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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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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29:41 |只看該作者
三八零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華夏數千年的文明已經讓許多讀書人對古籍有了極深的依賴,好像隨便什麼問題,古人肯定都已經解決了,隻要翻書就能得到需要的答案。然而世界永遠在變化,而且絕大部分的華夏知識並不會通過書籍來傳承——父子師徒的口口相傳才是主流。

如果說物理方麵的知識,或許還有人能夠從冷門的古籍之中翻出一些隻言片語——宋人倒是也有不少這方麵的『愛』好者,比如沈括。可是化學就實在太年輕了,整個地球上連一個知道自己呼吸的是什麼氣『體』的人都沒有,大量化學實驗隻存在於煉金術師和煉丹士們的神秘小屋裏,談什麼化學呢?

徐元佐手裏沒有顯微鏡,在鬆江的時候倒是勉強用石蕊做了一些試劑,此刻卻是遠水解決不了近渴,隻能用無『處』不在的氧化反應來舉例子。但是這些內容在師兄們的見解裏,更多還被視作“假想”,完全沒辦法實證:你說是氧氣幹的,他說是神仙幹的,關鍵就在於怎麼證明呀!

可惡的實證主義思想!

徐元佐越講越多,但是需要做的實驗也就越來越多。師兄們一口咬死要看到實證,各個都像是科學家附身——有如此堅定的實證主義思想,竟然都沒把大明推進蒸汽時代,絕對是明朝皇帝太渣的緣故!(注)

徐元佐直說得口舌發幹,外麵天『色』漸晚,總算後麵的內容也不多了。他道:“諸位師兄,若是各位真心想一窺此究竟,且容小弟在這廣東置辦一些器皿,咱們一一驗證。”

眾人已經被徐元佐挑起了興趣,尤其是幾個家中有產業的師兄,紛紛上來與徐元佐見禮,主動提供幫助。他們已經從剛才的問答之中看到了一座金山,對金錢的敏銳度絲毫不遜於徐元佐。

林克鳴在一旁一一介紹,自然很樂見這位結義小弟打開人脈。這些人都是林氏門人中的中堅力量——簡單來說就是有錢。廣東的廣州早在唐朝就是阿拉伯人的匯聚地,經濟思想深入骨髓。中原人以為這裏是蠻荒之地。他們自己卻知道這是偏見。到了明朝,朝廷進行海禁,廣州卻是對外窗口,每年還有廣『交』會——葡萄牙人入城采買各類外貿貨物。這裏濃鬱的重商思想。甚至衝淡了他們對功名的渴求。

許多人中了舉人之後,就懶得再北上參加會試了。以舉人的身份在鄉間置辦產業,從事商業活動,獲取大量的海外白銀,然後置地買田。擴大生產。如果說江南的織戶代表著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萌芽,廣東早就成了外貿公司的大本營。

徐元佐了解了這些師兄們的家族產業,也是十分高興。這些人家都有自己的鐵廠、磁窯。這也是廣東外銷的重頭產品,尤其是廣東的鐵廠,每年生產出來生鐵數量占據了大明全『國』鐵產量的大半,若是放開說,更是世界鐵都——英『國』要兩百年後才能追上此時的廣東一省。

然而廣東鐵產量雖然高,但是『精』鐵卻是出自蕪湖,價格上有明顯的落差。雖然鐵廠廠主們意識不到是材料和工藝的問題,但其中必有原因。而徐元佐今天所提到的化學。讓他們發現了一扇找出這種原因的大門。

徐元佐簡單介紹了一下燃料的問題。有的地方用煤炭,有的地方用木炭,有的地方用焦炭,不同的燃料直接影響鐵的品質。比如山西的潞鐵,產量也不小,但是用的硫鐵礦,加上煤裏的雜質多,所以練出來的潞鐵隻能打造民用的鐵鍋,勉強用來做農具,根本無法冶煉成兵器。不過這點倒是為大明『國』防做了貢獻。這些被走『私』、販賣給蒙古人的鐵鍋,不可能被重鑄成鐵器再被蒙古人用來入寇。

這些問題其實並不是秘密,也有人早就知道了,可是出於成本考慮並不會特意進行改進。因為財主是絕不會對技術感興趣的。他們隻會對財富感興趣。沒有充足的利益驅動,任憑你拿出天頂星技術,他們也無動於衷。

至於開磁窯的師兄們,則想了解爐火溫度的問題。陶與瓷的區別,說穿了就是溫度。而價格是誰都知道的,陶碗隻能用來壓倉。瓷器卻是被絲綢包裹,小心翼翼地供著。

徐元佐略略吐了一些知識出來,讓他們回去試驗。同時也索要了不少的幫助,一方麵是他在此地沒有根腳,許諾出去的銀子一時無法兌現,而林老師家其實隻有個麵子,真要拿銀子同樣很困難,所以得先問這些師兄借些現銀,方便周轉。等他派回去運“銀子”船隊來了,自然就能還了——當然,他如果真把銀子運到廣東來,那可就成了腦殘。同樣的運量,明顯是運江南江北的商貨過來銷售,更加核算。

這些師兄對這種手段當然也是門清,當即表示不要還銀子,直接用商貨抵價就行。兩邊都是熟人,自然信得過,所以這筆生意很快就敲定了。

徐元佐接下來便是要請這些師兄幫忙收羅廣東的造船師,以及為葡萄牙人修過船的工匠。眼看著航海圖就要打開了,沒有足夠好的船可不行。明船還沒有專門的戰艦概念——恐怕歐洲也沒有,基本都是武裝帆船,所以集合各地能工巧匠,研發自己專門的海軍大噸位戰艦,這就尤其有必要了。

要進行海貿,卻不控製海權,這簡直是不可理解的。

“除了工匠,還有便是要請師兄們幫忙找一些作物了。”徐元佐道:“這些作物都在西班牙人手中,若是有必要,我也願意親自去一趟呂宋。”

眾人頗為好奇,是什麼作物這般值得徐元佐上心。

自然是高產作物三大寶:番薯、土豆、『玉』米。

現在土豆還被當做觀賞植物,『玉』米也隻是落戶歐洲,在沒有經過育種之前並不能算是高產。甚至不能直接拿到遼東去開掛,因為這些物種極有可能耐不住那麼寒。先在江南播種,然後逐漸北推,等到山東可以廣泛種植的時候,便可以放心地在沈『陽』、遼『陽』開種了。這個過程如果不人為幹涉,恐怕要走一百多年,但是有心挑選之下,大概五年也就夠了。

現如今番薯倒是已經成名了。

作為高產、易種、可以作為口糧的農產品。番薯在東南亞很受重視。按照西班牙人的法律,這種作物不允許被帶出呂宋島。

林克鳴並不知道徐元佐的廣闊藍圖,隻是單純出於對結義兄弟的支持,出主意道:“就不能偷偷運回來麼?”

“將番薯藤裹在纜繩裏可以不?”徐元佐出主意道。這也是番薯第一次偷渡中『國』用的法子。

那幾位師兄不好因為這麼簡單的事拒絕徐元佐。紛紛承諾回去就找人去呂宋。現在呂宋島上西班牙人不多,但是對自己的地盤看顧很緊,大批量帶回來不現實,小批量的偷運一些應該並不困難。

徐元佐因此放下心來,與師兄們約定之後。再不管這些雜務,專心培養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在後世,圖書館學是專門的專業,不過現在並不需要拔那麼高,隻要有高中圖書館的管理水平,能夠保證流程中不產生問題就足夠了。

羅振權卻在徐元佐忙碌的時候,突然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中。他本來就不甚顯眼——並不是說他的身材不夠突出,而是因為他不是讀書人,自然而然地就被人無視了。等他再次回到徐元佐身邊的時候,人們也沒有什麼意外。好像真的如同空氣一般。

“佐哥兒,船在港裏,還不走麼?”羅振權一回來就神秘兮兮地向徐元佐說了暗語。

徐元佐還要等呂宋的消息,微微搖頭,道:“順利麼?”

“十分順利。”羅振權道:“沒人發現,但是再在這兒逗留些許『日』子,恐怕就要被有心人注意到了。”他是真心趕著回去發年終獎了,隆慶四年的年終獎還沒有發,整個鬆江肯定都盼著徐元佐回去啊!

羅振權又道:“他還帶來了啪啪。”

徐元佐一扭頭:“他有啪啪!?”

“有!”羅振權道:“他們手裏沒有番薯,但是有幾盆啪啪。至於佐哥兒要的『玉』米。他說那東西應該也能在馬尼拉找到,如果不夠,明年從新西班牙來的船也會帶的。”

啪啪就是土豆的本名,來自南美的音譯。西班牙人拚寫作“pp”。考慮到那人的身份,身邊有幾盆這種觀賞植物也並不突兀。

徐元佐因為土豆,興致大漲,道:“走,上船,我去跟他聊聊。”

當天晚上。月黑風高,兩個身穿鬥篷的男人用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跳上了一艘停泊已久的大樓船。這兩人自然就是徐元佐與羅振權,樓船也是他們此次閩粵之行的旗艦。之所以不想讓人看見,隻是單純因為樓船上有一位不為人知的客人。

一旦這位客人『日』後活著回到澳門,這次的行動就會自然被東西方曆史書所記錄。

因為他是一位耶穌會會士,信仰上帝的神職人員。如果一切順利,他將是第一位進入大明的天主教傳教人員,揭開東西方文化『交』流大幕的重要人士。

徐元佐知道耶穌會成員都是西方社會的『精』英,對此人頗有些期望。兩人在船艙中見了麵,徐元佐『脫』下鬥篷,鄭重地與這位留著圈口胡的傳教士對麵而坐。兩人不需要說話,已經從對方的眼睛中讀出了同一句話:這尼瑪也太年輕了吧!

“很榮幸見到您。”年輕的修士用濃鬱口音的漢語與徐元佐打了招呼,並報上了自己的姓名。他的漢語是那麼糟糕,以至於徐元佐一時都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這跟基本人設有些不符啊!

徐元佐打量著這個年輕人,道:“我就是此行的主持者,你可以稱呼我敬璉或者佐哥兒。”

年輕人麵露疑惑的表『情』。既沒有理解徐元佐的自我介紹,也沒有理解為何會有兩個名字。

徐元佐看出了兩人之間的隔閡:“你在哪裏學的中文?學了多久?”

“我跟隨沙勿略神父學習中文,從成為他的隨從,直至他去世。”年輕人顯然被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反應快了許多。

徐元佐按捺住自己的不滿——通過打消明顯過高的期望值。他道:“你的漢名叫什麼?”

“漢名?”年輕人疑惑道:“我是葡萄牙人。”

“你要進入大明傳教,卻沒有一個漢人的名字?”徐元佐嘴角抽了抽:“你的漢語也這麼糟糕,你們就沒有一個漢語好些的神父?”

年輕人麵『色』紅潤,顯然是受到了打擊:“真抱歉。我們之中,我的漢語,算是很好的了。”

徐元佐幾乎跳了起來:“你知道你前往大明的意義麼?這是東方和西方文明第一次直接地『交』流。是注定要寫入史冊的,你卻什麼準備都沒有!連起碼的語言都不具備,你告訴我,我冒著極大風險帶你偷渡。為的是什麼!”

年輕的傳教士拘謹起來,變得益發結巴:“真抱歉,對不起!不過我隻是個探路的人,我們急需了解大明……我就是那隻帶回橄欖枝的鴿子……”

“不管你是什麼鳥,都得會說漢語。”徐元佐冷然道:“你還有什麼學術背景?在大明許多人眼中。泰西是一片荒蕪之地。你如果不想給人留下極差的印象,最好表現得像個文明人。”

“我是文明人。”年輕人急忙表態:“我曾在巴黎的聖巴爾貝學院學習,我擅長文學、法學和神學。”

徐元佐輕輕扶額:傳教士之中還有比這更廢的技能加點麼?

“起碼一百年內,你的文學在我們看來完全沒有意義。”徐元佐冷聲道:“而一旦你無法證明自己是個文明人,那麼你們的神學也就和野蠻人的巫術一樣了。”

年輕修士脹紅了臉,叫道:“你是受了吾主啟示的人,你不該說這些。”

徐元佐撇了撇嘴:“我是想幫助你們,但是你們浪費了我的好意。我現在希望你回去告訴你的神父,換一個『精』通數學、博物、地理、或者繪圖、藝術的傳教士。否則即便到了大明,也隻能被視作野蠻人。無法與人『交』流溝通。”

年輕修士掐著手指算了一下澳門的所有傳教士,苦著臉道:“先生,恐怕仍舊隻有我能走一趟。其他的神父或是身負重任,或是年事已高。”

“重任?還有哪裏比大明更重要的市場……我是說『國』家!”徐元佐幾乎都要吼起來了。

這些傳教士完全搞不懂狀況啊!

“『日』本……”年輕修士怯怯道:“雖然沙勿略神父認為東方的大明很偉大,是更應該接受福音的地方,但是現在澳門的許多神父,更希望能在『日』本傳播福音。”

徐元佐磨了磨後槽牙,重重從鼻孔裏吐出一口氣,道:“好吧,你賺大發了!我會帶你進入大明。讓曆史打那群蠢豬神父的臉,但是你們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恐怕連利瑪竇都被你們坑了!”

年輕修士幾乎沒聽懂徐元佐的話。一半是因為徐元佐口吻不善,一半是因為語速太快。他隻是怯怯地點了點頭,知道自己這趟行程似乎能夠完成任務。

徐元佐甩袖子而出。留下一句命令:“現在開始,隻要你在大明境內,就得記住自己的名字:安得旺。”

年輕修士呆呆坐在船艙裏,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知道自己被這個強勢的少年強行賦予了一個名字,但是完全不知道這個名字代表的意義。他想找老羅——他這幾天接觸過的憨厚中年人問問清楚,但是那位老羅顯然是這個少年人的隨從。也跟著飛快地離開了。

“吾主會照耀我前行的路……”幽暗的船艙裏,年輕修士握住隨身的十字架,給自己鼓勁。

注:誠如現在許多人看到一切問題都會說“這是『體』製的錯”。也有一波人,可以用“明朝皇帝太渣”這六個字終結一切明史討論。本文中小湯弱弱吐槽一下,並非小湯習慣『性』腦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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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29:54 |只看該作者
三八一章 返航

尊敬的閣下,

我遵從閣下和我們的主人的命令,搭乘受到吾主啟示的明『國』江南商人的帆船,前往從未有歐洲人踏足的世界。這令我對此次旅行充滿了為吾主效力的愉悅,同時也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夠看到吾主的福音在更為遼闊的土地上回蕩。

我在船艙的第二間艙室中寫下這封信,據說可以通過江南到廣東的通信渠道傳入澳門。然而據我詢問船長得到的消息,這條通信渠道即便是在十分順利的『情』況下,也要用去接近兩個月的時間。明『國』的遼闊恐怕遠超出我們的認知。據受到啟示的商人徐敬璉所說,從江南北上首都的航程,並不遜於南下廣東的航程,如此看來吾主為遠東的福音傳播挑選了一個中心點。

海上航行無疑是枯燥的,但是我每天都在『激』動中度過。讚美吾主,徐敬璉並非是簡單的商人。他是明『國』前任宰相的孫子,同時是一位有初級爵位的貴族安德旺的誤解。不得不說,明『國』以公平選拔有學識的人授予爵位,出任官員,實在是太令人驚歎了。從這點而言,他們認為歐洲是野蠻人的『國』土,隻憑借血統就能獲得尊貴的地位,的確令我無以辯解。

與我們的設想不同,這位受到吾主啟示的商人、宰相後裔,同時也是一位極其博學的學者和驕傲的年輕人。他隻有十六或者十七歲——按照明『國』人的習俗,有虛歲和實歲兩種計算方式。在我詢問其區別時,他回答我說:“虛歲是離開父親身『體』時開始計算,實歲是離開母親身『體』時開始計算。”我對此曾深深抱有疑惑,直到他給我深入講解了吾主令男『女』造人的細節——這是唯『獨』他知道的奇怪知識,同他對歐洲各『國』無比了解一樣,令人費解。不過我相信,這是吾主在開啟他靈智時一並賜予的知識。

接下去的內容曾一度令我十分傷悲,也請閣下做好聽取壞消息的準備。

徐敬璉並不承認吾主的至高無上,對此他甚至用了異教徒常用的話——“或許是吧”以答複我讚頌吾主。這種姿態表明。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吾主的啟示。當然,吾主會以各種形式啟迪愚昧的羔羊,凡人不該揣測吾主的威能,也無從揣測吾主的思維。

徐敬璉對自然科學充滿了渴望。這或許是因為他已經比我更了解歐洲的政治、法律和曆史。他反複提及了古希臘的哲學家們。能夠清楚地說清楚歐幾裏得的身份,同時還否認了亞裏士多德對力學的闡述,但是他承認亞裏士多德的邏輯學很有用。如您所知,我並不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隻是因為跟隨沙勿略神父學習了中文。才獲得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並不能展示自然科學的奧妙,隻能保持謙卑地緘默。

吾主在上,徐敬璉對我很不滿意,但沒有因為我的無知而否定歐洲文明。他數次表示,希望能夠借助閣下的力量,派遣對數學、物理、天文、藝術有『精』深造詣的神父前往明『國』,最好能夠帶去歐洲最新的關於這些知識的書籍。他表示他願意用金銀付價。

吾主保佑,據說沒有人比徐敬璉更會賺錢。人們稱他為掌管財富之神。我很奇怪這種近乎於褻瀆的稱號。如果明『國』人有自己的神明信仰,怎麼會將神聖擁於凡人?既然他們可能毫無芥蒂地讓一個凡人擁有神明的稱號,是否意味著他們的信仰並非堅定虔誠?或許這正是吾主啟示於他令他作為帶入福音的使者的緣故。閣下。我迫切地希望能夠得到您的看法,那將會給我帶來力量。

……

安德旺寫到這裏,聽到了遠『處』傳來隆隆炮響。

——是遇到了海盜?

他連忙放下羽『毛』筆,抓起一把石粉均勻撒在信紙上,然後方才將信紙折疊起來,急急忙忙裝入信封。因為恐慌,信紙很不老實地信封口撞來撞去。

安德旺口中喃喃:“吾主保佑,希望這封信能夠傳到神父手中。吾主保佑!”

“安先生,船要入港了。”水手在門外喊道:“佐哥兒問你上不上岸。”

安德旺登時輕鬆下來,這才發現額頭上已經滿是汗珠。他輕輕擦了汗。回道:“好的!請轉告敬璉先生,我立刻上去。”

門外傳來一陣水手們的嗤笑,顯然不止一人等著聽安德旺詭異口音的官話。

安德旺有些羞愧,臉上泛起一層紅暈。他重又展開信紙。腦中卻想不起來還要再寫點什麼,隻好在信的末尾寫道:

尊敬的閣下,剛才水手們來告知我船隊即將入港。徐敬璉先生第一次征詢我的意見,問我是否願意上岸。我懷疑這裏已經到了他能夠控製的港口,而且港口以禮炮的形式在歡迎他——自從離開歐洲之後我再沒見過這種『情』形。

現在,尊敬的閣下。我打算上岸,看看是否有機會將這封信送往澳門。

祝願吾主的福音傳遍這個神秘的『國』度。

一切榮耀歸於吾主!

您忠誠的仆人,敬上。

安德旺寫完最後一段話,再次用石粉吸幹了墨水,這回倒是很順利就將信紙送進了信封。他急急忙忙融了一截蠟,封住了信封,並且用戒指的表麵印上了自己的徽記。一切準備妥當,他才戴上明『國』人的發巾和帽子,走出艙室。

徐元佐站在甲板上,任由海風吹起自己的衣衫。目力可及之『處』便是北港,此刻港口上空彌漫著一層薄煙,那是迎接徐元佐船隊入港的禮炮。這種略顯西式的航海禮節其實並不是真正從歐洲人那裏學來的,而是大將進出轅門放炮助威的演變。別看林道乾隻是個海盜,他還是柬埔寨王『國』的把水使呢,而且海盜裏明軍水師出身的掌櫃也很不少。

徐元佐身側是羅振權,身後是忠心耿耿的老浙兵護衛。這些護衛都是山民礦工出身,對大海很緊張,有些甚至嚴重暈船,但是徐元佐認為他們的保護無懈可擊,十分令人安心。當然,下回他還是會從淮安等地招攬一部分浙江水師,雖然康承嗣和康彭祖拒絕使用這些亂兵。但是徐元佐覺得商船隊的要求沒必要那麼高。

關鍵是要可靠。

可靠的關鍵是要利益均沾。

他聽到了身後的拘謹局促得像個小媳婦的腳步聲,那是安德旺。徐元佐並不是故意要嚇唬這個年輕的修道士,隻是他長久以來不怒自威的姿態,的確看起來很嚇人。更何況徐元佐待人溫和是出於高『情』商的『情』緒控製。而非本『性』。從本『性』而言,他絕對是個嚴厲的人,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外人。一個加錯了技能點的廢物傳教士,顯然無法得到徐元佐溫柔的對待。

林道乾親自在港口迎接徐元佐,心『情』複雜。他先一步拿到了徐元佐要進駐北港的書信。隨信而來的還有廣東『潮』『陽』諸多鄉紳的密信。當『日』徐元佐通過長樂鄭家找到他。以至於他以為徐元佐在閩粵的關係僅此而已。誰知徐元佐去了趟廣東,竟然與那麼多『潮』州鄉紳扯上了關係。

『潮』州府『潮』『陽』縣,簡直是林道乾的第二故鄉,也是他如今最大的落腳點。如果不是林大春為他周旋,官府早就要找機會幹掉他了。而這個徐元佐竟然還是林大春的學生!

——有這麼過『硬』的關係不早說?還找鄭氏幹什麼!

林道乾心中不知道腹誹了徐元佐多少遍。

徐元佐卻根本沒想到林道乾會與自己師門有這重關係。他如論如何都想不通,林大春有什麼必要為個海盜周旋——雖然都姓林,但絕對不是同一宗族的。當然,林大春也沒解釋過,他其實隻是秉承了一句老話:“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現在林道乾不再盤踞『潮』『陽』。豈非“不戰而屈人之兵”?

“報大當家!船隊入港了。”

林道乾眯起眼睛看了看,登上了一艘小船:“靠過去。”

徐元佐沒想到林道乾親自上船來迎接他,心想著這海盜哪裏搞錯了,客客氣氣與他見禮。

林道乾見了徐元佐,深深一躬:“徐相公此行辛苦,辛苦。若不是北港初開,我真該送您走這一遭的。”

徐元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順著話題道:“這段時間北港進展如何?”

林道乾畢恭畢敬道:“鄭氏這個月已經送了五十戶人家上島。其中壯丁七十二人,已經開始春耕了。不過聽說要先種一年的豆草。主要還是在填沼澤、開溝渠,開辟田地。另外。相公說的鳥糞石也找到不少,澎湖有幾個小島上的確都有,東沙那邊也派人去了,就是人手不足。又離得遠,所以主要還是開采澎湖這邊的鳥糞石。”

徐元佐有些驚訝:林道乾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這姿態根本不是合作夥伴,簡直就是下屬了好麼!

他沒有絲毫表露,道:“不錯,鳥糞石是怎麼用的?”

“是照相公說的,磨粉之後埋進土裏。”林道乾道:“相公要不要去看看?”

徐元佐搖了搖頭:“該說的我都說了。他們聽了,『日』子好過些,不聽,虧的是自己。這事我並不打算過多費心,隻要到時候能收到糖就行了。”

林道乾嘿嘿一笑,表示了然。

船隊靠岸,徐元佐在羅振權和林道乾的雙重看護之下平安上岸。林道乾請徐元佐進北港鎮裏休息,一邊旁敲側擊地看廣東鄉紳們是否也有開發台灣的意思。然而誠如徐元佐早就知道的,廣東那幫鄉紳還被廣東的土地所捆縛,並沒有開拓台灣的需求。他們更喜歡做貿易商,通過轉手貿易賺取差價,沒有風險,利潤又高。何必苦哈哈地弄一幫人去種甘蔗呢?

除非他們看到台灣開發帶來的巨大利潤,他們才會願意踏出這一步。

這個世界上,探索者終究是少數,而這些探索者很少有成為先驅的,往往都成了先烈。

徐元佐在世人眼裏是個怪人,隻因為他是個探索者,而且還是個不想成為先烈的探索者。

北港鎮與上次徐元佐來的時候所見沒有絲毫變化,不過鎮外多了幾棟屋舍,廢棄的田地似乎也被開墾出來了。若是站在鎮子裏唯一的一棟二層樓房上,還能看到遠『處』燒過的草木灰,那是開墾荒地的第一步。

“這邊草木生長茂盛,要開荒真不容易。”林道乾站在徐元佐身邊,簡直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方,讓羅振權很擔心這個老海盜有什麼不軌之心。

徐元佐道:“總能開發出來的。對了,疾病狀況如何?”

“還沒有人染病。大家聽說是蚊蟲傳病,如今都小心得多了。住所附近盡量填掉淤水,到『處』也都燃著驅蟲的草木。”林道乾道。

徐元佐點頭道:“預防總是好的。所有的水都要澄淨之後燒開了喝,否則也會有瘟疫,那個是一死一大片,根本沒救。”

林道乾並不覺得徐元佐是危言聳聽,連連承應。

“唔,還要拜托你幫我準備一些船材。聽說這個島上木材極多,有好木頭幫我留著。”徐元佐道。一般船材從砍伐到使用,往往要準備三五年,所以現在著手開始存木頭,等到徐元佐的戰艦搞出來了,正好可以大批量下場製造。

林道乾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徐元佐要擴充海上船隊,自然表示同意。

徐元佐又提醒林道乾不要故步自封,還要多找找其他適合的地方,準備『日』後開新港口。台灣實在太大了,光是一個北港肯定不夠用。若是以前,林道乾肯定對此不屑一顧,現在知道徐元佐在廣東那邊的關係,猜想這新地盤可能是給『潮』『陽』鄉紳們準備的,自然謹慎放在心上。

徐元佐在北港略加休整,視察之後便轉向長樂。長樂才是船隊可以大補給的地方。隻是可惜這裏的特產沒有什麼值得帶回鬆江的,香料的價格也比『潮』『陽』略貴。徐元佐隨船帶的貨物早已經出手了,大部分做了先期投資,剩下的換了香料和鐵。回到鬆江之後獲得的利潤應該能補平此行的路費,要想有富餘的恐怕就得看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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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二章 案發

中『國』『硬』帆船的最大優勢就是能夠利用八麵風,近海航行時效率高於西方的軟帆船。徐元佐在三月間逆風啟航駛向北方,正是借助『硬』帆的這種特『性』。慢雖慢了點,但不至於趴窩等風。從與安德旺的『交』流中,徐元佐也確認了澳門有歐洲商人在西式帆船上用『硬』帆,不過還沒有具『體』參數能夠證明這種實驗是值得推廣的。

徐元佐雖然對安德旺十分失望,認為自己抽到了個廢渣傳教士,距離翻譯《幾何原本》還得繼續苦等,但是從廣東獲得番薯藤、盆栽土豆,以及兩百粒飽滿的『玉』米,仍舊讓徐元佐深感不虛此行,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西班牙人嚴格控製番薯出境,當然是因為知道這種作物的經濟價值。然而在當前的技術條件下,漁民很容易就能從呂宋走『私』大量的番薯進入廣東。徐元佐遵照曆史傳說,用纜繩夾帶甘薯藤的計劃根本沒用上,因為人家直接運了十多筐出來,連藤帶塊莖,直接種就行了。

至於原本以為還在歐洲的『玉』米,其實在廣東十幾年前就有人種了,叫做番麥。它的傳來有兩條路,一條是葡萄牙人從歐洲帶到了印度,然後進入雲貴、四川,另一條路則是南亞進入廣東、福建。因為品種和口感的問題,這種後來打了造“盛世”基礎的作物,如今隻是很小量的種植,作為『藥』物和輔糧,局限於山地。

能如此輕易地拿到『玉』米,徐元佐已然是心『情』大好。相比如今還被視作觀賞植物的土豆,『玉』米的適應『性』顯然更好,而且磨麵之後更像小米,容易被北方農民接納。

有這“盛世三寶”壓艙,徐元佐再看那個倒黴的安德旺也就不覺得很煩心了。

隨著航程中的不斷接觸。安德旺終於用無辜且充滿了崇拜的目光軟化了徐元佐。

“天地之間沒有廢物,仔細想想你也不是一無是『處』。”徐元佐了解安德旺的學術背景之後,寬解道:“起碼你可以給學生們教授外語嘛。”

安德旺本人是意大利人,在巴黎讀的大學,意大利語和法語可謂『精』通。身為傳教士,拉丁文是必修課。而傳教士之中。德語和西班牙語都是大語種,身邊很多“兄弟”都說這兩種語言,所以即便沒有係統學習,聽說讀寫都沒有問題。至於他文學博士的學位,則是希臘語。

安德旺對自己的語言天賦十分有把握,連忙道:“萬分榮幸!”

徐元佐想想自己免費撿了個能夠傳授:意、法、德、西、希臘、拉丁六門外語的老師,總不會虧那點飯錢。

“然而敬璉先生,我的容貌在鬆江,是否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安德旺很擔心這個問題。當初沙勿略就是因為長相太歐洲。所以偷渡廣州之後很快就被官府抓住了。

“沒關係,你隻跟學生接觸,出門謹慎些。”徐元佐頓了頓:“一旦有人問起來,你就說你是西北來的『色』目人。當然,你的明『國』話還是得盡快提升上去。我想你的任務也不會是傳教,應該是盡可能地了解我大明社會吧。”

安德旺畢恭畢敬道:“睿智如您,一語中的。”

徐元佐輕笑,道:“所以你漢語學得越好。任務也就更容易完成,對不?”

“安某簡直無法同意更多了。”安德旺道。

徐元佐笑了笑。很快就結束了這個話題,讓安德旺去上課了。

是在船上上課。

雖然船隊還在大海上飄蕩,但是徐元佐已經從水手和海事學堂見習生之中挑選了幾個聰明伶俐,會一門外語外地方言的年輕人,先跟著安德旺開始學起來。船上大好的時間,難道叫安德旺整天觀賞海天一『色』虛度光『陰』麼?不。他必須要充分利用安德旺的每一分鍾。起碼讓他進入角『色』,思考教授外『國』人外語的教學方法。

學生可以輪班來上課,但是安德旺卻必須從早到晚上四節課,每節課兩個小時。晚上還要匯報教學進度,批改作業。並且與徐元佐進一步溝通。他在開始幾天並不很適應,尤其教學之中不能進行福音的傳播,但是徐元佐問了他一個問題,讓他徹底安下心來。

徐元佐當時問他:“這幾個學生就如同種子。你是現在就將他們‘吃掉’,還是耕耘、施肥、澆水,等他們成熟,收獲更多的糧食?”

智者當然不會選擇前者。安德旺也沒有到饑不可耐的地步。於是他謹慎地對待這些“種子”,小心地不讓他們對造物主有所疑忌,隻是專心於課程,以待未來結出更多更飽滿的顆粒。

這個小小的課堂更帶來了一股新鮮的學風,讓某些老水手都對識字開始感興趣起來。徐元佐對此當然十分高興,他手邊還有程中原可以代課。這孩子科舉當然不指望了,但是給水手們啟蒙卻是沒問題。當然,這種要求進步的水手並不多,同時還有許多頑固之輩在一旁冷嘲熱諷,於是徐元佐打算好好殺一殺這股不良之風。

“到港後所有人都先不要散。”徐元佐安排程中原道:“我會給他們每人寫一段話,隻要能讀出大概意思的,就加五兩賞錢。當然,不想參加的人就可以早點回家去了。”

程中原一愣:“會不會太多了?”

徐元佐呵呵笑道:“每過一個人,給你發五錢銀子的賞錢。你若是帶不出十個人,反倒比他們還要拿得少。”

程中原嘴角抽了抽,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水手要認字有什麼用,他們又不考科舉,恐怕也沒什麼機會轉行。在海上吃飯需要識字麼?恐怕壓根就連字都見不到!

羅振權對此也是頗為好奇,逮了個機會問徐元佐:“我看你真是對教人識字念念不忘,這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我看你也不缺讀書種子啊。”

“你要說對我的好『處』,那真是可以忽略不計。”徐元佐在腦中整理了一下思路:“起碼我扔出去的銀子是絕對賺不回來的。”

“那你幹嘛還要做這事?”羅振權更加不解了。他知道有些人喜歡砸銀子買名聲,但是顯然徐元佐從這事上也買不到什麼好名聲。鼓勵水手識字的確是件好事,但誰會在乎呢?沒人在乎的事。能談得上邀名麼?

徐元佐道:“很多時候,虧本買賣也是要做的。”他見羅振權不解,又道:“其實我是在打造一個社會的基石,一個更加文明的社會的基石。春秋之世,天下隻有貴族、『國』人能夠掌握知識,城外的野人就是睜眼瞎。華夏文明全都被那些貴族、世家子弟掌握。所以他們可以引領道德、控製輿論、褒貶人物、並且修訂史冊,蓋棺定論。你覺得這樣的社會好麼?”

羅振權想了想,道:“也沒什麼不好啊……”

“當然不好!”徐元佐笑道:“他們正是用這種手段,要挾了天子、諸侯,包括後來的皇帝。為了不遺臭萬年,掌權者就要與掌握知識的人妥協。於是他們瓜分了社會資源,最後呢,就成了張養浩說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作為百姓。當然想讓這個社會再向前走一步,讓掌握知識的人更多。隻有掌握了知識,才能有力量參與到社會資源的再分配。同時,也能讓更多發生過的真事流傳後世。我無時無刻都想著讓更多的人讀書識字,其實就是為了將來能有一個這樣的社會。”

羅振權忍不住撓了撓頭。他現在也算是識字的人了,親身經曆了徐元佐用各種軟『硬』方法逼著讀書的『日』子。回頭看看過去不識字的『日』子,真是睜眼瞎。如今雖然也不敢說粗通文墨,但是看《曲苑雜譚》已經問題不大了。這就像是揭開了眼前蒙著的布,看到一個新天地。

“我雖然許多都聽不懂。但是感覺還挺有道理的。”羅振權道。

“那是,古人隻想著‘致君堯舜上’,我們王學門人卻相信百姓皆可為堯舜!要當堯舜,識字隻是第一步,隻有識字才能讀書,讀書才能上解古聖真意。不被小人儒所蒙騙。解古聖真意,自然也就是堯舜一流的人物了。”徐元佐笑道。

羅振權道:“以往我並不知道你們說的王學之類有何了不起的,現在看你這般做事,四『處』奔波賺錢,卻存了這般高遠的誌向。可見這王學的確了不起。我能跟你學麼?”

“我還差得遠呢。”徐元佐笑了笑:“你還是先讀書,『日』後有緣,我便幫你找個好老師。至於我,恐怕是你們的踏腳石。”

“這話什麼意思?”羅振權怒道:“誰敢踩你往上爬?這種人叫我抓住了非打死不可。”

徐元佐伸手虛按:“別『激』動。要想讀書明理,是離不開錢財的。我就負責給你們提供錢財,『日』後凡是有心向學的人,都可以踩著我提供的階梯往上走。於我而言,仁義不外如此。”

羅振權肅然道:“佐哥兒,我跟你『日』久,感恩之心從未有一『日』忘過。佩服之心也是時常有的。不過今『日』聽你這麼一說,真是令我敬慕非常!”

徐元佐笑道:“你看你,現在虛頭巴腦一套一套的,果然還是讀書好吧,否則連好聽話都說不出兩句。”

羅振權嘿然,想想徐元佐所言的確不假。他不由回想起當年的蒙昧人生,最終隻是慶幸能夠跟了徐元佐。不過他又想到自己的契書其實是跟徐家簽的,並不是跟徐元佐,當初覺得徐元佐年少無知,自己占了大便宜,現在卻有些心緒不寧。

“佐哥兒,你就沒想過自己出來單幹?”羅振權又問道。

徐元佐一愣,反口問道:“我為何要出來單幹?”現在打著華亭徐閣老的旗號,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義父徐璠甚至還送了仁壽堂的股份給他,這簡直是最完美的合作關係了,為什麼要打破呢?

“不是我說啊,佐哥兒,當年夏圩園子裏帶出來的人,哪個不服你?都是認你的。如今分在仁壽堂的,分在客棧的,分在廣濟會的……分得到『處』都是,這豈不是斷了自己的根基?”羅振權道。

徐元佐忍不住笑出聲來:“你這還是海賊之心不死!以為在一條船上的才是自己人麼?”

“你不怕他們變心?”羅振權嚴肅道:“這些人可是你當初苦心栽培出來的,不說各個出息,絕大部分人還是很受人看重的。我都聽說外麵有不少掌櫃在偷偷挖人,佐哥兒就不擔心?”

技術人員我還會擔心,行政、市場人員本來可替代『性』就高。

徐元佐笑道:“若是真挖過去,他們也會水土不服。你看現在沒人走吧?可見這些小夥子挺聰明的。”他頓了頓又道:“你覺得這些人當初為何跟我出來做工?”

“當然是因為你給的工錢高。”羅振權道。

“那不就得了?”徐元佐笑道:“若是有人能給更高的工錢,他們走也是應該的。”

羅振權一噎:“這豈不是忘恩負義?”

“這就叫好合好散。”徐元佐糾正他道:“他們要記我恩『情』,那是我的榮幸。他們要走,也是理所當然。我能做的,便是讓他們不想走。”

羅振權見徐元佐說得言之鑿鑿,知道其中必有深意,也便不再勸了。

兩人進行了這般的討論,卻不知道鬆江卻真的發生了一樁考驗人心的大事。

市井瘋傳,徐家要倒了!

因為李春芳提前致仕,孫克弘便沒有派人入京跑官。曆史上原本鬧得沸沸揚揚的孫克弘案自然也就消彌於無形了。然而孫克弘跑官隻是高拱報複徐階的導火索,即便抽掉了這根導火索,下麵的火『藥』包還在。

徐家侵吞鬆江府倉案,仍舊在各種潛流之中爆發出來。這股力量是上至閣部,下至地方的一並發力,就連南京六部都無法直接幹預。官場之中都已經知道,徐階的三個兒子被奪了官身,發落他們的聖裁就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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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三章 從容

『黃』浦江這條年輕的水上通道還沒有『日』後的盛名,即便上海本地人對它也不甚了了。江上的港口碼頭主要停泊出海的大船,等閑沒有人會來這裏。這使得此地遠不如靠近西邊河道的港口熱鬧,不過二月以來,港口上總是聚集了一堆人,並沒有什麼事,隻是等著。

等徐元佐回來。

這些人背後都站了一個家族。這些家族或是華亭徐氏政治上的附庸,或是商業上的夥伴。他們當然不止派人在這裏等徐元佐,也會派人去華亭的徐氏大宅,希望能夠得到一二機宜。然而現在的『情』況很麻煩,徐璠等三兄弟自身難保,縮在家中不敢露頭。徐階一向態度不明,就連過去門生都不見,更不會給個準話。

唯一能讓人們期待的,就隻有遠在海外,聽說即將回來的徐元佐了。

這個“即將”,一直“將”了一個多月,方才有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徐敬璉的船隊在舟山補給,很快就要回來了。

這個“很快”又“快”了半個多月,就在碼頭上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終於有一艘大船高懸“徐”字大旗,在同樣碩大的兩艘海船護衛之下出現在了江海『交』接『處』。

等在碼頭上的眾人瞬間就沸騰起來。

徐元佐站在甲板上,看著漸漸清晰的港口,以及碼頭上的人群,笑道:“看到這麼多人接我,感覺自己頗像個人物吶。”

羅振權笑道:“佐哥兒本來就是個人物。”他頓了頓,又道:“不過看來浙江那邊的消息是真的了。”

徐元佐的船隊在浙江靠港補給時,就已經得到了浙江幾位大佬的提醒。不過大佬說話從來都是模棱兩可,雲山霧罩,所以即便徐元佐身邊的羅振權等人聽聞了,也難以揣測到底是何等程度的影響。

徐元佐對此事當然十分重視。在浙江逗留的半個月就是前往與徐家關係友善的勢家。一者可以打聽『情』況,二者也方便摸清對方的態度。前者隻能算是順便,因為『情』況很簡單,就是高拱要報複徐階,手段也很明晰——借顧紹所告,編織一個貪占府…style_txt;倉的罪名。這罪名不至於死刑。但是極其惡心人。

徐元佐關鍵是要看這些勢家的態度。如果此刻騎在牆上,或是直接倒戈相向,那『日』後當然不會再有『情』誼可言。而對於知道曆史原劇本的徐元佐來說,徐家在挺過此劫之後,勢必能夠再起,而且徐氏一脈還能與『國』同休。高拱卻沒那麼好運氣。

在萬曆大開放的浪『潮』之下,挑選適宜的合作夥伴也是當前需要做的事。所以徐元佐並不介意在浙江吃了幾碗閉門羹,反正他都寫在小本子上了。

羅振權見徐元佐不說話,又道:“佐哥兒。看來你是很篤篤定定了。”

“是啊,怕什麼。”徐元佐笑道:“實在不行我就去廣東投靠林老師啊。”有過陪同守喪的經曆,加上與林克鳴結義金蘭的關係,徐元佐與林家已然是一『體』了。這話說得虛虛實實,讓羅振權都有點吃不準是真是假了。

“放心吧,有我在,難道還能有過不去的坎?”徐元佐呵呵一笑:“高拱這『性』子,當個封疆大吏都嫌急躁。更別說還位居中樞了。不是我說,沒有今上罩著他。他連一個月的首輔都幹不了。”

羅振權眉頭仍舊緊著:“那可有得熬了。”

徐元佐呵呵一笑,心中暗道:沒你想得那麼久。

“那岸上這些人怎麼辦?”羅振權看著越來越近的歡迎隊伍,有些擔心。

“就說我急著回家,改『日』再與他們詳談。”徐元佐道。

羅振權應諾而去。他得帶人先給徐元佐開道,總不能叫佐哥兒在人群中擠出去吧。

徐元佐下了船就上了馬車,匆忙而去。沒有與任何人『交』談。

安德旺要等夜黑風高方才能下船,此刻躲在船上,看到徐元佐在熱『情』高漲的人群中亟亟而去,心中不免欣慰:看來吾主找了個不錯的引路人,他在明『國』有著極高的聲望。深受當地人的『愛』戴。

徐元佐在護衛的保護下,沒有在上海城停留,直接朝華亭疾馳而去。康家也派了人在路上等他,但是沒有一句話談及朝政風向,隻是告訴徐元佐,六月份還有兩艘大船能夠下水。這足以說明彼此之間的關係牢不可摧。

徐元佐知道康承嗣的眼光不會差,康彭祖的人品也不會差,這個承諾乃是理所當然的。同在上海的唐家也發出邀請,希望徐元佐得閑時去家中做客,並且相約南風起時,一同北上。考慮到唐家在朝中也是個異數,與晉『黨』『交』『情』匪淺,這種對高拱的蔑視也是理所當然的。

徐元佐一路上又陸續收到了一些不少表立場的書信,同時也得知了一些勢家的疏遠。這些事甚至不需要動用他的大腦存量,直接由程中原寫在小本子上。

徐階已經搬到了天馬山的別墅,看起來是躲清靜,同時也方便徐元佐回來後直接去找他。這些『日』子三個兒子就老大還能鎮定些,兩個小的簡直坐立不安,動輒哭哭啼啼,生怕被人帶走。這讓徐階很痛苦,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老爺,佐哥兒回來了。”徐誠急急匆匆進了書房:“現在召見麼?”

“先讓他梳洗一下,吃些點心。”徐階伏案疾書,卻不是寫信,隻是默寫《道德經》。

徐誠平了口氣,道:“佐哥兒是沐浴更衣之後才來的,在城廂吃的飯。”

徐階放下筆,道:“既然如此,叫他進來吧。”

徐誠看到老爺臉上洋溢出的欣喜,不自覺地滿臉綻放出光彩,連『日』來凝聚在心頭的『陰』霾頓時消散。他有時候想想,自己這輩子最大的轉折點,大概就是見到徐元佐的那天。那天,有個不要工錢的少年,以近乎蠱惑地言語讓他覺得“此子大有可為”——起碼現在回想起來是這樣的。

徐元佐在徐誠的陪伴下進了徐階的書房。帶著久違重逢的欣喜見了禮,不徐不緩地講述了此番南下的見聞。在通報林大春居喪的消息時有些低沉,不過很快就跳了出來。

徐階靜靜聽著,偶爾點頭表示讚同,直到聽說徐元佐陪同守喪,方才道:“師徒父子。理應如此。”

徐元佐將沿途見聞說完,步入正題道:“大父,聽說高拱下手了?”

徐階渾然無事似的點了點頭:“邸報上已經發了。暫時尚未牽連到老夫身上。”

徐元佐也渾然外人一般哦了一聲,道:“這回最受影響的恐怕是春哥兒了。他此番考得如何?”其實徐元佐一進門,徐誠就跟他說了兩件事:一是這回事『情』鬧大了;另一件就是徐元春金榜題名,但是名次不佳。

徐階知道徐元佐這是在詢問徐元春的名次是否因為高拱而受到影響,答道:“會試且不說他,我看了他的策論,取在三甲的確是低了。庶吉士肯定也不用想了。”

徐元佐微微搖頭。道:“高拱太過分了。”

大明走到今天,基本已經形成了一套官場潛規則。三甲賜同進士出身,非但前途堪憂,就連名聲都不好聽。未來幾十年,也就隻有一個沈一貫以三甲一百三十六名的名次成功逆襲,入閣為首輔。不過人家雖然考試名次低,卻也是庶吉士出身。徐元春取在三甲,又進不了翰林院。按照官場規則而言這輩子是跟閣輔無緣了。

徐元佐本來沒指望徐元春能夠高中,結果科舉考試果然有極大的不可測『性』。原本萬曆二年中進士的徐元春竟然提前一榜就中了。不過名次卻從二甲跌到了三甲,真難估量盈虧。

徐階道:“塵埃落定,多思無益。”

“就怕高拱再在吏部做手腳。”徐元佐道:“若是發到湖廣雲貴之地作個知縣,恐怕不美。”

“我已經傳書給他,叫他尋個機會告病回來。”徐階道。

徐元佐鬆了口氣:“如此甚好。”

徐階道:“你倒是不擔心你義父?”

“無須擔心。”徐元佐笑道:“春哥兒肯定會泣血上奏,保義父無恙——唔。他正好順便因此落下病根,回家將養。”

徐階抿了抿嘴,沒有笑出來。

“不過兩位叔父……或許可能恐怕要吃些苦頭了。”徐元佐道:“小子會派人跟在後麵照顧,盡量不叫他們吃得太多。”

徐階微微點頭:“如此甚好。”

徐元佐見徐階還在等自己繼續說下去,便道:“小子去年入京時。已經將京城的商鋪都轉賣了。江南這邊,咱們隻供應大宗商貨,就算高拱的狗腿子想找麻煩,也得頂住江南勢家的壓力。”

勢家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並非因為『交』『情』好,或是簡單的親戚關係。這其中有政治立場,也有經濟利益。經濟作為上層建築的基礎,最容易影響政治立場。高拱不把整個江南擺平,要想在這邊動徐家的根本,那是癡人說夢。

“怕就怕咱們這邊有人蠢蠢『欲』動。”徐元佐道。外界壓力不怕,就怕內部有人想重新分大餅,借如今的機會出賣徐家,開一場饕餮盛宴。高拱肯定很樂意看到,而且隻要有人一出頭,自然就有人會跟進。

徐階心中早就對徐元佐關閉京城商鋪的事有些思考,此刻聽徐元佐自己說出來,才知道這小子簡直就是『國』手一般的棋士。自己賣掉,損失肯定沒被人關掉大。不過這事似乎還在顧紹進京告狀之前,可見此子所見之遠。

——從容而行,步步為營,萬事不出『胸』中溝壑,真是人才!

徐階心中暗道。

徐元佐見徐階還是不表態,隻好繼續道:“所以小子想調整一下今年的財務事項。先補發去歲的年終獎。然後加一筆遼紅,分給家裏人之外,同時再捐一筆給廣濟會,開辦兩所學院——醫學院和農學院。”

徐階竟然有種跟不上思路的感覺:“發年終獎以壯聲勢,震懾宵小,這是應該的。不過遼東之利這麼早就拋出來,不怕人蜂擁而去麼?如今徐家可未必能頂得住。”

“正是頂不住才叫他們都來。”徐元佐笑道:“等他們來了,就知道隻有徐家頂得住了。”

徐階還是不信,道:“敬璉,你在遼東可有經營?如何說得此等大話?”

“孫兒的確沒有經營遼東,但是孫兒相信李成梁已經把遼東經營得不錯了。”徐元佐笑道:“他當然不能影響朝政,但是絕不會把遼東利潤吐給別人的。不管怎麼說,現在隻有咱們一家能夠將遼參完好運出來。”

徐階沉默片刻,道:“我本以為你是要棄卒保車,但是聽你這般說來,似乎是引蛇出『洞』?”

“嗯,大父可以這麼說,但是這些人勢必還得站到咱們這邊來。”徐元佐道。

徐階點頭道:“老夫這邊自然也會上表求聖上開恩。”

徐元佐欠身道:“孫兒等無能,累大父受辱。”

徐階淡淡一笑,又從書案取過一張紙,道:“雖然震亨殿試失利,但也並非沒有好消息。你且看看這個。”

徐元佐上前接過這張字紙,定睛一看,正是一個個熟悉的人名,喜不勝收:“張子蓋果然中了狀元!”

隆慶辛未科,金榜頭一名便是浙江紹興張元忭!

徐元佐本來還擔心有了徐元春那個異數,同樣會對狀元的人選產生影響,但是現在看到張元忭一如既往成為狀元,這份喜悅真是難以言喻。這非但有人『情』在其中,更有現實利益。

“咱們家的書坊可以起個號,叫鼎甲堂。”徐階悠悠道:“無論怎麼說,他也幫著編修《故訓匯纂》,還在這邊講過學。”

名單上還有南直浙江出身的多名進士,他們也無一不是在《故訓匯纂》編委會掛過號的人。如果這邊起個鼎甲堂的名號,無形中可以將這些人的關係更拉近一步。官場之上,多一重關係就多一重『情』分,沒人會拒絕的。

而且徐元佐知道,張元忭隻是鼎甲堂裏走出來的第一個狀元,若無意外,後麵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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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四 金山銀山

世界是很現實的,人們記得住狀元,卻往往會忽略榜眼。

隆慶五年張元忭榜的榜眼姓劉名瑊,蘇州吳縣人,同樣也是鼎甲堂裏的一位編修。三年才取中三百多位進士,其中頭三名裏的第一第二名都出自一個組織,這無疑會給人帶來極大震撼。所以徐階親筆寫了“鼎甲堂”三個字,找名匠刻匾、漆金,鞭炮遊城,大大方方刷了一把臉,然後掛了起來。

鼎甲堂就設在升湖書院之中,這裏的學子都是衝著科舉來,眼看著這塊金光四射的匾額掛了起來,得知這裏麵走出了一位狀元、一位榜眼,以及數位進士,各個熱血沸騰,好像下一個狀元就是自己的了。

徐階又找王世貞寫了一篇記文,叫工匠刻成碑,立在鼎甲堂前。徐元佐通篇讀下來,覺得文筆果然漂亮,說不定『日』後還會收入教科書。至於鼎甲堂,『日』後肯定會成為鬆江名勝,也或許會成為大學,世世代代開下去。

徐階在編書之初並沒有想到自己無心『插』柳柳成蔭,籠絡了這麼多進士來幫忙。徐元佐也沒想到徐階慧眼識人竟然厲害到了這種程度,隨便挑一挑就把江南進士摟了一大把。

這一方麵說明江南文風的確興盛,知名士子絕非浪得虛名。另一方麵也說明學問果然是要互相刺『激』方能增益,說不定這些徐元佐背不出名字的進士裏,就有徐元春那樣原本不在榜單之中,卻因為來此遊學、編書,增進了學問而高中的士子。

不管是原曆史榜上有名的,還是後來新擠進去的,所有這些進士無不覺得自己在鬆江的這幾個月中受益匪淺,飲水不忘挖井人。最直觀的反應就是大家站在徐元春一邊,紛紛上疏懇求詳查顧紹告徐氏侵占鬆府轉運稅賦一案。雖然這些新科進士不敢說徐家是無辜的,但是紛紛從人『情』和法理兩方麵為徐璠開『脫』。

人『情』自然不用說,徐元春在禦前頭都磕破了,要以身代父去邊塞充軍。這是父慈子孝。人之大倫,即便皇帝也不能一邊發配人家老子,一邊叫兒子盡忠。法理也有依據,地方上麵還沒個確切結論。北京這邊就已經定罪了,這裏麵有沒有政爭的貓膩?徐階好歹也是兩朝首輔,從八議的角度是否應該留一個兒子給他養老送終?

新科進士們略一串聯,立刻就引起了朝中保徐浪『潮』。這裏麵非但有鼎甲堂出身的進士,更有這些進士的同鄉、同學。隆慶五年辛未科的三百九十六位進士。其中絕大部分人會沉寂在曆史長河之中,他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自然要借著這件事為自己掙個名頭。萬一徐案成了大禮議那樣可以寫入史冊的大事,他們能在其中混個名號,這輩子也就不算虛度了。

而且似乎為了給徐家壯聲勢,上海縣今年竟然中了七個進士,乃是上海兩百年以來一科取中進士最多的紀錄。不管怎麼說,到了北京,上海華亭都是鬆江人。以這些新科進士樸素得近乎幼稚的政治觀,站在徐階這邊顯然是最正確的。不光因為鄉『黨』的關係。更因為他們這茬進士,乃是歸於次輔張居正門下。徐階又是張居正的座師,這還需要說更多麼?

“也就是趁這些進士新鮮出爐,還有書生意氣,可以一用。等他們進了官場,一個個開始往上爬,就沒現在這麼順手了。”徐元佐拿著北京傳來的書信,對於已經是一個月前的新聞並不很『激』動。他現在發現古人的淡定從容都是被逼的,千裏之外的事傳到眼前,基本已經塵埃落定。再沒『激』動的必要了。

梅成功站在一旁,看著徐元佐收拾妥當,方才忍不住催促道:“佐哥兒,都在等您過去呢。”

徐元佐點了點頭。起身往外走。

今天是仁壽堂和所有徐氏控製下的產業發年終獎的『日』子。地點在華亭的城隍廟。按照時下的流行,在舉辦完發獎典禮之後,就上演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昆腔,也算是後世典禮晚會樹立一個雛形。

之所以選在城隍廟,純粹是為了空間大。要登台領獎的員工和代表一共三百四十二人,觀禮的士紳。看熱鬧的百姓,林林總總加起來少說也有五百餘人。這是為了證明徐家的實力,絕對不能簡約,否則就是考驗人『性』了。

就連智商都最好別考驗,何況人『性』?

徐元佐是見過大場麵的,腦子裏也有各種非主流的上頭條絕招。這回他用了最簡單的一個:金山銀山。

字麵意義上的金山銀山!

早在典禮的前兩天,徐家的護衛們就開始一箱箱搬運金銀,堆積在戲台上。當時還用帷幕遮住,一方麵是增加神秘感,吊人胃口,一方麵也是為了安全。若是真有人眼裏隻有金銀,衝上來抓了就跑——雖然肯定逃不掉,但也會讓大家挺尷尬。

考慮空間有限,就連許多領獎的人都隻能站著。不過鬆江府的士紳們還是一人一張太師椅,手邊有茶幾,身後有人舉傘,風度絲毫不減。

李文明照例代替鄭知縣出席活動,坐在頗為顯眼的位置上,一邊是仁壽堂董事長袁正淳,另一邊是徐家嫡長徐璠。他轉首看了周圍擠滿的看熱鬧群眾,對徐璠道:“竟然有如此盛況,敬璉果然才幹非常。”

徐璠謙虛一笑,道:“此子就是想得活絡,也不知他還在等什麼。”

正說話間,卻見一『女』子小碎步登台,身穿戲服,台下登時轟然:原來卻是蘇州名伶花漪文。

這花漪文是唱閨門旦的名角,在蘇州乃是鼎鼎大名。鬆江喜歡聽曲的人很少有沒聽說過她的,隻是真正見過她的人也是極少。早十來『日』,就有消息說徐小財神從蘇州請了名角來唱,此刻看到一個閨門小姐扮相的美貌『女』子登台,登時就有人叫了花漪文的名號。

徐元佐就在後台站著,一旁的茶茶掀開簾幕偷看,嘖嘖有聲,道:“幸好佐哥兒堅持要請名聲最大的,若請的不是花漪文,豈非尷尬死了?”

請角的時候仁壽堂內部也有爭議。是請唱得好的,還是請名頭大的。徐元佐當時心中暗道:也真是《曲苑雜譚》把你們養刁了,還講究起藝術水準來了!這種場合,當然請名頭最大的。名頭若是相持平。那就請長得美的!藝術水準什麼的,去夏圩慢慢玩吧。

台下聲音漸輕,花漪文輕啟朱唇,似白似唱,用帶著濃鬱蘇州口音的鬆江白話道:“小『女』子花漪文有幸來此文章薈萃地。煙柳繁華鄉,見了諸位父老,還請多多看顧則個!”一段話說完,人已經福身下去,深深行禮。到底是科班出身,將台下前後左右都照顧了個周全。

李文明看著花漪文,心中隻覺得一陣蕩漾,暗道:真是不曾見過如此標致的『女』子,我見猶憐,我見猶憐啊!徐敬璉真是好福氣……

袁正淳年紀大了。沒這般想法,卻是奇怪:莫非要先聽曲麼?

上麵花漪文又委婉嬌柔念道:“諸位鬆江父老,能否猜出小『女』子今『日』要唱哪一曲?”

下麵自有人幫腔,報了許多曲名來。

花漪文隻是嬌笑不語,等聲音漸悄,方才道:“今『日』小『女』子要唱一折新曲,名喚《金銀山》,先請諸君一猜,小『女』子身側是何物呀?”她款款擺了個亮相,蘭花指指向身邊幕布蓋著的道具。頗有少『女』嬌羞又調皮的意味。

眾人早有耳聞,隻是不敢確定,揣測喊道:“金山!銀山!”

花漪文笑道:“這裏頭別有玄機。得叫個財神爺掀開,方才是金山銀山。若是小『女』子動手。恐怕就是個木樁子。”台下笑聲一片。

徐元佐在後麵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低聲道:“這小姑娘還挺能搞氣氛的。”

茶茶不服道:“裝嫩。佐哥兒不知道,她都是二十的老『女』人了,偏還做出這般十五六歲的模樣。”

徐元佐輕笑:二十就老『女』人了?是你太小啦!

隻聽花漪文在外麵唱道:“有請徐相公囉!”

樂師們一陣吹拉彈奏,茶茶連忙掀開幕簾,請徐元佐登台。

徐元佐倒是沒穿戲服。不過也是做了一身簇新的月白長衫。他這幾年鍛煉不綴,營養充沛,隨著年齡上去,身材越發好了,將這長衫撐得恰到好『處』,既有讀書人的儒雅,又有豪俠的飄逸。

花漪文已經退到了配角位置上,掩口輕笑,念白道:“都說徐相公是雲間小財神,卻是錯了呀!”

徐元佐暗暗咦了一聲:這姑娘不按台本來啊!

“隻見這書生『玉』樹臨風,眼若明星,眸深似海,明明該是金鑾殿上唱名,偏偏做了泛海的陶朱……”花漪文即興唱了一句,也不知道套的是哪個曲子,也難為樂師還能跟上伴奏。

徐元佐微微搖頭,中氣十足道:“你再唱下去,可有人要恨你了。”

花漪文沒想到徐元佐竟然肯搭腔,連忙做出一副驚怕的模樣,道:“這卻是為何來哉?”

“你唱的雖好,卻不知下麵眾人等不及地要聽《金銀山》呢。”徐元佐笑道。

花漪文連忙“告罪”:“還請徐相公點出這金山銀山。”

徐元佐不複多言,走到一旁,拉住幕布,用力一扯。幕布嘩然落下,露出裏麵金光閃閃的一座金山。

台下眾人齊齊吸了口氣,臉上的笑意全被驚『色』取代。

市麵上銀子還算常見,『黃』金卻有多少人真的見過?更何況這裏可是一塊塊金磚搭出來的

“山”,足足有一丈多高,五步周長,徐元佐在旁邊一襯,更顯得高大。

這還不算完,徐元佐又走到另一邊,撤下幕布,露出一模一樣的一座金山。

眾人這回連吸氣都忘了,寂靜一片。

花漪文早知道幕布之下是兩座金山,此刻也是失魂落魄,連說話都忘了。

徐元佐讓開一邊,鼓掌三聲。

兩個壯漢推出一張台子,下麵裝了輪子,半人多高,上麵堆了個同樣有半人高的銀山。有兩座的金山鎮場麵,這銀山就顯得有些小氣了。然而不等眾人回過神來,第二台銀山也被推了出來。

第三台,第四台……好像沒個完。

每台銀山是五百兩,看著高,中間其實是空心的。如此整整二十座銀山推到台上,同樣聲勢驚人。尤其對於不明真相的觀眾,他們可不知道徐元佐還玩了視覺遊戲。

“這本來應該是年前發的,大家領了銀子好過個豐年。”徐元佐往前站了站,高聲道:“不巧徐某遠遊閩粵,現在才能補上。也請諸位同僚見諒。”說罷,朝台下打了個躬。

這時候就看出身份來了,凡是徐元佐手下員工,不論是坐是站,齊齊回禮,不敢生受。李文明見袁正淳都站起來了,不好意思坐著,卻被一旁徐璠壓住了手臂:“不礙的,不礙的,先生是代他老師前來觀禮,豈有回禮的道理?”

李文明一想也是,這才沒動。不過他再看看四周的聲勢,還是覺得可怕:此生頭一回見到台下的人給台上的行禮呢。

徐元佐繼續道:“閑話少敘,咱們還等著聽姑蘇一枝花的曲子呢,這就開始發銀子吧。”說罷朝花漪文點了點頭。

這回補發的年終獎加上額外獎金,特殊獎勵,一共有三百四十二人要登台,光是報一遍這些人的名字就是大工程。金殿唱名的規格也差不多是三百數十人,人家可是要分上下半場的,徐元佐當然不會幹這個苦差。

這個苦差自然落在花漪文身上了。她非但要唱名,還要唱出登台來領獎者的重要貢獻,也真隻有專業人士才能扛得住。

進入這個環節,徐元佐的主要任務就是站在一旁微笑拱手了,同時說一句:“辛苦。”

與徐元佐見過禮的員工便走向銀山,自有賬房的人按照名冊發銀子。今年收益比之去年更好,加上遼東獲利頗豐,徐家又要做出派頭來,所以隻要能上台領獎金,最少也有五十兩,足以令人歎為觀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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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五 連環計

明人雖然沒有密度的概念,但是多重的銀子大概有多大塊頭還是能推測的。徐元佐用空心、填鉛、架空等種種方式可以讓沒見過大量白銀的老百姓信以為真,對於徐璠、袁正淳等一幹見過場麵的人來說卻是明顯造假。

能看出來的人,基本也都知道徐元佐需要在市麵上振振徐家的聲勢,並不會道破。不過自己人可以瞞,卻是瞞不過對手。這讓徐璠頗為擔心,害怕徐元佐的虛張聲勢被人看破,反倒不美。

在群『情』『激』昂之中,銀塊金磚漸漸發到眾人手裏。拿了金磚的人早就心裏有數,也知道如今徐家正在難關,迫不得已行此下策,斷然不肯讓旁人碰那塊金磚。即便如此,也能看到猶疑的『情』緒漸漸在人群中彌漫開來。

就連袁正淳都有些坐不住,一等昆腔班子上台開場,他便告了一聲“更衣”,前去找徐元佐了。

徐元佐此刻已經到了城隍廟裏的一間廳房。廟祝畢恭畢敬地奉上一桌的蔬果素酒,又是焚香又是命人撫琴,好讓徐大金主好生休息。

徐元佐站在門口,以免徐璠進來不方便。結果他首先等來的卻是袁正淳和程宰,兩人還幫徐璠帶了話:今『日』敬璉肯定很累,等忙完了回家再談。

徐元佐聽了之後,總算鬆了口氣,疲憊都輕了不少。他請袁正淳和程宰兩人入座,揮退閑雜人等,毫不掩飾臉上的倦意,開門見山道:“袁老與伯析此來,莫非是有所顧慮。”

袁正淳頗有些不適應,呵呵一笑:“敬璉真是快人快語。年輕人啊,有衝勁,好啊!”

徐元佐笑道:“老先生怕是擔心元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袁正淳一副真人麵前不說假話的態度,直接認了下來。

程宰自度身份不同,接話道:“敬璉今『日』這手虛張聲勢,恐怕急躁了些。”

徐元佐頗有些意外。道:“伯析以為我這是虛張聲勢?”

程宰反倒被嚇了一跳:“莫非不是麼?”

“當然不是。”徐元佐理所當然道。

袁正淳與程宰對視一眼。袁正淳幹笑道:“敬璉,老夫也沒看明白。若非為了張一張聲勢,何必要演這麼一出金山銀山的戲碼呢?”

徐元佐笑道:“徐某並非為了虛張聲勢,而是用了一手連環計。”

袁正淳微微垂下眼簾。腦中轉了幾轉,卻還是有些想不通。若說是連環計,那麼虛張聲勢隻是第一環,第二環在哪裏?目的又是什麼?

程宰笑道:“敬璉還是別賣關子了,我實在想不出來。”

“疾風知勁草。我這一手,先要看看誰是勁草,誰當場就趴了。”徐元佐道。

袁正淳輕輕哦了一聲。假金銀的事肯定瞞不住,尤其瞞不住自己人。仁壽堂也好,各家合作的商號也好,知道此事之後難免要做個選擇。

程宰呵呵一聲,道:“若是碰上那些閉門不出,一心分紅的,這一手就沒用了。”

“我最喜歡這種人了。”徐元佐哈哈笑著,又望向袁正淳:“袁老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袁正淳是最典型的“分紅派”。雖然名義上擔任著仁壽堂的董事長,但除了跟人喝茶閑聊,就是在家等分紅。無論是董事會還是股東會,他都緊跟徐元佐投票。不過事實證明,仁壽堂在徐元佐手裏簡直成是化腐朽為神奇,從唐行小土鱉成了華亭一霸。

“挺好挺好,老夫是覺得挺好。”袁正淳笑道:“倒叫敬璉掛念了。”

徐元佐道:“我也是常年在外跑,沒顧上跟諸位股東、董事多『交』流。這些『日』子都靠袁老和伯析兄了。”

“哪裏哪裏。”程宰連忙謙遜道:“咱們仁壽堂裏能一團和氣,一則是敬璉你的確生財有道,分紅是實實在在的銀子。誰能揣著白亮的銀子說瞎話?再則是袁老先生坐鎮,人望放在這邊,就算有不懂事的,也得聽老先生的教訓。”

徐元佐道:“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咱們仁壽堂不可能隻窩在華亭一縣。現在朝廷開海有幾年了,漕糧也可以海運了。上海臨近海邊,良港接連,文風比之華亭不遜,是不是個好地方?是不是該拓展過去?蘇鬆一『體』,蘇州翁氏這兩年式微。蘇商又分了東路西路,咱們是不是該找機會把蘇州商號也並進來?”

袁正淳嚇了一跳,差點忘了現在正是徐家困難的檔口。隻聽徐元佐這麼說,簡直就像是他家又出了個閣老。

徐元佐渾然不覺,繼續道:“這回就把心中動搖的那些掃出去,股權大可以攏一攏。正所謂掃淨廳堂好待客嘛。”

“敬璉,這檔口上,是不是急了些?”程宰低聲問道。

“急什麼?”徐元佐一笑:“我一點都不急,等某些人跳出來了,我再動手。這事其實也沒必要瞞兩位,隻是別傳出去:徐震亨領新科進士們金鑾殿上求『情』,聖上已經下了恩旨,不『日』就要到鬆江了。”

袁正淳這才鬆了口氣:“原來敬璉還存了一手引蛇出『洞』。”人家兩連環,徐敬璉三連環,看到他如此流氓,袁正淳也就放心了。

“商場上嘛,總會有些震蕩。沒站對位置,被人卷了也沒辦法。”徐元佐笑道:“我有一份單子,給兩位看看。”

侍立一旁的梅成功連忙奉上兩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袁正淳和程宰。

兩人翻看一看,原來卻是隆慶四年到五年初遼東收參的報表。如今『黨』參漸漸貨源枯竭,遼參難在保存轉運,像徐元佐這樣成擔成擔販賣人參的豪商絕對是天下『獨』一份。

“人參得長個五六年才能值價,所以好山參勢必越來越少。”徐元佐道:“這麼能賣個三十年,就算是老天爺賞飯吃了。我就想問一下,仁壽堂做不做。”

程宰看得眼前發直。作為仁壽堂的總經理,他如何不知道這裏麵的利潤之大!

袁正淳到底年紀大了,仁壽堂現在的紅利已經讓他很滿足了。他道:“敬璉的意思呢?”

徐元佐道:“現在我能說上話的商號已經不少了,彼此之間的聯係也越來越深。比如客棧與牙行、貨棧,牙行貨棧與仁壽堂。這其實是一條鐵鏈。你們看,客棧招徠商旅,商旅從牙行貨棧取貨。仁壽堂收取商稅。是環環相扣吧?”

兩人點了點頭,紛紛又將其他細微的環節補進去,豁然發現徐家已經成了一條貫穿始終的長蛇。任何一個商賈,隻要來鬆江做生意。就得給徐家『交』錢。區別隻是在哪幾個環節『交』錢罷了。

“我想索『性』建成一個大集團。將各商號、貨棧、店鋪都集合成團,如臂使指!”徐元佐道:“現在的各單位,仍舊自負盈虧,但是要服從集團安排。如果有虧損的,肯定是集團獲利。到時候從集團分紅裏也不會真正的吃虧。”

程宰點了點頭:“『肉』爛了在鍋裏,怎麼都不會流出去。”

“關鍵是整個華亭、或者說鬆江商號,都能成為一家人。”袁正淳補了一句。

徐元佐笑了笑,道:“我知道肯定有人目光短淺,所以拿了遼貨出來。若是還有人看不到大勢,咱們就隻能在股東大會上強行推動了。”

袁正淳看了看手裏的人參報表:“一趟下來能有一萬三千兩的純利,足以說服他們了。”

徐元佐道:“那就要辛苦袁老了。”

袁正淳點頭應諾。

“還有一件事。”徐元佐道:“咱們還要擴大股本,分出幾股給地方勢家。比如上海縣今年出了七個進士,這些人家要送些分紅股過去,『日』後都是朝堂重臣。”

袁正淳點了點頭。江南和閩南也有相似的地方。新進士未必能有老舉人吃香,等閑誰沒事換人家投靠?技術上也做不到啊。分些紅利給這些進士,朝堂上也有人說話,絕對不會吃虧的。

程宰道:“今年華亭文氣不足,竟然被上海奪去了那麼多進士。幸好有震亨在。”

徐元佐笑了笑:“吏部是高拱的衙門,我那大兄今年高中,禍福難測。”

袁正淳和程宰知道官場裏的慣例,也為徐元春可惜。若不是高拱在位,徐元春決不至於落在三甲,進翰林院也是可期的。說不定三十年後就又是一個徐閣老。可惜現在這『情』形,若是不想去邊疆之地當個知縣,恐怕隻有告病回鄉了。

“塞翁失馬,走著看吧。”徐元佐道:“分紅的事就『交』給伯析兄了。我覺得等集團成立之後。可以成立一個公關部,讓以前做客戶服務的小夥子把事做起來。”

程宰知道徐元佐是指薑百裏,表示認同。不過他對於集團的構成方式還是有些不解,當下便問了出來。

徐元佐早就有了準備,將雲間集團的結構草圖給袁、程兩人看了。簡單來說就是在各『獨』立單位之上設立集團總公司。集團總公司在各單位派設各總監,進入董事會。參與運營,直接對總公司負責。子公司的經營層同樣要對總公司負責,兩軌並行。

“看起來像是將各貨棧、牙行都升成了仁壽堂一級,還設董事會?”程宰看了之後問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非但如此,還要允許所有夥計占股。隻有自己參與進來,方才有真正的歸屬感。不過他們不拿子公司——如果將總公司與下麵各店、棧視作母子的話,他們拿集團總公司的股權。”

因為子公司難免要為了集團利益有所犧牲,這種『情』況之下,誰肯自己的持股單位利益受損?但是給集團總公司的股權,拿最終分紅,大家也就能夠接受了。如今看起來像是徐元佐多慮,因為無論客棧、牙行、貨棧都是賺錢的,無非多少。然而『日』後報社肯定也是要並入集團的,而報社可是燒錢的大戶——廣告業務恐怕難以支撐《曲苑雜譚》的成長。

更別說『日』後集團還要參與台灣、南洋的開發,那都得燒幾年銀子才能獲利的領域。

程宰道:“敬璉所思所想,的確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合適推行?”

徐元佐道:“得等蘇州人來找咱們,說清楚他們要出多少銀子,咱們才好安排總股本。”

“蘇州人?會來找咱們?”程宰更為不解了。

“你以為我的引蛇出『洞』是引誰?”徐元佐笑道:“不就是引蘇州人麼?”

袁正淳微微皺眉,道:“這事咱們不需要準備準備?”

“該準備的地方不在鬆江,我已經在準備了。”徐元佐道。

兩人見徐元佐『胸』有成竹,也不好多說,問得再多就成傻小子了。不過他們知道徐元佐隱約在海上有些關係,多少能猜到此事多半與遼東的山參市場有關,如今的確不是仁壽堂需要考慮的。

加之徐元佐安排兩人的工作,都是工作量極大的水磨工夫,別的事暫時也顧不上,還是先做好眼前的事更重要。

徐元佐送走了袁正淳和程宰,又迎來了下一批客人。也是仁壽堂的股東,不過談話就更加泛泛了。相比之下,關係比較近的人家,反倒不會湊當前的熱鬧。比如李文明,看完戲拿了禮物就走了。他知道徐元佐必然是要趕去見一回老師的,沒必要當個居中的傳話筒。

徐元佐算算該見的人都見了,便要準備回家。卻見棋妙進來,道:“佐哥兒,外麵還有個秀才相公想見您。說是姓段。”

徐元佐腦中立刻想到了段興學,道:“請他進來。”

來人的確就是段興學,見了徐元佐之後反倒不如上一回放得開。

徐元佐笑道:“戒子兄,什麼風將你吹來了。”

段興學尷尬一笑:“敬璉兄,今『日』此來,有些尷尬。”

徐元佐麵『色』漸漸冷了下來:“大家同學一場,有什麼尷尬不尷尬的?戒子兄大可有話直說。”這時節正是徐家“落難”的時候,這段興學此刻要說尷尬事,莫非是要退婚?

徐元佐並不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隻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事能讓段興學尷尬了。

段興學麵露羞『色』,結結巴巴道:“是關係到安身立命的大事,不敢輕忽,說出來又覺得丟人……”

“事『情』既然發生了,總是有緣故的,我倒覺得什麼事都敞開了說更好些。”徐元佐道:“尤其是人生大事,踏錯一步,恐怕耽誤了自己,也禍害了別人。”

段興學垂下頭,像是裝了彈簧一樣震顫,道:“敬璉兄說得是。”說完卻又沉默不語,好像還沒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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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六章 段家

徐元佐已經累了一整天,沒耐心跟他耗著,催道:“戒子兄,其實這事我也能理解,你『情』我願的事嘛。我是沒什麼意見的。”

段興學哪裏知道徐元佐這個態度已經比當初殺黑舉人更冷一些,還覺得受到了鼓勵,抬起頭道:“在下是知道敬璉兄雅量的,隻是在下也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可供驅使的地方……是以尷尬。”

徐元佐微微張口:“驅……使?”

段興學掙紮了良久,方才道:“學生想在仁壽堂謀個館。”

徐元佐饒是見多識廣卻還是吃了一驚:他對段興學的了解也不算淺了,是個拿廩訖的優等生。雖然聽說去年沒去參加鄉試,但是未來看起來還是很光明的。一般來說,隻有經濟壓力太大的秀才才會去謀館營生。段興學上沒父母,就一個姐姐,還有個做縣丞的姐夫,照理不至於要出來做事。

“戒子兄,這事簡直不值一提。”徐元佐清了清喉嚨:“隻是戒子兄的學業可安排好了?”

段興學聞言倒是不緊張了,尷尬卻還是有一些。他本是一心誌於學的人,總覺得中途綴學是很不光彩的事。當然,徐元佐綴學打工的故事已經傳遍鬆江了,當時徐家是因為窮困,所以徐元佐綴學也能被眾人理解。至於後來與徐閣老聯宗續譜,有了家底,徐元佐仍『操』賈業,在百姓看來那是“報恩”,同樣是大家喜聞樂見的“犧牲小我,成就大義”戲碼。

有徐元佐這樣的榜樣,加上段興學的眼界頗高,除去稱霸一方的仁壽堂好像也沒其他商號值得他效力了。更何況自己還向徐家提了親,如今已經走到了請期這步,就差定下婚期了。有這重關係在,段興學來找徐元佐求職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去歲文運低落,連觀場都沒去。誰料姐夫又因病故去了,家中棟梁頹倒。學生一時也有些讀不進書。反正來『日』方長,先見見世麵,再回頭讀書也不遲。”段興學道。

徐元佐連連點頭,麵露沉痛之『色』:“竟有此事。是小弟經年在外失了問候,恕罪恕罪。這回回家父母姐姐都還沒顧上說這事呢!眼下家裏可安排妥當了?”他知道段興學父母雙亡,全靠長姐如母撫育他長大,如今姐夫去世,的確稱得上突遭變故。

廩生的那點廩米。本意就是夥食補貼,『獨』個吃還能混個肚圓,若是想指望那個養家,那是根本別指望。

“承蒙掛念,姐夫已經入土為安了。”段興學拱手謝道。

徐元佐道:“我這裏正是缺人手的時候。戒子兄肯來幫忙,於我而言實為幸事。無論何時,都可以安排職司。”

“真的!”段興學喜出望外。

徐元佐當然不會跟他開玩笑。這個時代,秀才還有優免,屬於地方上的『體』麵人。雖然他們沒有經過專業技能培訓,但是『國』學基礎卻都不差。起碼比高中文科生強,比大學理科生也要強。隻需要一段不長時間的觀察、培訓,出任中低層的管理崗位還是沒問題的。更何況段興學好歹也是外戚,在人『情』社會裏,他的起點天然要比別人更高些。

徐元佐道:“至於具『體』職司,還是看戒子兄的偏好。可以先在我身邊做個助理,等戒子兄對我們整個產業都熟悉了,喜歡去哪裏便安排在哪裏。”

段興學顧慮盡去,想想自己雖然現在對賈業一無所知,但是能夠跟著雲間小財神學一段『日』子。肯定不至於百無一用。

“還有,”徐元佐提醒道,“小弟今年仍舊是驛馬星動,恐怕還要出一趟遠門。若是方便。還請戒子兄早定婚期吧。”

段興學跟姐姐姐夫長大,感『情』上自然十分深厚,但是禮法上卻沒有小舅子給姐夫守喪的道理。他也是家裏困難,想到早『日』定下婚期,新娘的嫁妝還能貼補家用。像徐元佐這樣的大財主,怎麼都不可能讓姐姐寒酸出門吧。

徐元佐也是這個意思。人家家裏遭逢變故。母親肯定是有應對的,所以自己也就不必『操』心了。現在最好是叫姐姐能夠早點過門,帶過去的嫁妝能幫段家度過困境,有利於夫妻感『情』和睦。

到了徐元佐那個年紀,就會知道男生『女』生的『情』『情』『愛』『愛』都是騙人的。真正讓兩個人在一起和和美美,還是得靠“經曆”。正因為有了兩個人一同度過的美好時光,一起闖過的困頓窘境,夫妻兩人方能融為一『體』。

段興學回到家裏,與姐姐商量婚事。段氏少失怙恃,新遭喪夫,隻覺得天下在沒有比她更悲慘的人了。若不是兒子尚且垂髫,弟弟雖然進了學,卻還十分稚嫩,她真是恨不得隨著夫君一起去了。

“早些也好,若是徐氏早些進門,我便能將樂兒托付給你們了。”段氏悲從中來,眼淚又止不住湧了出來。

段興學手足無措:“姐姐怎能說這般絕『情』的話!”

段氏知道弟弟不善言辭,『硬』忍住淚,強笑道:“也是,姐姐還要看侄兒長大中狀元呢。”

段興學微微有些害羞,道:“姐姐,那你看什麼『日』子好?徐家那邊隻敬璉說最好快些,他年裏恐怕還要遠行。”

“徐家其實是你妻弟掌家,他的意思自然就是徐家的意思。既然他說要快些,那就最近的一個吉『日』,本月廿九,會不會太匆忙了?”段氏雖然還在悲痛之中,但是弟弟的婚事也一直掛念著,不知翻了多少遍『黃』曆,吉時吉『日』都背了下來。

段興學道:“我先去與徐家說,看他們的意思吧。”

段氏道:“這事本該你自己抓緊些的。”

段興學搔首道:“其實最近徐家也不好過。學校裏有人風傳,說是高相要清算徐『黨』,徐氏子都被奪了官身,要發配戍邊呢!”

段氏微微皺眉,道:“既然有這種說法,你更該快些迎娶人家過門啊。”

“啊?”段興學懵懂道:“我怕給人添亂。”

段氏無奈地歎了口氣:“你這人,除了讀書,好歹也該懂點人『情』世故啊。原本就訂了的親事,豈能因為人家家境不順就怠慢了?人家越是不順,咱們就越該著緊上心。好叫人家安心。”

“哦哦,原來是這個意思。”段興學連忙道:“我明白了。”

段氏叫弟弟寬坐,自己回到內屋裏,打開平『日』裏梳妝所用的鏡匣。如今裏麵空蕩蕩地擺著一個金戒指。她取了戒指,回到外間,塞在弟弟手裏:“這個戒指你拿去。”

“咱們不是下過聘禮了麼?”段興學一臉茫然。

段氏哭笑不得,道:“成親時你就不花費了麼?”

段興學哦哦了兩聲,剛收在手裏。突然想到姐姐恐怕手頭也不寬裕,否則為何要他去當戒指?他連忙塞回給姐姐:“姐姐,這如何使得?我自會去籌措成親用的銀錢,哪能當你的首飾?”

段氏眼睛一瞪,道:“叫你拿便拿著,我『日』後還用得上麼?”

段興學正要說留給外甥媳婦的話,就聽到外麵傳來腳步聲,家中老仆在外報道:“太太,徐家茶姑娘來了,說是來送東西的。”

段氏將弟弟一推。結束了這場拉鋸,對外頭道:“請她進來說話。”

外頭那老仆便去請茶茶進來。

段興學拿著戒指,左右不知該如何『處』置。

段氏抿嘴道:“你先去吧,人家趕著派人過來,想來是有事的。”

段興學這才哎哎告退。

不一時,茶茶提著個食盒進來,看起來頗有些分量。她見到段氏便福身行禮,說道:“當『日』我家佐哥兒嚐了大娘子送的糕點,隻道是再沒吃過更好吃的了。這回從廣東請了個廚子回來,最會做粵式點心。這不,命婢子送來給大娘子品評。”

段氏早就不記得還有給徐元佐送點心的事,而且左右都想不出來自己在何種『情』況下會給個沒往來的年輕男子送點心。若不是她知道徐元佐年紀小,不用避嫌。否則光這幾句話就可以把茶茶打出去了。

茶茶也沒說詳細,奉上食盒便站到了一邊。

段氏道:“多謝你家佐哥兒。”她見茶茶站在一旁似乎還在等什麼,猜道:“我這就把食盒騰出來。”

茶茶連忙道:“不,不用。『奶』『奶』且留著吧,千萬不用還。婢子是想問一聲,貴府上可定下了吉『日』?”

段氏這才明白過來。自責道:“是我糊塗了。正要告知貴府,看本月廿九是否妥當?”

茶茶算了算『日』子,道:“還有十二天……我這就回去報知我家佐哥兒,唔,還有老爺和太太。”

段氏笑道:“有勞了。”

茶茶得了準信,當即告辭。段氏也沒留她,又要給賞錢,被茶茶婉言謝絕,隻推說佐哥兒不許下人拿人賞錢。段氏便知道徐敬璉治家嚴謹,奴婢尚且如此,小姐可知,不由對尚未見麵的弟媳婦更添了幾分好感。

等茶茶走了,段氏方才打開食盒,準備取了糕點給兒子和弟弟吃用。食盒頗沉,她心中暗道:這得裝得多滿啊?及至盒蓋挪開,把眼往裏一瞅,不由倒吸了口氣。隻見裏麵放了四塊粵式酥糕,並不惹眼,惹眼的倒是旁邊那五塊銀餅。她取了一塊,入手沉甸甸的,怕有二十多兩。其他四塊隻大不小,加起來少說也有上百兩了。

段氏這才知道,徐家名義上是來送糕點的,實則是怕段家手頭緊,成親時丟了麵子,特意送來了銀子。她本想退還給人家,可是自己家中『情』況也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丈夫做的是小官,又是個清廉自律的人,本就沒什麼積蓄,當初看病抓『藥』就把家底掏空了。眼下家裏連下人都養不起,隻剩下一個老仆,那是在段家幹了三十年的老家人,甘願不領工錢也不舍得離去。

這些事都不是秘密,實在沒必要逞強。看著尚不懂事的兒子,急需用錢娶親的弟弟,她也不覺得自己能逞得起這個強。

段氏蓋上食盒的蓋子,仰頭吸了口氣,原本那種窒息的感覺仿佛被一股清風吹散,求死的心也去了幾成。

路再難走,終究還是能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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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31:31 |只看該作者
三八七 錦衣衛

劉峰微微低頭,穿過月門。他長得很高大,但也沒有高到能額觸門楣的程度,隻是因為北方呆得久了,回到『精』致的江南總有種公牛進了瓷器店的局促感,生怕一個轉身就撞壞東西。偏偏江南的東西又都是那麼柔美,怎麼看都不像北方出產的那般厚實耐造。

棋妙就在月門後麵等他,兩人見麵後也不打招呼,默契地往徐元佐書房去了。在通報的時候,棋妙也不說名號,隻說老六來了。

徐元佐放下手中的報表,示意劉峰坐他對麵。

這種隔了一張書案對坐說話的方式在別『處』並不多見,不過相比徐敬璉其他的詭異舉止,這並不算什麼。

劉峰等棋妙端來了茶再次出去之後,方才道:“佐哥兒,那邊的確上當了。”說罷,從衣服內袋裏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徐元佐。

徐元佐展開一看,果然是翁氏在蘇州挑唆姑蘇商人合力拒買鬆江徐氏的布匹。翁少山相信徐家挺不過這一關,肯定得大量出售棉布增加流動資金,方能去京中打通關節。蘇州作為鬆江的重要客戶,從江南到北京,運河沿岸都有他們的店鋪。如果蘇州商人這個時候抵製徐家布,無異於雪上加霜。隻要能讓徐家周轉不靈,說不定還能將以前虧出去的都搶回來。

“有多少人跟著翁少山?”徐元佐問道。

“不少。”劉峰道:“佐哥兒要名錄麼?我這兒有一份當『日』去翁家赴宴的人家名單。不過具『體』有多少人跟著幹,這就有些說不清了。”

徐元佐微微搖頭,要這種名單對他來說並沒有意義。商場上你死我活,牆頭草多得是。難道全都拔光?不說有沒有這個本事,光是這種心態就不是個商人的心態。他道:“這些人家就如此信任翁少山?”

“一來都是東山商賈,翁少山頗有些聲望。”劉峰道:“二來嘛。翁少山當場也唱了一出金山銀山,結果木架子承不住金銀,讓人懷疑咱們年會上發的金銀都是假貨。”

“呵。”徐元佐冷哼一聲:“我用的是熟鐵架子。”

『╪『╪,?劉峰跟著笑了笑:“不管怎麼說,翁少山也算是幹得漂亮。現在那些商家都說徐家沒銀子了,虛張聲勢,肯定熬不過去。”

“他們打算什麼時候收購別家的布?”徐元佐問道。

劉峰道:“他們說是要壓價再買。不過從翁弘濟的小妾那邊打聽得:其實他們早有計較。在侵占府庫一案未成定局之前,絕不買鬆江的布,以免徐氏走別家的渠道出貨。”

徐元佐輕輕一笑:“這真是下了大本錢啊。”

眼下這個時代,做生意全靠信用和人脈。無論是采購還是供應,都不願意輕易更換合作夥伴。因為在缺乏量化標準的『情』況下,貨品的質量出入太大,若是貿然更換供貨商,賣出去的商貨質量也十分堪憂。

蘇州的東山商人為了逼死徐家,還真是舍得拿自家積累的人脈出來『賭』。

徐元佐倒是也能理解。一旦徐家倒台,鬆江這邊失去棉紡巨擘,那麼蘇州商人就能從更散亂的小戶手中收到更便宜的貨——等於打掉了一個流通環節,說不定還能取得一定程度的定價權。這個『誘』惑還是很大的。

“他們之中也有人提到了佐哥兒南下的事,擔心佐哥兒是否會將貨銷到南邊去。”劉峰繼續道:“不過有些人卻說佐哥兒去閩粵隻是拜訪老師,並沒有與當地商賈『交』往,更沒說供貨的事。這事還要請佐哥兒確認。”

“我的確隻是拜訪老師,跟當地商賈沒有往來。”徐元佐道。

劉峰眼睛一亮:“那麼就是說。咱們的確有消息漏出去了。”

徐元佐點了點頭:“這事也歸你管。”

劉峰道:“是!”

“等等,”徐元佐提前道。“如果不是故意出賣我的,好生教育一番,打發到島上去就行了,不要太嚴苛。”

“小的明白。”劉峰應諾,又繼續道:“佐哥兒,蘇州還有一股潛流。是說遼海那邊的事。他們打聽到了佐哥兒去年從遼東進的人參、鹿茸大賺一筆,都在想分一杯羹。東山那邊也在推動這事,不願佐哥兒『獨』霸遼海。”

徐元佐笑道:“那是當然的,他們要把我困死在江南,遼貨若是源源不絕進來了。他們的作為還有什麼用『處』?”

劉峰靜靜聽著,並不搭話。他的任務是收羅消息,並不是做出決策。

徐元佐卻沒有繼續往下說,轉而問道:“這些時『日』,蘇鬆方麵進行得如何了?”

劉峰道:“我已經與幾家世『交』重又攀上了關係,隻說我在杭州經營買賣,從蘇鬆常湖進貨,故而需要他們照料。”他輕哼一聲:“其實也沒什麼好叫他們照料的,隻是要些消息罷了,他們也樂得實惠。”

徐元佐有些不放心:“錦衣衛對市麵上的消息真有那麼靈通?”

劉峰笑道:“佐哥兒別聽市井裏傳的那麼邪乎。錦衣衛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誰有那麼大本事成天盯著地界上那點事?無非是監控一些容易鬧大事的,比如地方衛所,或是聚集起來的妖人。之所以我能從那幾家世『交』口中套得消息,關鍵在於他們就是吃這行飯的。平『日』裏不知道倒賣了多少消息出去。他們又有部照,還能拿人審問,這之中又能得到許多外人不知道的隱秘。”

徐元佐微微點頭:“原來如此,我還真當錦衣衛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呢。”

劉峰苦笑道:“佐哥兒說笑了。若是錦衣衛有這種本事,哪裏還需要費盡心機經營呢。”

“其實經商就是比誰消息靈敏。那些人家既然得了消息,為何自己不做生意呢?”徐元佐問道。

劉峰臉上都皺起來了:“關鍵就是光有消息不用會啊。譬如這東山商人不買鬆江布的消息,便是小的從那些人家嘴裏挖出來的,可他們即便知道又能如何?”

徐元佐啞然失笑,道:“說的是,術業有專攻。拿消息,他們在行;做生意,還是得看我們。”

劉峰臉上綻放出笑容:“佐哥兒說得是。”

徐元佐道:“好了,你先下去吧。要抓緊時間進行江南設局。消息來源一定要多,要廣,要『精』確。名錄也要建起來,但凡是有影響的商家,都要『獨』立成檔。”

“是,佐哥兒,小的明白。”

徐元佐從抽屜裏又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銀餅,推到劉峰麵前:“該花就花。”

劉峰也不客氣,接過銀子,道謝而出。他本是江南籍的錦衣衛百戶,隨著父親調派到了北京。因為在京中混不下去了,正好碰上徐元佐北上。兩廂一接頭,徐元佐發現此人雖然有些破落戶的嫌疑,但是家中世代都是坐探,對刺探消息和『情』報分析說得頭頭是道。他家在蘇鬆浙江還有不少通家之好的錦衣衛家族,一旦能夠聯絡上,就是一張現成的『情』報網。

徐元佐並不需要軍『國』大事的機密『情』報,對於商場上的動向就很在意了。在之前試用劉峰的時候,發現他演技不錯,思路也挺廣的,的確對得起他的身價。後來徐元佐南下閩粵,在江南布置商業『情』報網絡的任務就『交』給了劉峰,從這回驗收成果來看,銀子並沒有白花。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徐元佐靠在椅背上,開始策劃如何將計就計,好叫蘇州人長點記『性』。以及遼東那邊,又該如何開門迎客呢!徐元佐頗有些愉悅的感覺,就像天下無敵的寂寞高手終於看到了一個實力相當的對手。

準確來說,蘇州那邊的實力肯定是要更強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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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31:44 |只看該作者
三八八勝利的董事會

大明從弘治中興之後,經濟發展越來越快。嘉靖時農民借貸生產已經不是新鮮事了。在隆慶五年的江南,幾乎沒有人不借貸生產。自耕農和小地主或許還能自己承擔大部分,但是手工業者,尤其是在絲綿領域的生產者,必然是要借貸的。

他們借貸的對象主要就是下遊企業,針對『性』也很強。比如織布的人家,大多是從徐氏布行借貸,生產出了成品,直接賣給布行抵債。去掉成本之外的結餘,便是家中盈利。周而複始,家庭經濟環境越來越好,規模益發擴大,漸漸也開始自己放貸,從單純的勞動者轉變成了生產資料占有者。

正是這個良『性』循環令江南的商業持續走向繁榮。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一個永遠無法滿足的市場,如果生產者與市場的渠道中斷,那麼資金鏈就會發生問題。資本沒有辦法回籠,明年的貸款能力就會受到影響。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麼長遠的眼光,如果今年的貨賣不出去,誰還會持續放貸、收貨?真當庫存沒成本麼!

徐元佐將這個消息通報給了仁壽堂的董事會——新集團基本也是建立在仁壽堂的基礎之上,這些人仍舊還是核心合夥人。董事會對於徐元佐的消息很重視,並沒有探究來源便采信了。

不過他們卻不不相信蘇州人能夠做成這麼大的事。

“這不是開玩笑麼?他蘇州不買鬆江布,難道浙江也不買?常州、應天,都不買了”眾人隔空嘲笑翁少山的異想天開。就好像聽說有人能把牛吹到天上去一樣,根本就是個笑話。

徐元佐也樂呵呵地跟著眾人一起笑,同時觀察著眾人的反應。程宰已經是公開的鐵杆佐哥兒『黨』了,時刻關注著徐元佐的反應。他看了徐元佐這個笑容,隻覺得內涵頗深。循著基本的邏輯來說,若是徐元佐不信,如何會拿到董事會上來討論?所以這笑容,就像是在嘲笑這些嘲笑翁少山的人。

“敬璉怎麼看?”終於有人問道。

此言一出。屋中一片寂靜,讓徐元佐都忍不住想扔根針,試試能否聽到落地的聲音。他讓沉寂又醞釀了一會兒,方才悠悠道:“翁少山能做到百萬身家。真是個白癡?我看未必。他們既然定了策,那麼執行上恐怕不會這麼簡單。”

“但是要鬆江布不出府,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有董事道:“鬆江衣被天下,若是一年不出貨,來年布價肯定大漲啊。”

徐元佐笑了笑:“匪夷所思?我倒是隨便就想到了兩條。”

眾人在仁壽堂之外的產業中。或多或少是與棉布有『交』集的,立刻豎起了耳朵。

“第一,蔡『國』熙還是蘇鬆兵備道。他若是卡住了水陸關卡,誰能賣到外地去?”徐元佐問道。

眾人心中一顫:把這尊瘟神忘了!

兵備道作為文官,不能直接調動衛所兵丁,但是衛所也不願意得罪兵備,派點人手去卡水陸要道不算什麼大事——巡檢司都能做。他們甚至連名目都不需要,派人守住了要求開驗,就跟打劫一樣,誰家過得去?

“第二。皇店采辦。”徐元佐悠悠又道。

眾人又是一顫:這也太狠了點。

明人所謂采辦,在唐宋稱為和買。據孔穎達考證,和買這種經濟行為可以上溯到先秦時代。不過這個詞的本意是兩廂『情』願的公平『交』易,可惜後來就成了官府強行勒索的代名詞。賣炭翁裏“一車炭,千餘斤……半匹紅綃一丈綾”,就是典型的和買。

大明的官員是沒資格和買的,但是皇店——皇帝家開的公司是可以通過中旨指定某地和買某貨。若是正常『情』況下,和買價格也不會很離譜,因為和買的對象也是官紳資本,互相要留點麵子。不過現在高拱是要針對徐階。兒子都要抓去充軍了,哪裏還需要留這份麵子。

“說不定還有第三,”徐元佐晃晃悠悠又伸出一個手指,“再次禁海。我此番南下。發現閩粵沿海仍舊是『私』港遍地,『國』家從月港收到的市舶稅不過萬兩銀子,卻要承擔許多煩惱,這等『情』況之下,煽動禁海也是有可能成功的。”

眾人這回滿頭大汗:“對麵那位可是聖眷正盛的首輔老大人,果然不能等閑視之。”

“翁少山隻是在給他們敲邊鼓罷了。”徐元佐總結道。

眾人左右互相低聲說話。會議室裏一片低沉的嗡嗡聲。

程宰凝神聽了幾句,發現都是沒用『處』的廢話,幹咳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道:“這事佐哥兒肯定有了章程。”

徐元佐微笑道:“章程沒有,想法倒是有一些。”他見眾人都凝神屏氣盯著他,方才道:“先說應對之策吧。水陸設卡這條,咱們沒法子。誰家的護院敢對官兵動手?”眾人紛紛點頭,『國』法可沒有對官兵的正當防衛,膽敢動手就是拚人脈拚勢力了。贏了隻是能夠保住貨物,輸了可就是聚眾作亂。

“皇店和買,咱們也沒法子吧。”徐元佐笑道。

天下一人,誰能跟皇帝過不去?眾人頗為無力,暗道:這他還笑得出來!

“所以無論對方出什麼招數,咱們歸根到底隻有一條路走。”徐元佐提了提音量:“走海!”他不等眾人議論,繼續道:“管他清風明月還是狂風暴雨,咱們巋然不動!守著一道海口,難道還能叫他們死?”

“那朝廷若是禁海的話……”

“我手裏有漕運的令旗火牌呀。”徐元佐笑道。

鄭和下西洋的時候大明也是禁海的,但是官船不在禁令之內。徐元佐手裏拿著朝廷發的令旗火牌,就是朝廷征用的民船——視同為漕船。無論高拱多麼迫不及待地要幹掉徐階,剛剛發的朝廷憑證總不能不認。否則朝廷的信譽放在那裏?朝廷大佬都不講信譽,還如何教育百姓誠信立身?

徐元佐當下將自己手中掌握的漕額和空額報了出來。漕額是他必須承擔的義務,空額則是『私』貨的比例。當初他已經吃了大頭,現在拿上台麵來說,也是風光無限。在座董事聽了,紛紛打著小算盤,想看看自己怎麼加入這場盛宴。

的確是一場盛宴。

如果高新鄭和蘇州商幫能夠計謀得售,對鬆江棉布業肯定是個衝擊。到時候急於『脫』手回籠資金的小商賈們就會賤賣手裏的商貨。然後仁壽堂諸公可以借徐元佐手裏的漕船將貨物運到北方和南方,這豈不是比往年賺得還多得多麼!

“敬璉肯定不會拋下咱們吃『獨』食的。”有人『激』道。

徐元佐早就料到會有人說這話。這要是放在都市商戰片裏,十部有十部都會出現這麼個打頭陣的憨人。他直截了當道:“有錢大家賺。我隻有兩個要求。”

眾人微微頜首,滿滿一副“敬璉說什麼是什麼”的姿態。當然,一旦徐元佐開出了太高的條件,他們瞬間就會換一張臉。

徐元佐道:“第一,單絲易斷,咱們得擰成一條麻繩,否則被人各個擊破,沒意思得很。”

眾人連連點頭:“此乃正理。若是叫蘇州佬得逞,『日』後咱們都成了給他們打工了。”

徐元佐道:“所以我建議成立一個雲間集團,並且成立鬆江商會。”

雲間集團的事早就通過袁正淳與眾人『私』下商議妥當了。大家表麵上裝作支持徐元佐,其實『私』下裏早就談好了籌碼。這也算是“勝利的大會”必須有的步驟,否則萬一董事會談不攏,當眾吵起來,那真是搞笑了。

至於鬆江商會,無非就是個仗勢欺人,強迫集團外其他企業加入,方便互相溝通的民間組織。就跟小朋友拉幫結派玩遊戲一樣,願意聽我話的,我帶你一起玩。不願意聽話的,自己一邊玩去。

眾人假裝互相確認了一番,紛紛表決:“願唯徐敬璉馬首是瞻。”

徐元佐繼續道:“第二,新集團一時沒成立起來,但是光y不等人。所以大家一起出點銀子,采辦貨物,同時造更大的海船。這些銀子也不是要大家白出,獲利部分自然要給大家分紅。『日』後在集團中分配各個董事席位,也要考慮進去的。”

這個消息卻是頭一回放出來,不過這種臨時合股的生意很常見,大家心中自有一套章程。唯一的問題就是:“如今的海船不夠用麼?”

“令旗火牌都是跟著船走的,船越大,利潤越厚。”若是四百料的海船,全都運『私』貨,無非就是這麼四百料的利潤。若是四千料呢?利潤豈不是增大了十倍?反正一船一旗,開航空母艦出來都行——關鍵得是造得出。

徐元佐又低聲補了一句:“船大了,也就不怕朝廷再鬧么蛾子玩禁海了。”

眾人心中暗喜:果然是有見識的!隻要我們船大,誰還怕朝廷的水師!在東海上豈不是能橫著走了?

袁正淳微微抬了抬眼簾,由衷生出一絲快意:沒有想到大半截身子入土了,卻還看到了東海風雲再起。禍耶?福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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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32:00 |只看該作者
三八九章 聚餐

倭亂之前,並沒有誰真的仰天長嘯:我是個要做海賊王的男人!

王直、徐海等人最終成為一代梟雄,考其本心,無非是因為海上能夠賺取陸地上賺不到的利潤。大家單純地想賺錢,造大艦,組船隊,挫敗了一次次的朝廷圍剿,報複了一次次的勢家坑害,在倭人麵前一次次地裝逼拉風,突然左右一看:哎呦,朝廷說我是心腹大患!

袁正淳年紀大,親身經曆了倭亂的起末。他的視野遠比在座的年輕人要長遠。在眾人隻看到一條堪比『日』本貿易的『黃』金航線時,袁正淳已經看到了一個新的海上梟雄崛起。而且這個梟雄的先天條件遠比倭亂的罪魁要好。

王直、徐海可沒有一個前閣老做靠山。

更可怕的是,如果說王直、徐海是懵懂地走上了海主道路,那麼這位徐敬璉卻是有意識、有計劃地在規劃這條路。他非但要自己走,還要帶上整個鬆江的士紳走。結果會將如何呢?袁正淳枯寂的心中蕩起層層漣漪。

仁壽堂董事會通過了徐元佐的提議之後,在第二個工作『日』就會形成董事會決議。旋即仁壽堂就走上了改製的道路,四下裏拉幫結派,輸送利潤,謀求各個主要職位,乃是亙古不變的主旋律。

徐元佐表現得十分豁達,無論誰想要什麼職位都可以提出來,關鍵是得有證書。不管年紀、閱曆,隻要符合行政部製定的崗位要求,就能競聘上崗。崗位要求不止一條,每條都是一票否決權。這就逼得許多人一把年紀了,還不得不回到經濟書院的考場上,去謀取一個管理師證書。或是會計上崗證。

徐元佐已經不用像兩年前那樣自己出題了。他讓陸大有準備了一個題庫,每次考試隻要從裏麵抽題目出來就行了。說起來題目並不難,都是最基礎不過的內容。關鍵的難點還是在思想轉變上。

許多老帳房不適應徐元佐發明的賬式,更多的老掌櫃也不能理解“製度化管理”的優勢。尤其是考工程師資格的匠人。從未想到第一場考試竟然是紙上談兵——工具是紙筆和尺規。

陸大有已經因此生生瘦了一圈。他主持的行政部原本隻是個端茶倒水的衙門,在最初的一年裏,他無時無刻不希望換到市場部,或是客服部。因為那兩個部門看起來更重要,而且顧水生和薑百裏總是趾高氣揚,像個老爺似的。唯『獨』他作為平級的管事,隻是個小跑雜。

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陸大有發現自己的活就越來越多。

從原本的端茶倒水。變成了現在的『日』雜采購;從原本帶著十幾個孩子學寫工作報告,變成了現在的人事招聘——那些經濟書院畢業的新人,早就練好了一紙公文,寫得比老員工的報告更漂亮;從幫佐哥兒初審工作總結,到如今他已經可以『獨』擋一麵,根據各人的總結評定績效獎金。短短三年,陸大有嘴上的『硬』『毛』還沒有變成胡髭,人卻已經從個普通少年成了唐行的風雲大佬。

外事看顧水生,內事問陸大有,已經是唐行商圈裏的一條俗諺。自從他將家裏搬到了唐行。幾乎每天都有人上門拜訪、請托門路。或是想討教徐氏的經營秘訣,或是請他招募自家子侄。就連一向人氣頗高,被視作徐元佐左膀右臂的顧水生和薑百裏也對他高看了許多。

……

“這回的改製我真不知道。”陸大有無數次重複了這句話。他早就發誓“最後一次說”。但是眼下的環境不得不說。

薑百裏和蕭安牽頭,領了一幫朱裏出身的少年在望月樓擺下席麵,叫他聚餐。現在再叫“少年”已經有些不妥了。這些人都已經是仁壽堂以及其他產業中的骨幹,手底下也管了一幫少年。老成風貌早早出現在他們身上,看起來頗有些不和諧。

麵對這些天然盟友,陸大有隻有打破誓言,再次重申:“集團改製的事,佐哥兒『交』給了辦公室。我這邊就負責協助,調派人手。其他真的不知道。”

薑百裏道:“光是調派人手。你就知道得比我們多了。別藏著掖著裏,說說吧。”

陸大有無奈:“我現在跟你們說了。回頭佐哥兒那邊一改,豈不成了我騙你們?”

眾人紛紛道:“不怪你。不怪你。”

陸大有苦笑道:“你們現在說不怪我,到時候若是不遂意,還是得怪我頭上。也罷,我說些不太會改的吧。”他看了看薑百裏,道:“你那個部門,要改成商務部了。負責商務調查、公共關係、還有集團采購,製定供應商名錄。權力大了許多,滿意不?”

薑百裏鬆了口氣,自己好歹還算是一線的,沒有被後來人擠下去。

陸大有又環視一圈,對蕭安道:“你還是財務部經理,集團財務總監,而且這回新成立了一個總監部,是抓總監察集團下麵二級子公司還有資產管理的。”

蕭安憨憨一笑:“那審計所呢?”

“審計所並入財務部,叫審計科,另外還有個財務科。”陸大有急忙道:“不過人可是得調走一部分,這是佐哥兒說的種子,你不能賴我。”

蕭安皺起臉:“總得給我補足人手吧,我加班工資拿得都快趕上年終獎了。”

“新人要多少有多少。”陸大有包票道:“今年經濟書院財會係的畢業生能收割一百二十多個。”

“我全要。”蕭安道。

“想得美。”陸大有幹脆地頂了回去。

一旁的陳翼直懶得看他們扯皮,連忙道:“我們市場部呢?水生哥什麼時候回來?”

陸大有正要夾菜,筷頭一頓,又縮了回來,道:“這裏倒是要恭喜你了,你的委任狀已經送『交』辦公室了,以後你就是市場部經理。兼任商旅集團總裁。”

陳翼直的下頜骨都要掉下來了。

“我?市場部經理?商旅集團?水生哥呢?”陳翼直連珠也似地問道。

陸大有放下筷子解釋道:“商旅集團是咱們的二級子公司,主管有家客棧各門店,包括加盟店。之所以做成集團。是為了叫各家客棧都『獨』立成一個公司,一則方便加盟。二則也方便出售。第三嘛,佐哥兒說了個破產清算互不幹擾。我有些不是很明白。”

“哦,那個我知道。佐哥兒的意思是:各家公司隻對注冊資本金範圍內的損失承擔責任,這叫有限責任。如此一來,哪怕某一家店出了問題,比如丟了客人的貴重貨品,那就傾這家店總資產去賠,不會連累其他門店。”座中有人解釋道。

眾人紛紛點頭。有些人是想起來了,有些人是才明白。薑百裏望向那人,笑道:“俊明,經濟書院法學係進修回來就是不一樣了啊。”

丁俊明頗有些失落。他本是最早一批派出去,執掌唐行店。在他看來自己幹的著實不錯,還抽出時間去經濟書院讀了法學,誰知這回有家客棧組成商旅集團,第一把『交』椅卻給了陳翼直。不過陳翼直的資曆不比他差,當初是商榻店的店長,聽說起步時比較艱辛。也難怪後來得到了佐哥兒的賞識。

“有沒有興趣來我商務部啊?”薑百裏開始給自己拉人。雖然大家還沒有明晰的級別概念,不過拉一個老資曆的人過來總是能幫大忙的。

陸大有瞥了薑百裏一眼,道:“你湊什麼熱鬧。俊明分到總監部任副總監督。資產管理公司總經理。資產管理公司管的可多了,雲間廣濟會、投資顧問、夏圩園子、升湖書院、雲間會館、各『處』社學、蒙學,最重要的是夏秋稅賦,都歸他管。”

丁俊明登時有些不自在起來:“我、我怎麼能管這麼多事?”

“咱們跟著佐哥兒,哪個不是一飛衝天?”陸大有得意道。

薑百裏突然道:“投資顧問,這不是以前我這攤子的事麼?”

“以後你隻負責拉客人,然後轉給資產管理公司。資管的人負責具『體』『操』作。”陸大有歎道:“你們知道佐哥兒的攤子有多大?早不是當初錢多錢少都往園子裏一塞了事的時『日』啦。”

丁俊明在腦中想了想:假設商務部拉進來一個客人,願意拿一千兩投資,當然不能全投到園子裏去。一則園子用不了那麼銀錢。資本回報率會很低,二則也不安全。分一些到有家客棧。再投一些到布行、絲行……分得多了,的確需要專門的公司來管這事。

——不管怎麼樣。總算是升職了!

丁俊明心中一樂,轉而又想到了顧水生:“那水生哥呢?”若是顧水生回來,恐怕這個位置也輪不到自己了。這一刻,他倒是跟陳翼直一個心思。

“水生啊,這回有麻煩了。”陸大有望向蕭安:“老蕭應該很清楚。”

蕭安一臉茫然:“為什麼我會清楚?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大閨『女』小媳婦還閉塞呢。”

眾人齊齊道:“就是就是,你可別想禍水旁引。”

“遼東的報表不是匯總到你這邊的麼?”陸大有急忙道。

“那跟水生回不回來有什麼關係?”蕭安更加疑惑了:“報表都沒問題呀。”

薑百裏拉了拉陸大有:“你知道什麼就說出來,別賣關子。”

陸大有無奈道:“我也是聽辦公室的人說起來的……可不是我故意打聽,佐哥兒叫我多跟員工聊天,隨便聊……好吧,別急!我這就說:你老蕭,還有翼直,你們都是能看到報表的人,難道沒發現這回遼東過來的報表,鹿茸少得可憐麼?”

蕭安一臉茫然:“遼東頭一年『交』報表,我怎麼知道鹿茸該有多少。”

陳翼直摸著下巴上漸漸紮手的絨『毛』:“去年佐哥兒帶回來的鹿茸,大概是水生哥送回來這批的五倍有餘。如此算來,的確是少得厲害了。”

陸大有道:“反正聽辦公室的人說,佐哥兒很不滿意。”

“佐哥兒說什麼了?”有人打聽道。

“什麼都沒說。”

“啊!這分明就是生氣了啊!”

佐哥兒生氣可不是常態,足以叫在座的十人組沸騰起來。薑百裏知道佐哥兒生氣的後果,不由替顧水生擔心:“不會就此發配遼東不讓他回來了吧?”

“現在還不知道。”陸大有道:“我也就聽了個大概,說不定佐哥兒安排了密信給水生呢。”

陳翼直道:“水生哥在遼東那地方,舉目無親,手頭能用的人也有限得很。收不來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佐哥兒不至於如此不近人『情』呀。”

薑百裏替徐元佐分辨道:“那是因為佐哥兒對水生的期望極高。當初派他過去,是要打一番天下的。若是水生在那兒站住了腳,可就是第二個仁壽堂……不對,該是第二個雲間集團了。”

眾人異口同聲歎道:“果然期望越高,摔得越重。”

陸大有道:“現在就看水生自己能不能撐住了,咱們這邊是使不上力。”

“也未必……”陳翼直微微沉思,道:“佐哥兒能收到貨,他卻收不到,這其中肯定是有問題。咱們該寫信問問他,若是有鬆江這邊能幫上忙的,總是要幫一把啊。譬如說調人……”他說著望向了陸大有。

陸大有幹咳一聲:“這個你們放心,遼東的優先級是最高的,待遇也最高,水生要是打了報告要人,我斷然沒有不給的道理。”

薑百裏朝陳翼直揚了揚下巴:“翼直,你寫信的時候順便提醒一句:蘇州那幫人恐怕也要進遼東,若是真讓他們站住腳,那可是雪上加霜啊!不過若是能幹淨利落地解決這事,或許佐哥兒還能算他將功贖罪。”

陳翼直連連點頭:“我這回去就照哥哥們說的,寫信去遼東。對了,這回改製,航運是不是也要並入集團?”

“唔,那個還真說不好。因為牽扯到沈家。那是佐哥兒的外婆家,碰上個小心謹慎的『女』掌門,真真要了人命!”陸大有叫苦道:“這些『日』子我們都跑了幾趟了,就是跟航運那邊對接。他們那邊什麼都不懂,還什麼都不信,我還得給他們重頭講合同,講規章……你們看,我是不是都有白頭發了?”陸大有挺著腦袋給眾人看“可憐白發生”,被薑百裏重重拍了一記,落回座位。

“怪誰?當初調人的時候就該調強『硬』些的。”薑百裏絲毫不給陸大有留下『情』麵。

陸大有想想自己又不是諸葛亮,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唉,隻能把苦果往肚裏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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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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