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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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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32:16 |只看該作者
三九零 梁房口港

如果說政治的『精』髓在於妥協,那麼商業的『精』髓更是如此。如果隻論財力,徐元佐也算是一個江南富戶,但這個富戶最多隻有方圓十裏的影響力,勉強可說是一方土豪。僅僅依靠這點力量就要統合鬆江商界,就好比給人一把生了鏽的柴刀,叫他去南亞開拓殖民地。

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在徐閣老掌政當『國』時代,徐家要想做到統合鬆江,也是不可能的事。鬆江還有其他進士家族,這些人未必都是徐閣老的政治附庸鬆江開化太早,早在徐階掌握大權之前,鄉『黨』土地已經大多有主,發揮著鄉賢士紳的作用。

故老相傳,鬆江真正的掌權者不是知府,不是兩縣知縣,而是從『國』初以降,積蓄發家的五十士紳。徐家隻能算是其中之一,而且還是十分年輕的一位。

在當前高拱反徐的風浪之中,徐元佐做這種事,難度無疑更加大了幾個檔次。然而時不我待,全天下隻有徐元佐知道隆慶年號已經到了尾聲,而萬曆朝是一個翻天覆地的大變革時期。在這個變革期的節點,小民若是掌握了時代脈搏,能夠成為富戶;富戶有機會成就勢家;勢家大約會成為大勢家,而徐元佐卻是要趁著這個機會成就一個『陰』影之中的帝『國』

誰都能等,唯有野心潑天的徐元佐不能等。

如果不想等,那就隻有加急。眾所周知,加急是有加急費的。

江南船行,乃至北方航線,就是徐元佐拿出來的加急費。

在這個節骨眼上,鹿茸的收益不夠好看,無疑加重了徐元佐說服頑固者的負擔。不過他也並沒有像小夥伴們揣測的那樣對顧水生十分失望。之所以默然以對,是因為他知道顧水生的難『處』,也想看看他的『處』置。

顧水生在給徐元佐的報告中解釋得很清楚:上一回徐元佐能夠以近乎於搶劫的價格拿到鹿茸,並不是因為邊外野人腦子不好使,而是因為他們缺糧同時又礙於李如鬆所統領的遼東鐵騎。不能反搶徐元佐。隻能任由徐元佐搶了一把。

徐元佐是張相公介紹過去的人,是張居正與李成梁之間的利益輸送者,所以李如鬆與他平輩論『交』,為他壯膽張威。李平胡做他保鏢,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顧水生的級別就差了許多。別說李如鬆、李平胡這樣的大將,李成梁派個遊擊將軍保他出邊都算是很給麵子了。

遼東也還沒到鐵板一塊的時候,從邊外販貨進來是許多軍戶家族的特權。放開讓南人來收貨,就算是李成梁也未必能擺得平。這些走『私』戶可不是邊牆外的野蠻人。他們有官身,有子弟,有武器。肯跟你公平『交』易已經是給了大大的麵子。

這種『情』況之下,顧水生收不夠鹿茸才是正常的。若是他能收得跟徐元佐一樣多。那要麼是出了奇跡,要麼就是數據作假。

顧水生在五月初收到了京中轉過來的江南消息。很大一口樟木箱子,讓人以為是滿滿的金銀珠寶。其實裏麵裝的都是書冊文件。有朱裏家中父母弟妹寫給他的家書,有三個月來的曲苑雜譚,還有新出的數理化史地生教科書和增補內容這是顧水生特意『交』代小夥伴買的。他知道要當官得會寫時文,而要想在佐哥兒手下拿著豐厚的薪金,受人景仰,那就一定得把佐哥兒搞出來的這套“道學”鑽研『精』通。

起碼不能落後於人。

顧水生最害怕的就是自己落後於人。遠在遼東,天知道江南發生了什麼事。萬一『日』後回到唐行,兩眼一抹黑,什麼規矩都不懂,那豈不是被人笑死亦或者佐哥兒派了新人來接替他,同樣的工作被人比下去這簡直就像噩夢。

在這些書中,顧水生也發現了陳翼直給他的『私』信。信中大略『交』代了集團改製的事,也說了市場部的近況。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大家對佐哥兒態度的分析,督促他盡量完成工作目標,同時戴罪立功,展現些實力來,尤其不能叫蘇州人染指遼東。

顧水生看得口中發苦:自己這邊雖然有錢有地,梁房口營地的建設進度也不慢,但是要想立功,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不過他倒是記得當初自己建議在遼東尋找銅鐵礦的事,依據徐元佐的隻言片語,竟然真的在東寧衛威寧營附近找到了煤鐵。雖然銅礦還是不見蹤影,但是煤鐵同樣很受徐元佐重視,關鍵就是要將之挖出來、煉出來。

至於蘇州人,顧水生倒是不放在心上。遼東雖然地方遼闊,但是擠不下那麼多外來人。他們恐怕連往來遼東的船隊都組建不起來,談何經營呢。

然而顧水生並不知道徐元佐在鬆江把遼東吹成了個遍地『黃』金的好地方。誰都知道人參、鹿茸、貂裘是好東西幾百年前就是好東西了,而遼東就特產這些,據說進價便宜得跟白撿一樣哪個商人能夠抵禦這樣的『誘』惑雖然姑蘇勢家們一如既往地反應遲鈍,並且不屑於商賈事,但是在他們門下庇佑的商賈,已經忍不住動了起來。

當第一艘海船到達梁房口的時候,顧水生才意識到自己輕敵了:蘇州商人的動作遠比他料想得要快。

這艘船的船主姓夏,名本煜,拿著京中門主的帖子前來探探風氣。雖然他那位門主不過是個五品京官,勉強能夠參加朝議,但是為他爭取一艘海船的通行權還是沒問題的。其他也有人想來遼東的,隻能走尋常的遼西走廊,或是通過都督府的關係走海路去旅順口。

若是為求保險,夏本煜也該是去旅順的梁房口營地雖然沒有保密,卻也沒有宣揚,知道的人並不多。萬一到了地方,人家不準靠岸,或是靠了岸無『處』安身,那得多尷尬。不管怎麼說,江南勢家肯定要比那些遼東軍戶更好打『交』道,所以夏本煜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

船過遼海,終於在正午時分看到了陸地。

夏本煜站在船頭,遠遠就看到一座山頭。山頭上人影晃動。好像有人在上麵勞作。再仔細看看,那似乎又不像是一座山。因為“山”上沒有植被,也太過於規整。船帆被海風鼓起,推著海船漸漸靠近。夏本煜方才看出原來那本來是一座小山崗,但是被人修整出來。改成了一座高台。

高台上豎著木柵欄,像是一個寨子。

在高台之下有一條月白『色』的道路,從碼頭延伸出去。一直隱沒到了山崗背後。

整治得還挺不錯。

夏本煜作為一個商人,本能開始計算這樣的工程到底要花多少人力財力。他隱約知道這裏是鬆江勢家的『私』港。但是一『處』『私』港造得如此張揚,真是令人感歎。

海船徹底進入了梁房口港區水域,港口上傳來鐺鐺的鍾聲。一艘手搖漿小船破浪出來。貼近了夏本煜的海船。其中一個水手站了起來,仰頭喊道:“你們是過路還是要靠港”

夏本煜一聽有門。連忙湊到船舷邊,揚聲道:“我們要靠港卸貨,不知貴地有何章程。”

那水手道:“拉我上去。我跟你細說。”

船上的水手放下了繩梯。讓那人上來。

夏本煜見他穿著短衫,不像是個有身份的人,但是他深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還是陪著幾分客氣,道:“我們都是蘇州商旅,初次來訪,還請多加提點。”

那水手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道:“這裏都是明碼標價。你自己看吧。”說罷,從衣衫裏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夏本煜接過冊子,打開一看。原來冊子是一份收費標準。從接引船領航入港開始收費,到泊船、柴水、卸貨、住宿,果然都是明碼標價。甚至在最後一頁的最後一段,還標示了給各服務人員的打賞既讓底下幹活的人有些額外收入,又不至於叫新來的人覺得自己被人宰了一刀。

夏本煜看了之後,抱著試試看的心理,道:“真的隻要照這個單子給錢就行了”

那水手口舌伶俐,一口遼東軍話,語速飛快道:“這單子裏每一項首尾都有兩個框,客人可看到了若是有哪項服務是您需要的,便在首尾兩個框裏畫上您的花押。您若是都不需要,當然隻要付停泊費就行了。不過你們頭一回來,領航最好還是雇我們來做。我們若是領航出了事故,責任在我們,還會賠償您的損失。若是你們自己來,不了解水文航道,出了事賠銀子不說,還壞了運氣,對吧”

夏本煜並不是海商,頭一回坐船出海,對其中門道不甚了然。不過既然人家明碼標價,價格看上去也不是很貴,應該是可以信任的。他略一思量,又把船上的火長找來,給他看了這個收費標準。

那火長粗略一看,頗為驚訝:“這就算全包了”

夏本煜心一提:“多麼”

“要比停靠官港便宜。”老火長道:“就怕裏頭還有許多門道,真停了之後想走走不『脫』,隻能給錢了事。”

夏本煜暗道:這事倒是不能不防。他正要問話,不想滿口遼東軍話的水手竟然也聽得懂蘇州話,道:“這冊子上沒有的,我們就不收錢。你給我們的銀錢,我們都會給客人您一張小票。若是你多出了銀子,回頭拿著小票告我去,我們東家自然給你『交』代。”

“你不肯給票我也不能吃了你。”那火長嘿嘿一笑,並不相信。

夏本煜一想也是,便望向那水手,看他如何回答。

那水手不屑道:“誰敢不給你票叫東家知道了,飯碗就砸了”

夏本煜本來就是來探路的,貨也帶到的不多,想想就算真碰到了黑港,也是一個教訓。何況都是江南人,自己也不是沒有後台的,總有回旋餘地。蘇鬆到底毗鄰,真要鬧大了,想來這裏的主人在鄉裏也會顏麵無光。

“就依你,這個上麵咱們都要了。”夏本煜道。這船是夏本煜租來的,而且水手不肯幹卸貨的苦活,所以港口有人能幫著卸貨那就最好不過了。

來送價目單的水手本就能夠領航,隻見他拿出一塊木牌遞給夏本煜:“這是我的牌照,請客人查驗。”

夏本煜一愣:這也有牌照哪個衙門發的他接過木牌一看,見正麵刻著“領航員資格二級”,上頭是浮雲紋,下麵是海波紋,頗為『精』細。再翻到反麵,隻見上麵刻著領航員姓名籍貫住址,還有簡單的麵貌描述,倒是能跟人勉強對起來。發照者卻不是衙門,隻刻了一方篆字章,仔細辨認之後夏本煜還是沒能認出來。

“這事誰家發的牌照”夏本煜將木牌還給水手,好奇問道。

“是遼海行,大掌櫃的姓顧,也是你們江南人。”他收起了牌照,道:“都可以了咱們當場就簽了契書,到岸付錢。”說罷又轉身叫小船上的人遞上契書合同。

夏本煜跟其他商旅一樣,對白紙黑字的東西都格外重視。打起『精』神,仔細研讀那些契書。隻覺得這文本裏說得清晰透徹,常見那些模棱兩可的花樣句式一概全無,看得出主人家的誠意。

他確認再三,又叫了隨行的賬房一起看。那賬房先生看罷,也說是積年老吏所寫,若是真有飛刀陷阱恐怕也隻能踩進去了。

夏本煜這才簽名畫押,確定了這份合同。

那水手一直等著,也沒什麼不耐煩。他這行當本來就是生意慘淡這還是第一艘外人的海船。之前培訓上崗都是遼海行包吃住,所以也不在乎。頭回開張,總要給客人留個好印象。

梁房口入港水道並不複雜,這幾個月裏港口也做了探深、標示、疏浚的工作,領航員帶船進港基本不會有意外。夏本煜提醒吊膽半天,發現入港倒是輕鬆快捷,總算舒了口氣。船到泊位之後,領航員帶著夏本煜前往辦事『處』,合同入檔,繳納規費,然後雇傭勞力卸貨。

夏本煜又問了租界庫房的事。辦事『處』裏看似賬房先生的中年人倒是熱『情』洋溢,拿出厚厚的本子給他挑選,同樣都是明碼標價,就連庫房環境,適合存放什麼類型的貨物都說得很清楚。

夏本煜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這回算是真的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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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32:28 |只看該作者
三九一 會麵

夏本煜一路上都走得提心吊膽,好像這個港口中暗藏的殺機遠比大海還要深沉。非但是他,就連同行的老船長一樣莫名其妙。可以說所有公『私』港口有的規費,這裏都有。然而在別『處』大家都說“陋規”,在這裏卻成了童叟無欺的明碼標價。同樣的費用,在暗地裏收取和公開公平地收取,給人天壤之別的感覺。

夏本煜按照手冊中建議的最高額給了領航員賞錢。此刻船已經安然入港,完全是出於對這位領航員的認可和滿意而給的銀錢。那領航員也十分高興,難得有客人,還如此大方,可謂兩相滿意。

“這裏可有客棧?”夏本煜拉住那水手,低聲道:“要安妥的。”

出門在外最怕遇到黑店。輕則一隻蝦三十六兩銀子,重則還會被當做牲口,宰了包包子。也虧得施耐庵寫《水滸》的時節早,天下商旅尚且不多,若是放在現在,光是那幾個開黑店的“好漢”,就能給梁山拉足仇恨。

水手知道外地人對黑店的恐懼,但是作為本地人並沒有感同身受的機會。他道:“有家客棧,屋舍幹淨,服務周到,就是房價有些小貴。”

開拓市場哪有怕貴的,夏本煜連忙問道:“哪家客棧?”

“有家客棧呀。”

“是哪家?”

“就是有家……尊客從江南來,難道沒聽說過?”那水手要不是看在打賞的麵上,還真有些不耐煩了。

夏本煜一拍額頭:“是江南的那個有家客棧!”

“正是,別說有家客棧,這裏產業哪個不是江南人的?”水手又道:“你不是江南來的?”

夏本煜知道跟個遼東軍漢說不清蘇州和鬆江的關係,自己也不清楚遼東地理,無從比喻。隻好含糊道:“沒想到他們盡然將分店開到遼東了。”

有了熟悉的品牌,自然多了許多親近感。夏本煜雖然沒去過鬆江,也沒機會『體』驗一下“有家”的優良服務。不過他在蘇州也曾聽說過,有家的口碑頗好。其中尤有一位走南闖北的家中長輩,說有家客棧@+@+,的規模雖然不如泰安州的客棧那麼大,但是勝在遍地開花。住過一家就知道別家也是一樣,一站站走下來甚至不覺得換了客棧。

夏本煜當即安排人卸貨入庫,又派了小廝前去有家客棧訂房間。一通忙乎之後,他突然閃過一絲疑惑:這水手說此地的買賣都是遼海行顧掌櫃的,有家客棧卻是鬆江徐閣老的孫子所開。這兩者又是什麼關係?莫非徐家已經早來一步?

顧是江南大姓,從東漢以來的勢家門閥。隻說“江南顧掌櫃”實在無法令人揣測到底是哪家的生意。不過光是徐閣老參與到遼東,就已經是個大新聞了。夏本煜頗有些『激』動,看來自己眼光不差,起碼也是閣老一級的!不過現在的關鍵卻是人家是否肯帶自己玩。

夏本煜安排好了碼頭上的事。看著勞力卸貨入庫,然後才叫長隨領路,往有家客棧去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修整過的『硬』路,路上還看到了北方常見的太平車,都是三對木輪,能拉千斤的大車。這種大車雖然載重高,但是掉頭不便,隻能在車轍裏走。受限頗大,所以隻用作短途接駁。不過這裏的路『硬』。這些重車碾過之後並沒留下明顯的車轍,又讓夏本煜覺得十分新鮮。

遼東的有家客棧雖然很想秉承江南風格,但是不得不考慮到極端氣候環境。在這裏保暖防風才是最重要的,否則秋天到初春好幾個月都很難過。此時正是遼東一年中最好的時候,天高氣爽,清涼宜人。饒是如此。有家客棧仍舊不敢用草席,得準備被褥——到了晚上還是會冷的。又因為靠近海邊,濕氣頗重,屋子裏也要藏不少吸『潮』的石灰、炭盆。

夏本煜等人過了寨門,看到護衛手持木『槍』。『精』神抖擻,安全感油然而生。有家客棧在寨子裏有個頗為顯眼的店招,沿途也有標記,很是好找。他帶頭進了大堂,迎來的卻不是堂倌、掌櫃,而是個身穿蘇樣長衫的富家子弟。那富家子雖然衣著入時,但是身上沒有零零碎碎的掛件,看起來頗為清爽樸素。

夏本煜見他年紀不大,隻是躬身行了半禮,正要詢問來意,那人已經一躬到底:“在下鬆江府朱裏鄉人,鄙姓顧,顧水生,見過先生。”

夏本煜腦中轉得飛快,連忙將禮數走了全套,道:“原來是顧君。在下蘇州太倉人,姓夏,賤號梅逸生。”夏本煜年不過而立,所以取的號裏帶“生”字。若是過了不惑,便多以“道人”“山人”為號,這也是江南通則。

顧水生麵孔卻有些僵住了,心中暗道:豈會有這麼趕巧的事?

夏本煜見顧水生臉上變『色』,也是奇怪:我不過一個小人物,為何他這般反應?是我的別號衝犯了他家長輩的字諱?

因為顧水生姓顧,又是江南人氏,肯定與遼海行關係匪淺。這讓夏本煜難免有些在意。

顧水生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請他到一旁商務區入座。遼東本就是個木材豐盛的地方,桌椅用都是好木材,又從江南帶了工匠裏監造,工料俱皆上乘。招待客人十分不俗。兩人落座之後,顧水生方才道:“梅逸公來此地是行商?是訪友?”

夏本煜見客棧掌櫃端來了茶水,拱手道謝,答顧水生道:“正是來行商的。”

顧水生長長“哦”了一聲,道:“既然如此,在下不得不勸先生一句:遼東之地,華夷雜『處』。韃靼『女』真等夷狄之人,素無誠信,一言不合則拔刀相向,實非善類。先生行商千裏之外,還是穩妥些,就在梁房口與我遼海行『交』易,價格公道,童叟無欺,豈非省了許多麻煩?”

夏本煜習慣『性』地一點頭,心中卻道:這是不帶我玩啊!

顧水生也是心中一頓:你這是不肯回頭啊!

傳說中的金山就在前方,哪個商人肯就此回頭?若是那般怯弱,又怎會整船出海,犯險鯨波?

夏本煜未語先笑,撫須長吟道:“顧君所言甚是。不過我雖名行商,卻不止行商。顧君莫看夏某這般模樣,卻進過學,學過劍術,有心行萬裏路,見識一番異域風光。這些商貨不過是掙回個川資盤纏,並以開山鋪路,倒不純是為了十一之利。”

顧水生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梅逸公定要做足萬全準備方好。此『處』櫃台上有遼東地形大略,也有舟車圖冊,都是免費送的,不可輕忽。”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就算是走官道,也危險得很。若是錯了路徑,恐有不測。”

夏本煜聞言鬆了口氣,道:“多謝顧君點撥。”他拱手道:“夏某冒昧請問:顧君在遼海行的職司……”

顧水生微微笑道:“蒙恩主錯『愛』,不才忝居遼海行掌櫃之職。”

夏本煜深吸了一口氣:這般年輕的掌櫃!

顧水生已經習慣了這種驚訝,並不覺得是一種冒犯。有時候甚至還會有些興奮,忍不住用拇指抹了抹尚未長『硬』的胡髭,道:“梅逸公在遼東若有驅使之『處』,可與在下直言。”

“豈敢豈敢。適才夏某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夏本煜連忙道:“還請顧掌櫃多多看護。”

顧水生回禮,隻是將話題撇開一旁,道:“梅逸公可曾在劉家港盤桓?”

夏本煜有些奇怪,道:“內子家就在劉家港,乃是常去的。”

顧水生道了聲恕罪,請夏本煜寬坐,徑自走向櫃台,與那掌櫃低語幾句。那掌櫃在櫃台下翻找一陣,遞給顧水生一張字紙,卻是往期的一份《曲苑雜譚》。

顧水生拿了報紙回到座中,疊出一篇報導,遞給夏本煜:“此文所尋的可是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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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 有恩必償

夏本煜雙手接過報紙,定睛閱讀,發現這是一篇講述誠信少年克服千難萬險完成任務的故事。com也不知道是誰寫的,讀著總有種話本的味道,就像是改頭換麵的西遊記。不過看到後麵,他才意識到這篇文章說的是真事。

少年在劉家港受到義人相助,方才返還鬆江。其中對答一如夏本煜腦中所記憶,絲毫不爽。也是看到這裏,夏本煜才完全想起了那天與妻弟散步時遇到的“小乞丐”,想起了自己隨手給了三五兩銀子助他回家。

“他是貴號的夥計?”夏本煜頓時覺得人生真是機緣難測,誰能想到之前的無心之舉,竟然在數千裏之外有了個回音。

顧水生對邢明凡並不很熟悉。這倒黴孩子就是他部門裏的一個實習生,或許『日』後會成為小夥計。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邢明凡這個名字。

“正是。”顧水生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梅逸公當『日』義舉,鄙號上下莫不銘記於心。公在此間所有開銷,盡皆由鄙號負擔,聊表謝意。”

“這如何是好……”夏本煜登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當時給了多少銀子?是三兩還是五兩?他自己都不記得了。這對他來說隻是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而此間主人卻抬得這麼高——有家客棧的店價恐怕就要比那點銀子高。

“莫非是貴號的……”夏本煜回想起邢明凡的模樣,腦中隻有個黑黑瘦瘦的乞丐身形,連眉眼都不記得。這樣的形象實在不像是什麼要緊人物。再說了,真的重要人物,怎麼可能淪落到那個地步?

“他的確隻是鄙號的一個小夥計。”顧水生道“不過鄙號上下一『體』,閣下對鄙號小夥計的義助。便是對鄙號的義助。隻是在江南沒尋到閣下,無從報恩,如今遇到肯定是不能錯過的。”

夏本煜尷尬道“其實此事……當時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再者說。隨緣施助,真能幫上人家。也是我的一樁功德,豈能要貴號回報。”

“受不受在閣下,報不報在鄙號。”顧水生笑道“反正從今天開始,這個寨子裏不會有人再收閣下一文錢。閣下如果真是鐵了心北上,在下也不能阻攔,隻是請閣下暫居幾『日』,看能否等到同伴。遼東地界,真的不如關內太平。”

夏本煜見顧水生說得如此決絕。也無從推辭,隻好連聲道“生受了,生受了。”他知道遼海行不願意別人介入這個新興之地,不過從現在他們的態度來看,似乎也不會暗中用什麼手段來敗壞別人。至於是否等人同行,夏本煜頗有些遲疑。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等到人,若是沒有別的商賈來,難不成一直等下去?再者說,自己走海路,不就是為了搶別人一步先麼?

“我還是明『日』便走。以免誤事。”夏本煜道。

顧水生微微點了點頭“鄙號終究還是得隨閣下的意。另外閣下能否見教蘇州住址,鄙號另有禮物呈送。”

夏本煜這回沒有謙讓,留下了自己在蘇州的住址。因為禮尚往來。接受人家的禮物並非占人便宜,還要在送來禮物的基礎上更多地還回去。如此一往一來,關係就近了。能跟一位江南勢家增進友誼,絕對是天上掉下來的『肉』餅子。

顧水生與夏本煜『交』換了地址、商號,順便給夏本煜介紹了一下雲間集團的組織模式。夏本煜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幫過的那個少年是仁壽堂的小夥計,顧水生是遼海行的掌櫃,但是因為同屬於雲間集團,所以仍舊不失為一家人。

這讓夏本煜有些敬畏。光是仁壽堂、遼海行就已經很了不得了,卻隻是冰山一角。那雲間集團豈不是一個真正的巨無霸?隻有真正麵對的時候。他才由衷生出一股高山仰止的感覺,仿佛如臨深淵。雙腿都有些發軟。

兩人說話的檔口,客房那邊已經都安排妥當。顧水生見話題說盡,便示意店長過來帶夏本煜去房間。夏本煜本來是打算住標準間的,幹淨明亮,價格適中,符合他的社會地位。不過這回發現了彼此之間的淵源,客棧方麵『硬』給他換了個『獨』立小院的套房。這種高規格的客房,在寸土寸金的江南可沒有,隻有梁房口店才特有。

夏本煜進了院子,發現客棧的人已經將他的隨從、夥計都安頓好了。再看這裏陳設,雖然比不上江南那邊『精』細,但是寬敞、幹淨已經超過了許多中上之家。就算放在江南,也稱得上是『精』舍了。

“這是請江南的木櫃來做的,就是材料有限,比不得江南。”店長客套道。

夏本煜常年在外,借宿寺廟道觀已經算是條件不錯了。他沒有功名在身,等閑借不到當地豪族的宅院。就算有人牽線,價格也是不菲。此刻看到這『精』舍小院就這麼安置給了自己,還有一個店裏的夥計隨時跟著聽使喚,實在有些難以置信。

夏本煜原本隻想住一夜就走,偏偏被這小院套住了。白天有人過來請他去周遭觀風,晚上有顧水生宴請。不知不覺之中,七天時間眨眼而過。最後還是顧水生得到消息,在耀州有一隊商賈,也是想往遼『陽』去的。這可是意外之喜,莽莽北『國』一年能有多少商隊?能湊上一支就已經不錯了。

夏本煜也是頗為興奮,立刻就要去耀州。顧水生送了沿途補給,又給他配了到耀州的向導,送了馬騾車輛,這才讓他北上。夏本煜這些『日』子果然一文錢都沒花出去,與顧水生感『情』漸深,走時還頗為不舍,差點流出淚來。

顧水生送走了夏本煜,回去立刻修書傳信,報告這邊『情』況。書信先由海船送到京中,然後京中用飛鴿傳回江南。以當前大明最快速度,大約也需要七天到十天才能送達。

“我大雲間有恩必報,有債必償,如今信矣!”顧水生在書信最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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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四 劫匪

夏本煜在遼海行的護送下順利抵達了耀州。在這裏他遇到了一支從遼西走廊前往遼東邊牆的京商商隊,其中還混雜了幾個江南商賈。這支拚湊出來的商隊攜帶貨量幾乎與夏本煜一人所帶的貨量相等,故而夏本煜在麵對這些小商販的時候頗有些自豪感,而那些商販看夏本煜也有一種看傻子的意味。

因為遼東地界實在不太平,似乎每一堆草叢後麵都藏了一個韃子——或是真韃,或是假韃,反正沒有一個良善之輩。這種環境之下,貨少而『精』就很重要了,說不定能逃跑呢!像夏本煜這樣貨以車計,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退一萬步講,就算路上平安過來了,帶上這麼多貨,豈不是叫人壓價麼?那些邊外的夷狄不壓都不行,因為買不起呀!

反正兩隊人馬各懷心思,表麵上卻是十分融洽。遼海行的夥計們護送到了地方,徑直返回梁房口。梁房口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全靠人力撐著。正所謂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表麵上的無微不至,都是背後反複培訓、持續灌輸的結果。

夏本煜再三道謝之後,給了這些夥計不菲的打賞。其它商旅見了,難免要問,不知覺中就將遼海行的仗義傳了出去。同時也給這

些商人留下了一個懸念,梁房口到底是何等模樣,若真是價格公道,商路通暢,在那邊出貨倒也不錯。說不定還能增加貨量,提高收益。

夏本煜因為貨量最多,車馬人手自然也是最多,便被這些商賈推舉為首領。大家湊了銀錢,拿了些遼東地界上值錢的貨物,雇了當地軍民餘丁當向導、護衛,並不多耽擱,直往遼『陽』去了。

遼『陽』是遼東第一大城,商業相對而言較為發達,而且遼『陽』還聚集了一批遼東都司的世襲軍官。在遼東頗有能量。他們也是主要的收購人,進行邊貿。雖然夏本煜有心要直接打通邊內邊外的商路,但是聽了同行商旅的介紹,也不得不正視現實。即便以遼海行的力量。都已經不得不考慮放棄直通關外收售貨物了,可見這些地頭蛇絕非善類。在李成梁一門九總兵、徹底掌控遼東之前,要跟這些世襲將門對抗,實在不明智。

遼東的驛路保留了明初的規製,驛政也比關內更加有效。不過這是製度上的勝利。在『硬』件上,遼東的道路實在糟糕得厲害。因為人口終究還是太少,道路兩旁的山林總是會侵蝕路基路麵。雖然有驛丁維護,但是不能否認,在這場拉鋸戰中,植物的耐心遠勝人類。積年累月之下,道路也就越來越窄了。

到了某些地段,一株倒伏的枯木就可以將路截斷。

夏本煜看看天『色』,又看了看路上橫亙的巨木,神『情』複雜。

“這顯然是有人攔路。”向導縮著脖子:“若是覺得能打得過。這裏就要安營紮寨跟他們打。若是覺得打不過,就得乖乖『交』了銀錢,大約也能保住貨物。”

商人們聞言一陣躁動。他們圍成一圈,嘀咕半天,始終拿不出個統一意見。貨多的想背水一戰,貨少的想快點逃到塔山鋪;沉穩的想花錢買平安,『激』進的想一戰定乾坤。夏本煜名義上是首領,招募向導護衛,決定行止,別人還肯聽他的。涉及到身家『性』命,便沒人當他是蔥是蒜了。

夏本煜漸漸失去了耐心,恨不得『賭』氣說“散夥”的話,可惜他的貨物最多。散夥之後人家貨少的可以逃跑,他就不行了。而要出錢買平安,銀錢的分攤又是問題。就在僵持之中,他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哨聲。

這聲音是江南聽不到的,像是呼哨,卻又更尖銳一些。不過隻要是個正常人。都能從中聽出一個樸素的意思:攤上事了!

“是鳴鏑!”向導臉『色』突變,

再也不敢跟這些商人耗著了,轉身上馬便走,銀子都不要了。

眾人一驚,卻也知道落在土匪手裏斷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連忙招呼護衛擺陣防禦。招募來的土人護衛毫不遲疑地拋下這些商賈,四散而逃,根本沒有賣命的打算。商隊自己人少,護衛更少——並非誰都有徐元佐那樣的遠見,組建一支『私』人武裝。

黝黑的老林中傳來犬吠馬嘯,一支飛矢劃破長空,紮入夏本煜腳下的土裏。

夏本煜拔出箭,看到了白森森骨質的箭簇。

隨著綁小發辮的韃靼土匪從山林中縱馬而出,商隊很快就放棄了抵抗,準備繳納贖金買命買路。

一般來說,綠林土匪雖然殺人如麻,但他們並不是白癡,很清楚殺『雞』取卵不如養『雞』取蛋的道理。如果把一路商賈都殺絕了,自己把持這條商路還有什麼意義呢?這點上無論是綠林豪傑,還是魁首,或是被視作肥羊弱『雞』的行商,大家都能達成共識。

夏本煜強打著『精』神,在『胸』中醞釀說辭,準備以首領的身份與那些韃靼土匪『交』涉。

——唔,我還需要一個能說韃靼話的通事。

夏本煜想著。

然而接下去的一幕卻讓他目瞪口呆。

這些韃靼土匪根本沒有停下『交』涉的意思,甚至連索要買路錢都簡省了,直接縱馬上來射殺護衛、商賈。

他們就是衝著殺人越貨來的!

夏本煜嚇壞了。突然有人將他拉下馬,驚懼之中他竟然沒意識到那是他的長隨。這名走南闖北的蘇州商人,木然地被長隨拉著躲到了車下,隻聽到外麵尖叫、嚎哭四起,間或夾雜著韃靼那野獸般的笑聲。

一具屍『體』倒在地上,雙目圓瞪地與夏本煜對視。

夏本煜嚇得抱住了躲在一起的長隨,口中誦著佛號。過了良久,他才意識到這人已經死了,而且死不瞑目。那人的血漫到了他的腳旁,嚇得他拚命蜷起身子,幾乎將上麵滿載的貨車頂翻。

——別看我,別看我,別看我……沒人能看見我,沒人能看見我……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佛菩薩大慈大悲……

夏本煜緊緊閉著眼睛,腦中空空,心思雜亂,嘴唇顫抖,周身冷徹。

外麵殺聲漸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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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四 『肉』票

強光照在夏本煜的眼皮上,逼得他睜開眼睛。原來他藏身的馬車已經被人搬開,整個人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夏先生走南闖北,見過無數的人,但劫匪還是頭一回碰到,實在缺乏經驗,該說什麼做什麼全然不懂,隻好蜷曲身子匍匐地上,最好是被那些人無視掉。

可惜天不遂人願,劫匪不是瞎子。

夏本煜跟自己長隨被帶到了劫匪頭子麵前,陸續又有幾個未死的商人被抓了過來,叫他們互相指認。這時候誰還敢跟山大王玩虛的,夏本煜作為商隊的“首領”,第一個就被認了出來。不過有兩個人生閱曆豐富的商人倒是知道:劫匪這是要驗明身份索要贖金。這樣大概就能保得一條命——暫時。

“呔,你們幾個是願意入夥跟我們吃香喝辣,還是要去閻王殿裏做客?”山大王正當壯年,已經將憐憫之心磨得丁點不剩,誰都不敢將他的話當作玩笑。再說他身高近丈,簡直如同鐵塔一樣,說話時候『胸』腔共振,聲達裏許,跟驚雷似的。這樣的人物,若是在演義裏,那便是逐虎過澗的惡將;在水滸裏,那就是一騎當千的豪傑!

隻可惜這位爺並不是個替天行道的俠士。

一眾車夫、護衛之中,多是不吃眼前虧的好漢,紛紛答應入夥。還有幾個自小聽了媽媽的話,不肯幹傷天害理的事,寧可死也不肯落草為寇。於是這些人便成了前者的投名狀,被之前的同伴砍了腦袋。

商賈們看得心驚『肉』顫,對這些惡徒更加不敢有敷衍之心。紛紛報了自己身家,願出幾百幾千兩銀子買一條命來。夏本煜尤其擔心,他擔了個“首領”的虛名,實惠半點沒有,卻叫人以為他是商賈之中的大佬,贖金的數目自然就要更上一層樓了。

“大當家,弟兄們發現了一些蹊蹺。”有小嘍囉跑過來,高聲喊道。

那巨漢匪酋朝那嘍囉一瞪。甕聲甕氣道:“什麼蹊蹺!”

“大當家的,您看,有雲山記號。”嘍囉說著,捧上一塊花布。遞給巨漢匪酋。

那巨漢接過來一看,果然在角落裏看到了一座簡筆畫的高山,高山半腰『處』有幾筆雲霧線條。畫得雖然簡單,但是對於觀者而言卻十分傳神,任誰一眼都能看出這是聳入雲霄的高山。

巨漢將這團畫布攥在手心。轉過頭時已經哈哈大笑起來,道:“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誤會誤會!哪位是遼海行的朋友,且請過來喝一杯。也真是的,您若是將旗號打出來,何至於惹出這麼一場誤會?”

“遼海行的朋友”一語可以做兩重理解。一者是“遼海行”的人,另一者是跟遼海行有『交』『情』的熟人。夏本煜自認跟遼海行頗有『交』『情』,但是不確定這匪酋說的是哪個意思。若是人家在找遼海行的人,自己貿然站出來,豈不是成了冒認?有這般顧慮在。所以夏本煜也就跟著其他人一樣,蹲在人群中轉頭探望:看顧水生是否暗中派了人保護他。

巨漢喊了一聲之後,見沒人站出來,朗聲道:“我在遼東開櫃做買賣,與遼海行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一場誤會,隻要兄弟站出來,紅貨照規矩歸還一半。”

人群之中還是沒人動彈。

巨漢幹笑一聲,努力叫自己看起來和善一些,道:“有啥好顧慮的?你們遼海行勢力大。這邊地界上做買賣的誰敢惹你們?隻是弟兄們要吃飯,照老規矩是要留下一半的紅貨。否則我也不敢亂來。”

人群中顫顫巍巍站起一個中年人,朝巨漢拱了拱手:“大當家的,小的跟遼海行往來頗熟。那布是正是小的的。”

巨漢仍舊保持著笑意,問道:“你知道這雲山記號是啥意思麼?”

那中年人一愣,打擺子似地搖了搖頭。

他身後的小嘍囉抬腳便踹了上去,一腳將他踹倒在地,紛紛嘲笑道:“這都不知道,還敢說跟遼海行相熟?”

夏本煜看得眼皮直跳。暗道:我跟遼海行也可謂相熟了,但是他們說的雲山記號是怎麼個意思?

那巨漢將花布扔給嘍囉,大手一揮,道:“沒事了,走,回寨子!”

眾嘍囉一陣歡呼,叫新入夥的小嘍囉幹了勞力,風卷殘雲一般呼嘯而去。這支有蒙韃、有『女』真、有漢人的劫匪胃口頗好,什麼都不肯放過。等大隊人馬離開之後,隻剩下了一地死屍。

夏本煜被綁在頭一個,踉踉蹌蹌跟在匪酋馬『屁』股後麵。隻要一抬頭,他就能看到一匹瘦小的蒙古馬馱著這尊惡煞,好像隨時都會散了骨架,頗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劫匪寨子就在林中深『處』,離開驛道並不算遠,卻也走了大半天。隻看這條路崎嶇難行,山林茂密,仿佛有無數條路,一晃眼卻是完全沒路。這等地勢,官兵多半也不會勞神費力前來圍剿。

寨子用木柵為牆,還挖了一條壕溝,架了吊橋。守寨的土匪見同夥回來,打著呼哨放下了吊橋,頓時寨子裏一片歡呼聲。

夏本煜隻覺得自己走進了妖怪『洞』窟,眼前這些人各個都像是青麵獠牙的妖物,嚇得他勾頭縮頸,不敢旁觀,生怕看到串在尖木樁上的“烤全人”。

匪酋高聲安排了幾句,自帶了一眾手下去吃喝玩樂了。這些『肉』票被人領進一間棚屋,裏麵臭氣熏天。就算是『精』鐵打的漢子,在這裏關上兩天,也會被熏成鏽渣。就連劫匪自己都受不了,將『肉』票關了進去便鎖門走了,並不擔心他們逃跑。

其實也無『處』可逃。

幾個認識的商人相互幫著解開了繩索,發現棚屋裏有一個茅廁,所以才會這般臭法。一群人並非沒吃過苦,卻沒吃過這般苦頭,紛紛聚在角落裏,討論著若是贖金來了,是否會被人撕票。

夏本煜本來還有一絲堅持,突然聽到有人說:“咱們家在京城的還好些。若是家在江南,等千裏迢迢把贖金送來了,恐怕骨頭都熏黑了。”

夏本煜一聽,頓時兩道濁淚滾落下來,深深懊悔自己竟然財『迷』心竅,沒聽顧水生的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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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五 贖買

夏本煜被關在這臭氣熏天的棚屋裏,從屋頂缺漏『處』看著『日』升『日』落,艱難地度過光『陰』。他覺得自己應該在牆上留些記號,『日』後好歹能知道自己在這兒住了多少天,受了多少罪,說不定到了閻王殿,還能折抵以前的罪過呢!

這兒可比十八層地獄可怕多了。

夏本煜用指甲在朽爛的柱子上劃了一條短短的橫線。接下去的一整天裏,他都反複地加深這條橫線的深度,期待能夠劃出第二條來。有了這條小小的橫線,周圍人的痛哭、咒罵、哀嚎似乎就不能動他分毫,讓他的心神有所寄托。他甚至對死亡都不再畏懼,好像它已經被這橫線隔絕在另外一邊。

“看,這人瘋了。”有人指著反複在柱子上刻線的夏本煜說道。

夏本煜心裏明明白白,回頭看了一眼說話那人。隻見那人蓬頭垢麵、披頭散發,三分似人七分似鬼。

“看!這人也瘋了!”

“看,這個也瘋了!”

……

那更像鬼魅的人在黑屋裏亂撞,拍著每個人的肩膀,將所有人都說成是瘋子。

“你才瘋了……”夏本煜輕聲嘟囔著,仍舊將注意力放在了指甲劃線上。

那人的確瘋了。他很快就在這間條件有限的屋子裏弄死了自己,直到晚上有土匪來送飯方才發現。於是他被拖了出去,不知所蹤。一屋子的『肉』票都麻木地看著他離開,偶爾還有一絲羨慕。

能離開就是解『脫』啊!

夏本煜昂著頭,看著屋頂外的滿天星鬥,等來了天光漸亮,終於可以在昨天那條感『情』頗深的橫線下再刻一條了。每多刻一條,他的家人距離索要贖金的書信就更近一步。他也有了活著走出去的希望。

……

……

顧水生見到石鐵的時候,還是站了起來。他是徐元佐欽點的遼東總裁,隻要在遼東地界上的買賣,他都可以做主。整個遼海行也多是知道顧氏而不知道徐氏,但是眼前這位石鐵卻是例外。

因為石鐵做的買賣並不能見光。而且鐵塔似的身高,對於江南少年而言。壓力也是頗大。

“人都已經抓住了,逃了些護衛,都是渣渣,不用多慮。”石鐵大馬金刀地在顧水生麵前坐下,並沒有客氣的意思。他跟著徐元佐走了一趟遼東之後,被留了下來,糾集了一群流浪的韃子牧民,以及遼東地界上的亡命之徒,開山立寨。做起了無本生意。

一開始他的生意並不好,基本是靠遼海行養著的。不過這回他一舉抓獲了不少商賈,索要的贖金也是極大的數目,頓時有些揚眉吐氣的意思。

顧水生坐了下來,幹咳一聲,壯了壯聲勢,道:“贖金不是關鍵,關鍵是要讓他們對遼東有所畏懼。”

“那是不是還要回去找茬把他們都揍一頓?”石鐵其實很難理解徐元佐的安排。具『體』執行上總是向顧水生問計。他看不出顧水生對他的複雜『情』緒,還以為顧水生與他是很要好的朋友。

顧水生道:“拷打是可以。但是打死了就虧了。我們還要借他們之口,回去好生宣揚一番。”

石鐵點了點頭,道:“明白了。就是嚇唬他們,順便給他們吃些皮『肉』之苦唄。”

顧水生道:“然也。也可以讓他們逃走幾個……”

“那可不行!”石鐵跳了起來:“我這兒也是一櫃買賣,下麵的人又不知道咱們的關係,故意放人逃走可是要壞事的。依我看。贖金肯定是要的,就是看誰來給。”

顧水生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讓遼海行出麵?”

石鐵道:“這是常事呀。你們江南沒這事麼?幫忙先贖兩個出來,隨後人家家裏把贖金給你們,還要承你們一份『情』。”

顧水生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要彰顯遼海行在遼東的特殊地位,但是不願意直接跟“匪徒”扯上關係。否則人家說起來這是遼海行背後下的黑手,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一番苦心布置?更何況遼海行要嚇退其他商行,同時也需要他們運貨來遼東,說到底是為了遼東的『獨』占經營權,而不是為了將遼東商道徹底截斷。

“找都司出麵呢?”石鐵換了個角度。他在遼東開櫃做買賣,怎麼可能沒有都司的默許?非但默許,還要加一分紅利呢!遼東不太平,才能凸顯李成梁的重要『性』,所以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顧水生道:“你這回抓的人裏,有個叫夏本煜的吧?”

石鐵想了想,道:“對,姓夏的貨物最多,是頭肥羊。”

顧水生道:“我找都司出麵,贖買這人。其他人還是照規矩慢慢來。”

“你跟這個姓夏的有舊?”石鐵好奇問道。

“一麵之『交』。”顧水生淡淡道。

石鐵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笑得顧水生莫名其妙,隱約覺得這笑聲是在嘲笑他虛偽的婦人之仁。

不跟你個粗人計較。

顧水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石鐵非但沒走,還張口道:“對了,進來這麼久,你也不給我倒杯茶?”

顧水生頓時氣噎,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他正要發作,突然想起佐哥兒講過劉邦的容人之量,『硬』生生忍住,道:“不敢讓下人見到你,我親自給你倒水。”

石鐵把顧水生當做朋友,並不以為然,樂呵呵地喝上了顧大掌櫃親手泡的茶水。他哪裏知道,顧水生已經在心裏盤算起了卸磨殺驢的事,因為遼海行一旦占據了遼東商路,這麼一支人馬也就沒有存在的需要了。這個問題佐哥兒早就有所暗示。

遼東都司在遼『陽』,贖買一個商人並不需要驚動太高的層麵。在耀州找個百戶,帶上十幾騎人馬,穿上大明軍的紅胖襖,配上刀『槍』劍戟三眼火銃,足以把場麵撐起來了。

這麼一群人到石鐵的寨子外麵放上幾炮,然後遼海行的夥計送上贖金,石鐵放人,整出戲寡淡無味,若是碰上挑剔些的觀眾,難免要喊一聲“退票”!這實在是比走過場還不負責任呢!

然而被折磨了數『日』的『肉』票並不會這麼想。

一群『肉』票被一根麻繩串起來,牲口一般拉扯到了寨子門口。他們看到有官兵在,已經痛哭流涕,好像看到了親生爹娘一般。匪徒又將他們一字排開,那個鐵塔般的匪酋甕聲甕氣喊道:“你們贖買哪一個?”聲音震得樹上的葉子都飄落下來。

『肉』票們頓時燃起了求生的希望,『情』不自禁地往前擠,好像隻要站在了第一個,就會被人贖走。有幾個被打得狠了,擠不上去,已然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遼海行派來的夥計認識夏本煜,朝他指了指。自有土匪將夏本煜放出來,又驗了銀子,方才推給遼海行的人。

夏本煜淚流滿麵,喉嚨哽咽,連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抱住那夥計放聲大哭。他這一哭不要緊,那些再被牽回去的『肉』票哭得更是驚天動地,簡直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石鐵歎了口氣,放聲道:“姥姥的,哭得你爺爺我都不忍心了!算了,贖金也不要了,全剁了喂狗。”

哭聲戛然而止,有兩個直接就憋得暈了過去。

夏本煜連頭都不敢回,將這幾天來的委屈和恐懼一股腦地發泄了個痛快,方才漸漸平複下來,抽泣道:“不知貴東是哪位?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夥計們當然也不知道上層玩得這些彎彎繞,被哭聲感動得不行,勉強道:“夏掌櫃,您不記得我了?我是遼海行的夥計呀。”

“啊!原來是顧大掌櫃出手相救!”夏本煜仔細辨認,這夥計果然是見過的,叫什麼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家掌櫃說,您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客套。”那夥計道。

夏本煜垂下頭,眼淚又連珠般落了下來:真是悔不當初聽人勸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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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33:25 |只看該作者
三九六章 民心所向

芒種之後的第一個丙『日』就下了一場雨。這場雨正式宣告江南迎來了『黃』梅天,也就是入黴了。

徐元佐踏著青石板小路,『獨』自撐著傘,走進徐家在天馬山的別院。從他穩健的步伐中,看不到一絲慌亂,反倒是為他開門的下人麵『色』慘白,明顯在驚惶之中。

徐誠站在廊簷下等了徐元佐許久,見他來了,連忙迎了上來:“老爺等你許久了。”他不等徐元佐說話,又道:“城裏如何了?”

徐元佐這時才道:“官差還未能進城。”

徐誠鬆了口氣。

徐元佐道:“不過二叔和三叔還是不可能逃過此劫。他們躲得越久,以後路上吃的苦頭就越大。”

徐誠麵不改『色』,口氣頗有些冷淡,道:“二位少爺想必自有計較。”

徐元佐不知道徐階對於二兒子和小兒子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的狀態。在他看來頗有些缺乏父『愛』。從常人『情』理而言,父親是不會討厭兒子的。可現在看起來,徐階並不打算出手展現一下護犢之『情』。

“放心吧,義父坐鎮宅中,大事是不會有的。”徐元佐道:“何況如今鬆江群『情』『激』憤,官差到底能不能進城都是問題。”

徐誠領著徐元佐在冷寂的園中穿行,很快就來到了一座『精』舍前。門前站著兩個侍『女』,見了徐元佐深深福身。

徐誠示意徐元佐進去,『欲』言又止。

徐元佐整了整衣衫,方才踏步而入。

徐階坐在太師椅上,看上去有些疲倦。碰到這種事,任誰都不會輕鬆。他完全可以推動朝中人脈對高拱的打擊報複進行反製,也可以動用士林的力量在輿論上對高拱進行反擊,但是他並沒有選擇對抗。這或許是古老智慧,但是在徐元佐看來卻有些太過“智慧”。

如今隻是抓了徐階兩個兒子,而在另一個劇本裏,徐階子、侄、孫輩遭到牽連的有十餘人,甚至連鬆江宅第都被“百姓”圍攻。不得不遷回浙江老家。相比萬曆年間的“民抄董宦”,恐怕還要更加『激』烈些。

徐元佐並不能揣摩徐階的“智慧”。某些人做出了讓人不能理解的事,是因為這些人思維回路與眾不同。而與眾不同有兩種,一種是高明得令常人難以理解。一種是常人對他而言都高明得難以理解。

徐階的曆史地位和社會身份已經證明他屬於前者。

既然如此,徐元佐隻要知道徐老先生大人神誌清晰就夠了。至於能否理解,那隻是次要的事。更何況徐元佐並沒自大到認為自己已經真正了解了大明的社會生態,尤其是自己從未踏足的政治生態圈。

“大父。”徐元佐上前行禮。

徐階抬了抬手指:“坐。”

徐元佐挨邊坐下,道:“京城那邊送來消息。春哥前『日』已經登船了。”

徐階微微點了點頭。

徐元佐又道:“蔡『國』熙調動的人馬並刑部官差還在城外,府縣正堂官正勉力安撫百姓,不叫產生民亂。”

徐階微微閉目:“非我所樂見。”

徐元佐沉默了。

在新科進士們的努力下,在徐元春超水平發揮下,隆慶赦免了徐璠的罪責,但是下部議的時候,文官仍舊堅持要奪去官身。這當然也是“恩自上出”的常規手段,好叫皇帝駁回部議,顯示天恩浩蕩。不過隆慶帝這回不知道怎麼想的,批準了閣部的意見。隻赦免了徐璠的罪責,奪了官身,貶為庶民。

至於徐琨徐瑛兩兄弟,據說民憤極大,以至於仍舊判了發配邊疆。

有了判決,自然要執行。朝廷的官差來到鬆江之後,卻發現事『情』有些不一樣。鬆江府百姓一致站在了徐家一邊,聽說是來捉拿徐氏的官差,店鋪不肯賣給他們食物,旅舍不肯接納他們投宿。到了郡城,甚至有上千百姓齊聚城門,靜默站立,一不讓道二不發聲。就是堵著城門不讓官差進去。

這些外地官差本來就是“上使”,還有錦衣衛撐腰。蔡『國』熙就近調動了衛所和巡檢司——作為兵備道他也掌握了有限的武力。若是別的地方,百姓被這麼一恐嚇,恐怕早就鳥雀散了。可是在這裏,百姓卻不肯散去,擺出一副對抗天兵到底的姿態。

官差沒有耐心。動手打人,於是非暴力的對抗變成了暴力對抗。數千百姓用磚頭、木棍、農具圍攻了官差。官差雖然口裏喊著“造反”,但是終究不敢拔刀殺人——他們可不想跟這些刁民同歸於盡,何況法不責眾,自己真被打死也無『處』喊冤。

還是鄭大令趕到,方才將被圍攻的官差們解救出來,如今兩方在城外對峙。百姓要官差回報上峰:徐家是被『奸』人陷害;官差則很無奈:自己隻是執行者,就算要上報民『情』,那也是禦史的事。何況這一來一回起碼一個半月,退一步就是瀆職,進又進不去,隻能幹耗著。

徐階打破沉默:“你覺得是否該讓他們進城?”

“小子看高新鄭其實當不了幾天首輔,人去政息乃是常『情』。張相繼任首輔之後,肯定也是要為大父反正的。”徐元佐在這件事上並沒有摻入絲毫個人感『情』。眼下這種『情』節,讓他隱約有種看家鬥劇的感覺,而他的家鬥層麵遠高於婆媳紛爭或是妻妾爭寵。

可以說徐元佐成功的基礎就在於他姓徐,是徐氏宗親,是徐璠的義子,是徐階認可的徐家晚輩。如果他在這事上推波助瀾,被徐階知曉,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會化為烏有。而刻意的迎合,也會讓人『精』似的徐階感知到此地無銀的心虛。

最好的辦法就是客觀,大氣。從大局著眼,保大棄小。相比徐氏在鬆江的根底基業,兩個兒子作為棄子也不算過分。在另一個劇本中,徐階付出的代價可不止兩個兒子充軍,還有自我流放呢!

徐階輕歎一口氣:“這個先例其實不好。”

徐元佐轉了轉,明白徐階的意思:以民抗官,也可以視作以下犯上,是正統衛道士所不能接受的變亂。

“然則也是民智開化,人心所向。”徐元佐道。

徐階沒有表示反對,一雙濁目仿佛『洞』穿了時空的界限,緩緩道:“天地翻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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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七章 市民崛起

在權力的遊戲中,皇權一直高高在上。在徐階所知的曆史中,能夠與皇權分庭伉禮的,有卿大夫士人——雖然那時候還沒有皇帝,還是稱天子;有外戚;有宰相;有宦官;有世家;有高門;有太學生;有官僚;有士林……然而草民從來沒有資格站在皇權的對立麵。

草民一旦站到了皇權的對麵,結局隻有一個“你死我活”。要麼是改朝換代,成為新的皇權;要麼是以不赦重罪被淩遲梟首,死無葬身之地。

政治這個妥協遊戲,從來不帶草民玩。

鬆江城外發生的對峙,卻是一個秦漢以來都不曾有過的現象。草民站出來對抗朝廷——皇帝的朝廷,這正是一種對皇權的反抗。沒有士林的呼籲,沒有官僚的推動,沒有重賞之下的勇夫,他們甚至是自己帶著幹糧來保護徐家。這到底是一股什麼樣的力量在推動?

這是一股陌生的潛流。

徐階盯著徐元佐,問道:“你不怕來一場官逼民反?”

徐元佐還沒看到徐階的深度,道:“逼不反的。這些百姓肯站出來,是因為他們受到了徐家的恩惠,而不是因為朝廷逼得太緊。打兩個官差還可以,但是鄭師以命官之身還能控製場麵,可見百姓並無反心。”

“你覺得能有什麼結果?”徐階道。

徐元佐覺得頭皮發麻。他真想再重申一遍,這些人不是他出錢雇的。甚至不是他煽動的!隻要對徐家家事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他與徐琨徐瑛遠談不上和睦,怎麼可能為了那兩個米蟲冒這個風險?他隻想讓徐琨徐瑛乖乖去山陝邊疆受教育,自己耳邊也能清靜些。

隻是這回之所以會鬧出這種群『體』事件,關鍵是有謠傳說官差抓了人之後,還要查封徐家的產業。

現在徐家在華亭的產業可不是幾家店鋪,誰都想知道這所謂的查封是否會牽扯到仁壽堂,乃至剛剛冒出風頭的雲間集團。徐階可以大智若愚地躲在天馬山,剛剛加入雲間集團的其他鬆江勢家可不願意白花花的銀子打水漂。

雲間集團一旦受損。上遊的供應商,下遊的經銷商,全都會因此利益受損。如果是在北方,即便得罪一省的商賈都沒關係。但是江南城鎮化遠高於北方,城鎮人口中經商的比例又是最高,此傳言一經傳播,整個鬆江府都沸騰起來。根本不需要勢家們用力煽動,隻須說一句:徐家若是倒了。你們的布恐怕就沒人收了;借貸的銀錢倒是不用還了,可也沒人再借給你們了。

這些還都是周邊外圍的力量,真正的核心力量卻是雲間集團的雇員。這些雇員拿著外間不可能拿到的高薪,每年都有令人咋舌的年終獎,『日』子過得比秀才相公都要好,成為全家人的支柱……能眼睜睜看著別人來砸他飯碗麼?

雲間集團正式員工如今七百六十三人,在鬆江府的有六百三十七人。下屬各單位學徒總人數達到了一千五百餘人,主要是集中在勞動密集型企業,比如窯廠。同樣是以窯廠為主,還有更大數量的『日』雇短工。這些人連學徒都算不上,但也是指著雲間徐家吃飯的。這些人基本分不清公司、股東、董事之類的名頭,他們還是傳統地認“氏族”。徐家是雲間的大股東,在他們看來,雲間集團就是徐家的。

這些人和他們的家人,就是保衛雲間集團的核心力量。他們不如護院隊那樣能打能殺,但是為徐家就是為自己這個概念可謂深入骨髓。

對於這些人而言,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煽動,隻要各單位作出一定的保護措施,立刻就會觸動他們的神經——好企業總是有各種辦法叫員工和企業的命運相連。息息相關。尤其是在資本主義萌芽化的江南,這些人可是打算世世代代給徐家打工的。

徐元佐在徐階的逼問下,有些頭痛。這個意外是他無從下定論的。可能是“民抄董宦”那樣,最終不了了之;也有可能如同“五人墓碑記”那樣。推五個替罪羊出來承擔一切法律責任。

“朝廷肯定不願意看到稅田動蕩,百姓也隻是一時義憤。”徐元佐頓了頓,道:“其實我若是蔡『國』熙,隻需要公開說:隻追究府庫案,決不影響鬆江府的開市貿易,不牽連別家。這股義憤很快就會平息下去的。”

徐階歎了口氣,道:“跟笨人打『交』道就是太累。”

徐元佐啞然失笑。

蔡『國』熙可不就是太笨麼?如果說他之前沒有意識到會發生這種事,那麼發生之後也該知道了。可這都幾天了,竟然一點應對措施都沒有,反倒加強壓力,這不是逼著把事態高大?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隱忍翻案,這是徐家的最大期待,而前兩者也是蔡『國』熙的最優策略——他的收益比徐家更大。可是他卻選擇了最愚蠢的策略:鬧得天下皆知。

“不管怎麼說,你們贏了。”徐階幽幽道。

徐元佐一愣,這回真是完全『脫』線了。

“我們?”他不解道。

徐階提了提嘴角:“這豈不是你們泰州一脈最所樂見的麼?”

徐元佐這才意識道徐階的思維之廣,跳躍之大,也不免感歎自己實在沒把“敲門磚”放在心上。他自己也忍不住“廣、大”了一下,想到了未來張居正當『國』之後捕殺何心隱,『激』起民變的事。加上更遙遠一些的民抄董宦、蘇州抗稅事件……這是一個新時代的號角啊!

作為一個合格的文科生,徐元佐小心翼翼提煉升華道:“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日』子,恐怕會變成天子與生民共治天下。”

“你真覺得世人能與士大夫相庭伉禮?”徐階隱隱帶著意氣。

“當年門閥世家也不相信:科舉出身的寒家子弟能參與『國』策。至於這股『潮』流是天下大勢,還是小小逆流,孫兒不敢妄言。不過自今往後三十年,工商市民已然在士林外如山之起,勢不可擋了。”徐元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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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33:47 |只看該作者
三九八 戰爭號角

“刁民!亂賊!”

蔡『國』熙狠狠甩著袖子,整個人都覺得不順氣。他剛剛得知南直巡按禦史已經親往鬆江去了。其結果肯定不用多說,府縣官是親民官,隻要能鎮住場子不叫那些暴民豎起反旗,就算是大功一件。錦衣、刑部奉命行事,也絕對談不上過錯。這麼一樁大事,誰來承擔責任?蔡『國』熙想來想去,好像除了自己沒有別人了。

早知如此,何必摻合進去?蔡『國』熙心中頗為鬱悶。上回的妄議朝政案還沒有徹底了結呢,今遭又攤上了這麼樁倒黴事,還讓不讓人好好做官了!事到如今,隻能看高相能否在朝堂上保住他了——萬幸高相還手握吏部!

長隨看著蔡『國』熙怒氣漸漸平複下來,這才膽戰心驚上前道:“老爺,翁籩翁少山求見。”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捏著衣袖裏的銀錠,若不是如此提醒自己,還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觸老爺的眉頭。

“不見不見不見!”蔡『國』熙整張臉都扭曲起來,抬起一腳便踹了上去,怒道:“該死的狗才!收了人家多少門包,竟要我見他!”他把諷議朝政案的主謀歸在翁氏身上,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那長隨挨了一腳,滾到一旁又跪著,壯起膽子道:“老爺,翁少山此時求見,無非為了將功贖罪。老爺隻需要撥冗見一麵,放手叫他去做,總不至於比眼下更糟了。”

蔡『國』熙冷笑一聲:“本官做事,倒要你來教了!”

那長隨嚇得跪在地上,連道不敢。

蔡『國』熙雖然討厭翁少山,但是也不能否認長隨說得有道理。他也是做過蘇州知府的人,知道官員雖然風頭無二,更多時候卻是無力得很。翁少山那樣的地頭蛇,往往能有更好更直接的辦法做一些官員無法做到的事。城狐社鼠,也是自有用『處』的。

“去跟他說,與其現在來見我,不如事定之後再說。”蔡『國』熙緩緩道。

長隨不敢多問。連忙倒退而出。

翁籩翁少山坐在輪椅上,得到這個答複之後頗有些失望。作為一個商人,他知道該如何獲取最大的利益,眼下人家擺明了要把自己當驢使喚。還得驢子自己備足糧草。如何讓他能夠舒心?不過翁少山還指望跟蔡『國』熙修複關係,好歹人家也是一省兵備了,眼下談不上位高權重,『日』後卻有很大可能位高權重。

尤其是翁籩身後少一個徐階那樣的大佬,又不甘願給勢家當白手套。這種高官資源對他來說實在是丟一個少一個。

更何況,他還需要蔡『國』熙幫他周旋妄議朝政案。此案以來,翁弘農這位翁家嫡長子還在牢裏關著。雖然翁家買通了胥吏獄卒上下人等,讓翁弘農在獄中也過得頗為舒適,甚至還白胖了一些,但是作為翁家的繼承人一直被關在牢裏總不是個事,顏麵上都過不去啊!

翁籩失望而歸,滿腔的“良方”無從得售,隻好退而求其次,指望事態平息之後再去表功。同去的翁家子侄固然心塞。但是對於蔡『國』熙也毫無辦法,隻能憤憤在背後罵上兩句出氣,十分沒出息的模樣。

翁家的辦法很簡單:以暴易暴,以民鎮民。

“徐家既然能邀買鬆江民心對抗朝廷,咱們自然也可以邀買刁民喇虎,打行青手。這些人對那些工商刁民,豈不正是一物降一物?”翁少山身『體』恢複不錯,對自己的這條計謀頗為得意:“尤其這些人都是鬆江人,本鄉本土,外人能說什麼?反倒可以說他們是‘義民’。正是不堪徐家魚『肉』鄉裏才起身抗擊的。”

翁籩若不是為了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又豈能如此決絕?自從他中風以來,自覺『黃』土都堆到了脖子上,若是承繼了自己一身念想的大兒子出事。百萬家財又留給誰呢?還不如拚死一搏,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翁籩是為了搏出一線生機,徐元佐也不是穩坐釣魚台。

徐階受到打擊,還可以退往浙江,不失江南士林領袖。而他怎麼辦呢?難道跟去浙江韜光養晦讀二十年書考進士去?徐元佐反身自觀,雖然讀書時候成績不錯。但是進入社會之後再叫他沉下心『性』去讀書,也是難度頗高。更何況這邊考試要讀的書都很不“友善”。尤其看著自己苦心孤詣打造出來的帝『國』剛剛成型,豈能甘心別人挖它牆角?

所以說這場戰爭裏誰都可以投降,就連徐家都可以,唯『獨』他徐元佐不可以!

翁籩在鬆江收買打行青手、喇虎流氓的事,第一時間觸動了安六爺的耳目。安六爺是什麼人?那是打行的頭領啊!他跟徐元佐一起幹掉了黑舉人,兩人算是一起分過贓的鐵『黨』。他一方麵派人與翁家談買賣,一邊親自去華亭與徐元佐商議對策。

在安六爺看來,徐元佐與安六爺見過的所有讀書人、士林子弟都不同。他沒有衛道士那麼強烈的道德潔癖,也沒有官員胥吏的貪得無厭。徐敬璉很懂得“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也知道利益的分潤是多麼重要。跟這樣有背景,有能力,有見識的人『交』往,實在是如沐春風。

翁籩在蘇州名頭再大,在運河沿岸的店鋪再多,跟徐元佐一比也被比下去了。

徐元佐這些『日』子都住在華亭,一方麵緩和局勢,一方麵給徐璠打氣。徐璠雖然已經『脫』離苦海,不用像兩個弟弟那樣提心吊膽,但仍舊對徐家的前景充滿了悲觀。這也是人之常『情』,到底誰都不像徐元佐那樣能夠後知徐家一百年,對他而言當下就已經有覆頂之災了。

徐元佐在鬆江的別院也總算派上了用場,非但自己住,還要承擔轉移徐家細軟資產的作用。徐璠見徐元佐對徐家的信心遠勝任何人,對這個義子格外器重,家中重要的古董文玩、皇帝賞賜、金銀珠寶,都藏在徐元佐的別院裏。

安六爺作為徐元佐的重要盟友之一,也是少許幾個能夠登堂入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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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34:00 |只看該作者
三九九 智珠在握

徐元佐知道安六爺此來必有大事,仍舊氣定神閑地請他入座,奉茶,著實寒暄了一陣。最後是安六爺忍不住了,找了個不甚生『硬』的關節,把話題引向自己打聽來的消息。他邊說邊觀察徐元佐的表『情』,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徐元佐平淡如素,帶著招牌式的微笑。

隻要對徐元佐上心的人都知道,這種微笑隻是表示:我在聽。隻有那些跟徐元佐不熟的人,才會因此心神『激』蕩,以為雲間小財神真心對他微笑。

安六爺正是知道這個秘密的少數人之一。

“你一點都不擔心?”安六爺終於忍不住問道。

“這事為什麼要擔心?”徐元佐反問道。

安六爺眉頭一皺:難道我還多事了不成?

徐元佐笑道:“六爺,你覺得眼下這種境況,我徐家該如何『處』置?”

安六爺可是本地土著,知道徐家的地位,那是仰著頭都看不到頂的參天大樹,哪裏是他能夠置喙的?倒不是怕徐元佐見怪,實在是怕徐元佐見笑。

徐元佐這才悠悠道:“其實要解決這事,隻需要辟謠就夠了。翁氏偏要以暴易暴,結果就很難說了。”

“敬璉以為呢?”安六爺總算可以反問回去了。

“當然是對我徐家有好『處』啊。”徐元佐這回真笑了:“原本他們出來辟謠,我們『交』人複市,大家打個平手。現在嘛,我倒是可以倒賺一城。”

“計將安出?”安六爺神『情』一振。

“恐怕得要幾隻白鵝。”徐元佐道。

江南將替罪羊喚作白鵝,在普遍語境下,專指替人扛死罪的人。安六爺一聽要幾個人出來扛死罪,登時知道徐元佐所言不是虛話。他仔細想了想,覺得相比這點投入,徐元佐的友誼更值錢,便道:“要多少?”

“五六個就夠了,但是……”徐元佐微微笑道:“我要倭寇。”

安六爺又是一愣:“倭寇?”

“能搞到麼?”徐元佐問道。

“真倭?”

“必須真的。”

安六爺習慣『性』地討價還價:“朝鮮人行不?”

“五六個真倭,朝鮮人另算。”徐元佐道。

安六爺忍不住撓了撓額頭:“敬璉。我知道你這意思,是要玩勾結倭寇的故事吧?”

“顯而易見。”徐元佐笑道。

“這個罪名可是連嚴世藩都能殺,你要拿他對付誰呢?”安六爺顯然覺得翁氏還配不上這個罪名。

“如果對付翁氏,那就用‘『私』蓄死士’;如果對付蔡『國』熙。就用瀆職枉法;如果上麵還有人要跳出來,那就不用客氣了。”徐元佐道。

安六爺眼珠一轉:他說那上麵的人,顯然就是高閣老了吧?這也太嚇人了些。

“無憑無據的……”安六爺嘶嘶倒吸冷氣,這回徐元佐真是叫他知道不寒而栗的滋味了。

“證據嘛,回頭咱們湊幾個人。從頭到尾給他補齊就行了。”徐元佐不以為然道。

安六爺從徐元佐的『私』密小宅出來的時候頭暈乎乎的。冷風一吹,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這該不會是卷入朝爭了吧!

朝爭吶!那是多麼高大上的東西?就連知府都沒資格參與進去吧?不對!說什麼知府,巡撫恐怕都隻能站在門口看看熱鬧!一念及此,安六爺不免在害怕之中還有些小『激』動,不免回顧起自己祖宗八輩乃至自己從小到大的人生經曆——他見過地位最高的官,大概就是縣裏那幾位八品九品的雜職官員了。

徐元佐是個講究團隊作業的人。既然說了要從頭到尾將證據補齊,那麼首先就需要知道各個環節所看重的證據是什麼。哪個位置需要口供,哪個環節要呈遞物證,物證的規範如何,誰來負責查驗……林林總總各種關節竅門。徐元佐都叫程宰去一一打聽清楚,羅列成表,該打點的打點,該請吃飯的請吃飯,給安六爺做出了一張極其詳盡的流程表。

安六爺拿到這份表格,隻需要一步步一件件去準備,各種人證物證自然就成“真”了。因為給出這份標準答案的人就是『日』後的“考官”,所以也不必擔心題目與答案不符。

至於翁氏那邊,因為本就是他們出招,自然難逃各種蛛絲馬跡。這些蛛絲馬跡隱藏得越『精』妙。越能顯出翁氏的居心叵測和苦心積慮。而且有安六爺作為內應,所有這些他們自認為是『精』妙的布局,全都紅果果地展現在徐元佐眼前。考慮到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便利,徐元佐甚至比翁少山更早獲知整個項目的進度。

“十七『日』別安排事了。那邊要火燒的升湖書院,等火一起來就開始動作。”徐元佐對羅振權和甘成澤道。甘成澤已經完全接過了安保部的大旗——羅老爹退居二線,負責指導和顧問。羅振權在海事學堂任副校長,同時充任海戰總教頭,手下也有一批鐵杆徒弟。

甘成澤早就迫不及待再次“剿倭”,摩拳擦掌恨不得立下軍令狀。

羅振權這回沒多少任務。隻有一次外海的演習,被要求帶回一艘倭船——的殘骸。在他看來,這哪裏是演習,分明是演戲,所以興致缺缺。他隨口問道:“翁老頭總算決定了?”

“翁老頭大概要後天才知道吧。”徐元佐道:“這是我幫他選的『日』子。”

羅振權有些被噎住的感覺,幹咳一聲端起茶水送了一口。

徐元佐道:“十七『日』就能布局妥當,沒必要拖拖拉拉的。更何況我大兄馬上就要到上海了,總要在他回來之前把這事了結。再加上我姐姐成親的事,否則我就更忙了。”

羅振權和甘成澤紛紛點頭:“佐哥兒說的是。”

徐元佐就像是一台盛大晚會的總導演,把握著台上台下的一切。

翁籩並不知道“導演”是什麼,但是他也有種智珠在握的感覺。尤其麵對徐元佐這個令他屢次吃癟的對手,終於有了翻身做主的感覺。隻要這回切切實實地打擊了徐家,鬆江人心一散,又有蔡『國』熙卡住水陸要道,整個鬆江府就是個廉價的棉布倉庫,任由他們搬運,大可以將利潤做到最大。如此這般,他終於可以繼續自己的壟斷大業,不會有人出來攪局了。

——唔,順便還可以把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拉出大牢。

翁籩快意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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