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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鶴鳴山 第七十九章 裴松泉
葉爭流的設想是非常美好的,但是現實卻總是那樣的冷漠無情。
作為一個20級自動覺醒的煉器系統,它顯然是不肯讓葉爭流佔到太多的便宜。
就在葉爭流隨手逮了一隻螞蚱,意欲把這個蹦跳的活物塞進材料格子的時候,那張只有葉爭流能看到的光屏上,立刻彈出了一個彈窗。
【系統不能煉製活物,請宿主放入無生命材料。】
好叭,看來這方面的便宜是佔不著了。
葉爭流失望地嘆了口氣,隨手把螞蚱一巴掌拍死,將螞蚱屍體扔進了材料格子裡。
這一次,她的行動非常順利,第二個煉器格子當場浮現出一個小小的彈窗來。
【材料:平平無奇的新鮮螞蚱屍體
等級:垃圾
煉器建議:求你快拿出去,您的爐子要吐了。】
葉爭流:「……」
葉爭流冷酷無情,葉爭流毫無慈悲。她繼承了羊毛能薅多少就薅多少的光榮傳統,資本家和政治家在這一刻靈魂附體,毅然決然地,她無視了爐子的建議,點下了那個開始煉製的按鈕。
赤銅的爐腔裡發出一聲悲鳴般的咆哮,巨大的鼎身抗議般來回搖動了一陣,氣勢洶洶,但最後還是歸於平靜。
一行細小的標注在第一個爐子上浮現。
【預計煉制時間:00:01:00
預計成功率:1%】
唔,看來煉器也並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的啊。
盡管對此已經有所預料,但是在看到還有成功率這種限制的時候,葉爭流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夢果然不能做得太美。
也是,要是每次都能百煉百成,葉爭流還當什麼卡者啊,她趕緊改行去當煉器師吧。
一分鐘的時間不長不短,葉爭流索性倒數了六十個數,靜靜地等候著這次熔煉的結果。
倒計時終於走完了最後的三個數字,葉爭流選擇了【查看煉製內容】。
沉重的赤銅鼎蓋緩緩升起,璀璨的光芒自大鼎口向四面八方射出。即使理智告訴葉爭流,這很有可能是煉器完成後的固定特效,她還是不能免俗地屏住了呼吸。
——然後在下一刻,葉爭流就要慶幸自己真的屏住了呼吸。
原因無他:這隻赤銅鑄造的三足大鼎,霍然以一個不符合它沉重體態的姿勢鷂子翻身,半空中借助慣性直接轉體720度,靈活性更勝某東南亞的夢幻跳水隊。
隨即大鼎猛然一停,用寬闊的鼎口直接對準了葉爭流,半秒鐘後,在勁風與焦炭的味道之間,此次的煉器成品便字面意思上的、嘩啦啦地噴了葉爭流一臉。
葉爭流:「……」
她發誓她聽到鼎腔裡傳來作嘔的聲音了,她保證她聽到了!
原來那句「您的爐子要吐了」的描述,不是一個擬人手法,而是一種誠實質樸的白描嗎?!
葉爭流狼狽地抹了一把烏漆麻黑的小臉,借著爐鼎的反光看了一眼,覺得自己此時簡直像是剛去剛果大草原上進修過。
之前脫非入歐的偷渡行為,如今果然得到了報應。正所謂,一日的非酋,永遠的非酋。
【煉器成品:廢品
獲得煉器經驗:0.000001
您當前的級別:初級煉器師
距離下個級別還相距0.000001/10000經驗值】
從煉器系統給出的經驗值來看,就可知它對這一次投入煉器爐的東西有多不滿意。
葉爭流乾笑一聲,她現在隨手在額頭上一擦,立刻就是一道焦灰檁子。
作為宿主,怎麼能和煉器系統互相傷害呢,這可實在不應該。
沒有急著清理自己臉上的黑灰,葉爭流心念微動,從包袱出拿出數樣東西,依次放進了兩隻大鼎的材料格子。
其中一隻格子裡,葉爭流放了一塊上品靈礦和一根金剛孔雀的尾翎,至於另一隻格子,葉爭流則同樣放了一根金剛孔雀的尾翎,還有自己的一柄銀釵。
靈礦是當初在碧苔堂做了解鳳惜懸賞任務的獎勵,釵子則是葉爭流隨手在街上買的,現在正好都拿過來,做一個對比實驗。
連續兩次點擊「開始煉製」,紅銅的大鼎爐身一震,發出一聲龍吟般的清音,紅熱的火苗在鼎蓋與鼎身之間的微小縫隙中若隱若現。
第一個爐子裡煉著靈礦和孔雀翎,標注顯示:
【預計煉制時間:04:00:00
預計成功率:95%】
第二個爐子裡則放著一根孔雀翎和葉爭流的銀釵,上面同樣浮現著小小的標注:
【預計煉制時間:00:30:00
預計成功率:70%】
見到兩個標籤上出現的內容,葉爭流緩緩點頭。
果不其然,煉器所需花費的時間,與它的成功率,和材料的級別關係很大。
比如上品靈礦顯然比銀釵的材料優越許多,所以不但煉製時間是後者的數倍,成功率也遠比後者要高。
可見為了提高煉器的成功率,葉爭流便需要搜尋上好的材料。
連續煉器三次,系統先前發布的支線任務,達成了(3/3)的進度。雖然後兩次煉器的成品還沒有取得,但葉爭流卻已經可以領取100點的名氣值。
她把名氣值領取了,又在煉器頁面上逗留了一會兒,確定自己沒有遺漏下什麼其他功能,這才用水囊打濕了帕子,對著馬車裡的銅鏡,慢悠悠地擦自己臉上的黑灰。
被噴了一臉的焦炭雖然難擦,但葉爭流的時間也多。反正前兩爐東西還得等四個小時才見分曉,葉爭流有的是耐心。
————————————
如此等待了四個小時,葉爭流擦乾淨了臉、吃了頓午飯、順便還下車去跑了一回馬。
見第一爐的燒製終於走到了倒計時的尾聲,葉爭流迫不及待地往馬車裡一鑽,守著煉器頁面,第一時間點擊了收取。
兩個紅銅大鼎的鼎蓋同時打開,爐口處再一次出現了與先前一般無二的璀璨金光。
在第一個大鼎的鼎口,除了金光之外,還有隱約如碧綠貓眼石一般的奇異光芒緩緩升起,一柄長劍沐浴著絢麗的光芒聚出鋒利的形狀。
它劍身漆黑如墨,便如那塊葉爭流放進去的上品靈礦。然而正因黑到了極致,長劍竟然反而帶著一絲斑斕之意。劍身映射出的藍綠啞色彩光如金剛孔雀的尾羽,彷彿只要握住了這柄劍,葉爭流便能應付一切難纏的甲方。
【名稱:孔雀劍
級別:脫凡
作用:它就是一把劍。
附加能力:輕微迷惑效果。
武器附語:啊,莫非這就是傳說中五彩斑斕的黑嗎?等等,我在打架啊,我怎麼走神了???】
將這柄輕盈的長劍握在手心,葉爭流試著揮舞了兩下。
一試之下,葉爭流頓時驚喜交加,只覺得這把孔雀劍竟然無一處不順心。最妙的是,它明明有著脫凡的級別,然而煉製它竟然只用了一塊上品靈礦。
在世人的常識裡,要想煉出脫凡的靈器來,至少也要兩塊上品靈礦才行,三塊靈礦才能保證級別在脫凡這個檔次上穩定。
而葉爭流的這次煉器,竟然只用了一塊上品靈礦。
別看這只是一塊和兩塊的區別,放到比例上比較一下,相差的可足足有50%啊。
就算扣除5%的失敗率,葉爭流也掙了45%的差價呢。
意識到這個,葉爭流頓時露出和藹的笑容。她深情地看著眼前的煉器界面,溫溫柔柔地對爐子輕聲細語:「很好,我就知道,我的煉器系統,必然也和我一樣的摳……咳,不是,勤儉持家。」
「……」
葉爭流,一個沒有心的女人。她這就是欺負煉器爐子不長嘴,煉器系統不會說話嘛。
把新得的孔雀劍放在手邊,葉爭流將注意力轉向了第二個爐子。
第二個大鼎也未讓葉爭流失望,這一爐同樣沒有煉廢。
在它的鼎口,此時已經浮現出了十多個龍眼大小的圓球,小球們的顏色灰撲撲的,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東西。
【名稱:蛋無虛發
級別:附庸
作用:扔出一枚蛋無虛發,它迸放出的光芒,會讓你的對手一瞬間回憶起蛋碎般的痛苦。
注意事項:不能作用於對瞎子、女人和太監。
武器附語:為什麼我會煉出這種東西?宿主您給我提供的材料究竟經歷過什麼?它經歷過什麼啊?!!!】
葉爭流:「……」
最後的一行武器附語,顏色簡直猙獰到近乎鮮紅,葉爭流讀著它的時候,似乎就透過那寥寥幾個單薄的文字,看到了一個爐子近乎心碎的聲音。
要問材料為什麼會煉出這種奇怪的東西……
那就只能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猴——猴——
小心翼翼地把這十來枚小炸蛋收好,葉爭流覺得,自己總會有用上它們的時候。
————————————
前往鶴鳴山的路上,並不都是一帆風順。
但解鳳惜此行所帶的隨從,無一不是精挑細選。
他們這一行人,除了四十里地外就已經先打好前哨的探子、城主府上一眾訓練有素的侍女、什麼都不幹,只是在那兒站著就能把應鸞星氣到發瘋的嘲諷寶具葉爭流外,同行的還有若干氣質非常出眾,一看就知道經過解鳳惜和向烽雙重訓練的屬下。
這些屬下們遇山開山,遇水斷水,遇到禍亂要麼分出一隊前去平叛,要麼就保護車隊改道而行。
因為有這些全能的十佳屬下在,這半個月來,車隊一直都過得十分太平。
只是,再精明能幹的屬下,也無法防備有心人安排的意外。
比如,在這個下午,玄衣司的殺手毫無預兆地攔在了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當時,葉爭流正騎著自己那匹棗紅色的溫柔小母馬。她現在已經能很熟練的馭馬奔馳,上馬下馬也嫻熟得像正常走路。最近她正在學一式鐙裡藏身,這個技巧比較危險,大概還要再練習一陣。
就在此時,她忽然見到,之前被派去探路的兩個屬下,此時正快馬加鞭地往自己的方向趕,馬後揚起一串滾滾飛塵。
不動聲色地,葉爭流放慢馬蹄,朝著身後解鳳惜的馬車蹭了幾步。
那兩個屬下滾鞍下馬,半跪於地的時候,葉爭流正好落在馬車旁邊,將這兩個屬下的稟報一字一句地聽了個分明。
「城主,已探前方十里處,有玄衣眾二十餘人,是否誅殺?請城主示下!」
車內一時沒有動靜,過了片刻,才有一隻骨節分明,肌膚如玉的手掌伸了出來,緩緩地挑起了門上的紗簾。
「玄衣司若想攔我,從來只會暗中埋伏。是誰給了他們這份膽子,在青天化日之下,竟敢來截我的路?」
葉爭流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前來稟告的屬下,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之色,他遲疑著說:「屬下……屬下想起來了,那些玄衣眾,似乎正圍著一個人。」
說到這裡,那名下屬嚥了一口口水,語氣裡才湧動起幾分後怕之意:「可那個人長什麼樣,屬下卻記不清了。」
解鳳惜低低地「唔」了一聲,將車簾打高了些。
「這倒有趣,既然碰上了,那就過去看看。」
「是!」
「還有……」解鳳惜環視一圈,最終將目光落到了躍躍欲試的葉爭流身上:「你感興趣?」
葉爭流也不遮掩自己的目的:「想上去試試。」
她有一段時間沒和玄衣司交過手了,最近就缺練劍的靶子,心裡還挺想的。
第二嘛。那就是……嘿嘿嘿。
葉爭流在不久之前,剛剛煉出了一堆蛋無虛發的小球。她實在是很好奇,這些小東西的對敵效果究竟如何。
解鳳惜聞言只是一笑,他提起自己修長的墨玉煙桿,在馬車門框上輕磕了一下。
淡藍色的煙霧徐徐噴出,如同一張面紗織就的大網,無聲無息地隨風蔓延開,直到那縷淡淡的、天空似的藍完全逸散在天地之間。
解鳳惜半仰著頭,入神般凝望著瑟瑟西風。
過了好一小會,他對葉爭流輕輕擺手示意:「既然想去,那便去試試吧。」
葉爭流得了這一句話,心裡頓時有了不少底。她一抖馬韁,雙腳催促性地輕夾馬腹,同時在半空中抽了一個響亮的鞭花,便就此飛馳而去。
有屬下親眼見證了最近解鳳惜對這個新徒弟的重視,因此一見葉爭流打馬離開,便去詢問解鳳惜的意思:「城主,用不用分出幾個人手,前去保護九百八十一姑娘?」
解鳳惜攤開手掌,一絲一縷的煙氣正如蛛絲般,細細柔柔地纏繞在他的手指上,透明得近乎無色。
他不甚在意地將那縷代表著安全的淡色煙絲碾斷,平靜下令道:「正常前行便是。」
「應鸞星教了她三天,我卻已經教了她三個月。她若是連玄衣司的幾隻黑皮鳥都對付不了,難道是我比不上應鸞星嗎?」
……
葉爭流催馬疾行,如此奔馳七八里地,終於遠遠地看到了對戰的一干人等。
玄衣司的那身黑衣相當好認,但凡大白天也穿得黑不溜秋,從頭到腳沒有雜色,領子還恨不得裹住下巴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玄衣眾。
此時此刻,二十多個玄衣眾結成內外兩層圓陣,正將一個男人團團包圍在這群黑衣人之中。
從黑衣人謹慎的態度來看,雙方顯然陷入了僵持。裡面的那人出不來,但外面的兩圈黑衣人,似乎一時也奈何不得那個男人。
葉爭流見到這一幕,不假思索地翻身下馬。她回頭看了一眼背後霞色欲燃的夕陽,揮手就用出了一乾隆的第二技能。
——淒風禿樹吼斜陽!
剎那之間,原本淒清幽澀的西風,如同基因變異一般,狂暴地在空中一連打了七八個滾。這突然暴躁的西風老哥吹過已經開始落葉的秋樹,結結實實地捲起了一陣葉浪。
此時此刻,風吹過兩側樹林的聲音,既像是猿鳴三聲的催人腸斷之聲,又像是黑猩猩凶狠地用拳頭錘著自己的胸膛。
這一個技能砸下,雖然沒有給對手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卻把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葉爭流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趁著所有人的眼神全都不自覺地這個方向飄的那一瞬間,葉爭流邪惡地扯起了唇角,桀桀桀桀桀地笑著,甩手就往地上丟了一個其貌不揚的灰色小球。
那小球甚至不等碰到地面,剛一脫手,就在半空中直接炸開,迸發成一陣形似孔雀百目般的混亂煙光!
葉爭流現在總算知道乾隆卡的二技能應該怎麼用了,它天生就是為了搭配這種陰人小工具準備的。
真是世上沒有廢物的卡牌,只有不會使用卡牌技能的卡者。
幾乎在那奇特而斑斕的光點映入視網膜的同時,在場所有目睹到那光芒的男性,便感覺胯下一陣生針般的劇痛。
「啊!!!」
玄衣眾們原本排布嚴密的兩層陣型,一下子垮塌得七七八八。幾乎所有人都狼狽地扭曲了臉上的表情。即使有人分外好面子,沒有拿手去捂,兩條腿卻也已經哆哆嗦嗦地站不直了。
由此可見,殺戮神殿真不該瞎搞什麼性別歧視。
倘若今天的玄衣眾裡能有一半的女性,他們也不至於慘到現在這個地步。
葉爭流一見這小玩意居然真的有效,頓時拿出了以一當百的氣勢,提劍絞進七扭八歪的陣法裡,把玄衣眾殺了個直進直出。
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精神,葉爭流握著那被圍毆的男人手腕,打算將他直接拽出玄衣眾的包圍圈。
她剛剛拖著那男人走到一半,就感覺手心裡驟然一空。葉爭流還以為此人是疼痛難忍站不住了,第一反應是低頭到地上找人。
她的目光空落落地劃了個半圓,才定格在麻衫男人的背影上。只見男人走到這一隊玄衣眾的首領面前,徑直伸手,從對方的懷裡取出了一個哨子般大小的東西。
他步履自然,顯然並未受到那個小炸蛋的影響。
麻衫男人輕描淡寫地把那小小的物件兒在掌心裡一握,語氣很是隨意的吩咐道:「你們全都走吧。」
如果單聽他說話的語氣,葉爭流甚至會以為他是在問今天晚上吃什麼。
明明前一刻,雙方的氣氛還堪稱劍拔弩張。
然而在男人命令他們離開之後,剩餘的玄衣眾便都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四五個人攙扶著傷者,還有人背起地上剛剛被葉爭流斬落的屍體,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他們便撤退了個乾乾淨淨。
只因為這男人一句話,這些殺人如麻的玄衣眾便馴服的離開。從活人、死人再到傷者,當真是全都走了,一個也沒有留下。
葉爭流震驚地注視了這有違常理的一幕,在男人緩緩向自己轉身的時候,她猛然後撤。
怎麼回事,玄衣司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
莫非這個男人才是他們的上司?這是個應鸞星設下逮捕她的陷阱,而葉爭流則被他們仙人跳了?
麻衣男子察覺到了葉爭流的警惕,身體剛剛轉了一半,就頓在原地不動了。
他就那麼輕微地偏著頭,雙臂放鬆,維持著一個全然無害,甚至還把後心亮給葉爭流的姿勢,溫和地解釋道:
「我本不會被他們圍困的,只是先前他們身上帶了個能夠抵禦我技能的東西,因此聽不進去我講道理。」
這男人身量生得高挑,姿態卻極為鬆弛,頭顱更是謙遜地垂著,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草食動物的無侵略性。
葉爭流直到此刻才有心思專門打量他,定睛一看,她便吃了一驚。
麻衣男人生著一頭左黑右白的長髮,衣著樸素,神情寬厚溫和,眉眼裡還帶著些微的憂愁。
他黑髮的那半面,如今正對著葉爭流。她得以清晰地看到,這男人的髮色似乎不是東亞人那種迎著陽光看會顯出深棕色的弱黑。那頭黑髮濃鬱得像是織成了實體的墨汁,也幽深宛如刺入地心的古井。
葉爭流只看了一下,便下意識地轉開了眼睛,隱約察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脅之感。
至於另一面的白髮,亦不是什麼梨花霜雪之類的純白,反而隱隱帶著一種透明的質感。男人的每一根頭髮都籠罩在淡淡的光暈裡,幾乎像個行走的光源。
不知為何,在男人雪白發光的髮梢被風輕輕吹起的時候,葉爭流盯著那一縷髮尾,竟然眼睛一熱,鼻腔一酸,心頭湧動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傷。
她懷念上輩子在沙發上睡著後,媽媽輕手輕腳蓋在身上的毯子;懷念爸爸大笑著告訴自己A國出了一種特效藥,笑到眼圈發紅的樣子;懷念臥室裡自己一針一線穿起的一條千紙鶴;懷念下鋪的室友蹦蹦跳跳,收集全宿舍飯卡去給大家帶早飯的腸粉和包子。
然而她所懷念的一切,在這個世界上都煙消雲滅了。
葉爭流再不會聽見媽媽一邊在廚房忙碌,一邊提高嗓子細碎的嘮叨,再不會由父親帶著,走過春日長長的江堤,還在她的手腕上繫一隻氫氣球。溫暖的小臥室早就於記憶裡黯淡,現在她甚至想不起那塊桌布的顏色,朋友們大概也會在參加過她的葬禮以後各奔東西。
這個世界裡,只有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然。只有槍戟相對,稍有不慎就要丟卻性命的殘酷。
她在荒野裡從日昇行走到日落,時不時地超過幾個骷髏一般晃悠的行人。他們雖然四肢瘦得像是麻桿,然而肚子卻懷胎一般高高脹起,那是他們沒能忍住餓,到底還是吃了觀音土。
猛地吸了一口氣,卻聽到鼻腔裡濃濃的雜音。葉爭流此時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的淚水已經流淌了滿臉。
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身來,他仍站得不遠不近,維持著那個不會引起旁人戒備的距離。他的眉頭也依舊愁苦般地皺著,本該疏朗溫文的一張臉孔,便因此而顯得慈憫而悲憐。
對著葉爭流哭得亂七八糟的臉,麻衣男人也分毫不見半分厭色。
他沒有安慰葉爭流,也並不露出同情之意,只是輕輕一嘆,那口吻像是家中等候已久的兄長,也像是暌違多日的父親。
他說:「辛苦了,你受了這麼多的委屈。」
相當奇異的,他每個音節聽上去都平平無奇,此刻卻如同清風拂過葉爭流的心底,把她始終壓抑在心間,久久不能釋然的塊壘盡數化開。
就好像她倔強地一個人支撐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句來自親人的安撫。他們拍去遊子身上的浮塵,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道一聲:「在外面好不好過?是不是受委屈了啊?」
然後,所有耿耿於懷的傷害,所有吃過的苦頭,便都在這一聲問候裡塵埃落定。
葉爭流站在原地,淚水不知何時止住,心底只剩一派平靜的釋然。
她的眼裡還墜著未滴落的淚,眼眶痠痛,然而呼吸之間,葉爭流卻感覺肺腑帶著前所未有的輕鬆。
葉爭流遲疑地看向眼前的麻衣男人。想到剛剛突然爆發的失態,她又是覺得有點尷尬,又是升起幾分忌憚。
男人卻把目光越過葉爭流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後,口吻裡帶著些許的恍然之意:「原來姑娘是解城主的高徒。」
背後車馬之聲轆轆,顯然是解鳳惜帶著大部隊終於趕到了。
解鳳惜不知何時走出了馬車,葉爭流從未看到自己這個便宜師父臉上出現過這樣端正的表情。他望著這個面帶愁苦的麻衣男人,眼中漾起的神色說不出的奇異。
過了半晌,解鳳惜才抬起手來,很是標準地對麻衣男人行了一禮。
「裴先生。」
麻衣男人亦頷首回禮,客客氣氣地問候道:「解城主。」
「如先生所見。」解鳳惜緊盯著麻衣男人,慢吞吞地說道:「我正欲前往鶴鳴山,不知先生有何指點?」
「指點二字不敢當。」裴姓先生往後讓了一步,就像是要和解鳳惜比較誰更禮貌似的:「無主之物,人人盡可以得之,解城主何必問我呢?」
「先生一句,便已抵得過旁人百句聒噪。」解鳳惜一雙鳳目微眯,表情莫測,不知在心裡過了怎樣的念頭。最終,他還是出言邀請道:「我看先生的方向,想必也是要往鶴鳴山去的,不知可願一路同行否?」
裴先生溫和而委婉地拒絕了這個提議:「解城主的一番好意,裴某這便心領了。城主倘若想答謝裴某,西行三十里,有一村落能聞小兒哭聲。我見城主此行帶了藥材,不如捨幾副給那人家,救回一條無辜稚子的性命,也是城主的善行。」
語罷,裴先生對著解鳳惜的方向回了一禮。他從地上撿起自己先前被玄衣眾碰落的竹杖,臨走前卻又想到什麼,帶著幾分猶豫地看了葉爭流一眼。
「你……」裴先生停頓了片刻,還是走到葉爭流面前。他截斷了自己一縷發光的白髮,遞到了葉爭流眼前。
不知怎麼的,葉爭流竟然毫不抗拒地張開了掌心。
見她接過這縷頭髮,裴先生便又嘆了口氣,這一回的口吻幾乎像一個師長了。
「世事多艱,但不能因此太自苦。苦得久了,就再無逆流而上的力氣。」
淡淡地交代完這句話,裴先生便提著他的竹杖離開。
他舉止溫文爾雅,吐字真摯斯文,甚至能讓解鳳惜鄭重其事的接待。從他身上的種種行跡來看,此人怎麼都該是一個穿著青衫、佩戴儒巾,或許還持一柄羽扇的先生。
然而他卻穿著最粗糙的麻衣,腳上踏一雙黯淡的草鞋,連手裡拎著的都是不值錢的竹棍。他一步一步地踏著黃塵遠去,就像是俗世裡最普通的一個行人。
葉爭流收回停在裴先生背後的目光,她隨即便發覺,解鳳惜復雜的眼神正落在自己手心的那縷白髮上。
不知為何,葉爭流心裡隱隱地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覺:這縷頭髮,解鳳惜似乎很想要的樣子。
但看了一會,解鳳惜還是擺了擺手,示意葉爭流把那截發光的白髮收起來。
「既然他送你了,你便自己收好。關鍵時刻,這或許是能救你一命的東西。」
葉爭流沒和解鳳惜推來讓去。她把那縷頭髮塞進白露給她的那個香囊裡。望著遠去的裴先生,葉爭流忍不住問道:「師父,那位先生……他是誰?」
解鳳惜皺著眉頭,顯然對裴先生的跟腳十分瞭解。他的表情變化了幾次,有那麼一個瞬間,葉爭流幾乎以為他要口出不遜之言。
然後到了最後,解鳳惜也只是說道:「他姓裴,是一個天下之間最孤獨、最孤獨的人。」
說完這句話,解鳳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手吩咐屬下近前。
「我們都帶了什麼藥材?最貴重的藥材先預備一份,讓錢大夫往西二十里,去村莊裡看看那個病人。」
……
當天晚上,那個屬下和大夫歸隊的時候,解鳳惜把人叫到身前,聲音古怪地問道:「你們用了什麼藥?」
錢大夫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城主,那孩子生下來的頑疾並不難治,只是需要的藥材珍貴,必須要那株千年紅珠草為引……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經把藥材給他製成藥了。」
「千年紅珠草……果然,他一張嘴我就知道不好……」
聽到這味藥材的名字的時候,即使是解鳳惜都免不了一陣啞然。他緩緩地扶住自己的額頭,像是頭痛得一時不想說話一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兩個趕緊下去,別在這裡招自己的心煩。
葉爭流此時正好厚著臉皮待在解鳳惜車裡,把他的舉動看了個分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師父,千年紅珠草是不是很珍貴?」
「若只是珍貴,那還好了。」解鳳惜苦笑一聲:「這味藥百年前就已經絕種,世上所存不足百株。我帶的這一株本來是贈予鶴鳴山的新婚賀禮……罷了,罷了,能換他不插手我的閒事,一味紅珠草,他賺一條人命,我倒也不是很虧。」
停頓一下,解鳳惜又仔細地端詳起了葉爭流:「沒想到你竟然能得他的青眼,這可真是……」
葉爭流本來都做好了聽到「非常難得」、「十分罕見」之類評價的準備。
沒想到,解鳳惜說的卻是:「這可真是非常的不幸。」
葉爭流不意解鳳惜竟然會如此評價,立刻就呆了一呆。
「師父何出此言?」
解鳳惜的笑容似乎譏諷,又似乎感慨:「像他這樣的人,若世上能有十萬個,不日便可人間太平。可惜,天下間卻只有這一個裴松泉。」
「現在他竟然很欣賞你,說不準便是看你有成為下一個他的潛力。一個裴松泉對這世道無能為力,再來一個,也唯有一樣的枉然。你若朝著他那個方向生長……」
解鳳惜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見葉爭流還想追問,解鳳惜隨口就扯過一個別的話題,堵了她的嘴巴。
「裴松泉不過是個插曲,你打聽那麼多做什麼。我們此次出行是為了參加婚禮,你對鶴鳴山和梁國公主的聯姻瞭解過嗎?又知道多少?」
葉爭流:「……」
她不知道多少。
此行前她找白露、猴猴等幾個關係好的朋友都打探過了,他們也不知道多少。
見葉爭流啞口無言,解鳳惜頓時精神抖擻:「唉,正事上不見用心,對旁人倒是掛念。事關這次婚禮,我只說一遍,你聽後記得避諱:鶴鳴山掌門此前曾經娶過一位妻子,名為雲渺之。」
解鳳惜很明顯就是想轉移話題,因此葉爭流只當八卦聽著。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隨著解鳳惜話音落定,她面前的系統也浮現出了一個大大的彈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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