看著水手們用牽星板,心裏還是有些羨慕。他真不想什麼都等到牛頓來解決,聽說牽星板和六分儀的原理差不多。就是不知道這些水手要用多長時間才能完成改進。

——是否需要再設個獎金呢?

徐元佐心中暗道。他現在就像是個農夫,無法拔苗助長,隻能用盡一切辦法給土地澆水增肥——也就是用銀子砸。可惜還是得靠天吃飯。

船隊越過舟山,再次看到陸地的時候。就連火長都不敢確認這是哪裏。因為他不知道經緯度,而且遠遠看到一片陸地,連是島還是大陸都難判斷。

“是基隆。”徐元佐道。

“『雞』籠?”羅振權站在徐元佐身邊:“那是什麼地方?是島?”

徐元佐眯著眼睛,道:“咱們之前在東麵發現的島嶼,應該就是從琉球一路延伸下來的島鏈。所以這裏應該是台灣島北端。這裏的土人叫『雞』籠社。”

羅振權看妖怪一樣地看著徐元佐:“你怎麼啥都知道?”

“有空多讀書,少去勾欄行院。”徐元佐道。

羅振權不以為然。他這個年紀,兒子都該能上船了。可惜之前他是破落戶,沒人肯要他。現在他成了小地主,又開始挑姑娘。年紀大的看不上,寡婦看不上,**從良看不上……可又沒富到讓良家少『女』貼上來,隻能去勾欄行院解決問題。

火長很快就上來請示該如何轉向。

如果現在轉東,則沿著台灣島外洋南下,直達呂宋。如果轉西。則進入台灣海峽,沿途要經過幾個“海商”控製的港口。

徐元佐首站是去福州府長樂縣,自然要轉向西麵。

長樂縣是鄭嶽鄭老師的老家,父母妻子都在家中。對於徐元佐而言,這就是他的第二個家——師徒如父子可不是說說而已的。巧的是,長樂是福州門戶,更是遠洋要地。在嘉靖海商大鬧東海的時代,這裏更是走出了無數水手、船長、海主……是徐元佐不得不來探探深淺的要地。

福建是個多山多水少田地的“窮省”,但是因為海貿的緣故,從北宋就就成了科舉大省。隻說長樂縣。嘉靖一朝就出了十三位進士!這應該是與海貿發達大有關係,在明朝讀書科舉可是十分費錢的。

如果按照福州府算,進士的數目就更驚人了。鄭嶽出身在這樣一個科舉之鄉,覺得華亭文風孱弱也就理所當然了。

船隊從台灣轉西。兩『日』之後遇到了漁船。探問之下才知道已經走過了,於是再艱難地逆風北上,在沿海找了熟悉航路的漁民領航,總算平安到了閩江口的長樂縣。鄭和七次下西洋,每次舟師往返,都是先在此停泊:一則等候季風開洋;二則補給、招募水手和修造船舶;三則祭祀海神以求庇佑。停泊時間少則數月。多則半年以上。

“太平港南北兩岸各有東西走向的山脈為屏障,正是候風良港。當年吳王夫差就在此造船,所以古稱吳航頭。”火長進了太平港,總算鬆了口氣,對徐元佐這位東家也就客氣了許多,自覺介紹起長樂曆史來。

徐元佐聽得頗有趣味,又經火長指點,看到了鄭和興建的天妃行宮。

“聽說鄭和曾在此造巨艦,如今長樂還能造麼?”徐元佐趁著彼此都在興頭上,直接問道。

那火長略一遲疑,道:“巨艦巨到什麼程度就難說了,不過三桅大船這裏是能造的。”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也得有些門路。”

徐元佐笑道:“隻有銀子能尋到路麼?”

火長認真地想了想:“難。”

徐元佐並不失望。他知道福建地方宗族勢力極為強大,姻親血親相互『交』雜。長樂人靠海吃海,哪裏會有閑暇給外省人造船?真要有好的船材造巨艦,肯定也是緊著本鄉本土的海主。

太平港洋麵開闊,不愧為聚泊的好錨地。徐元佐等人分乘三船,隨從護衛、醫生、搭乘的商客,足足二百多人,分了好幾批才全部下船,從河南渡上岸。

岸上便是河南、河『陽』、河下三街,形成鬧市。街邊商館鋪麵林立,南北商客往來。熱鬧更甚華亭。

徐元佐本以為華亭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不過比蘇州遜了一籌,誰知連福建的長樂也比不上,自己真是當了一回井底之蛙。他站在街麵上一望。隨便挑了家打著酒旗的鋪麵進去,坐定叫菜。羅振權緊隨其後,見商家不懂官話,又用閩南語重複了一遍。其他水手則負責往下搬運禮物。幸好徐元佐不惜血本地給鄭嶽家備了一份厚禮,這才沒有出醜之虞。

“看來要走海還得學會閩語。”徐元佐笑道。

羅振權道:“閩南話在海上就跟官話在陸上一樣。當年的大海主雖是徽、浙、閩、粵皆有。但是越到下麵,福佬就越多。大家都說閩南話。”

“廣東呢?”徐元佐問道:“廣東人不多麼?”

羅振權道:“浙東、閩南都是窮山惡水的地方,隻要能掙口飯吃,幹啥都樂意。廣東那邊水土豐茂,等閑人家誰肯下海。”

徐元佐想想也該是如此。人總是偏安的,像他這樣可以安生當個地主,卻偏偏要一門心思經營商業,在旁人眼裏恐怕也是一朵奇葩。

兩人正說著話,便有人上來打探消息。這些人或是『私』牙,或是商館的夥計。說話都不甚客氣。主要是看客人反應,若是被他們壓住了,後麵難免要吃虧。好在羅振權是個老海狗,什麼場麵沒見過?徐元佐又是一副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模樣,讓人吃不準深淺。有兩個『私』牙益發用力,想探個虛實,周圍幾桌的護衛已經起身圍了上來,嚇得他們連忙道歉,逃也似地跑了。

徐元佐取出老師給的地址,道:“別太嚇壞了人家。咱們還需要有人引路呢。”

羅振權起身道:“這個容易。”他走到街麵上,用福州話喊了一嗓子,登時圍過來好幾個閑漢,嘰裏呱啦『毛』遂自薦。

徐元佐看著有趣。他從到大明這個世界之後。還真沒見過“矜持”和“畏縮”的民風。

羅振權不一時就領著個年輕人進來了,道:“佐哥兒,這人是本地土著,知道鄭大令家。”

徐元佐點了點頭:“如此便好,等禮物都上了岸,叫他帶路。咱們先吃些喝些。到了恩師家裏都矜持一些。”眾護衛紛紛大笑。

主人家笑得更歡暢,他是真的害怕一群人坐了幾張桌子,卻隻喝兩壺茶。

這回陪同徐元佐出來的“秘書”並不是梅成功,而是程宰之子程中原。因為船大,他倒是沒有暈船。隻是多『日』航行,踩在陸地上人有些晃。他安排好禮物的事,方才帶著邢明凡進來,正要找桌子坐下,卻見徐元佐朝他們招手。

“中原,等會吃過了,先去街麵上找個宅院,讓大家都安頓下來。咱們恐怕要住大半個月。”徐元佐吩咐道。

“是。”程中原對於閩南話有些心虛,『硬』著頭皮答應道。

徐元佐又對邢明凡笑道:“這一路上你就跟定這位哥哥,好生學學。”

邢明凡鄭重道:“遵命!”

徐元佐和善地笑了笑,見店家呈上了各『色』福州美食,不由食指大動,率先吃了起來。他在船上雖然飲食不錯,但是這回沒有常年走海的沈『玉』君相伴,生活質量還是下降了不少。眼看『精』致美味的小吃紛紛上桌,自然不會客氣。

程中原和邢明凡能跟徐元佐同桌用餐已經很忐忑了,當然不會不識相,倒是羅振權還放得開些。

“這餛飩挺有特『色』啊。”徐元佐吃了幾個透明皮包的福州特『色』餛飩,覺得胃口更好了。

“這叫扁『肉』燕,也叫太平燕。”羅振權道:“是來了此地必要吃的。這『肉』燕皮是豬『肉』拍出來的,十分費工夫。”

徐元佐又細細品了品,道:“的確不錯。他是用什麼吊的鮮味?”

現在可不會有味『精』。

羅振權顯然很懂:“高湯,還有糖。”

徐元佐果然吃出了甜味,道:“不錯不錯。唔!這個魚丸也不錯!咦,這個是油炸的?”他指著一碟餅狀的麵食,頗有些意外。如今要想吃油炸的食物可不容易,因為主要的油脂是動物油,隻有富貴人家才能吃用得起。至於較為廉價的菜籽油,尚且局限於西南地區,就連江南都很罕見,閩南肯定是沒有的。

“這是diā-biàg。”羅振權道:“也就是海蠣裹米漿下油鍋,味道也好。”

徐元佐取了一個吃,發現用的還是豬油,果然十分合口。外麵的米漿炸過之後金『黃』香脆,裏麵的海蠣『肉』餡鹹淡適中。雖然有些燙,但口感極好。

羅振權見徐元佐吃得高興,自然更加高興:“這閩南風味的吃食,也是不遜咱們江南。”

“別有風味。”徐元佐仰著頭,朝嘴裏扇了扇風,快意道:“你叫老板把店裏做得好的,全都上一遍。”羅振權知道徐元佐不擔心銀子,如實轉告,樂得那店家嘴都合不攏了,一個勁催著後廚賣力。

這一餐直吃到了下午,眼看著實在吃不下了,徐元佐方才滿足地踱出店去。負責結賬的茶茶出來之後臉『色』慘白,小聲對徐元佐道:“佐哥兒,咱們不會被黑了吧?”

“怎麼?”徐元佐停下腳步:“吃了多少銀子?”

“十兩。”茶茶聲音發顫:“這都趕上行院裏的價錢了。”

徐元佐吐了口氣,大笑道:“別嚇我,還以為一個『肉』燕就十兩呢。咱們二三十人才吃了十兩,不算貴。哦,是比鬆江貴一些,不過這邊銀子也比鬆江多得多,所以物價貴些很正常。”

程中原一旁聽了,耳朵一豎:他在經濟書院上課,聽過徐元佐講通貨膨脹和緊縮的內容,此刻正好對上。這種理論契合實際的效果,讓他對徐元佐更加欽服了一層。

羅振權一旁接口道:“許多海主都在長樂采買貨物,銀子自然要比別『處』多得多。哎,我忘了,佐哥兒以前說銀子是哪裏來的?”他敲了敲頭,強迫自己想起來。

“呂宋。”徐元佐道:“不過不是呂宋原產的,而是西班牙人從他們的新西班牙總督區運來的。那裏個總督區本不是西班牙的『國』土,隻是被他們仗著力氣大,連殺帶搶,勞役土著,可以說是搶來的。”

眾人略有所思。尤其是羅振權,雖然不知道新西班牙總督區在哪裏,但是呂宋就在南海。他想到徐元佐說的海外列土建『國』,再聽了西班牙人的“光榮”事跡,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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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鄭老師家

“鄭家是長樂大戶,怎麼會不認識?”給徐元佐帶路的年輕人很興奮,因為這夥北客十分慷慨,非但請他吃了一頓大餐,還給了足足一吊的草些錢。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話就多,隻不過小半個時辰的路程,他就將鄭家在長樂的底細說得異常清楚。

“他們家非但田多,還有兩個土礦,一個銅礦。土礦挖出來的土,正好自己家裏燒窯造瓷。瓷器又賣給海主,銀子像水一樣往家裏流。”那青年讚歎道。

徐元佐聽了羅振權的翻譯,心中暗道:鄭老師才是扮豬吃虎啊!家裏富得流油,竟然還冒充窮人,連個婢『女』都不帶!我就不信你在外當官家裏就不管你了。

羅振權問道:“那銅呢?”

“銅就是錢啊,當然都賣到『日』本去了。”青年道。

這段話不等羅振權翻譯,徐元佐就連蒙帶猜聽懂了。原來鄭老師家非但做合法生意,也做非法生意!現在『日』本仍舊在被大明經濟製裁,通倭的最高刑可以判到死刑——嚴世藩就死於此罪。

徐元佐故作嚴厲:“胡說什麼!通倭乃是朝廷重罪,鄭家豈會做這等事!”

“嘿嘿,誰不知道。”青年人埋著頭,糊弄過去,心中暗道:北客就是沒見識,當年剿倭寇的時候都有人通倭,何況現在。

羅振權怕徐元佐真的生氣,一旁解釋道:“民風如此,誰知道真假呢。恐怕就算鄭大令家中是幹淨的,外麵也一樣這般傳說。”

徐元佐並沒有真的生氣,反倒還有些期待。相比之下,他更喜歡道德靈活『性』略高的人。若是鄭嶽願意在官僚集團之中為他活動,打開新的貿易渠道,那是再好不過的事!至於大明律令,對於徐元佐而言隻是一條明麵上的紅線,在無法無天的時候提醒自己略加遮掩。若說尊重法律,實在是難為他了。

青年人被金主一訓。後麵也就不怎麼多說了,隻有在走過某幾家商鋪的時候說一句:這是鄭家的;這還是鄭家的。

徐元佐聽著頭皮有些發麻。原本以為鄭老師是小康之家,所以帶的禮物也不甚名貴,生怕熱『情』得過分給人增添困擾。現在看來何止是大戶。簡直就是勢家豪族啊!鄭老師是隆慶元年的進士,初授不過七令,家中就有這等資產了!

鄭家在長樂縣城關鄉,緊鄰縣城。徐元佐帶著浩浩蕩蕩數十人,早就引起了當地人的注意。凡人來問。都說:“我等是進士鄭公的弟子,特來拜見。”幾個嘴快推快的,早早就跑在前頭報信去了。一般來說,家裏有貴客來訪屬於喜事,報喜肯定是要有喜錢的。

徐元佐遠遠看到一座牌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鄭嶽的進士牌坊。在明朝城市鄉間,基本看不到貞節牌坊,都以功名、官爵、功勳牌坊為主。長樂縣固然出了不少進士,想來也不至於紮堆得這般密集。

果不其然,眾人轉入鄉間小路。靠近牌坊便看到了十分明顯的“鄭”字。閩南的宗族勢力恐怕居於全『國』之首——浸豬籠就是閩省特產,後來成了整個宗族社會的標誌。鄭嶽中進士不光是他一家的事,也是整個鄭氏家族的光彩。

徐元佐到了牌坊下時,已經有人等在那裏了。詢問徐元佐是否有官身,顯然是為了決定接待規格。徐元佐在北方——從江南到北京,從未受到過如此歧視,這才深深感歎大明的官僚社會屬『性』,真是官員之下皆螻蟻!

得知徐元佐一行人沒有官身之後,鄭氏族人也就不甚熱『情』了,紛紛散去。隱約間似乎還有人說:“這麼大陣勢。卻連個官身都沒有。”

徐元佐聽了羅振權不無惡意地轉述,隻好搖頭揮手:“不理會他們,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羅振權倒是無所謂,反正他也就這兩年才沒有被人鄙視。若是再早些。他上岸還要防著人家放冷箭呢!

眾人穿過牌坊,抵近方才發現村落多有寨牆,果然不愧抗倭老根據地。不過如今寨牆仍在,寨門卻敞開著,也不見有人站在牆上守望,看來海上真的太平了。

徐元佐等人進了村子。順著石板路找到了鄭嶽家。一看到鄭老師的家門,徐元佐就懷疑那個帶路的年輕人搞混了“鄭家”與“鄭氏家族”的區別。

這宅院怎麼看都不像勢家居住的。

“你沒帶錯路吧?”徐元佐叫羅振權問問那個帶路『黨』。

那青年道:“鄭家雖然有錢,不過十分節儉。”說著還笑了笑,表示肯定沒帶錯路。

徐元佐有些遲疑,終於還是決定先敲開再說。

棋妙上前敲門,雙手舉著大紅名帖。

朱漆斑駁的大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一個穿著粗布衣服,頭上包著土布的中年『女』子站在門口,滿臉詫異地看著徐元佐棋妙。棋妙行禮,將名帖遞給那婦人:“我家相公是府上鄭老爺的弟子,特來拜會太公並一應尊親,還請通報。”

那婦人顯然沒聽懂,愣著不敢接這名帖。

徐元佐連忙示意羅振權上去說。不過羅振權的閩南語在她聽來也是頗成問題,良久方才道:“請進來坐吧。”

徐元佐隻看看這門牆,就知道裏麵容不下太多人。一邊命人抬禮物進去,一邊又叫人去村裏借些桌椅板凳。等他進了大門,方才發現自己還是高估了鄭家的“節儉”。外麵看看是一座三進的宅院,到了裏麵一看,才知道中間有牆隔開,隻是一進的院子。牆後麵便是別人家了。

正屋兩側是廂房,其中西廂房已經改了廚房,顯然是不能借住的。

徐元佐覺得有些蛋疼。到了老師家不住一晚,顯然是說不過去的。但是要住在這裏,生活水平『硬』生生被砸下來了啊!

羅振權走到徐元佐麵前,小聲道:“這是你師母。”

徐元佐一愣,看著這個中年婦『女』。她的容貌比鄭嶽還老啊!當然,閩粵的婦『女』能幹也是天下知聞。她們非但在家做『女』紅,還要下地幹活,簡直比男人還男人。多半是『日』積月累的強『體』力勞動,讓這位師母看起來就像鄭嶽他媽。

師母小心翼翼地請徐元佐坐下。根本不像是進士的妻子。

“你不磕頭?”羅振權問徐元佐。

徐元佐並不介意行磕頭禮。入鄉隨俗,磕頭作禮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屈辱意味,就算是同輩生員之間,也常有互相跪下磕個頭表示認同為朋友。給師母磕頭就跟給自己母親磕頭一樣。要逃避才會被人說閑話。

徐元佐低聲問道:“咱們真沒走錯人家吧?”

“我也沒見過這麼寒酸的進士第。”羅振權道:“不過你看你背後。”

徐元佐轉身抬頭,正門內非但掛著“進士第”,兩旁還掛著“連捷皇榜”,還有“鄉貢亞魁”。這三塊牌匾明白無誤地道出了這家人家的功名背景。亞魁是鄉試第六名,也就是整個福建省三年統考中的第六名。絕對算是好成績了。連捷皇榜意味著他成了舉人之後翌年就春闈高中,點了進士。

進士第,當然是這位進士的家。

的確符合鄭嶽的人生經曆。

徐元佐又輕聲問:“你確定這是我師母?”

羅振權鄭重地點了點頭:“裏屋還有一位,是你師公,一樣得磕頭。這宅子,就他們兩人帶個孩子住。聽說孩子十歲,還沒散學。”

問清了身份,徐元佐也不能再矜持了,上前請師母坐了上座,大禮參拜。道:“師母在上,敢請拜謁太公。”

鄭師母惴惴不安地看了看羅振權,想知道這個壯實的年輕人在說什麼。羅振權翻譯過去,鄭師母方才連忙起身,領著徐元佐進了正屋,並不見敲門叩問,果然是小戶人家的舉止。徐元佐以前以為鄭嶽自稱“小戶人家”出身是謙虛,現在才知道竟然是真正的小戶人家。

徐元佐進去之後,屋中昏暗,氣味混濁。好歹還有一張架子『床』,『床』上半躺著一個白須白發的老人。

相對於鄭嶽的年紀,家中老父和妻子,實在都太顯老了。

徐元佐沒說什麼。等師母叫醒了太公,再次大禮參拜,程中原奉上禮單。

然後就尷尬了。

太公眼睛近乎半瞎,師母大字不識一個。

徐元佐本來還想借助鄭嶽家族勢力的念頭,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當然。不過其中更多的是疑惑,不說進士。就算鄭嶽隻是個舉人,地方官員就得好生奉承,不知多少人要投獻在他門下。但凡鄉裏有些事,隻要鄭嶽一張片子送進衙門裏,縣令就得認認真真『處』理。

眼前這『情』形,簡直比個諸生都不如啊!

徐元佐退了出來,換了口氣,尋思著找到其中症結所在。總不成天下真有要飯的舉人,窮死的進士!

師母是個很賢惠的主婦,就要去給徐元佐燒水泡茶。徐元佐哪裏敢勞動師母,『日』後傳出去還怎麼做人?當即命茶茶去幹活,自己借助羅振權與師母聊天。師母不善言辭,說了半天沒有說出個子醜寅卯,徐元佐多好的耐『性』,竟然都有些吃不消了。

正當這時,鄭嶽的兒子聽說家裏來人,提前跑了回來。

“小世兄。”徐元佐見這少年進來就叫娘,也起身打了招呼。

鄭小公子好奇地打量徐元佐,突然跪下,用帶著濃鬱閩南口音的官話道:“在下鄭存恩,見過世兄。”

徐元佐也隻好跪下與他對磕了一個頭,自我介紹,方才起身道:“世兄請坐。”

鄭存恩道:“不知世兄遠道而來,未嚐準備,失禮了。”

徐元佐等人是吃了午飯一路走來的,稍微坐坐也就差不多到晚飯時候了。他道:“不敢,是學生唐突到訪,請太公、師母並世兄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徐元佐看鄭存恩一臉少年老成的模樣,心中暗道:鄭老師家裏雖然窮,但是家教看起來挺不錯的——起碼比他還強些。他因問道:“世兄在哪裏讀書?”

“族學裏識些字。”鄭存恩羨慕地看著徐元佐的衣冠:“世兄是廩生麼?”

徐元佐當然是廩生。隻不過若非學裏教授替他領著廩米,早就叫他降等了。

“世兄為何不去江南讀書呢?”徐元佐問道。

鄭存恩有些尷尬,道:“父親大人遊宦在外,總要有人照顧家裏。而且族學也甚是不錯,先生頗為用心。家父也是族學中啟蒙,可見讀書不必遠遊。”

徐元佐沒有糾正小朋友的幼稚觀點,道:“的確。鄭氏也是長樂大族,不知除了恩師,是否還有學林中人?”這是在問鄭家的底細了。對身為進士的族親都這麼慢待,除非他們家進士滿堂走,舉人多如狗。

“有一位堂伯祖也是進士,還有兩位堂叔伯和一位堂兄是舉人。”鄭存恩想了想,又道:“族中生員也有六個。”

——呃,的確不少,但也沒多到嚇人的地步嘛。

徐元佐環顧一周,緩緩道:“既然是衣冠之族,為何會如此慢待我師親眷?”

鄭存恩整張臉都皺起來了,道:“在下不知從何說起。”

徐元佐有力道:“從頭說。”

鄭存恩理了理思路,道:“許多人都說族中慢待我家……”

徐元佐微微點了點頭,大腦飛快轉動,考慮該如何幫老師報這仇!

“其實族中已經很是照顧了。”鄭存恩道。

徐元佐忍不住又看了一圈四周環境。

鄭存恩跟著看了一圈:“這屋子就是族裏送給我家的。”

徐元佐『情』不自禁發出了一個喉音。

鄭存恩繼續道:“我還記得父親大人中舉之前,家裏一直都是住在祠堂裏的。聽說再早些時候,還住過山神廟。”

徐元佐一噎:看來鄭老師說自己小門小戶,已經是很虛榮地吹牛了啊!

鄭存恩還沒有虛榮的概念,實話實說道:“父親中舉之後,族裏給他湊了銀子,送他入京赴試,然後又分了這幾間瓦房給我們住。這真不能算是慢待了。”

“呃……老師中了舉之後,莫非就沒人投獻麼?”徐元佐問道。

鄭存恩一臉茫然:“投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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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共贏

徐元佐暗道這位世兄年紀還小,解釋道:“就是把家產送給老師,或是給老師為奴。”

“這個……”鄭存恩更加『迷』茫了:“他們為何要送家產給家父呢?”

“這個……”徐元佐呵呵笑了一聲:“民俗,民俗。”

鄭存恩搖了搖頭:“本地並無此等風俗,怕是世兄搞錯了。”

徐元佐微笑道:“恐怕是我錯了。”

——錯在跟你個小『屁』孩聊社會潛規則!

徐元佐盤算著找個合適的人談談,他道:“久疏問候,恩師可有兄弟?”

“家父是『獨』子。”鄭存恩道。

“呃……可有關係近些的堂兄弟?”徐元佐又問道。

“喔,一般家裏有事,我娘都叫我去找強叔。”鄭存恩道。

強叔是鄭嶽家的老鄰居,如今還住在茅棚裏。他那茅棚比徐元佐在唐行給難民準備的臨時住房還要糟糕,不過這個四十多歲的單身漢並沒有什麼不滿。他不會說官話,所以還得鄭存恩在一旁翻譯,使得徐元佐有些拘謹,以免不小心帶壞了小朋友。

“現在阿嶽家不是挺好麼,受族裏照顧,住瓦房,每個月還給米糧。族裏分了他們家十來畝地,就是佃給我在種。”強叔茫然地對徐元佐道。

“阿嶽家從來沒給族裏做過事,如今族裏肯照顧他們已經是很給麵子了。”強叔又道。

徐元佐聽著,懷疑自己可能因為成見產生了一些誤會。他覺得鄭老師家已經苦不堪言了,但是在當地人看來,卻是十分照顧鄭進士家。徐元佐本身沒有宗族概念,就連徐階恐怕都沒有。江南的徐氏宗親更像是個鬆散的聯盟,大家因為同一個姓就抱抱徐老爺子的金大腿。

到了閩南。宗族就像是個盈利組織。你得給宗族做出貢獻,宗族才會反饋給你庇護。鄭嶽以前是破落戶,根本談不上宗族貢獻,現在能有這樣的照顧已經算是鄭氏宗親格外照顧了。這種關係如此現實而緊密,難怪從北宋至今,閩『黨』的戰鬥力都十分強大。

徐元佐這才信了。為何明人筆記裏經常有些清官致仕之後連的棺材都買不起,還要門人捐獻。這分明是因為他們在有意無意之中被宗族邊緣化了。鄭嶽若是再不醒悟,恐怕宗族連如今的照顧都會漸漸撤掉——難怪老師身為進士輩出的長樂人,最終才混了個雲南參政致仕。

“如今族中誰說了算?”徐元佐問道。

族長有祭祀權,出於大宗長房。這在早年間是極大的優勢,所以族長往往占據了族裏的最大資源。然而隨著科舉製度的完善,官僚階層成了社會骨幹,而血統並不能必然帶來科舉上的成功,所以族長掌握虛權。而士紳控製地方,已然成了流行。即便士紳屬於小宗,大宗的族長還是得卑躬屈膝來打秋風,借片子。

“族裏是鄭峙說了算。”強說道:“他是舉人公。”

徐元佐暗道:果然是金舉人,銀進士。

這也十分現實,舉人常年在鄉裏,跟官府打『交』道較多。進士是不能原籍任官的,一旦遊宦。可能到死都不能回家。在鄉間的影響力,還真不如宅在鄉裏的舉人。而且這年頭不是說你不想當官就能不當的。雖然可以請病假,但官品不夠高,很容易被禦史彈劾。這種彈劾可是重罪,所以當官本身也被視作一個種盡忠的義務。

徐元佐叫程中原準備禮物,去求見鄭峙。他這種沒有官身的小生員,沒有強有力的介紹人可能連主人家麵都見不到。還好他有徐階的片子。徐閣老名動天下,還在福建做過官,好歹攀上幾分香火『情』。

當然,如果鄭家是鐵杆的程朱世家,遞徐閣老的片子也可能引來反作用。

徐元佐放手一搏。總算鄭峙沒有推說“身『體』不適”,在中堂接待了徐元佐。

兩人見麵都是一驚。徐元佐驚訝於鄭峙的年邁,鄭峙驚訝於徐元佐的年輕。這種『情』形之下,自然沒有寒暄可言,徐元佐開門見山,道:“學生此番來拜謁太公,深知族中對恩師一家的關照之恩,特來致謝。”

鄭峙坦然撫須道:“無妨無妨,說起來他還是我的族弟,我們都是山字輩,哈哈。”

徐元佐見他不似作偽,但是有些話卻不能不問。他道:“恩師既然皇榜提名,優免總是有的……不過家裏地少,不知是否能有益於宗親。”

鄭峙知道徐元佐是懷疑宗親占了他老師的便宜。不過能把話說得這麼好聽,總不能當下一個耳光打上去。他道:“朝廷給的優免自然是有的。在別『處』或許大有用場,但在長樂卻是基本用不上。”

“哦?”

“長樂位在沿海,經常因為海寇滋擾顆粒無收,所以朝廷慣例會免去賦稅。”鄭峙笑了笑:“而且我湖建還有一個別名:八山一水一分田,說的就是山多田少。故而朝廷優免在我鄉還真是沒多大用場。”

徐元佐聽了無比蛋疼:他是從天下賦稅最重的蘇鬆來的,還真沒想到福建人根本不介意賦稅問題。聽鄭峙的潛台詞,好像隻要朝廷不識相來收稅,那就聯絡海賊攻打一下港口,朝廷自然就免稅了。說起來,前兩年林道乾還攻占了澄海溪東寨,後來接受了招安,不知道是否另有內幕。

“阿嶽在鬆江任官,過得可還好麼?”鄭峙掌握了話語節奏,反守為攻:“我這族弟也是太過清高,到了那邊連家書也不見來幾封。不管怎麼說都是鄭家人吶。”

——這就是說鄭老師不會做人了。

徐元佐聽了也是暗道鄭老師在為人『處』世上略顯糟糕,說好聽點就是『情』商低。說得難聽點,那叫不知道自己根基斤兩所在。他換位思考,自己若是鄭嶽這個環境,肯定要跟宗族打好關係,利用福建同鄉在官場上更上一步啊!

“老師在華亭也是極為艱苦。連婢『女』都用不起。”徐元佐歎道:“是以學生這次來長樂,也是想與先生商議,看是否有開源之道。”

鄭峙並不意外。長樂是科舉大縣,福州是科舉大府,福建是科舉大省,每次考試之後都有利益重新分配的問題。如此一兩百年下來。大家早就形成了各種規則,想以進士身份『硬』擠進來,就算鄭峙沒意見,也過不了其他人的關卡。

“願聞其詳。”鄭峙道。

徐元佐清了清喉嚨,道:“長樂立縣也久,勢家大戶肯定已經容不得別人進來分潤了。鄭家若是壞了規矩,怕是要被整個長樂縣的士族群起而攻之。”

“正是如此。”鄭峙應道,敏銳地發現徐元佐用了“鄭家”這個大概念,不由覺得這年輕人還是挺會說話的。

徐元佐繼續道:“先生可考慮過海峽對岸的巨島?”

鄭峙微微一愣。笑道:“那島上可等閑去不得。”

“敢請教?”

“那島上有海賊的港口,是他們躲避官兵的要地,豈容得咱們上去?”鄭峙又道:“更何況島上有食人土著,伏道殺人,防不勝防。這些若說起來也不甚很麻煩,但是島上更有瘴癘疫病,一旦染上斷無生理。你說這麼個地方,誰還肯去?去了又能種多少糧食?”

徐元佐呵呵一笑:“鄭家沒有糖寮吧。”

鄭峙不以為然道:“自然是沒有的。”

“我一路行來。見鄭家商鋪之中也沒出售白糖的。”徐元佐道。

鄭峙明白了徐元佐的意思,道:“白糖是厚利。誰人不知,不過絕非我家能夠『插』手罷了。”

徐元佐笑道:“所以去對麵島上就是不錯的選擇。甘蔗最要緊的就是水土,水源充沛,土壤肥沃,深耕之下定然能夠種出好甘蔗來。至於先生之前說的那些麻煩,豈無應對之策?”

鄭峙知道這是數萬兩一年的大買賣。頗為動心,朝前坐了坐:“如何對策?”

徐元佐笑道:“海賊可不會種蔗榨糖,但是他們會殺人搶地。若是咱們與他們合作,鄭家負責送人上島,開墾種植。海賊負責保護蔗田。擊殺野人。我這兒負責轉運蔗糖,分銷江南乃至京師、遼東。咱們三家,各盡其能,各得其利,可謂共贏。”

“那瘴癘瘧疾呢?”

“那不過是由蚊蟲傳染的疫病,隻要將雜草根除,沼澤填平,自然就去了小半。然後廣用艾草驅蚊,又能去小半。若是防不勝防,最終還是得了這病,我還有後手。此番帶了江南名醫十人,正是從古方之中尋一治瘧之術。如今雖未成功,但是並非不可醫治。”徐元佐道。

鄭峙撫須思索,道:“照你這般說來,此事倒是簡單得很?”

“天下事有難易乎?為則易,不為則難。”徐元佐笑道:“想來那些海賊困守台島,也是坐擁寶山而不自知。一旦咱們與他們解說清楚,斷然不會拒絕的。”

鄭峙又道:“既然稱之為賊,難道不會食言而肥?”

“若是如此,咱們也不是吃素的。”徐元佐的笑容上染上了一層寒霜。

鄭峙沒有給徐元佐一個準信,但是邀請他晚上住在家中。徐元佐則考慮到恩師鄭嶽的麵子,還是決定在縣城外找一座寺廟借住。同時他還要給鄭嶽家裏買些地蓋房子,總不能讓師母和太公住在那麼寒酸的小院裏。

好在福建雖然耕地少,但是宅地不少。因為多山,所以福建人早就總結出了一套依山建房的本事。而且這邊石料也算便宜,並沒有因為通貨膨脹而嚇壞徐元佐。

徐元佐叫程中原去跑程序,自然也給他『交』了不少學費。官府由此才知道鄭嶽並非沒有背景的小進士,人家現在搭上了徐閣老的大船。一時間縣裏鄉裏都有人來與鄭嶽認同年,攀關係,少不得讚助一些銀子,或是安排些人幫忙,給徐元佐少了許多麻煩。

在長樂住了旬『日』,羅振權已經開始有些焦躁了。終於有一天,徐元佐叫他一起前去海上釣魚。羅振權毫無戒備,直到出海才知道釣魚是假,與人商談才是真的。

對方也是一艘小船,大船遠在數裏之外,隻是海天之際的小黑點。兩艘小船在一『處』暗礁旁相聚,那邊人看了看徐元佐和羅振權,揚聲喊了一聲:“好書生!”

羅振權一眼就認出這是標準的海賊,而且還是以搶劫為主經商為輔的真海賊。雖然東海海商也搶船殺人,但終究還是以經商為主。他不由替徐元佐捏了一把汗。

徐元佐起身抱拳,對羅振權道:“別愣著了,幫忙翻譯。”

羅振權木然點了點頭,還在準備隨時逃跑。

來者自報姓名,正是在南海上赫赫有名的林道乾。聽口音他是『潮』州府人,好在羅振權勉強能聽懂一些,徐元佐是徹底聽不懂,『交』流得磕磕絆絆。

“你、我、鄭家,三家,魎洪(台灣)種甘蔗。”徐元佐費勁地作著手勢。

不等羅振權翻譯,林道乾身後戴著鬥笠的船夫卻笑出聲了。

那聲音清脆悅耳,顯然是個姑娘家。那姑娘飛快地將徐元佐的話翻譯給了林道乾,又用官話道:“我當家的問,我們有什麼好『處』。”

徐元佐如蒙大赦:“姐姐原來是南直人。這下好辦了。”他道:“好『處』自然是有的。隻要貴當家的能夠保證魎洪的安全,不叫蔗農被土著侵擾,最後咱們將紅利分成三份。各得其一,公平無比。”

那姑娘譯過去之後,又得了林道乾的回答,道:“我們怎知你是否有隱瞞?”

“一起做生意,我何必占那點小便宜?”徐元佐笑道:“這是千秋百載的生意。林當家的,我聽聞你在『潮』『陽』縣招收舊部,可見也是想做番事業的人。想來你也發現了,為何官兵越打越大,其實沒有其他秘訣,有錢罷了。咱們一起種甘蔗賺錢,每年的銀子就跟莊稼一樣穩定,你大可以拿了銀子去造船,重複昔『日』盛況。豈不是比你苦熬要好?”

林道乾麵『色』漆黑,那南直的『女』子倒是頗為動心。她竟然接替徐元佐,與林道乾商量起在台灣長住的事。

嘉靖年間,林道乾在福建外海被俞大猷擊破,就是躲在北港休養生息恢複元氣。對於台灣他要比鄭峙熟悉得多,不過正因為熟悉,所以對於瘧疾也是極其畏懼。徐元佐雖然誇口說有對瘧疾的良『藥』,但還是難以徹底打消林道乾的顧慮。

“實在不行,就試了再說。”徐元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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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 開台

得益於屠『女』士獲得了諾貝爾獎,『黃』花蒿也走入了大眾視野。作為一名商人,徐元佐必然要關心社會熱點問題,雖然他覺得許多人因為這種發現與“中醫『藥』”有無關係而展開討論十分荒誕,但是也記住了青蒿素這東西怕高溫、幾乎不溶於水的特『性』。

對於許多“科學『愛』好者”們提出:中『國』古人不可能用酒『精』萃取並正確使用青蒿素的問題,徐元佐並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當然,即便他知道也不會免費給人上課。反正神秘的中『國』古人就是金手指一開,從千百種中草『藥』裏認準了“『黃』花蒿”——或是其他亂七八糟的名字。

『黃』花蒿的種植範圍十分廣泛,生長環境不挑剔,生長速度也不慢,製『藥』成本即便在廉價的中『藥』之中也算是低廉的。徐元佐當然不會走肘後備急方的老路,再用清水浸漬然後絞汁。他完全可以用蒸餾出來的高度酒去浸瀝『黃』花蒿,然後蒸餾取得結晶。

是的,李騰根據徐元佐提供的思路,的確順利提取到了結晶。然而這到底是什麼結晶,其中有多少雜質,雜質又是什麼成分……這些人命關天的問題,徐元佐一概不知道。然而這個項目的最終獲利,還是得落在這些成分不明的淡『黃』『色』結晶『體』上——據說青蒿素結晶是無『色』針狀結晶,不過徐元佐真的做不到啊!

至於研究過程中產生的高度酒,因為口感極差,並沒有辦法商業化。要作為工業原料,卻麵對著無法工業化大批量生產。這就注定了徐元佐這回帶來的小小一罐“特效『藥』”價值連城。

瘧疾在江南並不是常見病,要想進行大規模試『藥』也就無從談起了。徐元佐行程不等人,隻好帶到福建來試。福建這裏的山民不少,瘧疾也算是常見病,正好分成三個對照組,進行測試。

第一組是用福建本地的傳統治療方式,從福州府請來了數位有名望的大夫;第二組用的是江南名醫的治療方案。要讓他們十位名醫達成統一意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三組就是用徐元佐帶來的特效『藥』,最簡單方便,挑一勺——據說吃不死人,然後用和酒服下。

這個實驗耽誤了徐元佐近半個月。結果卻不如人意。三個對照組,每組五名病人,前兩組的結果都是兩人治愈,三人病故。徐元佐的數據比他們好看不到哪裏去,是三人治愈。兩人病故。不過從治愈時間而言,徐元佐這一組要快一些。

因為實驗不可測因素實在太多,而且樣本也太少,所以林道乾對於徐元佐所謂的特效『藥』還是將信將疑。

徐元佐本想好好跟他講道理,但是看他這個“我不聽我不聽”的姿態,隻好來『硬』的了:

“開發台灣獲利最大的就是你家!我遠在江南,鄭家在長樂也有穩定的營生。我們開台是錦上添花,不開,也於大局無礙。而你若是不開台,就隻有坐以待斃。”

徐元佐這番話之中固然有恐嚇的因素在其中。卻點在了林道乾的軟肋上。林道乾如今在『潮』『陽』落腳,算是接受了招安,但他和後來被招安的鄭芝龍可不一樣。他要地沒地,要航道沒航道,如何養活那麼多投奔個他的人?這些人可不是善男信『女』,若是林道乾不養活他們,他們就會去自己養活自己,結果就是朝廷怪罪到林道乾頭上。

林道乾對此十分惱怒,但是徐元佐躲在長樂鄭府,好歹人家也是有兩個進士一堆舉人的家族。隻能感歎鞭長莫及。

這邊『硬』起來了,另一邊就要軟下去。

徐元佐又將帶到福建的隨身物選了一些,無非錦緞首飾,都是『女』人喜歡的。送給林道乾的小妾——也就是那『日』客串翻譯的南京『女』郎。

這位『女』郎本是揚州人,被當瘦馬賣到南京,後來被閩南海客買回福建,半路就被林道乾劫了。她原本也不是什麼貞『女』烈婦,跟誰不是跟?便當起了林道乾的賢內助。

從見識而論,這位受過首都熏陶的『女』校書。甚至要比林道乾更勝一籌。她早就意識到沒有安身之『處』就沒有安全可言,朝廷正是敬畏林道乾這頭海上猛虎才會招安。一旦林道乾變成了眾叛親離的病貓,誰還會留著?而台灣正是一個你來我往卻沒人真正落腳的好地方。

此時距離歐洲人染指台灣,還有半個世紀。

“即便沒有那個江南客,沒有長樂鄭家,咱們也該占了這個島。”『女』校書道:“你不是說這島頗為廣闊,足以成就一方霸業麼?”

林道乾對這實質上的壓寨夫人倒是十分信服,道出了自己的顧慮:“瘧疾太重……”

“那個徐元佐不是有特效『藥』麼?”

“幹他娘的特效『藥』,吃了照樣死人。”林道乾啐道。

夫人道:“我卻聽說,五個裏麵還是活了三個。你想,那五十個裏麵就能活三十個,五百個就能活三百個,五千個就能活三千個。三千個還不夠你稱霸一方?至於死的那兩千個,關你何事?”

林道乾隻看到十分之四的死亡率,覺得還是太過嚇人,但是『愛』侶給他算了這麼一筆賬,覺得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隻要移去的人口夠多,死的又不是自己家裏人。

“更何況名醫治未病。那徐元佐不是說了麼,隻要不被蚊蟲叮咬,就不會染上瘧疾。”『女』校書嬌嗔道:“結果到你這兒,就好像隻要上了那個島,就必然要染上瘧疾一樣!膽小成這般模樣,還走什麼海?上陸上買幾畝地唄。”

林道乾不肯被『愛』人小看,道:“你懂什麼?光是瘧疾能嚇住我?說實話,鄭家在長樂算不得什麼有臉麵的人。多少豪族壓在他家頭上?他在台灣若是真的榨出了糖,往哪裏賣。”

『女』校書聞言眼睛一轉,道:“哪裏不能賣?福建廣東不能賣,江南還不能賣?你知道閣老是什麼人麼?那就是宰相!皇帝下麵他最大,他家的買賣,還怕賣不出去?”

林道乾還真的有些搞不清楚閣老的地位,不過凡是攤上“老”字的,肯定都不是尋常人,比如鄉老、老爺、皇帝老兒……

“我當然知道!”他強嘴道:“可是他們這邊多出一擔糖,福建廣東的糖行就要少賣一擔。你覺得那些人能放過這塊肥『肉』?”

“未必。我就不信大明吃的都是他們兩家的糖。”『女』人不服道。

“好,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沒妨礙人家賺錢,人家要是眼熱這塊肥『肉』呢?”林道乾道。

『女』校書呵呵一笑:“還說不是膽小。這不就是人家拉你合夥的緣故麼?光是殺殺那些土人。誰幹不了?你怎麼說也是閩海上的一尊大佛啊!”

林道乾一愣,竟然覺得『女』人說得無可辯駁。

“咱們現在還有老本跟人一起做這事,再過兩年,你手下那些‘兄弟’各走各路,你想去跟人做買賣人家肯理你麼?再者說。咱們現在去台灣,一時間來看是弱了些,但是肥『肉』亮出來之前,也沒人盯著咱們,對不?等閩粵大戶反應過來,咱們也分到了銀子,有銀子就有船有人,到時候是走是留還不是咱們說了算?”

林道乾在口中反複咀嚼,更加覺得這『女』人說得有理。上回那個徐小白臉說他像是溫水裏燉的青蛙,不趕緊跳出去。等水開了也就跳不出去了。

咦,這論調倒是挺像的。

林道乾心裏有些吃味,更有些見識不如『女』人的小氣。他一把摟過身子柔若無骨的壓寨夫人,湊近一聞:“你如何總替那小白臉說話,莫非是看上他了?”

『女』校書咯咯笑道:“若是早個十年八年,或許還真會對他傾心一片呢。”

林道乾在她『屁』股上一捏,做出一副凶樣。

“懂事的『女』人總是喜歡縱橫四海的大英豪。那種小白臉,哪裏比得過上?”『女』校書在林道乾『裸』露出的古銅『色』『胸』膛上緩緩打著圈,指尖上仿佛帶著無窮魔力,叫林道乾心跳得飛快。整個人都像是燒了起來似的。

一夜風雨『交』加,不知東方既白。

隆慶四年十二月,南方也到了一年之中最為寒冷的時候。然而台灣仍舊溫暖如春,島上不見枯敗之『色』。林道乾為徐元佐和鄭家選擇的登陸地在北港。原因很簡單,這裏已經是個成熟的港口了,能泊大船。西北就是澎湖,方便預警。在嘉靖大倭亂時代,北港就是重要港口。後來顏思齊、鄭芝龍等人經營台灣,也是以北港為基地逐步南進。

北港在之前也被叫做魎港。很多人都用北港代指台灣,可見影響力之大。此港附近的土人是麻豆社——當然,現在還沒這個名字。徐元佐對台灣原住民的曆史了解不多,但是從曆史上有名的麻豆溪事件來看,這些平埔族人是個有自己尊嚴,並且較為剛烈的民族。而且他們不獵頭,偶爾還會與明人海盜、漁民進行『交』易。

徐元佐帶著羅振權和一幹護衛登上了台灣島之後,發現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艱苦。北港除了港口已然成熟之外,還有一個簡陋的砦城。雖然不能跟大陸上城寨相比,但是已經具備了簡單的防禦能力。起碼土人絕對攻破不了。

在砦城內外,都有開墾的痕跡。城內多是蔬菜,城外看起來像是稻米,不過從間距和麵積來看,農業隻是這座砦城的補充,恐怕連自給自足都難以做到。

“這裏是你的地盤?”徐元佐問林道乾。他有些不解,若是林道乾已經有了這麼一個港口,幹嘛還對開發台灣推三阻四?

林道乾眯著眼睛,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回答徐元佐的話。

過了良久,久到徐元佐都已經不指望他的回答了——因為他想起來了,林道乾聽不懂官話。

直到翻譯過來,林道乾才知道徐元佐的問題,回答道:“從今天開始,這裏就是我的地盤。”

徐元佐聞言知道不好,連忙叫羅振權做好接戰準備。

林道乾三步並作兩步,帶著手下弟兄衝到了砦城中心的大道上,命人敲響鑼鼓:“從今往後,這裏就是我林某人的地盤,你們若是乖乖聽話,好『日』子就在眼下。若是膽敢不服,哼哼,別怪老爺刀『槍』無眼!”

北港的居民並沒有什麼反應,既沒有反對也沒有山呼萬歲,平靜地就像是看到了每天的『潮』漲『潮』落。

林道乾示意徐元佐過去,通過翻譯道:“現在這裏就是我的地盤了。咱們來談談怎麼分錢。”

關於這一點,徐元佐早就跟鄭峙談過了。

考慮到這是一個集農業開發,軍事保衛,運輸銷售為一『體』的綜合『性』項目,統一分配利潤無疑會產生各種扯皮。所以徐元佐提出的建議是:由鄭峙組織移民進行島上的開墾種植,包括收割、榨糖。徐元佐包銷這些台灣糖,付給鄭峙糖價。至於銷售『情』況,鄭峙無須了解。

至於林道乾的收益,則來自於港口裝卸貨和關稅。

北港每走一擔白糖,就要給林道乾抽五錢銀子的關稅。如果走其他商貨,則到時候再進行商議。

鄭峙也害怕引來長樂乃至整個福州府大戶們的反彈,再三關照徐元佐隻能將白糖運到江南以北銷售。因為福建白糖大多是運往廣東,然後從澳門這個窗口賣給歐洲人,所以這樣可以最低限度降低別家對鄭家的反感。

徐元佐卻掌握著北方航線,光是賣到江南的利潤哪有賣到北京高?即便鄭峙不說,他也準備以北方市場為主。若是能夠敲開遼東市場,直接用蔗糖換取鹿茸和遼參,那更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不過既然鄭峙早早暴露了底牌,徐元佐自然還要得寸進尺討價還價,最終將台灣糖的價格壓低到了一兩五錢銀子一擔。

算上給林道乾的五錢,離岸價就是二兩一擔。

姑且不說北京,上白糖在江南的行價是每斤四分到六分,一擔三百斤就是十二兩到十八兩。如果每季能采出一萬擔沙糖,鄭峙就能有一萬五千兩銀子的入賬。林道乾能收到五千兩。

至於徐元佐嘛,如果沒有遭受天災,十萬兩的年收入是可以預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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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六後續

作為一個商人,不能將所有人都看做『奸』邪之徒,當然也不能對人心毫無防備。如果鄭峙在台灣產糖之後,接受了其他的合夥人——這種可能『性』極高,因為他是閩南本地人,勢必會受到同鄉勢家的影響,那徐元佐的這番奔走和先期投入都隻能打水漂了。

而且先期投入並不小。

台灣的水熱條件適合種植甘蔗,但是土壤條件並不適合。甘蔗是含糖量很高的作物,糖就是能量,根據能量守恒原理,它對土壤的肥力自然是要求極高的。這點即便不懂農學,隻依靠粗淺的哲學知識也能夠推導出來。要增強土壤肥力,改良土壤的酸堿度,這筆投資就不是小數。

至於閩南移民到了北港之後的衣食住行,所有這些也都是成本。如果開墾麵積過小,那麼拓荒年數就要延長,不利於資本回籠。如果擴大拓荒麵積,那就得大把大把灑銀子下去。光是耕牛和鐵器農具,就不是鄭峙能夠承擔得起的。

“林道乾不敢黑鄭峙,鄭峙也不敢黑林道乾,但他們兩人可都不怕你。”羅振權回到船上,對開發台灣並不看好。若是徐元佐隻牽線不投錢,那就權當給老師家裏做好事,被人黑了就黑了,可是徐元佐眼看著就要拿幾萬兩銀子砸下去,這可不是小數目。

這事羅振權本來不想建言,但是看看徐元佐身邊也沒有能夠支招的人,都是一群唯唯諾諾的小夥子,隻好自己出頭了。

徐元佐笑道:“林道乾不敢黑我。他要是敢黑我,我能把他往死裏打。這段時間我也看了,他手裏說是幾百條船,真正能戰的大船十餘艘。雖然比我們現在多一些,但是這個差距會隨著咱們的海事學堂擴張而縮小。這回你帶出來的人。『日』後都是船長,而且一屆一屆能跟上,他林道乾有這個能力麼?”

羅振權對海商海賊還是十分了解的。他們更像是一個大的合夥企業,有生意了一起做,沒大買賣就各自為政。船長多是漁民子弟。大字不識一個。跟海事學堂的這幫小夥子根本沒法比。更何況海事學堂組織嚴密,吃徐家的飯服徐家的管,佐哥兒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船長們更不會像海賊那般望風使舵。

“鄭峙的確說不出準。”徐元佐道:“不到魚死網破,我並不打算用武力壓服他。否則咱們跟海賊不是一樣了麼?又上哪裏去找大陸移民?”

“那怎麼辦?”羅振權心一緊。

“他要是敢黑我,我就多引入幾家閩南大戶,驅虎吞狼。看看誰更慘。”徐元佐冷笑一聲:“到時候我控製了東海到遼海的航道。他們的糖一包都過不去。更何況林道乾若是識相,完全可以叫他們的糖爛在台灣。”

“這好像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羅振權道。

“的確,所以我把投資算在了鄭存恩頭上。”徐元佐道:“侵吞族人資產,這是天下之大不韙。鄭老師固然是個窮進士,但終究是進士,士林中人。鄭峙一介舉子,一旦發生衝突,士林肯定站在鄭老師這邊。就算鄭峙錢再多。士林也不會買他帳的。”

因為士林中人絕大部分都不缺錢。越是聲望高的,家裏錢財也就越多。就越看不起隻有錢的暴發戶。而且鄭老師為官清廉,還能增加不少同『情』分。

羅振權想了想,明白了這層關係,道:“你這是用鄭家人牽製鄭家人。”

“鄭老師遠在千裏之外,鄭存恩十來歲的小『屁』孩,談不上牽製。”徐元佐頓了頓:“隻能算是保險吧。對了,你帶幾個人跑一趟福州,多買些禮物,不要怕花銀子。改天我帶小世兄去拜會一下府縣裏的縉紳大戶。這回鄭老師家蓋房子,也多虧了他們幫忙。”

羅振權會意,點頭應諾。

如果徐元佐現在不出麵,要想地方縉紳們自覺善待鄭家,隻有等鄭嶽位居高位,或是致仕歸鄉。而無論是位居高位,還是致仕歸鄉,本質隻有一條:掌握足夠令人願意結『交』的政治資源。

譬如海瑞那樣的孤臣,即便身居三品,致仕之後也沒人會去結『交』他——他是以破壞自己的政治資源一步步走上去的,就像是個被過度開采的礦『洞』,非但沒有油水,還有危險。

徐元佐就是要用銀彈開路,告訴福州的縉紳:鄭嶽是個有政治資源的進士,而且前途光明,是一塊璞『玉』。隻要假以時『日』,絕對一飛衝天。

首先就要從拜會鄭氏家族的進士舉人們開始。

誠如鄭峙說的,鄭嶽中了進士,授了官,連家書都不寫幾封回來,誰肯熱臉貼人冷『屁』股?現在徐元佐拿了價值不菲的禮物,帶著小鄭存恩,一家家拜訪過去。有恩『情』的謝恩『情』,沒『交』『情』的建立『交』『情』,該認的兄弟得認,該拜的老師得拜,總算編織起了一張族內的關係網。

這一圈走下來,鄭存恩的心態也頗有變化。他在家裏隻聽母親和阿公說,族裏對他家有大恩。走到外麵,也聽鄉鄰們說鄭家真是厚道。小孩子沒有判斷能力,自然就覺得家族對他家已經仁至義盡了。

然而看過了同族進士、舉人們的奢華生活,鄭存恩卻發現自己家裏的瓦房,甚至還不如人家的柴房!這種可怕的心思漸漸滋生,感恩之『情』不自覺地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世兄,為何家父是進士,反倒不如舉人過得好?”鄭存恩與徐元佐形影不離數『日』,對這位大不了他幾歲的世兄極為信賴。這位世兄非但從衣食住行上徹底滿足了他微不足道的需求,更是在為人『處』世上給他立了一座標杆,讓他格外向往。

徐元佐當然不會教育他:權利義務是互等的。你爹不給族裏做貢獻,族裏能這麼待你們已經很寬厚了。

小鄭同學與鄭氏一族貌合神離,這才是徐元佐最樂於見到的。

“恩師連捷皇榜固然是好事,你想啊,他老人家八月中舉,馬不停蹄就要入京準備春闈。授官之後立刻赴任。跟鄉間同學也不怎麼往來,說不定許多人都不知道老師已經中了進士呢。”徐元佐安慰他道。

鄭存恩卻已經有點懂事了,疑惑道:“應該不會吧。當『日』報喜的人可是走遍全城的,還有修牌坊,好多人家都出錢的。”

——本鄉本土出了一位進士。人家當然熱『情』啦。可是你爹不給人家繼續熱『情』的機會。卻又怪誰?不說給人好『處』,就連求人幫忙都沒有……不能靠人『情』往來建立『交』『情』,怎麼可能維持這股熱『情』?

徐元佐笑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世兄『日』後自然就會明白的。不管怎麼說,如今咱們該盡的禮數都要盡到,別人若是不知禮尚往來的道理。咱們也管不了。”

鄭存恩點頭道:“世兄說得是。整『日』介這般跑來跑去。喝茶說話,耽誤了不少學業。”

徐元佐笑道:“磨刀不誤砍柴工,不耽誤的。殊不知,人『情』練達也是文章。”

鄭存恩口稱受教,心中卻在想著這“人『情』”如何會成為文章。

徐元佐頗有感慨。他以前不知道鄭老師的家庭底細,想著能供出個進士的小門小戶,必然不會小到哪裏去。如今看來,鄭嶽真是個天才。靠著族學裏上課,不走歪門邪道。不走人『情』後門,『硬』生生在福建這麼個科舉大省殺出一條血路。難怪給他講課的時候,基本功那麼紮實。

——可惜啊,高分低能!

徐元佐搖了搖頭,又開始安排明『日』該帶鄭存恩拜訪縣裏的哪幾家人家。首先自然是要從鄭嶽的鄉試同年開始,這層關係遠比後世的寢室室友牢固。然後在這些鄉紳的引薦下,再去拜會士林前輩,運氣好還能給鄭存恩找個高明點的師父——就如何心隱那種,雖然沒有直接受益,但是可以作為進入學門的敲門磚。

朝中王學勢力固然大,理學勢力更不小,所以鄭存恩若是能拜入福建理學巨子門下,出頭機會遠比其父鄭嶽要大得多。一般而言,考試天賦這東西不怎麼會遺傳。

長樂縣拜會之後,還要前往郡城。福州的進士舉人更多,同樣得從同年下手,然後去前輩家裏刷臉。雖然鄭嶽本人毫無知『情』,也沒書信,但是鄭嶽的兒子加上開山大弟子,以及厚重的禮物,也足以叫人挑不出『毛』病。

這些人家肯定還要寫信給鄭嶽表示感謝,所以為了避免鄭嶽一頭霧水,徐元佐搶先一步以匯報工作的姿態向老師通報了自己的行程。並且附上了給各家的禮單,這樣也方便培養一下自己老師的『情』商,不至於連怎麼送禮都不知道。都說師徒如父子,徐元佐深感自己上輩子吃老爹老娘吃得太狠,這輩子真是來還債的。

福建這邊耽誤了徐元佐太長時間,若是再不啟程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到廣東了。然而他給林大春備下的禮物有很大一部分是年貨,過了年,效果自然就要大打折扣——光是學生不遠千裏來給老師拜年,聽著也好聽呀!於是不等鄭家新宅徹底完工,他便留下了幾個管事人盯著,自己帶著大部隊前往廣東『潮』『陽』,林大春林老師的老家。

高拱複相第一位被剪除的大吏,便是時任浙江提學的林大春。可以說徐元佐趕了個巧,成了林大春的關門弟子。這位高官回到『潮』『陽』之後,不再出仕,閉門著述直至逝世。就在徐元佐的船隊行駛在並不太平的閩粵洋麵上時,另有一艘小船貼著海岸線,將徐元佐給鄭老師的書信送往鬆江。

鄭嶽收到這些書信的時候,已經到了要忙乎春耕的時候,整『日』裏焦頭爛額。看到徐元佐寄來的書信,他隻覺得心頭一暖,自己沒有白白為這個學生鋪了路。然後在某天晚上,無意間與『玉』玲瓏說起,感歎徐元佐還是個頗為重『情』重義之人。

『玉』玲瓏聽了差點嚇出一身冷汗:自己要托付的進士老爺,總不能如此不通人『情』事理啊!平常你跟那些大戶出去吃吃喝喝,雅集詩會,的確不用你回禮,因為你是地方父母嘛。可是家鄉那邊誰買你的賬,徐敬璉這分明是在點醒你啊!

徐元佐寫給老師的信,自然沒有必要對內宅人保密。『玉』玲瓏乘著幫鄭嶽整理書信文函的機會,找了徐元佐的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方才知道這裏麵非但有提醒,也有表功,主要還是安排回信。

回信首要任務就是對徐元佐和鄭存恩的“巡訪”進行確認,表示出於自己的指派,這樣人家才能理直氣壯地將這份人『情』落在鄭嶽鄭永翰的頭上啊。

『玉』玲瓏知道鄭嶽肯定不會有這種意識,又想到自己『日』後能否在大婦麵前抬頭,關鍵還在一個“內助”上,便草擬了幾封回信。也虧得徐元佐心細,拜訪了誰家,是什麼關係,最近這戶人家發生了什麼值得一敘的事件,都落在紙上送了回來,所以這些回信非但不用擔心搞錯人物,甚至可以言之有物地與人進行溝通,發表一些無關痛『癢』的“意見”,叫人覺得毫不敷衍。

鄭嶽見了更是大為驚訝:“竟然能寫得好似你親眼所見一般!”

『玉』玲瓏笑道:“也虧得敬璉『交』代得格外清楚。老爺,您看這樣回信可妥當?”

“自然無妨。”鄭嶽是個連回信都想不到的人,有人寫好了,豈會有什麼意見。

『玉』玲瓏道:“那就要請老爺在這上用印了。”

官場上麵所謂的親筆信,基本都是師爺代筆,表示遠近親疏全在用印上麵。『玉』玲瓏見鄭嶽拿了名章就要往上鈐,連忙阻攔道:“老爺,這封信是給您同年的,宜用齋室。”說著,迅速將手上的書信分了。給親戚朋友的,給長輩前輩的,給同年同窗的,給地方守牧的,不同書信口吻不同,用印也有區別,或是名字,或是齋室,或是官職,或是學位,還有各種閑章。

鄭嶽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些小細節,即便有人給他寫信,他也隻看內容不太在乎落的印款。有時候甚至連抬頭都不看完呢!給『玉』玲瓏這麼一說,方才知道自己差點讓人笑話,慶幸道:“還好有你,還好有你。”

『玉』玲瓏聽這話比聽到什麼都高興,還貢獻了幾方自己的閑章,借給鄭嶽應急。反正那種格言章和詩詞章誰用都一樣,外人豈能知道這些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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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七章 難忘的除夕

隆慶四年的臘月底,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徐元佐方才趕到『潮』州府『潮』『陽』縣。這裏找林大春老師的家倒是很方便,因為林老師絕對是個典型的大明官:有政治『操』守,因為不肯投靠嚴嵩,結果殿試被坑,以三甲同進士出身入仕;有果斷的政治判斷,當臥底收羅了附景大臣的名單,『交』給徐階,成功站隊;有豁達的政治『胸』懷,高拱複相,要我走我就走,絲毫不眷戀權位;有真誠的鄉梓之『情』,回到老家之後充分利用自己的各種社會關係,收集材料編寫縣誌,積極參與地方行政,做了很多利益鄉民的好事。

相比之下,鄭老師簡直就看不得了。

不過徐元佐到了林大春府第前,還是嚇了一大跳。

&nbs```mp;朱紅大門被塗成了墨『色』,掛著白『色』的燈籠。

府上有喪事!

棋妙上前叫門遞了帖子,等在外麵。不一時,中門開了,出來個身穿麻衣孝服的中年男子,倒是看不出來有太大的戚『色』。他朝徐元佐遙遙拱手:“在下林克鳴,可是徐世兄?”

徐元佐一時間都沒分辨出他身上的孝服並不是兒子所穿,匆匆回禮,幾乎顫聲道:“不知府上是……”

“是家祖西去了。”林克鳴這才顯露出悲戚之『色』:“家父結廬守喪,不在府中。”

徐元佐心中鬆了口氣,連忙道:“還請世兄快帶我去。”

林克鳴暗道:父親說徐元佐是個命世之才,如今看來倒是挺懂禮數。

他叫了下人,準備了需要用的器皿、素食,前頭引路帶徐元佐去祖父墓地。林大春便是在墓地旁邊搭了個茅廬,隻有一張木板做『床』,一『床』薄被。這茅廬連個門都沒有。頂上稻草稀疏得可以看到夜空中的星星。幸好這裏是南海之濱,若是在北方,住一晚上就得凍死。饒是如此,在寒冬臘月之下,在這茅廬中生活也是很煎熬人的。

從古禮而言,三月而葬。然後初哭,行虞禮。虞禮就是安魂的祭祀之禮。三次虞祭之後,行“卒哭”禮,獻食舉哀於靈座以後就不再哭悼了。卒哭十一次之後行“『陽』禮”,將神主迎入祠堂。禮畢將神主移回原『處』。喪後十三個月至十五個月舉行“小祥”、“大祥”禮。再七個月後舉行“譚禮”,意為悲慟的心『情』可以稍安。

整個流程一共是二十七個月,但還算作三年。所謂丁憂三年,其實也是二十七個月就可以起複了。不過對於已經歸鄉的官員而言,居喪三年往往要超過三年。以表自己的哀思。大明雖然也號稱以孝治『國』,相信內孝於親方能外忠於君,但是高祖皇帝在製定律令的時候,大幅度削弱了居喪違禁的刑事懲罰——相對唐宋而言,明人居喪的法律規定較為靈活,所以明朝也就很少出現居喪十幾二十年的孝子了。

徐元佐在來的路上,問了喪期,知道林太公已經走了四個月。對於許多人而言。這時候也就可以“生場病”,然後搬回家去住了。而林大春是真的悲慟難耐。住在簡陋的茅棚裏,每『日』一粥一湯,不沾半點葷腥,更遑論酒菜了。

徐元佐見到林大春的時候,簡直認不出來這位老師了。當年在紹興麵試,林老師是朝廷大員。衡量一省文章,氣度非凡。如今身穿薄得可以看到肋骨的麻衣,整張臉都凹陷下去,紫黑一片。這種吃不肯吃,睡沒法睡。連衣服都不穿暖和點,整『日』裏還要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自虐行為,將要持續整整三年。

徐元佐光是想想就頭皮發麻,這分明是要跟著一起走的節奏啊!

“老師!”徐元佐滑步上前,膝蓋一軟就跪在了林大春麵前。他看到林大春眼中的悲哀,心中一抽,想到了自己遠在另一個時空的父親母親,悲從中來。這麼長時間以來,徐元佐一直壓抑著的『情』感,被同樣真摯的父子之『情』所牽引,觸發了極大的共鳴,淚湧如泉。

林大春瘦得如同柴火棍似的手臂扶住了徐元佐,晃了晃身子,定睛辨認才認出是自己點的案首。他聲音嘶啞,哽咽著說了兩個“好”字,眼淚已經流滿了整張臉,就差與徐元佐抱頭痛哭了。

林克鳴在一旁看著也是輕輕拭淚,暗道:父親這麼多門生過來探望,就這位相公最是『情』真意切了。

羅振權從未見過徐元佐如此『情』緒流露,簡直歎為觀止:佐哥兒竟然也有這般心『情』?還道他是鐵石心腸呢!莫非是作偽?恐怕不會,作偽哪能真到這般程度?

徐元佐的『情』緒控製能力極強,發泄之後很快也就能收住了,並且盡量不再去與林大春產生共鳴——否則真是兩人從白哭到黑了。更何況他隻是暫時回不到原來的時空,並不是『陰』『陽』兩隔,總有些盼頭。

“老師,節哀順變。”徐元佐悲聲勸道。

林大春良久方才收住,道:“你如何來了?”

“本是趕在年尾前,給老師拜年,卻遇到此事。”徐元佐道。

林大春眼睛通紅,炎症破重,道:“使高新鄭不複擠予,予安得有今『日』哉。”此言悲中帶喜,更見孝子真『情』。

徐元佐連連點頭,道:“得以盡天倫之『情』,比之丁憂奔喪已然是萬幸了。”

林大春深以為然,一時間與徐元佐抱臂而歎,不知說些什麼。

徐元佐反應快些,叫林克鳴過來奉餐。林克鳴這才上前,從食盒中取了一碗米粥,又有一小碟醬菜,奉給父親。林大春微微搖了搖頭,推開溫熱的米粥,道:“食不下。”

徐元佐真替他擔心起來,道:“老師,若是不保存『體』力,後麵的喪禮怕是行不得了。”

林大春還是默默搖頭。

徐元佐看看林大春的嘴唇上已經幹裂得『脫』皮,身『體』也有些『脫』水的症狀,不管跪地哭求的林克鳴,出了茅廬,對棋妙小聲道:“你去燒些水來,裏麵稍稍放些鹽和糖。三糖一鹽。以稍稍著味為度。”

棋妙記在心裏,連忙去找人燒水調配鹽糖水。

這是種鹽糖水最能迅速補充能量和水分。想來以林大春現在的『精』神狀態,恐怕都不會在意到口感問題。

過了片刻,棋妙端著水來了。

徐元佐分出一點,自己嚐了嚐,甜中帶鹹。倒是正合適。他進了茅棚,見林克鳴還捧著米粥跪在父親麵前,而林老師已經麵露厭惡。他上前與林克鳴並肩跪下,道:“學生徐元佐拜見老師,且以水代茶,求老師全學生敬師之禮。”

林大春是禮教中人,自然不會令徐元佐失禮。他勉為其難接過杯子,見裏麵果然是清水,方才湊近口中喝了兩口。

人在悲慟之中的確容易忽略饑渴。但人『體』缺水就要補水卻是身『體』本能。溫熱的鹽糖水入口,姑且不說味道如何,光是這水分刺『激』舌苔,滑過幹涸的喉管,刺痛中帶著渴望,便叫林大春將一杯水喝了個幹淨。

徐元佐已經又端了一杯:“再敬老師。”

這回林大春有些遲疑,但是終究抵不過本能,伸手接了杯子。他隻是因為父喪而悲痛。並不是要尋死。不思飲食是心理反應,現在饑渴複蘇是身『體』反應。並不矛盾。

徐元佐等林大春喝完,敬了第三杯。所謂事不過三嘛。

林大春三杯鹽糖水入腹,明顯有了『精』神。胃囊被水一衝,食『欲』也就升起來了,林克鳴手中的米粥總算被他接了過去。

林克鳴再看徐元佐的眼神之中已經帶了敬佩,以及些許的感恩。因為父親林大春在外做官的緣故。他跟著祖父的時間反倒更長些。祖父逝世時,他也是痛苦得撕心裂肺一般,可是父親要守喪,各種雜務都要人主持,母親年紀也大了。隻有他上下奔走。如此一來,反倒容易從悲痛中走出來。

林大春吃了醬菜米粥,露出了明顯的倦『色』。徐元佐又勸老師上『床』打坐,默誦經咒。林大春盤膝坐到『床』上,眼皮已經止不住地合攏了。徐元佐與林克鳴兩人小心將林大春躺平,蓋上了被子方才退了出去。

到了茅廬之外,徐元佐深吸了口氣,又恢複了往『日』的指揮若定:“世兄,這樣別說三年,再熬三『日』恐怕老師身『體』就要垮了。”

林克鳴也是無奈:“父親至孝之『情』,身為人子,又能奈何?”

“一點點來吧。”徐元佐回頭掃了一眼:“我先去上柱香,世兄先去準備點『毛』氈、茅草,把頂棚蓋嚴實吧。”

林克鳴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察,暗中愧疚自己做兒子的還不如徐元佐這個做學生的,連忙跑去安排。

徐元佐到了林太公墓前,墓碑上刻著兩行字“先考奉政大夫林公杉之墓”,“不孝男大春立”。他取了香,行禮如儀,一旁有林家人磕頭答禮。不一時林克鳴回來了,兩人又是互相磕頭,兼帶行了世兄弟的見麵禮。

能夠在人家居喪的時候暖人心,等同於雪中送炭。林克鳴雖然今『日』才初見徐元佐,已經視他如同手足一般,他道:“敬璉可安排了宿『處』?若是尚未安排,便住在家中吧。”

“就怕……不便叨擾。”徐元佐倒不是故意客氣。人家有喪事,『日』夜往來的親眷、客人、做道場的僧侶道士尼姑……多有不便。

“自家人,有什麼叨擾的。”林克鳴道:“今『日』若非敬璉,愚兄已經是失了方寸。”

徐元佐想了想,道:“世兄,你如今得撐著府裏,又要跑來照顧恩師,恐怕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求你幫忙找個地方安頓了我那些隨從,我便在老師這邊看顧。”

林克鳴一驚:“這邊?這如何使得?”

徐元佐以為他說沒地方住的問題,便道:“再起一間茅廬便是了。”

徐元佐的確單純因為感『情』驅動決定留下照顧林大春,因為他知道居喪守墓期間不能接受奴仆服侍,隻能接受兒子——以及類同於兒子的學生的照顧。考慮到林大春一個五十歲“老年人”,身『體』『精』神都在崩潰邊緣,再看看林克鳴『獨』木難支,這才起了分擔照顧的念頭。

林克鳴卻將徐元佐的意思理解為陪同林大春居喪。即便在林氏族中,恐怕也找不到如此用心的晚輩。其中意義之深,且看禮法規定:與更三年喪的妻子,即便是犯了七出之條,夫家也不能休棄。他不相信一個生員會不明白其中的禮教含義,偏偏徐元佐真的對這層深意缺乏了解。

看到林克鳴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徐元佐也是有些懵懂。

——好像不小心做了什麼了不得的義舉?

若說義舉也的確不簡單。雖然徐元佐隻是轉手照顧林大春,但是在寒冬臘月住茅廬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幸好他沒有自虐傾向,茅廬肯定不能透風,晚上的被褥也不能薄。饒是如此,仗著自己常年鍛煉,方才勉強撐住了初期的折磨。

林大春卻是已經苦到了極限,加固了茅廬之後,被褥也偷偷換了厚實的,生活環境從穀底慢慢往上攀爬,身『體』狀況漸漸有所恢複。白天徐元佐也不敢讓他放縱地沉溺在痛苦之中,有事沒事與他說說閑話,請教些學問,轉移他的注意力。再從糖鹽水到糖粥,給林大春補充能量。如此數『日』下來,林大春的臉上的黑氣都漸漸淡了下去。

林克鳴最敏感於父親的身『體』狀況,發現父親在徐敬璉的照顧下一好轉,心中半是愧疚,半是感『激』,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報答這位世兄才好。

在這種環境之下,徐元佐度過了自己第一個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除夕夜。因為行李都在別『處』,他也沒有像往年那樣進行全年回顧和新年展望,更沒法將隆慶五年的大事寫在小本子上。照顧林大春入睡之後,他回到自己的茅廬裏,隻想起了另一個時空的父母,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夢之中,徐元佐好像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坐在熟悉的座椅上。他想起身去找父母,可是跑到門前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打不開門,又是踢又是捶,哭喊著要爹娘。秘書滿臉驚詫地推門進來,徐元佐卻更是嚇得喊道:“妖『精』!”

徐元佐猛然坐起,外麵林濤如怒,天還沒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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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八 圖書館

當年宰我與孔子就居喪三年是否有必要進行過一番討論。宰我的觀點更為後世人所認同:三年住在茅廬裏什麼都不做,地也不種,書也不讀,禮樂豈不都要崩壞?所以一年就夠了。

孔子回他:你忍心的話就守一年,少廢話!

徐元佐這回陪林老師守喪,方才知道宰我肯定是個父母俱在的幸福小夥子。隻看看真正父子『情』深的林大春,禮法規定三年簡直就是為了保護他。若非如此,恐怕他十年二十年都能守下去。

在度過了三九寒冬最艱難的一段『日』子之後,天氣開始轉暖。四九之後,河邊柳樹抽出新芽,天地間已經滿是生氣。徐元佐帶來的隨從在附近農莊租了屋舍,每『日』的飲食也都漸漸恢複了正常。雖然還是不能見酒『肉』,但是林大春已經接受了素油炒出來的蔬菜。主食也恢複為大米,而不是雜著碎石和稻殼的糙米。

徐元佐在這段時間裏,係統地聽林大春講了《孝經》和《漢書》,苦頭是吃夠了,學問倒真的長進多了。林大春幼年神童,會試成績頗高,若不是殿試上嚴嵩作梗,他豈會隻得個三甲?回鄉之後他又受縣令『黃』一龍的委托,主持編撰《『潮』『陽』縣誌》,史學功底也是出類拔萃。

徐元佐被林大春逼得背書,才知道自己潛力果然還沒有用盡,效果更是顯著。『日』後出去有這部林氏主講的《漢書》打底,誰都不敢說他博約不『精』。

林克鳴安頓好了家中族中上上下下的事,不等緩口氣,就趕來接徐元佐的班。他嚴肅地跪在徐元佐麵前:“承蒙世兄高義,在下雖九死不能報君大恩!”說罷就咚咚磕頭。徐元佐隻好一一還給他。兩人又不肯先起來,像相撲選手一樣互相扶著,『硬』要對方先起來。

“我萬幸受業於恩師,服侍座前乃是弟子應盡之責。世兄這般見外,真是愧殺小弟,說不定連夜就要逃走了!”徐元佐一臉認真道。

林克鳴真心害怕徐元佐就此逃走。這才不提什麼“大恩”的事。徐元佐本就不覺得這算“恩”,更何況自己還得了莫大的好『處』。這個時代要找個好老師並不容易,要老師傾囊相授也不容易。

儒師自然不怕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但是所有儒師在傳道授業解惑的時候。都講究因人而異。沒有經年累月的考察,或是考察不合格,一樣不會傳授真學。這是為了避免小人得之,輕忽『性』命,禍害社稷。

林大春雖然不以治漢書聞名後世。但是他的其他門生得知徐元佐已經盡得老師《漢書》『精』義,還是各種羨慕嫉妒恨。因此要頂替徐元佐來陪護老師的呼聲也『日』益高漲。徐元佐本也有事在身,不能真的“遊學”數年不回鬆江,正好做了順水人『情』,把茅廬讓了出來。

廣東省內的弟子門生來得早,排定座次,輪流看護老師,誰也不舍得吃虧。一時間林門學風醇正,師嚴徒順,頗為廣東士林所稱頌。

林大春上了年紀。最難過的時候又是徐元佐陪著。更主要是老年人有種“遠香近臭”的心理,雖然也有門下弟子陪得比徐元佐更久,服侍得比徐元佐更到位,但是因為“近”,便比不上徐元佐這個“遠來”的了。他不耐煩這些人整『日』聒噪,頗懷念與徐元佐師徒二人論道講學的『日』子,但是也不能寒了其他弟子的心,便安排徐元佐住在自己家中。

林克鳴自然熱烈歡迎。

這有為徐元佐招了不少雙紅眼。

“有些人就是來得巧,正趕上咱們過年回家,瞅到了這麼大的空子。之前幾個月的效勞。哪裏能比得上人家那麼幾天功夫。”林氏門徒之中頗有人不甘。

這話是故意說給徐元佐聽的,否則也沒說出來的必要了。徐元佐若是對此無動於衷,恐怕『日』後對林師心懷怨望的人還要更多。他到時候回南直了,卻給老師留下了麻煩。很是無謂。於是徐元佐祭出自己法寶,希望能夠一舉彌平與這些廣東師兄們的間隙。

此法寶名作:銀錠!

一般來說,隻要祭出此寶,問題自然隨之消滅。若是有例外,那就多祭兩次。

當然,隻要使用得當。小銀錠也能發揮大作用。

徐元佐命人去府城買了筆墨紙硯,又命人去廣州、福州兩大印刷品中心采購各類圖書。前者勝在細水長流,雖然價值不高——對於林大春的學生而言,但是持之以恒的小恩小惠也是很能收買人心的。後者卻是價值不菲,完全是送得出手的禮物。雖然有明一代印刷業比之兩宋更加發達,但是價格仍舊高居不下,許多讀書人都選擇借書來抄,而不是自己買。

徐元佐隻送了幾套古書,便成功消滅了林氏門生之中異樣聲音,作為小師弟被他們愉快地接納了。

這些師兄們近的有『潮』州人,遠的有廣州、雷州、瓊州諸府人士。這還是因為剛剛過完年,道路不便,所以來的都是省內門生。預計到了春天,方便趕路了,福建、江西、廣西等外省門生也會紛紛趕來。聽起來氣勢宏大,令人擔心沒地方安置,其實這些外省學生加起來也不過十來人。

徐元佐一個人就代表了一省——南直。人們說起來並不說“鬆江徐元佐”,而是說“南直隸趕來的學生”。

這些廣東省內的學生,有舉人,有生員。即便有一二布衣,也是很受青睞的年輕學子。他們舉人自不必說,那些生員也多是來自鄉紳之家。他們本身就是一股強大的地方勢力。徐元佐在他們的“提醒”下,方才意識道:林大春官雖做得不大,但是熱衷鄉梓事物,是地方上十分有影響力的人物,自然離不開這些學生。

被這個群『體』接納,本身就意味著自己有了借勢的資格。

“勢”學在戰『國』時候還是專門的學問,著名的神童魯仲連就是跟著稷下學宮的徐劫學“勢數”。這學問其實跟數學無關,而是縱橫之學。誠如魯仲連形象比喻的:就跟用筷子進餐,握在什麼位置,調用幾根手指,捏托何『處』。如何最省力地挾起菜,這就是“勢數”之學。

有了資格,要辦事就容易多了。

“我想在恩師草廬之側修一間屋子。”徐元佐在跟林克鳴閑聊時,無意中道:“恩師在茅廬之中為我等弟子授課。實在令人心中不忍。所以最好建一間窗明幾亮的瓦房,寒時能生爐,熱時可避暑。”

林克鳴為難道:“我如何不想?隻是家父為人最恨那些守喪時投機之人,覺得他們毫無孝心,隻是做個腔勢蒙騙活人。若是我們也做這事……”他隻好直言道:“肯定是要被家父責罵的。”

徐元佐假裝為難地用手指輕點下巴。又好像腦中靈光一閃,道:“有了!”

“怎麼?敬璉可是想到了什麼?”林克鳴連忙追問道。

“要說給老師修的,肯定是要被罵的。”徐元佐道:“我們卻說是給別人修的,然後將老師『誘』進去。”

林克鳴麵『色』有些尷尬:“敬璉,我知你聰明伶俐,能發人所未發之見,但你這般說辭也實在叫人難以置信。我們為何要給別人修房子?既然是別人的房子,家父又如何會被『誘』騙進去?家父那人,已然是到了無『欲』則剛之境,還有什麼能『誘』他過去的?”

徐元佐笑道:“遠道而來的師兄們雖然有地方落腳。卻無地方讀書。你想,老師已經功成名就了,自然可以安心守孝。師兄們卻不行啊。三年不讀書,豈不是徹底荒廢了學業?所以蓋間好些房子,方便他們在照顧老師之餘溫習功課,如此不好麼?”

林克鳴一聽,笑道:“敬璉說得對。是我一時疏忽,的確不該叫世兄們連個讀書的地方都沒有。我這便去籌措銀子,找木櫃看地方,采買磚材。”

“銀子的事不用遠求。我便是人稱鬆江小財神的。若是去別『處』化緣,豈不是丟我的臉?”徐元佐打趣道。

林克鳴知道徐元佐在開玩笑,卻不肯接受:“敬璉,已經叫你勞心耗力。豈能再用你的銀子?這事你不知道,照我們廣東的習俗來說,凡有涉及眾人的大事好事,都是立個會,大家出會銀的。”

徐元佐道:“世兄聽我說完。”

林克鳴不再爭執,心裏卻下定決心不用徐元佐的銀子。

徐元佐道:“一來這房子要按我的規矩來建。方才能做到冬暖夏涼,所耗自然也比尋常屋舍貴上許多。旁人沒見識過的,還以為這銀子花得不值,徒增爭議,所以斷不能用別人的銀子,隻用我一家,無論我要做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旁人也無法說什麼。”

林克鳴正要辯解。徐元佐搶道:“至於世兄說的立會,小弟卻是知道,江南那邊也是有的。這個會可以立,卻請換個項目。”

“換個名目?”林克鳴不解。

“對,立會湊起來的銀子,可以去買書。”徐元佐道:“這屋舍是給師兄們讀書用的,但是講課之外,林老師在屋裏幹嘛呢?若是師兄們正好都不在,老師又豈會進屋休憩?世兄也知道老師對外物已然看破,然則我正要用‘書’來『誘』老師長久呆在這『精』舍裏。”

林克鳴這才融會貫通,明白過來:“原來給世兄們讀書是手段,用書『誘』家父才是目的。”他撫掌道:“你真是機靈,竟然看出家父的弱點來了。哈,他就是見不得‘書’,遠遠便能嗅到書香。”

“然也。”徐元佐笑道:“而且我還要立個規矩,這屋裏的書,一本都不許拿出去。”

“這規矩是該有的,否則家父拿了書就回茅廬,敬璉的苦心也就白費了。”林克鳴又為難道:“隻是這般太著於痕跡,家父一眼便會看穿了呀。還是少不得一通罵。”

徐元佐微微搖頭:“一粒沙,若是在鞋裏,立刻就會被倒出來。若是在沙灘上,誰又會注意到呢?”

“敬璉的意思是……”林克鳴還是沒想通。

“建個圖書之館。”徐元佐道:“多多買各種書籍來,名曰方便師兄們讀書,其實對府縣所有讀書人都開放!隻要登錄名姓,便能入內讀書。如此人一多,就得有規矩。為了大家都能有書看,也因為這書是會裏銀子買的,所以誰都不能帶出去。老師最是嚴於律己,斷不會要求特殊對待,壞了規矩。”

“敬璉你這是……”林克鳴目瞪口呆:“為了藏一粒沙子,就連整個沙灘都搬來了!”

“隻要老師白天能夠恢複些『精』力,放鬆些『精』神,晚上在茅廬裏也能熬過去了。”徐元佐又道:“更何況,若是能夠見可讀之書,會好學之人,恩師的悲慟哀思也能緩解些許。”

“敬璉,家父弟子之中,你年紀最幼,學問最深,心思最純,又最為機靈……真恨我沒有一個弟弟,能似你這般。”林克鳴拉住徐元佐的手,久久不舍得放開。

徐元佐隻是微微笑道:“世兄,師徒之倫豈亞於天倫?更何況,誰謂世兄無兄弟,承蒙不棄,願與世兄換帖盟誓,約為兄弟,雖不同姓,卻永不逆於心!”

“不敢請耳,固所願也!”林克鳴滿心『激』動,就好似真的多了個兄弟。

原本結拜兄弟這種大喜事,肯定是要眾人聚了熱鬧一番的。因為林克鳴也在孝中,不能參與飲宴,所以在取得父親同意之後,隻約了幾位親戚故舊作證,在家廟焚香設壇,稟告祖宗,完成了結義的儀式。

“二弟!”

“大哥!”

兩人互相握住對方小臂,好像恨不得捏碎一樣——徐元佐肯定留力了,否則就真的捏碎了。

與林克鳴成為結拜弟兄之後,徐元佐在林門這個小集團之中地位更加超然,也更加引人注目。他拿出了真金白銀,為師兄們選址開建館舍。這些師兄哪裏好意思讓小師弟一個人出錢,紛紛表態,拿出銀子來。徐元佐也不拒絕,因為這些銀子還有大用,那便是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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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29:27 |只看該作者
三七九 宣講會

當今天下圖書之府,除了南北兩京之外,就是蘇、杭、徽、建。蘇、杭、徽都是海內大郡,而建『陽』隻是閩北建寧府的一個縣,卻能與其並列,可見其在圖書印刷業上的赫赫威名。

建『陽』縣裏尤以麻沙、崇化兩坊印書聞名。建『陽』書特點鮮明,正是價廉物不美。他們用的紙張和刻板遠不如其他印刷重鎮,關鍵就是便宜。

徐元佐要辦的是圖書館,不是藏書樓。明朝的藏書樓也算是一張曆史名片,為古籍保存做出了巨大貢獻。然而各家的藏書樓都有各種規矩,或是不許外姓上樓,或是『硬』將家產與藏書樓分割,以保證繼承者是單純為了這些文明的承載物。

&—?{mnbsp;其中收羅的書自然不會是滿大街的時文選集和通俗小說,大多數都是宋元古籍和曆朝珍本。考慮到宋時古籍在眼下就是論頁稱金,非豪富之家不能立起一座藏書樓。而且藏書樓也不可能對公眾開放,最最寬鬆的借閱條件也得是“故『交』”。

圖書館作為公共建設,關鍵就是『體』量大,方便讓更多的人借書。因此上書籍的質量反倒其次,好差隻要能讀就行了。徐元佐不打算將這個圖書館做成個大型閱覽室,要借書卻不需要押金,自然就要身份登記。因此也能掌握『潮』州乃至廣東一省許多讀書人的人事資料,建立起一個儲備庫。

“樓分三層,用以藏書。再挖一個地下書窖,所有入館圖書,必要抄真一本藏入其中,名為種子書庫。滄海桑田,可保永存。藏書樓外,另起長屋四座。四方圍建,廊簷溝通,『處』『處』要便於讀書。”徐元佐在籌備大會上掛上了找畫師畫的效果圖。

這效果圖仿照北宋宮廷畫院的工筆風格,找了當地幾個著名畫師合力創作,終於按時完成了任務。如今畫壇早已不流行這種風格,不過宋朝的藝術成就實在太高。但凡畫師沒有不看不學的,否則還真未必能滿足徐小財神的要求。

按照『潮』州的行價,這幅畫能折圖書館書庫的一層樓。

下麵聚集一堂的都是真正的財主,也是這回真誠要捐錢的林氏門生。這些師兄們看到畫卷時已經心跳得飛快,顯然小師弟不是個辦“小事”的人,光這一樓四屋配五個院子,加上假山廊簷各種花草,兩千兩能不能辦下來?唔,這還沒算地價呢。

萬幸徐元佐已經將這筆銀子包了。免去了許多人的尷尬。他們雖然願意捐資,但是一口氣就是兩千兩,還是有些膽怯的。這種一擲千金的土豪,絕對是大明王朝非主流的代表,如上海康萇生,華亭徐敬璉。

徐元佐又介紹起借書的規矩,從進門到找書,到在圖書館閱覽。最後借書出門。各個環節都有圖示、說明,就連借書卡的形製都畫了出來。

林克鳴也坐在下麵。恨不得徐元佐說一句,他便讚一個。他在聽了徐元佐的設想之後,自己也設計過一個流程,但是與現在徐版的相比,簡直就像是茅廬和樓房的區別。

——簡直無懈可擊!

這麼完美的流程,竟然是一個年輕人。隻花了一個下午就規劃出來的。林克鳴真心驚歎,若是人有這樣的頭腦,無論是科場、商場,必然是無往不利的。

徐元佐語速不快,咬字清晰。語法『精』準,台下一幫廣東人,本來對官話頗有排斥,結果聽下來卻沒有絲毫障礙。可以說這是他們聽到過的最標準,最容易聽懂的官話了。

徐元佐講完借書流程,道:“接下來便是最重要的事了。書。小弟以為,既然此館是為了方便所有讀書人,其中就涵蓋了剛識字的蒙童,以及學有所成的大師。所以書就該無所不包。咱們可以完全可以不確定書單,有書便買。”

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認同。

“接下來我講講書的分類和檢索。”徐元佐道:“書一上百,要找起來就有些難了。所以重點就是檢索。”

早在永樂時期編纂《大典》的時候,就麵臨一個檢索問題。當時《永樂大典》是“用韻以統字,用字以係事”,按照時人修建藏書樓的習慣,用的也是這種。

徐元佐考慮到『日』後書籍數量越來越多,有些書名一樣,但是內容卻完全不一樣,比如丘長春真人的《西遊記》和吳老的《西遊記》。這種韻字分類就會導致書籍存放混亂,不利於泛讀海選的作者,也不利於學者寫論文找資料——這並不是徐元佐的腦『洞』大開,他早就有了綜合『性』大學的規劃,一旦有了大學,論文也就不遠了。

“按照內容分類。以諸子百家分類,創立兩個大類。人文,自然。”徐元佐簡單分析了一下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學的區別,又在人文之下細分了哲學、史學、文學、地理、法學等一級科目。哲學之下再進一步細分儒、釋、道、法,史學下麵有各朝官史、史學理論等等,文學分了時文和古文,古文之下又按照斷代、『國』別、『體』裁細分,時文下麵也有程墨、話本、傳奇。

這一項項展開之後,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不過徐元佐無論後麵說得多麼令人驚歎,眾人卻始終懷著一個巨大的疑惑:儒家歸於哲學並沒有問題,本來儒家經典就都是孔門十哲等先賢編撰、講解、傳承下來的。然而這種分類,豈不是將儒家與釋家、道家、甚至法家並列了麼!

終於有人打斷了徐元佐的講解:“敬璉,恕罪則個:閣下將孔聖置於何地?”

徐元佐微笑站在前麵,並不急著說話。

他還要眾人繼續醞釀一下『情』緒。如果有人願意站出來說,孔子應當回歸諸子,那他當然是十分樂意的。雖說王學也是儒學,但是泰州學派在提出人人可為堯舜的時候,其實已經等於推翻了“孔聖”的聖人資格,將他回歸於萬世師表的偉大老師地位。其實隻要細細思考一下“人人可為堯舜”這句話。就能看出其中的“野心”——人們隻需要一位引路的老師,而不需要主掌真理的聖人。隻有人缺乏成為堯舜這等聖人的資質,才需要通過膜拜聖人來獲得補全。

這其實也應該是真正儒生的認識,是哲學與宗教的分野。學識未深的人,總是因為敬畏而神化偶像,『硬』生生創造出了一個儒教。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儒學儒教就像是一根糾纏在一起繩索,相互『交』織、纏裹、支持、衝擊,無法以片麵的肯定和否定而下結論。

顯然以徐元佐的『精』神和物質立場,讓諸子,讓儒學壓倒儒教,乃是最理所當然的選擇,所以才會有了今天的“瞞天過海”。結果卻被政治敏感度極高的廣粵儒生叫破了,說不定在江南就能混過去了。

徐元佐等了一等,見所有人都站在對麵。隻好笑道:“其實是小弟的一些小小疑惑。聖門以四書五經為提綱,這當然是沒說的。那麼聖人之下,韓柳歐範先賢,周程朱陸諸子,乃至於本朝的碩儒宗師,他們的著述應該與經典同放,還是與諸子並列呢?”

眾人一時釋然:原來是自己著急了,徐敬璉還沒說到聖門的經典安排呢。他們可沒想到自己的小師弟。竟然還是個王學餘孽,而且還是王學餘孽之中的奇葩。

徐元佐道:“我想在書庫之外。設以‘經’部,專門存放名教元典。天地不變不易之真言方能謂之經,選入其中怕是需要一些門檻。此地是為了讀書所建,終不能陷入口舌官司之中。”

眾人微微點頭,『私』下紛紛議論。

徐元佐靜靜等他們說完,方才道:“好在現在時間寬裕。諸位師兄可以細細討論。我也會請教恩師,看恩師的意見。”

“該當有老師決斷。”眾人紛紛應道。

徐元佐很快重掌節奏,繼續往下介紹。到了自然科學,規模就遠不能跟前麵的人文社科相比了,不過數學和天文學還是很給麵子。能撐得起來,生物學十分長臉——得益於發達的中醫『藥』典籍,至於物理化學就全靠徐元佐了。

徐元佐本來擔心天文有些敏感,到底在唐朝時候“『私』習天文”和“偷渡關”是兩條罪在不赦的重罪,宋人也沒有用明確的法律文件將天文和天命解綁,不過『私』學天文者並非沒有。蒙元沒有這種講究,反倒是『激』發了天文的學習和傳承。到了明朝,法律上已經不禁止民間『私』學天文,但是因為與天命糾纏太久,還是有些敏感。

不過眼下的廣東士子們顯然離朝廷太遠。他們對於儒學的地位很敏感,但是對於天命的問題就很麻木了。這也是『國』家承平太久,朝廷的合法『性』已經深入人心,誰會質疑一個兩百年的朝廷是否有天命呢。

徐元佐沒有見到阻礙,大大鬆了口氣。隻要現在沒問題,以後也不會有問題。萬曆年間歐洲人帶來了數學和天文新知識,士大夫階層可不在意官學還是『私』學,各個都很起勁。到了崇禎年間修曆書,朝廷甚至設立了三個機構同時修訂:欽天監以傳統曆法修訂;徐光啟主持西法修訂;還有一個民間科學家號稱自己的方法準確『性』遠勝欽天監和西法曆,所以崇禎同意他享受同樣待遇,修訂一版。最後擇優而用。

可見曆史的車輪隻要滾入萬曆時代,就算有人螳臂當車,也是抵擋不了大明開明開放的天文熱『潮』的。

“愚兄聽說過《化經》,卻不知這‘化學’是否出於此書?若是本乎道家經典,為何放在自然之中,而不歸於諸子呢?”坐在前排的舉人師兄問道。

徐元佐笑道:“此化學與道家《化經》並無幹係。唔,為了叫諸位師兄有個直觀的概念,小弟做個實驗,舉個例子。”他之前沒有準備,就想了個最簡單的:點火。

一小截蠟燭,點燃之後拿小手爐覆蓋。手爐裏氧氣燒完了,蠟燭自然就滅了。

這事有些生活閱曆的人都見過。

“這就是化學。”徐元佐道。

眾人啞然。

如果這就是化學,那化學簡直就什麼都不是!

“或者說是化學研究的對象。”徐元佐道:“火從何來?因何而燃?又為何而滅?我們『日』夜呼吸的天地之間,清濁之氣比例幾何?是清氣助燃,還是濁氣助燃?要解決這些問題,就要靠化學。”

“可這,又有何用呢?”有人問道。

徐元佐深吸了口氣:你們這麼做實在太為難文科生了!

好在他雖然是文科生,理化素養越是這些人能比的。他略作思索,道:“上古之世,燧人氏取火,因此開創了華夏之基。可以說,沒有火,人與猿猴並無二致,一樣茹『毛』飲血,能算人麼?時至今『日』,取火工具越來越多,越來越方便。從最初取來的橙紅『色』火焰,我們已經能夠通過風箱、暖室、九層丹塔,取出更加灼熱的火焰。諸位師兄,從粗陶到『精』瓷,正是用火的進步!這還能說是無用麼?”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紛紛頜首。他們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是對於技術對於生產力的影響也十分認同——如果真的將技術視作“奇技『淫』巧”,何必花費成本去挖『國』家牆角,雇傭隱匿官府的匠戶呢!如果說華夏有人對技術手段最為敏感,肯定就是這些能夠利用技術來生財的人了。

別的不說,『潮』州作為沿海要地,海商們的重要進貨市場,一個粗陶碗跟一個『精』品瓷的價格差距,他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古人可有論述?”有人問道。

徐元佐笑了笑:“師兄,何必事事都指望古人替咱們做好?小弟這些年寫了點粗淺文字,若是師兄有興趣,還請斧正。”

眾人一片嘩然:這話分明就在說自己乃是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吧?是這個意思吧?

若不是同門師兄弟,恐怕真有人會高喊一聲:將這狂徒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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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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