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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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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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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6:1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七十章 為她出頭

  是燕綏的聲音,她想也不想,側身一讓。

  呼地一聲,那停在窗邊的火鍋,忽然又原路滑了回來,速度比她擊出的時候更快,湯汁一滴不灑,轉眼就到了長桌這頭,而長桌這頭原本是文臻,她讓開後,原本站在她身後的人,便首當其沖。

  這一切發生得很快,從文臻出拳到火鍋滑回,不過幾個眨眼。

  文臻一退開,她身後的聞近純竟然就已經反應過來,立即也要讓開,不妨文臻讓開的同時,一腳踩住了她的裙子,聞近純一閃沒閃開,只得伸手一拉身邊一個宮女。

  那宮女正是剛才那個要幫文臻的小宮女,文臻立即全力將她一推,那小宮女踉蹌撲出。

  電光石火。

  屋樑上有黑影落下,伸手按住火鍋。

  火鍋一停。

  一臉驚恐的宮女們剛剛鬆一口氣,忽然便瞪大眼睛。

  火鍋雖在桌邊堪堪停住,卻在停住後猛地一傾,炭門打開,湯汁潑出,黑裡鮮紅的炭火和滾燙的熱湯嘩啦啦都澆在桌邊的人身上。

  頓時尖叫慘呼亂成一團,幾個宮女都在長桌這頭,頂在文臻後面讓她無法逃開,此刻無法逃開的人換成了她們自己。

  她們原本也有機會逃,偏偏以為火鍋被按停了放鬆了警惕。

  那伸手按住火鍋的人是個黑衣女護衛,看樣子是皇后宮裡的隱衛,她落下時候事態急迫,自己也很託大,因此只是側身一根手指堪堪按住火鍋一邊,沒想到火鍋竟然還會翻倒,她愕然之下急忙避開,又伸手去扶,結果火鍋竟然在那像要自殺落桌的險險一歪之後,砰一聲又翻了回去,她這一扶生生扶上了炭門,嘶地抽一口長氣。

  文臻看她一眼——先遇險的是她,可是這在樑上的女人,根本沒有出現。

  再看一眼聞近純和那群宮女——聞近純不提,那群宮女,誰沒吃過她送的零食,誰往日見著她不是姐姐妹妹笑顏如花?

  此時這群人一派狼狽,尖叫的抖裙子的捂臉的哭泣的喊救命的亂成一團,相比之下竟然還是聞近純最鎮定,也傷得最輕,只左手背被燙紅了一塊,裙子被湯濕了一邊,她迅速逃離那亂糟糟的一群,站得遠遠的,一邊將被弄濕的裙子紮起,一邊也不知道從哪摸了一塊冰塊在冰敷,把自己安排得很妥當。

  文臻又看窗外,素白鑲淺色金絲的窗幔飄揚,窗外鋪展開花園一片翠綠鵝黃的春景,那般飽滿鮮亮的色彩裡是難得一身素衣的燕綏,玉冠峨帶,正抱臂懶懶看著屋子裡的亂象。

  沒來由的,文臻方才憤怒的心緒便消散大半,忍不住唇角便微微翹起。

  燕綏也在看著她,方才這湯圓兒眼睛瞪得很大,裡頭難得漾出怒氣的星火,瞧得他覺得甚新鮮,一轉眼她便笑起來,和以往那種看似老實其實狡黠的狐狸笑不同,這一刻這湯圓兒的笑,隔著窗都似能感受到那般的甜蜜芬芳,從窗外看過去的黑糊糊的室內,都似因此像穿過了一道光。

  他不由自主也彎彎唇角,走了過去。

  文臻看見他從窗戶中消失了,一時有些茫然,隨即便反應過來他進來了。此時諸大德連帶幾位嬤嬤都衝了進來,一眼看見這亂象都在發蒙,娃娃們也被嚇哭,一片混亂裡只有聞近純的聲音清醒而急迫,特別有辨識度,「姐姐,姐姐,你沒事吧?」

  還在懵逼中的眾人下意識把目光轉向她,諸大德臉色鐵青,一看文臻完好無損模樣,眼神便一厲,「聞女官,這是怎麼回事!」

  他話音未落,燕綏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諸大德就一抖。

  聞近純看見他,眼神頗有些復雜,但還是迎著他施禮,燕綏看也沒看她,經過她身側,手一伸,聞近純手中的冰塊便不見了。

  然後他走到文臻身邊,抄起她的手看了看,嘴裡「嘖」地一聲,「練了這麼久的拳,又有我這個名師,居然還能把自己弄傷。」

  文臻這才發現自己的指節紅腫破皮了,想來一方面用力過度,另一方面是被燙的。

  燕綏方才經過那群哭爹喊娘的滿臂大水泡的宮女時,就好像經過一群泥塑,此刻眉頭卻皺著,盯著文臻並不怎麼厲害的傷口,那眼神的力度,文臻感覺那點破皮都受到了驚嚇,說不定很快就會自癒。

  宜王殿下研究了一陣傷口,忽然道:「藥。」

  他對面,那個自己受傷還沒來得及包紮的女隱衛,渾身一顫,非常有覺悟地立即送上自己最好的傷藥。

  燕綏好歹沒再嫌棄,手指沾了藥膏,拈著文臻的手背,動作很快的一抹。

  文臻覺得他動作很粗魯,心裡暗罵這人真特麼不懂憐香惜玉,四面眾人的眼光卻像看見皇帝裸奔皇后當眾豔舞,每個人眼神都像倒映著大張的嘴。

  燕綏和文臻都沒注意到這種幾乎要溢滿整個鳳坤宮的驚訝。燕綏很快處理好傷口,道:「快點好了,不妨礙練拳。不然萬一下次遇見的是鐵球,我可飛不過來。」

  文臻翻個白眼,懶得跟這種說好聽的會死的傢伙計較,燕綏已經抬頭看那群宮女,「髒。」

  他這話一出口,所有還在收拾自己抱著傷口哭的宮女們立即光速消失,動作之快,把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的太醫都撞了個觔斗。

  文臻這才發現皇后已經來了,就站在廳口,面沉似水,她正堵著出廳的路,險些也被那些慌張的宮女撞到,還是諸大德和黃嬤嬤一陣厲喝,才把那群驚慌的宮女叫住,那群宮女抖索著行禮,跪下去時候裙子上的肉片蘑菇滿地亂滾,還要不住驚惶地回頭向後看,以至於釵環上掛著的豆腐簌簌地落在睫毛上。

  文臻覺得皇后好像很想捂臉,最終她只是揮揮手,讓這些人趕緊去偏廳整裝看傷。

  人走了,又有婆子進來飛快地收拾整理,皇后才看向燕綏,嘆氣道:「阿綏,你瞧瞧你,哪次來都鬧得雞飛狗跳,怎麼這麼大了,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呢?」

  燕綏看了文臻一眼,看得文臻莫名其妙,她的莫名其妙看在燕綏眼裡,又是一陣無言,隨即他笑道:「娘娘,哪裡雞飛狗跳了?倒是娘娘,難得有好吃的也不招呼我一聲。」

  他不急不忙走到桌邊,看看火鍋裡還有湯,又招呼宮女進來添了炭,手一一在那群噤若寒蟬的侄子侄女腦袋上撫過,宛如虎姑媽輪次愛撫即將用作晚餐的小羊羔。

  羊羔們在他溫柔的手掌撫摸下瑟瑟發抖,發出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咩咩音。

  「小子們,姑娘們。」虎姑媽溫柔地道,「皇后宮裡缺人伺候,只用你們聞女官一個人,也太掃娘娘面子了,再加本王一個,本王今日親自來伺候你們。」

  「啊不不不不……」燕滄頭搖得像撥浪鼓。

  燕綏就像沒聽見,真的挽起袖子拿起漏勺,還斜著眼睛吩咐文臻,「娘娘宮裡的人都快死了你不知道?還不過來幫忙?」

  文臻忍笑過去,故意不看皇后表情,眼角餘光裡看見皇后的袍角無風自動,好半晌才聽見她乾乾笑了一聲,對黃嬤嬤道:「這些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嬤嬤你回頭要多加管教。」

  黃嬤嬤低聲道:「是,娘娘寬仁,這些小蹄子反倒越發不知好歹,回頭老奴一定好好教導。」

  那邊燕綏根本不理會那對主僕,開始了虎姑媽的午餐表演。

  「你們爹娘沒和你們說過,小孩子不可以挑食?挑食長不高,三寸丁,只能上街去賣藝,演被猴子暴打的矬子。」

  娃娃們苦著臉坐成一排,頂著變成矬子的恐怖想像,享受著那一對惡魔的服侍。燕綏不管不顧下料撈菜,文臻負責給各位皇孫郡主們裝碟,除了燕泓依舊享有只吃他最愛的蘑菇的待遇,其餘如愛吃肉的燕滄面前只有青菜和生薑,看不得肥肉的妙郡主面前只有肉皮,不吃魚的定王家世子面前全是魚……

  想偷偷不吃吧,那邊頭也不抬專心下料應該看不見吧?剛把青菜扔桌子底下,生薑丟一邊,虎姑媽發話了。

  「農夫整日苦耕,不過勉強溫飽,皇子王孫享受百姓供奉,更應該惜福,誰允許你們浪費食物的?燕滄,把你扔桌上的生薑給吃了。」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文臻一臉溫柔地把那塊生薑幫燕滄切成絲,笑吟吟地遞上來。

  燕滄:……

  藍瘦,香菇。

  不敢不吃。

  怕不吃的話,下一句就是要他吃桌子底下的青菜……

  一頓歡天喜地的火鍋,最後吃成了沉默的羔羊,只因為娃娃們莫名地害怕,怕變成最後的晚餐。

  文臻看著那一溜安安靜靜的烏黑的小腦袋,回想起之前每次一起吃飯的雞飛狗跳,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做人,還是要做惡人啊!

  ……

  燕綏做事一向是個沒有耐心的,伺候不到一刻鐘,確認小鬼們都乖了,皇后也悻悻走開了,便將漏勺一扔,一邊出來和皇后告辭,一邊對文臻道:「我今晚住宮裡,別忘記給父皇送夜宵帶我一份。」又道,「多做一些,皇后和德妃也有份。」

  文臻立即應了,皇后又恢復了雍容平靜的神態,彷彿先前的事兒沒發生過,從容笑道,「也有陣子沒嘗聞女官的手藝了,如此,本宮便等著。」

  文臻行了禮,心裡知道這是等於回掉了之前皇后「暫時不用去伺候皇帝」的懿旨。難得皇后修養好,半點也不見臉色。

  聞近純從燕綏進門奪走冰塊,就混進宮女堆裡,出了偏廳,燕綏和文臻都沒理會。

  燕綏和文臻一前一後出來,在廊下,燕綏笑了一聲,道:「那個丫頭,你自己對付吧。宮裡沒個對手也寂寞,若是連她都對付不了,你不如早點自請回聞家。」

  文臻哈地一笑,揮揮手,「濕濕碎啦,放心。」

  她明白燕綏的意思,這個目下無塵的男人,可以順手解圍,卻不會為她特地去對付一個女人,那簡直太掉價了。

  何況她也不想燕綏幫到這樣的程度。

  她揮了手,燕綏卻沒走,文臻也沒動,宮裡規矩多,她不好和燕綏光天化日並肩行走,多走幾趟可能就真要成燕綏側妃了。

  今日過來的時候天氣晴朗,此刻卻陰了許多,還飄了細碎的絲雨,柳絲越過窗櫺,在燕綏線條清晰的側頰拂過,他順手拈了,蔥綠的枝葉越發襯得指節玉白。

  而他豔逸尊雅的眉目,在這風軟雨柔的午後,如氤氳了霧氣,鬱鬱青青,深邃流光,難得一份春水般的柔和。

  令人心弦也似被那長指微撥,長吟如琴蕩如漪。

  文臻心裡有點軟,有點懶,有點貪戀那翠綠柔枝在他雪白指尖被一折一折又一折的好看……模模糊糊地想該找個理由打發了他,可是平日裡那些不大走心的理由此刻似乎都有些煞風景,而燕綏不斷地在折著柳枝,也不知道在磨蹭什麼……正心思綿邈間,忽聽燕綏咳嗽一聲,道:「三兩二錢最近學會了後空翻,你要不要有空出宮去看一下?」

  三兩二錢:……並沒有好嗎!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現代那世的屌絲們真該和殿下學一下如何邀約,那些「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換個說法,頓時高大上了有木有?

  話說回來,燕綏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頭頂露在雲層上的傢伙,居然也會這一套,不得不說這是天賦點亮的技能啊。

  「好啊好啊。」她笑彎了眼睛,「等我有假就去。」

  燕綏點點頭,又道:「唐慕之最近好吵。」也不待她回答,便先走了,直到他走開,剛才空無一人的長廊才陸陸續續的冒出人來。

  文臻抱臂端著下巴,心想他這是怕我不去,還要把「情敵」牽出來遛遛?

  哎喲喂,貧尼不敢自作多情呢。

  身後傳來釵環響動,她回頭,便看見先前那個唯一對她釋放善意的小宮女,正撐著傘對著她笑,文臻在她眼底看見了羨慕和仰慕兩種細微的情緒。

  所以她也沒拒絕人家提出的要送她的提議,皇后又給了她賞賜,這宮女主動請纓送出來了。

  路過長廊底下那隻金剛鸚鵡時,那鸚鵡還沒來得及喊小偷,文臻手一抄,籠子裡她帶來的黃金玉米豆已經被沒收了。

  這下那鳥叭叭叭大罵小偷聲音更響,文臻走出好遠了還能聽見。

  出了皇后宮裡,那小宮女話匣子就打開了,文臻問她平日裡給皇后宮裡送了那麼多吃食,姐姐妹妹稱呼得客氣,怎麼今天一個個這麼刻薄。

  那小宮女叫嬛嬛,聞言笑呵呵道,其實以往也刻薄過,都是背後刻薄,女人天生好妒,聞女官你進宮沒幾日就接連升遷,還可以在宮外住那麼久,哪個不眼紅?今日見皇后有心抬舉純姑娘,自然要幫忙踩一踩。

  文臻又問聞近純怎麼也進宮了,小宮女卻說不清楚,只恨恨說似乎是司空家走了皇后的門路。可巧尚宮局近日,病死了一位司膳女官,聞近純便補了這個位,進來後直接調撥到了鳳坤宮,也是五品女官。

  文臻想起那位病死的女官,好像是她剛進宮那天,請假讓她代班的,就這麼病死了?死得可真巧。

  小宮女道皇后十分喜歡聞近純,覺得她知禮儀通詩書曉廚藝,做人也十分乖覺,一來就給皇后獻上司空家女子久負盛名的養顏秘方,平日裡行事也妥當,給了皇后不少好建議,是以來了不多久,已經超越了很多多年伺候皇后的大宮女,隱隱已經是皇后的親信地位。

  那小宮女嬛嬛十分健談,入宮不久,也頗為天真,和文臻說不了幾句,忍不住就開始驚嘆,「聞女官,宜王殿下對你真好!」

  文臻:「嗄?」

  「宜王殿下哎!他居然也會做這種事哎!」

  文臻:……啥事?靴子踩頭嗎?

  「都說這位殿下沒長心的。陛下生病都沒見他侍奉過湯藥,德妃生病更連影子都不見。當年從小陪在他身邊,跟了十年的忠心耿耿,幾乎是把他餵大的小應子,就因為襪子給他拿錯了就被扔進死人司,沒熬過三天就死了,這位殿下聽說死訊,眉毛都沒抬一下!」

  文臻心想天京百姓還說燕綏驅狗殺人呢。

  「聽說他還喜歡私下玩幼女,有陣子有人總看見他的殿裡有矮小的人影出沒,然後沒多久就不見了,過陣子又有了,宮裡多年傳聞,都說那些人都被他玩死了。」

  「至於女人,聽說殿下更不喜歡,四公主被他剪光過頭髮,上一個對他表示愛意的大家小姐是前丞相白樸的女兒,笑著進宮,哭著回宮,回家半個月就嫁了人。殿下十六歲,德妃娘娘就給他賜了一個貼身宮女,然後大冬天的他把人扔池子裡,說髒,那宮女後來傷寒死了……」

  文臻想難怪剛才他說一聲髒,那些女人們跑得比兔子還快。

  嬛嬛滔滔不絕一陣,文臻忽然一抬手,她下意識住嘴,隨即覺得自己話多了,懊惱地一拍自己嘴巴,「我這嘴!」

  「不是這個意思啦,好像有隻蟲子。」文臻笑吟吟搖頭,眼神四處一轉。

  剛才,她有種被窺探的感覺。

  像某個陰暗角落裡,有一雙同樣陰暗的眼睛,在死死地盯著她。

  但此刻風靜花睡,四面坦蕩,除了不遠處有一叢花特別大有點遮蔽視線外,其餘也看不出什麼。

  文臻也沒有過去,三言兩語和嬛嬛結束了話題,此地已經離尚宮局不遠,便和她告辭。

  等她轉身,狀似不經意地特意繞過那花叢時,花叢後空蕩蕩並沒有人。

  文臻皺皺眉,也只能放下這事,回了尚宮局自己的小院子,今晚她不當值,便做了芝麻醬手抓餅,豬肉大蔥鍋貼,絲瓜釀蝦,五香毛豆,和日式壽司,親自送到皇帝那裡。

  皇帝總歸病了多年,口味清淡,果然吃的還是壽司和毛豆,五香毛豆碧綠新鮮,豆子瑩潤如翡翠,壽司則紫菜香脆,米飯糯軟,黃瓜條在齒尖咯吱咯吱,文臻新鮮特製的肉鬆則金黃酥脆,一層脆一層軟的遞進,給了口舌豐富而又趣致的口感。

  豬肉大蔥鍋貼則香氣撲鼻,鍋貼金黃柔潤,肉餡細膩,底部結成了金黃的鍋巴,碰一碰邊緣就碎了,皇帝便道德妃喜歡香味濃烈的菜,讓小太監迅速給送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絲瓜釀蝦則被送去了皇后宮中,皇后喜歡蝦。

  芝麻醬手抓餅自然在宜王殿下手中哢哢響。

  文臻自從伺候皇帝飲食,就一直把所有菜色都送到皇帝處,再由皇帝按心情隨機分賜。這是屬於她的小心機,如此可以避免送菜給皇后德妃,那兩人出什麼么蛾子。

  平常文臻送去皇后那裡的點心,也一向是自己先嘗,高危職業,由不得不小心。

  皇帝明顯心情愉悅,吃了幾口便道:「前些日子,你幾件事,處理得都不錯,只是這些事都不宜說在明面,多少委屈了你。」

  「陛下此話怎講?」文臻撲閃睫毛,一臉詫異,「臣入宮便是五品女官,進宮兩月又升四品,升遷之速,據說多年來也無人能及,這都是陛下恩典,這都叫委屈,那滿宮女官都得抱著陛下腿哭了。」

  皇帝呵呵一笑,筷子指了指她,道:「你是個懂事的。很好,心寬則有福。」低頭去夾菜,隨口又道:「聽說你今日在鳳坤宮失了手?」

  文臻心想速度真快,聽皇帝這話音,編排的肯定不止「失手」這種罪過,只是皇帝素來用詞溫和罷了。

  她覺得自己的心火蹭蹭蹭便要躥上小宇宙了——我還沒和你算賬,你倒趕緊尿了一地?

  心火猛烈,面上卻依舊笑得甜美,急忙躬身請罪,笑道:「都是臣學藝不精,伺候皇孫們吃火鍋沒能伺候周全。」

  皇帝唔了一聲道:「朕記得厲家那小子說過火鍋是你首創,但是前幾日似乎聽見了不同說法。」

  「陛下,好東西出來,總會有人惦記的。說到底,口說無憑。」文臻笑嘻嘻地道,「如果您允許,臣想證明給整個皇宮看。」

  「這話有氣勢。」皇子筷子一抬,笑道,「那你便去做吧,有需要什麼,去內廷監支取便是。」

  「是。」

  「臣謝陛下!臣還有一事,此事臣需要友朋做助手,可否允准入宮?」

  「讓燕綏安排吧。」

  「謝陛下!」

  當晚,拿了聖旨當令箭的燕綏,在吃完了文臻給他加餐做的西班牙海鮮炒飯之後,飛快地給文臻批了四張入宮批條,允許君莫曉聞近檀聞氏夫婦入宮幫忙,但是不能過夜。

  第二天,文臻先去了內廷監,列了很長的單子,一大批匠人開始日夜趕工。

  三天後,東西齊備,聞家大爺大娘和君莫曉聞近檀,押送大批食材進了宮,經過御廚房和內廷監的兩重審核之後,那些食材直接進入了文臻的小院子。

  文臻不願意將技藝傳授給宮裡的人,以免轉手就又被某人鵲巢鳩佔,燕綏便派來了他麾下整個工字隊的人,以技巧聞名的工字隊,學基本廚藝自然不在話下。

  內廷監的將作司也接了個任務,整日在一個圍起來的院子裡乒乒乓乓趕工,院子有燕綏派的人專門看守,進出的人只能是將作監的人。

  這幾天文臻忙得團團轉,要監工,要選食材,要教徒弟,還不能丟下練功,還要一樣樣為將作司做的東西做準備,每天只睡兩個時辰。

  她有時候也很驚異,自己向來是個懶的,不如太史闌自律,不如景橫波在意形象美貌,不如君珂自覺,活了兩輩子,除了學廚精心之外,沒為什麼拚搏過。

  聞近純,是觸及她的底線了吧——我並不藏私,開放技藝,但這並不代表我能夠容忍心血被竊奪,被鵲巢鳩佔。

  姑娘這回不給你個徹底的教訓,你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偌大宮廷,看似死氣沉沉,其實向來消息長腿。文臻這裡剛剛把活安排上,很快宮裡,便有一些最新發酵出的竊竊私語,自那些紅唇白齒間飛傳,那些長廊下,假山後,宮牆陰影裡,到處響著嗡嗡竊竊之聲。

  「哎,知道嗎?新任四品司膳女官聞真真要舉行一場盛宴,屆時會請帝后及所有貴人捧場呢!」

  「知道知道,鳳坤宮紅芍姐姐說,這是因為聞女官被指認剽竊新進宮的小聞女官的技藝,在陛下詢問之下,要以廚藝自證清白。」

  「還不止呢!聞女官在鳳坤宮因為被小聞女官揭穿了剽竊之事,一怒之下掀翻火鍋,險些燙傷皇孫,更將皇后宮中的宮女們燙傷多人!」

  「這個不大可能吧,她再受寵廚藝再好,也只是個女官,怎能在皇后宮裡如此放肆還不受責罰?」

  「這個我只告訴你,你可千萬別亂說,聽說是她私下勾搭了宜王殿下,宜王殿下為她出頭,不僅沒受責罰,還給了皇后好大沒臉!」

  「天啊,真是好生囂張啊……」

  「是啊,小聞女官多謙和有才的一個人,一看便是聞女官剽竊她的。別的不說,那個棒棒糖,聞女官剛拿出來的時候,咱們都見過,確實驚豔,可是後來小聞女官做的,加了花瓣,各種形狀,更加精緻,明顯小聞女官才是正品嘛!剽竊的,自然不如正品精緻!」

  「……你聽說了嗎,聞女官為了爭奪宜王殿下的寵愛,剽竊了小聞女官的手藝還不承認,還在皇后宮裡大打出手!哎,我就告訴你你別對別人說啊!」

  「……哎,我悄悄跟你說,你別對別人說啊,聽說宜王殿下看上了小聞女官,偏偏聞女官也喜歡宜王殿下,因妒生恨,就剽竊了小聞女官的手藝,搶了她進宮的機會,還在被揭穿後,在鳳坤宮大打出手……」

  故事在口舌間不斷翻轉,演化成情節越來越離奇狗血的版本,在這些版本裡文臻的形象不斷豐滿,即將成為東堂皇宮新一任的「妖官」。風頭直逼榮膺東堂皇宮妖妃稱號多年的德妃。

  也在這樣的有心無意推動的口舌構建之間,她無端便拉了許多的仇恨——宮女們多半出身不低,在這樣爬高踩低互相利用的環境裡待久了,本就最憎恨運氣好受寵愛的人,如果這個運氣好受寵愛的機會還是偷來的,那就更要引起公憤了。

  而各宮主子,本就最不喜歡所謂「不安分」的人。

  流言的最惡毒之處,便是將她和燕綏進行了勾連,那忌諱就更大了。

  很快,文臻那裡,串門的人多了,但文臻推說在研究招待堯國世子的宴席菜單,一概謝絕。

  內廷監那個封閉的大院子裡也有人探頭探腦,甚至文臻帶進宮的這幾個人,也沒少被人盤問,聞大爺是外男,進不得內宮,每日和易人離負責採買送到宮門前,再由君莫曉接進去,聞大爺被人邀請喝酒邀請了好幾次。後來有人發現喝酒對聞大爺誘惑不大,便給他送書。

  留在宮外負責江湖撈開業事宜的易人離,也讓君莫曉告訴文臻,總有人在店附近轉來轉去,想要和他套近乎。

  文臻聽了不過笑笑,讓那邊都不必太過緊張,有禮送就收著,有酒喝就喝著。不喝白不喝。

  那邊也就該收收,該喝喝,該說不該說的,卻一個字都不說,所有探聽的,都無功而返。

  謠言愈演愈烈,據說已經有不止一位貴人對皇后表示,製膳是小事,人品卻是大事,如果聞真真偷學技藝博取恩寵的事是真的,皇宮裡斷不能容下這樣的人。

  皇后一開始只是微笑,不置可否,漸漸來說的人多了,便有些為難,正好皇帝每逢十五過來她宮裡,竟然也聽說了一嘴,便問皇后的意思。

  皇后便道宮裡長舌婦實在多了一些,事情哪有這麼不堪,照她看,大小兩位聞女官,都頗有技藝,如此安排她們各自展示一場也就罷了,畢竟還是姐妹,便是學了廚藝,小聞女官也說過不計較了。

  當時還有別的來請安的妃子在座,當即反駁皇后太過仁慈,此事關鍵不在廚藝高低,而在品行。皇家尊貴之地,可不能被這種人污了名聲。

  妃子們都齊齊請求陛下,將這沽名釣譽的聞女官逐出宮去,小聞女官才是真正高手,有她在,陛下也不愁沒人伺候。

  皇帝聽了半晌,便笑道,既然要處置人,斷沒有風聞便處置的道理,總要理出個是非曲直,才好給其餘的人定規矩。如果最後真的證實廚藝高超的是小聞女官,那自然是要獎罰分明的。

  一錘定音,眾人也便等著過幾日的證明。

  然而這些事並沒有傳到文臻耳朵裡——燕綏這幾日沒有進宮,文臻不得宣召也是不能輕易去各宮的。

  和陛下約定的時間是七天,第三天的晚上,她疲憊地從內廷監回來時,在自己院子的花牆下停住了腳步。

  「誰?」

  夏蟲輕鳴聲裡,有衣裳悉碎之聲,片刻後,一個裹著斗篷的身影慢慢轉過花叢。

  文臻立即親切地笑了。

  聞近純。

  終究是沉不住氣了啊。

  偷東西的人,聽見別人要反擊,總是心虛的。

  這初夏的天氣裡,聞近純的絲綢披風從頭裹到腳,露在黑綢披風外的雙手,神經質地絞啊絞。

  文臻抱臂笑吟吟看著她和平時不大一樣的做派,也不說話。

  兩人靜了好一會兒,像是在比誰耐性更牛逼,最終還是主動來的人不得不先開口,聞近純似乎抽了一下鼻子,低頭吶吶道:「真真姐姐……我……我是來賠罪的……」
匿名
狀態︰ 離線
72
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48:11
卷二 第七十一章 不賣給你!

  文臻一邊眉毛一挑,這下真有些詫異了。

  聞近純這是穿越了?重生了?附體了?

  這畫風不對啊。

  聞近純似乎這句話出口了,壓力也輕了許多,抬起頭來,直視著文臻的眼睛,輕輕道:「你很意外是吧。也不相信是吧?或者我也不是來賠罪的,我只是……有些憋悶,想說些什麼。」

  「我?」文臻指著自己鼻子,偏著頭,一臉愕然,「你是哪根筋搭錯了覺得我會是你合適的傾聽者?」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並沒有在娘娘面前說你剽竊我。」聞近純皺眉道,「是,我學會了你火鍋和烤肉的做法,正好我剛進宮,娘娘問我會做什麼,還問起了火鍋,我便做了出來。娘娘覺得我做的火鍋烤肉,比傳聞裡的更豐富,問我是不是首創者,我說這是我們姐妹共同琢磨出來的,我……我覺得我這話也沒說錯,你最先做出這樣的菜,但是我改進發揚了,這應該也算是共同製作吧?」

  文臻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何嘗不恨你?」聞近純盯著她,語速加快,「你知不知道我為這個廚藝選拔練習了多少年?準備了多少年?」

  「你知不知道聞家本來定下的人選就是我,為了打好宮中關係,我奔波上京,堂堂大家小姐,去巴結討好一個太監的假老婆?」

  「你知不知道當你努力了很多年,家人也對你寄予很大希望,馬上就要踏上那條路途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橫插進來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為了練習廚藝我十個手指都受過傷,傷疤一層積一層,人家小姐伸出手是纖纖柔荑,我卻從來都只能將手縮進袖子裡?」

  「你單看見我為這個機會用盡心思,卻不知道我也曾差點被姐妹推入油鍋?」

  「你知不知道——」聞近純忽然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月光下她皮膚蒼白,蒼白肌膚上一道道紫紅微黑傷痕觸目驚心。

  文臻正想著這好像也不是油鍋傷啊,就聽見她淒厲地道:「因為你奪走了我的機會。我娘怪我,說我耽誤了弟弟的前程,我跪了三天祠堂,挨了無數次的打!」

  「你知不知道女官每年有定額,定額一滿任何人都不能入宮?為了挽回這件事,我不得不答應我娘,將外祖父為我準備好的嫁妝都送給了諸公公,才換了他想法子把我補進宮,並推薦到皇后跟前?」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皇宮裡跟紅頂白爬高踩低,我如果不能盡早出頭,如何能在此地立足?我連嫁妝都沒有了,我娘說如果我不能在一年內讓弟弟進龍驤,就把我接回去,隨便打發人嫁了……」

  說到最後,聞近純痛哭失聲,卻又不敢大哭,只用黑綢披風緊緊矇住臉,那一片微微黑亮的布片,色澤漸漸變深。

  文臻微微偏頭看著她,好一會兒,也慢慢紅了眼眶,嘆道:「……還真是有點意外,沒想到你這麼苦逼呢。」

  她頓了頓,有點無奈地道:「我也沒辦法啦,我當時,也有必須要爭那個女官的理由哈。」

  「……張七……張七是我叫去的……但是我只是想讓他嚇嚇你,把你嚇得提前離開就行……沒想到……沒想到……」聞近純抽噎一聲,「你一定以為我很可怕……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事真不是我的本意……盯著我的姐妹太多了……想要那個機會的人也太多了……」

  文臻唏噓一聲,道:「算了,利益相關,本就各憑本事,也算不得誰欠誰。」

  聞近純平靜了一會,擦擦眼淚,才低聲道:「我想過了……這事我們鬥下去,兩敗俱傷,我固然討不了好,你也要落個對妹妹咄咄逼人的名聲……我去和娘娘解釋,你並不是偷竊,火鍋烤肉都是我們切磋廚藝的共同想法,既然沒有剽竊一說,你也就無需證明什麼……為了補償你,我名下還有天京九裡城一家鋪子,我悄悄轉給你……而宮裡,你也放心,我雖然是司膳女官,但只是過渡,我不會去搶你的女官位置。我可以去做別的,我只需要這個職位,好為我弟弟謀個出身。我們之前其實並沒有深仇大恨,說到底還是姐妹,今日咱們說開了,放下那點仇恨吧……」

  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文臻,文臻展開一看,竟然真的是九裡城店鋪的契書,從位置來看,還是挺好的地段。

  「這個……」文臻一下一下彈著那契書。

  「我貿然跑來,一時你不信我也正常,所以我契書也帶來了。」聞近純誠懇地道,「這是我剩下的最後的嫁妝了,所以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應該信這本契書。」

  「好。」文臻笑眯眯將契書收了,「我答應你。但是話說在前頭,陛下要考驗我的廚藝,是聖旨,我可不能因為和你冰釋前嫌,便去抗旨。」

  「那個無妨。我和皇后說清楚,娘娘自然會和陛下說明,那就不再是考校,你放心展示便是。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打下手,看在陛下娘娘眼裡,只會更加愉悅。」聞近純看著文臻神情,一笑,「當然我就是這麼一說,要不要人幫忙自然都隨你。」

  「那就這麼說定了?」

  「姐姐答應便是我的福氣,希望姐姐原諒我。」

  「現在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呢,我還平白賺了一間鋪子。」文臻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我不送了?」

  聞近純十分有眼色地微笑點頭,十分痛快地告辭。

  文臻看著她背影消失在宮牆外,對身後走過來的聞近檀君莫曉抖了抖契書。

  「你倆不在冰庫那裡,怎麼也過來了?那邊沒人了吧?」

  「這不是聽說聞近純來找你,不放心嘛。工字隊的人也都來了。」

  聞近檀看了半天契書,囁嚅著道:「瞧著倒像是真的……」

  君莫曉抱臂看著聞近純消失的方向,從鼻子裡哼一聲,「你信她?」

  「既然她賠了罪,又答應去解釋,咱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就先少準備一些吧。來個在精不在多。」文臻伸了個懶腰,「太趕了,我累得要命,先去睡了啊。」

  「哎你——」君莫曉還沒說完,就被聞近檀拉住,而文臻,早已踢踢踏踏走遠了。

  ……

  原本緊張的準備工作,從第二天開始,就有了細微的變化,顯得鬆弛了起來,最明顯的就是文臻第二天睡了懶覺到下午才起床。

  又有人去請聞大爺易人離喝酒,這回喝了酒的兩人,醉醺醺和對方多聊了一陣兒。

  這一日又一批食材進宮,依舊儲備在皇宮的地下冰窖裡,文臻和君莫曉聞近檀進去,拿了食材試做。

  做了一半,容妃身邊的一個姑姑來了,容妃在宮中是個特殊的存在,出身名門,自幼好佛,卻生了個性情最為暴躁的兒子,她自己彷彿對此十分有愧,每次兒子犯錯就向皇帝請罪,皇帝便要安撫,如此很多次後,她似乎也覺得這樣沒意思,便跟著太后禮佛,輕易不出來見人,平日她宮裡的下人也很低調,從不和德妃別風頭,對皇后也頗為恭敬。

  因為她賢良淑德,身體又不大好,皇帝對她也十分寵愛,又希望她多和人交流,免得悶出了病來,因此特地下了旨,容妃任何時候都可以進入他的寢宮。

  他都這樣表態了,皇后自然也夫唱婦隨,也下了懿旨,容妃宮裡的人以正當要求出入任何宮禁,都不得拒絕。

  因此當這位姑姑要求進入內廷監院子的時候,沒人能阻止,敲開文臻的門,文臻也不能不接待。

  這回這個姑姑也是十分和藹,只和文臻說自己是私下過來,最近天氣漸漸熱了,容妃娘娘體熱苦夏,胃口十分不好,她便想著來和聞女官討個開胃爽口的食方。

  文臻便教了她一道酸辣涼粉,對於體熱的人來說,最是開胃不過。對方十分感謝,送上頗厚的禮物,人家這麼客氣,正在試做小吃的文臻自然也不能毫無表示,當即請人家都嘗了嘗,對方一臉驚為天人,攏著一雙大袖再三施禮感謝。

  文臻也連連謙虛,親自將人送了出去,目光在她分外寬大的袖子上掠過,不過眯眼一笑。

  次日,便是文臻表示要給整個皇宮驚喜的日子。文臻事先便和皇帝皇后和諸宮貴人報備過,請他們辰時初,至內外宮相連處的宮門廣場處散散心。

  然而就在卯時三刻,文臻忽然接到了皇后的傳喚。

  她匆匆趕到了鳳坤宮,看見的卻是幾乎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宮內貴人。

  而皇后寬大的院子裡,已經拉開了寬闊的流水席,席面上,赫然是各種小吃。

  這些小吃,正和她窖藏在內廷監冰庫裡的食材種類一樣!

  燒烤,串串,涼粉、雙皮奶、驢肉火燒、麻辣燙、蒸米糕、豌豆黃、小餛飩……

  長廊下拉開寬闊的長板,聞近純當場現做,頭巾包頭,袖口紮緊,渾身上下紮束得俐落清爽,左手一個烤架,正烤著滋滋作響的羊肉串,金黃的油脂不時滴落鮮紅的炭上,激起嗤啦一響,羊肉獨有的微羶又鮮的氣味便兇猛地襲入鼻端,另一邊的大鍋裡沸騰著乳白色的高湯,幾十個小碗裝著各種食材和調料,孩子們在人群中躥來躥去,抓著肉串或者烤年糕,身後嬤嬤們張開雙臂護著,幾位成年的公主,矜持地坐在一邊,小口小口吃著米糕或者豌豆黃,皇后用銀羹匙慢慢地挑著雙皮奶,和幾位老太妃盛讚這奶的爽滑香甜,文臻還看見容妃端坐著,面前是一碗澆了酸湯拌了碧綠青瓜絲,看起來分外爽口的涼粉。

  除了太后德妃,幾乎其餘人都在,太后一向不出自己的殿,德妃一向不湊女人們的熱鬧。

  皇帝倒是沒吃,坐在廊下椅子上,看到文臻便道:「你的美食可準備好了?皇后說等會咱們都有大宴吃,她這裡就供應點點心開胃,倒確實不錯。」

  皇后微笑著沒說話,面容慈和。

  倒是另外幾位妃子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聞女官你準備的是什麼?再不拿出來咱們可就要吃飽咯。」

  一個妃子撫了撫肚子,歉然道:「本來想只嘗一下的,沒想到真是好口味,一不小心吃多了。這下糟了,等會聞女官再出什麼新鮮吃食,我沒那個口福怎麼辦。」

  文臻仰頭,看向廊下的聞近純,聞近純對她展開明朗的笑,招手喚她過去,「姐姐準備好了嗎?要不要先嘗一口我的菜,說不定會有新想法呢。」

  一個宮女立即道:「小聞女官可別太大方,小心有些人剽竊。」

  文臻走上長廊,幾個宮女有意無意要擠她,被她手一撥,輕輕巧巧撥到一邊。

  她低頭去看那烤肉架,新鮮烤肉滋滋作響,聞近純確實是高手,她的烤肉不知道加了什麼奇特作料,聞起來比她上次在聞家烤的那個更加香氣逼人,材料也更豐富,幾乎囊括了她在冰庫裡窖藏準備的所有種類,甚至還多了幾種她所不知道的,比如有一種青綠色的菇,香氣特異,烤後汁液更加豐富。

  聞近純偏頭望著她,前幾日的悲憤委屈,都化為她此刻眼底的笑意。

  「馬上,你要拿出什麼來呢?」她悄聲道,「雙皮奶?烤肉?串串?油炸小吃?粉皮……我這裡都有了哦,而且,你發覺沒有,我做得,比你的更講究更上層樓呢。」

  文臻順手拿起一串烤香菇,一邊嘗,一邊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事。」

  聞近純不妨她一句岔到十萬八千里,不由一怔。

  此時約好的時間已經快要到了,皇帝親自招呼著他的鶯鶯燕燕一起過去,聞近純便丟下自己的活計,親親熱熱挽起文臻的胳膊,跟在隊伍後向廣場走,文臻也不拒絕,一邊吃一邊任她挽著走,看起來一對好姐妹似的。

  「好姐妹」對她的「好姐妹」道:「從前啊,有個家族,御廚出身。個個都會廚藝,因為潛心研究廚藝,也每房都有自己的絕技,絕技嘛,你懂的,誰也不會輕易把做法給別人。但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家有個小女孩,人特別天真可愛,總愛去各房串門,串得多了,總難免遇上吃吃喝喝的時候,碰上了總得給她嘗一口,或者就不給她嘗,總不能把食材藏起來不給人家看見,就這麼一次兩次三次,次數多了,忽然有一日,在某個重要的宴會上,那個小女孩,總能捧出各家私房菜菜色一樣甚至更為精美有想法的菜來,博得滿堂彩……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那女孩一定是天縱奇才,彷彿會做天下所有的菜,不管誰怎麼創新,到最後都像是她玩剩下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聞近純笑得從容,「奇怪什麼?人家天賦奇才,資質平庸的人就別妄圖掙扎了,好好認輸不好嗎?」

  「哦,什麼時候強盜也變成奇才了?」

  「強盜又怎樣?」聞近純聲音很低,不掩輕蔑,「你算聰明,知道了是怎麼回事。知道了你就該明白,什麼自證都是白費力氣,我聞近純,只要別人做得出,就一定能做得更好!」

  「所以你搶慣了別人的東西,對你來說,掠奪才是天性,而且你有底氣,把別人的真的變成自己的。但你以為,你所擅長的嘗到味道看見食材便知做法的異能,真的能讓你永遠勝利嗎?」

  空氣沉靜下來,片刻之後,聞近純懶洋洋地道,「什麼時候猜出來的?」

  「從你冒領我的雜魚鍋我就猜出來了。」

  「那你憑什麼還以為你必定能證明自己呢?你的廚藝總要展示的,只要你展示出來,我就能復製做法,並憑借我自己的廚藝天賦來改良,更上層樓。」聞近純譏誚地道,「世人總是相信更好的那個才是原創。你先拿出來又怎樣?一道一模一樣但比你做得更精緻的菜,你覺得世人會相信哪個?」

  文臻笑看她,不說話。

  此時已經到了廣場,皇帝率領眾妃眾皇子皇孫浩浩蕩蕩下了輦,眾人面對空蕩蕩的廣場,愕然道:「聞女官,你準備的大宴呢?」

  文臻一把甩脫了聞近純的手,快步上前,拍了拍手掌。

  宛如變戲法。

  一陣輪子轆轆聲響,廣場那頭忽然就出現很多的小車,內廷監將作坊的匠人,將一輛輛形制特殊的小車趕到了廣場上,左右一字排開。

  那些小車像馬車,比馬車要大一倍,三面或一面是空的,也沒有車頂,只搭著厚重的篷子,還可以拉出長長的布簷,正面有長長的鐵板可以放東西。鐵板底下,車裡面,放著爐灶。

  車子有專門的格子放東西,還有折疊起來的板凳桌椅。

  一群內廷監的太監列隊入,從那些車裡拿出那些板凳桌椅,在拉出的布簷底下一一搭起,眾人都愕然看著,有幾位年輕的,對機械感興趣的皇子趕緊過去,看那折疊桌椅瞬間拉起,都嘖嘖稱奇。

  還有人在掛招牌,每輛車都有自己的招牌,有掛在車頂的彩色橫幅,也有垂在簷下的菜單,有的上面寫:粵城雙皮奶!絲滑享受!有的寫:定州熱乾麵!芝麻醬第一人!有的是:口口香香腸!有的是:全家福元宵。有的是:河東串串香!

  車子上都有各色彩色小燈籠,有的做成旋轉帶插畫風燈,有的做成綴花小燈籠掛滿整個車頂,有的直接就是一個巨大的坐地燈上面畫了食物圖案。麻辣燙和串串的小車車頂上掛了紅色牌牌,煞有介事寫了各種食材名稱以及價格。

  眾人都怔怔望著,一時覺得有點反應不過來,聞近純微微有些變色,隨即她仔細看了看那些招牌,眼神便慢慢鎮定下來。

  皇帝看著夜色裡慢慢鋪開的星火,剛剛露出讚色,御廚房跟過來觀摩的一個廚子已經「咦」了一聲,道:「怎麼這些吃的,都是方才吃過的……」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注意到那些車子上的招牌,燒烤,串串,涼粉、雙皮奶、驢肉火燒、麻辣燙、蒸米糕、豌豆黃、小餛飩……幾乎就是聞近純剛才做過的全部。

  眾人有些變色,眼前的景象,不啻於是對某種「剽竊」說法的佐證。

  雖然一開始的小車和燈顯出幾分新意奪人眼球,但說到底,美食才是唯一的證明物。

  一模一樣甚至還不如前者的複製,只會引人疑惑,吸引人的小車和彩燈此刻便成了欲蓋彌彰別有用心的掩飾,反而更令人厭惡。

  燕滄奔到一個串串香小車面前,要了幾串串串,一嘗,便呸地一口,道:「還沒小聞女官做得香呢!」

  幾位公主要了豌豆黃和米糕,吃完也道:「是不錯,但並不比小聞女官做得出眾。」

  皇后要了碗雙皮奶默默吃著,沒說什麼,就摸了摸桌子,道:「這桌椅倒精巧。還方便攜帶,省地方。」

  容妃淡淡道:「咱們是皇家,尊貴廣闊,不愁地方兒。」

  燕絕今晚也在,抓了一大串羊肉串撕咬了一口,道:「少了點味兒!聞女官,模仿得不到位啊!」

  御廚房幾位廚子也湊上去,一邊吃,一邊搖頭。雖不發一言,卻姿態十足。

  這些人平日裡雖說和文臻的活計並無太多交集,但難免被人比較,屢次想偷學技藝,文臻又總在自己小院做菜,無從下手,因此便有些不快。今日跟過來,說是觀摩,其實也有幾分想挑刺的意思。

  聞近純微微笑著,束手站在一邊。笑容恬淡,細看卻能看出幾分委屈和驚詫。

  看在眾人眼裡,就是她「又被改頭換面剽竊且無法指證」的憂傷了。

  除了幾個年紀小,覺得新奇圍著小車觀看打鬧的皇子皇孫公主們,其餘人慢慢都放下了筷子,各種不同的目光,都落在了文臻身上。

  皇后嘆息一聲,沒說話。

  容妃唇角一抹淺淺笑意,道:「雖有些新鮮,但不足以證明。」

  眾人齊齊點頭,皇帝一直沉默,也沒有吃東西,此刻終於道:「聞女官,你有什麼話說?」

  文臻迎著眾人的目光,站在廣場上,沒有笑,也沒有畏懼,烏黑的眸子在夜色中也可見燦然的光,大聲道:「回陛下,敢問陛下,宮中諸貴人評判剽竊與否的依據,到底是什麼?是展示出來的時間先後?是種類的多少?還是可口程度?」

  皇帝沉吟了一下,轉頭看皇后,「皇后覺得?」

  皇后委婉地道:「應該是兼而有之。不過聞女官,你問的這三條,似乎你都不佔優啊。這還不夠評判嗎?」

  文臻還沒說話,忽然有人「嗤」地一聲,曼聲道:「胡扯亂彈!」

  這聲音微啞,夜色中聽來卻分外動人心弦,皇后臉色一變,隨即便笑了,道:「德妃,你又調皮。」

  軟底鞋拖地的聲音踏踏微響,每個人都忍不住抬頭張望,便見黑暗裡走來黑衣的女子,寬大的絲緞袍子在風中飛舞,脂粉未著,釵環已卸,姿態慵懶,卻輕輕昂著頭,烏髮與夜融為一色,便只能看見一張雪白的臉上一雙黑沉沉的眸,而唇色紅豔如血。

  美到肅殺而有出塵意。

  永遠不走尋常路的德妃,只對皇帝施了個禮,對皇后點了個頭,其餘人也不理,找了個離眾人最遠的位置坐了,打開自己帶來的瓜子,先磕了一顆,就著菊牙的手吐出瓜子皮後,才道:「說個故事。鼎盛七年有個士子,買了考題,請了槍手,做出了花團錦簇的文章,被點為狀元。七年之後,此事才暴露,被腰斬於市。」

  她說的這段前朝大案,眾人都知道,一時凜然。

  文臻沒想到這位鬼見愁居然會來幫自己,一時有些懵逼。

  一位妃子皺了皺眉,道:「此事怎可一概而論?廚藝不比上考場寫文章可以先代筆,是要當著大家面做的。」

  德妃呵呵一笑,卻並不說什麼,慢條斯理吃她的烤青椒,竟然像是不屑於和她說話。

  那妃子臉色陣青陣白,文臻看著一陣頭痛,這位到底是來幫她還是害她的?

  又隨心所欲不幹人事了是吧?

  她只好大聲道:「陛下,娘娘,諸位娘娘們,既然你們說標準是這樣的,那麼——」

  她嘻嘻一笑,又拍了拍手。

  不遠處的黑暗裡,驀地又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那燈火不斷接近,眾人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巨大的門樓,門樓也是張燈結彩花團錦簇,上面手書,「廣場夜市」。

  一隊太監將門樓豎在離眾人足有一里開外的地方,拿出工具開始叮叮噹噹搭建。

  門樓裡,則流水般出現了更多的小車。

  刈包,關東煮、甜不辣、大腸套小腸、牛肉麵、貢丸湯、羊蹄子、兔頭、鴨脖、臭豆腐、水煎包、鍋貼、蚵仔煎、豬腳麵線、豬血湯、胡椒餅、油炸花枝球、什錦沙冰、木瓜牛奶、薑鴨火鍋、乾炒牛河、茶葉蛋、肉粽、生煎饅頭、蘿蔔絲油墩子、粢飯團、甜鹹豆腐腦、炸油餅、烤紅薯、炸雞年糕、炒乾、鼎邊銼、肉夾饃……

  那些小車,都掛著醒目的招牌,飄著各色的芳香,從門樓裡一輛接一輛地駛進來,一個挨一個地停下,夜色裡很快便彩燈流光,七色喧騰,豬腳麵線的攤位上頭,偌大的豬腳牌子妖豔指天,炒冰的攤位用水晶碗裝著各色沙冰,赤橙黃綠青藍紫,再被燈光一照,凝彩融玉華光四射,鍋貼的和生煎包的大鐺子被敲得哐哐直響,鹵菜攤以氣勢取勝,羊蹄鴨翅堆成山,油光紅亮引人食欲……十幾年把菜譜當課外書,腦子裡藏了中華偌大疆域,從南到北幾乎各種美食的文臻,發了瘋一樣地作弊,不分南北,不問東西,勢必要在今晚用這泉水一般源源不絕而來的中華美食,先聲奪人撲面而來,營造一場視覺盛宴,不把這群人眼睛看花腦子看木決不罷休。

  本來她還想著細水長流,一次性拿出那許多新奇飲食有點浪費,可是現在,她就要菜多欺負菜少!

  夜市夜市,吃喝玩樂俱全才叫夜市,文臻一開始想的是皇宮美食街,後來覺得還是夜市更有煙火氣,更熱鬧,更能打動那些整日困在四方城裡的所謂貴人們。所以源源不斷的小車進來,左右相對,一字排開,生生拉出一條長街之後,第二階段的游樂項目也鋪排開來了。

  賣彩色各種造型的小燈籠算是比較沒創意的一種了,但依舊是新鮮的,因為造型都比較少見。文臻絞盡腦汁回憶自己看的那些動畫片,小黃人,小企鵝,岡本熊,兔斯基、多啦A夢,小豬佩奇、海綿寶寶、女孩子喜歡的有白雪公主、冰雪女王……好在她會畫,她給出精確的圖,將作司和工字隊那些能手們便能做出來,將作司的人守規矩,和文臻的圖分毫不差,工字隊就難說了,比如那個冰雪女王,居然穿的是東堂皇妃服飾,但那群小丫頭還是圍著轉來轉去流口水……

  隔著幾個攤位,是套圈,兩盞大燈籠下,各種擺件按照價值分出遠近,貴的放遠一些,便宜的放近一些,做好竹圈,一個竹圈一文錢,憑本事下套,套中啥送啥。

  皇宮出產的東西就是不同凡響,那些無論是泥製的,陶製的,手工的,都十分精美,最外圈的一套蟈蟈籠甚至編出了天京十八景,連文臻都想上去套一套。

  再隔幾個攤位,是飛鏢,立個靶子,做點花花綠綠的飛鏢,飛鏢用錢買,按照射中的靶子數有不同的獎品,一樣能騙得男孩子大呼小叫。

  羊皮做的充氣游樂池就在對面,八卦型,黑色的是決明子,白色的是白沙。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鏟子,小桶,叉子,漏斗,風車之類的玩沙工具,這是給幾個三歲以下的小皇孫玩的。

  還有一個小小的游樂場,一群太監動作很快地鋪好牛皮毯子,用黏膠在地面黏實,裡頭放上蹺蹺板,小推車,滑梯,桌面軌道滑梯小車,木質的桌面走珠。一個簡易的小小的池子裡面放了紅黃各色小金魚,小桶和小魚竿小紗網擱在一邊可以釣魚撈魚。還有專門的一個女孩區域,燒好的各種造型的白瓷玩具,小豬小鴨之類的,配好各種顏料,可以自己塗色,各色形狀顏色不同的彩漆珠子,用大水晶罐子裝了,配上彩繩,這是串珠游戲。全套小型游戲房,裡頭全套木質廚具,炒鍋大灶飯碗應有盡有,這是給娃娃們過家家用的。

  玩具攤自然也是要有的,不僅有民間搜羅來的泥娃娃面具等玩具,還有小木槍,水槍,彈弓。最精美的是各種洋娃娃,木頭製作,旁邊有全套的家具,或者全套的衣服鞋子首飾。

  這些東西不是短短幾天能做好的,文臻出宮之前就有了打造皇宮美食街的計劃,還有心安排一些兒童游樂,給宮裡那群娃娃分散精力,省得那些小傢伙一點點大,整天和妃子太監們混,學了一肚子的勢利刻薄,這樣不利於她以後混江湖。所以她在宜王府的時候就給工字隊講了一些現代的游樂設施和玩具,工字隊能人多技藝高,很快就都有模有樣做了出來。

  帝后妃子已經自動開啟了逛吃逛吃的模式,一時也無人想的起什麼展示什麼證明,心思都在每個攤子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食物上去了,皇帝還吩咐宮女太監們不用跟在後頭伺候,也散開來去玩樂,眾人都歡喜謝恩。

  眾人都瞧著皇帝,他沒動手誰也不好先吃,皇帝對那個氣味濃烈的臭豆腐很感興趣,他往那一站,攤位後頭臨時充作攤主的異曲同工便裝模作樣一鞠躬,笑呵呵道:「一文錢一塊,承惠了您哪。」

  眾人愕然——敢情還是要錢的?

  皇帝便笑,揮揮手,讓那個小太監晴明回去拿錢,那小太監嘻嘻一笑,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錢袋子。

  有皇帝開頭,規矩也便立了,妃子們紛紛嬌喚宮女們回去拿錢,倒也沒覺得冒犯,反而覺得怪好玩的。

  鶯鶯燕燕,呼奴喚婢,三兩交好,各自找了自己喜歡的小吃坐下品嘗。孩子們則是另一番景象,和吃比起來,玩明顯更有吸引力。所以此刻孩子們都要瘋了,恨不得生出十八雙眼十八隻手。男孩子們在飛鏢區套圈區和游樂場分身乏術,套圈一百個圈一買,掏空他娘口袋的速度遠勝吃小吃的花費。女孩子們的矜持都不見了,臉頰噴湧著玫紅的色彩,兩眼亮如星辰,看見塗色要試試,看見串珠想尖叫,看見過家家一秒入戲,然後又被玩具攤上精美的洋娃娃所迷惑,拿起這個抱起那個,恨不得把整個攤子的娃娃都抱在懷裡。喜動的騎上帶滾輪的小羊車穿梭人群,喜靜的則撈魚套圈桌面走珠。每個人都有自己合適的位置,只恨花樣太多一雙手一雙腳玩不過來。

  事實證明,無論在什麼時代,孩子們喜歡的東西都差不多。幾個小的被放進了游樂區,先不說那些牙牙學語的娃娃們在裡頭爬來爬去的歡呼,鏟沙子滑滑梯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的奶娘和親娘們忽然發現這個游樂池實在是太絕妙的育兒之處,到處都是軟的,包裹了羊皮牛皮塞了棉花,孩子不用擔心磕著碰著,小門一關安安靜靜在裡頭玩,奶媽宮女們忽然清閒得茫然無措。

  同樣茫然無措的,還有燕滄。

  從夜市開始營業,他就被處處阻攔。

  去玩飛鏢,攤主笑眯眯說:「飛鏢不接待十歲以下小孩。」

  去玩套圈,攤主胳膊把他一攔,「功課不得優者不能進入。」

  去玩木馬,攤主連連擺手,「過胖者恕不接待。」

  沒辦法他只好去幼兒游樂區,心想沙子總得給我玩吧?

  結果游樂區直接豎了一個大牌子,「五歲以上,恕不接待。」

  他只好眼睜睜地看四歲的燕泓樂顛顛地進去玩撈魚,攤主君莫曉看見燕泓笑得見牙不見眼,還多送了他一次釣魚。

  燕泓一怒之下扭頭去吃小吃,打算吃完去罵文臻,結果看見他,所有的攤主都把招牌挪了挪

  於是燕滄終於看見招牌最底下的一排小字:皇孫燕滄曾云:拒吃女官聞真真的一切食物。

  燕滄轉了十個攤位,十個攤位都擺出了這樣的嘴臉。

  燕滄氣得哇呀直叫,哭喊著去找皇帝,皇帝一邊拽回被他扯皺的袖子,一邊命人喚文臻來,文臻面對燕滄含淚的控訴,笑得誠懇而親切。

  「小殿下,不吃我做的東西,是你親口當著鳳坤宮所有人的面說的哦。」

  燕滄漲紅了臉剛要發作,文臻又笑眯眯道:「當然,我是皇家的奴才,怎麼能和您計較區區一句話呢。」

  燕滄剛剛轉怒為喜,就聽見這個大喘氣的繼續義正辭嚴道:「但是!」

  燕滄抖了抖,驚恐地咬手指頭。

  他怎麼覺得這個女官笑起來和魔王皇叔很像啊……

  「但是!我不能陷您於無信無義啊。您是皇族子弟,陛下之孫,太子之子。兩歲啟蒙,三歲學詩,龍子鳳孫,將來都要承家國大業,為百姓謀福的,非尋常孩子可比。立德立言,無信不立,這是您師傅第一課便讓您學過的。怎麼能因為您年紀小,就不把您的話當回事,影響您的聲譽呢!」

  燕滄傻傻聽著,覺得腦子有些打結,這些冠冕堂皇的詞兒好像有毒,聽多了就忘記一開始要說啥了!

  但是也知道自己好像情勢不利,太子和太子妃不在,他只好轉頭回去向皇后求援,皇后心疼地抱住他,剛想說一句孩童戲言莫要計較,皇帝已經揮了揮手,道:「聞女官這話有理。滄兒,你也五歲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話你應當懂。以後夜市不要來了,閉門讀書,好好修煉你的性兒!」

  燕滄傻愣愣半晌,哇地一聲哭了,皇后抿了抿嘴,還沒說什麼,皇帝已經嘆息著對她道:「這許多孩子,怎麼就滄兒說了這種話?朕不問他為何說這句話,朕只要他記住,皇家子弟,一言九鼎,說了,就得做到。」

  皇后立即斂衽,低聲道:「是臣妾太過嬌慣滄兒了。」

  燕滄的教養嬤嬤,曾經也奶過太子,在宮中地位一向不低,此時頗有些忍不住,忽然道:「敢問聞女官,你今日說要自證清白的呢?你弄這一大堆吃的玩的,確實倒新鮮,新鮮得大家都要忘記這事了!」

  眾人一怔,都轉頭來看文臻,有些人面露不屑,有些人看看四周,卻搖頭嘆息,乾脆走遠了些。

  文臻笑了笑,看向夜市門口,那裡,一群宮女裡面,聞近純正沒事人一樣,掏錢去買一串花枝丸。

  文臻立即大喝一聲:

  「你也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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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48:42
卷二 第七十二章 怒踩抄子

  這一聲喝驚得所有人都一怔,剎那間剛熱鬧起來的夜市鴉雀無聲,聞近純不防文臻忽然如此彪悍,驚得手一抖,花枝丸掉在了地上。

  一片寂靜裡,文臻先對皇帝躬身,「陛下,請恕臣駕前失儀。實是心有憤懣,不得不防。」

  「哦?」皇帝淡淡道,「因何憤?因何防?」

  「因被人剽竊反而被反咬而憤,因有人吃過之後便能複製翻新而不得不防。」

  「此話怎講?」

  「陛下,」文臻笑道,「方才,方嬤嬤問我如何自證。其實我已經自證了。只等大家都嘗過了小吃,也該說個明白了。」她伸手一指長長的、燈火輝煌的長街,「您且看這夜市,先不論游樂項目,僅僅小吃,就有近百種。這近百種小吃,請問在座各位,有見過其中任何一種嗎?」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搖頭。

  別說見過,聽都沒聽說過。

  「那麼再請問各位主子。一個能創出上百種新鮮小吃的人,會創不出棒棒糖火鍋和烤肉嗎?一個滿腦子奇思妙想的人,會需要剽竊別人的創意嗎?」

  「……」

  「一個剽竊他人廚藝的人,能一下子拿出這許多創新嗎?」

  「……」

  「聞近純,我出一種新菜,你學一種,加點自己的想法,你就可以說我剽竊;我出兩種,你改良兩種,你繼續說我剽竊;我現在出了一百種,你特麼有臉繼續說都我剽竊?你說啊!當我面,站出來,說啊!」

  「……」

  「你當我傻啊,我跟你辯什麼誰先做出棒棒糖誰先做出火鍋?辯不出的,誰也沒法證明,掰扯到最後也是糊塗賬。咱們實力說話,我只需要證明我確實擅長新菜,腦海裡有無數名吃就夠了!而你,你能拿出我今天一半數目的新鮮玩意,就算我輸!」

  「……」

  「哦不,不用一半,只要有一樣,你不許嘗,立即給我做出來,我立即就承認這近百種小吃,都是抄你的!」

  「……」

  「反正這個也是我抄你的,那個也是我抄你的。那麼這一百種小吃還是我抄你的,你自然會做。來吧,做吧,立即用你更精美的小吃,來砸到我臉上吧!」

  ……

  一連串話撲頭蓋臉,毫無停頓,一句一逼近,到得最後,文臻已經到了聞近純面前。

  眾人都有些發愣,顯然一時無法在「溫良甜美聞女官」和「彪悍兇猛聞女官」之間流暢轉換。

  聞近純臉色早已不似人色,其實她看見夜市迅速成型就知道不妙了,想第一時間溜走,卻被人攔住,一咬牙打算都嘗一遍,也就有了底氣,不妨文臻竟然就那麼直接把臉皮給撕了。

  文臻把話語矛頭忽地轉向她,她試圖說話,卻根本沒得到機會,那般狂風暴雨犀利誅心的幾句話蓋下來,她搖搖欲墜,伸手撐住攤子的車身,不防那攤主急忙把車子向後移了移,她一個沒撐住,砰地撞在車身上,鐵皮一聲悶響,聽得人心頭一震。

  「我……」聞近純捧著心,急促地喘息,慘白過後的臉上又泛起微微的潮紅,文臻卻不給她任何機會,忽然抓過一把鍋鏟,往她手裡一塞,悄聲笑道:「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淋漓的鮮血,敢於正視慘淡的人生。來吧,別裝病,別昏倒,別他媽心跳加快,鐵皮攤子撞不死人,不要想著就地一躺讓人送到太醫院,做菜去,做出一種我就給你磕頭賠罪!」

  聞近純撒著手,不接鍋鏟,卻退無可退,那明晃晃邊緣鋒利的鍋鏟,像要戳到她臉皮上來,她忽然一個轉身,撲跪到皇后腳下,「娘娘!娘娘!我冤枉!棒棒糖和火鍋真的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聞真真之所以會這許多種小吃,那都是因為,她得了我聞家老祖宗的傳承,還得了伊膾要術啊!」

  這話一出,文臻目光一閃。

  這聞近純,真是了得,這樣的劣勢,也能瞬間找到應對之策,這時候扯出伊膾要術,轉眼就能把事情給攪渾了。

  果然燕絕立即道:「伊膾要術?聞真真你不是和我說沒有這本書的嗎?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伊膾要術,你到哪去學那許多小吃?」

  這話確實有道理,以至於眾人都露出讚同之色。奇思妙想也該有個限度,這呼啦一下上百種全新的飲食,要說全是這年紀不大的小姑娘自己想出來的,那還真說服力不大。

  「回稟陛下,娘娘。聞真真和臣提過她有伊膾要術,並曾向臣炫耀過,臣記得她便放在她臥室的衣櫃夾層裡,陛下娘娘如若不信,派人去一看便知。」

  文臻眯了眯眼——有內奸啊。

  她衣櫃夾層裡還真有書,就是聞至味傳給她的那一套,當初聞至味有關照她看完就燒掉,偏偏她一直很忙,沒來得及看完,也就沒燒,藏在衣櫃夾層裡。

  聞近純這麼說,明顯是收買了尚宮局的人,有人翻過她的東西。

  這女子也真是厲害,行事謹慎,明明覺得自己必勝了,竟然還留了一手準備。

  她看著聞近純,聞近純也在看著她,滿是淚痕的狼狽的臉上,眼眸卻是冷的。

  她知道夾層裡有書。

  也知道那書不是伊膾要術,是老祖宗傳給文臻的。

  但是那又怎樣呢?沒人見過伊膾要術是什麼樣子,誰又能說那本書不是伊膾要術?

  她確定書還在那裡,因為那晚她約見文臻,一方面是示敵以弱,麻痺對方,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調虎離山。

  調虎離山一方面為了查看那些食材從而複製小吃,另一方面是為了查看那本老祖宗的小冊子是否還在。

  就算那書不是伊膾要術也沒關係,她猜,那書裡一定會涉及到不少皇家用毒的隱秘,一旦落在這群皇族的眼裡,聞真真一定必死無疑。

  到那時,誰剽竊誰有何重要?今日之狼狽有何重要?

  誰能活到最後,才是贏家。

  聞近純垂下眼睫,面容哀戚,眼神微冷。

  皇后看了看她,目光征詢地轉向皇帝。

  燕絕嘿嘿冷笑,道:「父皇,伊膾要術兒臣為此找了半年,是因為聽說裡頭食法新奇,有開胃健脾之效。可這丫頭一直都不承認,兒臣也便信了……現如今,這算不算被逼出了馬腳?」

  眾人都凜然,欺瞞皇族是重罪,惹上這位性情不佳的五皇子則更麻煩。

  文臻在宮裡人緣算是不錯,是以除了幾個一向會看皇后容妃眼色的妃子,時不時會敲打幾句外,其餘人都保持沉默。

  皇帝沉吟了一下,還是揮了揮手,示意太監前去查看,眾人都默然等待,只有皇孫公主們依舊沒心沒肺的玩樂,這些平日裡一言一行都要聽嬤嬤教導的小貴人們,今晚明顯是被打開了新世界,那一處的熱鬧,便越發襯托出這一處的凝滯般的靜寂。

  靜寂裡,嗑瓜子的聲音依舊不急不慢,特別清晰。

  眾人忍不住又去看德妃,德妃吐出一枚瓜子皮,半掀起眼皮瞟一眼燕絕,道:「不願意給你怎麼了?憑什麼要獻給你讓你拿去討好你爹?人自己討好不行麼?還是你覺得不給你就是欺君之罪了?那也得你先成了君呀。」

  眾人聽著,覺得這話真是又毒又天殺的有道理,就是太特麼狠,讓人簡直像被那瓜子皮哽了嗓子,說不出話來。

  燕絕更是眼睛都發藍了,哽了半晌,發狠地道:「德妃娘娘!這丫頭迷惑了三哥敢情還能把您也給迷了?欺負晚輩也不是這麼欺負法!伊膾要術是要獻給父皇的,這丫頭不願意拿出來,那就是不敬君上!」

  「呵呵。」德妃又是那種輕蔑又懶怠的笑,繼續嗑瓜子,竟然又不理會了。

  燕絕氣得發暈——這種給人陰一刀卻又不肯正面對戰讓你的回擊打進棉花裡的感覺實在太他娘的可惡了!

  容妃閉著眼睛,彷彿沒看見這裡的爭執,手中佛珠轉得飛快。

  文臻心裡發愁——兩次,兩次了,兩次德妃都看似幫她說話其實卻給她拉了滿分的仇恨!

  此時一陣腳步雜沓之聲,去拿書的太監回來了。

  眾人探頭去看,就見他手裡果然抱著一匣子書。

  所有的目光唰地落在文臻臉上,文臻的臉色也唰地白了。

  太監把匣子奉往皇帝面前,匣子上「伊膾要術」四個大字在燈下明晃晃誰都看得見。

  聞近純面色一變。

  燕絕一喜,大步上前,一腳便要踢向文臻,「敢騙我!」

  「砰」一聲悶響。

  隨即「嗷」一聲大叫。

  容妃手中的佛珠啪嗒掉落地下,爬起身就撲向倒地抱住腳大叫的燕絕,「我兒!」

  另一邊,德妃娘娘嗤地一笑,轉頭對菊牙道:「瞧瞧,果然來了。燕綏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這麼個醜丫頭,這麼上心,也不嫌丟人。」

  被她嫌棄丟人的兒子,彷彿沒看見她,慢條斯理收回手,指節上,一個指虎熠熠閃光。

  那指虎分外缺德,能伸出數寸長的尖刺,燕絕的腳心,現在想必一個對穿的洞。

  指虎上沾了血,燕綏隔著手帕脫下,順手便扔在了放垃圾的桶裡,一聲脆響,聽得人一顫。

  他一出手,就給燕絕腳上捅了個洞,眾人聞著那越來越濃膩的血腥氣,都顫顫不敢言語。

  文臻心裡嘆氣——這娘倆一個比一個讓人愁!

  皇帝的臉色也不好看,怒道:「老三!這是你弟弟!你這是要廢了他嗎!」

  「廢不了,傷點皮肉而已。」燕綏一笑,從從容容給他老子行個禮,「實在是今日不教訓他,明兒就要傳出皇子當著陛下的面仗勢欺人殺傷女官的好話兒,那些御史又能蹦跶好幾天,到時候我怕您聽著煩。」

  轉頭又對燕絕道:「我幫你免了一場御史集體彈劾風波,挽救了你的王爵和俸祿,記得謝我啊。」

  燕絕腳上血流如注,抱著靴子整個臉抽搐成一團,哪裡聽得清他在說什麼,只在大聲嚎叫的間隙,狠狠瞪著他,眼神怨毒,如淬毒的箭。

  皇帝不勝頭痛地按了按眉心,又道:「你就這麼有把握聞女官無辜?」

  燕綏拿過那個敏感的匣子,抬手就翻開了。

  裡頭是幾本薄薄的小冊子,素藍封面,裝訂簡單,翻開來,果然裡頭一道道的,都是各種食物的做法。

  刈包,關東煮、甜不辣、大腸套小腸、牛肉麵、貢丸湯……

  眾人都瞧得見,一時嘩然,卻不敢說什麼。

  容妃轉頭看見,厲聲道:「還說不是伊膾要術——」

  燕綏不耐煩地對文臻道:「行了,早點結束,我還沒吃晚飯哪。」

  文臻白他一眼,心底卻微生暖意。

  並沒有事先商量,也沒有臨時對戲,可他就是知道她的打算,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從沒想過,跨越時間和空間,離開自己三個死黨,居然還能有人,能和她如此互相理解而默契。

  這是一種難言的感受,像看見茫茫大漠裡,目光落在哪裡,哪裡便出現綠洲,最好的一朵花開在視野裡,永不凋謝。

  真好。

  她抿唇一笑,上前一步,看管兒童游樂區的聞近檀低頭過來,送上紙筆。文臻便工工整整寫了幾個字,沙冰做法。

  幾個字一寫,眾人便都明白了,低低嘩然。

  唯有燕綏重點永遠和別人不一樣,淡淡道:「字真醜。」

  文臻不理他,將那沙冰做法寫完,雙手奉給皇帝。

  不用比對,也能看得出和那所謂伊膾要術的字體一模一樣。

  「陛下。」文臻聲音甜美清晰,字字入耳,「這是臣平日自己手錄的小吃做法,是打算三五年後臣期滿出宮,要留下給御廚房,方便陛下隨時享用的。」

  眾人都有些驚異,先前那幾位挑刺的御廚頓時訕訕的紅了臉。

  出眾的技藝向來是傳家致富之寶,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也是世代相傳的名言,誰有一點絕活不是藏著掖著生怕被偷?這種事大家心裡有數,也都理解。

  這裡隨便一樣小吃拿出去就夠活一輩子,近百種,這姑娘,就這麼一下子全獻給皇家了?

  見過無私的,沒見過這麼無私的!

  幾位老成的太妃對視一眼,暗暗點頭。

  這姑娘,行事又精明又大氣!

  不和聞近純爭執之前的菜品到底誰剽竊,直接拿出上百種新鮮吃法,把聞近純砸得灰頭土臉。

  只是這種行事過於狂放霸道,容易惹喜歡穩重謙虛的皇家不快,所以她將計就計,獻上食譜,不僅扭轉不良印象,而且也夯實了自身的人品和地位。

  從此之後,誰也不能輕易指摘她。

  從此以後,聞近純永遠逃不開剽竊的嫌疑,就算自己做出什麼新鮮玩意,也難免被人懷疑。

  百種小吃像是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了整個皇宮御廚。從此那就是她的力場和天地,無人能與爭鋒。

  厲害啊。

  「陛下,」文臻的聲音裡,也多了一絲淺淺的委屈,「臣並不知道,自己寫的食譜冊子,怎麼忽然就多了伊膾要術這麼一個封面。」

  眾人目光唰地落在聞近純臉上。

  聞近純全身都在細微顫抖,指甲擊打在鐵皮車上發出一連串細碎的噹噹聲。

  剛剛痛緩過氣來的燕絕猶自不甘,怒道:「字一模一樣就沒問題了?說不定你擅長臨摹字體呢?」

  容妃急得用佛珠一把塞住了他的嘴。

  文臻格格一笑,翻了翻那冊子,道:「陛下請看臣的小玩意兒。」

  皇帝低頭一看,翻到的那一頁並不是手抄食譜,而是一副有些奇異的畫,淡淡的黑色,畫的是一個移動飲食車,車上招牌是臭豆腐,車內攤主正探身出來,把一串豆腐遞給一個娃娃。

  畫得生動傳神自不必說,關鍵那人物呼之欲出,探身出來的攤主,竟給皇帝馬上要探到自己面前來的感覺,這簡直有些神乎其技,皇帝都忍不住摸了摸畫面,發現是平面,更加驚異了。

  皇帝又翻了幾頁,果然又有畫,這回是一個玩海盜船的,船頭彷彿要杵到眼前來。

  再過幾頁那畫上是一些奇怪的器械,有人在上頭做出各種動作,一個抱頭起身的女子露出了後腰,她身邊的男子對著紙面外伸出手,皇帝感覺自己的眼睛好像要被摀住,猛地一閉。

  然後他啪一下合上書,道一聲:「妙哉!」

  皇帝向來個性溫和,少有喜怒,也很少稱讚人,這一聲,聽得許多人驚訝許多人臉色死灰。

  只是皇帝看冊子時,文臻擋著,眾人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只知道今日這事,塵埃已落定。

  文臻只笑著,知道皇帝不會再讓她展示3D畫技巧以證明這冊子確實是她所寫,這技藝太過新奇,如果她不會,是絕對不敢亮出來的。

  她已經拿出這麼多的本事,就算是模仿,也是實實在在本事,皇家何等精明,絕不會再一再質疑令人才寒心。

  說到底,她今日不爭對錯,唯一做的就是一再給自己加籌碼,讓最勢利的皇家自行決定取捨罷了。

  皇帝轉頭看向皇后,皇后臉色如常,只無奈地嘆口氣,恨其不爭地對聞近純道:「小聞女官……」

  「娘娘!」聞近純忽然跪了下來,還未開口已經淚流滿面。

  眾人都道她或要求饒或要不甘掙扎,都覺得實在難看,紛紛走開了些。

  文臻皺了皺眉。

  聞近純磕了一個頭,不等皇后開口,聲音淒切,:「娘娘,此事……近純無可辯駁……近純願意接受娘娘一切處罰……近純願意去香宮執役,為太后娘娘日日敬頭香,以此贖近純罪愆,至死方休!」

  這話一出,滿場倒抽一口涼氣。

  文臻有些莫名其妙,心想還有這麼好的懲罰?還升級到太后身邊去了,但一看周圍人的臉色,頓時感覺聞近純又出狠招了。

  但她真沒聽說過什麼香宮,明顯這是個禁忌,她悄悄後退幾步,拉了拉燕綏衣襟。

  遠遠的,德妃看見,冷哼一聲,忽然接口道:「你這丫頭倒對自己夠狠,香宮……你還不如自請出宮。」

  聞近純只眼淚連連磕頭,磕得砰砰響,以示決心。

  皇后有皇帝在場的時候向來不作主,便看向皇帝,夜色裡皇帝看不清表情,只令人隱約覺得他嘴角一直都有的笑意似乎平了平,隨即他淡淡道:「香宮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把去香宮視為嚴重懲罰,你這是將太后置於何地?」

  眾人都低頭,這話真是一點沒錯。雖然都知道去香宮生不如死,但這樣提出就是對皇家的侮辱。

  聞近純卻不懼,磕了一個頭,道:「婢子絕無此意,婢子本也是在家居士,虔誠禮佛本就是婢子心甘情願。婢子也不敢以此求免責罰,婢子這就去太后宮門前跪請侍奉,求太后允准。若有幸能入香宮,陛下娘娘但有責罰,婢子願領。」

  她已經乖覺地把臣換成了婢子,姿態放到最低,一些心軟的妃子,想到香宮的可怕,不禁有些憐憫之色,都把目光向文臻投了過來。

  年紀小的慎嬪甚至抽噎一聲,拉了拉文臻袖子,軟軟地道:「聞女官,小聞女官也怪可憐的,畢竟你們是姐妹……」

  文臻心裡已經怒罵了一萬聲CNM。

  道德綁架啊是吧?

  誰弱誰有理是吧?

  我被這丫頭抄襲,污衊,反咬,搶先,當眾擠兌傷害的時候你們在哪?你們在說什麼?

  如果我輸了,聞近純會不會放過我?

  先下手的是誰?一再進逼的是誰?她贏了是我罪有應得,她輸了我就該輕輕放過,不然就不是寬宏大量?

  去你媽的輸者可憐論!

  面上卻「啊」了一聲,也擦了擦瞬間就出來的眼淚,茫然地道:「香宮啊,純妹妹之前和我說過,還說如果哪天我不小心犯了錯,也不要自請出宮,就爭取去香宮便好了,那是太后娘娘禮佛之地,最神聖潔淨不過,太后娘娘又是最仁慈的人,去侍奉個三年五載,罪愆也就消了……」

  慎嬪立即把拉她袖子的手縮了回去,變色道:「她真和你這麼說?」

  文臻一雙大眼睛閃耀著傻白甜無辜的光輝,「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可她現在自己也請去香宮了啊。我想著,去香宮總比被逐出宮好吧,純妹妹有點功利和不誠實的毛病,多去佛祖面前唸唸經對她也有好處。」

  呵呵,裝無辜,誰不會!

  慎嬪呵呵一聲,轉頭不說話了。

  地上聞近純渾身顫抖死死咬牙,一言不發。

  文臻淡淡地看著她,心想這丫頭是個人物,知道不能辯便不辯,對別人狠,對自己也夠狠。

  「既如此,那你就去太后宮門前跪請吧。」

  聞近純渾身一顫,咬緊牙關謝恩,她退出得很快,像是不願影響眾人逛街的興致,又像是生怕某人猛追不放。

  文臻看著她躅躅的背影,悄聲問燕綏,「香宮怎麼回事?」

  燕綏面無表情地道:「太后信的是普甘那邊傳來的大日輪神,講究苦行,磨煉自身以贖自身及百姓之罪愆。比如斷食斷水,比如經文刻身,比如睡眠釘床,日夜行走火炭荊棘之上,比如三天三夜請長香,她是天下之母,陛下自然不願讓她苦行,自有香宮宮女代替。香宮宮女這些年折損很多,人手總是不夠,所以誰願意去,自然是極好的。」

  文臻搓了搓胳膊——最後一句真是細思極恐。

  這教義有點像苦行僧,為實踐某種信仰而自我節制、自我磨練、忍受惡劣環境壓迫,鍛煉離欲,教義是好的,但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尤其這些身嬌肉貴的宮女們,難怪捱不住。

  再一次感嘆了聞近純的狠,為了留下不惜代價,然而此刻她並不能做什麼,過於咄咄逼人後果難料。她顯出一派完全放下此事的豁達,慇勤招呼著眾人繼續逛吃逛吃。

  太醫院的人跟在皇帝身後,文臻笑道:「陛下,還有一些健身器械還沒來得及做好,稍後會送進宮中,您有閒逛夜市時,別忘了順便去鍛煉鍛煉。」

  「是你方才圖上畫的那些嗎?」皇帝瞧著很有興趣,得到肯定答復後一口應了,又指著夜市笑道,「就算沒你說的那什麼……健身器械,有這夜市,朕晚上也有了散步的去處。」

  文臻便笑,對著他身後那幾個太醫院官笑,那幾人給她笑得無法躲閃,只得悻悻道:「好了聞女官,你這夜市確實對陛下是個好去處。咱們輸了。回頭讓人送醫案來,你看中什麼技藝,就自己說吧。」

  文臻清脆地應一聲好唻,心想這一把有得賺。

  眾人見風波已過,怕皇帝因為剛才那個話題心中不豫,都興致勃勃去逛夜市,文臻陪皇帝逛著,一邊和他請示夜市是否需要天天辦,一邊把自己心中關於飲食優化尋找種子的諫言簡單說了說,又把章程交給皇帝身邊的小太監晴明。

  皇帝聽著,看向夜市裡瘋跑的孩子們,道:「你這些想法不錯。這個夜市也不錯,但是這裡畢竟是皇宮,一味玩樂可能會被攻訐玩物喪志,所以你還得拿出個能說服人的章程來,否則不幾日,朕擔心這些孩子們便來不了這夜市了。」

  「這夜市設立,最主要是給各位主子們提供個消食溜腿的去處,但臣還有個想法,希望這夜市能夠成為皇子皇孫們瞭解民生,鑽研經濟乃至學會實務的渠道。」文臻笑道,「本朝仁慈,皇子皇孫們能在親人身邊養大。只是後宮之地,終究太過錦衣玉食,缺少鍛煉機會。如今這夜市,臣想把整個夜市的經營管理權都交給各位殿下,殿下們可以選擇金錢入股,可以選擇直接買下攤位經營,可以選擇成為上游供貨源,還可以去學管賬,進貨,市場管理,人員管理、資源分配、項目翻新……」

  說著便和皇帝解釋這些新鮮概念,皇帝聽著便點頭,道:「你這法子不錯。寓教於樂,民生經濟之事,本就關乎國體,便是扮家家,也能學到些實務。可以讓姑娘們學著管賬和管理,年輕皇子和皇孫中大的幾個去管攤位。」

  他身後老臣單一令皺眉道:「陛下,士農工商,商是最末一等,龍子鳳孫行這商賈之事,未免被人恥笑。」

  單一令今晚啥都沒吃,說是長期腹瀉吃食上比較講究,這事兒文臻也聽說過,但她想這也不是唯一原因吧?幾位老臣,因為那一晚圍桌吃飯的事,一直對她態度淡淡。

  文臻還沒說話,一個聲音便插進來道:「老單,行商確實有失風範,那你單家名下三百六十二間店鋪就都先轉讓出去吧,轉給我怎樣?對了,還有你家老二,他行商太精明,不配名門大族尊貴,也別接任家主了。」

  單一令:「……」

  老頭子默默閉嘴——朝野三大鐵規條之一,就是:莫與宜王爭短長。

  燕綏一句話懟默犯嫌的老傢伙,轉頭就瞥文臻,「什錦沙冰不錯。但是良工巧匠做的我不想吃。」

  文臻翻個白眼,懶得理他的矯情,:「那就不吃唄。」

  燕綏默默看什錦沙冰的攤位,圍著的人最多,眼看著那十幾個透明玻璃碗都要見底了。

  德妃一直穩穩坐在那邊,也不去湊熱鬧,聞言對燕綏文臻看了一眼,喚菊牙,「去,給我拿一碗那個像冰的東西來,要黃色的。」

  菊牙去了,良工巧匠看見菊牙齜牙一笑,「承惠,三文錢一碗甜橘沙冰。」

  菊牙還沒說話,那邊德妃已經柳眉倒豎,「聞真真!聞真真!」

  文臻正在給皇帝介紹各種小吃的特色,聽見聲音就對皇帝笑,皇帝一邊小口吃楊枝甘露,一邊無奈地搖搖頭,道:「順著德妃一點,但也不要太順著。她就那性子。」

  文臻便笑著過去,德妃一指沙冰,「怎麼,還跟我要錢呢?」

  「回娘娘,陛下吃楊枝甘露也還付錢了呢。」

  「你以為我認不得那些傢伙?」德妃下巴對工字隊攤主們一點,「都是燕綏的人。你擺這一局,沒少借用燕綏的力量吧?我是燕綏的娘,你也和我人五人六?」

  文臻又笑,掏出三文錢,給了良工巧匠,親自端出一碗甜橘沙冰,送到德妃面前,囑咐她,「這個涼,娘娘不要多吃,小心鬧肚子。」等德妃滿意地開吃,才慢悠悠道,「燕綏來,也一樣要付錢,無規矩不成方圓。都打白條,咱們怎麼掙錢呢?」

  「咱們?」德妃頭也不抬,「誰跟你咱們?」

  「這夜市,宜王殿下是技術入股的,每掙一文錢都有他一份,您方才還說是殿下的娘是一家人,那自然也有您一份。」文臻瞪大眼睛,「還是您不樂意?」

  「她不樂意。」燕綏又出現了,一錠金子砸在攤位上,「這個攤子,我包了。閒雜人等請吃完速速離開。」

  德妃冷笑一聲,三口兩口吃完沙冰,站起身,修長手指點點燕綏鼻尖,「行,我走,我讓地兒給你倆戀姦情熱!」

  文臻:……

  等等您說啥?

  「我們還要白日宣淫呢!」燕綏挑挑眉毛坐下來,眼風也不給一個,「好走,不送。」

  文臻:……

  神他媽白日宣淫!

  再特麼自說自話下去,姑娘我要你們懂什麼叫富貴不能淫!

  她回到攤位,擠走良工巧匠,親自站攤,燕綏裝模作樣地在攤子前看了一陣,指著紫色的沙冰道:「我要這個紫色的。」

  「好,騷氣紫一份!」文臻迅速調了一份騷氣紫葡萄沙冰,重重往檯子上一擱。

  燕綏看她一眼,只好自己去拿,一邊拿一邊批評她:「你除了矮,脾氣還壞。」

  一旁的良工巧匠木著臉,心想主子你是不是傻,這位脾氣全皇宮出了名的好好嗎?見誰都笑臉相迎,也就你能看見她的脾氣了。

  燕綏吃了一口騷氣紫,噗地一聲噴出來,道:「什麼味兒!」

  文臻微笑,「騷氣紫啊,當然是騷味兒!」

  燕綏看看四周,其餘人也有吃騷氣紫的,那表情都正常得很。一邊吃還一邊稱讚,都道說先前吃了覺得不如聞近純的好,卻原來也並不是這樣,聞女官親自做的,就是不一樣,聞近純其實是及不上的。

  這黑芝麻湯圓,學武天賦也就一般,學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倒進步神速,上次生生害他頂了大半天帳篷還不夠?

  「換那個紅色的!」燕綏又指了一個粉色的,一邊起身,抓了文臻的手,拉著她到了車子自配的水池邊去洗手,以防她在指甲或者掌心裡給他加料。

  文臻掙脫不開,被拖到水池邊,那傢伙真的和給娃娃洗手一樣,抓住她的手,給她仔仔細細的洗,洗完掌心洗手背,洗完手背洗指甲……

  洗著洗著,燕綏有點發怔。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時候,自己能這樣主動碰觸別人了?

  之前,好像誰碰了他一下袖子都要渾身不舒服要截去那段袖子,怎麼現在都能抓住別人手給人洗手了?

  關鍵還一點不覺得,自然得好像以前這樣做過無數次。

  這也太可怕了。

  可怕得燕綏停了手,仔細想了想,才發覺好像自從遇見這隻黑芝麻餡湯圓,就失去了太多的禁忌。

  他垂頭茫然看著文臻的手,手不大,好在五指纖長,沒有留宮裡流行的長指甲,指甲修剪得圓潤晶瑩,手心手背都雪白,略微有點肉,因此在清水的浸泡裡越發顯得瑩潤柔軟,他忽然就感覺到掌心裡的滑膩輕柔,羽毛一般搔到了心尖上。

  他忍不住捏了捏,真實的,陌生的觸感,從有記憶以來的陌生,然而心上似跳躍著奇怪的情緒,亦是二十一年來未曾有。

  他在這發怔,文臻也怔了怔,不明白這人怎麼洗著洗著便發起呆來了,難得看他這樣,忍不住起了玩心,掙脫了他的鉗制,手指在他睫毛上一捏。

  這一捏,燕綏下意識一躲,睫毛上沾染了水滴,甩飛出去似眼淚一般,文臻覺得好笑,格格笑起來。

  她一笑,那邊燕綏就轉頭看她,隔著沾水顯得有些濛濛的眼眸,他看過來的眼神像忽然吹起了綠遍江南的春風。

  那風穿廊過岸,剎那間煙雨濛濛,水綠花紅。

  文臻迎上這樣的目光,忽然也有些發怔,張著兩隻濕淋淋的手,心跳猛然間越來越急。

  好像……有點……奇怪啊……

  燕綏忽然一轉頭,逮住了旁邊的良工巧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良工巧匠和文臻都嚇了一跳。

  良工巧匠受到的驚嚇尤其劇烈,尤其當他看見殿下抓住他的手之後居然還捏了捏摸了摸之後。

  那一刻他的表情,文臻覺得「慘烈」二字可以勉強形容。

  文臻也瞪大眼睛,心想這位難道是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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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49:15
卷二 第七十三章 三人行必有我醋焉

  一時間心緒有點復雜,不知道是喜是失落。像忽然乘風上了高空,卻在高空看見落了一陣冷雨。

  然後她就看見燕綏猛地一甩手,把良工巧匠生生甩出車外,撞在地面上砰然一聲巨響,良工巧匠從一地灰塵中茫然回首的姿態,活像一個被先姦後虐的黑蓮花受。

  然而再去看燕綏的神情,又像被先姦後虐的那個是他才對。

  文臻張大嘴,瞬間腦補出一百萬字情節曲折虐戀情深耽美小說。

  其核心情節自然就是我愛你你不愛我然而我還是要愛你然而你不斷折磨我但是我還是要愛你我死也要愛你……

  在她腦海中無數個愛你不間斷循環的同時,燕綏已經洗完了十遍手。

  他已經把給文臻洗手這件事給忘記了,並且解決了自我懷疑的問題,確定了自己依舊還是自己,恢復了平靜,從容在桌邊坐下來,下巴對著那個粉紅色沙冰繼續一點。

  文臻也已經忘記了被洗手以及之後的洗手耽美事件以及原本的繼續下藥計劃,老老實實去給他做了一碗甜菜沙冰,並在燕綏詢問這是什麼名字的時候,恍恍惚惚回答他:「娘炮粉。」

  回答完後才反應過來,心想真是我思故我說啊,還好燕綏不懂。

  燕綏確實不懂,這回吃到了正常的娘炮粉,卻有點嫌棄不夠甜,但此時沙冰已經快沒了,他便理直氣壯和文臻提要求,「做個甜一點的來,隨便什麼顏色。」

  文臻此時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有點失落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心想及時發現真相也不錯,算是及時止損了,又想這年代男風好像也不怎麼盛行,瞧他連良工巧匠這樣的歪瓜裂棗都能下口,不禁用愛憐的眼光看了一眼飢不擇食的渣攻,難得有耐性地道:「沙冰的材料今晚沒有了,這東西也不是什麼好的,以後我給你做蛋糕好不好,那個夠甜哦。又甜又柔軟。」

  她說完這句,就看見燕綏立即認真抬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頗有讚同之色,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們在說蛋糕,你這一臉讚同是要鬧哪樣?

  難道蛋糕也可以做什麼什麼道具?

  她的腦洞又險險往某個不可描述的方向滑下去,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拉回來……

  沒辦法,耽美小黃文看得太多了啊……

  燕綏只覺得她眼神奇奇怪怪的,不過這丫頭奇奇怪怪的地方挺多,他現在心情有點復雜,確定了自己正常,卻又因此覺得似乎更不正常了,但就這麼不正常也挺好。他之前不是沒有想過立妃的事情,不想也不行,朝中那些老頭子天天叨叨,說他久久不婚是亂了綱常,可他就不說之前的心障,單看看父皇和母妃的相處方式,就覺得乏味得很,都說父皇寵愛母妃,可是一年去德勝宮的次數屈指可數,便是去了,德妃也不見什麼喜色。

  就德妃那樣的女子,都說美且有意思,該是很高的評價了,但是他往自己的生活裡代入了一下,發覺完全沒辦法忍受這樣的「有意思」,再美也不行。

  他一邊慢慢吃著甜菜沙冰,一邊試著把文臻代入了一下,結果他滿腦子都飛舞著沙冰生煎麻辣燙,清炒慢燉小蛋糕……

  不過這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他吃完了,把甜菜碗一推,招呼了在一邊等候的工於心計便走。

  工於心計今天整晚都沒幫忙,一直在一邊冷眼瞧著夜市的紅火,他固執地認為文臻就是垂涎他家殿下的肉體,所有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奪取他家殿下芳香四溢的肉體而使的手段,所以他要親自盯著。

  至於他的屬下,被文臻哄得團團轉,這讓他很鬱悶,還沒進門,就用上了主子的人,這像什麼話!

  他已經想了一晚上的諫言,關於女色誤國和心機婊的長篇論述,此刻看著主子吃完也對文臻沒有啥表示,轉身就走,頓時心花怒放,覺得主子真是一條鐵漢,不慕繞指柔,心志剛又堅!

  然後他就聽見他心志堅剛的鐵漢主子一邊擦手一邊道:「回去就召集所有工字隊開會,把王府改造一下。」

  「殿下,要改造什麼?」工於心計也沒多想,燕綏是個愛捯飭的,宜王府這些年就沒停止過捯飭。

  「主院要改建,增加臥室,增加廚房,增加練功場地,增加書房,要對稱,地方不夠的話,把旁邊院子拆了。」

  工於心計:……

  等等您這是要幹啥咧?

  「對了孩子還需要地方住,但是就住在我們身邊一定很吵,旁邊再開個小院子吧,給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夠不夠?那就兩個吧,不能再多了!」

  工於心計:……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孩子是什麼玩意?

  從哪蹦出來的?

  我們談的不是改造王府嗎?

  「殿下……」他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弱弱地道,「您……您這是要立妃了嗎?你要立妃,自有內廷監和御門監給您按規制擴建王府……」

  「等他們太慢了,我們自己先做著,回去你就給我先畫出圖紙來。」

  工於心計還在垂死掙扎,「殿下……殿下……可不可以問問,未來王妃是誰?」

  燕綏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沒長眼睛?」

  他自顧自走了,回家研究圖紙去了,留下工於心計在風中瑟瑟發抖,良久發出一聲憤恨的咆哮。

  「心機婊!」

  第二次被隔空冠上王妃封號的文臻,喜洋洋結束了夜市,領了一堆賞,回自己小院子數錢去了。

  她對著一堆銅板露出八顆牙齒的傻笑,計算著掙多久可以買個小房自己浪,還沒想到某人已經自說自話地準備把整個王府改姓文送給她了。

  皇帝最終確定夜市三日一回,把時辰提前,下午就開始,允許四品以上大臣攜帶親眷,在下午參與皇家夜市,在宮門下鑰前離開。

  畢竟人多熱鬧,也能給皇子皇孫們得到更多的鍛煉機會。

  這個夜市,皇帝採納了文臻的章程,基本照搬了現代那世文臻所瞭解的夜市的模式,但凡涉及的相關事務,由各位皇子皇孫及其幕僚自行寫計劃書來競標,皇室和文臻收取攤位費和管理費,五五開。

  皇帝下了嚴令,要那些孩子們把這事當做功課來做,可以自行安排,但不可以搞特權,不可以不正當競爭,每月根據實際營業額和平日表現來打分。

  皇帝並不想要這些皇子皇孫們懂得怎麼做一個商人,卻希望他們瞭解民生,懂得管理和統籌之術,更重要的是,找點事做,省得被那些後宮女人們教得無事生非,心思狹隘。

  文臻這個新奇的夜市,最得他心的就是解決了皇孫們事兒多這個問題。

  東堂向來是有宵禁的,一到晚上黑洞洞一片,皇宮這個夜市的開啟,那些大臣親眷都十分好奇,能夠親眼看見皇孫站攤,皇女上菜,也是奇事,因此都十分捧場,而且夜市的東西確實十分新奇好吃,價格也公道,眾人花得心甘情願,也無人說皇宮連臣子的錢都搜刮。

  之後沒多久,皇帝便放寬了宵禁的時間,慢慢的,九裡城、瑞康坊等人群密集之地,也有了夜市,花樣也是模仿宮裡的,又有各地的行商,將這些新奇吃法傳回家鄉,繼天京興起了小吃熱之後,其餘各州郡漸漸也開了夜市,小吃盛行,隨之而來的便是各地漸漸有人來到天京經營小吃,擴大餐飲,雇傭人手,帶動就業,繼而帶動市面繁榮,金錢在一定範圍內開始了更為頻繁的流通……

  文臻最近也賺了一筆,她和聞近純爾虞我詐,得來的九裡城店鋪,契書自然是真的。聞近純為了蠱惑她,拿出的東西自然不能有假,但文臻也不敢用她的店面去開店,直接便轉手,變現投入自己的店鋪。

  那日聞近純先是故意找她,引得君莫曉聞近檀和燕綏護衛都不放心,趕到文臻附近守衛,她事先買通的人正好偷偷潛入冰庫,看了文臻準備的材料。然後聞近純根據那些材料也進行了準備。至於做法,則是容妃那位嬤嬤幫了忙,她那特別寬大的袖子裡頭黏了黏膠,把當時在做的每樣小吃都有意無意沾了一點,以聞近純的本事,有那一點就夠了,就算有沒弄到的,只要大部分種類相似就足夠令人感覺她所有的都會,其餘的連猜帶自創,她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一樣能過關。

  但文臻從來就不是傻白甜,她主要的食材根本就不在冰庫。

  第一次被抄是被人鑽了空子,哪能給你抄第二次。非劈頭蓋臉打到你痛不可。

  聞近純其實也知道文臻不可能相信她,但她要的也不是文臻的信任,不過是調虎離山,一對笑面虎看誰咆哮到最後罷了。倉促之間她也做到了極限,如果遇上的不是開了外掛,裝了一肚子中華美食做法又性情奸詐的的文臻,換成其餘任何一個人,憑她那個看一眼嘗一口便知詳細做法的本事,被吊打的肯定不是她。

  這一日,文臻的火鍋店「江湖撈」也開始開業,主打火鍋,附贈烤肉,為將來的烤肉店做鋪墊,並以高質量服務為噱頭,很快就打開了局面,吸引得天京名流前赴後繼。

  文臻所有在外的事務都有向皇帝匯報,因此皇帝特批她參與開業,文臻準備出宮前,正遇上燕綏,聽說火鍋店開業,燕綏當即便把她擄上了車,表示作為大股東之一,他必須第一個享用江湖撈。

  文臻總覺得他說這話時候的表情雖然還是淡漠空無的裝逼感,但眼神裡總有種莫名的自得。

  是最近追求良工巧匠獲得了巨大的進展了嗎?

  真為他高興呢!!!

  ……

  然後那天的開業試吃,令文臻簡直不堪回首……

  兩人明明出宮很早,到九裡城的時候,還沒到開業的時間,但門口人頭攢動,生生把文臻嚇得蹦下了車。

  再抬頭一看,預約號已經到了一千多桌!

  這盛況驚得文臻發傻。好容易逮住忙進忙出的聞近檀,聞近檀本是個畏懼人群的,這回也顧不得了,匆匆從人群中擠出來,帶著她和燕綏從邊上小門進去,那裡是後廚所在,穿過一大堆裝滿各色菜的盆盆罐罐,文臻一邊提著裙子一邊想燕綏這個愛乾淨的怎麼不說話,一回頭,這傢伙在門口杵著呢,而外頭擠著的人群聞風而動,也躍躍欲試地想要從側門進來。

  文臻趕緊過去,蹲下身先把自己的裙子打了結,再掏出夾子,給燕綏一邊一個把袍角夾起。

  她蹲下身捧起燕綏的袍子的時候,不知怎的便想起教堂、藍天、白鴿、新娘的長長的婚紗拖尾、穿著小禮服的花童……

  花童長著自己的臉,而新娘的臉和燕綏一模一樣的好看……

  她忍不住撲哧一笑。

  燕綏正低頭看她,對文臻蹲下身幫他夾袍角的動作頗有些意外,這黑芝麻餡兒湯圓,一向對他看似順從實則凶狠,難得有這樣的真溫柔,他盯著她的髮頂有點出神,然後便聽見她噗嗤一笑,倒讓他怔了一怔,心想笑什麼?是猜到他想摸摸她嗎?

  所以歡喜得笑了?

  這麼一想,便覺得不能不摸了,於是他彎下身,手還沒擱到文臻頭上,文臻正好站起身,這一擱,便成了砰一聲,他拍到了她的腦袋。

  燕綏:……

  文臻:……

  片刻後文臻翻個白眼,用哄孩子的語氣忍耐地道:「殿下啊,這樣雖然難看了點,但是東西多,容易蹭髒,別鬧了哈。」

  燕綏:……

  我能說我其實是想摸摸你的頭髮嗎……

  宜王殿下望了望屋頂,看看那個感情竅還沒打通已經轉身的某人的背影,心想其實這樣也不錯,女人啊,不能太寵,這夾個袍子就給太好的臉色,不方便以後管教!

  兩人繞過廚房,在二樓預留的雅間入座。新近招聘並精心篩選培訓良久的服務員上來,先給每人套了一個護兜,燕綏的護兜是文臻親自套的,不敢把這種可能引發爆炸的大事交給服務員,原以為這個別扭精多少要鬧,不想直到她身前身後給他都穿完,人家也沒發表任何不滿。

  燕綏心情頗好地眯著眼——他就喜歡看這丫頭為他忙前忙後的樣子,所以雖然衣服古怪也就勉強可以忍受了。

  文臻站起身給他套衣服時,不得不靠得很近,整個人都像要撲進他懷裡,燕綏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這丫頭是故意借此機會想要親近親近他的吧,女人不用這麼主動,這種事還是應該男人來,不過好像這樣又有點太慣著她……

  眨眼間內心戲演過了幾個來回,就在他終於下定決心,打算給她一個愛的抱抱的時候,文臻轉到了他身後,給他繫上了護衣的帶子。

  燕綏:……劇情走太快有點跟不上。

  穿護衣的時候,服務員已經送上熱毛巾,幫文臻收好了她的包包——文臻有個雙肩包,有時會背著,不止一次有人好奇問過這包,聽說現在已經有店鋪仿製了在賣了。

  服務員又開了窗通風,兩人從窗下往下看,便見店門口空地上已經提供了凳子,一長排桌子上安排好了免費的果汁和小吃,有服務員給每個人發紙條折紙,隨便折什麼花樣,折一隻免一文錢。折出的東西特別奇巧的,免一百文,還會由店內收藏,以後會有專門的櫥窗用來展示。更突出的,會有前往將作監供職的機會。

  最後一條是燕綏加上的,文臻可沒這個權力。燕綏說將作監缺能工巧匠缺聰明有底子的學徒,希望能從民間選拔。

  大家立即興致勃勃折紙,再不覺得等待厭煩。

  燕綏瞧著,唇角微微一彎——真是令人驚喜的人呢。

  他今日過來,原本是聽說文臻的名聲已經傳出了宮,她的新店因此也備受關注,原本踩死人他也不在意,但文臻來了,他就有點擔心今日人太多惹出事端,特意帶了她來,沒想到這秩序,還能用這種法子來解決。

  鍋底上來,菜堆了琳瑯滿目一桌子,燕綏瞧著那熱氣騰騰的火鍋,忽然想起上次在皇后宮裡看見文臻被欺負,伺候那群皇孫時的場景來,一時有些猶豫——每次吃火鍋都她伺候人,要麼這次換他辛苦一下?當然得和她說好就這一次……

  忽然對面文臻站起身,沖底下招呼,「唐羨之!」

  宛如警報瞬間拉響,燕綏扭頭一瞧。

  呵呵,那對兄妹正在樓下等位呢!

  唐羨之也對著文臻揮手,笑容清透,唐慕之一臉不情願,原本拉了哥哥要走,看見燕綏探頭,頓時腳跟一轉,拖著哥哥就上樓。

  文臻早已令人接他們上來。一轉頭看見燕綏表情,又是那種「我看起來很不在意其實我有點生氣」的模式,也不理他,自顧自招呼服務員加碗筷。

  這能咋的?大方一點行不?雖然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但是她是老闆,就這麼撞見了,不把人請上來難道還縮頭裝看不見嗎?

  這種事只有宜王殿下做得出來好嗎。

  她對著救命恩人可做不出來。

  上樓腳步聲響,步伐特別穩定的自然是唐羨之,燕綏忽然站起身,坐到了文臻身邊。

  文臻呃地一聲,隨即想起如果他不坐到自己身邊,那就是唐羨之坐,她和唐慕之不可能坐一邊的。

  這人啥時候心這麼細了?

  這還沒完,殿下想了想,把文臻對面布好的碟子拿走了一個。

  文臻:??

  這是什麼騷操作?

  但隨即燕綏又皺起了眉頭,又把自己對面的碟子拿走一個。

  文臻:??

  不是已經對稱了嗎?還要折騰個啥?

  燕綏忽然站起來,皺著眉道:「換個座,那種大桌。」

  說著指向對面一個比較大的包廂,裡頭是那種可以容納十人的長條桌。

  文臻黑人問號臉——大哥,四個人坐十個人的桌子怎麼坐?鍋子怎麼擺?吃怎麼吃?都站起來撈嗎?

  她想了一會,聯想了人員構成,若有所悟。

  來的是唐羨之兄妹,坐的是四人桌,那麼必然要兩兩相對,燕綏不想和唐慕之坐面對面,所以拆散自己對面那一套餐具,這樣性格一板一眼的唐慕之就會下意識不坐他對面,但隨即他反應過來,唐慕之坐在她對面,她也會有麻煩和危險?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這腦溝瞬間三個來回不怕遲早被磨平嗎?

  嘆口氣,她低頭對底下看了看,忽然又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連喊帶叫,那人抬頭看她,原本不想理她,後來還是想了想,順著她的指示進了門。

  文臻便吩咐服務員:「換個小圓桌的包間吧,那種五人間。」

  燕綏唇角一勾,心想這回總算開了竅,知道不應該讓唐羨之坐對面了。

  換好包廂,唐羨之兄妹已經上樓來,後面是那個在司空府有一面之緣的司空昱。被燕綏催花打耳光的那個。

  文臻一看他就想起日本動漫裡的美少年,雖然關係尷尬,但顏控控制不住自己騷動的心,看到人就忍不住招手了。

  沒想到他還真的上來了。

  五個人問題就好解決了,團團一桌,文臻左邊燕綏右邊司空昱,完美。

  點的是四宮格,牛肉湯、辣、清湯和菌菇。

  服務生上來給人套護衣,考慮到古代人的男女之防,分男女伺候,唐慕之一臉警惕生硬拒絕,司空昱皺眉但沒有反對,唐羨之一開始有點詫異,隨即便笑了,目光清透,十分配合,完了還對人家道謝,惹得那清秀小哥微微紅了臉。

  文臻托腮看著,心想唐哥哥看著就是養眼舒服,男女通殺啊。

  然後她感覺到身邊似有殺氣,一回頭看見燕綏在用眼神殺她,她莫名其妙,看到服務生拿了包頭髮的頭巾過來,以為某人又想人伺候了,撇撇嘴,拿了一個頭巾,親自幫燕綏把頭髮裹住了。

  她是老闆嘛,要理解土包子的無措,要做好示範。

  這個動作一做,殺氣立即消失,燕綏眯起眼睛,文臻忽然想起某種大型貓科動物,覺得自己忽然升級成了鏟屎官。

  大型貓科動物還知道投桃報李,順手也挑了一條粉紅頭巾給她也裹上了。他兜起她頭髮時手指觸及她頸間肌膚,文臻怕癢,忍不住嘻嘻一笑。

  頭髮裹完,齊整得不要不要的,她摸著頭巾和他道謝,感覺炸起的毛都瞬間消失了,氣氛祥和。

  隨即她起身去招呼眾人弄調料,眾人再傻兮兮跟著,拿著自己的碗,對著那一大排的小碗發怔,一旁的服務生一一介紹各種調料,詢問各人口味推薦各種搭配,司空昱對辣椒醬很感興趣,但總是弄錯,忍不住自嘲地道:「這樣都能弄錯是我太蠢了嗎?」

  一旁的服務生溫柔地道:「不,是它蠢,沒能好好推薦自己。」

  司空昱嗤地一笑,這個總有些冷漠有些憂傷的少年,進店來第一次展顏。

  旁邊唐慕之要自己調調料,放下勺子時候因為總在看燕綏調的是什麼,手重了一些,一點辣油濺開,正要濺到司空昱的腰帶上,司空昱立即後退,偏偏身後有人被堵住,還是他身邊的服務員眼疾手快,手飛快擋在司空昱的腰帶前,任由辣油濺在自己手上,面對司空昱的道謝,還笑道:「能為您這樣漂亮的腰帶擋油,也是我的手的榮幸啊。」

  司空昱笑容更顯,清麗俏美得令人眼花。

  文臻下意識看了司空昱的腰帶一眼,她有點奇怪,司空昱對這腰帶似乎特別緊張,按說他身為郡王世子,很得寵愛,金銀當如糞土,何以這麼重視一條腰帶?

  不過那腰帶看起來倒也有些別致,像是編織款,金絲夾雜老藤,光芒隱現,十分華貴。

  一旁的唐慕之好像這才反應過來,皺眉看了他腰帶一陣子,才道:「這是你家族的私記吧?我記得裡頭應該藏了一隻金翅大鵬,聽說誰要能打開你的私記,拿到那隻金翅大鵬,誰就是你的……」

  司空昱忽然截斷了她的話,道:「沒人能打開碎金藤。」

  他神情拒絕,明顯不以為然,唐慕之也是懶得閒話的人,也沒有再說,只發怔半晌,才彷彿自言自語地道:「是啊,萬一打開的人不對,又怎麼辦呢……」

  司空昱臉色更不好看,也不理她,轉頭對文臻道:「你店裡別的也罷了,就是這些小廝難得。」

  文臻笑彎了眼,唐羨之轉頭看她,燕綏狀似無意地從他面前走過去,拿走了他剛想取用的香菇醬。

  文臻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拉了司空昱到一邊,那少年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伸手撣平被她抓皺的袖子。

  文臻早就習慣了第一傲嬌難搞帝燕綏的風格,才不在乎這種量級的嫌棄,悄聲道:「司空兄,聽說你馬上要到天機府去報到了?能不能在天機府幫我找幾個人?」

  司空昱一怔,道:「誰?」

  文臻倒猶豫了,她是忽然想起司空昱要去天機府的事情,冷不丁想到君珂太史闌景橫波她們三個的異能,一向比她厲害,有沒有可能流落東堂,再被天機府招攬?

  但她又有點擔心,不知道這樣的尋找會不會帶來什麼麻煩,把君珂等人的情況說給司空昱聽會不會引發什麼事端。

  糾結了一陣,才道:「我有個朋友,失散了……」便把君珂的能力和形容說給司空昱聽,又含糊地說了景橫波,卻沒有提太史闌。

  她的想法是君珂太老實,受欺負可能性最大,所以最好盡快找到她。景橫波的異能是瞬移,最起碼可以保命,比君珂安全系數高,但她性子太過放縱,容易惹事,所以排在要找的第二序列。

  至於太史闌……

  讓她自生自滅去吧!

  全天下穿越者都被炮灰了,她也不會的!

  跟她比起來,自己才是需要被她保護的那個吶。

  完了她又道:「也不一定在天機府,只是想著有沒有那個可能,拜託了。」

  雖說司空昱和她並不熟,司空家和她關係也不好,但她沒來由地就對司空昱比較放心,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

  司空昱也應了,還答應有沒有這個人,到時候都會修書給她來說一聲。

  兩人說了幾句,外頭燕綏走過了三回。

  第三回 ,司空昱一瞟燕綏,冷笑一聲,當先走了。

  文臻也沒在意這暗潮洶湧,回到包廂,鍋底上來,服務生展示驚豔古人的服務水平的時候到了。

  兩個服務生各站一角,下菜,撈菜,扒蝦,換碟,安安靜靜,除了必要的介紹,其餘時候只幹活,沒有活幹就站到屋角降低存在感,其間司空昱咳嗽一聲,立即端上一碗薑茶;唐慕之頭髮散了,送上髮網;吃得熱了有汗了,送上熱毛巾,唐羨之誇一聲芝麻醬馥鬱湛香,問是否可以購買,服務生給他提來了一大罐,不要錢。

  在座人人身份高貴,從不少趨奉,也從未經歷過這種品質的服務。一時都有些懵逼,安安靜靜享受服務,連說話都忘記了。

  不僅他們,整個樓上樓下都很安靜,目前都處在「臥槽還可以這樣!」的震驚中。

  因為幾乎不用動手,比較閒,唐慕之吃著吃著,眼神就往燕綏那邊瞟,只是她的位置離燕綏實在有點遠,又總有人代勞,所以總是找不到機會,直到服務生一個去拿毛巾一個去拿醬,她才忽然伸長手,拿了漏勺,舀了蝦滑,往燕綏碗裡送,道:「這個不錯,嘗嘗嗎?」

  她把漏勺送過去的時候,文臻正好看見服務生不在,就起身準備為大家服務,結果正撞上唐慕之,兩個漏勺相交,唐慕之因為隔得遠,漏勺端得不夠穩,勺一歪,裡頭的菜眼看就要掉落到桌上。

  唐羨之坐在燕綏旁邊,手中碗一伸,精準地接住了那蝦滑,笑道:「妹妹,謝了。」

  文臻正在懊惱,心想萬一唐慕之鬧起來怎麼收場,頓時鬆一口氣,心想唐羨之真是玲瓏剔透,這動作這言語,接得天衣無縫,連接下來的尷尬都解決了。

  唐慕之臉色一白,又一青,冷冷看了文臻一眼,默不作聲坐下。

  燕綏忽然撈了一漏勺肥牛給文臻,笑道:「多吃一點。」

  文臻差點想去挖耳朵——咦,這傢伙好端端的忽然眉目帶笑滿臉春風的幹嘛?

  還居然破天荒伺候人了。

  好怕怕。

  她此刻心中還流蕩著對唐羨之的感激,看他接菜時手指濺到一點油星,急忙取了抽紙去給他擦。

  她的手臂橫過燕綏,忽然被燕綏一拍,側目一看,燕綏臉上的笑已經不見了,一根手指緩緩將她手臂推開,道:「你擋到我吃菜了。」

  另一隻手還不忘記把差點要放到她碗裡的肥牛給撈回去,順手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裡。

  文臻:???

  這又是什麼節奏?

  這一腳天一腳地是要鬧哪樣?

  和這位在一起真是每天都要翻無數個白眼,遲早她變成三白眼。

  那邊,唐羨之接了她的紙,慢慢地,一遍遍地擦著,看著燕綏,嘴角噙著笑。

  燕綏瞟他一眼,忽然道:「吃完沒有?吃完了就再會吧。」

  唐羨之也不惱,只對文臻道:「今日這一餐,美味和吃到傳說已久的火鍋還在其次,倒是諸般佈置匠心獨運,照顧打點尤其善解人意,無論是門口排隊還是雅間伺候,方才我還看見有幫忙照看孩子的,真是令人驚嘆,今日之後,此店必定風靡天京。」

  文臻笑眯了眼,趕緊十分謙虛地道:「這其實不是我的創意啦。以前我在某處待過,那裡有一個非常成功的店,就是這樣的經營方式。我只是致敬罷了。」

  唐羨之微微一笑,道:「介意我給你提一提建議嗎?」

  文臻立即來了精神,停下筷子,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她是知道唐羨之的能力的,這人看似清靈脫俗,不食人間煙火,其實通庶務明事理,上到國家大事,下到百姓民生,就沒有不通不懂的,聽他提點,往往都很有收獲。

  一旁燕綏忽然停了筷子,聲音有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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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49:39
卷二 第七十四章 公主抱

  文臻聽見了,當沒有聽見。

  「你們這個店,目前似乎想在……你先前說服務?那就這麼說吧,想在服務上與眾不同,確實也做到了,但服務也應該有分級。」唐羨之指指周邊的包廂,溫和地道,「比如今日能在這樓上的,多半身份不低,以後也不會低,今日都是嘗鮮,自然沒問題,以後呢?想談事,服務生再在一邊近身伺候,就不大合適了。」

  他又指一間包間,「方才經過那裡,聽見裡頭服務生在和客人聊天,在客人說話的時候,時不時插嘴逗趣。」

  「這一間,方才有人拒絕護衣,但那位小廝依舊喋喋不休和他說這護衣的好處。」

  「我們進門的時候,有小廝問我們累不累,誇唐慕之的衣服美麗。」唐羨之笑道,「然而這是冒犯。」

  文臻雙手一合。

  是了,服務熱情是她對員工的要求,江湖撈也學了那個著名連鎖店的服務風格,但是她忽略了古代和現代的文化環境和價值差異,有些東西,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熱情服務是好的,但熱情過了頭就失去了分寸感,也容易侵犯隱私,她還沒學到精髓。

  客人之間有自己的場,並不歡迎一個會隨時插話的小廝,森嚴分明的等級制度,也並不允許一個下人隨意評論貴人。

  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握好分寸,還得再篩選一下服務人員,制定符合這個時代的服務標準才成。

  她心中讚嘆,兩眼星星地望著唐羨之,「唐兄,你真是百事皆通,無雙暖男啊!」

  唐羨之一笑,端起一碗菌菇湯,對她一舉,「菌菇湯熬到此時,再加牛肉末和芹菜沫,簡直妙味天成,值得浮一大白!」

  「唐兄對美食居然也這麼有天分!」文臻樂呵呵舉起自己的辣湯,正準備和他清脆地走一個,身邊的燕綏忽然接過了她手中的碗,自顧自喝了一口。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著他。

  呃……她這個是辣湯啊,地獄辣級別,裡頭還有醬料,又辣又鹹,她就沒打算真喝,只意思意思碰一下啊!

  她緊緊盯著燕綏——這位兄台你還好嗎?

  需要叫救護車嗎?

  現在還能說話嗎?

  燕綏還能說話,不僅還能說話,還面不改色,把碗一擱,拉了她便走,「吃飽了,再會。」

  「哎哎哎,慢點,慢點,我還有——」文臻還想再問問唐羨之一些事情,她出宮並不那麼容易,也是難得的機會,怎麼這傢伙這麼霸道來著?

  她越不肯,燕綏力氣越大,文臻也動了氣,眉毛一豎,就要使出雙層夾藥母老虎漂漂拳。

  身後唐羨之忽然道:「聽說宴請堯國世子就在近日?文姑娘你要留意了。上回九裡城堯國世子回去後,也不知道受了誰的挑唆,忽然就開始對我朝禮部橫挑鼻子豎挑眼起來,又說他自己有名廚隨身,技藝非凡,屆時要帶來一同赴宴,也好領教一下東堂名廚的風範。」他慢悠悠道,「聽說那位堯國名廚,做菜尋常,但能夠以鼻辨菜,以耳辨菜,等等。」

  文臻一聽便來了興趣,從燕綏的禁錮中探頭目光亮亮地看他,唐羨之又補充道:「聽說堯國世子此行另有目的,朝中自然對其也有所求,如果這一頓接風宴席給堯國廚子出了風頭……」他笑笑,「殿下沒有提醒你此事嗎?其中許多內情我一個外臣也不清楚,想來既然文姑娘你擔綱接待,殿下應該第一個提醒你才對。」

  文臻又目光亮亮看燕綏,唐羨之對燕綏不懷好意她當然知道,但是唐羨之這話半點也沒錯啊,這事她是第一責任人,燕綏為什麼不提醒她。

  燕綏現在想的卻不是這小破事,而是這女人怎麼這麼難纏?吃完了還不走還要和唐羨之沒完沒了地聊?

  是不是欺負他現在喉嚨很癢,很燒,很齁,想說話也說不了?

  耐心告罄,他彎下身,手一抄。

  下一瞬文臻騰空而起,光榮成為公主抱狗血梗的公主。

  她啊地一聲,來不及理解燕綏忽然發的哪門子瘋,唯一念頭就是外面現在全是人,這樣抱出去明天她就要成為天京日報娛樂八卦版佔據全幅版面的女主角了!

  她雙手一抬,按在燕綏脖子上——

  下一瞬就可以從燕綏身上翻出去並且送他一個噴嚏打呃大禮包。

  燕綏手一抬,她剛剛騰空而起的身形便在他胳膊彎裡打了個轉,眼看著要送到腋下。

  文臻腦補了一下自己被夾在他腋下出門的姿態,只好投降,「停下!我自己跟你走!」

  燕綏哼了一聲,把她放下,兜著肩一摟,半挾半抱下樓。

  一排服務生在走廊恭送老闆,人人側目,剛趕過來的君莫曉在猥瑣地笑,滿頭大汗的聞近檀摀住嘴,易人離撇著嘴,哼一聲,「光天化日,白日宣淫!」

  文臻只好半側著臉,不與八婆爭短長。

  出門的時候還是君莫曉良心發現,追過來遞上一個紙袋,「別忘了伴手禮!」

  紙袋是為了開業酬賓特意製作,紙尋的是一種非常昂貴但也硬挺的松濤紙,用了也十分昂貴的雕版印刷,圖案是文臻親手畫的3D畫,十分的有創意,右下角是熱氣騰騰的火鍋,左上角是碩大的白銅湯壺,湯壺裡熱湯一線,添到了火鍋裡,袋子挖出的把手正在壺柄的位置,人拎在手裡,看上去像真拎著壺在給火鍋添湯一樣。

  這紙袋因為造價太貴,準備的不多,只給雅間最尊貴的客人,裡頭是幾樣別致的點心。

  這麼奇特的紙袋,連燕綏也多看了一眼,文臻把袋子往臉上一遮,做賊一樣地被他夾出門去,果然,奇特的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人在喊「咦,那人怎麼能邊走邊添湯!」也就沒人再注意到兩人連體嬰一樣的走路姿勢。

  一直到上了車,文臻才把紙袋一放,背轉身,屁股對著燕綏。

  身後燕綏也沒說話,時不時咳嗽一聲。

  文臻默默盤算一陣,到了宮裡下車時,已經怒氣全無,滿面春風,笑吟吟看燕綏,「殿下啊,你這嗓子怎麼了啊,剛才太辣了是嗎?我給你做個甜品好不好啊?」

  她忽然頓了頓。

  就剛才那一瞬間,她發誓,她好像感覺到了燕綏的精神忽然拔了一下。

  以至於一瞬間她的錯覺好像看見了蔫不拉答的幼苗在雨露的灌溉下瞬間昂首挺胸……

  這感覺如此一瞬即逝真特麼像錯覺,因為燕綏並無喜色,只淡淡揮揮手,示意可以去做,然後就坐在她小院門口等吃。

  等啊等,等啊等。

  好一陣子不見文臻招呼,燕綏有點耐不住,便起身進去找,一進屋便被桌子上一個盤子吸引。

  盤子裡是幾個湯圓形狀的點心,外皮晶瑩剔透,因此可以看見裡面粉黃的餡料,那種黃色十分柔潤,在透明表皮下微微閃光,配上淡碧色雲瓷碟,漂亮得像個藝術品。

  燕綏卻並沒有立即就拿,眼神迅速而犀利地在那點心和盤子上掃過一圈,又湊近了聞了聞氣味,確定沒有任何問題,才拈起一個放入口中。

  下一秒,一股難以言述的口感和氣味便湧入口腔。

  入口第一直覺是細膩,柔潤,馥鬱……和吃文臻之前許多食物一樣,諸般美好的形容詞不需要思考滾滾而來,但隨即,在美妙口感之後,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令人聯想起某種特殊噁心玩意的氣味便藏在那細膩美妙的初體驗之後,暴風入侵,他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翻滾起某種黃色的、稀爛的、散發著驚人臭氣、永遠圍繞著噁心的嗡嗡嗡蒼蠅的……屎。

  「嘔……」

  宜王殿下發出了不符合他美好形象定位的嘔吐聲。

  地上一灘黃色的嘔吐物,看起來也是稀爛的、噁心的、最招蒼蠅喜歡的……

  連氣味都是如此相似的……

  然後,笑吟吟的文臻端著盤子進來了,一掀開簾子眼光就落在了地下,一抹笑意飛快掠過,某人誇張地大驚小怪,「哎呀殿下!你怎麼把我準備餵狗的糞球給吞啦!」

  一邊還無辜地揚了揚手中更為精緻的碟子,「這個才是準備給您吃的黃金炸薯球啦!」

  她聲音響亮,引得整個尚宮監的人都在探頭探腦。

  燕綏哪怕明知道她搞什麼把戲,但一看那盤子上金黃的、軟軟的、顏色曖昧的玩意兒,就扛不住生理上的翻江倒海……

  那股屎味還在口腔裡迴蕩,明明就一口,他卻感覺好像吞下了全東堂的便便。

  對面,那黑芝麻餡湯圓眼睛彎彎,臉頰噴紅,笑得像個無辜天真的小惡魔。

  笑得這麼開心是嗎?

  覺得報復成功很快意是嗎?

  對他欺負唐羨之有意見是嗎?

  那張豐盈的嘴兒,笑起來還真是可惡呢……

  那還是別笑了。

  他忽然伸手。

  一把按住了文臻的後腦勺。

  下一秒,一雙微涼的唇瓣,已經貼上了那咧出大大弧度的飽滿紅唇。

  ……

  文臻瞪大了眼睛。

  這個動作實在狗血老套,可是人在這種情境下真的只能做出這個動作,這轉折太快來得好像龍捲風,以至於短時間內她腦海裡只有無數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以粗體黑體字不斷刷屏……

  和上次那蜻蜓點水的臉頰與唇的接觸不同,這次的燕綏,有種豁出去的決然,幾乎在抵達她唇瓣的那一刻,舌尖便攻城掠地,直抵最芬芳處。

  他的力道帶著三分賭氣三分探索三分沉溺,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糾纏,像海草在深海中游曳,召喚下一波的浪潮,浪潮裡是五色斑斕,是山青水軟,是雲在高天而水在瓶,剔透而晶亮,是打開多少年看似平靜遙遠實則孤冷寂寥的人生,像開啟琉璃打造的寶箱,一霎間華光燦爛,嘭一聲躥上雲霄。

  然後煙花四散,落了一地的繽紛碎雨。

  在這樣的花與雨中,天也靜,水也平,微笑也靜謐,歲月也悠長。橫平豎直的世界第一次如此乏味,沒有對稱的生活也可以美妙,就像此刻激起細微的水聲,那是生命裡未曾聽聞過的麗音。

  不知何時文臻有些發軟,不知何時燕綏扣住她後腦的手指微微用力,再在她分外順滑的長髮中滑落,便順勢捂一捂她的脖頸,如此細弱柔嫩,讓他多少年缺乏共情的心,似乎也在瞬間生了憐惜。

  文臻卻有些吃痛,因為他拽著了她的頭髮,也因為這細微的疼痛,她忽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這傢伙在使壞!

  吃了榴蓮所以要報復她,要把屎臭的口水吐到她嘴裡!

  哇呀呀呀太惡毒了!

  用佔便宜的方式報復!

  她這不是雙重損失!

  正想一把把這個不要臉的香菜精給推出光年之外,燕綏已經自己放開了她,站在她對面,一臉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輕輕抹自己的唇。

  原本的動機確實是報復,但現在他已經忘記了初衷了。

  只想著那滋味柔軟甜蜜,要不要對稱地再來一個?

  在文臻看來,這貨特麼的又嫌髒了!

  娘的,嫌髒你別碰啊,別佔人便宜又一臉被玷污的矯情狀行不行!

  一向奉行「笑臉坑人」的文臻,發現自己遇上燕綏,這人生信條就有點不管用,那怒火的小宇宙總蹭蹭蹭向外擴。

  好在本性終究難移,她吭哧半天,最後還是擺出了最熟悉的甜美微笑,甜美地笑著問燕綏:「殿下,這榴蓮狗糧味道如何?」

  燕綏摸著唇,還在慢慢回味剛才的好滋味,想著竟然真不噁心了,真是有些奇妙,以後不妨多來幾次……一邊答非所問,「你還不錯。」

  文臻感覺要得心梗了,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呵呵笑道:「可我感覺不怎麼好呢,您真的沒感覺到那一嘴屎味嗎?」

  可惜某人並沒能如她所願繼續嘔吐,反而饒有興致地開始參觀她的臥室,尤其對她放在窗檯上的牙刷牙膏產生了興趣,拿起來細細看,還問她:「這是幹嘛的?好像是刷牙用的?你總有奇奇怪怪的東西。」

  也不等她回答,竟然拿著牙刷就想自己試試,嚇得文臻一把搶下來。

  親,您說好的無與倫比的潔癖呢?

  不會吃個屎味美食,就被覆蓋了吧?

  這可是她隨手塞到包裡的,就剩下這一套了,她珍惜得很,可不能被這傢伙糟蹋了。

  燕綏也不生氣,瞧著那牙膏,他剛才打開聞過味道了,果然好聞,難怪,用這個東西對口氣很有好處。

  他戀戀不捨地對那牙膏看了一眼,想起今日還要到父皇那裡點卯,只好先離開,文臻揮著小手帕客氣地相送,走出外間的時候看見那一地的黃黃爛爛,燕綏剛剛轉好的臉色又變了,出門的步子飛快。

  他以為這事兒也就結束了,屎臭味已經傳給了某人,結果宮裡就是宮裡,八卦集中地,消息飛毛腿,他這邊剛到了皇帝的議事殿中,那邊每個人看他的眼神就很奇怪,今天依舊是討論開寒門取士的新政,早先一直都是九品中正選士制,漸漸成為了門閥把持各級官位的渠道,之後又改察舉制,由朝廷派官員至地方考察,推舉的人才經過考試成為秀才,再一步步考過去直到殿試,但是沒用,關係網龐大的門閥,自然有能力去操縱察舉結果,最後重要職位還是只能落在門閥及其附屬家族手中,其餘的名額則是看誰錢塞的多給誰。所以現在皇帝想要實行開科取士,所有人都可以參加的那種,聽說大燕已經實行了,並且連武舉都有了,東堂這邊,卻因為門閥的掣肘,到現在也沒有進展。

  這是已經無數次商討依舊困難重重的事,他擔心他老子氣得發病,特意過去坐鎮,結果皇帝今天完全沒心思進行洗腦和被幾個固執的老臣洗腦,時不時飄過眼神對他看一眼,結果老臣也沒有平日裡的端肅投入,時不時也瞄他一眼,燕綏還發覺了,他爹總在逗他說話,以前這種事,只有說話有推動作用的時候他才會發表意見,但今日,皇帝要他坐在身邊,總問他,「老三你覺得怎樣?」「老三你看呢?」

  燕綏懶得理他爹,他還在回味剛才的屎味舌吻呢,只懶洋洋嗯嗯敷衍,皇帝便傾身過來,似乎專注地盯著他的回答。燕綏心不在焉,本來還有些奇怪,三次之後,終於反應過來。

  這次是皇帝問他,「燕綏你發什麼呆呢?今天去聞女官開的店吃的如何?」

  燕綏聽見一個「吃」字,頓時想起剛才的好滋味,並由此延展開來一萬種「吃」的妙法,正內心意淫抵達高峰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一看他爹目光灼灼,周圍眾人都盯著他的嘴。

  ……

  這都什麼表情呢,啊?

  是等著聞傳說中的「屎」味兒吧?

  那黑心湯圓,那一聲那麼響,現在整個皇宮是不是都在傳說他誤吃了狗吃的屎?

  燕綏默了一會兒,一笑,「父皇,今晚我陪你健身。」

  皇帝:……

  夜市一開始的老年健身器材倒還好,悠哉悠哉做做又舒服又優雅,但最近工字隊根據聞女官的建議做出來的健身器械越來越殘酷了,上次燕綏硬要陪他做了一次,事後他渾身痛了三天三夜。

  皇帝再也不看燕綏,一本正經開始議事,燕綏瞥他無事生非的老子一眼,掉頭就走。

  不走,留在這裡被人不斷偷窺他的嘴嗎?

  去找那丫頭要那個刷牙的膏子去!

  他出了殿,還沒走幾步,就被德妃的丫鬟菊牙攔住,菊牙笑盈盈說娘娘想殿下了。

  燕綏對此嗤之以鼻,說一聲可我不想,越過菊牙揚長而去。

  可惜剛轉過一座宮殿,就看見他的老娘。

  知道沒法把他叫過去,唯恐天下不亂的某人不死心,親自在路上等著堵兒子。

  燕綏老遠看見那個在宮裡也不是穿黑就是穿白的老娘,也差點像文臻那樣翻個白眼。

  有這樣的爹娘嗎?啊?

  德妃笑顏如花,親自迎上來,拿著個粗劣的帕子,要給他擦汗。

  平日裡恨不得離八丈遠的人,此刻恨不得貼上去,就指望她那個「厭娘症」兒子,能和她一樣破個例,來個大聲呵斥。

  說不定能看見牙齒上沾的屎呢?

  聽說燕綏誤吃那玩意之後,出門的時候還在抹嘴呢。

  燕綏盯著他迎上來的娘,心想她知不知道自己這個模樣真的很噁心?

  父皇看見也得嚇跑吧?

  要是換成文臻……

  這麼一想,他眼睛一眯,忽然一把抓住他娘,唇在她臉上一貼。

  ……

  所有人宛如被雷劈。

  德妃高舉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

  燕綏一觸即分,挨著他娘的臉,低低笑道:「娘娘,聽說洋外禮節,兒子見了娘都要以唇親臉,以示孺慕。今兒你這麼熱情,我怎麼敢不投桃報李。怎麼樣,香嗎?驚喜嗎?」

  他放開他還在遊魂狀態的娘,繞過還在遊魂狀態的宮女們,走出好幾步,才聽見他終於回魂的老娘,氣若游絲地道:「……還真有屎臭哎!」

  燕綏:……!!!

  這件事的後果,就是整個皇宮把這件八卦秘密地傳揚了整整半個月,其間伴隨種種大快人心的竊笑和意味不明的咳嗽。並在後來成為東堂皇宮經典的傳說。另一個後果就是文臻最後的牙膏在當天後半夜不見了。

  文臻就當沒發現牙膏的失蹤,事情傳得那麼廣特出乎她的預料,大半管牙膏就當賠償某人的精神損失費了。

  當晚宮內有夜市,且邀請在京述職官員家眷前來遊玩,最近夜市又添了好些游戲和吃食,文臻前去幫忙,回來的時候,特意繞了個彎,經過了太后的慈仁宮和旁邊的香宮。

  那天聞近純自請香宮伺候,皇帝讓她自己去求太后,果然太后並不歡迎這種不夠虔誠,把香宮伺候當做懲罰的請求,將聞近純拒之門外。聽說聞近純在慈仁宮門口跪了三天三夜。並自己剪了頭髮。

  她頭髮一剪,便轟動了整個皇宮。身體髮膚,授諸父母,尤其女子長髮,所謂髮斷情絕,剃髮意味著和父母親人訣別,斷情絕欲,是女子自絕於世的最狠手段。香宮的宮女,雖然禮佛艱苦,但也很少有剪頭髮的。

  於是慈仁宮開了門,第二天聞近純拎著個小包袱進了香宮。

  文臻其實從沒指望過借著這抄襲事件能怎麼處罰聞近純,畢竟在皇族看來,只要不危及她們的安全和利益,普通人的尊嚴根本不是事,所以她在抄襲事件之初,聞近純麻痺她的時候,她也在麻痺聞近純,任由她把事態嚴重化,把普通的抄襲事件往人品和不配服務皇宮上湊,這樣她才有機會把聞近純逐出宮。不然以皇后最喜歡表現寬仁的風格,一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沒想到聞近純永遠比她想像得狠,她給她自己的懲罰更重更可怕,她為了能留下來不惜更重地懲罰自己。

  事情到了這一步便成了死結。

  這份心性讓文臻不安,這就是個潛伏的核彈啊。

  香宮入夜了依舊燈火通明,這是皇宮裡一處永遠亮燈的地方,意味著永恆的大光明。

  大光明裡,文臻遠遠地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背著一個比她身體還大的大水桶,一步一晃地往門裡走,那水桶把她壓得整個人成了U形,每一步都晃出大量的水,潑得渾身透濕。

  她赤腳,穿一雙粗劣的草鞋,草鞋把細嫩的腳磨得血跡斑斑,再被水浸潤,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個淡粉血水橫流的腳印。

  她瘦得驚人,突起的肩胛骨像兩柄小劍似的。露出的脖頸血痕點點,大概是被荊棘刺傷的。

  文臻忍不住心生凜然憐憫。

  忽然裡頭燈光變幻,似乎有人經過,那少女臉一側。

  文臻停住了呼吸。

  ……是聞近純!

  巨大的驚詫和難以言明的恐懼感忽然潮水般湧來,文臻往黑暗裡又退一步。

  聞近純似乎有所覺,轉頭想要看來,但水桶太大太重,她掙扎前行已經耗盡所有力氣,前頭已經有中年女子的聲音在冷冷呵斥,斥她苦行不力,一桶水居然背了這麼久。

  文臻看著她一邊喘息一邊賠笑,顫抖著邁進門檻,跨過門檻時腿抖得厲害,險些要被桶壓倒。

  裡頭的人沒有動,冷冷看著。

  外頭的文臻,默默看著,想著之前的聞近純,不算胖,但也十分健康,這才幾天,就成了這模樣。

  此刻支撐她的,到底是無論如何也要留在宮裡的執念,還是對她文臻的恨?

  現如今她加諸於自己身上的所有苦修,將來都要還回去的吧?

  文臻抬頭看看慈仁宮的藍底金字匾額,慈仁宮倒是很早就熄燈了。

  太后這個苦修的佛,苦的是別人,修的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佛祖會不會認這樣的所謂虔誠。

  ……

  從香宮回去,文臻打開了太醫院送來的幾本書。

  幾個老太醫打賭賭輸了,皇帝現在每天晚上吃完飯有了遛彎子的地方,太醫們也遵守約定,問文臻想要學什麼。

  文臻並沒有和他們學醫術,而是選擇了針灸,和一個善治瘡癰腫毒的太醫要了他的手抄醫書,以及學習婦科。

  為人為己,這都是比較實用的技能。

  文臻以前除了對廚藝有些鑽研的勁兒,其餘事情都顯得有些懶,但如今她覺得,不得不勤奮了。

  技多不壓身,每多一分能力,將來就可能多一分保命的機會。

  這幾位能進太醫院,當然都堪稱國手,因為東堂皇帝身體荏弱,所以皇后但凡聽說名醫都下旨宣召,天下名醫九分在皇宮,僅有幾個有個性有地位不奉召的,比如渭城就有一個性情特別暴躁的名醫,堅不肯受皇族約束,揚言逼他就自殺的,皇室總不能逼死人,也就罷了。

  文臻的練功也從未擱下,回宮後繼續和齊雲深學習,並且兩人研究出了如何將她體內那些針煉化之後再具化,成為可以使用的殺人武器。

  但前提首先是要煉化,按現在的速度,煉化十八根實在是遙遙無期。據齊雲深說,就是那個渭城名醫,有一手極速清除體內一切暗疾隱患的妙法,只是那個人和諸大世家關係都好,暗中受各世家保護,為人也難搞,都要看機緣了。

  但她也沒看多久的書,因為明天就要宴請堯國王世子。

  燕綏派人給她送了信來,提了提堯國世子的事情。堯國現今的大王才能平庸,華昌王勢力不小,而且據燕綏手下打探來的消息,華昌王封地內最近似乎有一些變動,令華昌王一直以來的保守態度有了變化,世子遠行東堂游學,就是這個變化帶來的一項舉措。好端端的一個藩王之子跑到別國游學,其間深意不小。

  堯國勢弱,堯國一個藩王更不能和東堂平等談判,如果東堂肯談判,那意味著必然有利可圖。

  文臻猜想,那位藩王應該已經有了篡位奪權的實力,所以謀求和東堂的聯盟,不求幫手,至少不能在自己起兵的時候趁火打劫。而東堂則看中了華昌王封地和唐家所屬三州之地接壤,想要借華昌王的力量,鉗制甚至鏟除唐家。

  因為地位不對等,所以華昌王計劃是要加強同東堂的私下通商的,簡單來說就是變相送錢,具體通商內容,就要看世子此次的考察結果。

  本來是各取所需的合作關係,但問題出在那日九裡城,一場明爭暗鬥下來,堯國世子回去左想右想,覺得自己似乎被耍了,還不是被一個人耍,是被一群人耍,這如何能嚥下這口氣?

  當即他就不肯入國子監了,表示東堂民風似乎不大好,要多瞧瞧看看,是否值得自己千里求學。東堂作為大國上邦,自然也該事事處處都遠勝於堯國,如若不能,實在也不值得華昌王冒偌大的危險和代價來攀交結盟。

  堯國這位世子,是華昌王的獨子,很受父親寵愛,來東堂確實也帶了浩浩蕩蕩的隨從,什麼人才都有,他所謂事事處處都必須遠勝於堯國,是賭氣,但既然賭上了這口氣,就不能不陪著,這一場遲來的國宴,便被頂到了槍口。

  所以皇帝臨時改了主意,把原定的相對小規模的接風宴,改成了群臣參加的國宴大宴,務必要讓堯國土包子領略到上邦的煌煌威嚴,這自然不能文臻一個人操持,所以菜單重新議定,御廚房將會全員出手,包括文臻在內,每人拿出六個最拿手的菜。

  這場宴席現在成了一個輕不得重不得的難題,因為堯國世子受了委屈,還要指望人家掏錢,所以得讓人家吃好吃滿意,但是世子在賭氣,要小小比試或者展現他的人才,按說就慣慣他,給他贏了便是,但這個世子性子頗有些傻氣,他贏了可能就真的因此鄙視東堂不肯痛快掏錢,但他輸了也可能一怒之下任性不掏錢——總之都不是東堂要的結果。

  如何又讓人家吃的滿意又讓人家比的滿意我們還不能輸?

  這個充滿悖論的挑戰讓御廚房大廚們紛紛搖頭。群臣也頗為束手,有人建議可向民間征高手,並定下了勝者如果異能出眾可入天機府的賞格。

  皇帝召見了文臻,文臻對這位世子傻白甜的性格也頗為無語。國事如此全憑心意一言而決,這位華昌王就算奪了皇位,想必也傳不過二代。

  她生性謹慎,並不敢打包票,只說量力而行,皇帝素來寬容,也不逼迫她,只道盡力便好,

  並淡淡和她暗示了,東堂想要和華昌王通商,卻不想拿出最值錢最好的東西來通,聽說華昌王非常有錢,很適合做個冤大頭,所以希望她拿出一些不值錢不耗料卻又十分特別可以賣得無比昂貴的東西,到時候騙堯國土包子的錢去。

  菜單已經審定,文臻看了,都是皇家御宴的風格,自己定下的那幾道菜,便顯出與眾不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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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50:06
卷二 第七十五章 欺負我,虐S你

  御宴定下每位御廚負責兩葷,一素,一主食,一小點,一大點。

  文臻在定自己的菜之前,和燕綏要了華昌王世子步湛的一些資料,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宴席定在午後,她一大早滿臉疲倦地帶著食材又去了御廚房,因為她的食材比較特別,還涉及到她從現代帶來的一些工具,所以不希望穿過人煙稠密的地方被人探問,便走了一條偏僻的道。

  那條路上繁花掩映間一條木質長廊,垂掛紫藤,一路臨湖,景色很美,文臻卻無心領略,帶著幫她推車的小太監匆匆前行。

  本來幫忙的該是分配給她的小宮女點金抹銀,但點金今天病了,臉上起了一片片的紅疹子,一大早就捂著臉和她請假不當值,抹銀素來是個不大服管教的,手腳也笨,今早幹活匆匆忙忙,端著一大盆花路過,差點把花土掉進她的鹵湯鍋。文臻今日要上宴,零碎東西多,實在怕她壞事,乾脆禁了她的足。

  忽然她停住了腳步。

  花叢後有人聲,聲音聽來還很熟悉。

  文臻透過紫藤的縫隙看去,便見長廊盡頭一拐,有座觀景亭,此刻亭中有人在品茶。

  一個是燕絕,一個是步湛。

  這時候這兩個人在這裡品茶,怎麼都透著詭異,文臻第一反應是退走還來得及,但隨即停住,對小太監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發出聲音動作,自己悄悄又往前走了幾步。

  隱約風中飄來對話。

  「……想不到這裡的景緻竟也不錯……」

  「……何事邀我早早進宮……」

  「上次你說的那本書,我請托我娘幫你找到了,你不是很急嗎,早點交給你你也可以早點讀。」

  「……啊多謝,呀這還是白石齋批註本,是孤本啊!請代我謝謝娘娘!」

  「無需這般客氣,世子既然來了我東堂,那便是我們的貴客。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那邊步湛似乎真的是個書呆子,十分欣喜模樣,拿到書已經神思不屬,隨意唔唔幾聲,便迫不及待翻閱。

  燕絕也沒有不耐煩之色,含笑不住給他添茶。

  這一幕瞧起來實在沒什麼不對勁,文臻一開始想到下毒,但是茶具是銀的,步湛身後隨從站了一大堆,這種情況下毒,燕絕沒蠢到這地步。

  桌上有點心,步湛看書看得入神,無意識地拈著吃,燕絕還勸他不要多吃,等會還有國宴呢。

  亭子裡一人看書一人含笑看景。文臻很有耐心地站在藤蔓後瞧。

  換成常人發現沒什麼不對勁就走了,可她不。

  她就不信燕絕不作妖!

  步湛看著看著,脖子不自在地扭了扭,他身邊一個隨從急忙關切地道:「世子,要麼休息一下吧,醫官不是說了您不可久久伏案,否則對肩頸越發不好嗎。」

  步湛唔了一聲,卻依舊沒有理會,那隨從無奈地搖搖頭,便主動給他按摩起來。

  這動作顯然也是經常有,以至於步湛習以為常,頭也不抬。

  文臻卻發現,那隨從按摩之前,和燕絕有過目光對視。

  隨即她便發現,這按摩不對勁。

  這隨從手法老練,從頭部開始按摩,到肩頸,慢慢轉向耳朵,再向下到手臂和手指。

  文臻緊緊盯著他手指落點。

  耳廓下方的突起處,左右耳間歇按壓三十下。

  耳垂下方,按壓三十下。

  耳廓上方,神門,三十下。

  ……

  俗稱的內分泌點、飢餓點,控制食欲,降低飢餓感,阻止進食欲望。

  從耳朵向下,一路到了手指,在食指中指的第一二節反復揉捏。

  燕絕在不斷給步湛添水,一種甜茶,喝完一杯又一杯。

  ……

  最近苦讀醫書的文臻已經明白了。

  燕絕已經買通了步湛的這個專用按摩師,在按摩時控制他的食欲,紊亂他的腸胃,使他失去胃口。

  再灌飽一肚子水。

  一個沒有胃口肚子還很飽的人,自然什麼菜都吃不出好來。

  這頓飯吃不好,輕則廚師獲罪,而最被寄予希望的廚師是她,燕絕可以借此出一下那日紮腳的惡氣。

  重則令東堂失了顏面,影響私下的通商商談,步湛性子執拗天真,城府不足,卻又深受其父寵愛,能影響他父親的決策。

  至於他為什麼要影響商談,那就是他們那一群不可告人的事兒了。

  文臻想明白了就準備走,打算回頭通知一下燕綏,怎麼解決就交給他了。

  「聞女官一清早的,在這裡做什麼呢?」

  忽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文臻下意識脊背一緊,緩緩回頭。

  不遠處,太子正立在藤蔓陰影裡,含笑看著她。

  這位賢德聞名的太子殿下永遠臉上掛笑,神態平和,然而此刻藤蔓陰影深深淺淺鏤刻在他臉頰,眼眸藏在淡黑色的影子裡,她沒來由背後出了一身白毛汗。

  臉上依舊笑嘻嘻地道:「殿下早啊。臣這是去御廚房,因為趕時間,便抄了近路。」

  「也是,這一路也涼快些,免得一路過去被大太陽曬壞了菜。」太子善解人意地點點頭,「孤還要去前殿議事,聞女官自便。」

  文臻急忙恭謹施禮,眼看太子果真走了,心中嘆一口氣。

  她還沒直起腰,身後一個聲音陰惻惻道,「哎喲,誰這麼早擋本王的路啊。」

  文臻吸一口氣,正要回答,忽聽燕絕的聲音轉為暴戾,「讓開!」

  她大驚,下意識一閃,只覺一股勁風從身後過,正踢上那同時趕過來向燕絕行禮的小太監,砰一聲悶響,那小太監生生被踢撞到湖邊賞石上,撞了一石的鮮紅雪白,那些淋淋漓漓的可怕東西順著石頭緩緩流下,落入清澈的湖水裡,洇開一片粉紅,轉眼湖水又碧平如鏡。

  文臻剎那間渾身汗毛炸起,一聲尖叫:「殿下殺人啦!」一個箭步跳上長廊欄桿。

  此時燕絕已經擋住去路,前方他的護衛也擋住了來路。她只能翻上長廊頂,來得及就在頂上呼叫步湛,只要被步湛看見,就能阻燕絕一阻。

  如果來不及就跳湖!

  然而她喊聲方出,那邊步湛剛剛愕然抬頭轉頭四顧,卻因為藤蔓遮擋看不清人在哪裡,這邊燕絕的護衛齊齊拔刀,轟然一聲,將她落足的半邊欄桿都劈斷!

  噗通一聲,文臻連同那些紅木架子一起落水,險些被一根粗大的柱子砸倒。

  她一入水就拚命想游離,結果那些倒下的木料浮在水面,使她無法游出那片水域,她只好繞道,剛剛繞出那片滿是碎木的水域,忽覺頭頂一重。

  她勉力抬頭,就看見頭頂的黑緞紅底靴。

  燕絕就坐在水邊,剛才那塊撞死小太監的賞石上,雙腳踏在了她的腦袋上!

  一瞬間文臻竟然忽然想起當初燕綏踏她腦袋過河那一幕。

  但那一幕你情我願,這一刻卻是殘忍殺機!

  這裡偏僻,時辰還早,越發無人經過。

  那邊步湛聞聲在尋,卻被燕絕的護衛早早堵在亭子那裡,隔著藤蔓和一個拐角,步湛看不見這邊。

  燕絕鬆鬆地踏著她的頭,看著好像在玩笑,文臻剛想探出頭喘口氣,他腳上用力向下一踏。

  嘩啦一下。

  文臻的腦袋生生被踏進了水中!

  一霎間就像被人按頭壓入了深海,破水之聲仿若炸彈,鼻子嘴巴裡因這猝不及防的重力一壓,灌進無數的水,再因為毛細血管的瞬間破裂,迸出鮮血,臉周圍的水流頓時洇開一片淡紅。

  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頭頂像被壓了一座大山,頸骨格格作響,完全沒有力氣掙扎一分,只能沉在水中,任水的重力不斷壓迫,那座山也似蹲在了胸口,憋悶到要爆炸。

  她的雙手下意識拚命擺動,想要頂開頭頂的黑山,然而再劇烈的掙扎,在現實裡也不過是軟綿綿的幾個動作,燕絕用上了真力,她又是在水中,便是修煉了一陣子武功,也施展不開。

  思緒在一瞬間便變得混亂,腦子裡迷迷糊糊地想,活埋,是不是也是這樣窒息的、恐怖的、黑暗的,讓人只想一瞬間解脫的痛苦。

  意識已經要漸漸混沌,眼前一片灰暗盤旋,一點點思緒的閃光在亮。

  她在想,如果燕綏知道,會不會生氣?

  她在想,那三隻會不會笑她,明明可以活得最好的一個人,死的最早。

  有點不甘心啊……

  頭頂忽然一輕,被壓沉的身體嘩啦一下沖水而出,天光罩頂,空氣湧來,將她從瀕死狀態中拉出。

  她什麼也來不及想,急促地大口呼吸,心中喜悅地想,是燕綏來了嗎……

  一邊下意識伸手到頭上摸索。

  然而還沒呼吸到兩口,下一秒,頭頂砰一聲,那雙黑面紅底靴子又沉沉地踏了下來。

  她再次被踏入水中。

  窒息和劇痛再次襲來。

  文臻心中一陣冰涼。

  燕絕不僅要殺她,還要虐殺。

  水波晃動,隱約可見燕絕的臉,似乎正俯下臉對她笑,粼粼的水紋將他的笑意曳得猙獰。

  帶著輕賤和戲弄人命的快意。

  她恍惚間想起這一幕也熟悉,但是腦子像被熬成了糊,怎麼都想不起來。

  下一瞬呼吸一輕,她出水。

  再下一瞬,再被踏進水。

  ……

  燕絕笑看著水底的少女,幾番來回,那張臉隔著水也能看出慘白和絕望。

  這令他心中無比的快意。

  不自量力的人,不聽他話的人,都不應該留在這世上。

  父皇說他太暴躁,可是暴躁有什麼不好?那些低等的,弱勢的,螻蟻一樣的人群,憑什麼也想獲得尊重和愛護?她們生來就應該俯伏在他腳下,踏腳還嫌不平。

  如果這張臉,換成三哥的臉就更好啦……

  聽說這丫頭很得老三喜歡,這要她「淹死了」,老三臉色估計也不會太好看。

  想想真是歡喜呢。

  燕絕唇角一彎,想著也差不多了,不要完了。殺人嘛,他還是喜歡殺得沒有後患一點。

  他把腳又往下按了按。

  按的時候微微有點疼痛,前陣子被老三捅穿的腳心還沒痊癒。他皺了皺眉,心底恨意更濃。

  ……

  水底,靴子再次壓下的時候。

  文臻忽然抬頭。

  手中已經多了一支簪子。

  簪子看上去是白玉的,此刻裡頭卻露出一截銀亮鋒利的簪尖。

  幾次浮沉,生死掙扎間,她卻已經看清楚了位置。

  她猛地伸手向上,狠狠一捅。

  尖利的簪尖,狠狠捅入燕絕腳底。

  正是前陣子燕綏一指虎戳穿的位置!

  剎那貫入,文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直捅到底,簪尖從燕絕靴子背上穿出!

  燕絕嗷地一聲大叫,猛然向上一躥。

  文臻早有準備,趁勢將簪子拔出,另一隻手在簪子刺腳的時候已經抓住了燕絕腳踝,將他狠狠向下一拖。

  嘩啦一聲,燕絕劇痛之下無力掙扎,栽入水中。

  他一入水,文臻便爬到他身上抱住他,把他往水下壓。

  燕絕拚命掙扎,他畢竟多年練武力氣大,幾下把文臻甩脫。

  文臻被甩開又衝過來,一把抱住了他那隻傷腳,用那支簪子,在他那處傷口又飛快地戳了幾個來回。

  每戳一個來回,燕絕便要撕心裂肺的慘叫——這下手又狠又缺德,他腦子也快要爆炸了,劇痛從腳底閃電般一遍遍傳遍全身,每個細胞都似在被摧毀。

  他眼神漸漸驚恐——一個女人可以狠辣到這個地步!

  明明平常看著軟噠噠的人,出手為什麼比他還殘忍?

  她真敢殺了他!

  她甚至敢虐殺他!

  她怎麼敢!

  他的慘叫被悶在水裡,文臻的簪子捅進捅出瞬間三回,帶出碎骨血肉絲絲縷縷在水中漂游。

  有一縷肉絲掛在文臻髮梢,她看都沒看一眼。

  燕絕的掙扎漸漸軟了,瞳仁裡滿滿巨大的恐懼,青紫深黑,像死亡的陰影,當頭罩下。

  十九年皇子生涯,他見慣嚎哭慘叫,習慣將人命踐踏於腳底,從來沒有人,能這樣變本加厲地把他踐踏回來。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了被輕賤被逼入絕境的恐懼,這樣的恐懼他不想嘗試第二次。

  他還害怕自己也再沒有第二次。

  ……

  文臻卻又深深在心底嘆口氣。

  人聲喧嘩,燕絕的護衛衝來了,還有步湛的聲音。

  她在燕絕護衛到達的最後一刻,才終於從自己頸後,拔出一根針。

  拔出的時候,她睜大眼睛,忍住那一霎像要劈裂後頸的巨大疼痛。

  那東西在指尖光芒微微,一縷紅色隱隱,那是她的血。

  進入她體內的針,在這段時間的加緊煉化和具化後,終於勉強可以拔出一根。

  說是針,不如說是氣,因為那特殊功法和藥物作用形成的一小縷,帶毒的氣。

  那針當初是治病的,就文臻的理解,那東西可以吸附人體內一切的雜質和病毒。

  現在,她把這根滿是病菌的玩意兒,送給燕絕。

  光芒一閃,那玩意插入燕絕腹股溝。

  選這位置,進可照拂腹腔,退可垂顧弟弟。

  非常適合燕絕。

  燕絕都沒發出聲音——巨大的疼痛下,這點針戳的疼痛簡直不算什麼。

  但文臻相信,未來,腳痛不算什麼,頂多成了瘸子,這根針才會叫他死去活來。

  想要害她,無論是誰,都要做好被她加倍加加倍報復的準備。

  別說皇子,皇帝都不行。

  人群蜂擁,她戴好簪子,把露出來的刺尖給收回去,一把拽住脫力往下沉的燕絕,吃力地向岸邊游去。

  一邊游一邊帶著哭腔大喊:「殿下你支持住!殿下你別怕,殿下我一定會救你的!」

  她是真心實意地在哭。

  媽的拔針怎麼這麼痛啊這麼痛啊!

  水底的燕絕,模模糊糊聽見這麼一聲,眼睛一翻。

  氣暈了。

  ……

  很快,文臻和燕絕都被救了上來。

  兩個人看起來都很慘,燕絕整個靴子都是紅的,文臻渾身發抖,臉色慘白。

  太醫趕來,脫下燕絕的靴子,眾人都倒抽一口氣。

  腳底那個洞皮肉翻捲,可以看見白骨,已經透光。

  太醫看了便說,殿下的腳傷還沒好完全,不小心落了水,把傷口浸泡沖爛了。

  眾人都沒有多想,燕絕的護衛疑慮的目光沖著文臻轉啊轉,但文臻衣裳輕薄,抱著肩膀在哭,任誰都看得出她沒有武器。

  燕絕的傷口也沒有擴大,只是被沖開了而已。

  燕絕的護衛當然知道燕絕想幹什麼,燕絕做這些事喜歡獨自享受,不愛人打擾,他們便在長廊兩頭守著,誰知道出了這事。

  雖然懷疑文臻,卻也說不出口,再說看文臻那嬌弱模樣,任誰也想不出她能怎麼傷害勇武出名的燕絕。

  至於別人更連懷疑都沒有,趕來的人除了燕絕的護衛還有宮中侍衛,大多數人都看見了文臻勇救燕絕的那一幕,都紛紛讚她勇氣可嘉。

  都覺得這麼一個嬌小女子,敢下水救人,實在難得。

  有人還在暗暗可惜,燕絕這麼個貨,動輒殺人,淹死了多好。

  昏迷的燕絕被抬去容妃那裡進一步治療,那邊步湛邀請文臻去亭子裡休整。

  步湛對文臻印象很好,看她渾身濕透,瑟瑟發抖,氣色難看,早早命人在亭子裡遮了帳幔,派人去尚宮監給文臻取了衣服來,又生起了火。說是今日風大,一路走回去怕傷風。

  文臻也沒拒絕他的好意,她本來就要留下來,解決一下步湛的胃口問題。

  文臻在亭子裡烤火換衣服,步湛就在亭子外等著,很有風度。過了一會文臻換好衣服捲起簾子,笑吟吟招呼他來吃零食,神色已經恢復如常。

  步湛看著她一臉的甜軟笑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又揣摩不出,對面文臻遞過來一小盒包裝精美的零食,說是要謝世子出手相助,步湛下意識接過,一看是山楂丸,做得十分精美,沾了粉白的糖霜,吃了幾顆,打了個長長的嗝,頓時感覺一直堵在胸口的一股氣散盡,不由暢快地揉了揉肚子,笑道:「先前總有點飽食欲嘔的感覺,還在奇怪也沒吃什麼東西怎麼就這樣了,如今可暢快多了。」

  他這麼說的時候,他身邊的按摩師垂下臉,冷冷盯著文臻,眼底殺機一閃而過。

  文臻就好像沒看見他的眼光,笑意如常。

  那按摩師看了一會,忽然發覺她未乾的一縷髮梢上,似乎有點紅紅白白的東西,再仔細一看,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好像是……一縷肉絲……

  按摩師看著文臻,一邊笑吟吟和步湛聊天,一邊隨手把那縷肉絲抹掉,手指一彈彈飛了。

  再用那彈飛肉絲的手,拈零食給步湛吃……

  按摩師眼底的殺機瞬間蕩然無存,拚命低下了頭。

  他有種預感,那根肉絲,一定是人肉……

  ……

  一番折騰,時辰已經不早,文臻和步湛告辭,轉回自己的尚宮監小院。

  之所以要回去,是因為她中途離開過食材,不敢就這麼繼續用,在皇宮,本就要事事小心。

  好在她對此也有準備,同樣的食材用具,都有備用的。

  回到小院子的時候,抹銀的門依舊緊閉,看樣子乖乖在屋子裡,文臻有點意外,這丫頭一向坐不住,今日倒安分。

  她也沒多看,順手留下一碟點心在抹銀的窗檯上,好讓她有飯吃。

  隨即聽見院子門響,轉頭正看見點金捂著臉出門去。這丫頭之前和她說過,吃了海鮮鬧肚子起紅疹,要去太醫院看看。

  隨即她準備食材,又休息了一會才出門,實在是剛才那一番生死掙扎,耗盡體力,不歇會,撐不下等會的大宴。

  她出門的時候,忽覺心中有警兆,但回頭看去,院子裡安安靜靜,點金抹銀的窗子半捲竹絲簾,簾下鮮花盛放,她覺得哪裡有不對,可是一時卻想不起。

  趕回去的時候,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窺視,屢次回頭卻不得見,心想許是剛剛經歷一場風波,有些疑神疑鬼了。

  她匆匆趕回御廚房,裡頭熱氣喧騰,所有人都忙得頭也不抬,文臻自去了最裡面的單間,這是她得到的特殊優待,她的新菜多,涉及到一些現代用具,給人看見了不妥。

  但是完全看不見又容易招致口舌禍患,所以她的隔間是雕花窗櫺,可以隔著縫隙看見她在做什麼。

  兩個時辰後,金鐘敲響,宴席傳菜。

  司膳太監們的藍袍在深紅長廊中急速擺動如長浪,每人雙手托著的金盤在任何時候看去都一線筆直,金盤上純銀大碟罩著雕雲龍銀罩,那浪頭在進入大殿時一分為二,無聲而迅速地捲過御案之下雁翅排開的桌几,從巨殿飛龍舞鳳的巨大藻井看下去,那些銀盤朱案也排列成一條筆直的線,在彩繪墜金的巨型宮燈之下閃耀起一片銀光。

  每人案前十個看碟,號稱「繡高饤十看碟」,有石榴、荔枝、龍眼、紅棗、木瓜、鵝梨、香櫞、榛子、香榧、木瓜。

  再有金龍攢盒一品,內含十二乾果零食,大部分都是東堂皇宮最受歡迎的果食:薑絲梅餅、蜜香櫻桃、三醃葡萄、甜酸紅杏、糖霜楊梅、乾曬棗圈、怪味橄欖、九製青梅……虎皮花生、紅香辣條。

  其間茶台茗敘,宮女一一敬獻雀舌留香。雀舌選取青州雲夢山最好的茶樹上每年所產的三十斤最好的茶葉,以清冽回甘,香氣中正聞名。

  雖是好茶,規矩卻不能牛飲,也不能多飲,從皇帝舉杯開始,每人不過三口,茶畢撤看碟攢盒,上前菜。

  古樂起,龍涎焚,盛宴宏開,貴賓高坐。

  宮中各種宴席都有一定的規制,給堯國世子用的是改良版的招待外臣的領藩宴,所謂改良,改在菜的種類、數目、以及上菜的方式,還有那個乾果零食裡,亂入的虎皮花生紅香辣條。

  那自然是文臻的手筆。她的虎皮花生酥脆,辣條香辣有嚼勁,尤以垃圾零食之首辣條最受歡迎。

  燕綏在右手第二席,左手第一是今日的客人,步湛對他沒什麼好印象,絕不和他兜搭,卻總瞄著他吃什麼,燕綏吃虎皮花生他吃虎皮花生,燕綏吃紅香辣條他吃紅香辣條,燕綏不吃其餘任何零食他也不吃。

  無他,就是聽說這位嘴刁,他愛吃的,肯定好吃沒錯。

  今日主客便是步湛,帝后太子及在京諸皇子,部分皇族成員,一二品大員相陪,相當高的規格。

  前菜還沒上,他忽然站起身,先向上首皇帝感謝賜宴,隨即笑道:「陛下贈外臣以瓊漿美食,外臣也應投桃報李,外臣身邊有個隨從,會一些與美食相關的雕蟲小技,今日便自請一獻,以博諸位一樂。」又道,「也不知他功力到底如何,還請御廚房大廚品鑑一番。」

  他話說的客氣,東堂這邊不好拒絕也不能拒絕,皇帝便道:「你千里迢迢帶來的人,自然都是能人,也讓我東堂廚子都見識見識。」說著便命御廚房每人奉了自己的菜後便上殿來。

  堯國那廚子便默默出列施禮,步湛笑道:「先把你聞味識肴的本事拿出來吧。」

  那人便拿出一方厚厚的布,將眼睛蒙好。

  此時流水般開始上菜,前菜有御廚房總管的龍鳳呈祥、以及幾位大廚的核桃白腰,鴛鴦炸肚,芫爆仔鴿。

  因為要考校的緣故,沒有報菜名,眾人都去瞧那菜。

  龍鳳呈祥雕工了得,龍鳳栩栩如真,掛金紅芡汁,燈光下色如琉璃。

  核桃白腰,核桃脆香,腰子酥嫩,處理得極其精妙,毫無腥臊之氣,甘鮮油黃,引人食欲。

  鴛鴦炸肚主料是牛肚,牛肚向來是食材中的經典品種之一,以脆韌香甘聞名,毛肚脆,板肚韌,切成翻花形狀,口感軟脆交雜。

  鴿子則選一個月的乳鴿,皮脆肉嫩,油紅潤亮,襯著碧綠芫荽,紅綠相間,色澤鮮明。

  那堯國廚子蒙著眼睛,自席間緩緩過了一遍,便道:「東堂名廚,果然不同凡響。首菜應是尺長金紅鯉魚配雪山竹雞,輔料有蜂蜜、老薑、雞蛋、菜泥、豆腐皮,青瓜等。」

  「下一道菜應該是豬腰,兩年黑豬之腎,配以風乾三月以上核桃。」

  他說話時,來了兩個太監,將一個小小的帶滾輪的案几搬過了高高的門檻,一直悄悄推到了大殿頂頭。

  因為絲竹之聲始終未絕,那廚子也沒有在意。

  太監安置好那小案几便彎身退下,殿門前光影變幻,一條纖細的人影,緩緩拉長在漢白玉石地面上。

  眾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看起來很是嬌嫩的少女,一襲粉黃宮裝更襯得頰粉唇紅,眼眸微圓,看人時水光盈盈,像天生帶著三分嬌憨和懵懂,微彎的唇角弧度正佳,親切而不輕浮。

  她看起來甜蜜得像是剛剝開的蜜橘,碰一碰汁水四溢的那種。

  然後蜜橘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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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50:34
卷二 第七十六章 亂點鴛鴦

  看見她,燕綏坐直了身體,眾人神色微緩。

  大家都知道這位聞女官,算是如今陛下身邊的紅人兒,一手好廚藝也罷了,難得心思機巧,一手創辦的皇宮夜市,調節了陛下身體,調教了皇室小輩,豐富了皇宮生活,減少了宮廷戾氣,更重要的是,夜市的合理推廣,給城池和百姓也帶來了長遠的好處。

  迎著大部分人溫和的目光,文臻笑著微微施禮,手指按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按說這動作有些輕佻,然而她做來只令人覺得俏皮可喜,一些年紀大的老臣尤其喜歡,拈鬚微笑。

  大殿人多,文臻目光一轉,先看見坐在人群中的唐家兄妹,對笑望過來的唐羨之也彎了彎眼睛。

  隨即她感覺到殺氣。

  再一看,喲呵,香菜精正轉過頭呢。

  隨即她目光一頓,看見左二席位上,是一位三十許的男子,之前從未見過。

  但並不妨礙她很快看到他,因為那般肅肅蕭舉,高古雅淡的氣質,實在在滿堂簪纓貴族中太少見也太顯眼。

  他穿得也十分簡單,一襲青袍,竹木為簪,袖口露出雪白的已經有點磨毛的邊,在身周煌煌華貴之中,並不顯寒磣傖俗,也不顯得突兀,反而氣質清逸,令人見之心生歡喜。

  文臻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那個自幼性情沖淡,喜歡雲游,不喜繁華的皇叔永王殿下了,聽說他自號煮雨先生,是個在家居士,平日很少來皇宮,真是難得一見。

  文臻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到那個小精鋼檯面前,步伐無聲。

  她是特許進殿帶刀,手中的剔骨刀雪亮,是她從現代帶來的昂貴刀具。

  小几上也是銀罩罩銀盤,旁邊放好了幾個白瓷碟。

  戴好手套,掀開銀罩,眾人險險忍住一聲即將出口的驚呼。

  比常規大很多的銀盤上,是一隻皮色通紅,油光發亮的鴨子。

  這個時代吃鴨,有鴨簽,鴨絲,醃鴨,燉鴨,倒也算種類不少,但眾人也沒見過這種吃法,只覺得看著便十分誘人,但卻聞不到什麼味道。

  此時那堯國廚子在聞下面兩道菜。

  「這一道應該是牛肚,毛肚和板肚各居一半,先以添加蒜末的鹽水醃製半個時辰後,再以紅椒及大量蒜頭爆炒。」

  「最後一道應該是乳鴿,當年生母鴿以鹽並香油、醬、酒各加三杯後醃製塗抹,小火慢烤之後,加蔥、糖並方才醃製的湯料入鍋重燉而成。」

  他志得意滿,鼻子抽動幾下,似乎聞到了一點氣味,但是卻無法辨明,那味道實在太淡,不像正常大菜會達到的氣味。

  像是烤製的味道,還蘊著點果木的清香,但不能確定材料是什麼,宮廷正宴中的烤鹿尾之類的都不大像。

  他沒聞過這種味道。

  他猶豫了一下,覺得應該還是那四道菜的氣味,混淆以後得出的結果。

  上頭皇帝問他,「可辨識完畢了?」

  文臻推著車無聲地走過他身邊。

  他答:「是。」

  人群中有輕微的噓氣聲。

  步湛的臉色有點難看。

  那廚子解開遮眼布,正對上眼前的活動案几。

  那一隻肥碩的金紅閃光的烤鴨,簡直要把他的眼睛刺瞎。

  廚子怔在那裡,實在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沒辨識出這道菜。

  文臻卻已經開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剔骨刀,寒光一閃,刀尖觸及飽滿的鴨身,剖開豐盈飽滿的外皮,眾人可以清晰地看見鴨皮內層金黃的油脂,被兩層棗紅色的脆皮夾起,文臻的刀身平平一掠,那層最為美妙的脆皮發出嚓嚓的微響,像一瓣瓣棗紅的花瓣兒落入一旁的白瓷碟,再被文臻的手指輕盈一鋪,便排成一排大小形狀一模一樣的片鴨皮。

  這一盤,文臻用的是傳統的片法杏仁片,下一盤,她準備片柳葉條。

  她的雙手像被點了魔法,細白的指尖飛舞間,金黃棗紅的鴨皮便如柳葉紛落,在白瓷盤中排得整整齊齊,一殿的年輕人都著迷地盯住了她的動作,第一次覺得原來庖廚之間也能有這般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感。

  片完皮的烤鴨油光晶瑩,粉色的肉質間雜著淡白的鴨油,此刻香氣才略略散開。

  刀光再閃,再來一碟帶皮帶肉的。

  剩下的鴨架交給打下手的小太監,送回御廚房加椒鹽油炸。

  小推車的下方還有幾隻烤鴨,文臻手速很快,不多時已經片好數碟,鴨架有的紅燒,有的加冬瓜白菜熬湯,有的油炸,鴨油收集起來蒸雞蛋,都交給御廚房後續處理。

  拉出一個長而窄的,分成四格的瓷盤,裡頭是備好的青瓜絲、大蔥絲、自製的甜麵醬、砂糖。

  另一個圓盤裡放著薄薄的餅,雪白的,觸手微涼。

  文臻撤去多餘東西,給眾人示範烤鴨的經典吃法,眾人都目不轉睛地瞧著。

  文臻親手包的第一個鴨卷,自然要奉給皇帝,皇帝接了,慢慢咬一口,忍不住讚,「妙哉!」

  第二個鴨卷,便奉給了步湛,送上鴨卷的時候,文臻笑吟吟道:「世子啊,堯國真是個好地方,你知不知道這鴨種是你們堯國平陽郡水域所產?那裡水草豐茂,水產豐富,鴨子也就養得分外肥嫩,正是最佳的烤製材料,今日東堂能有這一口美味吃,還要多謝堯國的出產呢。」

  步湛原本神色不豫,聽這幾句頓時開懷不少,笑道:「是嗎?那我可得多吃幾口。」接了鴨卷,又笑道,「美人贈我香烤鴨,何以報之玉瓊琚?」

  文臻莞爾,「今早世子不是已經報過了嗎?」

  兩人相視而笑,氣氛融洽,眾人瞧著,也覺心中滿意。

  有人便生出一些想法——看這堯國世子,對聞女官似乎態度特別親切,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緣,豈不對兩國交好有利?

  這世上從來就不缺自以為是的紅娘,吏部尚書易德中當即笑道:「既如此,聞女官便多給世子包幾個鴨卷,也好讓世子吃個盡興。」

  易德中是長川易家旁支子弟,按照約定,三大門閥的直系子弟不得擔任中樞職務,旁系也很少,易德中姓易而能身居尚書位,可見本事。這人人緣上向來吃得開,是以眾人都微笑頷首。

  步湛樂呵呵地看文臻,文臻剛在想是來個一低頭的嬌羞呢還是找個理由扯過去,就聽見上頭有人敲了敲桌子。

  眾人都抬頭,一看,喲呵,宜王殿下。

  燕綏指節不緊不慢地敲了敲桌子,臉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只道:「太子要吃鴨卷兒。」

  太子的表情像吃了屎……

  有你這麼理直氣壯扔鍋的嗎?

  看見父皇翻白眼了嗎?

  文臻對步湛歉意地笑了笑,又給他包了個鴨卷,才到了太子面前,非常自覺地包了兩個鴨卷親手奉上,太子還沒伸手拿,燕綏手一伸,把兩個鴨卷都抄走了。

  「剛想起來,」他道,「太子不吃鴨。」

  太子……

  臉呢!

  都給你卷吧卷吧在荷葉餅裡吃了嗎!

  ……

  燕綏吃了兩個鴨卷,臉上猶自淡淡的,忽然文臻端了一小碟過來,碟子中是烤得最好最脆的幾塊鴨皮,放下時悄聲道:「這幾塊皮,蘸白糖吃味道最好,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喲。」

  燕綏瞟她一眼,默不作聲吃了,臉上顯出幾分笑模樣來,忽然眼神在她後頸一掃,眉頭一皺,「你今早洗澡了?」

  文臻怔了怔,手一摸,後頸頭髮微微有些濕。她今早落水後也來不及弄乾頭髮,就趕去了廚房,廚房裡水汽也重,所以頭髮到現在還有一點沒乾。

  一邊心想大男人心思這麼細膩幹嘛,一邊笑吟吟道:「是啊,這麼大事情,當然要沐浴焚香才好幹活呀。」說完怕他這個眼毒的再發現什麼,趕緊去支應其餘桌,告訴大家鴨皮的吃法,也給幾位重臣親自示範。

  她倒不是怕自己被看出什麼,而是怕他一怒之下,把燕絕給宰了,事情鬧大了自己也沒好處。

  到了大司空單一令面前,文臻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對方臉色青灰,眼神疲倦,也比上次見他瘦了許多,心裡有些詫異,心想最近聽說大司空年紀大了常在家休養,怎麼越養越不像樣了。

  而且她總覺得這個樣子瞧著有些眼熟,卻又說不清。也沒多想,依次示範下去。平日她很少和這些大臣近距離接觸,此時親自奉菜,便覺得有些不對,好些人掛著很濃的黑眼圈,精神萎靡,有人在悄悄打呵欠,她還在有位大臣身上聞到一種奇異古怪的香氣。

  文臻的直覺一向很靈,頓時覺得有哪裡不對,但此刻也顧不上研究。

  席上眾人紛紛取皮蘸糖,燕綏滿意地發現幾隻烤鴨幾乎最好的皮都在自己這裡,心情愉悅之下眼神更毒,發現文臻指甲一角有微微的淤泥。

  文臻自然洗過手,所以這點泥沙真的是非常少的一點,但架不住某人的毒眼,燕綏目光一掠,便發現少了個人,隨即抬手示意身後工於心計,「燕絕沒來,去打聽先前發生了什麼。」

  工於心計領命而去。這邊前菜已經上完,文臻正要退下準備第二批菜,那個聞味識菜的堯國廚師忽然道:「方才在下輸了一籌,對諸位御廚的妙手烹調實在心嚮往之,所以還想向諸位請教請教。」

  這本也是堯國之前透露過的意思,讓人家輸一局並不夠,總得拿出點本事來才能叫人心服口服,東堂御廚們便笑著應了。

  那廚子便道:「求一道至賤又至貴且人人滿意的菜色。」

  眾人都一怔,人人滿意並不難,御廚們的菜本也沒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但至賤又至貴怎麼講?

  御廚房大總管猶豫半晌道:「我以高湯燉白菜……高湯以海參蹄筋熊掌飛龍熬煮……」

  眾人都紛紛點頭,覺得果然至賤又至貴。

  御廚房幾個人卻有些臉紅——開水白菜湯本是文臻最先做出來給皇帝調胃口的,大家都學了去,現在御廚房已經翻新出各種高湯,這時候搶先說出來,未免有些心虛。

  那堯國廚子卻在搖頭,「不,我想要的是那個主菜本身,至賤又至貴,而不是依靠其餘東西加入。」

  幾位御廚苦思冥想,卻怎麼也答不出,臉漲得通紅,這時候第二輪菜也上了來,分別是雪菊鱘龍、燕窩鴨絲、牡丹鳳翅、芹香鹿脯、杏酪凝脂、口蘑象鼻。

  那廚子並不甘心,照舊蒙眼猜菜,這回六道菜都猜了出來,自覺扳回一城,臉上放光,盛讚了每道菜色,驚嘆東堂果然不愧大國,連傳說中的鱘龍魚的龍腸都有,尤其對最後一道象鼻讚不絕口,說腴潤香肥,溫滑醇美,看一眼便知道細膩柔嫩,入口即化,能把四珍之一的象鼻做到這種程度,真真是出神入化。

  末了話風一轉,在眾人聽得最高潮的時候卻忽然笑道:「只是可惜,鱘龍龍腸,燕窩,排翅,象鼻等物都是至貴之物,這至賤卻是談不上了。看來在下這個疑問,是解不了啦。」

  他說話時隱隱自得,群臣默然,御廚房眾人都羞慚低頭。

  步湛笑道:「便是泱泱大國,也未見得能事事拔上頭籌,便有某些不足,也是常事。」

  忽然一人笑道:「錯,錯。大錯特錯。」

  說話的卻是唐羨之,眾人都詫然看他,他卻笑著對文臻舉了舉杯。

  文臻忍不住也笑了,眼眸彎彎。

  她還想賣個關子呢,這人就猜出來了。

  也不知道怎麼猜出來的,這人真的仙子的臉鬼精的心。

  唐羨之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微微一笑。

  怎麼猜出來的?

  她知不知道她自己胸有成竹又暗暗挖坑的時候,笑得都特別甜蜜可人?

  像傳說中會捕獵的食人花。

  那廚子疑惑地道:「錯在何處?難道有人答出來了嗎?」

  唐羨之正要說話,燕綏忽然道:「當然已經答了。」

  那廚子看看那六道菜,見眾人還是茫然狀,怫然不悅:「不過是一次請教,諸位坦承不會也不失大國風範。如今這樣東拉西扯卻又不給個明話,這般氣度委實令人意外。」

  眾臣又皺眉,一個廚子這樣說話未免放肆,奈何他是代步湛出氣,步湛在一邊笑眯眯看著,眾人也不好發作,只是難免有些氣悶,長慶郡王便忍不住呵斥那些御廚,「既不知道,還不速速退下,日後學得精深了,再來向人家請教!」

  眾人正要羞慚退下,忽然一人悠悠笑道:「請教?向誰請教?向廚藝不精當面不識還要裝逼的人請教嗎?」

  眾人都唰一下看文臻,文臻一指口蘑象鼻。

  「你面前不就是答案?」

  那廚師勃然道:「聞女官!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這象鼻如此珍貴,哪裡賤了!」

  「這話我送回給你吧。」文臻笑道,「這象鼻,市上一文一斤,有時候還不要錢,買多點豬肉就送一截,比青菜還賤許多,真的找不到比它更賤的了。」

  她一邊賤來賤去,一邊笑盈盈眼風在對方臉上亂掃,看得那廚師臉皮子漲紅,看得眾人心下大快。

  「不可能!」

  文臻笑著對殿上堂下都躬了躬,道:「說與陛下娘娘、各位殿下及各位大人知曉,這東西真是極賤的,但滋味也真是好。只是我想著,可否不說出來,影響陛下和諸位大人的興致。只讓我悄悄給這位大師解惑可好?」

  皇帝便笑了,道:「那朕可不想聽,萬一真是什麼稀奇古怪玩意,敗了胃口。吃著好便行了。」

  唐羨之則笑道:「聞女官想留著秘方賺銀子是吧?要我說今日的菜色,不要放在你那火鍋名店江湖撈,單獨開一家酒樓也夠招牌了,真要開了,記得給咱們便宜一些。」

  眾人便笑,本還有些不快,聽他這麼一說也便釋然。

  廚子的拿手菜本就珍貴,是沒道理要人家公開說出來。

  文臻遙遙對唐羨之作個揖,感謝他為自己解釋並做廣告。又笑道:「倒也不全是如此,只是此菜做法,也並非我所創。還是幼時做夢,夢見一位唐姓美食大家書中記述此菜做法。由此學來。因此便覺得,不好隨意傳述於眾人。」

  唐羨之便又笑,道:「大師既然書中記述,自然是希望傳之後人,美食傳承不絕,你若能令東堂人人皆知,才不辜負大師著書立傳之辛苦。」

  文臻心中感嘆他的通透,也便對他笑得通透了一些。

  眾人又含笑看她和唐羨之,覺得這兩人相視而笑的模樣也十分美妙相配,宛然一對璧人。

  紅燒象鼻正吃得香的燕綏,忽然筷子尖挑起一塊象鼻,從孔洞裡對外看。

  唐羨之忽覺有目光射來,一轉頭,看見「象鼻子」後面一隻黑黝黝的眼睛。

  某種意味不明的視線穿越鼻子洞,射得他渾身篩子。

  這感受……

  令人感覺象鼻都沒胃口了!

  ……

  文臻沒發現這兩人的官司,轉頭悄悄和那廚子說了幾句,那廚子臉色由紅轉青又轉白,忍不住回頭又嘗了一口,咀嚼半晌,搖頭一嘆,垂頭對文臻一揖。

  這是認輸的意思了。眾人都一陣歡喜,雖然免不了好奇,也只得先按下。

  宮女來把這一輪菜色都撤走的時候,大家都把口蘑象鼻吃得最乾淨,一邊驚嘆象鼻居然可以這麼香糯,一邊詫異這麼好吃的東西為什麼說出來就會敗胃口?

  七公主燕綝是個吃貨,看文臻走過她身邊,便拉住她衣角道:「聞女官,你燒菜又好吃又有意思,你乾脆嫁入皇家吧。看哪個哥哥好,我就給你牽線,看不上哥哥的話,弟弟也行,老九也就比你小五歲。」

  文臻彎腰笑道:「七公主,我不就在皇家伺候嗎?幹嘛還要嫁給皇子啊?」

  「這樣我就可以一輩子吃到你做的菜了啊,不然你兩年多後就要出宮,我吃誰的去?」說著去拉身邊九皇子燕緒,「老九老九,你看這象鼻子多好吃,娶了聞女官吧!你就可以吃一輩子象鼻子,還可以不要錢吃麻辣燙烤串火鍋奶茶炒冰臭豆腐烤冷麵炒麵炒牛河……」說著重重嚥一口口水。

  文臻覺得她的重點好像在「不要錢」……

  燕緒頭也不抬,「行啊給她個側妃。」

  側你妹啊小屁孩。

  她忽然又感覺到了殺氣。

  一轉頭看見燕綏正往這邊走。

  文臻清晰地感覺到七公主瞬間坐得筆直,而吃得正香的九皇子瞬間失去胃口默默擱下筷子。

  然後她就聽見燕綏對燕綝道:「聽說你宮裡劉嬤嬤又懶又饞,這不好,別帶累了你也懶且饞,皇家公主,嫁不出去就丟人了,明兒就給你換一個。」

  不等燕綝哀嚎,又道:「小九,功課大成了?有空想側妃了?那明兒和太傅說,給你再加三門課,務必要讓我不務正業皇族子弟,學出個大儒來。」

  然後丟下兩個默默垂淚敢怒不敢言的弟妹,也不看一眼在一邊尬笑的文臻,自顧自又坐了回去。

  文臻默了一會兒,心想少爺你這又是被抽了哪根騷筋?

  燕綏筷子挑著象鼻子,從洞眼裡看出去,一會兒看到步湛,一會兒看到唐羨之,偶爾還能看到他犯嫌的弟弟妹妹。

  像一坨坨鼻屎一樣待在象鼻子裡。

  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不知怎的感覺滿頭綠油油的呢……

  更可氣的是,某個到處種草的人,一點都沒有遍地開花的認識,燕綏眯著眼睛,想著原本他是打算讓文臻做自己一個人的廚娘的,因為她的菜其實也說不上比御廚比其他人好在哪裡,但就是能吃出那份不同,有種契合他意的靈氣和清爽,但看父皇也挺喜歡她的新奇,也就忍痛割愛了,現在看看,她不應該只做父皇的廚子,反正她也留下了很多菜譜,回頭讓御廚們學著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留在皇宮種草呢。

  心裡暗暗盤算著回頭找個什麼理由把這個丫頭弄出皇宮,那邊第三輪菜上來了。

  這一輪是素菜,菜單是昆侖素鮑、鮮菇脆鱔,素佛跳牆,冬瓜麵筋,櫻桃山藥,以及文臻的,麻婆豆腐。

  最後一道菜是川菜的靈魂,現代人的愛物,向來和宮保雞丁魚香肉絲等幾樣菜爭奪下飯菜魁首,也是現代那世飯店保留菜色之一,好的東西,穿越時空依舊魅力不改。端上來的時候,鮮香熱辣一路逶迤,所有人的鼻子都忍不住聳動。

  麻婆豆腐的精髓在於麻辣,一要滾熱,二要油多,三要用牛肉末而不能是豬肉末。據說當年麻婆創這豆腐,就是為一群挑油的漢子製炊,用那桶底剩下的大量的油,燒出來的豆腐紅亮軟嫩,鮮美香辣,征服這一群日常吃慣了清淡食物的人實在不算難事,麻辣的滋味本就特殊,從舌尖慢慢地木起來,口腔裡卻分泌出更多的唾液,也只有入口便入喉的豆腐,能夠將這一口的美妙滋味,一直傳送到腸胃裡去。

  文臻一直細細觀察著整座大殿,帝后於吃之一道都不太熱衷,主要負責做吉祥物。太子的心思也不在吃上面,他也不搶風頭,絕不公開多說一句話,只一直慇勤地照顧著身邊幾位老臣,司徒司空丞相太尉,又要介紹食物又要親自幫手,忙到飛起。上首那幾個人裡,只有燕綏和步湛,是真真正正在吃。

  步湛自從上輪廚子輸了之後,臉色便不大好看,用勺子舀了豆腐,小口小口吃著,一臉的若有所思,這人喜怒哀樂都在臉上,東堂貴人們瞧著,便有些頭痛,心想這麼個任性脾氣,若不扭轉了,後頭想要刮堯國地皮便有些難度,便有些怨怪文臻,贏便贏了,也不曉得婉轉一些,真要把人給弄別扭了,真是贏一萬次也不值當。

  長慶郡王便慇勤地道:「世子可是不喜吃這豆腐?要我說這滋味也太怪了些,我現在舌頭都是麻的。」又斥文臻,「這味道如此古怪,怎可在這堂皇國宴之上以獻外賓?聞女官也太輕率了些!」

  他話音剛落,步湛忽地放下勺子,眾人有驚有喜,驚的是聞女官怕是要吃掛落,喜的也是聞女官怕是要吃掛落,長慶郡王趕緊站起身,向上座一躬,道:「陛下,聞真真向來以稀巧吃食聞名,所擅菜色難登大雅之堂,今日之宴,她獻三菜也便夠了,餘下的便由御廚房總理吧。」

  眾人都默然,大部分人都覺得,長慶郡王這吃相有點難看,明擺著過河拆橋,借人家三菜贏了,再把人驅逐給輸了的世子出氣。但正因為清楚其中關節,大部分人也覺得,這不失為一個解決問題又不產生矛盾的好辦法,實現了「贏了世子又不讓他生氣」的高難度要求。至於委屈了文臻,大多人都不覺得有什麼——為皇家丟了性命都無妨,何況一點尊嚴,嚴格來說這也是一種榮幸嘛。

  當然如果事情到了他們頭上又是另一種說法,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在此刻踐踏著他人尊嚴冠冕堂皇。

  上座皇帝眉頭一皺,還沒說話,步湛忽然端起盤子,大聲道:「陛下,外臣有個請求,能不能先上一碗米飯來。」

  眾人愕然,皇帝自然應了,便有人端上上好的絲苗米飯來,眾目睽睽之下,步湛將飯都倒進豆腐裡,唏哩呼嚕一陣掃,一邊吃一邊興奮地道:「就該這麼吃!我想說好久了,就是不好意思來著!」

  眾人一起去看長慶郡王。

  長慶郡王宛如被人迎面一掌,臉皮紫漲了半天,好在宦海修煉多年,尷尬情扛得住,一邊呵呵一邊道:「還是世子精於美食,既如此,御廚房給我也來一碗飯。」

  太監們剛要應,忽然燕綏悠悠道:「不給。」

  眾人:「……」

  燕綏也不看他們,慢悠悠吃著豆腐,一邊想著這豆腐挺嫩的和某人的腮有點像什麼時候也啃一口,一邊淡淡道:「別吃太飽,後頭還有菜。萬一撐著了撒飯瘋,把金水河上的橋都給拆了怎麼辦?」

  長慶郡王的紫臉轉青,眾人都在尷尬地呵呵,也有人忍不住笑,有個牛眼光頭的老頭笑得最響。

  文臻「噗」地一聲,趕緊忍住,心想過河拆橋能這麼罵出來也就香菜精了。

  她抿著唇站在那,一言不發,方才有些不快的心情,此刻也便散了,不僅散了,還在唇齒間逸出絲絲甜味來,文臻舌尖舔舔上顎,心想累了好久,也沒吃什麼東西,怎麼就這麼甜呢。

  燕綏瞟她一眼,那小狐狸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眸彎彎的,因為抿唇忍笑有點用力,便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笑容便越發的甜,甜得他筷子抖了抖,一塊豆腐沒夾住落下去,腮幫子忽然有點麻,也不知道是被豆腐麻的還是被那一副小表情麻的。

  長慶郡王的老臉被一扇再扇,終於支撐不下去,彎著個背脊坐在人群中不說話了。那邊文臻便又下去,殿內開一輪新歌舞,給諸位客人消化的時間,再下一輪,是點心。

  糖蒸酥酪、桂花栗糕、定勝糕、梅花香餅、翡翠蝦餃,以及文臻的蛋撻。

  這時候大家已經吃得差不多,並且都有了經驗,前面的點心都沒動,專門留肚子等著文臻的菜。這一次文臻的菜來得很慢,但大家都很有耐心,果然蛋撻一上來,那小瓷盅裡嫩黃的蛋撻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外層是一層酥皮樣的東西,托在掌心顫顫不落,裡頭一色嬌嫩的黃,中間還有微微的焦糖色,嗅著,有馥鬱的蛋香和糖的甜香。

  文臻介紹的聲音也和這蛋撻一般的甜美誘人,「此乃蛋塔。倒過來看,是不是像一座小塔?」

  蛋撻的真實名稱由來是英文音譯,但這一群古人說英文那只會越說越懵,文臻乾脆給它換了個名字,她做的蛋撻皮一層層細膩分明,委實像個小塔。

  黃油不容易得,水牛奶的油煮開凍上再用文臻自己帶來的神器打蛋器開高速打發,油水分離,析出的油就是黃油。

  文臻當初待的研究所,那些研究員閒著沒事沒少研製各種小機器,而且因為出外不方便,很多時候能源都是太陽能,她的打蛋器也是太陽能的,剛來的一段時間沒電了,又不敢隨便拿出來曬太陽充電,直到最近,在宮中地位日益穩固,安全得到了保障,才充滿了電。

  於是她的美食小宇宙也充滿了電,噠噠噠一陣馬達響,最美妙的甜食就有了希望。

  因為手續麻煩,所以文臻很小氣的每人只有一個,看見那一個蛋撻被大家捏起不斷掉渣的時候還想嘆氣。

  一轉頭看見燕綏,頓覺遇見知音,殿下他吃得精細,也不知道他怎麼吃的,那麼酥的皮子,愣是一點屑都沒掉。

  眾人大多是兩口吞,有些人因為過於急迫,還被餡兒燙著嘴,一邊吸溜吸溜哈氣,一邊腮幫子亂動地嚼。

  皇帝素來是個少語的,吃得也少,慢悠悠吃完蛋撻,終於誇了一句,「外皮酥鬆多層,內餡柔嫩香滑,雞蛋也能做出這般點心,真是妙品。」

  步湛不甚高興地接了一句,「雞蛋做的嗎?外臣險些以為這是金子做的,居然就一個。」

  文臻笑眯眯地道:「後頭還有好的呢,在所有菜上完之後,還有一個單獨的甜點。世子你得留著肚子喲。」

  眾人都不大相信地看她,這蛋塔已經奇妙香美,絕無宮廷點心那種膩死人的過甜,可為眾人吃過的點心之最,很難想像還能有什麼更好的。

  此時眾人都已經飽了,但為著這後頭的期待,都在偷偷地揉著肚子,企圖讓肚子在這短短時辰內迅速消化,好塞下後面那所謂更美妙的點心。

  燕綏高坐,神態安然,沒有任何的食量負擔。

  所有的菜,他只吃文臻做的,還沒飽呢。

  下一批是主食,這回所有人的主食都被忽略,直接等著文臻的伊麵扒蟹蓋上來。

  伊麵原稱伊府麵,是方便麵的前身,清朝揚州太守伊秉綬家廚的發明。揉入雞蛋的麵條以高湯油炸而成,加入雞蛋更加筋道爽滑,油炸後更添醇香,色澤金黃。蟹則是東堂名蟹虎蟹,膏脂豐厚,油黃凝潤,取連帶著雪白蟹肉和金色蟹黃的蟹蓋,裝上用蟹黃高湯煮過的伊麵,視覺上首先就是極佳享受——蟹蓋深紅,伊麵金黃,雪白蟹柳浮沉其間,星星點點嫩黃如桂花花蕊,更不要說滋味鮮美濃厚,腴潤溶漿,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少——蟹蓋能裝多少麵?嘴大的一口就完了。

  宴席到這裡已經是尾聲,這是簡化過的迎賓國宴,本來應該有九輪,再加上迎賓酒茶結束後的果碟等等,一共七十二道。只是步湛提出的要求是想好好吃飯,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那些花樣玩意,便三十餘道。

  給步湛的蟹蓋分外大一些,步湛便吃得分外珍惜,慢慢扒了兩口,忽然咦了一聲。

  他舉起筷子,筷子上一塊半月形的東西,隱約還有些紅色,眾人仔細看清楚了,都忍不住驚呼。

  那是一塊指甲!

  應該是女子的,還涂著鮮紅蔻丹!

  一時群臣嘩然,有些胃納差的,忍不住作嘔,更有人趕緊翻自己的蟹蓋,幾乎都沒有異常,忽然單司空顫顫巍巍舉起筷子,筷尖上一顆不大的珍珠,珍珠有孔,像是女子的耳環飾物。

  「怎麼回事?」有人驚詫,「螃蟹又不是蚌,沒聽過還會生珍珠的!」

  「這指甲怎麼回事?」長慶郡王驚道,「聞女官,你的指甲沒有修剪好嗎?」

  宮廷御宴,對廚師的衛生狀況有近乎嚴苛的要求,指甲沒剪好掉進菜裡,還是掉進給貴客的菜裡,這是重罪。

  文臻看見指甲心裡便咯噔一聲,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有點不安的預感,終於就要逼到眼前了。

  此時已經有兩個女官過來,查看她的指甲,文臻的指甲都剪得平平,一點都沒蓄指甲,一看就不會出現撕脫現象。

  步湛一直夾著那片指甲,怔怔地看著,忽然大叫一聲:「這是帶肉的指甲!」猛地丟了筷子,撲在案上狂嘔。

  眾人變色——帶肉的指甲意味著什麼?

  忽然殿外隱約有騷動,兼管皇宮守衛的姚太尉起身出門,文臻隱隱聽見他呵斥了幾句,隨即音調轉為驚異,片刻後回來,臉色沉肅,眾人瞧著,大家都是精明人,人人目光閃爍,心知定然有事發生。

  姚太尉稟報道:「陛下,娘娘,尚宮局三等宮女點金有要事來報,稱聞女官院內有大事發生,臣請點龍翔衛入內宮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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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談吃第一人的唐魯孫,曾說廣東有道叫紅燒象鼻的絕味佳肴,可多次品嘗,卻未曾發現廚房內有象鼻子的蹤影,後經好友點破,才知道那是挑選豬大腸肥厚的腸頭,粗繩捆綁做紋路,浸泡滷水三天後再用重油濃料紅燒,如此炮製,吃起來即濡肥腴爛、毫不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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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51:04
卷二 第七十七章 四面楚歌我亦歌

  他說得含糊,但前朝後宮,表面上都是涇渭分明,無事外臣不可入內宮,很明顯宮內出事了。

  這是皇后的職責,皇后應了。姚太尉又請皇后移駕,坐鎮後宮,以免驚嚇諸貴人,眾人聽著,更覺緊張——事兒分明不小。

  姚太尉又命人來請文臻,文臻先向帝后告罪請退,步湛忽然把筷子一擱,站起身來,向上座施禮,道:「陛下,娘娘,外臣能否提個非分請求,允外臣也前去瞧瞧?」不等皇帝回絕,又道:「今日是陛下宴請外臣,也是在外臣菜中吃到異物,外臣覺得此事可能與我有些干系。」

  他這理由倒也算合理,並且態度堅持,不好拒絕。好在尚宮監雖然在內宮,但總體也接近外殿,並不算真正嬪妃雲集的鶯鶯燕燕之地,皇帝便道:「之後還有一道大菜,在此之前,便都走動走動,消消食吧。」

  事已至此,便由帝后太子諸皇子公主並重臣步湛都去了尚宮監,擁擁擠擠一大群人一到門口,便可見龍翔衛已經封鎖了整個尚宮監,所有院子的門都大開著,所有當日休息的女官都慄慄凜凜,立於大門兩側。

  眾人長驅直入,帶路的護衛推開文臻小院偏房的門,所有人看清楚裡頭的情況,都倒吸一口冷氣。

  小宮女抹銀死在裡頭,以一種極為不雅的姿勢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但仔細看去,她的四肢頭顱,所有有關節的地方都已經被人給卸了,一節節地,只隔著細微的距離,再用線拼了起來,這令她的屍身乍一看很正常,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步湛只看了一眼,便衝到窗檯下,哇哇地吐了起來。

  幾個護衛在檢查屍體,抬起抹銀的手指,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折斷撕脫。

  左耳少了一個珍珠耳環。

  有人翻開抹銀手指,在她指甲裡發現不少點心碎屑,太醫驗了有毒,又查過抹金體膚,證實是中毒而死。

  點金證明,這點心是聞女官做的,宮中只有她會做這種千層酥皮的點心。

  地上沒有血,乾乾淨淨,只抹銀身下的青磚地面,顏色有點暗沉。

  姚太尉面沉如水,道:「那宮女,你來給陛下說說,怎麼回事。」

  前來報信的宮女是點金,文臻的貼身宮女,之前一直捂著臉躲躲閃閃跟在人群最後,此時才上前來,給皇帝皇后磕頭,哭道:「陛下,娘娘,奴才昨日貪嘴,吃了些海鮮,鬧肚子還起紅疹,今日便沒有當值,去了太醫院求藥,打算拿了藥,按規矩再去杏林居待幾天,等紅疹消退才好繼續伺候。去之前聽見聞女官責罵抹銀,好像是說她毛手毛腳,捧花的時候把花土落進了女官準備好的湯水裡,抹銀素來心粗手笨,挨罵也不是第一次,奴才也沒在意,聽見女官令抹銀去屋子裡自省,一天不許吃飯。奴才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聞女官把這點心放在抹銀窗檯上,奴才當時還想著聞女官真是善良心細。奴才也看見抹銀拿了一塊點心吃了,奴才也便走了。去了太醫院,醫官說這紅疹看著重,其實不要緊,今日應該可以消退,便不用去杏林居了,回去以後奴才也沒去抹銀那裡,躺到快午時,想著一盤點心抹銀應該不夠吃,便拿了饅頭去給她送飯,誰知道門一推……」她嗚嗚哭起來,渾身顫抖,「她就……她就這樣了……」

  姚太尉冷冷道:「你發現她屍首後,沒有動過她?」

  「沒有!奴才差點沒被嚇死,趕緊便跑去報信了。」

  「你去太醫院後,院子裡還有誰?」

  「就是聞女官和抹銀。後來奴才回來的時候,發現小院的門是鎖著的,所以也沒別人能進去。」

  姚太尉又問來作證的醫官,那醫官也說點金確實去了太醫院,也確實得了他的建議不去杏林居,杏林居是宮中有病宮人集中暫住的地方,有病了就移去那裡,短期能治好便回宮,治不好便挪出去,醫官說點金的紅疹不需要去杏林居,又猶豫地道:「抹銀姑娘這死狀,似乎和古早的一個傳說有點關係……」在姚太尉目光的催促下,才含含糊糊地道,「簡單地說就是西川等地的一個邪術,叫寸搩大法。把妙齡少女截斷十八截,以做過法的絲線相連,叫『碎金切玉』,輔以固定時辰和邪術,可以生魂為祭祀,可在半年內,吸取周圍百里方圓之內十八個命運最為強盛之人的氣運,行此術者可求財、求智、求身體康健、求諸般大運,事間萬物皆可求,能使施術者自身奇異超乎常人。只是被偷取氣運的十八人,則難免有所損傷,輕則多病多災,重則丟失性命……」

  他這麼一說,眾人面色都變了。

  這不是巫蠱之術嗎!

  原以為不過是簡單的命案,也就是死得離奇一點,沒曾想居然還有這一層。

  歷朝歷代巫蠱都是最大的禁忌,但凡擦個邊,誅九族也是常事。

  「西川」兩個字著實敏感,眾人都有意無意把目光轉向皇后,皇后神色卻沒什麼異常,眾人這才想起,皇后出身的並不是西川郡的易燕然家,而是相鄰的長川郡的易勒石家。

  易勒石是易燕然的親叔叔,原本也是一家人,女兒成為皇后後,起了野心,想要家族爭位,失敗後被驅逐出西川,這人也是有本事的,和當年朝中權相關係緊密,又有個皇后女兒,最後憑借剿匪之功,成為了長川的刺史,多年後雖然兩易看似化干戈為玉帛,但其實面和心不和,有傳說易勒石一直想奪取西川成為易家大家主,只是幾年前似乎家族中又出了些變故,這些年一直在休養生息,倒是安分了許多。不過近幾日朝中正在議長川易彈劾西川易和西番勾結的摺子,倒是有很多大臣態度頗傾向於長川易,其中還包括單一令這樣的重臣。

  文臻有人情的是西川易家,如今被牽涉到的也是西川易家,對皇后來說,心中暗爽才對。

  一時人人凜然,有意無意,將文臻包圍在正中。

  燕綏一直淡淡看著,站在外圈,沒有說話也沒動作。

  姚太尉追問:「你可知這邪術的諸般徵象?萬一這只是巧合呢?」

  那太醫和身邊的太醫商量了幾句,然後兩人輕輕搬開抹銀屍首,那屍首抬起時所有絲線墜著的關節都在晃蕩,偏偏又不掉,屋內慘慘燭火下便如厲鬼擺蕩而起,似要擇人而噬,眾人都心口一緊,在屋內的退到院子裡,在院子裡的退到院門口,皇后原本一直站在皇帝身邊,緊緊保護的姿態,此時也忙不迭跨過門檻,先退了出去,還險些絆了一跤。

  兩個太醫搬走屍首,讓衛士撬起底下青磚,眾人這才遙遙看見,青磚底下,一片鮮紅,敢情血都儲在地下了。

  「這是這種邪術的一個重要手法,需要技巧很高超的人才能做到,被截斷的人流的鮮血不能落在他人眼裡,而要在她身下土地裡生根,太尉,請看這鮮血形狀。」

  姚太尉一開始不明所以,再仔細看看,臉色一緊。

  「這是皇宮地圖!」

  那太醫又低聲道:「還有那女子的擺放方位……她雙腿位置,正對著景仁殿……」

  姚太尉臉色更難看了。

  景仁殿是皇帝議事大殿,外廷三大殿之一,最為重要的皇家堂皇之所。

  「……這是詛咒的一種,要降污穢於光明,那鮮血畫成皇宮地圖,則要覆蓋皇宮百里,那十八個人……」

  那十八個人,不用說,自然是皇宮裡最尊貴的十八個人,皇帝皇后太后太子一個都跑不掉。

  姚太尉的青臉又轉為慘白,巫蠱大案,還是前所未有的幾乎針對整個皇族的巫蠱大案!

  這在東堂歷史上絕無僅有。

  長慶郡王大聲道:「好狠毒的巫蠱之術!吸十八人氣運,成自身才能?聞女官,要說才能,這皇宮裡,還真沒比你出眾的。小小年紀,新鮮花樣層出不窮,這都咱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哪來的?聞家學的?聞家在皇室世代伺候,也沒見誰會這些!」

  那個一直吃得很凶笑聲很大的牛眼光頭老頭眼一瞪,道:「司空群,你又胡亂攀扯,不過是些廚藝,值得做這種事?就不許人家小姑娘腦子靈活想法多?」

  「呸,這算什麼想法多?巫蠱殺人想法多是吧!」

  「老夫看是你心懷怨恨想法多!一把年紀了和一個小姑娘過不去,老不知羞!」

  那邊兩人口沫橫飛地吵,這邊皇帝臉色不知喜怒,皇后早已去了前院,吩咐封鎖各宮各院,都不許隨便出來走動,也暫停今日所有遞牌子進宮的批准。

  姚太尉嘴唇都在顫抖,猶在強自鎮定地問:「這宮中以這麼詭異的手法殺人魘鎮,動靜也太大了些,就不怕被人發現麼……」

  兩個太醫搖搖頭,扯下抹銀一截手指,往那血泊裡一扔。

  那手指在血泊裡滾了兩滾,便皮消肉融,再滾了滾,連骨頭也只剩下了碎渣。

  太醫道:「很快就會化了。」

  姚太尉一口氣吸在咽喉裡,愣了半晌,霍然轉身,指著文臻,「拿下!」

  立時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宮女過來抓住了文臻,文臻也不掙扎,只看著地上屍首。

  姚太尉道:「查查她身上有無傷痕。」

  一個宮女捋起文臻袖子,手臂上果然有淤痕抓痕。

  此時負責搜查的護衛也從內室出來,抱著一大卷書,道:「卑下等搜到西川州秘術傳記數卷,一些不知名藥物,以及一本手抄用毒典籍。」

  便有人接過那些冊子翻看,其中一個男子道:「並無涉及此邪術的內容。」

  文臻見那人面容瘦削,一隻眼睛微微凸起,卻並不認識。

  單一令接過來翻了翻道:「其中有幾頁撕去了。」

  又有人抱出一個造型古怪的包,道:「啟稟陛下,這包裡有好多奇形之物,未知用途。」

  說著把包往地下一倒,裡頭各種奇形廚房用具,還有文臻自己的防曬霜,眼鏡,口紅,錢包,手機,化妝鏡……林林總總的小玩意。

  姚太尉隨手撿起化妝鏡,打開一看,被裡頭清晰得要命的人影驚得一跳,大叫:「果然妖物!」下意識甩手一扔。

  文臻心疼地看見那鏡子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底下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眼看這本時空僅有一面的珍貴鏡子便要玉碎,忽然一隻手一伸,將鏡子接在手中,並順手把鏡子給揣進了懷裡。

  是燕綏。

  文臻心中一鬆,一鬆之後,又是濃濃的鬱悶和憤怒。

  中招了!

  有人在背後做鬼!

  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她自穿越之後不多久,就一直有種被窺探,被監視的不安感覺,好像暗處有什麼人始終在觀察她,隨時都會出手,她時常心中掠過不安,也發現有幾次情形有些不對,比如在天京路上在驛站裡那次燕絕莫名其妙的被刺,對象很可能原本是她,比如第一次給齊雲深送飯的時候險些被齊雲深給殺掉,似乎也存在一些不應出現的巧合。

  但是這些事都發生得太過巧妙,以至於連是否有人作祟都不能確定,正好最近也沒發生什麼事,她也便沒太放在心上。

  原來等在這裡。

  是那些人終於耐不住,或者說看見她並不是個安分的,毫無危險性的人,終於想要給她一個趕盡殺絕了嗎?

  對方力量強大,人員眾多,信息暢通,能把所有對她不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瞬間盤活成一個她逃不出去的死局。

  今早她遇見燕絕,因為之前的矛盾和燕絕的暴虐性子,她和燕絕一番廝打,留下了傷痕。而這傷痕的形成,是無法對外解釋的。

  她之前無意中幫易家一個忙,易家出於感謝給了她不少禮物,而易家主控西川,因此裡頭也有不少西川的草藥和卷籍,她因為忙碌還沒有看過,只是和皇帝說過一聲,便放在一邊,還沒來得及清點。

  但現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有這些東西在,哪怕裡頭沒有邪術妖法,那也是她的一個罪證。

  她接收了聞至味傳下來的歷代大廚經驗叢書,聞至味有關照她看完燒掉,可她一直沒有機會看完,就沒捨得燒,上次為了防止聞近純反咬,換了書皮藏在一邊,這次又被搜出來了。

  她是個以雙手靈活有力聞名的大廚,所以殺人分屍這種技術活,尋常女子幹不來,她可以。

  她的雙肩包裡有現代帶來的玩意,藏得隱秘,也被搜了出來,這些東西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不用說,又是妖邪的一大佐證。

  點金有份,聞近純有份,還有,在步湛和單一令菜裡出現的指甲和珍珠耳環,這得有人專門放進去。

  今天的大宴,有很多外廷的太監來幫忙,所以不能確定是外廷監還是宮內監,但一定是這兩處地方,還默默潛伏著她的敵人。

  真特麼的……八方來客,四面楚歌。

  背後之人,手段之狠,力量之大,信息之全,出手之準。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那邊姚太尉已經和皇帝稟報他的查證結果,「……住處搜出西川州無名藥物及書籍若干,難以言明用途之妖邪之物若干,毒經一本……其人身上有碰撞抓撓傷痕,其住處小包裡搜出的刀具鋒利無倫,大小不一,鉤、剪、鉗等俱全,應為分屍之利器,且工藝之奇,前所未見,非我東堂之物……此女尤其擅長精微手藝,宮女點金證明其力大無窮,平日行為怪異,脾氣暴躁,抹銀多次遭她責罵懲罰……臣以為諸般證據齊全,此事為聞某為求聞達於陛下駕前,不惜行使妖法,傷害人命,圖奪皇宮貴人氣運。此罪為我東堂律令三大遇赦不赦之惡罪之一,該當如何處置,還請我皇示下。」

  文臻聽著,心想這位姚太尉出身世家,但是好像卻和這事關係不大,一直就事論事,並沒有趁機攀咬誰來著。

  皇帝微微皺著眉,想了想,問站在他身側的皇叔燕時信:「時信,你覺得如何?」

  燕時信指腹輕輕摩挲著腕間一串龍眼菩提子,因長年精心佩戴,被盤得油潤晶瑩,色澤沉厚,他也沒有多看文臻,只淡淡道:「臣弟覺得,如若太像,反而不像。」

  文臻倒怔了怔,沒想到這沒見過的皇叔殿下,居然開口就是為她說話。

  那個牛眼光頭的老頭也咋咋呼呼地道:「對對對,臣也是這麼覺得,就為了一點學做菜的本事,就敢在皇宮行此惡毒妖邪之事,怎麼看都不合常理。你們這些老奸巨猾的,看誰都像是奸徒,也不想想人家一個小姑娘,能做出這種事?」

  文臻暗叫不好,果然他話音剛落,長慶郡王就冷颼颼地道:「確實。這般陣勢,這等惡毒,不惜戕害我主,就為了獲得才華而獲帝寵,這本身就矛盾且不合理。除非這所謂獲帝寵不過是個幌子,或者有人隱瞞了真相蠱惑了聞真真,或者就是背後另有主使,唯一目標就是陛下。」他惡意地對文臻笑了笑,「瞧聞女官素日行事聰慧伶俐,要說是被蠱惑,倒也不大像啊。」

  文臻瞧著長慶郡王,心想這位真是又壞又毒,把所有她的退路都給提前堵死了,就這麼恨她?那也沒見他去撈聞近純啊。

  文臻前些日子聽擅長打聽八卦的易人離說,聞近純的母親是司空家的小姐,只是並不是直系正嫡,而是遠親寄養,算起來是司空群的族妹。聞近純進宮確實是其母求告司空家,司空家幫了忙,但也僅限於此。聽說司空群為人吝嗇且極其愛財,想必當初聞近純母親為了讓女兒進宮,沒少砸銀子,聞近純在她手下屢屢吃癟,聞夫人覺得這個女兒不值得再投資,便也放棄了她。司空群自然更不會多事。

  但不管聞近純,不代表司空家會喜歡她。司空群不會放過任何為難她的機會。

  或者這事情還要想得更深一些,比如扯上了西川易家,很明顯是利益集團的博弈了。

  或者最後還要扯上燕綏?

  文臻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一抬頭,正遇上燕綏目光,他眼底並沒有焦慮不安,抱著臂,饒有興致地瞧著她,似乎要從她眼底瞧出些什麼別的意思來。

  文臻遇見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裡便定了定。下意識想要笑一笑,又覺這時候笑有點太猖狂,便把唇一抿。

  她這一抿,看在燕綏眼裡,直男的腦海裡頓時翻起了幾個圈圈的波浪——瞧著好像是生氣了,怪他一直沒有開口為她說話嗎?

  和這些白痴說太多有損他的尊嚴啊。

  下一刻他道:「我有一事要向諸位請教啊。」

  他一說話,所有人都緊張,一臉「你又要搞什麼么蛾子」轉過臉來。

  「我就想問問,」燕綏指著那詭異女屍,「說是這種邪術可以令人心想事成,聞女官以此來求廚藝大進博得聖寵,可是這法術今天才實施,聞女官卻已經在之前展示過很多次廚藝了。」

  眾人默了一默,發覺這果然是個問題,忽然有人道:「那是因為,這種法術的維持時間只有半年,而半年之後就要重新施術。半年之前,這位聞姑娘已經做過一次這種事,現在時辰到了,快要失效了,為了不露餡,只得冒險再來一次罷了。」

  眾人回頭望去,卻是一個年輕的太監,穿著御門監的五品常服,邁著太監獨有的鴨子步,帶著一個垂著臉的太監,由龍翔衛引著進來。

  龍翔衛報稱此人是御門監一位副司官,因為得知了一些重大線索,特來向陛下稟告。那五品太監帶著身後小太監向諸人施禮,文臻覺得兩人身形都有些眼熟,待兩人抬頭,不由一怔。

  前一個是唐瑛,後一個,竟然是劉尚。

  唐瑛不用說,聞家比試時在她和燕綏手下吃了大虧,事後回到御門監,據說還被降級了,果然四品官衣已經換成五品。

  但劉尚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文臻上次出宮聽說劉家在當地活不下去,離開了家鄉,不知所蹤,敢情這位失去了入仕的機會,某處又廢了,竟然自甘下賤,乾脆徹底淨身做了太監?

  文臻想起之前好幾次的被窺視感,若有所悟。

  想必是劉尚一直在遠遠窺視著她吧。

  一些日子不見,印象中那個自私又懦弱的「未婚夫」,已經有了一些明顯的變化,看上去老了十歲,眉目間也多幾分陰沉之氣,此刻劉尚神情恭謹,只在偶爾轉側之間,對她露出陰惻惻的笑容。

  文臻也對他笑了笑,眼角對他褲襠瞄了瞄。

  這一瞄,瞄得劉尚臉色鐵青,霍然轉頭。

  燕綏一直也瞄著他家黑芝麻餡湯圓,看見文臻看劉尚的驚訝表情,眉毛一挑。

  再看見文臻瞄人家褲襠,那飛起的眉毛就有點下不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眼看著大草原有蔓延的趨勢,蜂飛蝶舞的惹人煩,還不如讓這丫頭在這次事件中吃點虧,比如逐出宮啥的,也好省點心。

  那邊唐瑛肅然道:「啟稟陛下,今早奴才等前往大殿協助內廷監幫手宴席,奴才手下這位新進的小太監劉尚,發現了他昔日的未婚妻,又聽說了宮內有些不寧,特地來向陛下舉告其未婚妻聞真真的一些詭異情狀。」

  皇帝看文臻一眼,點了頭,劉尚便上前磕頭,道:「我皇萬歲!奴才是定州德清縣三水鎮人,永裕十年恩舉科秀才。奴才的未婚妻便是宮中司膳女官聞真真。半年前,聞真真因為要參與聞家選拔女官比試,便要退了和奴才的婚約。奴才堅持不肯,為挽回真真的心,約她夜半相會。結果當夜,聞真真任奴才百般哀求,依舊態度決絕,和奴才大吵一場賭氣離去,奴才夜半彷彿看見她懸掛我家門樑之上,驚嚇之下出門去看,卻又沒了蹤影,第二日她家說她在家門口自盡,已經入葬,誰知她忽然又死而復生,當日大辦宴席,並將奴才誘騙入室內,奴才在室內看見她正在肢解一個女子屍體……」

  他說著,激靈靈打個寒戰,眼神驚恐,好像真的忽然回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之前,看見暗室之內,巧笑嫣然的女子舉起手裡血淋淋的尖刀,而地上,污水橫流之中,那具臉色雪白的女屍……

  「……我看見那具屍體,是聞真真!」

  這話一出,幾乎所有人也都顫了顫,彷彿那一霎陰慘慘燭火飄搖,黏膩膩血氣迫人,也到了自己鼻端。

  好一會兒,姚太尉才反應過來,喝道:「你這說的什麼胡言亂語!什麼聞真真肢解聞真真!」

  劉尚抬頭,青白的臉色上熱淚橫流,猛地一磕頭,「太尉!奴才的未婚妻聞真真已經死了!死而復生的是另一個!這個妖女,用邪術奪走了奴才的未婚妻的命,肢解了她的身體作為獻祭,換來了她現在一模一樣的相貌和出眾的廚藝!太尉!不信您去打聽,我那未婚妻聞真真,到底會不會廚藝!街坊鄰居從小看著她長大,從沒見她動過鍋鏟!可就在她死而復生之後,忽然就廚藝大漲,輕而易舉奪了聞家女官之位,直到今日邀得帝寵,平步青雲!可憐奴才……可憐奴才當時看見那一幕,腿都軟了,被她一把抓住,按在滾熱的水裡,要把我也一起肢解了,奴才拚死掙扎,才逃得性命,但還是被她誣陷下獄,奴才的功名廢了,身體也廢了,未婚妻也死了,仕途也絕了……」他直起身,指著文臻,「陛下,諸位殿下,太尉,諸位大人,奴才和真真青梅竹馬,真真賢良淑德,性情矜持高潔,擅長女工不會廚藝,現在這個聞女官,除了一張臉,哪裡和她像了……她不是真真,這是個妖魔!她就是個妖魔!」

  「……」

  庭院裡的死寂越發顯得他激動的咆哮真切又瘆人,好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

  文臻一時也感嘆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已經無限接近於事實了啊!

  這劉尚真是個人才,不愧是得了恩舉的秀才,這一手七分假三分真完美串聯的編故事能力,到了現代完全可以做個三流狗血寫手。

  這個說辭,幾乎天衣無縫,而且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軟肋,把她穿越以來無法完美解釋的漏洞都揪了出來。

  聞真真確實死而復生得詭異,確實由不會廚藝變成突然妙手烹調,確實性情大改,確實這些事都發生在半年前,和那個所謂的邪法有效時間契合。

  這些事情都是有人證的,劉尚不怕被拆穿,也正因為這些無法推翻的證據,劉尚便可以在關鍵之處信口雌黃,栽她一個無可辯駁。

  姚太尉沉默半晌,對皇帝道:「陛下,劉某這些言語,都有證可查,諒他也不敢御前撒謊,因此臣覺得,聞真真行徑可疑,此事事關我皇族安危,無論如何得先收監,細細審問。」

  眾人都點頭,其實之前的證據換誰都立即下獄了,遇上脾氣暴的主子當場打死也不奇怪,之所以還蒐集這許多證據敲實此事,主要還是因為皇帝一直對文臻態度和藹,十分看重,最近還許了她的奏章,派出官船出海去尋找優秀的糧食種子,朝中有風聲說皇帝有想開闢一個新的職司,關係到糧食、食品和民生供應方面,讓聞女官來負責。但今日此案關係重大,是無論如何不能輕縱了的。

  皇帝一直沒說什麼,只多看了劉尚兩眼,此時沉吟一下,似乎要點頭,忽然目注文臻,道:「聞女官,你有什麼話說?」

  文臻垂下臉,眉梢眼角,掛三分淡淡委屈,聲音卻是平靜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暫時無話可說。」

  有幾個人冷笑一聲,尤以司空郡王冷笑聲更大,劉尚則目中怒火灼灼始終瞪著她。

  姚太尉手一揮,「那就……」

  「但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姚太尉一怔,眉頭挑起,剛要露出怒色,就聽見文臻微微一笑道:「臣希望把今日宴席的最後一道菜獻完。」

  「……」

  眾人的臉色赤橙黃綠青藍紫。

  這什麼時候了,還想著這個?

  該誇她敬業呢還是笑她白痴?

  皇帝也一怔,隨即道:「為何?」

  文臻斂衽一禮,「所謂敬事惟信。臣首先是個廚師,廚師的職責便是做好每一次菜。今日宴請堯國世子,臣許諾要令世子盡興而歸。如今宴席未畢,又出事端,令世子掃興,那就是臣失去了信用。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麼,臣都希望,能把職責盡到。」頓了頓,她又一笑,「臣一直相信,善始者,必有善終。」

  又有人呵呵冷笑一聲,然而皇帝卻點頭,「既如此,便依你。」

  單一令急道:「陛下,這女子會妖術,萬一……」

  皇帝擺了擺手,單一令便收了聲。

  那邊步湛的神色已經很感動了,大聲道:「聞姑娘,我信你!」

  文臻對他莞爾一笑,心想你挺我?剛才聽聞真真肢解聞真真的鬼故事的時候,你咋站那麼遠呢?

  皇帝既然發了話,別人也不好再說什麼,於是又回大殿,這回文臻被遠遠隔離在人群後面,護衛前呼後擁,裡外三層。

  她也並不在意模樣,眾人一邊小心盯著她生怕她搞出什麼花樣,一邊也在讚嘆這小姑娘心性不同凡響。

  文臻目光盯著走在前面的唐家兄妹,先前兩人一直沒發話,唐慕之看不出幸災樂禍,唐羨之也看不出著急擔憂。

  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唐羨之忽然回頭,看她一陣子,忽然唇角一彎。

  他這笑意清靈優雅,眼眸中似有無數言語,最終他動了動唇,用口型說了一句話。

  文臻看出來,他在說,無妨。

  什麼無妨?

  文臻心中一時有些迷茫,她懷疑此事有唐家影子,唐羨之的態度卻摸不到端倪,他到底想做什麼?

  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是燕綏。

  殿下不看她,卻用自己強大的存在感抵消了好幾道看著文臻的目光——劉尚、步湛、唐羨之。

  他的臉色平平淡淡,細看每個細胞都似乎承載了無數不滿。

  這丫頭怎麼回事?

  渾身上下是用蜜糖做的嗎?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招蜂引蝶,眉來眼去?

  從開宴到現在,一兩個時辰,這都和幾個人拉拉扯扯了?

  本王以後的餘生都要用在計算這些阿貓阿狗的數量上了嗎?

  ……

  回到殿中,文臻又在大隊護衛押送下去廚房,進了裡間,這回眾人都跟了進去,然後發現了她的打蛋器,自然又作為可疑妖法用具給沒收了。

  隨即他們又看見文臻打開一個巨大的箱子,發出一聲歡呼,「太好了,時間正正好。」

  那發自內心的喜悅,令護衛們面面相覷,表情服氣。

  等到看到那個巨大的東西,眾人又懵逼了。

  文臻那邊還在招呼,「哎哎,來,幫個忙。對,就你們,誰叫你們把路堵住了,你們不幫誰幫!」

  護衛們繼續一臉懵地幫忙把那個巨大的玩意抬出來,還得在罪犯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放好,好不容易忙完,心中一片茫然。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再然後,他們看清楚文臻正在做什麼的時候,那就真的忘記自己來是幹什麼了。

  一開始,護衛面色如鐵,筆直而立,目光如鷹,肩負著保衛皇宮的重任,緊緊盯著女罪犯。

  再然後,護衛們一身狼狽,滿頭大汗,在廚房裡無所適從。

  到現在,護衛們捋起袖子,爭先恐後圍觀,十分慇勤地給犯罪嫌疑人做幫手。

  ……

  有種人是自己領域的王,無需刻意散發氣場。

  最後,成品在一群押送人員的幫助下,由犯罪嫌疑人親手做好,盛放到特製的巨大的銀盒裡,再由押送人員小心翼翼地推送到大殿內。

  殿內眾人早已等得不耐煩,聽見推車聲響便向外看,看見推車的是那群護衛,姚太尉頓時黑了臉。

  再看見文臻施施然袖手進來,黑臉的人一大半。

  有相當一部分人磨著牙,想著不過是拖延之計,一會兒菜上完有這丫頭好看。

  步湛倒是神情期待,伸長脖子,文臻笑盈盈招呼他,「世子,這道菜是專門為你製作的,嚴格來說是一道點心,需要您親自動手,您請上前來。」

  步湛更加來勁,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來。

  文臻微笑著,掀開那個直徑足有兩個鍋大的大銀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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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七十八章 生日蛋糕

  「……」

  又一陣沉寂。

  隨即嘩然。

  驚呼讚嘆之聲不絕於耳,步湛臉色瞬間發紅,眼睛熠熠生光。

  帝后坐直了身體,群臣探出了頭,很多人瞪大了眼睛,燕綏一直隨意敲擊的手指忽然亂了調,重重敲在桌面上,哢嚓一聲,堅硬的花梨木酸枝雲母桌面裂了。

  推車上,正中央,是個巨大的糕點。

  圓形,上面是一層厚厚的奶狀物,邊緣裱出繁復華麗的花紋,然後是一圈惟妙惟肖的紫色木槿花,堯國國花,色澤嬌嫩,葉片肥厚,紫瓣綠葉嫩黃重蕊,便如剛剛從花園摘下,葉片上竟然還有透明的露珠。

  木槿花圍著一匹駿馬,馬是神駿的白馬,看品種是堯國相鄰的雲雷出產的雲雷馬,高駿非凡,正揚蹄昂頭,向天長嘶。馬上坐著英姿勃發的騎士,烏髮束額,騎裝俐落,正揚鞭仰頭大笑。

  整個造型英氣俐落,精美靈動,連騎士的披風都在風中獵獵飛舞。

  眾人什麼時候看過這麼大這麼精美的糕點,一時眼睛都直了。

  步湛尤其地興奮,圍著蛋糕唸唸有詞,不知道在說什麼,竟然眼眸都有些微濕。

  文臻的介紹總是適時而來,「陛下娘娘,世子,諸位殿下,諸位大人,這是蛋糕。或者它叫,生日蛋糕。」

  她轉頭對步湛笑道:「世子,恰逢您的壽辰,文臻無以為獻,只能憑借這三分手藝,做個蛋糕送給您。蛋糕圓形,代表人生圓滿,祝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啊!」步湛臉上的喜悅快要洋溢出來了,「這是給我的?給我慶祝生辰的?天哪,聞女官真是心思細密,令人感念!」

  眾臣也有一霎的愕然,誰也沒有想到,今天居然是步湛生辰,更沒有想到,文臻居然知道了並特地做了蛋糕。

  這姑娘拉攏人心可謂高手!

  步湛看著那蛋糕,越看越是激動,喃喃道:「……我沒想到……我沒想到還可以這樣……天啊……天啊……真好……」

  站在一邊的他的隨從,也大多露出欣喜神色,看文臻神情十分柔和。

  文臻只是笑而不語,深藏功與名。

  做廚子,想做得登峰造極,訣竅不僅僅在燒菜,細節同樣需要注意。要把燒菜當成一個系統性的技術活來做,不僅考慮到食材、調料、烹製方法,甚至要考慮到燃料,環境,天氣,以及顧客的特殊日子,顧客的心理、需求、愛好……許多需要細心觀察的東西,發現了才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步湛其母生他的時候難產,老華昌王痛失愛妻,之後每逢步湛的生辰便常常避開,久而久之,步湛便對生辰慶賀這事失去了興趣。而他自幼體弱,無法練武,卻又嚮往高強的武力,內心深以為憾。

  所以文臻安排了最後的生日蛋糕的驚喜,安排了這個騎馬彎弓射大雕的造型。

  可以說無一不重重搔到堯國世子的癢處。

  步湛繞著蛋糕轉了好幾圈,一副不知道怎麼下手也不想下手的模樣。

  文臻忽然拍拍手。

  大殿一暗。

  卻是一陣風過,燭火齊熄。

  這暗突如其來,眾人還迷醉在生日蛋糕的絕世美貌和創意之中,霍然一驚,姚太尉等幾個武將立即站起,姚太尉大喝:「保護陛下,拿下聞真真——」

  前方忽然一亮。

  卻是文臻點起了一方燭火,在燭火下,遞給了步湛十七根彩色蠟燭。

  步湛茫然地接過,在她的指引下把蠟燭插上蛋糕,點燃。

  黑暗裡亮起顫巍巍的燭火,燭火前是步湛激動發紅的臉,滿臉油光都興奮地滲了出來。

  還有文臻巴掌大的臉,潔白的,粉嫩的,圓圓的瞳孔裡倒映著閃爍的燭光,似一隻毛髮柔軟又爪子尖利的貓。

  燭火虛化了臉龐的輪廓,她看上去又像一朵黑暗耐不住寂寞凝化出的雲朵兒。

  一大半的人看那蛋糕,一小半的人看她。

  很多並無綺念,只是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

  也有很多老頭子,則在盤算著如果這姑娘事後安然無恙,倒可為兒孫謀娶。

  實實在在蕙質蘭心,穩重端方。

  敏感的宜王殿下,敲碎了第二塊換上的新桌面。

  黑暗中燭火裡,文臻的聲音也似這奶油甜膩膩,「世子,點燃和你歲數一樣的蠟燭,是願你餘生都光華四射,也是一種向上天的祈願儀式。來,和我一樣,握緊雙手,心中默念你想要許的願望,再一口氣吹滅蠟燭,老天就會聽見你的請求,會幫你實現的喔。」

  這麼說著的時候,她有點恍惚,想起在現代那世,和三個死黨也有過圍坐蛋糕前許願的時候,忘記是誰的生日了,只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嘗試蛋糕成功,燭火映亮四張少女的臉,當時所有人都笑她的聲音矯情得像女巫,事後所有人都說那一次的蛋糕最好吃,所有人許的願都是要自由。

  現在,算自由了嗎?

  不,沒有。強權在上,奸佞在側,謀算在後,步步如在刀尖舞,步步都捆著透明的牽絆。看不見摸不著,卻時刻回首,都在耳側冷冷呼吸。

  耳邊傳來步湛有些激動至急促的呼吸,他誠誠懇懇地道:「聞女官,你的聲音真好聽。」

  文臻隱約覺得黑暗裡有誰的目光灼灼射來如刀鋒,不禁失笑,「許願吧,三個願望,不要告訴任何人哦,告訴任何人就不靈了。」

  步湛學著她握起手,緊緊張張地許願了,嘴唇翕動,鼻尖冒著晶瑩的汗珠,文臻並不想聽他在說什麼,便走開了一些。

  等他許完願,燈光重新亮起,文臻遞給步湛一把刀,險些驚得姚太尉再次衝上來,虧了之前有了經驗,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即便看見文臻對步湛道:「好啦,許完願,壽星公該親手分蛋糕了。」

  步湛對著蛋糕又轉了半天,一臉的不捨得破壞,最終在文臻的指點下,將蛋糕切開,小心地避開了自己的騎馬像。

  切開蛋糕時,一股誘人的甜香頓時充盈了整個大殿,眾人目光灼灼,而步湛發出驚嘆的喔聲。

  眾人目光都被那蛋糕吸引。都以為應該就是一塊大圓餅上面有些點綴,不想切開後內裡自有乾坤,一層嫩黃的糕配一層奶白的油,共有五六層,上面一層厚厚的奶油,裡頭奶油裡還有切碎的水果丁,潔白透明的,淡紫色的,淡綠色的,光是看著,便讓人口水忍不住泛濫了一層又一層。

  步湛雖然驚喜得快要昏了頭,但好歹也沒忘禮節,經過一番艱難的心理掙扎,終於還是把奶油最多的一塊切給了皇帝。

  在蛋糕奉上之前,文臻看著眾人臉色有異,便笑道:「容臣僭越。」當先挑了一塊蛋糕吃了。

  然後小太監又要來嘗,被步湛拉開,也不顧身後從人阻止,道:「這麼公然拿上來的東西,得多蠢的貨色才敢下藥?別你一塊我一塊地糟蹋了這寶貝,我先吃!」迫不及待挑了一塊奶油吃了。

  隨即便「唔」地一聲,愜意地眯起了雙眼。

  文臻看他那樣兒還要繼續,趕緊把他拉一拉,步湛才不情願地繼續切蛋糕。

  眾人臉色這才鬆動。

  然後便是皇后,眾位殿下,各位重臣,步湛算著人數分蛋糕,臉色越分越苦,直到文臻笑嘻嘻道:「壽星公應該先給自己留一塊大的。」才轉怒為喜。

  蛋糕切好了,按位次分下去,大家都含笑接著,順便賀一句生辰,有些機靈一些的當即掏出隨身珍貴物件,一邊致歉思慮不週一邊就把禮物給送了出去,步湛一一笑納,心花怒放。

  但也有不自覺的,比如,那位宜王殿下燕綏三皇子香菜精。

  從蛋糕出現他就氣壓就很低,到步湛在文臻指引下許願切蛋糕更是臉黑指數不斷上飈,在步湛親自把蛋糕送過來的時候飈到頂點,當然他這個頂點低氣壓也就文臻能隱約察覺,在其他人看來他只是臉色淡淡的,淡淡地瞟了那蛋糕一眼,道:「這塊不好。」

  步湛迫不及待想給幾個最主要的送完蛋糕就走,回去吃自己那塊,還在等著燕綏的感謝和禮物,結果聽見這一句,足足愣了好一會,才茫然道:「那……你要哪塊?」

  燕綏手一指,步湛一看,臉就黑了。

  特麼的這個不要臉的,指的居然是他那塊留下來的有自己騎馬英姿的蛋糕!

  有這樣的主人嗎?啊?

  步湛含著一腔悲憤的淚泡兒,死死盯著燕綏,指望著能用眼神殺喚醒他的一點點良知,可惜燕綏是誰?縱橫東堂朝堂十數年手下光氣死坑死的冤魂都無數的貨,臉色不變手一伸,「壽星公,現在是你做生辰,你是主人,主人連客人這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

  步湛有那麼一瞬間,很想把手裡的蛋糕刀就這麼直直刺出去,正對著那貨的心口,噗嗤一聲那種。

  身後腳步聲起,文臻走了過來,笑吟吟給燕綏送上叉子,一邊低聲說了幾句。

  然後燕綏就不說話了。

  步湛如蒙大赦,趕緊走回,心裡充滿了對文臻的感激。

  保險起見,後頭的蛋糕也不親自送了,讓太監幫忙分送,趕緊端起碟子咬了一大口。發出一聲滿意的長嘆。

  這一刻什麼比試失利,什麼拿他作伐,什麼燕綏討厭,都化為口腔裡甜蜜柔軟的滋味,潺潺不見。

  一口下去,先是奶油的甜美綿軟,但隨即就被蛋糕的鬆軟香嫩包裹口腔,略略一嚼,又有甜嫩果肉增加層次豐富的口感,稍稍一咬便爆漿的果汁深入蛋糕細膩的肌理,中和了奶油的略甜膩,交織出清爽香甜的無雙口味。

  能混到坐進大殿的大多是老臣,向來就偏愛綿軟的點心,而蛋糕的柔和軟膩足可滲入靈魂,入口即化回味留香,絕非那些或偏硬或容易掉渣的點心可比。偏愛素食的可以吃含龍眼、荔枝、桃肉和葡萄的蛋糕,愛奶油的則對那雪白奶油欲罷不能,一時殿中無人說話,整座大殿都蕩漾著誘人的甜香。

  文臻此時才靠著大殿的柱子休息一會兒,等下還有硬仗要打。

  一隻手伸了過來,拽著她坐下,隨即一塊蛋糕,放在了她眼前。

  文臻低頭看著那很小一塊,但偏偏留下一小塊奶油花的蛋糕,再看看身邊那個一臉漠然專心吃蛋糕渾身上下都寫著很不爽看也不看她一眼的香菜精,眼眸一彎,笑了。

  這時候說什麼這樣不好眾目睽睽之下應該保持距離,就有點煞風景了,還說什麼呢,謹言慎行也沒能免了風刀霜劍,那就這麼著吧。

  文臻自認為自己是個隨性的人,骨子審慎,不愛主動招惹,但也絕不怕事兒,尤其逆反心理還重,壓迫愈急,愈要和他懟一懟,所以她也沒起身,斜靠著燕綏的案几,慢慢吃完了那塊蛋糕。

  殿裡的都是貴人重臣,誰也不會吃個東西就忘記一切,都看似專心吃點心,實則八面聽風,當下不少眼光溜過來瞟過去,有一半的老頭子都瞬間打消了想要找媒人上門的念頭。

  宜王殿下對這女官不一般!

  這女官也不夠自重,眾目睽睽,竟然與皇子行跡不避!

  上頭皇后看見,細眉一皺,隨即笑道:「陛下,您瞧那一對小兒女。」

  皇帝看了一眼,並不太在意地道:「你這詞兒用得過了。眾目睽睽之下不過一點照應,老三明顯只是喜歡那丫頭的菜。你忘了,早年有個廚子有道菜得他喜歡,他還給人家送過屋子。」

  皇后笑道:「許是臣妾多想。只是燕綏也不小了,早該立妃了。聞女官還是年輕姑娘家,如今又有嫌疑未清,他這樣行跡不避,怕給人家姑娘帶來困擾。也容易生出誤會。」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是指聞女官為求脫罪故意攀附皇子嗎?」

  皇后一怔,看一眼皇帝臉色,立即便要起身請罪。皇帝手一揮止住了她,道:「無須如此著緊。聞女官確實有嫌疑,能不能脫罪單看她是否清白,老三也不是那種為女色昏頭不論青紅皂白的人。」

  皇后不敢說話,只和身後諸大德對視一眼,諸大德暗暗苦笑——陛下的心眼這是偏到南齊去了吧?到底從哪看出宜王殿下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宜王殿下要是真講理,他至於因為得罪一次就被扣了薪俸,到現在還禁足出不了鳳坤宮呢!

  他覷一眼皇后臉色,心中也有些不安。皇后多年來,事事處處以賢后為標準要求自己,也從不敢懈怠對太子的教導。母子兩人,一個是後宮垂範,一個是前朝楷模。當真做得不能再好,這麼多年這麼做下來也當真不能更累。可是饒是這樣滿朝稱讚,陛下看重,也無法獲得內心的安定——那一對母子,像一對猛獸,盤踞在皇后和太子的輝煌道路上,一個在後宮特立獨行,一個在前朝縱橫捭闔,明明不邀寵不結交不拉攏人心,卻偏偏都最得陛下寵愛,這叫人當真意難平。

  更絕的是,陛下真要寵妾寵妾生子寵到罔視嫡長,群臣自然有話說,皇后和太子也自有理由為自己爭取。偏偏陛下始終尊重嫡妻,看重嫡子,再寵德妃也沒忘記每月兩次鳳坤宮,再寵燕綏也沒見他露過半分改立太子的口風,這叫人無處使力,只能這樣時刻拎著心活下去。

  而德妃和燕綏也是兩個妙人,看似跋扈放縱,實則從沒越過底線,總在「令人憤怒」和「尚可接受」之間盤旋,且兩個人邪氣縱橫,卻不弄權不攬權,沾油的瓷瓶兒一樣,溜光水滑拿捏不住。

  這樣互相牽制的局勢,也難怪皇后明明比皇帝小,老得比他還快。

  這邊帝后沒反應,底下自然也不會放肆,蛋糕已經分完,殿中的氣氛漸漸也有了變化,步湛吃完蛋糕,特地將那騎士雕像放盒子裡準備帶走,忽然大聲對皇帝道:「陛下,今天這一宴,是外臣十七年來吃過的最好的一宴,最難得的是聞女官的心意。外臣知道,接下來你們便要審問聞女官,外臣不好留,但外臣有話說一句——聞女官一定是無辜的!」

  群臣默然,長慶郡王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道:「世子如何這般肯定?」

  「能做出這麼好的食物,能心思細膩為我操辦這樣一桌生日宴,這樣的女子,蘭心蕙質,不可能是以殘忍手段殺人詛咒的凶手!」

  「哦,」長慶郡王啼笑皆非地道,「敢情世子認為,做菜好吃就不會殺人。這道理本王還是第一次聽說,受教,受教。」

  「你不用陰陽怪氣。」步湛怒視他,「這一宴席關乎兩國邦交,聞女官這麼費心操持,為的也是你們東堂的江山。那她又怎麼會去詛咒陛下?」

  他這話倒是道理氣勢都十足,長慶郡王一時竟然愣住,步湛得意地哼了一聲,對上頭一拱手,道:「外臣這便告退。其餘事務還請陛下派遣鴻臚寺大令前來商討。另外,外臣覺得聞女官素有見識,希望屆時也能聆聽她的意見。」

  他這話引起低低嘩然——這是公然為聞真真作保,威脅東堂要求保證聞真真安全了。

  他說完,對文臻拋了個得意的眼神,便出去了。

  文臻苦笑——心是好心,可這一波仇恨拉得喲。

  此時因為步湛這一鬧,眾人都停了吃喝,目光灼灼盯著她,姚太尉站起身道:「聞女官,此宴已畢。你是不是該隨本官去天牢,做個交代了?」

  文臻一笑,反問:「為什麼要去天牢?」

  不等姚太尉發作,她冷冷道:「沒有罪的人,為什麼要去天牢!」

  ……

  片刻僵硬之後,姚太尉冷硬地道:「既不甘心,那便拿出證據來!」

  「好!」文臻答得也毫不猶豫,隨即轉向皇帝,「既然今日陛下娘娘,諸位殿下和諸位大人都已經知道此事,那臣請求,便在此殿之外審問吧。景仁殿外廣場漢白玉三千,號稱昭昭明明,可見日月,無論是懲凶,還是洗冤,都是最好的地方。」

  皇帝略一沉吟,便應了,姚太尉也無話可說。文臻又道:「那麼抹銀屍首也應一併抬來?」

  姚太尉依舊無話可說,便命抬屍首來。

  其餘眾人便隨皇帝出殿,在景仁殿的階梯之上看審。

  沒多久,便見一隊衛士抬著屍首而來,從尚宮監到景仁殿,不近的距離,那些人抬得滿頭大汗,屍體被截開垂掛的手腳在人們走動間不住擺動,瞧著十分瘆人。

  姚太尉怒道:「聞真真。宮女再賤命,也是死者為大,你這樣折騰屍首,不覺得虧心嗎?」

  文臻瞟他一眼,笑道:「任這丫頭冤死,才叫虧心。」她轉向點金,「我可否問這丫頭幾個問題?」

  姚太尉道:「准。」

  「點金。」文臻道,「你今天幾時出門去太醫院的?」

  點金垂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道:「是……是卯時末。」

  「你出門的時候,看見我有給抹銀把點心放在窗檯上是嗎?」

  「是的。」

  「當時抹銀還活著嗎?」

  「……活著。」

  「那麼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辰正三刻……」

  「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抹銀也已經死了是嗎?」

  「……我回來的時候你不在,你今天很早就出去過,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抹銀……抹銀是我到快午時才發現死了的。」

  「不管抹銀什麼時候死的,肯定是在我走之前就死了,也就是說,辰正三刻之前,她應該就死了,是不是?」

  「……應該……是吧。」

  「好,我先不問你一個臉上疹子何以在太醫院待了近大半個時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是全身都出了疹子。我也不問太醫院日理萬機什麼時候一個小宮女也可以看診半個時辰。我先問你,你到底看見點心被抹銀吃了多少?」

  「大半塊。」這回點金答得很快。

  「你確定你沒有看錯?你當時已經快要出門,不過回頭一瞥,你似乎沒有必要非要看完抹銀吃完大半塊點心才走。」文臻忽然語氣轉厲,咄咄逼人。

  「沒有!當時我就是一瞥!但是抹銀向來貪吃,吃東西很快,她一口就能吃大半塊,我親眼看見她吃下去的!」點金被她的語氣弄得也有些緊張,急忙大聲辯白。

  「哦,知道了。」文臻厲色一收,又恢復甜美平靜神情,一轉身,行到屍首之前,垂頭看抹銀驚駭猶在的面容。

  她有些反胃,作為一個現代人,沒法那麼快適應面對屍首的衝擊力,想到等會要做的事,更是有些頭皮發麻。

  然而天大地大,生死最大,顧不得了。

  「抹銀。」她輕聲道,「若你泉下有知,今日便不要怪我罷。」

  她手一伸,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刀。正是那把雖然是竹木製作但也十分鋒利的蛋糕刀。

  因為她的罪嫌身份,她的所有廚房刀具都已經被扣下,但這把蛋糕刀,拿出來的時候無比自然,大家吃著也便忘記了,此刻一見那刀,姚太尉便上前一步,想要奪刀,忽然一人手一伸,輕輕鬆鬆從文臻手裡把刀拿了過去。

  文臻一驚回頭,她要做的事必須有刀,所以才提出先吃蛋糕,一來增加步湛這個砝碼,二來就為了這刀,此刻猛然被奪,大驚失色,然而眼眸卻望進燕綏深邃的眸底。

  看見燕綏的那一瞬間,她鬆口氣,隨即心又吊起來——他搶她刀做什麼?

  燕綏看她一眼,那一眼裡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是那麼一看,便彼此心都安。

  不等文臻反應過來,他手一抬,「嗤」一聲,利刃剖開了抹銀的腹部。

  嘩啦一下,五色翻出,日光下青青紫紫的駭人,又來得突然,衝擊力便尤其驚人,有人衝前,有人嘔吐,有人怒喝,有人驚呼。

  文臻也想驚呼。

  他是怎麼知道自己想這麼做的?

  他又是怎麼看出自己害怕這麼做,因此代替出手的?

  她有點怔怔地看著燕綏,燕綏卻正色道:「就你那手法,我擔心你手抖劃得不直看著難受。」

  文臻噗嗤一聲,心情驀然好了許多,此時也不能和他鬥嘴,只笑著悄悄道:「給你加雞腿!」

  「不吃雞腿。」某人不懂這個梗,直接要求,「蛋糕再做大一點就行。」

  「給你做三層的!加奶油加櫻桃加巧克力什麼都加!保證比這個大比這個好看比這個好吃!」

  燕綏這才滿意離開,然而此時,憤怒的叱喝已經鋪天蓋地而來。

  皇帝站在階上,臉色鐵青,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后。

  素日溫和少語的太子怒道:「聞女官,你這是做甚!」

  文臻險些要翻白眼,捏軟柿子也不能這麼捏,不明明是燕綏出手的嗎?

  姚太尉也厲聲道:「殺人害命,巫蠱詛咒,在皇宮之地行污濁之事,還要當眾殘害屍首!聞真真!就你這些罪證,早就該立即斬殺,還給你什麼自辯機會!」

  怒喝聲裡文臻聲音清晰平靜,「諸位且先別急著罵,能不能先看看屍首?」

  有人繼續怒罵,有人捂鼻後退,只有姚太尉聲音一停,蹲下身皺眉看著屍首,半晌道:「有什麼問題?別故弄玄虛!」

  「她的胃裡沒有點心!」

  姚太尉一怔,轉首看她。

  其餘人猶自未明,嚷嚷著指責,一片喧囂聲裡,文臻淡淡道,「請大家不要忘記。點金指控我毒害抹銀之後,用屍首做法。而我今天辰初三刻到了御廚房,算上路上的時辰。卯時末點金走的時候我還沒走,辰初三刻我已經到了御廚房。也就是說,我只有半個時辰,去處理抹銀的屍首,來做那所謂的魘勝之法。那麼抹銀的死亡就應該在吃完點心之後不久,人一死,自然不可能去消納肚腹內的食物,那麼她的體內,就應該存有點心。」

  「請諸位看清楚。」她似笑非笑地道,「有嗎?」

  眾人都安靜下來。姚太尉蹲在那裡,皺著眉,親自用刀撥了撥,又有經驗豐富的仵作趕了來,也查看了,然後都搖了搖頭。

  仵作道:「胃內只有一點菜葉麵條,並無點心。」

  「奇了怪了。她早上沒有吃菜葉麵條,那是她昨晚的晚飯。如果她真吃了點心,那為什麼她昨晚的晚飯還在,今天的點心反而沒有?」

  眾人啞然。

  「還有,她的皮膚指甲顯示有毒,那麼她的胃裡,有毒嗎?」

  仵作查探半晌,「沒有。」

  眾人嘩然。

  「什麼意思!」那個牛眼光頭老漢道,「毒物是吃到胃裡的,身上有毒,如何胃裡會沒毒?」

  文臻鼓鼓掌,以示問得好。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又道:「好,現在證明了,抹銀並不是中毒而死的。點金指證的我下毒害死抹銀做法不成立。僅此一條,足可證明她的動機不純,證言是否值得採納已經值得商榷。接下來辯白第二項。陛下,請安排一個擅長暗器武功最高的將領,以及一位經驗豐富技藝最高的仵作。」

  「技藝最高的仵作就在這裡,是天京府的首席仵作。」姚太尉的語氣已經不如先前生硬。

  至於高手,倒也好找,龍翔衛的首領就在現場。

  文臻面對著兩人,道:「只想請問兩位一個問題。這屍首這般情狀,以兩位的能力,需要多久能夠做成這樣?」

  那兩人一怔,掃了一眼屍首,那仵作便道:「小的大抵一個半時辰能做成這樣,但是切口也沒這麼平滑,畢竟斷開關節對小的來說不難,力道卻是不夠。」

  那龍翔衛首領猶豫一下才道:「我大概一個時辰,但我應該做不到那麼準都能切開關節,刀口倒是沒問題。」

  「多謝兩位。」文臻笑著道謝,轉向眾人,「此刻很想感謝諸位,對我如此高看。竟然認為我能集一個最強仵作和頂尖高手的優點於一身且大大超越,半個時辰便將抹銀解成這樣呢。」

  人群中有人悶悶地道:「或許你做得活沒那麼講究呢?只是隨便一截呢?」

  「屍首是諸位親眼看著抬來的。」文臻笑得狡黠,「從尚宮監到景仁殿,足有兩里許的距離,車子搬上搬下,再經護衛們合力搬到廣場,七手八腳,東晃西蕩,諸位可有瞧見,掉過一根碎骨?」

  眾人默然。好幾個人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一聲上當。

  沒想到搬屍首也是有意為之,也能給她搬出個辯護理由。

  再看看那被解剖的屍首,心中不由一嘆。

  這女子看似嬌小溫軟,實實在在也是個狠辣的人兒啊。

  尋常女子不要說想到剖腹驗證,看到也便暈了吧?瞧皇后,見過多少風浪,此刻還沒站穩呢。

  「但你這話也有不通。既然最好的仵作和頂尖的高手也無法做到這樣,那麼這世上就沒有人能夠做到,更不要說在守衛森嚴的皇宮裡做這種事。」姚太尉皺眉道,「所以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來做到這種效果,而不是我們看到的這樣。這就是邪法的邪之所在。」

  長慶郡王立即點頭,「太尉言之有理。所以還是要嚴加拷問!」

  眾人又點頭,這話真是沒錯,既然那兩個高手合體都做不到,那就真沒有人能在半個時辰內做到,那思路就得換一換。

  「不用拷問,我現在就交代。」文臻飛快地道,「確實沒有人能在半個時辰內做成這事,所以,這是花了一整夜做出來的結果!」

  一言出而眾人驚。

  「不可能!」姚太尉厲聲道,「點金早上還看見抹銀,你也說是因為抹銀晨間弄髒了你的高湯,而將她禁足的!」

  「那真的是抹銀嗎!」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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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52:21
卷二 第七十九章 我不是聞真真!

  半晌,姚太尉道:「什麼意思?說清楚。」

  文臻斜了點金一眼,看得她渾身一縮,才唇角一勾,笑道:「諸位貴人可能不大瞭解我這兩個貼身宮女,點金抹銀,出身偏遠小城,是一個小家族中的堂姐妹。堂姐妹嘛,相貌會有近似,點金抹銀尤其明顯,曾有人以為她們是一胎所生親姐妹。」

  眾人神情若有所悟。

  「今早,點金說自己起了紅疹,一直用手帕摀住臉,露出來的肌膚也滿是紅色斑塊,根本看不清臉是不是?」文臻笑,「而抹銀,突然特別勤快,一大早幫我挪花盆,那是一株莖葉高而茂盛的文竹,那一叢竹葉,正好夠擋住她的臉。」

  「那麼大家想一下,如果那個時候,點金並不是點金,抹銀也不是抹銀,一大早匆匆要出門的主人,能不能立刻看出來呢?」

  點金瞬間面無人色。

  姚太尉神情微變,招手喚來一個護衛,吩咐了幾句。

  「還有,方才大家注意到沒有,窗下放著鮮花。點金以前也有過出疹子的情形,太醫曾經建議過她在出疹期不要太過靠近花粉,否則會流鼻涕打噴嚏加重病情。所以平時伺弄花草都是抹銀來。那麼問題來了,既然已經出了疹子,為什麼還放著鮮花呢?之後點金進入抹銀房間,大家都在,有誰看見她對那鮮花產生任何不良反應嗎?」

  眾人又沉默,從文臻自辯開始,這些能言善辯的臣子們,就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文臻想起之前先前離開的時候,看見窗下鮮花一霎那的怪異感覺,問題就出在這裡,可惜當時沒能立即察覺。

  她笑得更開心,「讓我們來猜測一下吧。並沒有出疹子的事兒,一切都是為了方便今天早上偷樑換柱。端花故意掉落花土被罰的,是點金。而捂臉要去看病的,則是另外一個身形和點金相似,穿了她衣服的宮女。」她眨眨眼,「看,這樣不就行了?」

  「那抹銀呢?」有人問。

  「抹銀早已死了,那時候應該還在被肢解,」文臻嘴角一撇,「正如先前我們驗證,沒有任何人可以在半個時辰內將人肢解成那樣,那就一定是花了很多時間做成,那就需要人裡應外合。所以很可能昨夜抹銀就已經死了,有人一直在抹銀的房間內用她的屍首做這個局。這個時間,是一整夜。所以抹銀晚飯後不久就死了,所以她的晚飯菜葉麵條還在!」

  文臻一指御廚房方向,「可以去問問,昨晚抹銀吃了什麼!」

  「不用問了。」姚太尉道,「我已經派人問過,且也確認了,點金抹銀相貌確實相似。並且已經讓人盤查今早所有不在自己宮內的宮女行蹤。」

  文臻心中暗讚一聲,姚太尉雖然對她並無偏袒,但明顯也沒有偏見,就是個誠心做事的人,有這一點就夠了。

  但有人不依不饒。

  長慶郡王嘴角也一撇,冷笑一聲道:「聞女官好智慧,好口才。但炫耀太過未必是好事。抹銀如果昨夜就死了,豈不更能證明你也脫不開嫌疑?畢竟你昨夜也在。」

  立即也有人道:「是啊。昨夜一夜時間,你可有證明你就在你屋內沒出過門?」

  點金忽然渾身顫抖跪下來,眼淚嘩啦一下掛了滿臉,「冤枉……陛下娘娘諸位大人……奴才冤枉……聞女官說的,奴才都不懂……昨夜奴才睡著……是聽見抹銀屋子裡有動靜……可奴才沒敢出門看……」

  文臻「嗤」地一笑,硬是笑得她渾身一抖,哭到一半哽住,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長的嗝。

  然而那張巴拉巴拉的小嘴並沒有巴拉出她怕聽見的話,反而沖所有人招呼一聲,道:「陛下娘娘,諸位大人,這半天聽審,餓了吧,還想不想吃蛋撻?」

  眾人:「……」

  見過心大的,沒見過這麼心大的!

  這幾乎是最高級別的三堂會審了,雖然陛下態度不明,大家給了你面子沒讓你披枷帶鎖跪著辯白,但你也不能這麼蹬鼻子上臉吧?

  一部分人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部分人茫然跟不上這轉折的劇情,不明白怎麼忽然刑偵劇變成了美食劇。

  文臻表示這本就是美食劇啊,刑偵臨時亂入好嗎。

  也有人立即就跟上了,卻是唐羨之,比燕綏還早一步,聲音清越笑道:「真有些餓了呢。」

  他之前一直沒有說話,唐家的身份在這種場合中著實有點尷尬,只含笑旁觀,似乎並不在意結果,此刻接話迅速,文臻瞧他一眼,只覺得他眉宇之間,分外澈朗,像有什麼想法終於放下了一般,沖她笑得分外好看。

  文臻扯扯嘴角,其實她有點笑不出來,目光一轉,看見唐羨之身邊不遠的燕綏,平淡表情下的臭臭眼神,頓時心情又好了許多,招一招手,道:「那就上個午後茶點吧!」

  她其實是沖燕綏招手,但看在所有人眼裡,她是在響應唐羨之。眾人目光頓時又有些復雜。

  但是蛋撻……抱歉看過方才那綠綠黃黃的菜葉麵條,現在並不想看見任何黃色的食物好嗎?

  文臻卻不理他們的訴求,只看著皇帝,皇帝攏著袖子,淡淡道:「你需要做,便做吧。」

  文臻收了笑容,凜然謝恩,「多謝陛下成全!」

  這真真是成全了。皇帝病弱卻睿智,早就看穿她想做什麼,沒有為難她,也沒有任何過度反應。否則換成別的掌權者,只要和巫蠱大案擦邊,根本沒有辯白機會,早就下獄剝掉三層皮了。

  遇上這樣的寬厚仁慈之主,是她的運氣。

  文臻滿心感激,又道為避免嫌疑,請求當眾做蛋撻,得了准許,便給太監列上單子,讓人把她做蛋撻的用具都拿來。

  然後,太監運來了一車又一車……

  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那些盆盆罐罐,大盒小箱,各種用具,還有皇宮特製的烤箱,佔了一丈方圓的地面——做個蛋撻需要這麼多東西嗎?

  然後他們開始等吃蛋撻。

  等啊等。

  等文臻蒸製麵粉放涼後提取低筋麵粉。

  等文臻篩麵揉麵。

  等文臻弄黃油。

  等文臻用上好的水牛奶放入奶鍋,先靜置一段時間,就能看見表面的油層,燒開後小火慢熬出奶皮子,再放入裝滿冰塊的箱子內冷藏。

  半個時辰過去了……

  繼續等。

  等凍好後拿出來,文臻用自製的離心機木桶打發黃油。

  一個像桶的東西,橫向做了可以搖動的軸承。

  打啊打,打到眾人打呵欠。

  看日頭。

  算時間。

  站到腿軟。

  直到文臻氣力不繼,燕綏不做聲接過來,按她的手法繼續打,才最後成功。

  文臻一方面不想當眾使用打蛋器,一方面也是故意的。

  黃油弄好後眾人歡呼鼓舞,以為終於好了。

  這時候想得已經不是吃,而是等著太累,寧可不吃也不想等了。

  所以當文臻滿臉歡喜地宣佈現在程序已經進行了三分之一的時候,眾人看看偏西的日頭,眼前一黑。

  皇帝皇后諸位殿下有椅子坐,文臻偏心還給他們上點心,其餘人可不能和皇族同待遇,除了單一令等幾個老臣被賜座,其餘人就在初夏的日頭下曬啊曬,曬到眼發昏,臉冒油。

  只好繼續等。

  等文臻做蛋撻皮。

  黃油軟化後裹入麵團包好冷藏,切薄片用搟麵杖搟成一大片再繼續冷藏,麵團搟比黃油寬三倍的薄片,凍硬的黃油片放在麵片上,疊被子一樣四面包好,再包住放入冰塊內冷藏,重復疊被子一共三次,麵皮做成長方形,從一端捲起成圓柱狀,再切成小段,按入做好的模具內,就是蛋撻皮。

  相比之下,裡頭的餡就是最簡單的一環了,只要將用分離出來的蛋黃液和奶油混合灌入蛋撻皮內就行。

  但這也花了半個時辰。

  再烤製兩刻鐘。

  天擦黑的時候,才終於做好,下午茶已經變成晚飯。

  眾人拿到熱騰騰香氣撲鼻的蛋撻的時候,內心復雜。

  真的沒想到,做這麼一個小小的點心,要花費這許多時間。

  而且也無法指摘文臻故意拖延,她是當眾製作,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手法熟練動作迅速,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誰家都有廚子,這技術到底快不快,清楚得很。

  和其餘人餓殍一樣飛快吃完不同,幾個老臣吃得很慢,一邊吃一邊似乎在思索。

  文臻沒有吃蛋撻,只在眾人吃完後,笑道:「蛋糕諸位想不想吃啊?」

  沒等眾人回答,皇帝、單一令和姚太尉異口同聲,「不用了!」

  皇帝看看天色,笑道:「朕擔心等吃到蛋糕,吃完便可以直接開早朝了。」

  「那倒不至於。」文臻笑,「好歹能睡半夜覺。」

  眾人這才恍然。

  是啊,一個小小的蛋撻,都已經花了那許多工夫,更不要說那一看就工程浩大的蛋糕了。

  但是她故意折騰這個,是什麼意思?

  在場大部分人已經明白了。

  「聞女官,昨夜你一直都在御廚房,是嗎?」姚太尉開了口。

  「是的。」文臻點頭,「諸位也看見了。蛋撻蛋糕實在是太費事,必須提前準備。我還有別的菜色要做,僅僅靠今早半天功夫,是來不及的。所以昨夜一夜我都在御廚房做準備。今早趕回去補充食材後又去了御廚房。只是昨夜就我一個人在,怕驚動別人一路也沒人看見,口說無憑,只好請諸位大人再吃一次蛋撻了。」

  姚太尉點點頭,和單司徒,李相等人商量了一會,便道:「既如此……」

  眾人不管心中怎麼想的,聞言都紛紛露出鬆一口氣的笑顏。

  皇帝也捶捶腰打算站起來,皇后急忙賢惠地去扶。

  點金已經癱軟在地下,唐瑛縮入人群,劉尚面色慘白立在原地,這幾人身份低微,剛才便是滿心焦灼,也無法插話,此時姚太尉面沉如水,先瞪了唐瑛一眼,唐瑛渾身一抖,撲地一跪,剛要顫聲求饒,忽然露出一絲喜色。

  與此同時,踢踢踏踏腳步走近,眾人紛紛行禮。

  文臻一聽那腳步聲,就知道妖妃本妃來了。

  初降的夜色裡德妃眉目朦朧,並不因為來到前廷就穿得講究一些,絲質的墨色大褂挽著袖口,翻出鮮紅的裡層,配色和她本人一樣蕭瑟而豔。

  她向帝后意思意思行了禮,回頭瞟一眼唐瑛,無可不可地對姚太尉道:「老姚,這個太監呢,是我的人。也是受人矇蔽,做了這出頭的鳥兒,等我帶回去好好弄個籠子關著,你就不用操心了。」

  姚太尉眉頭一挑,硬邦邦地道:「回稟娘娘,唐某是否有過,須得審後才知。您身在後宮,還是不要操心前朝的事為好。」

  德妃並不生氣,只懶懶道:「老姚,你就是愛操心。你要審便審,但唐瑛這事兒能有什麼錯兒?不就是他手下有人舉告妖女,他本著忠君之心帶人前來作證罷了。真要論起來,你們先前個個言之鑿鑿指責聞真真,是不是也該審一審自己的私心?」

  姚太尉被堵得一噎,還沒想出詞兒來,她已經指著劉尚道:「這倒是個潑皮貨兒,跑到這宮裡來妖言惑眾,要治也該治他才對。怎麼,還想弄回你未婚妻去?」

  劉尚原本臉色慘白如死,給這一指,倒指出了勇氣,砰一聲跪倒,重重磕了個頭,大聲道:「陛下,娘娘。奴才沒有妖言惑眾!奴才每句話都是真的!這個女人如何狡辯都是她巧言矯飾,萬萬不可相信!奴才願意以性命擔保,她不是聞真真!」

  說完他就砰砰磕頭,用力極巨,撞得石板地面一片殷紅,聲音淒厲,「奴才不怕死!奴才丟了功名,廢了身體,棄了父母,淪落至此,所思所求,就是要揭穿這妖女的面目。陛下!陛下!您信奴才一句!她身上反常太多,這樣的人,不能留在您身邊啊!」

  他聲音尖利,似黑夜裡的刺一般戳人,眾人聽見最後一句,都微有動容。

  殺人巫蠱案雖然聞真真用有力的證據洗清了自己,可是她身上,確實還有很多言語難以解釋的東西。

  比如忽然精進的廚藝,比如大變的性格。

  比如她擁有的奇怪的用具,各種從未見過的美食。

  就算今日這事她無辜,可說到底算是來歷不明形跡可疑,這樣的人,是不能留在陛下身邊的。

  清明的目光漸漸又匯聚成懷疑的潮流,在劉尚歇斯底裡的哭聲裡悄悄包圍了文臻。

  劉尚的神態語氣,發自內心的恨與恐懼,在這些久經宦海的老臣眼底,不似作偽。

  皇帝又慢慢坐下了,德妃靠著他的椅子,袖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文臻。

  文臻從她微微上挑眼角的眸底,看出她今日到來的根本目的,根本不是為了救唐瑛。

  如果她不來,唐瑛會把一切污水往劉尚身上潑,而劉尚,沒有任何再發言的機會。

  但是。

  文臻眼眸一眯。

  現在這樣,誰又知道,這是她自己想要的呢?

  「聞女官,對此,你有什麼說法?」皇帝的問話有些奇怪,沒有用解釋兩個字。

  文臻上前,跪下,從容磕頭,「陛下,臣,確實不是聞真真。」

  一石砸起千層浪也就這樣了,疲倦的重臣們幾乎立刻又來了勁。

  德妃笑了一聲,「瞧,來歷不明,欺瞞皇家。」

  「陛下,」文臻不理她,只看著皇帝,「臣本名文臻,是聞真真的雙生姐妹。幼時因為事故和家人失散,被洋外的傳教士收養,因為失散時隱約記得姐姐的名字發音,便給自己起名文臻,十六歲養父去世,便變賣家產,帶著一批洋外的物件,跨越山海回了東堂,花費整整一年時間,才找到了聞家,誰知道我到的當夜,就看見了親姐被無恥公婆和負心未婚夫逼死的慘劇……。」

  說著便把當日劉家小院發生的事說出來,末了坦坦蕩蕩地道:「妖法是沒有的。劉尚被閹割是我故意幹的,我和祖母聯手把他踢進了燙鴨子的熱水裡,這麼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不閹了他對不起我那吊死在他家門口的姐姐。」

  眾人目瞪狗呆地看著面帶笑容目露凶光的她,心想之前那個溫柔甜美循規蹈矩的聞女官呢?是我瞎了眼嗎?

  剛剛盤算著請哪位著名媒婆好提親的老臣們,默默在心裡擬定好的聘禮單子上打了個叉。

  文臻又要回自己那個小包,給皇帝等人一一解說,這些都是些什麼東西,化妝鏡的雪亮可見清晰毛髮令眾人嘖嘖讚嘆,墨鏡皇帝親自戴了一下,被嚇了一跳,隨即便說日光下戴應該不錯,皇后則對口紅產生興趣,讓文臻當場試用了一下,塗上魅可西柚珊瑚色閃亮星澤口紅的少女雙唇像被點了魔法,閃爍著晶瑩微光的粉色飽滿唇瓣讓人想起初春染了晨霧剛被第一縷晨光照亮的桃花,在場的青年百分之九十九都下意識眼睛一直,百分之一想把百分之九十九都殺掉或者眼睛都挖掉。

  還想把這個塗滿難看顏色的嘴唇上的膏子在自己臉上都擦掉。

  皇后忍不住對那口紅多看了幾眼,嘆息道;「這顏色還是適合她這樣的小姑娘。本宮倒是更喜歡大紅色。」說完微笑看德妃,「側側,本宮看你更適合玫紅或者豔粉。」

  德妃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皇后娘娘,你什麼都喜歡正紅色。但是照我說,你皮子微黑,用這色顯得老氣,還不如試試這粉嫩顏色,說不定可以看起來年輕些。」

  文臻低著頭,眼尖地看見皇后拿著口紅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趕緊把口紅接了過來——她不喜好化妝,隨身的口紅就這一支,弄壞了就連個紀念都沒了。

  眼角瞄到皇上一臉「我很頭痛這兩個人又嗶嗶了誰來救我」,急忙道:「陛下,臣句句屬實,臣的祖母和親生父母目前也在天京,陛下可調人前去詢問。劉尚一家素日行徑,鄉鄰也可作證。」

  皇帝立即道:「這些日後自可查證。另外,如你所說,劉尚通過察舉獲得推薦,才考試得了秀才功名,但這樣的人,怎麼配獲得萬中無一的察舉名額?就不論……文臻此事是非,單看劉尚不顧父母需要供養,為復仇淨身入宮,心性就不足以稱道。這個察舉名額是怎麼得來的?」

  眾人都默然,文臻心一跳,心想皇帝好生敏銳,又好生會抓住時機,她不過寥寥提了一句劉尚秀才功名,他就能把話題忽然扯到察舉制上去。本朝察舉制諸多詬病,皇帝正在李相的支持下想要實行沒有門檻的開科取士,這是想拿這事做文章了?

  重臣中唯一一個和門閥沒有太多關係的丞相李敬當即道:「風聞諸郡縣常有以金銀多寡分配察舉名額之事。想必這劉尚功名也是由此得來,這是弊端!」

  那個一隻眼睛微微凸出的老人也沉沉道:「臣案頭是有許多之類的風聞奏事,買賣功名之事絕非一例。臣請將此事交由朝會討論,盡早廢除察舉制,吏治關乎國本,選拔上來的如果都是這種貨色,東堂焉有寧日!」

  皇帝立即道:「諸位以為如何?」

  一陣詭異的沉默。

  文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現在不是在審案嗎?詛咒巫蠱大案啊,潛入皇宮進行的啊,放哪朝都是能引起朝局動蕩,掉頭無數的事情,為什麼皇帝忽然便丟到一邊,談起廢除察舉制來了?

  難道……這是在交換?

  他是在暗示群臣——今天這事可大可小,真要深挖下去在座的可能很多人會惹一身騷,現在我可以輕輕放過,不借題發揮擴大事端,前提是你們也適當退步,不要再試圖阻礙我的改革?

  她隱隱覺得不安。這種案子不可能被完全放過,只是會從明查轉為暗偵,她不小心被捲了進去,留在宮裡只會更多危險。

  群臣也在沉默,文臻看得出的,大家也看得出,但正因為如此,現在這個表態就尤為敏感——之前一直不同意的,現在積極響應,會不會被認為是心虛怕被查,不打自招?

  但是不響應吧,同樣會被懷疑,這個頭,一時真是誰都不敢出。

  忽然一人笑道:「聽來察舉制真是諸多弊端,選材取士,何等重要,但有一分不妥,都將遺禍無窮。雖然我唐家僻處邊境三州,無權置喙朝政,但也難免憂慮。諸位老大人,想必也是為此憂心很久了。」

  文臻心裡嘆一聲——萬金油唐羨之又上線了。

  他家是門閥之首,不涉中樞,有自己的一套政治體系,超脫又敏感。他出面說這話,代表了唐家的支持意見,對眾臣是給個定心丸,對皇帝是示好,真是再厲害不過。

  只是唐家應該是不願意皇家改革的,唐羨之為什麼要這麼說?

  果然他這個台階一遞,眾臣紛紛被激活,當即淺淺表了態,定了明日朝會再議。

  群臣的思路已經被帶歪,都覺得事情已經完了,眼看就要散會回家,只有姚太尉還始終謹記自己的職責,一直在皺眉思索,忽然道:「你這說辭都只是你一面之詞,如何證明?」

  「宮裡就有洋外傳教士,請過來聊幾句唄。」德妃忽然懶懶接話。

  文臻倒沒聽說這事兒,愣了一愣。

  燕綏瞟了他老娘一眼,德妃對他毫不退讓地揚了揚眉毛。

  對,是,洋外傳教士是你老娘我特地找來了,當然不是為了給這個丫頭下絆子,她還不配娘娘我費心,誰叫你拿那個胸衣招惹我的?

  燕綏和老娘相看相厭,自古最瞭解對方的都是敵人,自然頓時明白,他老娘這是對那個胸衣念念不忘,才特地找來了洋外人。

  當下便有人傳來了那個住在外廷的傳教士,文臻一看對方的高鼻深目,有些詫異,沒想到這個世界也有洋人,還漂洋過海來了東堂,看人種有點像現代那世的歐羅巴人種。

  她會的外語當然不可能多,萬一對方來個意大利語什麼的就完了,乾脆搶先用自己的小學英語打招呼:「HI ! Do you know, The third royal highness is a greedy pig?」

  一邊說一邊熱情地上前一步握住對方的手,緊緊地盯住對方的眼睛。

  那洋人有點懵。

  文臻心想,不好。

  愣了一會,那洋人忽然爆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驚喜地反握住文臻的手,嘴裡嘰裡咕嚕

  說了一大堆,「oh,Amore! sai parlare inglese!」

  文臻一個字都聽不懂。

  糟糟糟。

  穿幫了。

  下一步怎麼辦?把燕綏推出來背鍋還來得及嗎?

  傳教士忽然上前一步,用力將她一抱,十分驚喜地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嘆息,「哦我的上帝,哦天哪,這裡竟然有會英格裡語言的人!就是有點發音不太對哦,不過沒關係,Hello, nice to meet you!」

  文臻聽見這一句,心頓時定了。

  雖然英語對這老外來說不是母語,但也是第二語言,聽得懂。

  賓果!

  她正心裡歡呼,那洋人也在歡呼,並且忽然將毛茸茸的大臉湊了過來,要給她一個親吻禮,一邊亂七八糟地道:「哦我的姐妹,哦my sister……」

  文臻還在猶豫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回應他這個正常西洋禮節呢還是顧全閨譽推開,一隻手簡單地伸了過來,粗暴地將那個洋人拎開,一邊拎一邊道:「走開,她不是你的塞思特。」

  文臻:「……」

  哦殿下您真有語言天賦,sister拼得好棒棒喲。

  她笑,叫,「殿下!別這樣!The third royal highness,Don't do this!」

  那洋人一邊被拖走一邊大叫,聽見這句頓時恍然,怒道:「greedy pig!greedy pig!」

  燕綏毫不動搖,在嘰裡咕嚕的鳥語咒罵中把他扔到了千里之外。

  回頭來問文臻,「他剛才在說什麼?」

  心情甚好的文臻笑眯眯答:「說您(是)非分明(頭)角崢嶸(嘆)為觀止(吃)苦在先(朱)唇粉面……」

  燕綏:……我信你個鬼。

  ……

  片刻後,對著笑得越發燦爛的文臻,他面無表情地道:「笑得真難看,豬婆。」

  笑得正歡的文臻猛地打了個嗝。

  果然是妖怪!

  怎麼猜出來的?

  殿下有毒!

  ……

  洋人被送走了,文臻的自我辯白也便得了印證。

  那些搜出來的東西,來自西川的那些風俗傳記,去掉那一層犯罪嫌疑人濾鏡,現在看來也不過是一本比較志怪型的民間傳奇,雖然詭異了一些,但具體的作姦犯科內容卻是沒有的。

  聞家的那本毒經也被細細看過,然而經過上一次聞近純拿她的毒經作伐的事兒,文臻現在怎麼還會把聞至味的要命毒經還留在這裡,此刻眾人再細細比對,才發現幾本書裡面,關於毒的那一篇,字跡不一樣。

  「是我手抄的,至於內容,」文臻笑得狡黠,「查抄的時候太醫院的諸位大人也有人在,真的沒人認出這裡頭寫的是什麼嗎?」

  幾個太醫再翻,臉色發白,這才發現這赫然是太醫院上次和文臻打賭輸了之後,交出去的醫方脈案。

  最先指出抹銀死法是巫蠱做法的太醫手指不住顫抖,險些想撕了這書——你既然裡頭是自己字跡是這種內容,外頭書皮上為什麼「聞探」二字筆跡卻是聞至味的?書皮封面也同一種風格?

  文臻笑眯眯——同樣的梗我玩兩次你們不還是中招?你們也真是傻逼居然會覺得經過上次的事我就麻痺了認為不會來第二次了就會把那書留著?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斬草要除根,沒有隱患的最好辦法就是隱患不存在。

  當然一樣的書皮筆跡還有另一個用途,她指指那書皮道:「這書皮上,我做了機關,附上了一層凍過的奶油,翻過書的人,手指上都會有奶油獨特的甜香。所以……點金。」

  被突如其來喚到名字的小宮女,早就癱軟在地的身體猛地一抖,抬臉惶然地看過來。

  文臻對她笑出一臉的燦爛溫柔,「是不是一直覺得手指膩膩的?洗也洗不乾淨?留著吧,牢裡肚子餓的時候,還可以多聞聞,幫助一下對昔日美好的回憶。」

  她眨了眨眼,又惡意地道:「當然,我想你可能這輩子並沒有什麼機會去體驗飢餓的感覺了。」

  點金被刺得一抖又一抖,哇地一聲哭起來,早有護衛過來,嗅了嗅她的手指,點點頭,將她拎起拖走,點金哭叫掙扎,也不知道是不是腦子裡也進了奶油,幾番掙扎不脫,竟然含淚對文臻拚命伸手,叫道:「聞女官,聞女官,我錯了,是我失心瘋受了人矇蔽做錯了事,你原諒我,我給你做牛做馬,我什麼事都可以為你做,再也不背叛你……」

  「哦?你受誰矇蔽啊?」

  「聞近純!聞近純!她給了我一百兩銀子,叫我幫忙把那本毒經找出來,放在顯眼的地方……那銀子還在我屋子裡!」點金大喜,急忙大喊。

  「哎呀真可惜,有命拿無命花啊……」文臻笑吟吟揮揮手,「給抹銀家屬做撫恤吧,走好。」

  「聞女官——」點金最後一聲呼喊意外又淒厲,充滿不可置信的失望。

  文臻覺得她腦子裡的奶油都變質了吧,失望個什麼鬼?這樣的指控,這樣的罪名,誅九族啊,比殺人還狠,還指望受害人原諒?

  怎麼總有些人不管做了什麼噁心事都覺得全世界應該包容她並不存在的委屈呢?

  別說放了她,多和她說一句話都對不住抹銀的死。

  點金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但文臻相信她不會很快死,天牢裡有一千零一種方法可以讓她恨不得立刻死了卻又死不了,不得不慢慢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吐出來。

  還會有更多的人下獄,更多的人被秘密審訊,更多的屍首被拋在亂葬崗——文臻不想知道這些。

  她可以做更多,往下深挖,找出這麼害她的仇人,可是找出來又怎樣呢?不過是提前逼出對方更多殺招罷了。

  皇帝有能力處置對方,她衝出去也用不著她;皇帝沒能力處置對方,她衝出去就是箭靶。

  她何不也躲在暗處,有機會咬一口就咬一口呢。

  劉尚也被拖走了,誣告不成,他就立即陷入了「將指甲和珍珠投入國宴食物」的罪名懷疑。

  畢竟經過一輪簡單查證,發現他是當日從外廷調來幫忙的太監之一,有機會接觸菜色。

  劉尚倒沒有試圖以未婚夫妻的關係求她什麼,他被帶走時看她的眼神像一條被摜在地上垂死的毒蛇。

  這眼神無比熟悉,文臻想起之前好幾次的背後偷窺感。

  果然是他。

  皇帝已經露出倦色,無論案件怎樣查處,今天的戲,是告一段落了。

  文臻忽然向著上方跪了下去。

  皇帝站起一半的身子停住,默默俯視著她。

  「陛下。」文臻磕了個頭,輕聲道,「請陛下治文臻頂替他人入宮之罪。」

  一旁的長慶郡王惱怒地冷哼一聲。

  想著此刻不宜咄咄逼人,打算明天找機會彈劾的,居然又被這做事滴水不漏的丫頭搶先了。

  「哦?」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陛下,雖然臣還是聞家人,是聞真真的親姐妹,有權參與聞家女官選拔,但無論如何,臣是以真真姐的身份入宮,觸犯宮規,按例必須驅逐。因此,臣也無顏再伺候陛下,」文臻垂下頭,「請陛下恕罪。」

  皇帝靜默半晌,瞟某人一眼,忽然一笑,「朕怎麼覺得,你這不是求朕治罪,你這是正中下懷吧?」

  文臻呃地一聲,心想皇帝老子就是皇帝老子,果然還是老實一點好。

  她磕頭,乾脆俐落地,清聲道:「陛下英明!」

  皇帝哈地一笑,又嘆了口氣,蕭索地道:「你進宮不過半年許,歷險倒有好幾次,也難怪你心生去意。」

  文臻真心誠意地垂首,「若非陛下垂顧,臣早已粉身碎骨。臣願留下自己所有飲食心得,直至全部教會御廚房之後才離宮。」

  她這話十分誠摯,事實也是如此,雖然數次轉危為安靠的是自己,但若皇帝是個暴戾多疑的性子,根本沒有她給自己辯白的機會。

  皇帝又出了一會神,正要說什麼,忽然有腳步匆匆而來,單一令轉身去接,過了一會神色凝重回來,道:「陛下,山海關急報。」

  皇帝拆開那封黏了數道白羽的加急軍報,掃了一眼,臉色驟變。

  文臻心中一跳——皇帝向來沉靜淡定,她還真沒見過他這般神色。

  皇帝將信一收,凝注她半晌,忽然道:「眼下有件要緊事務,朕想著你或許能有幫助……這樣吧,你即時出宮,去解決那件事,如果能有好的結果,朕便許你出宮,且允許你以四品之位在朝中選擇合適職位任職。如果不能……」他緩緩道,「那還是在宮裡做做菜吧。」

  文臻望進他深黑的眸子,知道此刻不是討價還價時刻。

  一個頭磕得決然,「臣,領旨!」

  ------題外話------

  來來來,給某些懶漢翻譯一下文中和洋人對質那段。

  文臻打招呼:嗨!你好,你知不知道,三殿下是隻貪吃豬?

  洋人是意大利人,懵逼後用意大利語給她問好。然後反應過來,用英語說很高興認識你。

  燕綏將試圖貼面禮的老外拎走,文臻大喊殿下別這樣。再用英語喊:三殿下,別這樣!

  這樣老外就明白了這就是那個貪吃豬三殿下,一邊被拎走一邊大罵:貪吃豬!貪吃豬!

  而文臻回答燕綏的那句,需要跳字讀,我用括號標出來了,還是那句話:是頭貪吃豬。

  最後,殿下回答:你是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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