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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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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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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5:3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九十章 追回

  文臻掩面——你這模樣倒像你才是準備搶劫後面那個的剪徑強盜。

  後面卻立即停了步,隨即一人帶著哭腔道:「別打我,別打我,是我!」

  文臻聽著聲音似陌生似熟悉,對面黑暗裡,有人下馬,慢慢走出來。

  是個書生,是今天白天在鄖縣,借書打掃衛生並在後來好言勸她不要得罪縣令,最後還跳出來攔在君莫曉面前的那位。

  君莫曉一看他,神色便鬆弛了,跳下車道:「咦,這大半夜的,你追來幹嘛?」

  文臻卻在看著這人身後的馬,這年頭馬是高級交通工具,不是一個窮書生能騎得起的。

  那人一個長揖,道:「在下施文生,今日和三位見過。趁夜追來,實在是不得已,因為……因為……」他聲音忽轉哽咽,「三問書屋被燒了!」

  文臻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也跳下車,那施文生勉強忍了眼淚,和她說她一走,縣太爺便說回衙辦事,不理這邊了。鄭三倒也被帶走,可沒多久就被放回來了,江湖撈的掌櫃也照常回去營業,也不知道是賭氣還是什麼的,還搞了個吃一百送一百的活動。惹得好些人蜂擁而至。那鄭三回來之後就去了三問書屋,罵罵咧咧,踢踢打打,照樣叫江湖撈送了席面來,這回帶著兒郎,在三問書屋裡擺了兩桌,因為人多太擠,火鍋又被絆倒,把旁邊的書點著了。

  那鄭三也不救火,竟然就帶著自己的人轉到江湖撈,說三問書屋失火了,另外開了席面,一群人一邊喝酒一邊繼續欣賞三問書屋的火。江湖撈倒也派人去救火,但不知怎的,越救火勢越大,而在江湖撈吃飯的人們本來要去救火,結果掌櫃說這人一走,事後不好核對,想去救火就得按原價結賬再走,不享受優惠。眾人一聽不享受優惠,反正有江湖撈的人去救,自然也不多事了。

  等他們這批書生聞訊趕來,書屋的書都已經燒差不多了,他們拼盡全力才搶出了少量的書,有個同伴還險些被偽做救火的伙計給踢入火場,大家奮戰好久,又累又氣又傷心,帶著書想回去,結果又被記仇的鄭三攔住各種刁難,他眼看不好,這樣下去自己這些窮書生遲早給這些混混磋磨死,便趕到一個親戚家借了一匹馬,又和城門相熟的人問了文臻等人行進的方向,鄖縣出城之後因為官道太繞,他又有山中獵戶的親戚,熟悉地形,抄了那條近道,最終追上了。

  他語氣哽咽,說話總低著頭,顯得很是受驚,先前敢於站在君莫曉身前的勇氣,好像已經被這反轉給驚沒了。

  文臻這才發現他頭髮長長短短,衣服捲著焦邊,滿臉黑灰,確實是一副從火場中出來的樣子。

  文臻聽說了東堂有些官員是這樣,善於糊弄,反正上官輕易也不來一趟,來了盡管好生伺候,叫做啥就做啥,擺出個積極態度,讓上官滿意而歸。但上官走了之後,到底做不做,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沒想到如今真給自己遇著了。

  君莫曉已經氣得兩眼發直了,好半晌才罵出一句,「天殺的!書屋啊!那些書我花多少心思才搜羅來的啊!」

  「大人……」施文生忍著淚,對她又是一揖,「求你救救我們。鄭三為人睚眥必報,手下又黑,我們這些書生真的經不起他們三天兩頭滋擾毆打啊……」

  「救,自然要救!」文臻還沒說話,君莫曉已經飛快地道,「我們這就回去。把先前因為那個混賬官兒做不了的事都做完了再走。」

  她拔腿就走,文臻卻道:「別急。」

  君莫曉回頭看她,急道:「你還在磨蹭什麼?這些書生是因為我們才引來無妄之災的,真要出事一兩個,你我這輩子良心如何能安?」

  「自然不能不理,但是我們就三個人,回去能做什麼?難道去再次聽那縣令糊弄一次嗎?如果我們要拆穿他,他萬一惱羞成怒,我們難道還能三個人和全縣的官差打架嗎?」

  君莫曉窒了窒,怒道:「那就回天京直接報到太尉那裡!」

  「那倒不用。只是不去找縣令而已。」文臻看向施文生,「你說你熟悉一條近道山路?」

  「是的,我可以帶你們走那條路,節省一半時間。」

  「我們去找縣尉。」文臻道,「縣尉掌領地方軍,節制本縣一切軍事之事。我們直接告到縣尉那裡去,你也隨我去,總要有個苦主。」

  施文生急忙點頭,易人離便讓他上車來,又把他騎來的馬栓在馬車上,按著施文生指點回頭。

  很快鑽入了一條小道,文臻沒有睡覺,也沒讓君莫曉打瞌睡,兩人一左一右,緊密監視著四周的動靜。

  夏季山間的夜除了夜蟲輕鳴沒有任何多餘聲響,今夜也無風,山與山之間的蜿蜒道路便顯得逼仄悶熱,君莫曉很快熱得要捲起簾子,文臻卻阻止了她。

  簾子捲起,兩人暴露,真要有什麼埋伏,一根長箭便能把她們兩個穿成串串。

  君莫曉卻笑她太過小心,今天所有的事都是親身參與的,施文生也是親眼看著他一系列表現,一個文弱書生,大半夜穿越山野而來求助,實在也沒什麼好防備的。

  只是文臻堅持,她也只得聽著,明明她武力值更高,文臻看起來也軟趴趴的,但沒來由的,幾個人自然以她為中心。

  馬車在山路上車聲轆轆,靜夜裡只聽見嘎吱嘎吱響個不休,令人有些煩躁,夏夜一日暴曬後,草木之間蒸騰起濕熱氤氳的氣息,有些澀有些燥,遠處樹林間有黃光悠悠蕩蕩如鬼火,文臻知道那是螢火。

  車子外面隱約聽見易人離在和施文生聊天,馬車外忽然有燈火一閃,文臻立即問「怎麼了?」

  「沒什麼。」易人離回答,「我點個火摺子,看一下前方的路,感覺總在向下,可不要前方是懸崖。」

  文臻嗯了一聲,隨即燈火滅了,看來沒事。

  一成不變的倒退的黑黝黝景象很催眠,文臻閉上了眼睛,卻感覺到身邊君莫曉有點異常,睜眼一看她耳朵正貼在車壁上。

  易人離也忽然翻身進來,道:「身後有人。」

  文臻此時也感覺到了地面的微微震動,似乎身後有人快馬追來。

  這讓她有點意外,原以為就算有埋伏也應該是在前方,怎麼這從後面追來了?

  「加快速度。」

  易人離的鞭子在半空中劈啪一聲甩出一個凌厲的鞭花。

  車子顛動更加劇烈。文臻準備好了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

  忽然有了風。

  撲面清涼。

  文臻一愣,以為出了山道上官道了,然而並不是,只是前方到了一個開闊地方了。

  看不清前方情況,只感覺是一大片地方,迎面似乎有個石頭牌坊一樣的東西。只是已經倒塌了大半,露出慘白的石茬。

  這時候在山間看見這種東西實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坐在車轅上的施文生聲音並沒什麼異常,道:「大人,這條路雖然近,但有一點不好,要經過定州傳說中的猛鬼坑。又叫千人坑。其實沒有鬼的,不過是某年某個家族死了幾百個人,都葬在這裡,山裡人都不敢經過這裡,久而久之,就有了些怪力亂神的傳說。我剛才一個人過來,也沒發生什麼。」

  文臻聽著這種在每個國家每個鄉村都有專利權的故事,只覺得有種異樣的熟悉感。似乎在哪聽過。

  在哪聽過的呢?

  猛鬼坑顯然除了一點嚇人的磷火外,並沒有鬼,安安靜靜,也沒有什麼淒厲的風嘯來營造氣氛,只有一點山風,在耳邊始終悠悠蕩蕩,聽來縹緲,但人又感覺不到太大的風意。

  這是個下坡,馬車越來越快,勒不住。

  眼看要從那破爛的牌坊下過。

  身後奔騰聲忽然劇烈。

  文臻一回頭,身後,一隊人拐過一個彎忽然出現,都是烈馬快馳,長飈如箭,帶起煙塵滾滾逼來。當先那人,長髮散飛,眉眼深湛,赫然竟是燕綏!

  文臻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追來,也很少看見他這樣的神情,一時愣住,還沒反應過來,燕綏已經飛身而起,掠到馬車邊,一把將她拽了出來。

  真真是拽,文臻又像隻風箏一樣弱小無助又可憐地飛在空中,劃過一道淒慘的弧線,砰一聲臉沖後面屁股沖前面落到德高望重的馬上。

  德高望重差點和她來個貼面,嚇得一躥而起,落到後面容光煥發的馬上。

  呼地一聲,君莫曉也飛了出來,她的姿勢比文臻還要難看幾分——臉朝下砸向容光煥發的馬,正好容光煥發不樂意和德高望重擠一匹馬,便也向後挪,留下德高望重,用自己的胸迎接了君莫曉的臉。

  片刻後,君莫曉捂著鼻子的大罵和德高望重按住胸口的牢騷同時響起。

  「你骨頭(鼻子)硬得石頭一樣!」

  這只發生在一瞬間,片刻後轟隆一聲,馬車駛入那猛鬼坑前的牌坊。

  文臻「哎!」了一聲,想起施文生和易人離還在車上。

  她探頭想看看怎樣了,忽然感覺身邊氣氛不一樣,四面一看,所有護衛都在凝視著那牌坊,臉色非常難看。

  再一看前方,燕綏沒有立即回來,立在那牌坊前方一箭之地,漆黑的髮和衣袍同時在風中飛舞。

  明明只是背影,文臻不知怎的看得卻覺得心中發堵,只覺得這悶熱夏夜忽生涼意,而他背影剎那孤絕似積年冰雪的崖。

  她有點不安,心想那猛鬼坑不會真有什麼事吧,然而隨即她就聽見易人離的喊聲。

  「文臻!文臻!君莫曉!」

  還有施文生呼喚大人的聲音,聽聲音已經有了距離,那馬車借著這一個下坡的衝力,應該直接過了猛鬼坑。

  文臻舒了一口長氣,隨即怒上心頭。

  既然不是有危險,他追來做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燕綏已經回頭,手一招,她又從德高望重馬上飛到他馬上,和他面對面,燕綏手一伸,在她肩膀上一按,文臻便不能動了。

  然後他變戲法一樣變出兩段綢布,一段霍霍纏上她的嘴,及時將她的質問堵在了口中。

  另一段則從她兩個耳朵往下,一直纏到腰部,再繞馬脖子一圈。

  轉眼她就被燕綏像捆粽子一樣捆在馬頭上。

  文臻簡直懵了——這傢伙失心瘋了嗎?

  就因為她去找朋友就這樣對她?

  她又不是他什麼人,怎麼就沒有想走就走的自由了?再說還留下了信通知。

  還是他還在生氣那天她在德妃娘娘面前說的話?

  可以他的智商,應該知道,越是她那樣說,他便越不能這麼對她啊。

  對面,燕綏的眼眸深水幽潭一般,幽幽冷冷,只倒映此刻一輪慘白的月,看不出任何人間情緒。

  她知道他生氣了,每個毛孔都散發著寒意和不近人情。

  可他憑什麼生氣?

  憑什麼?

  隨即她發現他調轉馬頭,一路馳回,方向竟然是回去。

  文臻心中還抱一絲希望,希望他是走大路回鄖縣,把那狗官和鄭三等人給解決了,結果他經過鄖縣時候,沒有進城,直接走山野,竟是回天京的路。

  她心都涼了,此刻才想起,那縣官是厲家門下,自然也算他的派系,他怎麼會去懲治?

  幾個讀書人的生死,他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她忽然拚命掙扎起來。沒被禁錮住的腿拚命地踢他,夾馬腹。

  她不要回去!

  就算鄖縣的事不能管,她還要去漳縣找君珂!

  這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不能憑一己任性就壞了她的事!

  然後她腿也不能動了。

  燕綏在馬上身軀筆直,衣袂在風中捲起一陣陣拂過文臻鼻端,明明只是輕柔的拂動,但在此刻焦躁憤怒的她感覺中,就好像在不斷被啪啪搧耳光。

  她素來是個鎮定狡猾的人,善於以笑來掩飾感情應對一切,很少有情緒激動崩潰的時候,然而此刻卻似乎破了例——三個死黨是她來到異世最大的牽掛,穿越人孤身在異世的寂寥和無靠的感覺只有自己知道,一個能和她有部分互通的唐羨之,她都能因此感到親切,何況是在一起相依為命渡過了十餘年的死黨們,聽到消息那一刻,她便恨不能插翅飛去一看究竟,別說路途遙遠,就算天上下刀子,她也不過多頂個鍋蓋。

  可如今燕綏竟然這麼不尊重她的意志,就這麼把她綁回去了。

  文臻熱血上湧,憤怒極致感覺自己要發瘋,可此刻叫不出,動不了,連聽都聽不到。

  那狂怒便在這僵硬和靜寂中無限度加成,比耳旁風聲還虎虎,她在這一刻咬牙發誓,一定要給他一個比她現在感覺還慘痛的教訓!

  這時候就是太子來跟她談合作,她也會同意!

  不把他放翻在地哭著喊姑奶奶我錯了她就不姓文!

  燕綏。

  你特麼的給老娘等著!

  ……

  馬蹄聲奪奪而去,踏碎山路上淡薄的月色。

  易人離和施文生面面相覷。

  片刻後,易人離緩緩轉身,看向施文生。

  「給了你多少錢?」

  施文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驚得渾身一抖,慌亂地打量易人離面色,然而面前漂亮的少年濃密的睫毛下垂,遮住了眼底的神情。

  「我我……這這……」

  易人離忽然一聲冷笑,道:「看來,我也不用問你了。」

  他忽然抬腿,長腿在月色下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猛地劈在了施文生的頭頂。

  那書生啊地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身軀還沒徹底倒地,已經給易人離一個側踹,踹出老遠,又過了一會發出砰一聲悶響,似乎被踹到了某個崖溝下。

  易人離二話不說殺了這書生,冷笑一聲,轉頭望向方才闖過的千人坑。

  千人坑並看不到坑,除了那個進門的牌坊,只是一片光禿禿的平地,平地之上橫七豎八,一些半截的慘白的墓碑。墓碑之間生著些難看的小花。空中漂浮著似乎是磷火一般的東西,卻又比一般的磷火亮而大,一邊一截樹根上,歪倒著半邊沾滿泥土的廢棄的鏡子。

  易人離凝視著那些墓碑,半晌,才淡淡一聲。

  「出來吧。」

  ……

  燕綏一路上沒有停息,急馬快馳,千里馬行整整一夜帶半個白天,第二天半下午,回到天京。

  除了中途把文臻放下來去解個手,其間他居然還一直牽著那綢布條兒,以至於文臻覺得她是隻被遛的狗,而他是那個遛狗的人。

  所以她也不客氣,放她下來,自然要解放她雙手的,她滿身都是好東西,她在地上找了隻蟲,彈了點藥粉,那蟲便慢慢一拱一拱爬上了等會會綁她手的綢布。

  那蟲子每爬一步,那布上便多一點痕跡,蟲子身軀便會縮小一些,爬到快要到燕綏能發現的位置時,那隻蟲子已經完全不見。

  而布上留了一道不顯眼的透明痕跡。

  這樣,等她解完手再次被捆好拎上馬背的時候,那被腐蝕過的布料,不一會兒就會斷裂,斷裂的同時會散發迷幻性氣體,她不求能讓燕綏暈倒,只要他在那一刻稍微遲緩一點,她就可以掙開束縛,搶了旁邊德高望重的馬逃走。

  算盤打得啪啪響。

  結果燕綏再次拎她上馬的時候,手一揮,唰唰幾聲,原本綁她耳朵嘴巴的綢布換成了綁她雙手,原本綁她雙手的綢布換成了綁她嘴巴。

  這下子她想到嘴上那塊布正是剛才蟲子爬過並葬身的地方,便噁心地想要翻白眼。

  等到熬了一會綢布終於斷裂,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計劃失敗了,罵幾句也能回本,結果剛張嘴,那塊斷裂的蟲子葬身的布又塞回到她嘴裡。

  這回不是想翻白眼了,這回她想吐。

  等她好容易把那塊布用舌頭頂出來,嘴裡也充滿了言語難以描述的滋味,她便一口口將那些噁心的唾沫吐在他的袖子上。

  已經不想說話了,也不想罵人了,說啥呢,燕綏這個人,真要做什麼,是會理會什麼責罵斥問的嗎?

  她也想過,他是不是有點難言之隱,這樣不顧一切拎她回來是有必須的原因,但她的憤怒點也正在這裡——特麼的你不能好好說?你懂不懂溝通是建立感情的橋梁?老娘是看起來那麼不講理的人嗎?

  再說她也覺得,有什麼難言之隱?真要有問題,肯定就是剛才的猛鬼坑,可是易人離和施文生是當著她面策馬車過去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是心虛無法解釋只是逞任性要發脾氣,所以才拒絕溝通是吧。

  那就別說了!

  她把他袖子上吐得一塌糊塗,燕綏就對稱撕掉,也不生氣,也不嫌髒扔開她,也不和她說話,撒著一雙中袖繼續趕路。

  第二次下馬解手時候,文臻不在綢布上做花樣了,但她的藥物不能直接用,一般的下毒手段對燕綏沒用,她這回逮了隻螞蟻,留在指甲裡,回到馬上,那螞蟻就在指甲裡慢慢變大,她的手一直垂在馬下,那螞蟻變大後便順著她事先用藥粉在自己身上撒下的軌跡,一路用變硬了的鉗口咬過去,咬到綢布只有一絲布絲相連,再爬下綢布,爬到馬身上,給馬狠狠地來了一口。

  這螞蟻已經變大,鉗口淬毒,雖然不能毒死一匹馬,但是足夠那馬劇痛發瘋,果然立刻,那馬一聲長嘶,猛地一蹦,與此同時,文臻微微一掙,綢布斷裂,她立刻摔向馬下。

  她的摔馬依舊是個假動作,摔出的同時會一蹬燕綏馬身,一方面可以將燕綏發瘋的馬蹬更遠,另一方面可以借力蕩到德高望重馬上,搶了德高望重的馬。

  德高望重和他的馬:……為什麼你就和我們過不去……

  她摔馬的同時也會照顧燕綏,以免他手疾眼快把她拽住——那隻螞蟻始終在不斷變大,咬了馬吸了血之後會膨脹一倍,然後會飛起,砰起炸開,炸開無數不規則的黑色碎屑,撲向燕綏。

  潔癖強迫症密集恐懼症患者燕綏,不先避開這玩意她跟他姓!

  多麼完美的計劃。

  多麼縝密的安排。

  多麼絕妙的坑。

  文臻身子向下倒,並在餘光裡看見那蓬黑色碎屑果然炸開的時候心中已經為自己唱起了讚歌。

  然後那歌聲戛然而止。

  她的身體半空停住了。

  被燕綏的一根手指勾住了。

  他一根手指勾住她,另一隻手揮開那堆黏黏的碎屑,因為分神,還是有一星半點的碎屑沾在他青蓮色的衣襟前端。

  然後他就把衣服脫了,手一抖,呼啦一聲。

  文臻剛被拉回到馬上,就被兜頭罩下吐過她自己口水,沾染了螞蟻屍體的他的外袍。

  而燕綏自己,裡頭是她給做的運動背心……

  文臻又陷入了目瞪狗呆的狀態。

  德高望重的馬終究關注度太高,再次被徵用,燕綏拖著文臻過渡到他的馬上,現在,文臻和燕綏還是面貼面,哦不,面貼胸。

  因為最萌身高差,文臻的臉正對著他的胸。

  雖然文臻已經努力向後仰了,但騎在馬上顛來顛去,還是免不了撞上他的胸,之前還好一點,有衣服隔著,但現在燕綏已經脫成了這個鬼樣子,那種吊帶衫一樣的背心,中間和兩肩都挖去了一大塊,漂亮的鎖骨線和肌理平滑的胸口都袒露著,文臻時不時便要擦上去撞上去,不是鼻尖感覺到肌理的滑,就是嘴唇感應到鎖骨的硬,有時候身體起伏之間,還能從窄窄的吊帶間看見一點柔紅似茱萸。

  文臻覺得自己鼻子要流血了!

  但絕不可能是被鮮活美色所惑的流血!

  明明就是被硬邦邦的骨頭撞流血了!

  文臻發誓以後再也不隨便給他做衣服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因為這個慘痛的教訓,她之後再上廁所也不作妖了。反正算賬的方式多呢。

  一路到了天京,燕綏穿成那樣進城也沒能引起圍觀,讓文臻頗有些失望。都怪德容言工太慇勤,派人打前站,進城門都沒停留,一路如風卷過,誰也沒看清楚馬上是個什麼狀態。

  一直到了宜王府,進入主宅的門都降下門檻,一路長驅直入,燕綏才把文臻放下馬。

  文臻一落地,就感覺到氣氛異常,其實這一路她也感覺到了,燕綏的護衛雖然對他畏懼恭謹,但性子受主子影響,並不沉悶,從沒有這樣燕綏一路一言不發,護衛也一臉凝重的。

  到底是哪裡有問題?那個千人坑嗎?

  心裡越有疑問越是惱火,她下馬後誰也不看,轉身就回了自己房間。砰一聲重重關上門。

  燕綏看著她背影,難得猶豫了一下,身後德高望重吭吭哧哧地道:「殿下,總要和文姑娘說清楚啊……」

  燕綏想了想,剛要抬步,忽聽身後步聲雜沓,工於心計帶著一個太監出現。

  那太監聲音尖尖:「殿下,陛下有旨意給文姑娘,宣她立即進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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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5:4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九十一章 臣,願嫁

  時間回到那一夜山林裡月光下的猛鬼坑。

  殺完人的易人離,於東倒西歪的墓碑間神色冷漠。完全不同於平時的浪蕩隨意。

  風掠起他的髮,烏髮底下那一層白,似乎又多了一些。

  他似乎無意地抬手摸了摸,順手揪下一根,在指間扯成一段一段。

  一陣寂靜,隨即,那些墓碑,忽然動了起來。

  動的不是墓碑底下的泥土,而是碑身本身,月光下,那片黑土之上,那些墓碑,先彈出一雙手臂,再鑽出一顆頭顱,瞧來實在詭異。

  易人離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眼底露出一絲厭惡。

  這個家族,就喜歡暗地裡做事,陰私中生存,從來不肯光明正大在日光下行走,就好像得了那麼個不能見陽光的病,就連心都被夜燻黑了一樣。

  那些「墓碑」發出一陣吱吱嘎嘎骨節響動,站起身來,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足有幾十人。

  這些人中,女子沒什麼異常,男子卻多是白髮,有些人年紀明明不大,偏偏頭髮全白,不僅頭髮,連睫毛和汗毛都是白色的,連瞳仁都是粉白色,整個人像被刷了白漆,也有人頭髮正常,但瞳孔顏色很淺,黑夜裡看來各種怪異。

  這些人扮起慘白的墓碑真是天衣無縫,只是真正成為人的時候,看著便覺得瘆人。

  「阿離啊……」當先一人笑了笑,首先打招呼,「別來無恙?」

  易人離瞟他一眼,冷冷道:「看不見你們,自然無恙。」

  那人打量著他,眼神十分滿意,像看見一個終於成功的試驗品,笑道:「阿離,你這黑髮不是染的吧?看來這麼多年,你竟真的慢慢地好了。」

  易人離拈起那根白髮,撮唇一吹,悠悠道:「那又跟你有什麼關係?」

  那三十餘歲的男子默了默,隨即轉開話題,道:「阿離,阿沖死了。」

  易人離還在吹白髮,「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那男子脾氣似乎很好,一直在笑,易人離看他的眼神,卻像看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哪怕動作漫不經心,全身肌肉一直都繃緊著。

  「阿離,當年家族對你是有些不妥。但這麼多年,家族一直在找你。而且如今你看,你也快好了,家族的手段雖然酷烈了些,但是歸根結底是對你好的。」男子上前一步,懇切地道,「回來吧。家族現在正面臨最大的危機,你之前的事,我們一筆勾銷,你既然已經好了,那麼你回來後,未來的家主,肯定是你的。」

  「喲。」易人離笑,「這麼多年,你終於捨得說一句家主可以給我了,反正寧可便宜我,也不能便宜那些烏眼雞是不是?得虧你兒子死了,不然我這輩子鐵定聽不見這句話呢。」

  那男子窒了窒,眼底閃過一絲怒色,隨即又恢復了笑容,道:「你這孩子,就是忒計較。為上位者只問得失不講過程,到底我為什麼擁戴你你何必管呢?只要我擁戴你,你成為長川易的家主,不就夠了?」

  易人離呵呵一笑,「長川易……易勒石這麼多年還不死心。看樣子,這麼多年,易家的試驗還是沒能成功啊。真是好報應呢。」不等那男子回答,他又道,「你大半夜埋伏在這猛鬼坑做甚?阿沖死了,你不趕緊報仇去?」

  「我就是在為阿沖報仇。」

  易人離愕然道:「你是說文臻……不,燕綏殺了阿沖?」

  「我們原本有個大計劃,一旦成功,便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奪取易燕然的西川。結果被那兩個賤人毀了。不僅毀了,還殺了阿沖。阿沖本是這個計劃派到天京的主事人,事敗之後也原本逃脫了這兩人的追捕,結果最後還是被燕綏暗殺了。」男子沉聲道,「宜王狠辣,阿沖還是敵不過。但這仇,我一定要報。」

  「所以整個鄖縣的事情都是個局,真正的殺手在看起來最安全的人那裡。」易人離笑,「施文生是你們的人。我先前就懷疑他了,他總是垂頭避開人的注視,不是因為他怯懦,而是他怕被人看出他睫毛是染過的。我先前點燃火摺子,在他眼前晃過,他有點畏光,當時我就懷疑了。」

  「阿離,你一直是子弟中最聰明的。」男子懇切地道,「回來吧。今日我們花費了大心思準備,原本不管誰來都會出手,看見是你我們才放棄,平白失去了一個暗殺燕綏文臻的好機會,就為了能讓你解開心結,回歸家族。此番誠意,還不夠嗎?」

  易人離沉默一陣,就在男子以為他已經心動,露出喜意的時候,他忽然慢慢道:「要我回去,你們不怕我再殺人嗎?」

  男子微微一震。

  易人離已經不斷地問了下去。

  「我連親爹都敢殺,你們不怕家主也被我宰了嗎?」

  「我當年走的時候,固然自己斷了腿斷了十二根肋骨險些瞎了眼丟了命,但是你們死了多少人,你們算過嗎?」

  「因為我那一走,長川易家元氣大傷,連試驗地都被我搗毀,之後很多年都被西川易壓著打,你忘了嗎?」

  「你忘了,家主、族中長老會忘記嗎?」

  「就算家主族老有權有地位的都為了家族的未來忘記了,那些被我殺了的人呢?那些遭受巨大損失的分支呢?那些多少年為試驗地奉獻一生的人們呢?他們會忘記嗎?」

  「你這是要我回去當家主呢,還是要我回去送死呢?」

  ……

  好半晌,那男子才沉沉道:「阿離。掌握了權力,才不懼任何報復。」

  「這是你的心裡話吧?比如你現在,看起來混的不錯,所以才能帶人來到天京,要把壞了長川易家大事的人給解決了。我瞧瞧,幾年不見,你這陣仗果然不一樣了。嘖嘖,忘情笛,生妖鏡,斷絕花,息壤土,晶劍種子……現在你也有了動用這種東西的權力,想想真讓人期待呢……」

  「猛鬼坑本就是燕綏的欺心之地。我們調查過,自從那次事件後,他從未經過這片山脈。所以文臻的馬車進入這裡,只會被笛子幻化的山風聲所迷,被斷絕花的香氣所惑,遇見生妖鏡生出的幻境,無論她闖哪座門都是死門,唯一算得上有生路的,也得被息壤土瞬間掩埋,她不過是一條賤命,我們要來,也不過是為了其後追來的燕綏,他總不能讓喜歡的女人和猛鬼坑的怨鬼們埋在一起,那以後他要怎麼祭拜?他怕不怕那些怨鬼以後日日夜夜撕扯他的女人?所以他一定會進來,他當年殺那幾百倒黴鬼的時候,被人家種了血種,只要他碰一碰那土壤,那些晶劍種子就會得到召喚,向著所有有血種的地方飛射。而血種也會在體內爆開……你看,是不是必死之局?」男子遺憾地道,「你看,我們多少年才找齊這樣的東西,又等了多久才有這樣的機會,卻為你放棄了能夠滅殺燕綏的必死之局,還不夠誠意嗎?」

  易人離薄唇一撇,淡淡地笑了。

  到底是誠意,還是長川易家快到生死存亡關頭了,所以才想起他來了?

  估計是後者吧,瞧他們最近做的事,哪哪都透著極致的不顧一切和瘋狂,看來是人之將死,其行也癲啊。

  「說得很有道理。」

  不等對方露出喜色,他又道:「但我不會回去。」

  「你們也別想擄掠我或者強迫我,你們應該知道我的性格,看你模樣,長川易家可能就剩下我一個好種子了。」易人離唇角一抹深深譏誚,在說到「好種子」三個字時尤顯,「所以不想最後這種子也毀掉的話,就老實一點,滾回你們的長川去。少折騰,少作妖,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看在今天你們沒出手的份上,我也不會去和誰舉告你們。現在,滾吧。」

  他轉身就走,身後,那男子忽然道:「你是要回到那個文臻身邊嗎?堂堂易家家主不做你要去做人家護衛幫工一樣的人嗎?你覺得經過今夜,燕綏,或者她,還會信任你嗎?」

  易人離停住了腳步,有很久沒有說話。就在那男子揚起眉毛想要再接再厲的時候,易人離忽然哈哈一笑。

  「那又怎樣?我並不是一定要回到誰的身邊。我要的是自由,是自己性命為自己掌握的自由。文臻對我並沒有恩情,也談不上多關心。但是她給了我包容和信任。她明知道我出身市井,卻從未低看;我和她第一面其實並不愉快,之後相處也未見得多融洽,她有理由防備我,可她很快就予我以信任。聞家的外宅她交給我,江湖撈的事務她交給我,賺到的銀子她交給我,我喜歡宜王府的機關小物她也給我,我做什麼她不問,我要什麼她也不問,我身世不尋常她明明知道也一句不問,從沒想過拿我的身份做什麼文章,她確定我沒壞心,就把我看成我自己,看成最簡單的人,當正常朋友對待,就憑這一點,我就感激——我做了多少年的被期待者,被迫加上那許多的要求和期望,父不成父,母不成母,誰知道我最後要的其實很簡單?」

  身後沒人再說話。

  「我原先的名字已經忘記了,現在我叫易人離。沒有改姓是我要記住我的來歷,而這個名字的意思,你們難道還不懂嗎?」

  ……

  他在冷月山風中背家族而去,背影鏤刻在凌晨山野墨綠色的叢林和淡白色的霧氣中。

  始終沒有回頭。

  那個中年男子一臉不以為然,冷笑一聲,低低道:「你終究要回來的。」

  他的目光都落在不肯回首的易人離背上,因此沒有看見身後那些族人臉上,那些有的眼睛瞎了,有的白髮只剩下半邊,有的皮膚呈現詭異顏色的的族人臉上,因為易人離離開時候那段關於自由和簡單的論述,都隱隱浮現出的,淡淡羨慕和深深哀傷。

  ……

  文臻穿著嶄新的光祿寺少卿四品綠色官服,行走在景仁殿前的廣場上。

  她對自己的新工作服很有些腹誹,覺得穿上像一隻移動的綠毛龜,還和宮中低等太監的宮袍顏色太像,一不小心就會入戲自己是個太監。

  之所以這樣瞎想,是因為她現在心情還沒平復,就被匆匆召來,她擔心自己一看見皇帝老子就怒從中來,會遷怒皇帝老子寵愛出燕綏那個不要臉的,繼而幹出什麼掉腦袋的活計。

  但同時她也慶倖幸虧立刻被傳召了,不然在府裡和燕綏再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天雷地火,她這一次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鬧出什麼她刺殺親王或者她被親王給掐死了,都虧大了。

  邁進景仁宮的時候,隔著窗扇,正看見唐羨之站起身,向皇帝告辭。

  皇帝似乎說了句什麼,一轉頭看見她,又笑著指了指她,又對唐羨之說了句什麼。

  唐羨之便笑了。又給皇帝鞠了一躬。

  文臻隔窗看著這個場景,莫名地有種奇異的感受,總覺得有什麼意外的事情要發生了似的。

  唐羨之的那個笑容,恍惚竟似當初無名山中初見,隔著潭水看見的那個笑容,乾淨,清澈,朦朧,熠熠生光。

  還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喜悅。

  隨即唐羨之便出來了,看見她,很體貼地把沉重的隔扇宮門拉開,示意她進去。

  這活計本來有小太監去做,然而現在那太監正一臉無事地站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文臻被唐公子服務。

  唐羨之看文臻停在那不進來,卻也不急,就那麼微笑扶著,竟然好像是她不進來他就一直伺候著一般。

  文臻又開始心驚——她知道唐羨之一直對她都不錯,一開始還有些距離感,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種「不錯」就變成了各種有意無意的表白和追求,但她覺得自己的態度應該給得很明顯了啊。

  對於他這種聰明人,並不需要疾言厲色的拒絕,那樣的態度就夠了,唐羨之也沒讓她失望,從她一開始分出裡外,他就沒死纏爛打過。

  可今天……

  她最終還是抬腳,邁過門檻,並且十分慎重地,給唐羨之回了個標準的禮。

  裡頭皇帝呵呵一笑,道:「你倆還要在門檻相敬如賓多久?行了羨之,你去吧。」

  唐羨之便回身一禮,和文臻笑了笑,飄然而去。文臻用盡力氣,才阻止自己扭頭去琢磨他背影的衝動,生怕再給皇帝點評一個「戀戀不捨」,她倒沒什麼,皮厚,經得起玩笑,可他那個夭壽兒子聽得了嗎?

  殿中很靜,皇帝一個人在看書,和文臻看過的電視劇裡的皇帝不同,這位身邊並沒有一位專職的死忠的老太監總領伺候,他好像誰輪值在面前用誰,還比較喜歡年輕太監,那個傲嬌的小太監晴明就經常來傳他的旨意。

  看見文臻,他放下書,指了指面前的一個小凳子。他面前,重臣一向有座位,文臻是女性,也有這個恩遇。

  文臻屁股剛挨上凳子,就聽見皇帝問:「和燕綏吵架了?」

  文臻險些一屁股把凳子坐翻!

  受到驚嚇!

  陛下你能不能像個皇帝?

  這一把老公公要給兒媳婦談心調節子媳矛盾的語氣是要鬧哪樣?

  皇帝拿書指指她,道:「別多想,朕可管不了那麼多閒事。只是瞧著你臉色不好,這可真難得。想來也只有朕那個德行兒子能惹你成這樣。」

  文臻表示深以為然,嘴上還要恭恭敬敬答:「陛下玩笑了。臣哪敢和殿下生氣。」

  她向來無論皇帝如何和藹可親,都秉持恭敬謹肅態度——人家給你面子是人家的教養,不代表你可以就此不知進退上下。

  皇帝一笑,也不和她爭論這個問題,出了一會神,忽然道:「朕還有事,也不繞彎子了。朕便問你,如果朕給你和燕綏指婚,你待如何?」

  文臻心中一跳,抬頭看向皇帝眼睛。

  皇帝眸光溫和,卻看不出太多情緒。

  她立即離座,俯伏在地,「臣蒲柳之姿,出身寒末,不敢求配天潢貴胄。」

  皇帝沒有說話,也沒叫起,過了一會道:「聽說你在德妃面前也是這麼說的。」

  文臻垂首道:「便是在殿下面前,臣也是這麼說。」

  「那麼,這是你的心裡話嗎?想清楚再回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不容糊弄。你今日草率回答,日後便是後悔也容不得你。」

  文臻頓了一頓。

  是心裡話嗎?

  是,也不是。

  就如當初所說,她喜那浮誇美貌,後來她又喜那強大又純澈的心性,喜他散漫無定又心有乾坤,喜他看透世事又不忘天真,喜他懂人間最深的情卻淡紅塵最痴的戀,連行路都自在有風采。

  所以那句「不配」不是真,她從未覺得自己不配任何人,她知道自己能被燕綏喜歡也是因為自身的光彩,她來自現代,智慧獨立,不乏對世事的洞明和人生的徹悟,她配得上這天下最好的男子。

  然而相配不代表合適。

  正如喜歡不代表接受。

  她不是單純執著的君珂,喜歡就覺得應該在一起,為此可以放棄一切。

  她不是熱情放縱的景橫波,為一個喜歡可以走遍天涯,世間萬物都很美,美不過心裡的他。

  她更不是堅剛誠摯的太史,不動心,動心便是全部。

  她喜歡,動心,然後走開。

  於她,這世間有太多的東西排在愛情之前。

  她的性命,安全,自由,快樂。

  她不是德妃的理想媳婦,也未必是皇帝的理想兒媳,只憑心意嫁了,面對如此強大的公婆,從身份倫理上便居於弱勢,她要如何應對可能的磋磨?

  她不能生育,燕綏卻是受寵的皇子,日後妾妃必定提上日程,她要和一群女人一三五二四六分男人?

  更不要說她還未必做得到正妃,那就是和一群小老婆撿正妃剩下的渣渣,在每日請安討好之後看正妃的眼色分一三五二四六?

  嫁入皇宮,她的全東堂要開遍的江湖撈,她的想要改良東堂飲食結構,豐富東堂人飯桌的偉大構想,她的新東堂廚藝學校……從此便是塵封的嫁妝裡的壓著的夢吧?

  如果是以上那樣的生活,那還談什麼快樂?

  就算戀戀不捨那浮誇的美貌昏了頭,今日發生的事也足夠她警醒。

  時代不同,地位不同,出身不同,三觀差異過大,融合起來,是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也許他自作主張認為是對她好,於她卻萬分厭惡這樣的不尊重。

  而這樣的事,在彼此生活越發深入交結的時候,會越發頻繁。

  到那時,便連現在的情分和喜愛,都沒有了。

  燕綏是很好的,她是很喜歡的,可也是不能嫁的。

  她微微的笑了,依舊是那般眼眸彎彎,每道眸光都似可以流出蜜糖,然而那密密眼睫遮掩的眸底,誰也看不見的無奈和蕭索。

  「陛下,當然是真話。否則豈不是欺君之罪?」

  皇帝凝視著她,半晌輕喟道:「朕看得出你對老三是有意的。但你卻不嫁……讓朕猜猜,你是因為德妃不喜歡你,又覺得自己做不到正妃,而拒嫁的吧?」

  文臻簡直驚異得有點無奈了。

  陛下啊你才適合穿越啊。

  你適合反穿到現代,絕對受歡迎知心暖男一枚啊。

  皇帝又道:「如果朕許你正妃呢?」

  文臻又笑,一邊給皇帝磕了個頭,一邊嘆息地道:「我皇仁慈!可是陛下,正因為您這樣對臣,臣越發不能嫁宜王殿下了。」

  皇帝靜靜看著她。

  「臣……無法生育啊。」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文臻覺得心口微微的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口貼著青磚地面,被冰著了。

  有時候說運慧劍斬情絲,她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慧劍,但這句話一出口,便代表著她和皇家,和燕綏的緣分,徹底被斬斷了。

  她親手運劍,一劍光寒。

  皇家,絕不會要一個不能生育的媳婦。

  皇帝似乎也有一些意外,微微睜大了眼睛,半晌,有點無奈地笑了,嘆息道:「你還真是……燕綏知道嗎?」

  文臻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立即答:「臣這症候,還是在宜王府診斷出來的。」皇帝又默默一陣,隨即道:「既如此,朕已仁至義盡,也不算對不起老三了。」文臻聽這話奇怪,抬頭看他,便聽皇帝道:「文臻,你願意嫁給唐羨之嗎?」

  ……

  雖然心中有一定的準備,但文臻聽見這句話的時候,還是狠狠被震了。

  唐羨之剛才……真的是在和皇帝求指婚!

  可是……為什麼?

  皇帝彷彿也看出她心中的想法,道:「朕也不知道他為何忽然前來求朕指婚。只是他提出的條件讓朕十分心動。他說,如果能得你為妻,願供職於天京,永生為朝廷驅策。」

  文臻睜大了眼睛。

  這個條件實在太意外了,唐羨之怎麼可能為她做到這一步?

  她忽然想起前陣子唐羨之和燕綏鬥嘴,曾經暗示過要在天京供職,難道那時候就有那想法了?

  但這何其荒唐!唐家和皇族已經幾乎不能共存,唐家兄妹留在天京是燕綏花了無數心思才扣下的,唐羨之這麼久沒有動作努力回川北已經讓文臻很驚異了,還以為他是留著什麼後手,一直小心著,也做好了一夜醒來唐羨之已經不見的準備。

  結果現在他表示願意為了她留在天京一輩子?

  他唐家不要了?

  向朝廷投誠了?

  不可能。三州之地,實權刺史,可以直接分裂獨立的巨大誘惑力的前景,豬都不會放棄。

  在她看來,唐羨之的理智清醒還在燕綏之上,他唐羨之就算拆分成無數細胞,每個細胞也不含千分之一「情種」這個分子啊。

  魔幻現實主義啊這人生。

  衝擊力太大,她感覺自己連瞳孔都在放大,對面皇帝一張一合地在講話,聲音斷斷續續進入她耳。

  「……你要知道,唐羨之提出這樣的要求,朕就必須得應。不管真假,他這麼說了,朝臣必定歡欣鼓舞,為和平也好,為朝廷也好,這個條件太具有誘惑力……朕今日和你說句明白話,朕需要留下唐羨之,也需要有人長期地幫朕瞧著他,總留在燕綏府裡不是事兒,朕聽說唐孝成最近病了,這要一封信來要他回去侍疾,本朝以孝治天下,誰都再也攔不得他,如今他自己提出這一條,朕捨不得拒絕……朕知道委屈了你,所以只要你應了,朕便予你再升兩級,光祿寺如果不想待,同級各官職隨便你選。你想要尋找種子,改良糧食乃至大棚種菜,廚藝學校,朕可以為你專門增設有司,交於你管理,全國統一推行。你將來不想做官了,朕也許你隨時離開的權力,該屬於你的都可以由你帶走。朕也可以許諾,唐家將來如果有難,朕會派人保護你,唐家的罪名,一切都與你無關。」

  文臻望定皇帝,忽然覺得,燕綏的多智近妖,不是隨了德妃,而是隨了皇帝。

  皇帝竟然知道她內心真正嚮往在意的東西!

  他提出的每一條條件都讓她無法拒絕,每一個條件都無比寬厚!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她是皇帝的臣子,皇帝必須得應的事,她也就必須得應。

  只需要一道旨意,不想做也得做,他原本不必給她這麼多。

  文臻心底湧上微微的感激。

  不是為了這些豐厚的條件,而是為了在提出這個要求之前說的那些話。

  便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去和這個親,面對唐羨之提出的這個無法拒絕的誘惑,他也依舊先詢問了她對燕綏的想法,不想因此破壞兒子的姻緣。

  他人以誠待我,我豈敢以怨報之。

  「朕需要時間。」皇帝和她說,「不管唐羨之這個提議心誠不誠,答應下來朝廷就有了緩衝。他必定得在天京多待一陣,他在天京待著,朝廷便可以多做準備,唐家便多一層掣肘,此消彼長,情形便不一樣了。」

  文臻望定他誠懇的眼神,想著今日真是一個大家都要面對誘惑的日子。

  唐羨之誘惑皇帝,皇帝誘惑她。

  然而這真是再合心意不過的誘惑,只是一段婚姻,對方是她曾經差點動心的翩翩兒郎,家世地位財富人才一樣不缺,任誰看她嫁過去還是她高攀,然後她還可以獲得職位、自由、和發展愛好的機會。

  為這些本就排在愛情之前的東西去答應一段也沒有吃虧的婚姻簡直是不需要思考的事。

  只是為何,心間依舊隱隱作痛呢。

  她睜大眸子,越過深紅的窗櫺,看見不知何處的藤蔓枯了,飛了些暗黃的落葉捲入窗櫺,有小太監守在窗邊,七手八腳用小掃帚把落葉撲出去,那些葉子還沒尋著最後的一點溫暖,就在那些堅硬的帚尖清脆地裂了。

  那點細微的裂聲,竟像響在耳邊,又似落在心底。

  是何處一片琉璃月,映紅塵裡難眠不夜天,寂寥花窗下誰斷管弦,心上歌從此絕。

  她微微彎起眼眸,再次重重俯身下去。

  「臣,願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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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6:0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九十二章 美媳婦見公婆?

  文臻出宮門的時候,嘴角如常掛著笑容,和以往一樣,和每個遇見的人都微笑打招呼。

  「李相午安。」

  「姚太尉您這是下晚班了啊?」

  「單司空最近大好了?」

  老臣們抽抽嘴角——這丫頭問候態度是沒問題的,怎麼詞兒有點不大對勁?眼神也有點飄?

  最近在宮裡比較多的單一令呵呵一聲,「許是歡喜瘋了。」

  歡喜瘋了的文臻出了宮門,門口照例有來接她的宜王府車子,今天來趕車的居然是工於心計,他向來對文臻橫眉冷對,上次還因為她的事受了罰,而且那回他覺得自己受罰得莫名其妙,也沒發生什麼事,憑什麼就罰他這個忠心耿耿的人兒?因此對文臻態度更加不好,從來不沾這種事兒。

  文臻今天有點渾渾噩噩的,腦子一直在思考,雖然有點詫異,但也沒多想,便上了車,甚至忘記自己先前和燕綏冷戰的事兒了。

  工於心計看她上車,嘴角一撇,揚鞭策馬。

  文臻忽然道:「勞煩你,送我到聞家老宅。」

  她現在不想回宜王府,要怎麼面對呢?而且陛下也說了,稍後要給她下指婚旨意,再住在宜王府就不大妥當了,讓她先去別處居住,然後會給她賜府邸,讓她在自己府中接旨,最好府邸中有長輩親人在。

  天京能算得上她的長輩親人的,也就聞老太太一家子和聞近檀了,她直接搬去聞家老宅便可。

  但她此刻也不是為了接旨而去,只是突然逢上這樣決定終身的大事,便想找個老人依靠一下。

  工於心計又撇撇嘴,懶洋洋應了一聲。

  馬鞭一甩,向著一個陌生的方向。

  宜王府他不去,讓這女人再去擾亂殿下的生活嗎?

  昨天他沒去,等其餘人回來聽說後臉都靑了。

  猛鬼坑啊,千人坑啊。

  這賤人想要害死殿下嗎?

  當年封家那事件,偌大家族血流成河,滅門絕戶,殿下含怒出手,一夜連斬百人,不顧滿朝勸阻,親自下令,最後喪者千餘人,都葬進了定州鄖縣郊外的寒風溝。

  自從寒風溝當真日日寒風,陰風陣陣,傳說裡一到午夜鬼哭魂嘯,擾得是四周山民紛紛搬離。

  是否有鬼魂作祟他不知道,但作為殿下的貼身護衛,他始終記得那驚心動魄的一夜,也記得那夜那個老婦人被砍下頭顱前那雙怨毒的眼睛,記得那薄薄嘴唇裡飛快地吐出的咒語,以及事後那顱腔裡沖天而出的血,將當夜的月染成一片污濁的紅。

  她說,殿下必將永生束縛,無福早夭,父母緣淺,子孫緣薄,不得天外之力,則不能解脫。

  她說,願以魂祭,猛鬼成陣,但入一步,身化飛灰。

  千人坑,猛鬼坑,百年大巫以畢生修為和最後的鮮血留下詛咒,別人過不過一場驚嚇,殿下踏入那石牌坊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他越想越惱恨,越想越覺得這個女人是殿下的劫。清心寡欲,不愛人間,淡薄漠然的殿下,自從遇上她,就破了太多例,沾染了太多煙火氣,這也罷了,如今卻因為她遇見更多危險,這女人還毫不自知毫不領情。殿下樹敵無數,身邊怎麼能留下這樣一個巨大的破綻?那會害死殿下的。

  工於心計覺得不能再看下去了,長痛不如短痛,哪怕被殿下給再次關禁閉呢,也得把這個禍害給解決了。

  他一路趕著馬車疾馳,向天京城郊的一個碼頭進發。因為文臻提議皇帝派人出海去尋找優質的糧食種子,為此東堂特地修葺了最近的一個碼頭,前幾個月就派官船出海了,從這裡一路向西走上幾天,就能走到出海口,可以換大船直接出海。因為這是一條貫通南北的運河,這些年一直在治理清淤,東堂開始慢慢發展商業以後,運河變得日漸忙碌,每日裡各種船隻來往不絕。

  文臻一直在車裡發呆,想著這事該如何解決,忽然覺得怎麼這路途這麼漫長,掀開車簾一看河水湯湯,船隻來往,不由一怔。

  工於心計板著臉,指著河上一條不大不小的船道:「殿下在那條船上等你。」

  文臻現在聽見「殿下」兩個字就覺得心緒復雜,至於別的她倒是沒有多想,因為工於心計是燕綏的德容言工四大隊長之一,忠誠度絕對沒有問題,平日裡對她雖然沒有其餘人熱情,但在她看來,不過是繼承他主子的傲嬌脾氣,為人有點死心眼罷了。

  第一意識是想溜。原來是自己有理的,但答應了唐羨之求親,好像之前的理也就不存在了,見了面是發怒還是解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隨即又想燕綏那個狗性子,真要避而不見只怕還惹出大麻煩,那就說清楚吧。他不介意,最好。他介意,也該給他個明白態度。

  不然就太婊了。

  「他好好的為什麼要到船上等我?」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殿下說了,你腦子不太清醒,需要海風多吹吹,或許就能通透一些。」

  這話倒切中了文臻此刻的心虛,當下就不再問了。

  她心裡現在整個盤桓著先前皇帝的話,和恍恍惚惚裡定下的親事,幾乎沒有多餘的腦容量來思考現在的一切,想好了便下了車,那船停過來,船上艄公個子很矮,仔細看竟然是個侏儒,面容並不難看,只是眼神陰冷。

  文臻記得在宜王府看到過這些侏儒的影子,也聽燕綏說過他有另外一隊侏儒護衛,當下更放了心,畢竟全是侏儒的護衛如此特殊,整個東堂也很難找到第二個了。

  上了船,船幾乎就立即開動了,工於心計則回到岸上,道:「我還有事,等會來接你們。」

  文臻正要走進船艙,就聽得工於心計喊住了她,她回頭,工於心計忽然認真地道:「你想想清楚你自己,別總是為難殿下了。」

  文臻勾勾唇角,心想以後我想為難他都難了,希望他別為難我就行。

  船上好幾個人全是侏儒,沒人說話,兩個侏儒開船,這船行得也非常快捷,幾乎瞬間便超越了其餘船隻,遠遠地一船在前。

  文臻便進船艙,一眼卻沒看見人,看艙下還有一層,便順著樓梯往下走。

  走樓梯的時候她心中有些奇怪的感受,覺得腳下的樓梯非金非木的,材質好像有點奇怪。

  底下黑沉沉的,一眼也看不清楚,但她直覺燕綏不會待在這種狹窄氣悶的地方,心知不好,趕緊往上走,但是已經遲了。

  樓梯忽然不見了。

  是真的不見了,忽然收回到艙壁裡,她腳下一空,瞬間跌落,也虧她及時警醒,往回走的時候便扶住了艙壁,怕的就是腳下容易出問題。此時並沒有掉落,她手指插入木質的艙壁中,正要使力爬上去——她靴子尖裝有鐵片,是可以在壁上鏟出痕跡的。

  然而手指還沒用力,艙壁裡一陣軋軋之聲,似乎有機關啟動,隨即她手指被彈出,指尖生疼,指甲裂開,她再也沒辦法抓住東西,同時她感覺到腳下的艙壁也有內部彈動,頓時縮回了腳——腳上鐵片如果被彈回,能把她腳劈成兩半!

  這樣便再也沒機會爬上去,她落地,好在底下並不堅硬,也就像是木頭的,她翻身想起,四面艙壁卻在合攏,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是要活活擠死自己嗎?

  好在艙壁在她面前一臂之地停住,隨即嘩啦一聲,一道橫板閃電般飛過來,嚴絲合縫地蓋住了她的頭頂。

  在合攏前一瞬,她看見了一張侏儒的臉頰短小的臉。

  那眼神無喜無怒,如見土牛木馬一般的漠然。

  橫板完全合攏,黑暗降臨,只留一個小孔,射進光線和空氣。她剛想起身摸索一下四周,頭頂奪奪奪奪之聲連響,似乎什麼東西從艙壁裡射了出來,她頓時不敢再動,怕引動什麼自己直接成了串串。

  過了一會,機關聲音停息,她才慢慢維持著坐姿,伸手向上摸了摸,頭頂都是交叉的鋼條,這樣就完全限制了她的活動。她只能坐在這個四面堅硬的籠子裡。不敢觸動任何機關——宜王府的機關她早就領教過,不敢這麼冤枉地死在這裡。

  敲了敲籠壁,聲音沉悶,很明顯傳不出去,材質一定不是鐵,否則立刻就沉了,但她現在還感覺這籠子浮在水面上。她取出身上帶的小匕首試著挖了挖,自然也是挖不動的。

  籠子在動,似乎在有軌跡的順水漂流,文臻懷疑他們是要把自己運到哪裡去。這種手段微微讓她放了心——看來還是宜王府的人做的,所有的手段都只是想禁錮,而沒有傷害。

  至於是不是燕綏做的……她搖搖頭,有點猜不著。某人憤怒之下是可能給她來點硬的,但問題是她剛剛才答應皇帝,工於心計就在門外接,消息沒可能傳這麼快。

  那就是工於心計自作主張?他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前陣子好像他已經態度平和了不少,這是為什麼忽然又變臉?

  聯想到前日千人坑前德容言工們的臉色,她心裡隱隱覺得,那個猛鬼坑可能才是關鍵。

  既然沒有生命危險,她就舒舒服服靠在籠壁上,想著工於心計來這一遭也行,多得罪一點她,燕綏興師問罪的氣焰就弱一分。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能感覺到鐵籠子順水漂流,並沒有上岸的意思,倒像往水深處去,一時也有點懵,不知道工於心計要幹嘛。

  後來又想,可能工於心計要把她拖遠一點,遠離他家殿下,說不定拖出海?想想也沒什麼不好的,好久沒旅遊了。

  她向來隨遇而安,不和自己過不去。乾脆舒舒服服躺了,準備睡一覺。

  鐵罐子忽然一震,似乎撞上了什麼,隨即便失去了先前的穩定,忽然瘋狂旋轉起來。

  文臻給轉得在裡頭東倒西歪,頭暈眼花,站又站不起來,也不敢隨便亂動引得罐子橫倒自己更麻煩,好幾次給那鋼條撞到頭。

  感覺罐子運動的速度在加快,此處水流應該很急,然後頭頂上開始漏水。之前罐子巨大,被東西小心拖著,一直維持著氣孔在水面之上的狀態,現在牽引的繩子斷了,自然無法維持平衡,便有水從氣孔裡進來了。

  文臻心裡怒罵一聲,臥槽。

  這是要悶罐子裡淹死她的節奏啊!

  上頭是上不去的,有鋼條橫著,她回想之前自己摳住罐子壁的感覺,機關似乎是埋在罐子壁裡的,遇見外力啟動,她踮起腳,伸手上去摸索,但是這東倒西歪,頭頂不住有水嘩嘩灌下,四面還有鋼條阻擋,手臂都無法伸直,這要怎麼去尋找機關?

  她摸了一會只能放棄,此時水已經及膝,她又蹲下來摸罐底,這東西如果還能有一個開口,就應該在罐子底部,但是正常情況下,這個罐子底部開口的機關肯定不會在底下伸手可及的地方,只會在罐頂。

  這麼一蹲,水到了她胸口。

  快速地摸了一遍,果然也是摸不著,她身上本有幾種腐蝕的藥,但是她第一時間就掏出來想辦法順著那小孔的水流給弄了出去——萬一在水裡被沖開了瓶子,她自己首先得被腐蝕乾淨。

  她試著擊打那些鋼條,然而她的拳力擅長黏附轉移和吸引,本身力道達不到高段,只能將鋼條擊彎,就這樣手背也破了皮。

  她的隨身武器,她體內能抽出來的針,乃至穿越一來學過的所有技能都在腦海裡過了一遍,然而真的沒有一種辦法可以自救。

  宜王府的機關,該死的獨步天下!

  水流無聲上漲,眼看到了她的嘴巴,文臻嘆息一聲,放棄了掙扎。

  死就死吧,就當是負心人的報應好了。

  而且還不用報仇,她的死訊就是給燕綏最大的教訓。

  只是終究有些不甘……

  三個死黨如果知道她是這麼個死法,一定會笑她笑到下輩子吧?

  希望能有下輩子……希望下輩子還能遇見三個死黨,但是燕綏神馬的……還是不要再彼此禍害了吧……

  微微迷糊的意識,將要沉入永恆的黑暗,她的耳垂忽然一痛。

  這一痛痛得凌厲,她霍然睜眼,腦海中宛如神助,飄了某夜某人的一句話。

  「它也不全是毒物。遇水則活,可引水獸……」

  這是燕綏在送給她那對豆子樣的鯨眼之後,又得知她被齊雲深坑了不能生育,說的幾句話。他說得含糊,她也沒在意,但是便從此打了副耳環,將那鯨眼鑲嵌了進去,正巧這幾日都戴著。

  她伸手一摸,右耳耳環還在,左耳裡面那個豆子已經不見,手邊觸及一團滑溜溜的物體,比原先大了許多,黑暗裡看不清,她拈著那團物體,拚命往記憶中那小孔方向扔去。

  感覺到那東西破水而去,竟似有凌厲尖嘯,隨即四面水流湧動,罐子外面水波簇簇,湧動拍打,似乎來了很多水族,文臻迷迷糊糊地想,早知道這玩意有這個功用,應該早點拿出來釣海鮮吃,隨即又想召喚水族又怎麼樣呢?魚又不長手,能幫她打開這蓋子嗎?到頭來不還是個死?

  這麼一想便有些心灰意冷,水已經過了口鼻,她努力憋氣,也憋不了多久,現在已經覺得肺都要炸了。

  忽然罐子一震,似乎被什麼巨大之物拱住,有什麼東西啪啪甩在罐身上,將罐子推得更快前行,罐身也略微抬高了一些,傾斜角度居然有些妙,有一部分的水傾了出去,水位退到文臻口鼻以下,文臻頓時鬆一口氣,劫後餘生般趕緊長吸一口氣。

  這一口氣還沒吸完,又是一陣啪啪亂響,罐子猛地一歪,嘩啦啦水流又灌了進來,文臻還沒來得及罵娘,轉眼水又到了口鼻。

  文臻的怒罵只好咽在了肚皮裡。

  娘希匹!

  這算啥!

  還不如一次性死個痛快呢!

  忽然罐子又一歪,隱約還聽見一點什麼聲音,外頭尾鰭拍打罐身動作更烈,文臻那一口氣已經將盡,整個太陽穴都在微微跳動,腦海裡的血拚命往上沖,而胸口的窒息則似要將全身都束縛住,她怒氣地吸氣,體內血流氣流狂湧,隱約感覺到肩部和心口正中,前兩次入針的地方劇烈疼痛,像什麼東西崩碎在其中一般,但很快那種感覺便被瀕死的感覺覆蓋,意識再一次陷入昏暗……

  忽然腳下嘩啦一聲,隨即她的雙腿猛地被人抱住,文臻大驚,霍然睜眼,水裡哪裡看得清什麼,只覺得有人把她向下拖,她現在掙扎不得,反正都是個死,也懶得掙扎,任由那人輕輕鬆鬆把她拖離罐子,從水底向某處游去。

  她在迷茫中睜開眼,隱約看見那罐子底部的蓋子已經開了,而在水中,圍繞著罐子,有無數的魚、水蛇、龜……似乎所有的水底生物都已經聚集到了罐子周圍,都在拚命地用尾部或者腿爪敲擊撞擊著罐子。

  她又迷迷糊糊地想,幸虧還沒到海裡,這要是海域,不得來個鯨魚……

  她一離開,那些水族生物有一大半要追過來,文臻這才想起耳朵上還有一個鯨眼,正要伸手解下,救她的人已經伸手過來,熟門熟路一摸,便將那東西扔在了水裡。頓時那群水獸便追逐那耳環而去,再也沒獸理他們。

  「嘩啦」一聲,她的腦袋終於探出了水面,清涼的空氣不要錢地湧入鼻腔,她幸福地連吸三大口。

  身體還在移動,剛才那個把她帶出罐子的人,現在把她背在背上,往上爬,上頭絮絮有人聲接著,好像是上了另一艘船。

  上了船,那人把她安置在甲板上,她像一條狗一樣趴著喘氣,也顧不上抬頭看看救命恩人,身後那人也沒走,蹲在她身邊,手按在她後心,她只覺得後心一股暖流緩緩而過,中正平和,潺潺而行,所經之處,除了肩部心口那種的細微刺痛依舊留存外,其餘煩惡盡消。

  這真力和燕綏完全是兩回事,燕綏的真力入體就像颶風,清涼迅捷,轉眼便一個周天,這人卻是輕的,細的,分花掠葉,不急不忙。

  文臻幾乎立刻就知道是誰來了。

  她在心裡輕輕嘆息一聲。

  這糾纏的恩怨啊,要如何來解。

  隨即她翻個身,沖著上方對自己微笑的男子彎了彎嘴角,「羨之先生,謝了。」

  唐羨之收了手,看看她臉色,才笑道:「叫我羨之。」

  文臻笑了笑,沒有說話,眼神有點飄。

  實在有點不知道往哪放。

  唐羨之在水下這麼久,此刻也是一身透濕,衣領還在水中游動的時候被扯開了,有細微的水線順著線條美好的下頜一路下滑,滑過一線平直鎖骨,那鎖骨引人目光停留,看一眼便讓人想到精緻秀骨那樣的字眼,再滑過胸口玉色的肌膚,越發顯得肌理明亮,力量暗藏。而衣裳薄透,隱隱露腰線流暢,腹肌平滑,縱橫經緯,也是分外漂亮的八塊,隱約還能感覺到人魚線那種只在傳說中的東西。

  文臻又想起那句常用來描述男色的老話了,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想不到唐羨之這如仙如雲的風采,竟然也擁有這般隱藏爆發力又不過分虯結的漂亮肌肉。

  其實換成以前,這般難得的美景,看也便看了。但此刻關係已經有了變化,再看反而顯得曖昧。

  按說她和他現在算是未婚夫妻了,見面應該有點尬,可文臻並沒有這種感覺,唐羨之看起來也神情如常。

  她還想問什麼,唐羨之輕輕一擺手,道:「你先休息一會,去艙裡換件衣服,吃點東西喝點水,我們再說話。」頓了頓他又笑道,「還有份驚喜於你。」

  這簡直正中下懷。文臻立即便跟著船上的人,先去了二層的艙房,這是一艘不小的樓船,足有三層。艙房每層只有一間,因此空間闊大。裡頭陳設精雅,諸物齊備,無處不顯露頂級豪門低調的奢華。艙房內間居然還有浴間,裡頭已經準備好了洗澡水,諸般衣服澡豆香油整整齊齊,洗澡水裡還撒著月季花瓣,香氣沁人。

  文臻洗了澡,便有侍女過來給她用雪白布巾擦乾淨頭髮,梳個舒服又輕鬆的髮髻。也沒給她簪釵戴花,只用一截玉環束住髮辮,倒有點像她在現代的裝扮,這令文臻感覺分外親切。

  等她洗漱完畢,侍女便道:「老夫人來了。」

  文臻受到驚嚇,想唐羨之的媽怎麼也在這裡?

  難道美媳婦就要這樣毫無準備地見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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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6:1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九十三章 是何時情根深種?

  門簾一掀,侍女甜美的聲音道:「老夫人小心。」隨即文臻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多謝姑娘,老身自己可以。」

  文臻一聽那看似溫和實則暗含極度自尊和決斷的聲音,便暗暗嘆了口氣。

  抬起頭,明知對方看不見依舊的笑顏如花,「祖母!」

  謝絕了侍女攙扶的聞老太太站在門口,微微仰著下巴,空無的目光有模有樣地在文臻面上一落,微微點了點頭。

  文臻急忙上前攙扶,聞老太太沒拒絕她,由她攙到桌邊坐下,侍女趕緊上菜,擺好熱氣騰騰的砂鍋和兩三樣精雅的小菜。打開砂鍋,裡頭是晶瑩雪白的生滾魚片粥,粥熬得黏稠香軟,米粒飽滿透明,魚片剔透如玉,淡粉色的魚皮微微捲起,鮮香之氣透骨而來。

  而小菜則是老醋花生,香油萵筍,鹵得紅香脆嫩的豬耳,和糟得五味俱全的鴨掌鵝翅。

  清淡,爽口,葷素搭配完美,足見體貼細致。

  文臻看見那鴨掌鵝翅,忍不住一笑,心裡明白這是唐羨之的心思。

  她一笑,聞老太太就轉向她,淡淡道:「感動了?」

  文臻心想老生薑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這麼辣?臉上笑吟吟地道:「看見祖母心中歡喜呢,祖母,你怎麼也來了?」

  聞老太太道:「這事兒唐公子會和你說。我一個老骨頭就不要破壞別人準備的驚喜了。」

  文臻一時沒聽明白這意思,心想有驚無喜吧?唐羨之這是給她弄了個人質來?

  她心裡感觸復雜,吃飯的時候別的都吃了,鴨掌鵝翅卻沒碰。聞老太太也似乎有心事,不過隨意幾口。

  吃完飯侍女過來收了碗碟,將四面長窗打開,簾子掛起,頓時二層成了四面透風的畫舫,江風滌蕩,星月成輝,舒爽開闊的境界,頓時撫平了先前被幽閉所帶來的窒息鬱悶感,文臻心裡又嘆息一聲,想唐羨之一直都是這麼體貼至動人的妙人,這方面燕綏拍馬都追不上。

  這算是自己的福氣了吧……福氣嗎?

  有心想和聞老太太說幾句話,侍女卻一直站著,正想如何優雅而理由充足地驅逐之,聞老太太已經發話。

  「有點涼,去拿件披風來。」

  一個侍女應聲去了。

  「哦對了,還應該拿個手爐。」

  另一個侍女也不得不去了。

  第三個侍女含笑上前來,「老夫人,我給您捶捶背吧?」

  「老骨頭不經捶,去我房裡拿我的布捶子來,我孫女會伺候我。」

  第三個侍女自己找事,悻悻而去。

  「記得關門。」

  門關上,這下拿好東西的人也不能隨便進了。

  聞老太太這才嘆息一聲,拍拍文臻的手,道:「辛苦你了啊。」

  文臻素來是個笑面虎,笑著笑著,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別人也不覺得她需要什麼,但當剛硬的聞老太太忽然溫言來了這麼一句,穿越以來那些接踵而至的危機陷害傾軋磨折導致的所有辛酸、壓力、苦痛和惆悵,便如被凍土壓制住的萌芽一般,呼啦一聲便躥出了頂。

  她手抖了抖,反手一把握住了聞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的手掌並不柔軟,卻溫暖乾燥,掌心有勞作而生的微微老繭,細細摩挲著她的手,那點粗糲的感覺像給心上了一層磨砂,微微模糊,卻又平生溫潤。

  文臻忽然就想起這雙手本也該細膩柔軟,保養得當,那樣的大富之家出身,最後卻落得失明淪落,比起慘,老太太比她慘多了。

  淒慘若此,老太太猶自心氣不滅,自己又有什麼好低落的呢。

  她笑一笑,卻沒有抽開手,她自幼便如孤兒,從未感受親人溫暖,未曾想一朝穿越,卻添了親人,聞大爺夫婦她感覺平平,聞老太太卻實實在在在素來為她所尊敬。老人看似嘴上薄涼,精明冷酷,實則恩怨分明,心思細膩。她去了天京,她帶著兒子媳婦也來了,江湖撈裡幫忙不少,更重要的是,她因此有了娘家。

  此刻兩手交握,於此心底空茫時刻,遇見可親的長輩,心底竟真的生出孺慕愛嬌的情緒,她貪戀這一霎難得的溫暖,將腦袋靠在聞老太太肩頭。

  聞老太太即便在這難得溫情時刻,也端正坐著,只道:「我只囑咐你一句。有人請我來,我不得不來。但你要做任何事,都不必顧忌我。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有一日成為他人負累,我寧可立即從這船上跳下去。」

  文臻心中再次感嘆老太太眼盲心不盲,通透到了極點,嘴上笑道:「老太太說的哪裡話?您會成為拖累?就您的見識眼界,明明該是我的主心骨才對。」

  聞老太太不答,半晌嘆息一聲,將她拉開,道:「人前,還是莫要太親暱的好。」

  文臻坐正了,聽她道:「你的事,我隱約聽說了些。照我看,宜王殿下和唐家公子,都非你良配……」

  腳步聲響,有人上樓來,聞老太太立即住口。

  來人禮貌地敲門,是唐羨之的聲音,帶著笑,「老夫人,文姑娘,今夜好月,可願憑闌把酒一賞?」

  文臻嘆口氣。

  丫鬟不給進,主子難道也不給進?

  聞老太太站起,道:「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勞頓,還是先去睡了。」

  說罷開門離去,十分乾脆俐落,也絕不和兩人說任何溫情話語。

  唐羨之側身施禮避讓,又命等在階梯下的侍女上來扶老夫人,眼看聞老太太安穩下了階梯,才自己上樓來。

  文臻看著那烏黑的髮頂,有點出神。

  唐羨之一手端一隻托盤,托盤上葡萄美酒夜光杯。

  這回下酒的不是鴨掌鵝翅了,卻是一盤新鮮的炸小魚,文臻沒想過唐羨之居然會吃這種河上漁夫才吃的下等菜,沒曾想小魚一入口,便美味得讓人驚嘆,驚的不是烹調技術,不過就是油炸而已,只是這魚細嫩鮮美,入口即化,襯著被豆油炸酥的香氣,連魚骨都脆酥香美如肉鬆,文臻連吃幾條,只嘆太少,連喝酒都顧不上了。

  唐羨之見她喜歡,也不動筷子,只倒了一杯酒慢慢地晃著,道:「這魚你別看不起眼,卻是這明江內最有名的一種瑤魚。這種魚長不大,一般也就手指長短,卻極有耐力和毅力,能遷徙千里,穿越高山瀑布,因此肉質極其鮮美,每年夏天這魚會經過明江入海,但這魚極難捕捉,我命人捕了半日,也不過勉強這一小碟,不然方才就送來給你佐粥了。」

  文臻咬著筷子,笑眯眯道:「你吃呀。」

  唐羨之笑而不語。看文臻吃了幾筷,便慢慢停了下來,也不催促她再吃,只將那葡萄酒送了過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文臻接過酒,看那深紅酒液在水晶杯裡光澤如寶石,映得對面人眼眸璀璨令人沉醉。

  「我出宮後並沒有立即回去,等在宮門前想和你聊聊的。結果看見燕綏護衛接走你,路線卻不對,我便跟了上去,本來以為你去江湖撈或者別的地方,也想罷了,不想越跟越覺得不對勁,一直跟到碼頭。其實跟到碼頭看見那麼多船,我也沒多想,還以為燕綏約了你泛舟江上,但我忽然發現那艘來接你的船,吃水非常深。」

  文臻怔了怔,心想當時江上那麼多船,一艘擠一艘,都看不見側面,這人居然能發現這個,真是心細如髮。

  「我當即命人調船來,跟了上去。但臨時調船,終究要花些功夫,等我終於追上你們那艘船的時候,發現那船拖著一個巨大的鐵罐子,我還沒來得及出手截下鐵罐子,就看見一道飛刀斬斷了繫著罐子的鐵索。」

  文臻立即問:「哪裡來的飛刀?附近船隻?應該很好查證。」

  「不,那飛刀來自江水一側山崖。那一段正好是江面最窄的一段,兩側都有山崖,當時天色已經昏暗,崖壁上又黑黝黝的,根本看不清飛刀來自何處。」

  文臻嘆了口氣。

  自從來到東堂,她遇見的莫名其妙的,注意到的,沒注意到的,已經有很多次了。

  每次都是這樣,我明敵暗,無跡可尋。

  真刀真槍她不怕,論起坑只有燕綏能和她一時瑜亮,坑也能把丫坑死。

  可是這樣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也完全摸不到線索,實在令人憋屈。

  按說應該從燕綏身上想,因為他樹敵太多,但就因為他樹敵太多,所以也一樣很難找出來。

  何況她還覺得,這屢屢遭受暗殺,還不一定是因為燕綏,說不定就是因為她自己。

  但是她又是在什麼時候招惹了強敵的呢?

  哎呀次數太多,實在也記不清了呢……

  「當時那段江面窄,只能容一船過,等我追過去,已經看不到那個鐵罐。又是夜晚,那罐子是黑色的,沒有辦法尋找。我的船在江面梭巡了好一陣,直到我忽然發現有一處水浪激湧,魚蝦聚集,還有不少大魚看來十分狂躁,試探著過去,才發現它們都圍著那鐵罐……」

  文臻心想這到底算唐羨之救她還是燕綏救她呢?這一筆筆的帳真是算不清啊。

  她彎起眼眸,真心誠意地感謝道:「羨之先生,你又救了我一命。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唐羨之道:「叫我羨之。」

  他素日分寸感極強,從不強人所難,別人想怎麼叫都隨意,但今日分外堅持,文臻看定他,他今日眸光也與平日不同,清亮瑩澈,倒映自己的影子。

  「你大概還不知道。」他道,「我在出宮之前,已經拿到了陛下關於賜婚的手諭。」

  文臻有點意外,倒不是意外他的心急,而是心想皇帝果然把一切看得清楚,看準了她會拒嫁燕綏,看準了她會同意嫁給唐羨之。之前問那許多,不過是個姿態。

  如果她不明白這姿態,看不清楚皇帝的迫切,信以為真真的答應做燕綏的妃,那麼她就真的完了。

  但那又如何呢,這是封建時代,那是帝王,一言可血流漂杵,一言可覆天下,願意給她做這份姿態,已經算是恩厚。

  她頓了頓,微笑,聲音清晰,「羨之。」

  唐羨之也微微一笑,親自夾了一條魚給她,道:「趁熱吃,遲了便風味大減了。」又給她斟酒,道:「我在上船之前,已經讓護衛回皇宮,遞上我的摺子。求陛下允准,我與你揚帆出海,在海上成婚。」

  文臻:???!!!

  ……

  夜幕已經降臨,宜王府今日卻毫無煙火氣兒。

  因為文臻還沒回來。

  文臻還沒回來,整個宜王府別說煙火氣,就連燈光也沒有。黑沉沉如巨獸默然蹲伏,彷彿又回到了大半年之前的宜王府的狀態。

  大廚房其實有廚子,但現在廚子們燒的菜從來不敢奉到殿下面前,不怕被嫌棄,就怕被比得想自殺。

  殿下沒吃,德容言工們自然也不敢吃。大家飢腸轆轆等著文臻,越發懷念每天那些色香味無與倫比的美食。

  燕綏一直坐在廊簷下,吃瓜子,瓜子也是文臻給炒的,找的最好的種子,仁兒肥大飽滿,大小形狀都差不多,炒出來的香脆自不必說,燕綏原本對吃瓜子沒有太多的愛好,畢竟那是他娘的愛好,最近倒是迷上了,一邊吃一邊把瓜子殼按照花紋相近顏色相近的,整齊地排上一排,有時候還在對面排上一排,看上去像是對弈一樣。

  今天桌子上已經排了滿滿好多排,他素日並不會吃那麼多。

  德高望重看看自己主子,燕綏素來神情散淡,雖有笑怒,也多令人感覺空明,今日這種空明的意味更濃了些,整個人坐在那裡,就像融入黑暗一般。

  文姑娘在的時候,殿下雖然大多時候也淡淡的,但那淡就是鮮活的,無須顏色自成風采。

  德高望重皺眉看看天色,悄聲問:「今兒怎麼還沒回來,要不要去問問?」

  容光煥發道:「是咱們的人去接,應該不會有事兒,許是陛下那裡有事留住她了?今天好像應該是工字隊的良工巧匠趕車……咦,良工巧匠怎麼在這裡?」

  他這麼說,兩人都驚了一跳,面面相覷,容光煥發趕緊召來良工巧匠,「你怎麼在這裡?今天不是輪著你去接文大人?」

  良工巧匠憨憨地道:「我家隊長說他今天要出去買東西,順便去接,省得出兩輛車了。」

  「工於心計啊……」容光煥發牙花子一啜,吸口氣道,「不大妙啊……要不要告訴殿下……這事兒……」

  「這個……你去說吧,我尿急……」

  「你是總隊長你不說誰說?你尿急我還跑肚呢!」

  「讓良工巧匠去說!該他的活換了人當然他匯報!咦……良工巧匠呢?」

  ……

  一群人推諉了半天,還沒研究出誰去匯報壞消息,結果燕綏目光在人群中一掠,自己發現了問題,「工於心計呢?」

  「呃……殿下,他去接文大人了……」德高望重小心翼翼地道,「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燕綏不說話,手下的瓜子卻擺歪了一顆。

  德高望重跟他久了,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當下吩咐道:「工字隊全員沿路出去接應。」

  正說說,言出法隨匆匆進來,道:「工於心計回來了。」

  燕綏擺瓜子的手一頓,選出了一顆特別漂亮秀氣的瓜子,有意無意抬頭看了一眼。

  眾人大喜,急忙迎上,看見工於心計將馬車一路趕進了院子,容光煥發呵呵笑著迎了上去,笑道:「文大人文大人你可回來了啊,我們殿下一直沒吃飯在……」

  燕綏忽然丟了瓜子,站起身來。

  然後他掠到馬車邊,簾子自然分開。

  眾人的歡喜笑聲凝結。

  馬車裡沒有人。

  燕綏目光在那空空座位上一落,回頭看向工於心計。

  工於心計素來就是護衛中比較有膽氣的,居然臉色不變,砰地一跪,大聲道:「殿下,我沒接到文大人!」

  燕綏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文大人在宮門前上了我的車,但是她不肯回宜王府,說要回聞府,我苦勸不成,只得把她送到聞府了。」

  眾人有些意外,但也覺得合理。畢竟吵架了嘛,文大人賭氣回娘家也是正常的。

  燕綏似聽非聽,一招手,簷下射出一條矮矮的影子,看上去像個孩童,一抬頭,卻是成人的臉。

  「去聯絡暗樁,把馬車一路路線報來。」

  眾人愕然,這才知道敢情在文大人去宮裡和回府這一條路上,殿下竟然一直備著自己的暗衛作為暗樁,時刻掌控著這一路的安全。

  工於心計也有些詫異。沒想到還有暗樁,暗樁的職責是守護這一路的安全,他們負責的是文臻個人的安全,所以暗樁發現他改換路線不會跟上去,但一定會知道他去的不是聞府的方向。

  他本來想好了,把文臻騙上船。那船是殿下常年閒置在碼頭的,有專門的暗衛看守,他是殿下身邊四大護衛頭領之一,有權調用三人以下的這種暗衛,正好是一條船的配置。

  上船之後便用他做的機關困住文臻,用那個浮水罐把她禁錮住,然後到了晚上,把罐子拎上來,悄悄換了另一個碼頭的船,那船直接駛向大海。

  然後他打算去通知唐羨之追那艘大船,他覺得唐羨之對文臻頗有些意思,一定不會放棄那個機會,到時候唐羨之和文臻一旦匯合,想必殿下也差不多找到線索追過去了,就會看見自己的女人和死敵私奔了。

  而文臻經受這一回罪,自然會遷怒殿下,她本來就和殿下產生了齟齬,這下火上澆油,那麼殿下即使誤會,她也不會解釋。

  經過這麼一遭,差不多殿下也就能對這個女人心灰意冷了吧?

  也許這個計劃並不很周全,遲早會被殿下察覺,但是,為了殿下的未來,他不惜此身!

  他的殿下,就該在東堂皇室搞風搞雨,繼而在整個天下搞風搞雨,悠遊散漫,睥睨人間,何苦為這麼個俗氣的女人沾染紅塵,墮入凡間。

  唯一的意外,便是他經過一號院的時候,竟然沒有發現唐羨之的蹤跡,這讓他有點心急,這萬一唐羨之沒有及時追上去,就無法做成私奔的假象,他當時還想著要麼去找林飛白?

  殿下這麼一下令,看來是遮掩不了了……

  沒想到這麼上心……

  「殿下!」他牙一咬,大聲道,「屬下撒謊了!文大人沒有去聞府,她後來又改了主意,說要去碼頭,說要出海去散散心。」

  此時那個侏儒也已經回來,很迅速地給燕綏比了個手勢。

  「她好端端出海做甚?」燕綏面無表情看他。

  工於心計有些心慌,腦中靈光一閃,道:「屬下不知道……但屬下有看見唐家的馬車也出現在碼頭……不信您去看,唐羨之從不出門的,今天不在。」

  他這話膽氣十足,畢竟唐羨之確實不在。

  反正唐羨之不在,先栽在他身上再說。

  工於心計不敢多說話了,多說多錯,對面,燕綏的眼神如此深邃,似這夜的黑濃縮在他眸底,連星光都被煉化。

  隨即燕綏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他看似步履如常,卻走得極快,以至於護衛們需要調足十二分的力氣,才能夠堪堪跟上他。

  但是剛走到門口,就遇上了前來宣旨的太監。

  太監宣燕綏立即進宮,有要事相商。

  燕綏就像沒聽見,直直走過小太監身側,傳旨的小太監是晴明,素來最瞭解這位三皇子的脾氣,急忙一陣小跑追到他身側,小聲地道:「陛下說了,您最好來一趟,和文大人有關。」

  燕綏頓住腳步,皺了皺眉,對德高望重吩咐幾句,這才上馬,一路快馳到皇宮,直奔景仁宮,晴明卻道:「陛下在謹深殿。」

  燕綏頓住,默了一默,忽然道:「既然父皇已經回了寢宮,那便不擾了,我明日再來。」說完轉身就走。

  謹深是寢宮,這個時辰已經不早,便是議事吃夜宵也該結束,陛下除非想納文臻為妃,否則不會到現在還留她在謹深殿。

  他以為文臻回到了皇宮,但現在看來,並沒有。

  那就不能再耽擱了。

  小太監阻攔不及,苦著臉。

  「老三。」

  燕綏停住腳步,轉身看見他老子穿一襲便袍,從夾道裡散步一樣悠悠行來,一邊走一邊撫著肚子,看樣子又是逛完夜市散步來著。

  「就知道你不好糊弄,朕不來你就敢走。」

  燕綏隨便躬了躬,看定他老子眼睛,忽然道:「父皇,您今天宣文臻,說了什麼?」

  皇帝看看他,道:「看你最近比較閒,去參與一下和堯國世子的談判吧,看能不能給咱們爭取更多的利益來。朕聽說華昌王屬地挖出了珍貴礦藏,實力大增,所以才有了和咱們示好求援的勇氣,下一步估計便是堯國的王座了。不過世子對此事嘴倒是緊,至今也沒能套出話來,你不如去試試。」

  燕綏就好像沒聽見,又道:「唐羨之今天是不是也進宮了,他和您說什麼了?」

  「陪朕散散步。前頭夜市還沒散,看你樣子應該沒吃晚飯,去隨便吃些。」

  燕綏一挑眉,走在了他老子的身側。前方隱約燈火通明,還有孩童笑鬧之聲。給往常入夜便顯得空曠寂寥的皇宮增添了一抹生氣。

  見皇帝和燕綏過來,眾人也沒行禮。這是文臻的建議,既然要人間煙火,市井氣息,自然要做個徹底,該吆喝的吆喝,該玩樂的玩樂,最近夜市被一群皇子公主管得頗為井井有條,還添了不少外頭流行的天南地北的玩意兒,攤子的規模竟然還在增加。

  皇帝看中了一根櫻桃冰棍兒,指了指,便有人去買,不等燕綏說什麼,他已經笑道:「先前老單在,不敢吃,如今你可不要管朕。」

  燕綏道:「文臻在哪裡?」

  皇帝抿了一口冰棍,發出舒服的嘆息,順手將另一根黃桃的遞給了他,燕綏接過,皇帝感喟地道:「距離朕上次逛集市似乎已經有三十年了,朕還以為這輩子也不能再見那般市井煙火,沒想到很多年後,居然有人把集市搬到了皇宮……這都要賴文臻之功啊。」

  燕綏不說話,側臉在夜市微黃的燈光裡線條微微柔和。

  「這是個聰明的女子。有種於這世事格格不入卻又善於融合的氣質。」皇帝微微一笑,「有才情的女子很多,但有才情的人,多半孤高傲世,便是有所抱負,也帶著三分驕矜之氣,行事容易劍走偏鋒,急於讓世人看見自己的不一樣。但是文臻不同,她善於隱藏,如水無形,順勢流動,推波助瀾。不動聲色間便成就自己所想,是個在任何地方都能生活得很好的性子。」

  燕綏只淡淡道:「不過是滿腹奸狡罷了。」

  皇帝轉頭看他,眼神微喟,「你方才見你父皇三句話,三句話和她有關。你素來是個無謂性子,是何時情根深種?」

  燕綏皺皺眉,似乎對情根深種四個字有點接受不能,居然還認真思考了一下,才道:「父皇您說情根深種,兒子沒想過。但是歡喜是有的,而且她必然也是這般歡喜我的。」

  皇帝一笑,並不接這句話,只道:「方才說了她的好,現在朕來說說她的不好。或者也不叫不好。只能說她的異樣之處。她是東堂人嗎?」

  燕綏眼眸一縮,隨即道:「自然。」

  皇帝唇角一勾,「哦?」

  燕綏坦然道:「您覺得她不是?她自幼由洋外人收養,見識學問,行事方式,自然與我朝不同。」

  皇帝笑,睨他一眼,「說得好像朕沒見識過洋外人一樣。現在宮裡還養著一個呢。」

  燕綏笑了笑,直到此刻他的神情才從那種魂遊狀態拉回來了點,隱隱露出點不易被人察覺的慎重來,「那父皇您覺得她是哪裡人呢?您是懷疑她是大燕或者南齊等國的探子嗎?」

  他將那黃桃冰棍兒在齒間含著,徹骨的寒氣凍得齒尖微痛,而心肺間一片沁涼,原本的燥熱瞬間散去大半。

  皇帝擺擺手,「想哪兒去了。大燕南齊也培養不出這種探子。朕只是覺得,這丫頭來歷想必有些稀罕。」

  燕綏漫不經心咬了一口冰棍,哢嚓哢嚓嚼著,並不太意外的樣子。

  他爹本來就這麼敏銳,不然何以能坐上這帝位,又何以做他爹呢。

  「所以。」皇帝忽然語氣淡了幾分,「這樣的女子,並不適合皇家。」

  燕綏本來在對比著方才的咬痕,考慮著怎麼咬更加對稱,聽見這句,隨口一咬,冰棍去掉了半邊。

  他皺眉瞪著那狗啃一樣的冰棍,似乎在糾結是一口幹掉眼不見心不煩還是一小口一小口修正補救。

  半晌他似乎沒研究出來,乾脆將那冰棍扔了,忽然冷冷道:「唐羨之向您提出指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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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6:3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九十四章 我在乎

  皇帝眼神並不意外——多智近妖並不是白叫的。

  「怎麼猜出來的?」

  「我先前問了您三句話。第二句我問的是唐羨之,並沒有問文臻。而您卻說我三句話都和文臻有關。」燕綏淡淡道,「既然唐羨之忽然和文臻扯上了關係,以他的德行和文臻能和他發生的勾連,也只有指婚了。」

  「老三。」皇帝道,「你如此聰慧,應該能看開很多事。」

  燕綏唇角一勾,「您答應了?」

  皇帝凝視著他,「那你說,文臻答應沒有?」

  燕綏不答,過了一會道:「父皇您有沒有先問問她是否願意嫁入皇家?」

  「朕倒是不想問,」皇帝呵呵一笑,「奈何我怕有人會因此想要弒父。」

  燕綏也笑,「這玩笑您不想害死兒子最好別開。」

  皇帝嘆息一聲,問他,「那你覺得,如果朕這樣問了,她會怎麼回答?」

  燕綏淡淡道:「從內心裡,她是一千一萬個願意的。」

  皇帝忍不住一笑,指指他道:「你啊……」他出了會神,道,「朕想也是這樣的吧。」

  燕綏神情更漠然了,「所以她拒絕了。怎麼拒絕的?」

  皇帝道:「不能生育。」

  燕綏一臉「我就知道這樣,還能有點新花樣嗎」表情。

  「朕當時沒說話,其實朕有點想笑。」皇帝搖搖頭,「是個很好的理由。她也以為這句話祭出來就落定了。卻不知道朕並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拒絕她的。」

  燕綏唇角笑容譏誚。

  小蛋糕兒聰明是聰明,黑心是黑心,但畢竟,不瞭解皇家啊。

  不能生育算什麼,前朝有位皇帝的皇后不僅不能生育而且還瞎了一隻眼呢。

  但架不住人家家世好,對皇權有助益。

  主母生不生確實重要,但妾侍是幹什麼吃的?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妾生了放在主母名下也可以的。

  歸根結底,這世上本就沒有一定之規,有的只是利益權衡。

  「朕今日便和你說幾句心裡話。朕其實很喜歡這丫頭,覺得她會是能臣。朕也讓欽天監給測算過,欽天監說她命盤如雲遮月,難以理清來處去處,但確實有能臣之相。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不宜與皇家走近,但卻可以為朝堂出力。朕願意給她機會,走上朝堂更高處,朕看得出來,她也有這個野心。但她這個機會,是要你來成全的。」

  時辰已晚,夜市將要收攤,笑鬧的孩子們被大人們勸走,燈火一盞盞寂滅,這夜,眼瞧著便冷清下來了。

  燕綏眸瞳裡原本倒映的無數燈火,化為這天際的流星。

  皇帝一直沒有看他,只凝視這忙碌的散場,這世上,哪有永遠不散的宴席呢。

  皇族想要權力高位,還想要美滿情感,那真是太過貪心。

  貪心,會遭天譴的。

  他也年輕過,也有過真心喜歡過的女子,也記得當年桃李芳穠,那人回眸一笑花便慚謝。

  他不知道燕綏會是個什麼反應,這個兒子本就性情古怪,行事偏邪,但好在無論如何,他不會傷害自己。

  半晌燕綏才道:「父皇,我們來定個約定吧。」

  皇帝轉頭看他,在他眸中並沒有看見激動憤怒之色,那眸色沉沉靄靄,不見真相。

  「您愛指婚便指婚,唐羨之敢要就去要。文臻想答應就答應不想答應就不答應。她的仕途她自己努力,您不用特意給她機會,只要承諾不故意壓制就行。所有的一切,都由心而行。」燕綏道,「而我,承諾不立刻殺唐羨之。並在您需要他死的時候,讓他死。」

  皇帝眯起眼睛,「老三,你是在告訴朕,你原本打算立即殺了唐羨之?你想過沒有,現在殺了唐羨之,唐家會立即和朝廷開戰?」

  燕綏微笑,一臉我當然想過但這是你逼我的啊。

  「你為了文臻,連大局都不顧了?」

  燕綏還是微笑,一臉我什麼時候顧過大局?

  父皇當然是在乎的,父皇的天下自然也是在乎的,東堂的百姓是燕家的,要欺負也只能是我欺負,別人不能。

  他顧的一直不是大局,而是愛憎。

  皇家無情,但是這無情不允許用在他身上,他給了燕家他有限的情感,不接受任何辜負。

  不要和他說什麼君命父命為臣之忠,他首先要對得起自己作為人的權力。

  這麼想的時候忽然有點恍惚,好像這也是文臻的論調呢,以前沒有想過這麼清楚,好像是被她給蠱惑了。

  他和她都天性涼薄,學不來忍辱負重犧牲自我。

  他願為父皇的江山衝鋒在前,願做父皇手中的槍射穿這門閥藩籬,願領受人間誤解扮演著魔王角色震懾魑魅魍魎。

  那是因為他不在乎。

  當他有了在乎的那一切,他不允許他為之付出過的人不在乎。

  皇帝深深的凝視他。

  這位溫和慈愛,以寬仁聞名朝野,被稱為東堂百年來最仁厚之主,甚至被人暗中嘲笑是否太過懦弱的皇帝,便是此刻,聽這大逆不道之言,也沒有露出怒色,他只是深深凝注,眼神一番翻覆如無人得見的深海之底,浪湧潮急,都在細微之處。這一番顛倒湧動之後,他的眼神轉為饒有興致,似乎對兒子難得的執著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半晌他才道:「你依舊如此狡猾。拿一件本來就要做的事,來逼你爹放手。算起來還是你爹虧。」

  「不。」燕綏搖頭,「原本是這樣的。但從現在開始,這就不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了。」

  從現在開始,我會怎麼做,取決於你對文臻的態度,對我們的態度。

  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看他一眼,嘆息一聲,道:「好。」

  頓了頓,他又道:「唐羨之得了指婚,便和朕告了假,朕允許他在龍翔衛的監督下出行,但也答應了他不會和別人提起此事。」

  燕綏不在意地道:「我想知道的,總會知道的。」

  「那麼,多加小心。」皇帝道,「稍後朕可能有信給你。」

  他似乎有點意興闌珊,揮了揮手,讓後方等候的龍輦上前來送他回殿。

  燕綏沒有動,原地微微一躬相送。

  皇帝坐上輦,居高臨下看著他,他背對月色,背影一片黑色朦朧,道:「兒子,最後送你一句,我們皇族富有天下,便與這紅塵許多牽絆無緣,強求則折福啊。」

  燕綏沒有抬頭,似乎笑了一下,等那龍輦轉身,他也轉身。

  夜市已經散場,偌大廣場空寂無人。

  他一開始的步伐還是不急不忙的,漸漸越走越快。

  月色湯湯。

  照亮他行走的足跡。

  那一片直線,原本毫無痕跡,漸漸便多了點印子,那印越來越深,越來越深,到最後就是一個個完整的腳印,在廣場的末端的腳印,竟然四面都裂了。

  廣場所用的石料,都是從蒼南州附近運來的青陽玉石,名字裡有玉,但其實是一種石料,以堅硬聞名。

  這廣場的腳印從此便留了下來,被一個腦子靈活的皇孫拿來,用繩子一圍,變成了孩子們用來測試誰蹦得更準的並以此獲得獎勵的道具……

  這是後話了,最起碼此刻月下,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留下的那串腳印,迤邐至廣場邊緣,最後消失不見。

  燕綏掠過皇宮的重重屋脊,在宮門前被攔下——宮門已經上鑰,除非十萬火急重大軍情,否則決不能開。

  皇帝召見燕綏的時辰,本就是宮門快要下鑰前。

  然而燕綏停也沒停,並在接近宮門,宮門前的羽林衛緊張地開始拔出武器時,也緩緩伸手摸向腰後。

  不過很快後面就傳來了腳步聲,一個侍衛氣喘籲籲地一邊狂奔一邊高呼:「陛下有令,給宜王殿下打開宮門!給宜王殿下打開宮門——」

  及時拯救了看守宮門的羽林衛們的性命。

  燕綏如流星射過山高的宮牆。

  一眾羽林衛仰頭看著他們恣肆的宜王殿下再破鐵規。

  「殿下這是去哪裡?這麼著急模樣,莫非邊關有緊急軍情?」

  「你個毛頭蛋子你懂什麼,緊急軍情是要有邊關軍馬來報的!」

  「那就比緊急軍情還要緊的事!剛才我手停在背後的刀上,正對上殿下目光,啊呀呀,那種感覺……說不出,就覺得尿都快嚇出來了!」

  「尿嚇出來算什麼,命沒了才是要緊事,趕緊回去燒香吧!告訴你們,方才啊,咱們真是逃了一命!陛下仁慈!」

  ……

  出了宮的燕綏,正遇上前來找他的德高望重——在碼頭的侏儒暗衛已經察覺不對勁,船上鐵罐繩索被割斷後便即回頭,正逢上過來碼頭探聽消息的其餘暗衛,當下消息一層層上報,就在燕綏進宮後不多久德高望重得了消息,驚得當即一跟頭踢翻還想阻攔的工於心計,下令先把他關個禁閉,然後直接到皇宮門口等候。

  他在來的路上,還聽見一個更糟糕的消息,拚命打馬往皇宮趕,心知這個時辰皇帝召殿下進宮絕不是好事,保不準就要告訴他那個爆炸般的消息,心中萬分擔心趕去看見皇宮被炸了,又擔心殿下被皇宮給炸了。

  好在趕到之後倒也沒像他胡思亂想的那麼可怕,宮門前安安靜靜,德高望重心中焦灼,擔憂殿下今夜要被留在宮中,又擔憂宮中必然留不住殿下遲早惹事,急得轉來轉去,地皮都磨掉了一層。

  好容易等到燕綏從平安無事的皇宮出來,他長舒一口氣,也不知道是為殿下慶幸還是為皇宮慶幸。

  快馬已經備好,連同前來報信的侏儒暗衛都在,一邊往碼頭趕,一邊說清事情來龍去脈,而侏儒暗衛則以備殿下需要更詳細地詢問。德高望重能成為護衛總領,自然是有他的長處的。

  到碼頭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明,那艘載過文臻的船停在岸邊,燕綏上船親自查看了底艙,底艙是雙層的,困住文臻的那層去掉之後就是一個大空間,連接那個鐵罐子的繩索還在,燕綏查看了一下斷口,這繩索是鐵木藤加金絲編織而成,堅韌堅硬,難以割斷,繩索的斷口十分齊整,顯然是一次性完成,遠距離下還能一刀斷繩,對方顯然是個高手。

  德高望重心驚膽戰地低頭,不敢看燕綏看著繩子斷口的眼色,四周空氣彷彿忽然繃緊,似殺氣迸裂,割得人心頭亂顫。

  船向當日鐵罐流失的地方駛去。德高望重在一邊道:「屬下已經先拿了殿下令牌,暫時封鎖了這處碼頭,不允許任何船隻停靠,所有來船要在江上進行搜查。並排查了鐵罐遺失之處,當時在江面上的船隻,其中有三艘現在正在碼頭側,已經經過檢查,另有三艘則是往烏海海口方向去的,已經駛出了天京範圍,屬下已派船去追。就是耽擱的時辰有點長,怕追不上。」

  「離開的三艘能否查到資料?」

  「已經讓人去調碼頭出船記錄,但凡在碼頭出船,都會有記載。」

  前方河流收束,見雙側高崖壁立千仞,一個侏儒道:「就是這裡。」

  不用燕綏吩咐,德高望重已經令護衛去崖壁上尋找線索,但是這個可能性很渺茫,敢做這種事的人,是不會留下痕跡的。

  這處河道變窄,水流湍急,礁石增多,是個危險的關口。侏儒指著具體地點給燕綏看,稱他們當時怕拖著東西的船容易出問題,而且工於心計也交代了船行要穩,不能把罐子砸壞或者弄倒,因此他們當時全神貫注地操縱船隻,等到發覺繩子一震不對勁的時候,鐵罐子已經和船身份離並沖向下游,他們急忙去追,但是船怎麼能追得上一個順水流去的罐子,在江面上梭巡了一陣沒有找到,只得悻悻回航。

  燕綏手下,各有職司。這些侏儒並不是在府中秘密巡邏的那一隊,是能力稍差相對外圍的,才會被派到這江上,等待不知猴年馬月主子用一回船,因此不認識文臻,也不知道她和燕綏的關係,純粹聽工於心計指揮。

  燕綏立在船頭,定定看那江水奔騰,江風拂動他的衣袂,也是和崖壁一般鐵的色澤,天際一線魚肚白如眼縫漸漸睜開,將他默然凝視。

  而他亦默然凝視這水深百尺。

  德高望重正想說什麼,忽見他跨前一步。

  一步入江水。

  德高望重大驚,低頭看去,燕綏立在濤頭,腳下踩著不知道什麼魚的腦袋,那條倒黴的大魚受了驚,想要逃走,卻被燕綏穩穩壓著。不得不分波逐浪,在江水中來去。

  說起來是很詩意優美的,事實上江風凜冽,剎那間燕綏衣袍盡濕。

  德高望重急忙催促船上放下小船,一邊想著殿下這跳下去是要找什麼?總不能是找文姑娘的……屍體吧?

  這麼想的時候他激靈靈顫了纏,心上湧起一股極大的恐懼。

  如果真的出了那事……

  工於心計活不了,船上侏儒活不了,說不定,還會有更多的人倒黴……

  小船還沒到燕綏身邊,一直低著頭的燕綏似乎發現了什麼,忽然一頭紮入水底。

  驚得德高望重帶著護衛也噗通噗通急忙下了水底。

  他們下去是一團亂,以為他家殿下要自殺,亂糟糟找了一陣,才發現燕綏在向水底游動,而那裡,泥沙彌漫,水湧激烈,似乎有不少水中生物在廝殺。

  雖說動靜很大,但那是在水底,江面上萬萬看不見,德高望重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他家殿下是怎麼在江面上發現水底的廝殺的,難道是那條胖頭魚告訴他的嗎?

  只是這江水頗深,水底如果有什麼,想撈上來也不容易。德高望重正在想用什麼辦法,就見燕綏抬了抬手,隨即水底一支飄搖的水草開始瘋狂生長,搖曳擺動,越長越長,將一團什麼東西給託了上來。

  德高望重剛剛一喜,就見一條水蛇忽然瘋了一樣射過來,張嘴將水草咬斷,那東西墜落,然後又是一團泥沙滾滾的紛亂。

  燕綏忽然箭一般射了下去。

  他入水極快,瞬間沖破水的巨大阻力,抵達水底,腳踏江底的那一霎,那條倒黴的水蛇被扔垃圾一樣飈射出江面,隨即烏龜被甩開,大魚被扔走,各種各樣的水底生物像垃圾桶裡被翻出來的垃圾一樣四散彈開,翻垃圾桶的燕綏從泥沙裡撿起一樣東西,才緩緩向上升去。

  他入水極快升起極慢,好半天才上了德高望重的小船,德高望重接著,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一抬頭就嚇了一跳。

  淡淡日光下,燕綏的眼耳口鼻都緩緩滲出血來,瞧來甚為可怖。

  德高望重隨即反應過來,殿下瞬間潛入那麼深的水,受傷了。

  這還是燕綏內力經脈強大的結果,換成常人,怕就丟命了。

  然而他並不明白殿下冒這種險下水意義何在,很明顯假如文姑娘真出了事,屍體也不可能在這裡,至於那個鐵罐子,在水下也沒發現。

  燕綏竟然沒有接過德高望重的帕子,只直直盯著自己攤開的手掌,那上面是一對黑烏烏的珠子,看上去有點刺刺的。

  這東西德高望重認得,是殿下師門在他離開山門時贈送的禮物之一,殿下師門久居海上,寶物多從海中來,這是鯨眼,但並不是真正的鯨魚眼睛,只是叫這個名字而已。取的是如鯨魚一般可鎮海間生物之意,本身有毒,入水無毒,遇水則大,可吸引並馭使水中大多數生物。

  一般水族會被這東西吸引,瘋狂搶奪。德高望重是知道這東西送給文臻的,因為見她戴過鑲了鯨眼的耳墜。當時還想區別待遇就是區別待遇,當初殿下在師門,相鄰門派那位美豔女門主,曾開玩笑要以更重要的寶物和殿下交換這鯨眼,其實在德高望重看來那就是意圖變相交換信物,當然下場自然是慘兮兮的,殿下連多看她一眼都沒有。

  殿下找的是鯨眼,根據水波湧動發現了它的所在,鯨眼遺失了,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

  他不敢看燕綏臉色,雙手托著帕子躬身在等,也不敢退下。

  半晌,帕子一動,燕綏接過帕子,緩緩擦了擦,隨手一扔。

  德高望重這才敢抬頭,然而抬頭一看,又想呻吟了。

  燕綏擦得完全不走心,根本就沒擦乾淨,現在臉上一道道血印子,看著更令人無語了。

  德高望重一陣心慌——他的主子,是這世上最講究,最認真,最潔癖,最敏銳的人。他也習慣了這樣的主子,然而他面前好像換了一個人,這個人有點茫然,有點亂,有點髒,他臉上一塌糊塗他不知道,他袍子靴子濕透他不知道,或許這世上在此刻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大清楚,只有那兩顆鯨眼在視野裡不斷盤旋放大,攪成令人暈眩的漩渦。

  「殿下!殿下!」

  熟悉的喊叫聲從大船傳來,德高望重愕然看見不知何時工於心計竟然趕了來,一臉死灰趴在大船上。

  燕綏看他一眼,好像終於回魂,將兩顆鯨眼收回手心,並沒說什麼,上了大船。

  工於心計一臉意外地噗通一跪,「殿下!殿下!我……我無意害文姑娘……我……我只想把她送走……」說著便把自己的「計劃」說了。

  德高望重越聽越想哭,這都幹的什麼狗屁倒灶事兒!

  真恨不得一腳窩心腳踢死算完。

  工於心計之前屢次表達不喜歡文姑娘的事兒他知道,但一直沒放在心上,有時候還有點好笑。主奴有別,殿下喜歡什麼,他們看著也就是了,也沒啥置喙的權力,怎麼這人就鑽了牛角尖呢?

  有一次開玩笑問他到底不喜歡文姑娘什麼,文姑娘性情討喜,又一手好廚藝,宜家宜室,再好不過,也就出身低一點,可殿下最不在意的就是這個了。

  工於心計當時說什麼來著?哦說文姑娘表裡不一,看似乖巧討喜其實冷酷心黑,城府頗深,對殿下也看似順從實則距離明顯,明顯看來是殿下一頭熱,怕殿下用情太深,將來難免受傷。還叨咕那誰誰誰,誰誰誰,對殿下比這個文姑娘對他好多了,怎麼殿下偏偏要找最難搞的那個呢。

  德高望重當時倒是詫異這個莽漢子看人竟然心思如此細膩,他也覺出文姑娘一些不同之處,但還沒這麼清晰的感覺,但這又如何?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關別人什麼事。再說文姑娘待殿下也沒工於心計說的這麼冷漠,他素日跟著殿下最多,早看出文姑娘待殿下是有心的。

  德高望重現在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這傢伙這麼一根筋,就該當時把他扇醒!

  燕綏聽完工於心計「思維縝密,毫無後患」的計劃,依舊沒有說話,日光已經升起,一線金光千萬里,他在最犀利光芒的末端,不辨神情顏容。

  在眾人汗流浹背戰戰兢兢的守候裡,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燕綏忽然一揮手。

  「噗通」一聲,工於心計倒栽入水,濺起水花丈高。

  不等他下意識試圖打水游泳,燕綏又一揮手,船頭上一個箱子忽然打開,彈出一隻巨網,落水將他罩住。

  巨網上綴著很多黑色物體,入水膨脹,頓時帶著工於心計往下沉,任工於心計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相反越掙扎,那東西膨脹越大,網越沉。

  「她所受過的滋味,你自己也體會一下吧。下輩子記住,自作聰明自作主張的下場。」

  燕綏的聲音毫無起伏,水裡,滿臉絕望的工於心計已經不掙扎了,狂吼一聲。

  「行!我給她賠命!」

  他迅速往水底沉落,竟然真的一聲不吭,閉上眼睛。

  「噗通噗通。」甲板上跪下了德容言工們。

  侏儒們仍舊面無表情在操船。

  德高望重滿頭冷汗,用力磕頭,腦袋撞在甲板泥水裡泥星四處飛濺,「殿下,殿下,求您饒工於心計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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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九十五章 牽絆

  德容言工們什麼話都不敢說,也不敢解釋,心裡知道希望不大,但仍舊拚命磕頭。

  要是以前,這個頭磕得會更絕望——主子要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阻攔。

  但如今德高望重心裡有淺淺的希冀——自從身邊有了文姑娘,主子最起碼在她面前,多了很多人氣兒,對別人,耐心也多了一些,如今便希望這一點人間煙火,能讓主子稍稍動憐憫之心。

  德容言工是宜王府親衛中的親衛,而四大隊長幾乎都是從小跟隨殿下,少了一個,德容言工以後就不全了。

  甲板上撞成一片,燕綏始終沒有動靜,只淡淡眯眼看著晨霧繚繞的江面。連衣袂也似忽然成鐵,風拂不動。

  德高望重絕望地看著那網不斷下沉,那一處的江面都被黑色的物體覆蓋,已經看不見工於心計的人了。

  工於心計此刻便是睜眼,也只能看到毫無微光的江面,黑暗往往最令人恐懼,比當初在罐子裡還能看見一線光亮的文臻還慘。

  他忽然福至心靈,大聲道:「殿下!殿下!工於心計罪有應得!但是您現在處置了,等到文姑娘回來,看見工於心計因她而死,她那麼善良,難免內疚,殿下您願意她受了那麼多罪之後還要傷心難受嗎?!」

  燕綏忽然動了動。

  德高望重睜大眼睛盯著燕綏,哪怕這樣便是直視陽光眼淚連連也不敢眨眼。

  如果這都不行……明年就真要去給工於心計燒紙了……

  燕綏忽然手指一彈,一抹黑光電射而出。

  是一顆鯨眼。

  那東西一落水,立即有大量魚蝦水蛇烏龜等物瘋狂湧來,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對那黑色物體感興趣,很快就將那東西吃掉了一半,網也便浮上來了。

  工於心計在水裡狂咳,但是也上不來——網在水裡無法解開。

  然後那些魚吃完了那黑色物體,又開始攻擊他。鯨眼在水裡浮沉,因為另一顆鯨眼還在船上,所以不會離開船的範圍,那些魚蝦都想搶到鯨眼,彼此攻擊追逐不休,都圍在工於心計身邊,彼此爭鬥廝殺也不會顧及還有一個人在那裡。倒黴的工於心計一會兒工夫,就被一條大魚撕了一縷頭髮,被一條水蛇尾巴打了耳光,被一隻烏龜撞掉一顆牙齒,至於身上被那些中等魚小魚啃傷撞傷,那更叫不計其數……

  德容言工們看得冷汗涔涔而下。

  這得受多少罪。

  關鍵是這是完完全全把文姑娘可能受過的罪複製再加倍送還給工於心計了啊!

  而且這樣被持續攻擊,工於心計還能挨幾天?

  德高望重明白殿下的意思。不管他能挨幾天,反正在文姑娘找到之前,他都得挨著。

  對工於心計來講,大概恨不得還是死了好吧。

  德高望重心情緊迫,感覺每分每秒都是工於心計倒計時。看有人送上那三艘出海大船的資料趕緊狂奔接過送來,燕綏看一眼,忽然道:「不是。」

  眾人愕然。

  「唐羨之是不是還沒回府?」

  便有人道是。

  「查唐家的船。」

  眾人轉身便走。

  燕綏忽然又道:「再查查聞府,是否有人離開。」

  便又有人趕緊乘小船回去查,燕綏則下令拿來三天以來全部碼頭停靠船隻資料,自己的船往出海口走,所有德容言工護衛召集,隨後乘坐快船趕上,沿途城池碼頭都停靠一下,分批下去尋找,另外岸上派侏儒暗衛隊,沿著這江水至海所經過的城池路線尋找。

  不多時快船來回報,說聞府聞老太太昨夜被不知名人士接走。

  眾護衛愕然,不明白怎麼把聞老太太也弄出來了。

  燕綏之前臉色一直淡淡的,聽見這個消息了,眼神明顯暗沉了幾分,顯然是已經明白了聞老太太離開的原因。

  自然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原因。

  又有人回報說在記錄的唐家的船隻這幾天都沒有出航。

  「查三天以內出航但又回轉的船。小船,船主和唐家有一定關係。」

  眾人動作很快地奔走。雖然不明白殿下的意思,但照著做便是了,殿下的判斷,從未出過錯。

  「……殿下找到了。有一艘畫舫,在這江上做些頗為雅緻賣藝不賣身的生意,一般只在碼頭江面徘徊,昨日曾離開碼頭,不知去處。這艘畫舫的主人,表面上和唐家沒有關係,但私下和唐家天京宅子二管家關係頗密。」

  「再查半日船程以內在最近城池碼頭停靠,且昨日出船的大船。停靠的位置應該在方才那雙峽附近的碼頭。」

  「……殿下,找到了!陽平碼頭靠近雙峽,昨日有一艘最大的船半夜出船,據說曾有艄公看見那船在江心停留,後往建州而去。那艄公說,那種大船能夠直接出海,是常跑漳縣出海口線路的船。從漳縣運果子到天京。」

  「就那艘。」燕綏毫不意外,淡淡道,「追!」

  ……

  有人江上身浴血,有人城裡賞菊花。

  此菊花就是菊花,只適合觀賞。

  賞花的人,自然是文臻和唐羨之。

  唐羨之那天在船上,給文臻丟了一個炸彈,炸得文臻兩眼發直,腦子抽筋,有種唐羨之被燕綏附體的感覺——忽然就跟不上趟了。

  拜託,嫁給他的心理建設還沒完成,一眨眼就完婚了?這車開太快了啊親!

  這麼猴急的,她差點以為唐羨之對她情根深種呢。

  按照她殘留的古代狗血小說閱讀記憶,答應指婚到正式指婚到定親下聘到正式成婚,短則一兩年遲則三四年,雖然她在這個時代年紀大了一些,快十八歲了,但也不能今天說指婚明天就成婚,現代人先上車後補票都沒這麼快的。

  何況是唐家繼承人的婚事。

  她本來的打算是,皇帝都這麼說了,是必須要答應的。答應下來到正式成婚,想必有一兩年的緩衝,到時候再看。

  說不定到時候唐家就反了呢?

  她在那發呆,唐羨之似乎毫不在意,起身就走開了,文臻醒過神來,有點訕訕的,心想就算做個臥底呢,也不能這麼不走心,好歹自己的夢想和前程都繫在這場婚姻上呢。

  她後來趁送夜宵的機會和聞老太太又談了談,老太太說唐羨之忽然派人來接她,說文臻已經被皇帝指婚給他,他已經請示家中,想在天京這邊先和文臻成婚,日後回到川北再正式辦一次。天京這次不可太過委屈文臻,希望有位娘家長輩主婚。

  文臻問老太太,當時聖旨還沒下,如何唐羨之一說就跟他走了,萬一有假怎麼辦。聞老太太卻淡淡道:「唐家勢大,我不能抗。我若抵抗,惹出什麼事來,得不償失。跟他走,如果指婚之事屬實,自然無妨。如果是假的……我一把老骨頭,也不怕什麼。」

  她說的簡單,文臻卻明白了她的意思。老太太並不知道指婚事情真假,卻不願當場抵抗,以免給她帶來麻煩,萬一確定自己是被騙去用來要挾文臻的,她就打算一死了之。

  聞老太太向來是一把硬骨頭,文臻想著,總不能真讓這把硬骨頭因為自己給折了。

  她又問老太太對燕綏和唐羨之為何都不看好。雖說因為唐羨之和燕綏的身份,有識之士都不願意攀龍附鳳。但她總覺得聞老太太反對的原因不僅僅是這個。

  聞老太太難得地發了一陣呆,才道:「當今非可欺之主。唐家除非願意交權,否則遲早和皇家不能共存。然而唐家不可能交權。便是唐羨之肯,那附庸於唐家的各家族各勢力也不肯。你嫁給唐羨之,難道還指望做一回開國娘娘?」

  文臻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陣。開國娘娘還是算了吧,開鍋娘娘還差不多。

  「至於宜王殿下,他對你的不同,連我這身處深宅的瞎眼老婆子都聽說了。按說宜王殿下非嫡非長,性情也不慕權欲,你若能做個閒散王妃倒也不錯。然而偏偏他受寵,這便與閒散無關了……當今非可欺之主啊……」

  文臻想兩段話出現相同的兩句話,皇帝自然不是可欺之主,病弱和智慧與否無關。

  老太太到底要強調什麼?

  作為先帝喜歡過的女人,自幼也常出入宮廷,她知道些什麼?

  但是不能問,聞老太太也不會告訴她。知道多了並不是好事。文臻覺得,不會是什麼特別要緊的秘密,否則聞家,聞老太太早就不存在了,可能只是聞老太太特別敏銳,感覺到了什麼了吧。

  過了半日,船忽然停了,有侍女過來招呼她,說到了傳說中的菊城渭城,此時正值花季不能錯過,公子請姑娘和老太太下船賞花。

  文臻當然不會再拿喬,雖然經過那一場折騰,精神不太好,但還是聽從安排上了甲板,侍女給她披上薄氅——居然也繡著菊花,千絲萬瓣,舒展重疊,七色紛呈,錦繡華貴。

  文臻心想豪門啊豪門,講究得令人髮指。

  唐羨之在甲板上等她,依舊一襲素衣,袍角袖口,也繡著重瓣精緻的菊花,是一種極淡的淡綠色菊花,文臻在宮中見過,極稀罕的品種,叫『雨過天青』。花型秀美,色澤清雅,再襯他不過。

  他立在甲板上,淡綠色的腰間絲絛曼舞也如花葉,如洗的碧空下清爽純淨令人心神亦如洗,整個碼頭的女子都在看他。

  他卻只看著文臻。

  少女披著高領的薄氅,那領子上繡著千絲重瓣的綠菊,掩住了她本就巴掌大的一張臉,平日裡那頰粉嫩緋紅,那唇殷然柔軟,此刻卻都顯得有些蒼白,似一朵經霜的花兒,美得懨懨。這讓他微微有些心疼,不禁便想起初見她的那一刻,她從瀑布躍下,在潭水裡游成魚兒一尾,她一定不知道當時他抬頭,看見清晨燦爛的陽光裡順水而下的輕俏女子,一霎間險些以為遇見了山間精靈。

  那也確實是精靈啊,竟然在水下,悄悄抱住了他的腿。

  隔著水流都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軟掌心輕顫,看得見她烏黑的髮散在碧水清流裡,水波因為她緊張的顫抖而微微褶皺,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撫撫那髮頂。

  他過往二十年在川北,是川北的未來主人,尊貴無倫,遇見的女子,或者地位相仿,各自尊貴;或者附屬隨從,仰他鼻息;也有故意驕縱活潑引他一顧的,諸般風貌,萬千風情,見識了太多。

  他總是微笑,讚一聲好,下一秒忘掉。

  因為那千般萬般風貌裡,總有一個核心,灼灼閃閃,都沖著他背後那個唐字。也因此那些風貌,便摻了矯情,揉了做作,顯出無可躲藏的假來。

  她們也是矜持的,為了在他面前顯現足以讓他尊敬的女子矜貴來,但他總覺得,那般費心的展示,也就談不上矜貴了。

  直到他走出川北,山間霧氣裡,遇見勇敢又大膽的女子,敢獨闖深山,敢玩弄敵人,敢躍下深潭,還敢在潭水下抱住陌生的男人。

  她令他二十年人生裡第一次生出對女子的驚訝和讚嘆。

  也令他二十年人生裡第一次做了原本不會做的事。

  他是唐羨之,承載唐家萬千希望而生,接受世間最優秀的教育長大,人生裡都是順遂從容,駕著權柄和智慧的馬車,從不走分岔和錯誤的道路。

  第一次為她破例。

  就好像命運的讖言,有了開頭,便有了後來。

  那天臨別時,看見她瞪大的眸子,在水裡越發清透分明,而頰微微鼓起,飽滿如成熟的水蜜桃兒。

  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他拍了拍水面,水光動蕩,便再看不清她的臉。

  好像後來一直便是這樣,越接近,越遙遠。

  她是如此聰慧而又行事有理有節的女子,會在得救後給他留下感謝的烤魚。哪怕他很可能並不會回來。

  她不拘小節,卻又清醒審慎。驛站啃鴨翅,相談甚與歡,然而那晚他和她分手後走過花牆,聽見她給自己催吐的聲音。

  她亦如此的恩怨分明,狡黠清透。九裡城長街之上,先還恩,再挖坑。

  她同樣不失原則和擔當,哪怕燕綏那般給她壓力,她也不會因此畏怯,一份煎餅人人有,連剛剛你死我活的唐慕之也有份。

  她皇宮開夜市,創立江湖撈,國宴展風采,計除福壽膏。

  他曾在一個洋外人那裡見過一顆分外璀璨的寶石,據說經過細密的切割,擁有數不清的切面,在日光下每個角度都閃耀著不同的光彩。

  她的鮮亮日日刷新他的關注,在他心底,漸漸也成了一顆這樣的寶石——每一面都光華璀璨,每一面都引他注目,每一面都是尋常女子不能給他的新奇和追索。

  他在這樣的追索中,連自己都沒察覺地,丟了心與魂。

  可甚至沒有勇氣去撿拾——他曾立於對岸,也曾一曲驚魂,當初的深山高樓裡,誰又能想到,那一抹回眸,便映照了其後一生的熙光呢。

  一曲弦斷,盟約背離,天下之大,容得下無窮野心。天下之小,越不過一張笑靨。

  是以有了這一場婚約。

  他想要繫這一生或許淡薄的情分,哪怕只是一個虛名,也算有了牽絆。

  他亦想要為她做最後的爭取和努力,用唐家的存在,用這最後的虛假的和平,為她換來晉身階與青雲梯。

  他不知命運會最終走向何處,卻知道天意待他與她無情,走過這一頁鮮紅的喜字,或許再見便已各分東西。

  到那時,想要補償,也沒了機會。

  他微微彎起眼角,看著她亦微笑走來。

  或許曾經犯錯,緣分因此淡薄。

  最起碼此刻,她在身邊啊。

  ……

  文臻在侍女攙扶下也上了甲板,站在唐羨之身邊,並得到他及時的伸手攙扶之後,整個碼頭的仇恨值都歸了文臻。

  聞老太太在人前總是淡淡的,對這孫女也不親近的模樣,拒絕和兩人走在一起,扶著自己的枴杖挺直腰背走在後面。

  下了船,便有馬車來接,文臻和唐羨之一輛,老太太單獨坐一輛。文臻上車的時候,感覺渾身都被女人們的目光刺成了篩子。

  闊怕。

  她在車上,下意識回頭看碼頭,果然看見那艘華麗大船已經離開碼頭,繼續前行了。

  唐羨之,這是要躲避燕綏的追蹤?還是要引誘燕綏的追蹤?

  海上婚禮,是急於生米煮成熟飯,還是另有用意?

  文臻一直覺得自己摸不透唐羨之,一開始她覺得是敵人,後來她覺得亦敵亦友,再後來她默默發現可能也不是這麼回事,到如今她已經不知道關係進度條應該讀到哪一檔了。

  馬車很平穩,一路入城,並無阻攔。馬車上也到處是菊花雕飾,很是入鄉隨俗。文臻想難道唐家在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別業和全套的設備嗎?那也太可怕了。

  她看看自己面前琳瑯滿目的點心,再看對面唐羨之,他並不是那種特別講究的人,面前就一盞清茶,一碟菊花糕,翻看著厚厚一疊卷宗,似乎是他們唐家的賬本報告之類。他看得很快,不時抽出一份遞出去,立刻就有跟隨的快馬撥轉馬頭迅速離開的聲音。

  文臻不想多看,垂下眼,終究精神不好,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

  一開始無夢,後來便做了一個天女散花的夢,夢裡有五色祥雲,有仙樂繚繞,那音樂美妙非常,一奏起便漫天飛花,那些七彩的鮮花落在地上便成了雨,她在夢裡還在恍恍惚惚地想,這麼美這麼好聽該怎麼形容來著?臥槽臥槽文化太低,臥槽臥槽只會臥槽了!

  忽然那些仙子們都到了她面前,繞著她舞蹈,她在夢裡想特麼的這就是主角待遇啊啊啊特麼的身材好好啊特麼的在哪做的醫美啊……忽然那縹緲催眠的音樂聲一變,地上的雨嘩啦一下倒灌,把那些醫美美女給捲沒了……然後她就醒了。

  醒來一睜眼看見唐羨之含笑的臉,馬車裡微微昏暗,可他的眸子皮膚都在晶瑩剔透地發光。

  他手裡一柄簫,微帶歉意地笑道:「本來不該將你叫醒,但是咱們已經到了。」

  文臻坐起身,只覺胸臆間一片清涼,本來體內微微遊走的刺痛感已經減弱了許多,頓時明白剛才夢裡的仙樂是唐羨之所奏,目的是為她調理經脈,眼看到目的地了,才給了她一捧雨聲。

  這個體貼細致到令人時刻感覺自己變成瑪麗蘇女主角的人。

  她下了車,有點驚訝地發現,居然已經天黑了,而且也沒有想像中的繁花滿山或者滿是鮮花的街道,這裡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山谷模樣的地方,有那麼幾間同樣普通的屋子,此刻大多數屋子燈光已熄,只有對面一個院子還有隱約的燈火。

  「穿過市集的時候本想喚你看花,後來想,對你來說,一場好眠更有好處。」唐羨之在她身後道。

  文臻只能道謝。

  唐羨之命人去和老太太說,自己要帶文臻去拜訪山中高士,對方脾性古怪,怕衝撞了老太太,而且晚了,山路崎嶇,還請老太太在車上休息。聞老太太自然應了。

  唐羨之示意文臻跟著自己走。山間小路坑坑窪窪,他親自提了一盞燈在前方帶路,那些僕從都沒有跟過來,連同馬車遠遠地停在路邊。

  到了那個小院門口,唐羨之敲門,手指剛落在門上,裡頭就是一聲爆喝,「三更半夜來者皆惡客!不開!」

  文臻看看天色,神特麼的三更半夜,換現代也就是六七點罷了。

  唐羨之竟然也就不敲了,柔聲道:「方老數年不見,竟然還如此矍鑠,可喜可賀。」

  裡頭靜了一靜,隨即老頭的聲音傳出來,這回柔和了許多,還帶一點疑惑,「小唐?」

  「是。」

  又是半晌安靜,隨即那老頭粗聲粗氣地道:「來診病?」

  「是。」

  「開門三萬兩,一文不能少。」

  「是。」

  「你唐家在我這是有一次救命機會,只剩這一次,你確定你要用掉?」

  文臻聽到這裡,已經覺得不安,有心想要勸阻,但她不確定這個看病是不是給自己的,這萬一不是呢?

  她怕尷尬。

  唐羨之還是那平靜表情,絲毫沒有猶豫,「是。」

  文臻忍不住拉他袖子,唐羨之忽然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文臻一怔,也沒想到他怎麼忽然就動上手了,下意識要縮手,但唐羨之的動作很快,一捏便即放開,她來不及拒絕,也忘記了要說的話了。

  一時她心裡有點愁——這位看著好說話,但從來沒真吃過虧。如今才當上她未婚夫,就已經開始潤物無聲地昭告所有權了,這要真提出要求履行夫君權力的話……

  是毒倒他還是騙倒他?

  哪種藥物合適?

  還有這唯一一次救命機會,這老頭一看就是個神醫角色,這種機會對武人何等重要,如果真的是給她了,這人情可就欠大了啊……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裡頭已經響起踏踏的腳步聲,那老頭一邊走一邊道:「你來得不巧。袖客去山裡採藥了。要我說,你什麼時候娶……」

  吱呀一聲門打開,油燈照亮一張臉,光潔沒有皺紋,只頭髮已經白了。

  文臻又是一層意外,在屋外聽聲音和語氣,明明是個老頭,不想本人瞧來年紀不過四十許模樣。

  但聽唐羨之稱呼他方老先生,便也行禮稱方老先生。

  那不老的方老頭脾氣倒是和聲音同步,一打開門看見文臻,臉色就黑了,也不讓人進去,扶著門框,盯著文臻看了半天,問唐羨之,「她是誰?」

  文臻眨眨眼。她有種被嫉妒的惡毒女配當面的感覺怎麼破?

  唐羨之遞上銀票厚厚一沓,含笑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妻文臻。」

  那老頭下意識接過銀票,聽見這一句,手一抖,文臻盯著他的手,準備在他把銀票天女散花砸回唐羨之臉上並怒吼你為什麼騙了我孫女這句台詞出口後及時出手搶救銀票。

  然而最終銀票沒有砸回來,方老頭皺眉道:「誰要看病?」

  唐羨之道:「文臻有些小麻煩。」

  老頭手又一頓,唐羨之已經微笑提醒道:「方老先生,您向來收了錢便沒有退過的。」

  方老頭哼一聲,打開門,道:「進來吧。」一邊提燈向裡走,一邊道,「沒吃晚飯吧?」

  文臻正想咦這位怎麼忽然情商提高了?隨即聽見他道:「不過我是不會做給你們吃的。也不允許外食進入這裡。」

  不等唐羨之說什麼,文臻已經道:「那沒事兒,方老先生你廚房裡總有菜的吧?我做給你們吃就行啦。」

  「那要另外付錢,一千兩。」老頭木然道,「而且我不吃你們做的豬食。」

  「好的好的。」文臻笑得可甜。

  唐羨之也笑,對她眨眨眼。卻道:「下廚操勞,還是算了吧。回頭咱們回馬車上吃點點心,其實如果不是為了盡早給你看病,是應該在鎮上吃完過來的。」

  文臻笑著搖搖頭。

  敢罵她的菜是豬食?

  姑娘我非要叫你搶豬食!

  還要你把吞進去的,都給我再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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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7:0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九十六章 情話

  文臻向來進入廚房便如進了自己的王國,鍋碗瓢盆便是最熟悉的臣,充滿了自如和親切感,當下就在老頭的廚房裡縱橫捭闔,老頭也不理這兩人,扶著門框進門,把正房門一關,也不知道在幹什麼。但不一會兒,當廚房第一縷香氣開始傳出來,安靜的正房便響起了腳步聲,又過一會,老頭探出頭來看看廚房,再過一會兒,他把房門關更緊了,簾子也拉上了。

  文臻也不理會,不多時,便在庭院裡的桌子上擺出一桌子的菜色來。

  不過就地取材,一道蘿蔔乾炒臘肉,臘肉透明微捲,蘿蔔乾香脆微辣。臘肉油重,蘿蔔乾正好吸油,中和了肥肉的微微的膩,透出熱烈的香。

  一道炸酥肉。肉成五花,加各種作料醃製後裹入蛋液攪拌油炸,說起來簡單,但是作料的選擇和搭配屬於文臻獨家,而那蛋又是吃山裡草籽的走地雞所生,芳香鮮美,炸出來的肉金黃脆翹,酥鬆無渣,香潤適口。附近小河裡新撈出來的河蝦,個頭雖然小,卻鮮活透明,生吃都有鮮甜味,配上今日剛採的滋味濃厚的菌菇,和新點的水嫩豆腐。一道菌菇蝦仁豆腐煲美味天成。順手還用剩餘的蝦肉豬肉菌菇配上作料做了蝦肉菌菇盞,選擇傘面肥大的菌菇,去掉根莖,只留傘蓋,放入蝦肉豬肉糊,入鍋蒸。一口一個。菌菇帶著山間野味的自然香氣,鮮美滑嫩,而蝦肉混合的效果是肉餡彈牙又多汁,這道菜油鹽都少用,最富自然之美。

  湯是山間雜魚湯,湯色乳白,微微飄一點金黃的油花。

  飯剛剛端上桌,方老頭屋子的窗戶打開了,卻沒有人出現。

  唐羨之笑著要去邀請,文臻攔住他。找了一個托盤,一個大碟子,每樣菜都放上一點,端到窗下,笑道:「吃飯唻。」

  裡頭吭哧吭哧幾聲,老頭探頭出來,似乎想要拒絕,但看文臻一臉誠摯,笑容爛漫,忍不住叫人想到這是個老實孩子,八成把先前那句氣話都給忘記了,何必自己還記著,和這饞蟲硬抗。

  於是也便吃了。

  吃著不夠,也上桌了。

  吃完一抹嘴,還沒來得及說話,文臻攤開手,「承惠白銀二千兩。多謝。」

  老頭驚詫得沾油的帕子都擦眼睛上了。

  「你吃的東西是我的!」

  「所以我付錢了呀。」文臻笑,「但是菜是我燒的。那自然也要付錢。我是御廚,是專門燒菜給皇帝吃的,皇帝也就吃你今天的菜。我的手藝,千金不換,要價二千兩,那還是友情價。」

  老頭憤然將筷子一丟,「是你叫我吃的!」

  「俺們皇宮廚師做完菜要祭廚神,剛才只是我在祭祀廚神而已。」文臻滿嘴跑火車,「哎呀我也沒想到,您老說不吃我的豬食的。沒想到您居然這麼肯委屈自己,您都來了,我總不能把主人驅趕下桌是不是?」

  「沒錢!奸詐!你們滾!」

  「好啊好啊,那請把三萬兩歸還謝謝。」

  「三萬兩沒有!兩千兩也沒有!」

  「那兩千兩便作為方老先生為我診治的診金。」文臻接得飛快,「唐家那個救一命的機會還是先不用了吧。」

  唐羨之一直微笑看著,此刻眼神微微一黯。

  文臻就當沒看見,她費心做菜,要的就是不欠唐羨之的情。

  唐家的情不能欠,她要的是自由和清淨。

  老頭罵罵咧咧站起身,大步走回室內,一邊把門猛地一摔,一邊吼,「還不進來!」

  文臻一邊想這貨脾氣這麼壞是怎麼保養得那麼好的,一邊笑嘻嘻地進去了。

  「哎呀方老先生別生氣,您要是幫我治好了,我給您再免費燒十頓!」

  方老頭給她把脈,他一旦進入診病狀態,先前的那種暴躁、吝嗇、冷漠情態都不見了,眉峰微聚,目光犀利,竟生幾分威嚴之感。

  聞言他冷笑一聲,移開手,「沒那個福氣吃你的菜!」

  暴躁的老頭又回來了,文臻心卻微微一沉。

  聽話聽音,脾氣大多半是高人,高人也暗示了他治不好。

  方老頭已經開始收拾他的藥箱,取出一根金針,道:「雖然你注定短命,但是昨夜你吃了些虧,卻又因禍得福,到了沖關關口,如今只差一步,老夫便出手一回。」

  文臻一看金針就頭大,正想說你老能不能換一個道具,不防那老頭話才說了一半,就一根針紮在她頸後。

  這一根針來得突然,紮得她猛地一跳,只覺得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如閃電一般自胸臆而上,穿過肩井,然後在整個右上肢部位炸開,她禁不住「啊」地一聲大叫,一瞬間險些以為自己半邊身體都被炸沒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可怕,她腦中一片混沌,眼前黑黑白白一片,呼啦一下一片濃霧捲來,再呼啦一下沒去,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升天了,還在迷迷糊糊地想,這特麼的是天堂還是地獄呢,不過也不要緊,天堂的話能碰見君珂,地獄的話大概率碰見景橫波,太史闌有一半的概率……

  「文臻!文臻!」

  熟悉的聲音拉回神智,她緩緩回魂,一眼看見的是唐羨之的臉,仙子現在看起來不大仙,眼神微微焦灼,文臻素來覺得他多面,但無論是什麼面孔,他的眼神從來都是恆定如深水又微帶幾分親切笑意,這一刻的焦灼,竟讓她陌生到差點沒認出他來。

  隨即她發現自己栽在地上,躺在唐羨之懷裡,但她也沒法做到一骨碌爬起來以避嫌——做得到她也不做,她得敬業,答應扮演好未婚妻角色,就得大體上過得去,總不能和自己的前途和錢財做對。

  再說半邊身體還是木的,硬生生疼木了,那感覺太可怕,想來瞬間死亡也不過這樣,她不太願意回想。

  忽然想起之前聽說過一個脾氣古怪不願奉召入宮的渭城名醫,想必就是這老傢伙。齊雲深也說過這人有一手煉化體內隱患的功夫,大抵就是這一手,文臻本來動心,此刻卻根本不願意去學了,別針還沒化,人先痛死了。

  方老頭在收拾他的金針,金針上凝著一縷烏血,他愛惜地擦了又擦,泡進藥水裡,對手術工具的態度比對人好多了。

  聽見文臻的動靜,他頭也不回地道:「你先前不知道經歷了什麼,體內有兩根針處於將化未化狀態,老夫心善,幫你一把,你就不用謝我了。」

  唐羨之把文臻扶起來,想說什麼沒說,文臻緩過一口氣,才笑道:「問老先生一個問題。」

  老頭愛理不理地唔了一聲,還是沒有回身。

  「其實你有更多溫和的手段可以化這兩根針的是吧?」文臻道,「只是你心情不好,選擇了最為酷烈的一種是吧?」

  「這種最快,最沒後患!」老頭振振有詞。

  「也最容易死人是吧?」文臻還是笑眯眯。

  「也不至於啦——」老頭聲氣略弱了點。

  「哦。」文臻點點頭,一邊由唐羨之扶著向外走,一邊誠懇地道,「既然老先生幫了我這麼大忙,我怎麼好意思僅僅以一餐飯回報。老先生記得按時查收我的禮物哦。」

  「飯怎麼了?!」老頭霍然回身,目光灼灼盯著文臻。

  「也不至於啦——」文臻一邊扶著門框走出去,一邊懶洋洋揮揮手,「老先生你要不要猜猜我做的飯為什麼那麼好吃?比如那個蘿蔔怎麼能又嫩又脆?酥肉除了裹了蛋液還裹了什麼?魚湯為何色呈乳白?豆腐怎麼就能嫩到那個程度……啊,這是一門很深的學問,老先生您得好好想想,想的時候務必專心,要節食遠離油膩葷腥,不能睡太沉,不可以喝茶喝酒,不可以邁大步,不可以洗澡洗頭,如此才能快點想到答案哦。」

  老頭眉頭聳動,看樣子想追出來揪住文臻問個清楚,剛邁開大步又硬生生止住,扶住門框硬邦邦地道:「瞎編亂彈,想騙住老夫,做夢!」

  「是呀是呀,就是騙你的呀,千萬別信,快來追我。」文臻笑吟吟揮手。

  但直到她上了馬車,那方老頭也沒追過來。

  文臻進了馬車,舒舒服服躺了,唐羨之對外看了一眼,笑道:「你就是騙他的吧?」

  「對。我之前還指望他幫我看病,怎麼可能在飯裡下毒。但是要說他完全沒中招,那也不對,多少要給個懲戒的。」

  「讓我猜猜,你方才扶的門框,留下了東西了吧?」

  「哈哈還是你聰明。是,我發現他腿腳似乎不是太好,或者是以前受過傷後來好了,卻留下了習慣,喜歡到哪都扶一扶,所以我剛才扶門框手抬得比較高,我算過老頭的身高,等會他下意識一扶,他手上的熱度會把那裡留下的很易融的藥物融化,化入皮膚,這東西無色無味,他是洗不掉的。只要他在活動就沒事,但是到了夜間躺下不動了,有些可愛的小傢伙就會來找他了,但凡他只要被咬上一口,青紫紅腫疼痛是免不了的。但凡他只要被咬一口,就會相信我剛才說的話……哈哈,然而他卻怎麼都發現不了問題出在哪裡,然後他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敢睡沉,不敢吃肉喝酒喝茶,不敢洗澡不敢跑……相信我,這比真的中毒還痛苦。」

  唐羨之毫不意外地聽著,一邊也笑,道:「確實,毫無人生樂趣了啊。方老估計得過一陣這種美妙日子了。」

  「你要是覺得太過分了你盡管和他說明,我就出個氣罷了。」

  「那又何必呢。輕輕鬆鬆拿我三萬兩,也該給點找頭。」唐羨之笑得也有幾分狐狸樣兒。

  「看樣子你和他關係並不怎麼樣。」

  「老方頭就是這樣。六親不認。要說關係,他和諸世家都很熟悉,和我們祖輩就有交往。你也知道,這樣的人,向為豪強重視。只是他性格暴躁冷漠,不講人情只認錢,如此也好,交易得清淨。只是這老傢伙,愛錢太過就沒了操守,不管對方是什麼人,有錢就出手,出手還看心情,很多人給他治完病都不想找他第二次。我瞧你入水後氣色很不好,估計留下了隱患,想著正好經過此地,便帶你來瞧瞧。給了他最高一檔的酬金,沒想到他還是這般隨心所欲。」

  「那是因為他想把孫女嫁給你,遷怒於我吧?」文臻隨口調笑。

  原以為唐羨之要支吾以對或者開玩笑打岔過去,誰知道他正色道:「當初就沒應過,如今更不可能了。我有未婚妻了。」

  文臻一怔,心想這個話題真不太美妙,以後還是少涉及得好,便裝睏倦,想要乾脆睡遁。

  唐羨之卻道:「還未到睡覺時辰,現在打盹,等會兒走了睏。」說著親手剝了一顆陳皮甘草糖給她,文臻倒不好意思了,便接了在手裡,一邊慢慢品那酸酸甜甜滋味,一邊聽唐羨之閒聊。

  唐羨之的情商她是早就領教過的,上到皇帝老子,下到菜市場大媽,就沒有他不能聊聊不好的,標準的雅俗共賞雙商完美。她做好了做捧哏的準備,唐羨之卻對著那陳皮甘草糖出了會神,忽然一拉小桌抽屜,就見那抽屜裡分成好多格子,格子裡面各種東西,零食、小玩意、紙筆、最裡面還有一個製作精美的卷軸。

  文臻見了便笑,但也不以為奇,以為是唐羨之為她準備好的。這段時間她已經習慣了唐羨之各種體貼細致的照顧,經常感嘆多虧自己心志堅毅,否則分分鐘也就倒戈了。

  唐羨之卻對她笑,似猜到她想的是什麼,道:「但凡我的馬車,都有這樣一個抽屜,抽屜裡放著各種好東西。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奇怪?我們這樣的大家子弟,居然也可以這樣玩物喪志。」

  文臻笑著點點頭,她確實有些奇怪,唐羨之的學識涉獵,實在太廣泛了些,他這樣高門深院的門閥繼承人,有些東西本不該是他能接觸到的。

  「我三歲啟蒙,四歲學音律,五歲學詩,同時開始習武,我的功課滿滿,都是些大家族子弟必須要會的東西,除此之外,高牆外的人和事,都和我沒有關係。」

  「在一起學的還有我很多兄弟姐妹,時日久了,大家都很厭倦這樣的生活,都想著溜出去玩。我們唐家有個習慣,每日就學之後,要寫日常。就是記錄自己一天言行和所見所學所得。這只是培養唐家子弟學會多思的一種方法,父母夫子一般都不看那個。兄弟姐妹們中,比較勤奮好學的,就寫文章;比較調皮貪玩的,就流水般記錄一日所見所聞,有些人乾脆就不寫。」

  文臻聽出了興趣,心想這不是寫日記嗎?小唐羨之這樣的人,會寫怎樣的日記?

  「你猜我是哪一種?」唐羨之忽然笑問她。

  「我猜呀。」文臻慢吞吞地答,「你哪種都不是,你肯定不會白寫。」

  唐羨之忽然不說話了,只凝視著文臻,他的目光太過深切,以至於文臻連糖怎麼吃都差點忘記,尷尬地坐直了身體,呵呵一笑道:「瞎猜,瞎猜而已。」

  唐羨之搖搖頭,輕聲道:「你看似無心,其實是個最剔透最明白的人啊……說回那個筆記。我每天都寫,第一天,我寫,夫子今日授課聲音嘶啞,精神睏倦,想來一定起了大早,我定然要好好讀書,不辜負夫子的辛苦。第二日,我寫,不管我起多早,娘都給我準備好了點心熱茶,娘每晚睡得還比我遲。這些事情丫鬟做便可以了,娘非要親自做,我真擔心她的身體。第三日,我寫,爹很晚了還在書房,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幫爹分憂?」

  文臻噗一聲笑出來,指著唐羨之大笑,「奸詐!」

  「我將這筆記藏在很隱蔽的地方,只有我的貼身小廝知道,並且我逼他發誓絕不告訴任何人。他應該是沒有破誓,不過自此,爹娘夫子,待我一日比一日親切和善。每日見我,那眼神裡的喜愛,常令兄弟姐妹們吃味。」唐羨之對她眨了眨眼,「後來慢慢地,我便在筆記裡寫,今日讀了多少書,感覺很是疲憊,腦子鏽住了一般,如果能有機會多見識風土人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想來學識定然更有進益。爹娘也就可以少為我操心些。然後沒幾日,爹娘就同意我短期游學。再後來,我會在筆記裡寫,最近胃口不佳,若有一口孫麻子家的火酥肉吃,想來定然很歡喜,只是爹娘想必不喜歡我吃那些,還是不要惹他們不快的好。第二天,桌上保準有火酥肉。」

  文臻已經笑得快要噎住,不住打嗝,她用手背摀住嘴,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眸子滴溜溜轉,滿眼都是笑意。

  唐羨之伸手給她拍背,臉上表情居然還是一本正經,「這本筆記寫了大抵有一兩年吧,我因此得了很多好東西,也得了諸兄弟間最多的寵愛和自由。這大抵也成了我們唐家的一個謎——唐羨之自幼也不過平平,是何以忽然得到所有長輩的寵愛的?」

  「你這樣的人,如果也算平平。」文臻笑指著他,「那你們唐家,真的就太可怕了。」

  這不是取巧。唐刺史也未必真的就被騙了,只是四五歲就有這種心智,唐羨之不成為繼承人,誰能成為繼承人?

  她覺得有意思,攤著手樂,手心裡,忽然被擱上了一樣東西。

  就是那個精緻的卷軸。

  「後來,我不再寫筆記,雖然父母永遠願意這樣被我索取,但那只是因為他們在乎我,我自己應該有所節制。只是我習慣為自己留下這樣一卷冊子,算是個小小紀念。有心事的時候,我也會寫上幾筆。」

  文臻受到驚嚇,以為這是唐羨之的心情日記,這玩意她可不敢接,她又不是他媽,他要在冊子裡寫:今日心情甚好,文臻將成為我的新娘,我希望她能給我生三個孩子。

  她可成全不了。

  這麼有意思的記載著童年美好的東西,還是不要給她糟蹋了吧。

  她掌成虎爪,要把這玩意不動聲色推回,唐羨之卻道:「這是空白的。」

  文臻:「?」

  「這個冊子,給你寫。」唐羨之看進她眼眸,認真地道,「有什麼願望,想什麼要求,寫在上面。相信我,會有在乎的人,去完成你的一切願景。」

  文臻的手頓了頓。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多麼美好的故事,多麼美好的場景,多麼美好的誓言。

  可惜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對了,唯獨人錯了。

  然而再把心裡的那個人往這場景對話上套,又覺得真特麼的違和。

  此刻一室融融春,相對紅泥小火爐,對面的人容顏如仙笑意似春風,說出口的話語比那流動的眼波還動人。

  可她是個冷心冷骨的笑面魔王,不配這人間的鶯飛柳亂四月春。

  她笑,掂了掂冊子,一邊收起,一邊認真地道:「你是希望我喊你爸爸麼?」

  唐羨之:「……」

  片刻之後,他竟然笑了,道:「也不妨像父親一樣地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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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7:2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九十七章 新娘結婚了新郎不是你

  文臻的小心肝一陣亂顫,直覺扛不住,自己這麼不要臉的招數都使出來了,還是沒能鬥得過唐仙子爆表的情商。

  好在唐羨之從來不會難為她,見她收起了冊子,也便捲起了簾子。

  簾子一卷捲,人間聲色,瞬間湧來。

  文臻睜大了眼睛,方才的尷尬,和半邊身子一直隱隱的疼痛都忘記了。

  對面,赫然竟是夜市一條街,此刻天色已晚,正是夜市熱鬧時,遠遠看去燈光如七彩緞帶於黑暗天際游動,人流喧嚷,孩童的笑鬧聲傳出好遠,撲鼻的香氣和煎炒烹炸的聲音熱辣辣地迎面而來。

  身邊,唐羨之漆黑的眸子倒映這五色迷離不夜天,感嘆地道:「這裡並不算繁華大埠,上一次我來這裡的時候,到這個時辰,街上已經宵禁,連一條狗都看不見,冷清得很。如今卻有這般的人間煙火,文臻……這是你的功勞。」

  文臻一邊想是什麼時候文姑娘換成了文臻,一邊忍不住微笑。

  是啊,夜市真真正正是她首創,是她把這種全新的商業經營模式帶到了另一個時空的古代,在這裡落地生根,發揚光大。從皇宮別開生面的美食街開始,到風靡天京,為入夜的天京增添光彩增加遊客的流動和去處,還不斷向外擴散,在這整個東堂大地上處處開花,將這夜的東堂,化為火樹銀花的不夜天。

  這一霎她有些迷茫,卻又似終於找到了在這個時代的歸屬感——彷彿得見盛世,而這盛世裡有自己的一份。

  這一霎她也在心裡給自己再加了一層決心,她不要早早固守於誰的後院,她要做古代的女性標桿,她要活出兩世的自由,實現用美食創造新世界的夢想。

  所以她要做好這個未婚妻。

  此時馬車已經到了夜市近前,這是一條單獨的小街,也仿造文臻當初提出的步行街理念,用石墩攔在街頭街尾,不允許車馬進入。

  聞老太太照舊沒有下車,只掀開簾子聽了聽四周動靜,露一抹滿意笑意。

  雖然是半路撿來的孫女,但真心是個聰明可人兒,彌補了她心中的很多的缺憾。有時候她恍惚裡都在想,或許真真真有那麼一位雙胞姐妹,自幼流落異鄉,否則要怎麼解釋文臻的突如其來呢?

  文臻下車時,唐羨之照例先下來親自接著。四面的侍從雖然多,但都沒人說話,沒有人上前試圖幫忙,也沒人多看一眼。

  文臻發現唐慕之和燕綏林飛白都不同,那兩人都有自己專門的護衛隊伍,都聞名天京,各有明確職司。但唐羨之有點像皇帝,身邊護衛雖然極多,但是竟然沒有固定的伺候的人,也沒有特別親近的侍衛,他對所有人的態度都一視同仁。

  文臻有時會想起她以前在研究所認識的一個女研究員,那姑娘性格溫和近乎溫吞,和所有人都關係很好,從不得罪人,也從不會出現為誰和誰撕逼的事。

  但是她沒有朋友。

  當她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時候,也就沒有了親疏。對所有人好其實也就是和誰都不夠好。

  而人,是以關係的遠近和親近程度來決定態度的。

  但古代又不同,尤其唐羨之這種身居高位又身份敏感的人,也許他們不設置親信,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吧。

  想起燕綏,心裡便有點堵,她抬頭,更加笑顏如花。

  唐羨之給她披上披風,攜著她緩緩步入小街。

  文臻又想起和燕綏初見,那貨自己拉緊披風不理她的冷的坑爹事了。

  哎呀人比豬啊簡直是。

  都不是氣死人的問題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小街雖然不長,但是極其有特色,迎面就是一座各色菊花紮成的花樓,都是新鮮的鮮花,五色流芳,一朵朵的鮮花再拼成巨大的菊花形狀,長長的菊般流絲紛披,再垂下成門狀,其餘的小花的垂絲,則自成門簾,十分的美麗巧妙。

  而裡頭的食物和玩樂則更為巧妙,套圈套的各種菊花,越遠品種越稀少。有很多小攤專門賣菊花製作的各種用具,雕菊花的全套精美茶具,菊花枕頭,繡菊花的精美腰帶,菊花風車,菊花風箏……食物多是菊花製作,菊花糕,菊葉點心,菊花蜂蜜茶,菊花甘草茶,炸菊花,菊花酥,菊花湯圓,菊花桃膠雪蓮羹……

  唐羨之帶著她在一家十分乾淨的臨街飯館坐了,要她嘗嘗這裡著名的菊花全席,他親自動手,幫她擦乾淨座位和桌子,和店家要了熱水再一次洗漱碗筷,直到全部弄好才放到她面前。

  文臻早已吃飽,卻架不住這邊各種菊花做法的新奇,菊花肉菊花魚菊花茄子都以魚肉做成菊花狀,一條條炸得金黃酥脆晶瑩,澆上蜂蜜酸汁,當真便如黃金菊花一朵朵,菊花豆皮便如一朵素菊花,雅緻清新,菊花雞蛋羹清香鮮美,豆沙菊花酥豆沙細膩清甜,菊花香氣內蘊,菊花暖鍋一口入便驅散了這深秋的寒氣,而用鱸魚和菊花做的駝酪粥更是文臻都沒有嘗過的新鮮滋味,鱸魚的鮮嫩清越之氣和菊花的獨特方向和粥的醇厚香膩完美融合,讓人驚嘆鄉野亦有佳味。

  文臻每樣都嘗了點,細微的魚骨齊齊整整排列在桌前。一邊無意識地排著,一邊聽唐羨之和她娓娓說下一座定瑤城以珍珠聞名,所產的天虹海珠圓潤晶瑩,多有異色,色彩豐富和光澤度天下第一,正宜為她備幾套上好的珍珠頭面。再下一座城以衣裳別致精美聞名,唐家在那裡有最大的繡莊,雇傭了最好的繡娘,可以尋到最精美的嫁衣,雖然臨時海上成婚過於倉促委屈了她,日後還是要回川北再補辦,但也不可太過隨意,該有的總是要有。

  文臻無可不可地聽著,一臉的誠摯專注,一心的游離散漫。

  吃飯的時候她對隔壁的巷子看了一眼,那是一條和這條街成直角的巷子,嚴格地說那條巷子並不通向這條街,所以她看見的只是一點縫隙,那條街沒有夜市,就顯得漆黑荒涼,風聲來去,似乎有人在不斷奔走。

  ……

  時間回到燕綏江上追蹤那夜。

  燕綏的船揚帆起航,很快就鎖定了唐羨之那艘大船。

  只是時間耽擱得太久,燕綏特地調了工字隊最新研究的快船,那船十分輕薄,卸掉了他這種身份常規必須攜帶的護甲和各種武器裝備,選擇了東堂境內並不太適合造船但木質最輕的油木,前頭削尖設置,遠遠看上去像一根巨大的楔子。

  這種船的名字也叫楔子。

  德高望重再三勸阻——這船快是快了,可是尚未完全成功,因為完全拋棄了安全性達到的快對燕綏這種身份的人來講就是雞肋,工字隊還在研究如何將安全和速度統一的問題。燕綏這又不是去觀光,是去搶老婆的,先別說速度太快容易翻船,萬一打起來,沒有裝備和鐵甲的船能抵什麼事?

  然而他家殿下是勸得動的人嗎?

  用上了最快的速度,漸漸將要追上那艘大船,燕綏一直在船頭打坐療傷。船將要到渭城附近的水域時,隱約已經能看見前頭大船的影子。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做好了打架的準備,燕綏也睜開了眼睛,問一聲,「到哪裡了?」

  「殿下,到渭城了,剛剛已經經過了渭城的碼頭,估計再過半個時辰,就能追上那艘船,想不到那船那麼大,速度竟然這麼快。」

  容光煥發冷笑一聲,「過了渭城速度更快了,大抵是怕咱們追上吧。」

  言出法隨從底艙上來,悄悄給德高望重打了個眼色。

  德高望重和容光煥發都心底嘆口氣。

  言出法隨是下去查看工於心計的情況了,並用上一些藥物,把魚群驅散開來——總不能在找到文姑娘之前,讓工於心計給活活折騰死。

  怕燕綏發現,德高望重急忙找些閒話來說,道:「可惜今日殿下有事,去不了渭城了。不然這段日子正是渭城菊花盛放之期。據說當此時節,滿城盡帶黃金甲,實在蔚為奇觀。」

  說說也就過了,正準備讓人加快速度再去追那個好像速度又快了的唐家大船,燕綏忽然道:「渭城?」

  德高望重莫名其妙回頭。

  「唐羨之的船過渭城而加速?」

  「……呃,是。」

  「渭城有無特殊之處,除了菊花?」

  擅長歸納整理各種消息的言出法隨立即道:「渭城並無突出人物,也無什麼知名傳說,名勝古跡,只有一位名醫,於渭城雞鳴山下隱居。」

  幾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臨海這一線的城池,和世家關係不大,世家大多佔據北方、西南,和腹地幾州。

  好端端的殿下問這個幹嘛。

  燕綏微微閉上眼睛,忽然起身道:「轉舵。回渭城。」

  眾人一傻。言出法隨指著前方大船淺淺的影子,吃吃地道:「這個……那個……船快追上了呀。」

  「不在那船上。」燕綏言簡意賅,親自指揮小船掉頭,這種輕便的船,掉頭也很輕鬆,轉瞬便與前方的大船背道而馳,很快便到了渭城碼頭。

  燕綏下船之後,便由言出法隨帶路,直奔雞鳴山。

  雞鳴山下,方老頭隱居的小院燈火重燃。

  方老頭的咆哮遠遠傳出,「什麼東西咬我!」

  又一個女子聲音,十分動聽,語氣有幾分怨怪,「您是不是又得罪人了?」

  「什麼得罪不得罪?誰配讓我得罪?」老頭聲音聽起來更怒,「好心幫她化了兩根針,居然敢在我飯裡下毒……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還有爺爺你也不會解的毒?」女子笑一聲,不以為然,「再說你也說了,吃飯在前,治病在後,她有求於你,怎麼會先對你下手?八成是用手段誑你吧?是不是你治病時候又心情不好,下重手了?」

  「什麼下不下重手,我是救人的人,不是殺手!還不是看小唐一轉眼竟然有了未婚妻,那女人還那麼平常,不及你萬分之一,瞧著不快罷了。」老頭聲音弱了幾分,又帶了幾分疑惑,「你說得倒也有道理,她沒道理先下手,可我這毒也是真的啊,我還沒搞清楚怎麼中毒的……哎你做什麼,我說了我中毒了不能喝茶喝酒!」

  「喝一杯唄。」女子道,「喝了就知道有沒有中毒了。」

  「不不不,我不要拿命來試,我還是喝白水吧……」啜飲的聲音,然後是一聲驚怖欲絕的慘叫,「天殺的,袖客,這白水為什麼是茶味兒?」

  「哦爺爺。」方袖客道,「這是我獨家研製的白茶啊,怎麼樣,味道是不是很清越?可以明目清心呢。」

  「可我不能喝茶——」

  方老頭話音未落,燕綏忽然開門走了進去。

  他一眨眼就進了方老頭的主屋,屋內方老頭剛剛受驚轉頭,方袖客則根本就沒轉頭,只是身下的凳子一滑就滑到了牆角。

  她滑得實在是太準確巧妙,就在她滑過那一霎,燕綏的袖風已經擦著她剛才經過的地方,甩到了方老頭的面門前,砰一聲方老頭向後一仰,吐出了一口血水,裡頭兩顆碎牙齒。

  此時他的喊聲才傳出來,已經變了音,「……幹什麼!」

  「你中毒了唄。」燕綏淡淡道,「幫你驅毒,不用謝我。」

  屋角,方袖客嘆了口氣。

  「你看,我就說不能隨便得罪人吧?」她咕噥。

  方老頭瞪她——死丫頭,只顧自己逃得飛快,也不說拉自己一把。

  方袖客隨意聳聳肩——拉爺爺一把不是不可以,但自己就不能滑那麼快了,說不定會被袖風掃及,老頭子掉兩顆牙也罷了,美女掉兩顆牙就太過分了,又不能找面前這位賠。

  「你是方人和吧?」燕綏道,「果然仁和得很。那麼,把你給她煉化內針的口訣拿出來吧。」

  方人和的眼睛瞪更大了,捂著迅速腫起來的腮幫子,嗚嗚嚕嚕地道:「……布倫!」

  「那殺了你再搜也一樣。」

  燕綏說完就轉身,方人和還在懵逼,準備嘲笑這個裝逼客,方袖客已經猛地跳了起來,「等等!」

  燕綏回身,平平常常看著她。

  他身後,德高望重等人眼睛看著地面。

  不敢多看對面那個女子,怕萬一失了神,給主子發現,以後臉就別想要了。

  可那女子的美,實在是令人驚嘆。德容言工們忍不住要佩服主子一秒鐘——那麼個絕色尤物在面前,居然看她和看土牛木馬也沒兩樣,真是清心寡欲和尚一樣的定力啊。

  然後唾棄自己一秒鐘——扯吧,清心寡欲?和文姑娘在一起時,衣服越穿越寬大的是哪個?

  人啊,緣分啊,真是妙不可言,要說文姑娘長相身材,哪樣都只能拿面前姑娘的零頭吧,奈何殿下就是看她美看她妙看她呱呱叫咧,真是王八看綠豆……哦呸呸呸,不可不敬,小心殿下會讀心。

  方袖客似乎沒什麼美女的自覺,隨手呼嚕了一把臉上緊張出來的汗,順手還把一臉莫名其妙準備罵人的方老頭踩了一腳,踩到他嚥回罵人的話換成痛呼,才急急道:「你是找人的吧?你是找唐羨之和他的未婚妻是吧?這樣我告訴你他們在哪,你放過我們好不好?」

  燕綏看也沒看她一眼,「我知道他們在哪。」

  「哪,」方袖客眯眼笑起來,她的眯眼笑和文臻截然不同,文臻令人覺得甜美,她卻是令人覺得勾魂,卻又不是故意的煙視媚行,只是天生入骨的誘惑,「你是找得到,但是可能會繞彎路,找人嘛,越快越好,夜長夢多,你不想聽一點有用的建議嗎?」

  「說說看。」燕綏慢條斯理擦手。

  「他們先前就走了,但我聽爺爺說他們來的時候沒有吃晚飯,那就沒有從集市上過,走的時候必然要去轉轉。所以他們下一個去處是這邊的菊花夜市。」

  「唔。」燕綏還是不置可否。

  「再送你一個建議。」方袖客眼珠一轉,「我知道,你可能想賴賬。因為方才你叫我說說看,並沒有承諾我什麼。所以我就算獻上剛才那個建議,還是安全不保。那麼為表誠意,我再提醒閣下一下,他們下一步可能是去珠城定瑤。定瑤城的珍珠非常有名。唐羨之應該會帶她去買珍珠。」

  德高望重等人腦袋更低了。

  哇哦。

  這女人不僅美,還聰明!

  不僅聰明,還狡猾!

  真是很多年沒有見過能和殿下對面討價還價的女人了。

  文姑娘運氣不錯,這姑娘喜歡的不是咱們殿下,咱們殿下的美貌,在她眼裡那也是土牛木馬,不然……嘿嘿。

  「為什麼會這樣覺得?」燕綏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好像那個自己的女人被人拐去買訂婚禮物的超級綠帽王不是他。

  「唐羨之這個身份,成婚也是大事啊。」方袖客蕭索地嘆了口氣,神情很明顯有種「新郎結婚了新娘不是我」的遺憾,「完全沒聽見動靜,忽然有了未婚妻。明顯是剛發生的事,又順著這個路線走,既然是新歡,自然要討新歡喜歡的……哎呀這種情情愛愛的事你們不懂啦。」

  她望著燕綏的表情含義豐富,同樣充滿了「新娘結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憐憫。

  德高望重:……很好,無形攻擊殿下一次,殺傷力滿級。

  燕綏卻看著她那一臉「舊愛」的標榜,淡淡道:「你倒是懂。想必他帶你買過珍珠?」

  方袖客:「……」

  德高望重:……殿下果然是殿下,女人的虧也不肯吃,成功扳回一局,完勝!

  ……

  燕綏出門了。

  果然放過了那爺孫倆,也沒再要那個什麼口訣。

  他走出老遠,還能聽見方袖客訓老頭的聲音。

  「爺爺你剛才差點死了你知道嗎?」

  「我又救了你兩命你知道嗎!」

  「當然是兩命!一條是剛才的,一條是茶水的……你喝茶已經好久了,有事嗎?!」

  「這不是救命嗎?照她那坑法,你不是渴死就是累死!」

  「爺爺我們分家吧,我也快給你累死了!」

  「別叫了,牙牙牙,牙掉了有什麼稀罕,回頭我給你補上!你說,你要白的還是黑的?水晶的還是琺琅的?鑲金的還是鑲寶石的?!」

  ……

  燕綏一邊往山谷外走,一邊道:「查這個女人。」

  德高望重和容光煥發對視一眼——殿下對這個女人發生興趣了?沒見過他問過任何文臻以外的女人的名字啊。

  言出法隨道:「渭城老醫槍,哦,就是方人和的孫女。自幼父母雙亡,由方人和撫養長大。據說繼承他一身醫術還青出於藍。不過此女深居簡出,聲名不顯,屬下這裡也沒有她更多資料。」

  燕綏想了想,道:「留下一小隊人,盯著她。」

  言出法隨便去安排人,這邊德高望重忍不住問,「殿下這是?」

  「此女奸詐。」燕綏淡淡道,「很可能會去找文臻。」

  德容言工們面面相覷,不大能明白燕綏的邏輯,然而不明白才是正常的事,照著吩咐做便是了。

  燕綏又喚過一個護衛,囑咐了幾句,那護衛領命快馬而去。

  這邊燕綏帶人直接去渭城,相距不遠,到的時候夜市好像已經快要結束,不斷有小販三三兩兩推著東西出來,在街道上大聲交談。

  遇見燕綏一行人,還有人大聲招呼,「幾位客人這般行色匆匆是要去哪?莫不是去趕咱們的菊花夜市?就在那頭小街,快要打烊了啊,還是隔幾日再來吧。」

  說著便給燕綏指那小街,果然看見燈火一盞盞地滅了,整條街迅速寥落下來。

  德高望重便道:「這些鄉人倒是熱心。既然這樣,殿下,那我們還是趕緊回船上去吧。夜市才結束,想必他們也沒走遠,只是他們會不會換馬車?他們的目的地到底會是哪?是回唐家嗎?」

  燕綏立在那裡,看那燈火漸滅,那些漸次零落的火光躍動在他深黑的眸子裡,反顯得他眸子更加森冷。

  「不會換馬車,不會回唐家,他如果回唐家,父皇不會坐視。他一定是得了父皇的允許,在皇家的監視下出行。不能去任何他唐家可能有關係或勢力的地方,那就只有這從天京下來沿海諸城,一路出海。」

  德高望重一臉懵——出海幹嘛?去釣魚嗎?

  但看殿下的臉色好像更不好了,趕緊識相地閉嘴。

  見燕綏並沒有趕緊回船,反而向那燈光已經熄滅的夜市而去,只得趕緊跟上。

  到了那分外狹窄的小街,就看見燈光已經全滅了,長長的巷子一片漆黑,地面有些潮濕,潔淨的青石反射著斑斕的水光,在月色下幽幽的冷。

  這明顯場散人去,燕綏卻依舊走了進去,護衛們跟在身後,步子在空蕩蕩的小巷子迴蕩。

  德高望重看著燕綏的背影,他匆匆而來,一路追蹤,時間在分外緊迫和冷凝的氣氛中流過,所有人都來不及去思考殿下的心情,殿下的態度,都木然地隨著他的步調走,習慣著仰望那個看似浮雲漂游,其實一直如山覆雪一般峻冷的人。

  然而此刻,長而幽深的小巷,頂一輪孤單的月光,月色照不到頭,那人自光明處走向那半明半黑之間,衣袂悠悠飛起。

  忽然便讓人覺得蒼涼。

  便生於皇家,玉堂金馬,縱情而為,恣肆天下,然而所有的放縱都因為寂寞,所有的恣肆不過是沒有依託。

  好容易有一人入眼,入心,入情,卻緣分難以深繫,身份成了最大的牽絆,桎梏了情愛的表達。

  德容言工們已經從專門蒐集信息的言出法隨部下那裡,知道了陛下指婚和文臻應嫁的事情,震驚的同時,難免那一刻的心緒蕭索。

  強大的殿下,也許內心渾然,可是真的不憤怒,不傷心嗎?

  也許只有這一刻的,月光和小巷知道。

  ……

  只這悵然一瞬間,燕綏已經走完了小巷。

  他立在巷子那頭,似乎在思索什麼。又似乎在聆聽風中傳來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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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九十八章 一對大佬對著騷

  文臻和唐羨之,匆匆行走在街道上。

  就在方才,她吃了點夜宵,覺得疲憊,唐羨之便道船已經準備好了。

  她在吃的時候,唐羨之並沒有吃,而是出去不知和誰說了些什麼,過了一會他回來,笑道夜市快要結束了。

  文臻瞧著果然如此,燈在一盞盞熄滅,有人把傢伙什堆上小推車,準備回家。

  還有更早的一批,已經車輪轆轆離開了。

  文臻在街道上行走,那些散場的小販,都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文臻心中有些詫異,心想難道這些小販都住在這城中同一個方向?

  她披著披風,在街道上行走,心中忽有感應,回過頭去。

  只看見漆黑的縱橫交錯的巷子,月光被托舉在巷子的盡頭。

  她的披風在風中翻捲,衣料摩擦聲音細微,似有人在悄然嘆息。

  ……

  燕綏忽然在小巷裡抬頭。

  然後他道:「不對。」

  德高望重等人嚇一跳,都抬頭看他。

  「這地面太乾淨。」

  眾人再看地面,雖然殘留一些夜市的痕跡,但是地面確實太乾淨,沒有油跡,沒有殘渣,沒有雜物,沒有竹籤,沒有被人丟棄過的任何物事。

  德容言工們當初都見識過皇宮夜市,在早期開業的時候還幫過忙,當然知道一個夜市剛散場是什麼樣兒——殘渣與碎屑齊飛,油膩共果核一色。低等雜役太監每次都要徹夜清掃才能弄乾淨。

  「這裡不是夜市所在!」德高望重恍然大悟。

  他們一開始就被截胡了。

  被那些操本地口音的人們騙了。

  那些人是真的小販,但是他們指的方向是錯的。

  難怪這些人這麼熱情。

  那麼真正的夜市在哪裡?

  德高望重還沒想清楚,燕綏已經飛身而起,上了圍牆頂端。

  這裡可以俯瞰近半個渭城。

  那些小販雖然指了錯誤的方向,但兩地相隔一定不遠。

  很快他就掠了下來,德容言工們跟著,這回經過了那座菊花門樓,毫無疑問,便是真正的夜市所在地。

  但已經遲了一步,這裡也已經人去樓空。

  ……

  文臻已經上了船。

  碼頭在城外三里,這麼晚了,馬車依舊順利地出了城。不得不說唐家的力量很大,這麼晚了,城門依舊開了。

  這麼匆匆,到底為什麼,文臻已經隱隱猜到原因,但她不想去戳穿,相反,她很配合。

  現在便是見了燕綏又能如何?他有他的執念,她有她的夢想,她能理解他,他卻不一定能理解她,她最終給不了他想要的。

  與其枉費口舌最後還是大打出手,還不如直接避開。

  碼頭邊不知何時停了三艘船,都中等大小,三艘船都一模一樣。

  三艘船不遠處還有一艘輕舟,看那造型裝飾,就是燕綏風格,但是燕綏用這種毫無防護只求速度的輕舟,令她也深感訝異。

  唐羨之看了那輕舟一眼,忽然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三艘船立即同時開動,分波逐浪,直衝那輕舟!

  本就距離很近,只是一波浪還沒湧至高峰,轟然一聲巨響,三艘船尖尖的包了鐵甲的船頭,幾乎同時深深戳入那輕舟的肚腹!

  就像三隻巨型猛獁象,忽然狂奔而來,三隻巨大頭顱上的利齒,直接插入了一隻豹子的肚子。

  嘎嘎脆裂之聲連響,那輕舟哪裡經得起這般凶悍的群毆,直接四分五裂。

  一些分外矮小的影子閃電般掠出來,紛紛落入水中。

  文臻目瞪狗呆。

  ……

  唐羨之舉起的手落了下去,順便把某人差點掉了的下巴給扶住了。

  三艘船上有人打旗,按照旗語迅速退開,巨象拔出獠牙,月光下可以清晰看見,插入輕舟之後,三艘船的船頭上都染上了一種奇異的青綠色顏料,那玩意兒十分缺德地居然是夜光的,夜色裡幽幽地亮,宛如一個鮮明的江上指路標。

  然而便是如此缺德心機又如何呢,三艘船角度差不多,力道一致,船頭一模一樣,染上的顏料形狀因此也差不多。想要依此來判斷該追哪艘,依舊是妄想。

  水面被犁出平滑的兩道溝紋,唐羨之的船輕捷無聲地隱入黑暗。

  船頭上文臻回首,看著那慘白地浮在水面上裂開的輕舟。

  ……

  也不過她一回首再回頭的時辰。

  呼呼幾聲,碼頭上已經站滿了人。

  燕綏靜靜看著水面上裂成三塊的淒慘的楔子輕舟,濕淋淋爬上岸的侏儒在他面前跪了一排。

  德容言工們面色鐵青。

  殿下縱橫東堂,從未有人敢這樣挑釁他!

  那個唐羨之,看著不言不語溫和可親,其實真是個厲害人物,騙得文姑娘心甘情願和他走,還敢出手如此悍然。

  傳說中的門閥第一人,回首之間,隱然露出森然的獠牙。

  先前落水的侏儒有人當時就去追船,因為同樣有記號的船有三艘,只得分成三批去追,再派人回來稟報,人手眼看就少了。

  侏儒回報,那三艘船一艘往回轉,一艘停在定瑤城碼頭,但是沒有人下船。一艘直接越過了定瑤直奔前方。

  燕綏聽完,忽道:「前方可有水道狹窄處?」

  「有。」

  「有無視線被遮蔽的情形。」

  侏儒猶豫了一下,答道:「……有。就在那水道狹窄之處,一度三艘船並排而行,將水道擠得滿滿當當,大抵過了半刻鐘,才慢慢分開。這段時辰之內,我們能看見船尾的動靜,但是船頭就不能掌握了。」頓了頓他又道:「但是要有人下船換小舟,也得從側面下來,當時根本無法從側面下船。」

  「你以為就我們懂機關嗎?」燕綏那種「魚唇的人類」的眼神又來了。懶得和這群蠢貨多說,冷笑一聲,回頭囑咐德高望重,「上次研製的那種山地快車,調過來用。不用從水上追了,從陸路翻山走,走最近的路。」

  「殿下,那種車還沒徹底做到完美,會存在一定危險性,能使用的也不多,除了幾個參與製作的矮子隊,也就我們幾個能用,那就要有大批護衛繞路走,無法一直跟隨您了……」

  「要爾等廢物何用。」

  不是質問句。最平淡的陳述句。

  乖乖閉嘴。

  燕綏抬頭看看前方峭立的山,看向山那頭定瑤方向,淡淡笑一聲。

  「買珍珠嗎?」

  「那就買吧。」

  ……

  「買珍珠嗎?」

  「那他肯定給你買過珍珠。」

  「啊呀呀氣死我了。那個混賬。說話跟刀子戳人似的。」

  一條纖細的影子在山路上攀援,腳下是萬丈峭壁,她爬得險而又險,腳下沙石不住簌簌下落,有時候還哧地滑落一截,但她每次都能及時抓住岩石或者樹藤,再蹭蹭蹭爬上去。

  夜色深濃,山風凜冽,她一邊爬一邊抖,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怕得,但偶一抬頭,輪廓秀美的臉上,竟然蒙著黑布。

  這竟然是個盲爬萬丈深淵的奇葩!

  奇葩一邊爬一邊還要碎碎念。

  「哎呀呀嚇死人了,幸虧每次爬都蒙著眼睛,不然多看一眼可能就嚇得失手掉下去了!」

  前方離崖頂已經不遠,她似乎也能感覺到,幾下蹭蹭爬上去,最後撅起屁股,猛地一翻,就勢翻倒在山頂的平地上。

  那是一截突出的崖尖,也就一張床大小,多翻個身也就掉下去了,當地人叫這裡鷹嘴崖。是橫亙在定瑤和渭城之間的大山,號稱飛鳥難渡,來往行商都繞路走,要麼就走水路,這一繞就能繞出一天的路程。

  這奇葩在一張床大的崖頂當真滾了幾滾,但滾來滾去,都險險地停留在崖的邊緣。

  滾痛快了,她才爬起身,走到寬敞處,解開蒙眼黑布。

  那是一張容光明豔,不笑也風情自生的臉。

  這臉大抵和燕綏唐羨之這種屬於同一檔次級別,基本上謙虛說自己醜人家就會想呸一口說矯情的那種。

  方袖客。

  她爺爺號稱老醫槍,一個醫字表明醫術,一個槍字說明性格。她自己卻像槍上的紅纓,鮮亮耀目,柔軟又剛硬。

  她看著山下,撇撇嘴,忽然一個衝刺,竟然是一個觔斗往山下就翻。

  選的還是最陡峭的那條路。當然也是最短的。

  這完全就是自殺,但是在她翻起的時候,她身上哢哢連響,忽然伸出無數木條鋼條,這些東西閃電般拼接,轉眼間便拼成了一個帶著機械手腳的防護籠一般的物事,那東西哢哢哢哢聲響不斷,帶著她行走山間如履平地。

  很精妙的東西,方袖客卻似乎不太滿意,嘀咕道:「忙了這許久,還只能下山,哎,聽說那邊的那個車,上下山都可以了呢……」

  轉回頭看看,身後早已沒有了追綴的影子,她攤手笑一聲,「追不上,怪我咯?」

  半個時辰後她下了山,再半個時辰後她進了定瑤城,再半個時辰她已經在定瑤城最熱鬧的秀水街開始擺攤賣雜貨了。

  但她的攤子上就一塊布,啥都沒有,上面寫著一排淋漓的大字,「只賣有緣人。」

  字寫得龍飛鳳舞,十分引人注目,是她找旁邊賣字書生寫的,沒付錢,對方聽她哭訴了一下未婚夫琵琶別抱的故事,就免費給她寫了。

  她戴著個當地流行的海女面具,蹲在攤位前,來來往往看一眼,不斷有人搭訕想要知道她賣啥,結果都被她判定為「阿米托福,你我無緣。」

  此時幾輛造型奇特的小車,載著侏儒,也越過了那鷹嘴崖,直奔定瑤而來。

  此時唐羨之和文臻正下了一艘輕舟,換上早已等候許久的車馬,還是老樣子,一模一樣的馬車安排了足足五輛,文臻唐羨之一輛,老太太一輛,其餘每輛都坐了人,從各個門各個方向進城,同時往定瑤而來。

  ……

  方袖客的攤子開張沒多久,忽聞前方一陣騷動,卻是府衙的衙役列隊而來,秀水街的里正一邊敲鑼一邊大聲道:「府衙有令。著令今年的珍珠稅提前收取,三日之內結稅必須完畢。延誤一日則明年增加十之一,增加勞役七日……」

  話音未落,滿街的店鋪都開始騷動,客人不斷被請出去,門板不斷被砰砰砰關上,秀水街那些沒有門面的零散的攤販也開始收拾攤子,幾乎一瞬間,人就走了一大半。

  定瑤撈珠賣珠是主業,全城老小幾乎都從事和珍珠有關的工作。珍珠稅是涉及人群最廣的稅種。也是朝廷處理監督最為嚴格的稅種。因為氣候海水的變化,珍珠的產出每年有變化,因此政策也常常調整。每年繳納珍珠稅都是定瑤最為繁忙冷清的時候,基本上所有店家,尤其是大店,都會閉門謝客數日,結算繳納上年稅額,為了避免臨時入賬導致賬務不清或者多繳稅,那幾日也是不做大宗交易的。

  所以臨時提前征納命令一下,整個定瑤便沒了好珍珠賣。

  這些政策本來和小攤販關係不大,但也怕遇上衙役惹來麻煩,大多數人都走了,只有方袖客還蹲在原地,她攤位上什麼都沒有,來往稅吏也沒人多看一眼。

  轉瞬定瑤成空城,所有人關在家裡算賬,便在此時,唐羨之和文臻的車馬轆轆入定瑤。

  一進城唐羨之便發現了不對,他的打前站的護衛已經迎了上來,說明了情形。

  文臻一聽,便知道作妖帝追來了,作妖帝作妖了。

  她開始隱隱頭痛。

  燕綏和唐羨之,簡直是一對妖,一對大佬對著騷。一個舉拳群毆,一個釜底抽薪。

  可憐她夾在中間,還只能算漢堡包裡的生菜,連個肉餅都夠不上。

  馬車往秀水街裡走了一段,果然所有店家都關了門,至於攤販雖然有,但總不能在地攤上買頭面。

  唐家這樣的豪門,自然和這些珍珠商人有一定聯繫,當下便有一個隨從去聯繫,不多時好幾個當地的珍珠商便親自來了,請唐羨之和文臻去定瑤最好的茶樓喝茶吃點心,席間逢迎熱切,十分恭謹,卻再三致歉,稱手頭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珍珠,請唐公子伉儷見諒。

  按說這話實在令人無法相信,畢竟頂級珠寶商,素來和各大豪門聯繫緊密,手裡時常要留下最好的貨,以備這些豪門隨時需要。怎麼可能個個都沒貨。

  但看這些人神情也不似作偽,一問之下才知道,就在官府下令提前繳稅的同時,並對所有大珠寶商的現有貨品進行了集中盤點,說宮中要慶皇后壽辰,皇后喜歡珍珠,當地官府打算用最好的珍珠給皇后做一件寶衫。頂級珍珠向來產出極少,想做一整件寶衫難度極高,偏偏官府又給所有大珠寶商下了死命令,到期交不上這寶衫,這些人生意也就別做了,所以就在唐羨之和文臻到來前半個時辰,所有的好珍珠都已經被歸整在一起,交到官府了。

  話說到這裡,也沒別的辦法。這裡不是川北三州之地,是朝廷的天下,地方豪強再牛逼,也不能公然和官府叫板。文臻也便假惺惺地道她不愛首飾,不必費心這些。

  她其實是真的不愛首飾,但愛錢,蓋因為想要做的很多事,都和錢有關。所以唐羨之要給她準備首飾,她也沒拚死阻攔,都打算嫁他了,拿他一套首飾怎麼了?

  至於這算不算騙婚,她覺得不算。她和燕綏走的近,唐羨之就住在宜王府,清楚得很,之前她也明確表示過拒絕,但他依然不顧她的意願求了指婚,那就要做好被敷衍的準備。再說他這個求婚到底是什麼用意還難說,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她多少算是個犧牲品,拿點補償天經地義。

  但事情到了這個尷尬的情狀,自然不能再腆著臉不說話。她表了態,唐羨之向來也是有風度的,自然不會為難那些商人。那些人連連致歉,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文臻有點失望,咕噥一聲,嘆息,「太沒風度了。」

  到手的珍珠飛了,她心情不大好,本來只是被動地隨唐羨之走,此刻卻不想給那個害她破財的傢伙好過,便和店家要來紙筆,給燕綏寫信。

  她寫啊寫,寫啊寫。

  寫到唐羨之都忍不住好奇地探頭看,然後對那滿紙的天書瞠目結舌。

  他猶疑半晌,道:「這似乎是洋外文字?」

  文臻哈哈哈哈哈,心想果然他是認識英文的,燕綏應該也認識,畢竟宮裡養著幾個洋外的教士,燕綏上次被她耍了一把,必然有興致去瞭解一下,他那麼聰明,隨便學學應該也就會了。

  要的就是他會!

  因為!

  zhe shi pin yin!(這是拼音!)

  她寫完滿滿一大張,交給店家,囑咐他等會有人來打聽她的時候,就交給那人就行。

  唐羨之攜她下樓,這人也是奇怪,她當面寫信,他明明猜得到是給燕綏,竟也不問不阻止。

  兩人下了茶樓,下面就是秀水街,便隨便走走,一眼便看見路邊一個畫風清奇的攤子。

  啥也沒有,就一張看起來已經很老舊的布,布上面「只賣有緣人」幾個大字,一個戴著面具的女子雙手抄在袖子裡,昏昏欲睡。

  她被兩人的步聲驚醒,一抬頭,文臻只覺得面具的眼孔裡那雙眸子突然光彩熠熠,心底頓時一陣惡寒,心想不會這麼狗血吧?

  事實就是這麼狗血,果然那人招手,用一把故意壓低卻還能聽出屬於女子的聲音招呼,「兩位!兩位!」

  文臻忽然把手往唐羨之胳膊彎裡一插,巧笑嫣然地道:「相公,前面那個攤子賣的書畫似乎不錯,咱們去瞧瞧。」

  她步子一邁,就把唐羨之輕易地牽走了,走路帶過的風和沙土撲了方袖客一臉,鞋底還有意無意踩在那布的邊緣。

  方袖客:「……」

  半晌她噗噗地吐出沙土,抓起那布,鍥而不捨地越過那賣書畫的攤子,在那攤子前一步,繼續鋪開那布。

  一邊繼續熱情招呼,「兩位,我看你們就是我的有緣人,怎麼樣,要不要來試試手氣?」

  文臻看她一眼,笑眯眯,「不要。」

  好奇心會害死貓,她一向是個沒有好奇心的人。

  方袖客側頭看了她幾眼。本來對文臻只是好奇,並沒有太看重,剛才見她第一眼,甚至是有些失望的,但此刻,她的想法又不一樣了。

  她忽然叉腰站起,對著文臻,大聲道:「這位姑娘,你是唐先生的未婚妻?」

  文臻倒有些意外,沒想到這藏藏掩掩的傢伙的思路如此跳躍,怎麼忽然就跳出來了。

  「是呀。」

  「我是唐先生的仰慕者。」方袖客眨眨眼,「我等在這裡,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文臻自來了這裡,還從沒見過這種畫風的女子,頓時來了興致,「好啊。」

  「請問你認為你自己是靠什麼博取唐先生的青睞的?」

  「自然是靠我自己的聰明和美貌。」某人大言不慚地答。

  「好。第二個問題。請問你認為你自己最強的地方是什麼?」

  「是自信啊。原因參看上一條。」某人笑得何止是自信,簡直是自戀。

  「第三個問題——請問你能接受他人追逐唐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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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8: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九十九章 宜王過境,麻袋扛珠

  「這個問題問我幹嘛?」文臻奇怪地眨眼,「你要追求的人是他,你喜歡的也是他,和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你應該去問他。」

  方袖客不說話了,陷入深思,半晌一拍手,恍然道:「我明白了。」

  文臻笑吟吟看著她。

  希望她能真的明白。

  從那雙秋水為神的眸子看來,這是個美女,希望不要胸大無腦。

  她文臻論起才貌,肯定不如這個畫風清奇的美女,但唐羨之選了她,先不論是否有陰謀以及政治因素,唐家這種豪門,也未必需要一定要聯姻,唐羨之一定是對她有不同,才會有這樣的提議。

  那不同,自然不是她的聰明和美貌。這世上,比她聰明美貌的人多了是。

  她所吸引他們的,不過是那份被現代文化理念所熏陶出的與眾不同,那份獨屬於她的自我自信和自尊。和這些以男人為附庸的女子相比,她擁有的是自己的靈魂。

  真正強大的男子,不會喜歡千篇一律的瓷娃娃。

  正如眼前這個女子,算是美貌且有風格,但問第一個問題,依舊是「你靠什麼博取唐先生的青睞。」

  把男性放在尊位,物化自己,視女性為附庸。

  所以後兩個問題的答案,文臻便是在點化她了——為了讓誰誰誰去喜歡而努力那對唐羨之這樣的人無用,不如努力做自己。

  看樣子她明白了。

  是個聰明的女子呢。

  而且美麗。

  還有點瀟灑,又不同於德妃那樣的狂放狷介的瀟灑,是帶著點嬌痴意味的。

  她覺得挺適合唐羨之的,可惜這位好像並不這麼認為,他那漂亮透明的眼珠子裡,沒有笑意。

  對面,方袖客忽然將手中的布揉巴揉巴,對她一扔,道:「送你,作為謝禮。」

  文臻還沒伸手,唐羨之已經一把抄在手中,低頭一看,不禁一怔。

  此時這布已經翻過一面,上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字,文臻還沒看清楚,就聽見唐羨之道:「好像是方人和家傳的口訣,就是他先前給你用的那種手法。」

  隨即又聽見方袖客笑道:「這玩意兒很霸道,要不要練隨你自己罷。也不用謝我,我的意思你懂。」

  文臻大概是懂的。方人和用這手法給自己化針的時候那感覺生不如死,肯定是極其霸道可怕的,方袖客送她這個倒未必真是好意,純粹又是一重考驗了。

  雖然瀟灑,終究還是免不了一分不甘。不過她這是陽謀,不安好心也擺在明處。

  文臻便先收起。人家給的只要沒毒她都要,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她以為這便要回船去了,結果唐羨之帶著她左轉又轉,轉到一個幽靜的巷子深處,在巷子口隨便買了一包糖,然後敲響了一個普通人家的門環。

  院子裡有女子的聲音響起,嬌脆,用當地的土語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唐羨之竟然也用當地土語回了話,門便開了,一個皮膚黝黑矮小的少女笑嘻嘻倚門而立,文臻正在想唐哥哥不會又來一個追求者吧,便見那少女歡呼一聲,搶走唐羨之手裡的糖,一邊趕緊往嘴裡塞,一邊嘰嘰咕咕把他往屋子裡拽。

  唐羨之順手也把文臻拽了進去,屋子裡頭很黑,充斥著海水的腥氣,唯一發亮的大概只有那少女特別光滑的肌膚,文臻自進入定瑤城,見到很多這樣的少女,她們大多身材矮小,四肢有力,皮膚不知道擦了什麼,泛著亮亮的光,這邊是定瑤的海女,從小專門訓練了下海撈珍珠,皮膚都被太陽曬得黝黑。

  唐羨之和她嘀咕幾句,那少女便去後間捧過來一個大盒子,盒子一打開,文臻險些被炫花眼。

  裡頭都是珍珠,各種顏色,金色白色淡粉紫色黑色銀色……幾乎集齊了所有珍珠能有的顏色。定瑤的珍珠因為光照足,海生物豐富,海水質量好,生出的珍珠也比別處圓潤,碩大,瑕疵少,光澤度高,顏色還多樣,是東堂最優秀的珍珠產地,而這個盒子裡的珍珠,則是精品中的精品,顆顆都有指頭大,五色絢爛,令文臻這個土包子第一次感覺到「珠光寶氣」這個詞的真實感覺。

  她忍不住在心底對燕綏呸了一聲,心想動用公權力截胡珠寶商的珍珠有什麼用?人家直接從源頭地拿。

  唐羨之似乎也很滿意,遞過去一張紙條,那海女十分欣喜地收了,連盒子一起捧給文臻。文臻嚇了一跳——這一盒珍珠數量足有數百,幾乎每顆都價值高昂,加在一起就是天文數字,就這麼一起給她了?

  但她也毫不猶豫地接了,她向來就不喜歡小家子氣。

  唐羨之還猶有遺憾地和她道:「可惜這裡不出成品,只能先買珍珠,回頭再找好工匠給你做。」

  那少女聽他這麼說,忽然似乎想起了什麼,拉著文臻要向內室走。唐羨之笑道:「你還有好東西?」得了肯定答復,便道:「內室我便不進去了,你且跟她去,看到什麼喜歡的,便拿下吧。」

  文臻便跟著那海女轉過一道走廊,進入她的閨房,門簾一掀,屋子裡一個人正抬起頭來,道:「水香,你看這式樣怎樣?」

  文臻沒想到屋子裡還有人,不禁一怔,屋內那少女容貌清麗,穿著也頗不凡,此刻看見了她,也愣了愣,但並沒有太過驚訝。大抵是以為她也是來買珠的客人,只隨意點了點頭。又低頭去鑽研,拿著珍珠不斷對桌上的東西比。

  水香便對文臻指那桌上東西,原來是一本冊子,裡頭是各種珍珠首飾的樣式,文臻看了一眼,不得不說式樣在這個時代算是相當新奇,居然還有繡鞋形狀鞋尖綴珍珠的,這冊子看樣子是那少女帶來的,想要根據式樣選些合適的珍珠去訂做。

  這是別人的東西,文臻自然不好湊上去選,正要告辭,卻聽那少女對海女道:「人家成親,送個珍珠鏈子可以了吧?你看這個心形式樣的不錯。」

  文臻一瞧,那圖上是個珍珠拼成的心形吊墜,式樣並不醜,問題是海女這裡的珍珠太大,一旦拼成心形,得有半個巴掌大。

  想像了一下半個巴掌大的心形吊墜掛在胸前——文臻想哪個倒黴蛋兒結婚要收到這樣的傻逼禮物真是值得同情哈哈哈。

  還沒哈哈完就聽那少女又抱怨道:「唐羨之莫名其妙娶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還廣撒帖邀人觀禮,害得我只好連夜奔你這裡找珍珠,累死人!」

  文臻:「……」

  海女嘰嘰咕咕幾句,那少女卻不懂她的語言,不能得到共鳴,頗覺無趣,便自來熟地對文臻招手,「這位姑娘,你幫我瞧瞧,這墜子你覺得怎樣?」

  文臻不得不為自己婚禮上的形象努力一把,「這位小姐,我覺得這墜子雖然式樣很好,但實在是太大了些。不知道你要送禮的那位新嫁娘是個什麼身材,若是個子高的也罷了,若身量不足,怕顯得突兀呢。」

  「哎,」那少女立即恍然道,「你提醒我了,聽說新娘子是個矬子!」

  文臻:「……」

  你才矬子,你全家都矬子。

  「那就不能選這個了。」少女翻開一頁,一邊皺眉道,「也不知道是哪來的亂七八糟的人,聽說是個廚子。唐五好歹也算是咱們這群人裡的第一人,選女人的眼光卻實在是不敢恭維。就這麼的,還把九大世家年青一代幾乎都邀請到了,要在海上定親……這個怎麼樣?」

  她指的是一個梨形的耳環,順手拿起一顆黑中泛著絢爛綠光的珠子比了一下,道:「這個好看。」

  文臻也覺得好看,那珍珠品質比自己那一盒也差不了多少,正想誇一回她的品位,為自己再爭取一份資本,就聽她道:「黑珍珠太貴了,那麼個身份的人,馬馬虎虎的珠子也就得了……你說是不是?」

  她這話是問文臻的,文臻笑嘻嘻,「是,說得極是。送人的東西送太好,虧。」

  那少女頻頻點頭,「是啊。鄉野之女,送好東西也不認得吧?這不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嘛。」

  文臻:「……」

  瞎子好像是親親你呢。

  她乾脆指著一個米粒珠拼就的頭飾和她建議,「這位小姐你看這珠花,花頭大,看起來很是華貴,但用珠都是米粒珠,應該花不了你多少銀子呢。」

  「是極,是極!」那少女一合掌,讚嘆道,「如此又省一筆。易哥哥這下可不能再笑我不懂經濟掌不好中饋了!」

  文臻心想易家?長川易還是西川易?長川易上次被打擊不輕,而且素來和各大世家沒有聯繫,應該是西川易。

  聽這少女語氣,應該是西川易家某位重要子弟的未婚妻?莫非是那位傳說中擅長機關,才智出眾的易家小公子?這姑娘本身好像也出身門閥,就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了。

  她微笑又和那少女搭訕幾句,便退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想唐羨之這遍請九大家族海上觀禮,真的只是觀禮嗎?

  九大家族散居各處,便是來的只是年輕一代,也需要時間,而唐羨之求指婚到現在也沒幾日,那麼問題來了,要麼唐羨之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場海上相聚,提前給客人發了請帖,要麼就是這群九大世家的年青一代,最近都在這片區域。

  無論是哪種,似乎都不大妙。

  她退了出來,和唐羨之說那海女給她看了一些式樣比較奔放的設計,她覺得不合適,便沒要。唐羨之也沒多問。

  兩人上了馬車,先前一直沒有出現的老太太,已經在馬車裡等著了。

  文臻心中微有歉意,心想自己跟著唐羨之為了躲避燕綏的追蹤,這樣長途奔波,不斷換車馬折騰也算了,連累老太太辛苦就有點不安了。

  聞老太太卻是眼盲心靈,像猜著她的想法,當著她的面誇唐羨之細心,進城後直接送她去了一座豪華客棧,好生休息了一陣。一點勞頓都沒有。

  她好像完全沒感覺到自己也是一個引人追索的誘餌,誇唐羨之好像真的在誇十分滿意的孫女婿。

  文臻也便笑眯眯看唐羨之,好像這真是自己獲得了祖母喜愛的夫君。

  估計換成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被這對祖孫一個誠懇誇一個甜蜜瞧一搭一唱配合完美地對付著,都難免要暈一暈。

  但唐羨之還是那樣,也笑得誠懇,甚至還有幾分害羞,滿含歉意地直接說為了躲避追趕,累得老太太辛苦,實在是不孝。

  文臻一邊被那不孝兩個字震了震,一邊暗暗腹誹那躲避追趕四個字,是不是在老太太面前暗暗DISS了燕綏了一番?

  馬車直奔碼頭,卻在離碼頭還有百丈遠的時候,忽然驚馬,駿馬闖入了路邊一座宅院。

  那宅院門是開著的,沒有門檻,門還特別闊大。馬車竟然能長驅直入。

  就在馬車進入之後,文臻掀開窗簾回首,看見門檻升起,門扇出現,整個門戶又成了和這城中所有房子一樣的模式。門外有四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駛向碼頭。

  而自己的馬車還在前行,但竟然是下行的。越來越下越來越下,直到穿過一叢花木,前方忽然出現一個洞口。

  在一戶人家的後院看見洞口這感覺實在太詭異了,然而那馬車毫不停留進了洞。

  然後她發現真的是穿山而過。

  這戶人家適合裝逼,人家說家裡有礦,他家可以說家裡有山。

  當然是座小山,穿山是很短暫的過程,但這是在古代,在古代把山挖穿,還不是在川北,在遠離川北的沿海不起眼的城池,唐家居然也能做出這麼浩大的工程,且這工程很明顯不能起太多作用,如今被拿來作為他家繼承人甩掉情敵的借助工具——文臻覺得東堂太平的日子可能真的不會太久了。

  跟隨唐羨之走這一路,她對唐家的勢力的龐大越發感觸深刻,還是那句話,如果是在川北,那是怎樣的?

  如果在川北,唐羨之不需要費心這樣隱藏行跡,如果在川北,燕綏追起來怕要艱難萬分。

  她想起那日皇帝指婚,在她答應後和她又多說了幾句。意思就是答應指婚本身也是一種冒險,因為不確定一直安安分分的唐羨之,是不是打算借著指婚的名義趁機搞事,但是他既然這樣請求了,朝臣樂見其成,不答應也得答應。畢竟大家還指望著靠這場婚姻將未來可能發生的變亂盡量延緩或者按下,在誘惑面前,人們本就容易忘記很多危險的可能。

  文臻心裡明白,對她來說,這是一場交易,也是一場冒險。成,她將獲得豐厚回報;敗,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富貴險中求。

  反正不想從王妃身份上求。

  聽起來就俗氣吧啦的。

  馬車從山洞中一掠而過,身邊的唐羨之微笑和她說起這山洞開挖的趣事,文臻聽著,心想偌大家族的繼承人啊,說日理萬機也不為過,居然遠隔千里的一個城池挖山洞時工人發生的事都知道都記得。

  她腦海中模模糊糊掠過一個念頭。

  這樣不斷地迷惑、改換,追蹤的人會被不斷地分散人手……

  眼前一亮,出山洞了。

  出了山洞,竟然就看見了碼頭,卻是在碼頭不遠處,另一個隱蔽的方向,停著一艘船。

  上船起航,文臻回頭看一眼,心中佩服。

  特麼的唐羨之也是個狗性子啊。被這樣追,以為肯定要走一段陸路迷惑一下燕綏,沒想到他愣是堅持走水路。

  燕綏現在在哪裡呢?

  ……

  燕綏現在在看信。

  坐在海女家閨房的桌子邊,第三次看信。

  唐羨之謹守男女之防不進人家內室,他可沒這個禁忌,他眼裡本就沒有男女,只有魚唇的人類和不那麼魚唇看著還算順眼的人類。

  所以他坐下來後,不僅看信,順便連先前文臻和那少女的對話,以及兩人看過的首飾式樣都知道了。

  他在那認真地看信,德高望重站在他側後方斜著眼睛瞄,覺得這好像是洋外文字,這鬼畫符一樣的文字德高望重也曉得一些,畢竟他近身伺候殿下,而殿下前陣子很是挑燈夜戰了一陣子這種鬼畫符,連帶著他也學了一些,就怕某日主子心血來潮,忽然用洋外文字下命令,自己聽不懂,主子可不會因為這是洋外文字就放他一馬。

  但是德高望重瞅了半天,還是沒有辦法判斷出那信的內容,看著是洋文,但是無論是橫著讀,豎著讀,頂頭讀,順尾讀,都讀不出連貫的內容。但看那內容很有規律,又顯然不是亂畫。

  主子看得十分認真,並不像不懂的樣子,德高望重不禁感嘆——主子果然非人哉。

  等燕綏終於將這坑爹東西看完,又垂眼思索了一陣,然後才發覺,因為這個東西,他足足耽擱了半個時辰。

  那黑心蛋糕,是故意的吧?

  他將那信珍重收起,放進貼身的一個防水的小袋子裡,才轉身向外走,德高望重等人跟在他身後,扛著沉沉的袋子,袋子的紋路縫隙裡,隱約露出各種顏色的珠光來。

  嗯,宜王過境,麻袋扛珠。

  ……

  文臻站在新船上,看著黑沉沉的水面。

  這船依舊不大不小,可以有一定的裝備,也不妨礙速度,前方,號稱「繡城」的漳縣城。

  這回碼頭上有人迎接,陣仗還不小,文臻聽唐羨之屬下回報,說是當地郡守和縣令來接公子。心想這回好了,看樣子是不會有某人提前從官家下手設絆的事兒了。

  那岸上的人在熱烈的揮手,文臻想漳縣的人好生熱情,這麼怪不好意思的,便也笑眯眯揮手,一瞬間想到某篇著名課文,頓時那爪子揮得更頻繁了。

  旁邊,不知為何唐羨之眉頭微鎖,看她揮動爪子,側頭睇她一眼,眼神微帶笑意。

  文臻正在詫異,然後便聽清了岸上人的話。

  領頭一個中年黑鬚男子大喊:「唐公子,煩請速速回航!漳縣各處繡坊和莊子被人煽動,正在集體暴亂,此處不安全,請速速回航!」

  文臻:「……」

  表錯情了啊!

  ……

  燕綏繼續往碼頭走,德高望重等人跟著,心中都有疑惑難解,畢竟在他們看來,他們遲早追得上唐羨之,畢竟水上有很多限制,船隻數目有限,很難掩人耳目,唐羨之如果真想甩脫他們,現在就該換馬車走陸路,匯入人海才對。

  所以他們已經派人去各個城關打探,尋找蹤跡。

  但殿下的思路一向與眾不同,看樣子他還是打算走水路?

  前方偵測信息的言之隊護衛回來,言道有人看見唐羨之的馬車去碼頭了。但也有人說曾看見唐羨之的馬車曾在一戶人家門前驚馬。

  德高望重按例就要派人去查看這兩處,但燕綏擺了擺手,根本沒有去看那個驚馬的門戶,直奔碼頭。

  德容言工們一臉懵逼地跟在燕綏身後,為了追趕上殿下的智商的進度,不得不求教,「殿下,為什麼我們不去查看可疑之處?」

  雖然每次頂著殿下那種「你們這種魚唇的人類」的淡漠目光比較痛苦,但是跟不上殿下的智商總覺得自己是個傻子的感覺更痛苦啊,一不小心傻過了殿下容忍的底線,還可能遇上被隨時踢出天京去邊緣地帶負責各路消息蒐集的危險。

  「出事的房子在什麼位置?」

  言出法隨趕緊調出剛蒐集來的本地的地圖,看了看道:「好像離碼頭和出城官道都挺遠……」

  燕綏的眼光掃過來,他打個寒戰,趕緊再仔細看,隨即恍然,「啊,不對,雖然離官道遠,但離碼頭……背後是一座小山,如果穿過那小山,就是水域……但是不可能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如果沒有選擇方便前往官道的地方做障眼法,那就說明沒打算走陸路,既然沒打算走陸路,那就一定是水路,既然是水路,走不走碼頭有什麼要緊?只要找到一條可以直達水岸的路就可以了。」

  德容言工們齊齊閉嘴——說得輕巧,又是一對大佬對著騷。開山穿路,是正常人會做的事嗎?

  透過各種眼花繚亂的障眼法,直抵中心,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嗎?

  唐羨之走水路,只是沒有通過碼頭,而燕綏不管他通不通過碼頭,也走水路就行。

  畢竟走水路到漳縣才是最快的。

  這回不是輕舟了,換大船。

  接近出海口了。過了前方漳縣,就進入了烏海海域。

  德容言工們來請示是否需要在漳縣下船,經過這一路的沒日沒夜追蹤,後方的人還沒跟上,前方的信息傳遞人員為了傳遞信息也已經撤回了很多,燕綏自己帶的人,也有很多分散去查各種假動作,一時跟不上,還有一批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據說被殿下派出去執行秘密任務了。現在他身邊只剩了德高望重容光煥發和言出法隨良工巧匠。

  如果在漳縣下船,離天京已遠,人手也少,萬一有什麼事,怕難以顧及。

  德高望重心中更有一層憂慮,唐羨之這樣將殿下引著一路出海,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總覺得絕不僅僅是單純帶文姑娘一路遊山玩水。

  現在因為臨水走遠,信息也跟不上,漳縣的情況已經不太清楚了,更不要說出海之後,茫茫大海之上,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測。

  但是他也無法阻止殿下,只能暗暗祈禱,又暗罵工於心計搞事,多吃點苦活該。

  這幾日趁殿下不在船上,他們都想把工於心計悄悄拉上來喘口氣,但工於心計向來是個執拗的,竟然死活不肯上船,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把他拉上來,吊在船舷一側,反正不要礙殿下的眼就行了。

  前方漳縣已經在望,此時正是黃昏,暮色四合,岸上景物已經不大清楚,但隱約有吵嚷聲傳來,似乎岸上十分熱鬧。還能看見很多奔走的影子。

  然後燕綏忽然「咦」了一聲。

  能讓他發出這種聲音的,一定不是小事,幾人心一跳,抬頭去看,便見有人衝到長長的延伸進水裡的碼頭上,潑了一大桶什麼東西,隨即又扔出一個火摺子,蓬一聲,碼頭起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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