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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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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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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10 19:52:45
卷二 第八十章 他踩了你幾次?

  皇帝有命,當夜出宮。

  文臻知道事情緊急,立即匆匆回到自己的住處,打包行李。

  墨鏡她當場留給了皇帝,皇帝怕日光,她早就有心將這墨鏡獻上,只是苦於沒有合適的機會。

  至於剩下的東西,口紅她用過的肯定不能送人,還有化妝鏡和防曬霜,獻給兩位女大佬。

  在文臻誠懇而細致地介紹了兩樣東西,尤其是防曬霜的用途,一直講到兩人都盯著防曬霜目光灼灼之後,德妃便一臉看不上地建議皇后拿防曬霜,因為如此可以盡量避免皇后娘娘老去。

  被她一口一個老字激得臉色發青的皇后,這次卻並沒有上當,當真笑吟吟拿了防曬霜,並溫柔地建議德妃拿化妝鏡,好把自己的美貌看得更清楚些,免得夏天曬黑了就看不到了。

  兩人須臾間又不動聲色互嘲三波,皇帝一臉便秘色匆匆遠遁。

  文臻發現東堂皇室有件事很有趣,那就是哪怕皇后母儀天下,德妃寵愛無雙,皇帝看似對這兩人束手無策,但這兩人在朝堂和群臣之前,都從來沒有一句多話的。

  而皇后也未必真的喜歡拈酸吃醋,最起碼文臻就沒看見過她對德妃的受寵,有過任何阻止或言語上的非議,賢后的名聲不會白來的。

  在文臻看來,這更像皇后為了表示對皇帝的戀慕,而特意玩的小情趣。

  德妃最終一臉無所謂地拿了化妝鏡走了,好像對她來說,文臻出宮,就是目的達成,至於怎麼出宮的,她不關心。

  這宮中人人讚文臻好,她每次都不置可否。全東堂皇宮,沒有一個人能摸清她到底對文臻是什麼看法,文臻一進宮就刁難的人是她,文臻幾次遇見麻煩出面幫腔的人也是她,但幫了腔卻總令人覺得是反效果,也看不出是她一貫的不在意呢還是故意為之……總之,就和德妃娘娘和三皇子的關係一樣,眼看著德妃娘娘對文女官的態度,也成了一個新的謎。

  文臻也一臉滿意地走了,她不想去猜謎,德妃喜歡不喜歡她她不關心,她又不打算做她的兒媳婦。

  只要看不見這個妖妃,天空都是晴朗的喲。

  但是德妃的滿意很快就變成了不滿意。

  因為她聽說,文臻收拾好行李,居然是跟著燕綏走的,且去的方向就是宜王府。

  德妃娘娘柳眉倒豎,剛要發作,就看見纖毫畢現的化妝鏡裡自己的臉,因為這一抹怒氣,眉心裡明顯聚出細細的川字紋。

  嚇得她趕緊輕輕放下鏡子去撫臉。

  好容易把皺紋熨平了,怒氣也沒了,也終於想明白文臻先前為啥那麼分外努力地暗示防曬霜的好了。

  不就是引誘她和皇后娘娘都看上防曬霜,卻又摸準了她性子別扭一定會講反話,讓她上皇后當不得不拿鏡子麼!

  再用這鏡子逼她從此不能隨便發火麼!

  半晌!

  一聲怒哼沖出德勝宮。

  「奸佞!」

  ……

  文臻回去打包行李的時候,手腳很慢,好幾次險些一頭栽倒炕上。

  她靠著自己的包袱皮喘氣,摸了摸額頭,很燙。

  一天一夜沒有闔眼,再加上和燕絕的生死纏鬥,操持大宴的辛勞,洗脫冤情的鬥智鬥勇,徹底耗乾了她的精神,早在最後辯白階段,她就開始發燒,只是勉力撐著,不想被看出來罷了。

  身邊已經沒有了侍女,她懶洋洋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

  隱約院門響動,有人進來,她知道,卻掙扎不得,心裡模模糊糊想著,可不要什麼風波都過來了,眼看曙光就在前方,結果被人乘虛而入給了結了,那才叫冤。

  有人站在她的床頭,似乎在垂下頭來看她,她睜不開眼,手指悄悄地勾住了枕頭。

  那人忽然道:「就你這反應,哪怕這屋子裡十三道毒一起啟動呢,也早死成鍋貼了。」

  文臻一聽這聲音,頓覺安心,懶洋洋笑一下,手一張,道:「你摸摸。」

  她的意思是要他摸摸她掌心熱度,以表示自己發燒了,好歹換一句不走心的「多喝熱水」什麼的,以撫慰自己此刻受傷又脆弱的小心靈。

  燕綏垂頭看著她——她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懶洋洋癱了半個身子在床邊,那垂下的纖白的手指總讓人想起「橫陳」這樣有些柔膩的字眼,髮髻不知何時已經散開,烏黑的長髮瀉了一床,幾縷搭在雪白的額頭,而眸子半睜半閉,懶怠裡隱約風情流散,而頰因微熱而粉,暈開一片桃花色。

  領口也無意中散開半邊,燕綏的角度看不見什麼,他的腿微微彎了彎,似乎下意識要蹲下來,彎到半途止住,凜然咳嗽一聲。

  那句「你摸摸」因這般的姿態,在這星光迷離的夜裡便顯得意蘊悠長,仿若邀請,燕綏向來要比別人多幾個溝回的腦回路,自動跳過文臻只微微攤開的手指,落到了其餘那些屬於少女的美好之處,好一會才又微帶惱怒地咳一聲,道:「你們女人都是這麼不安分的嗎?」

  文臻:「……???」

  「這種地方……」燕綏說。

  文臻:……???

  等等,什麼這種地方?叫你摸個掌心你半天不摸也罷了,忽然霸道總裁附身是要鬧哪樣?思路跑到南齊去了嗎?

  一隻手伸過來,穿過她的後頸,另一隻手抄起她的膝窩,她騰空而起,下一瞬下意識抱住了燕綏的脖子。

  抱住他脖子的那一瞬,文臻忍不住「咭」地一笑,道:「哎喲你脖子怎麼比我還燙。」

  身下的肌膚滾熱,拂過自己臉頰的呼吸也熱,她本就高熱難受,更加不爽地揪了揪他的脖子。

  不過是個下意識的小發洩,然而她此刻高熱綿軟,眼眸含水,嗓音也微啞,氣力不繼拖著斷斷續續的長音和鼻音,聽起來不像是抱怨倒像是誘惑,而手指揪著他衣襟毫無力氣,指甲在燕綏肌膚上無意地劃啊劃,更像某種不可描述的邀請。

  頭頂人的呼吸似乎有些緊,脊背也比平日更直,步伐快得像乘風,袍角掠起連綿的殘影,似乎下一刻就要奔入浪漫的月中去。

  晚風滌蕩清涼,文臻稍稍好受了些,在他懷裡嘆息一聲,道:「燕綏,我這是終於出宮了嗎?」

  燕綏嗯了一聲,聲音微啞。

  「到底是什麼事兒啊,你父皇拋了個那麼大的誘餌給我。」

  「現在不適宜討論別的男人的事。」某人語調有點發硬地答。

  文臻發糊的腦漿轉了三圈也沒明白什麼時候自己和他討論別人了,這話說得怎麼聽來這麼別扭呢?

  她隱約感覺燕綏路線好像有點不對,抬起頭來卻見前方燈火連綿,好像竟然是重臣偶爾留下辦公休憩的外廷謹深殿。

  這大半夜的他直接走宮門出宮,繞到這裡來幹嘛?

  燕綏帶著她閃電般穿越屋脊,越過一隊又一隊護衛頭頂,最後停在一處屋脊之上。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來這裡,但忍不住便要想起自己和他的初遇,也是在屋頂之上,那一晚的月亮金黃,勾著他一抹飄飛的衣角。

  即使當時對他心裡罵了一萬句草泥馬,但後來,文臻還是不得不承認,那一幕其實一直鏤刻在她心底,久久不忘,對景時便自動刷屏。

  然後便想到那不愉快的倒吊,正想等病好了也吊他一次,忽然聽見底下嘩啦一聲。

  燕綏把她放了下來,她探頭去看。

  就看見是個獨立小院,院子四周橫七豎八倒著很多拿武器的護衛,看樣子像是瞬間被人放倒的。

  院子裡有口井,一個人頭下腳上,腳上繫著繩子,被幾個大漢拽著往井下放。

  「嘩啦」一聲,是腦袋入水的聲音。隨即那人一陣拚命掙扎扭動,但那幾個大漢手如鐵石般,緊緊壓住了那人。

  文臻瞪大了眼睛,看見旁邊一個高個子,拿著個西洋懷錶,似乎在計時,在那個被倒吊入水的人掙扎漸弱的時候,道一聲,「起!」

  又是「嘩啦」一聲,那倒黴傢伙被拎上來,臉上的水嘩啦啦倒流,發出一陣沉悶的痛苦至極卻又被壓在咽喉內的咳嗽。

  過一會,「降!」

  「嘩啦。」

  再過一會,「起!」

  「嘩啦。」

  周而復始,機械漠然。

  文臻的嘴無意識張開了,她已經看清楚了。

  看清楚拿著錶算時間的是德高望重,把人往井裡塞的是容光煥發和言出法隨。

  看清楚那人嘴裡塞布,腳上有一層層包紮的繃帶。

  那腳上的繃帶,是她所賜。

  因為腳上受傷不宜挪動因此在外廷臨時住下養傷的定王燕絕。

  在這深夜,自己住處的井裡,遭受著她早上遭受過的一切。

  不,還要痛苦幾分。

  他是倒吊。

  文臻心底一片混亂,連燒都要嚇退了,好半晌才機械地轉向燕綏,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來話。

  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特意帶她來繞這一圈,是要她親眼看見欺負她的人被以牙還牙?

  一時心中又驚又詫又有些隱秘的興奮和迷茫,眼前的一幕衝擊太大,並不是因為解氣,而是完全沒想到燕綏竟然會這麼做。

  她也不敢想燕綏這麼做,是因為他自身性子使然,還是為了她。

  她跟自己說,或許他一直都是這樣的,所以燕絕才會畏他如虎,所以傳說裡有他一夜誅盡百人,鮮血流過百丈長街。

  燕綏一直漠然站在屋頂上,衣袂被月亮勾起飄在藏藍的天穹上,仿若還是那天初見,又仿若一瞬已經走過了千萬年。

  他是那種千萬年便如一日的人,金剛琉璃心上只能映一人笑顏。

  哪怕那笑顏在萬千刻面上流轉成億萬,於他不過是淡淡一瞥。

  便是萬語千言。

  文臻聽他淡淡問:「他踩了你幾次?」

  她恍然而醒,立即道:「夠了!比這次數少多了!」

  燕綏這才揮手,底下那幾個成語護衛將燕絕吊上來,燕絕渾身濕透,臉上蒙著布,一落地就猛咳著蜷縮成一團。

  成語護衛們不急不忙,從旁邊拎出一個被五花大綁正昏迷著的人來,扒了他的衣服,去掉他的捆綁,在他腰帶裡塞了一根長針,一隻手裡塞了一根木棍。

  月光照上他的臉。

  是唐瑛。

  文臻有點意外又不意外,只有點感慨地想,咱們三殿下的肚腸,真的比雞還小啊。

  一邊一直站著不動的工於心計上前一步,抓著那人的手拿著木棍,砰一下揍在燕絕的背上。

  這一下揍得極其巧妙,燕絕噗一聲吐出一肚子的水,但竟然沒有醒來。

  工於心計幹完技術活,仰頭對上面瞪了一眼。

  文臻清晰地接收到那道責難的目光,愛莫能助地攤手。

  怪我咯?

  我也不知道你家主子這麼喪(大)心(快)病(人)狂(心)啊。

  幾個護衛幹完活就走,扔下昏迷的唐瑛和燕絕。屋頂上,燕綏也再次抄起文臻,轉向宮外。

  文臻發現他竟然是回到宜王府,有些不安。她是接聖旨出宮的,到現在也不知道皇帝給她佈置了什麼任務,就這麼跟著燕綏回家,會不會觸怒陛下?

  一路過去,又發覺宜王府竟然不一樣了。

  第一進還是唐家兄妹住著,居然被擴充過了,成了獨立的唐家小院一樣。後面的主院,也擴大了,多出了很多對稱的屋子。

  燕綏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屋子還不夠?

  經過主院前一進的院子時,院子裡竟然是燈火通明,主屋似乎住了人,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文臻第一次看見燕綏的府裡竟然有這麼多婢僕。

  而且那進院子也有很多她沒見過的精悍的護衛站崗,整個圍著院子的牆壁下,每隔半丈就站著一個人,那些護衛比燕綏的成語隊伍看起來還要更加高大精悍,有的人身帶殘缺,眇目失臂,卻氣質凶厲,黑暗裡沉沉立著,掩不住滿身的血氣和殺氣。有的人面貌平常,似乎匯入人群便無法尋覓,只偶爾掀起眼皮看人,便有電般光芒一閃;有的人面容落拓,滿身江湖氣息,有的人形容精明,更似民間商賈……但無論是什麼人,都身軀筆直,眼神警惕,且時不時望向主屋,露幾分焦灼之色。

  看見燕綏帶文臻過來,雖然這些人神情不變,但文臻忽然便覺得,滿院的殺氣和眸光,都呼啦一下集中到了燕綏身上。

  這感覺便如萬劍臨身,驚得她渾身一炸,再看燕綏,卻連眉毛都沒動一絲。

  身後德容言工也沒反應,容光煥發還輕輕嗤了一聲,顯然很是瞧不上的樣子。

  這架勢瞧來真是莫名熟悉。

  文臻腦中電光一閃,道:「林飛白回來了?」

  燕綏有點詫異地看她一眼,哼了一聲。文臻聽著他那一聲似乎不大高興,心想難怪他不高興,好不容易趕走的人居然這麼快又回來了,居然還住在他的院子裡,這是怎麼了,他這府裡風水特別好嗎?怎麼敵人一個兩個,全部都往他這塞?

  她自以為自己已經理解了燕綏的痛點,便撫慰地拍拍他。

  燕綏表情略鬆。

  這丫頭雖然惦記你照顧他,連一個走了好幾個月的林飛白都一口報了出來,好歹對他還是最好的。

  可堪安慰。

  文臻心想你這眼神裡隱藏的欣慰是個什麼鬼,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主屋裡砰然一響,似乎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碎了,接著一陣驚呼,好幾個人大叫「侯爺!公子!不好了!攔住他!」隨即屋門猛地被撞開,一條白色人影衝了出來,嗷地往前猛撞,而前頭正是抱著文臻的燕綏。

  燕綏卻在碎裂聲響起的時候便掠了出去,正迎上那條人影,五指彈出如散花,按在那人肩上,一旋一送,那人偌大的身軀便被凌空送回,砰一聲又回到了屋子裡的床上。

  那些跟著大叫著衝出來的人,再大叫著衝回去,七手八腳,將床上想要再次蹦起的人按住。

  只這麼驚鴻一瞥,文臻已經震驚地發現,那人竟然是林飛白!

  哪怕他只穿著中衣,赤著腳,頭髮散亂眼眸血紅,但那張峻刻的臉依舊如此鮮明。

  文臻也發覺,這個院子裡沒有女人,留下的全是身高馬大的男人。

  林飛白這是怎麼了?

  他被燕綏設計遠去山海關,雖然不是直接去他父親那裡,但也算在他父親的照拂之下,文臻以為他定然也是要經過一段時間歷練,便掌兵馳騁邊關,怎麼會這麼狼狽地被送回來?

  文臻心中隱隱覺得不好,側頭看燕綏,他平靜地立在院中,整個人像瞬間被冰雪包裹,沒有動作和表情,卻讓人心中發寒。

  隨即他道:「三綱五常是在邊關吃雪把腦子凍住了嗎?連個人都看不住?」

  院子裡那群大漢怒視著他。

  黑暗中一個男子走出來,他非常的高,比燕綏還高半個頭,令人覺得有些突兀。以至於文臻甚至覺得仰頭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的氣質卻並不突出,幽幽靜靜,如黑暗裡潺潺而過的水,聲音也如水聲低低,話語卻又冰般冷硬,「宜王殿下說的是,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留在這裡礙殿下的眼了。」說完招呼眾人,「套馬車,帶侯爺回府。」

  一群人當即興奮地答應,急急忙忙去安排,有的人走過文臻身側,還怒瞪她一眼。

  有人低聲罵道:「一對賤人!」

  燕綏並不生氣,抱起文臻繼續往自己院子裡走,一邊道:「好走,不送。」

  德高望重跟在他身後,道:「去,給他們開門,一天鬧三回要走,當我們願意收留?走,趕緊走,這樣最好。抗旨的是你們,還不用死在我們府裡晦氣。多謝多謝。」

  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停住了腳步。都在看那領頭的最高的男子,那男子立在暗處,背影一動不動,許久之後,無奈地揮揮手。

  文臻看著他們一臉悲憤地將林飛白又送回了屋子,輕聲問燕綏,「林飛白怎麼了?」

  「他在山海關作戰太勇猛,受了重傷,後來得了一個山中老人獻藥,才救了一命,傷好了卻出現異常,人非常消瘦,臉青唇淤,不思飲食,時常有莫名疼痛,性情也大變,時而恍惚時而暴怒時而淡漠,也常常忘記重要軍務,漸漸便不能帶兵,只有用了那藥之後才能好一些,三綱五常跟他去邊境,發覺不對,懷疑他是中了算計,但是怎麼檢查也沒發現毒物,送去林擎那裡,林擎也沒辦法,只得將他送回天京。」

  文臻聽著總覺得哪裡不對,但此時燒得迷糊,也無力思考,便道:「怎麼送你這來了?」

  「是林擎的意思。」燕綏的語氣不大好,「他就給陛下寫了七個字的信:有事兄弟服其勞。」

  文臻噗嗤一笑。

  「還給我送了一大堆土特產,說把兒子託付給我他放心。」燕綏的語氣似乎更不好了。

  文臻對那「土特產」十分好奇,心想神將送了什麼玩意兒惹得燕綏這麼不爽?

  這些日子聽林擎的傳奇聽了一肚子,這個男人,能從戰俘至東堂軍方第一人,能讓皇帝面對他和自己小老婆的緋聞依舊信重,能令特立獨行的德妃念念不忘,能讓燕綏不得不收留他的兒子,文臻對他的好奇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

  「不過那藥是不錯,林飛白的大綱令……哦就是剛才那個不講人話的高個子,他也獻給我一點,我還沒試。可以給你試試。」

  燕綏徑直將文臻抱進他的房間,又命人去拿藥傳醫官,文臻按住他的手,從自己的小背包裡翻翻,翻出還沒過期的退燒藥,又給自己貼了個小林退燒貼——她準備離開研究所浪跡江湖,自然要備一些常備藥品,可惜數量太少。

  她拿著藥,看燕綏,燕綏看她。

  大眼瞪小眼兩秒後,她撫著額頭向後一倒,哀呼:「天啊,這位連個『多喝熱水』都做不到!」

  這萬惡的舊社會,平白給她調教男人增加難度!

  「誰說想不到,我不過是對你這個玩意比較好奇。」燕綏嘴硬地答一句,對外頭道,「叫你準備的水呢!」

  文臻又想翻白眼了。

  外頭,隨時等候吩咐的德高望重也翻了個白眼。

  燕綏忽然道:「你這個貼得……」

  「對對對我知道不整齊。」文臻沒好氣地撕下退熱貼,主動塞給燕好奇寶寶,「來來來,你來。」

  心中決定絕不要和這個傢伙長期在一起,萬一被砍了一刀他非說不對稱再來一刀怎麼辦?

  燕綏拿了退燒貼在手中,感受了一下那凝膠的冰涼,微有些詫異,倒也沒真的像文臻想像得那樣撕開來研究,立即又端端正正給她貼上了,末了還端著她的臉左瞧右瞧瞧個沒完,似乎怎麼看都不完美對稱,嘩啦一下撕下再貼,再看,還是不對,嘩啦一下撕下再貼……

  文臻額頭上的汗毛被捋掉了一層……

  文臻氣若游絲地想,萬一她臉生得不對稱,這傢伙會不會立即拿刀給她修?這麼一想便激靈靈打個寒戰,心想對付強迫症的一個重要辦法,就是趕緊得轉移他的注意力,在他又一次貼好把著她的臉端詳時,她趕緊把嘴一撅。

  燕綏手一頓。

  眼光不由自主落到她撅起的唇上。

  粉粉嘟嘟,一朵花初綻的形狀。

  誘人目光,喚人採擷。

  他頓時忘記了已經非常端正的退燒貼,忽然便感覺到了手中端著的臉頰肌膚滑嫩,感覺到她鼻尖微微的細汗晶瑩可愛,感覺到那烏髮香氣沁人,感覺到這唇充滿誘惑和邀請。

  他下意識微微傾身……

  門忽然奪奪一響,德高望重的聲音響得適時,「殿下,水。」

  文臻一個微笑,花不見了,雪白的牙齒咧開,又變成一隻得意的小獸。

  燕綏險些沒控制住手中的力道,給她的臉一邊捏一個指印。

  他只得轉身,揮揮衣袖,門自動打開,門背後一個滑軌滑出一個托盤,德高望重將水往托盤上一放,托盤底下的支架便自動延長,一直延伸到床邊。

  文臻想,因為懶而花費更多時間精力去研究設計這些東西,果然是個神經病。

  再一看那水,竟然毫無熱氣,就差結冰了!

  燕綏忽然伸手過來,貼住杯子,一會兒,杯子就冒出裊裊熱氣。

  文臻倒沒想到他這次這麼靈光,趕緊道謝,接過水吃了藥,其間燕綏一直看著她的藥,卻沒有說話。

  等她吃完藥,他忽然道:「你不是聞真真的姐妹。」

  文臻眉一挑,「不相信我?」

  「聞真真如果真有一個你這樣的姐妹,那晚絕不會在劉家門口投繯。」燕綏語氣肯定,「你這種每天都在欺君的人,怎麼會允許姐妹自棄。」

  文臻嘻嘻一笑,「那你說我來自哪裡?」

  「你來自一個非常強大,非常新鮮,所學所見所得都和東堂、和這大陸上每個國家都不同的地方。」燕綏道,「我去過很多國家,並沒有和你一樣的人。你隨身的物品,你的菜,你的很多想法,這裡沒有,也萬不能容。」

  文臻這下真的驚訝了。

  一個古人思路能這麼大膽開闊,實在也是前所未見。

  「欺君都不當回事的人,這裡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想知道我來自哪裡嗎?」

  「不想。」燕綏又一次讓她意外,「我只需要知道你回不去了。想回去也不行。」

  文臻覺得和他說話真是考驗心臟,他這又是怎麼得出的結論?

  有種人真是天賦妖孽。

  「好,我不回去。但是你說,我這樣的人,這裡不會有,這話未必是真。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你答應,我就不回去。」

  「說說看。」

  「我還有三個和我一樣的朋友,散落在這裡,也許在東堂,也許在別處,你能幫我找她們嗎?」

  「男的女的?」

  殿下思路永遠如此清奇。

  文臻翻白眼,「女的。」

  「找到後你就和她們走?」

  「不會的啦,只是完成一個心願啦。」

  「那行。但不會幫你找,如果有機會碰見,那就告訴你。」

  燕綏垂下眼,淡淡看著那個雙手捧心一臉可愛狀的丫頭。

  很多時候,她說話用上「啊,啦,呀」之類的親暱的語氣助詞的時候,多半說的是假話。

  那他自然也可以隨便說說。

  文臻瞅著他,密密的睫毛下是一雙至清又至深的眸子,如月隱長天,水入冷淵。

  一樣的真真假假的人啊。

  她笑起來,抓了被子躺倒準備捂汗,也不去糾結誰的房間,知道糾結也沒用。

  果然燕綏也在她身邊平平躺下,慶幸地道:「幸虧先鋪好了床單。」

  文臻這才發現她這邊的床單好像和他那邊的不一樣。被子也不一樣。

  等等什麼意思?

  忽然她想到燕綏沒催她洗澡。

  怕她發燒洗澡受涼所以沒有強迫她,但又不能忍受有人不洗澡睡他床上,就採用了這個辦法?

  那他是怎麼知道她今晚會過來的?畢竟來他這裡和發燒都是臨時發生。

  還是他一直就這樣準備著?

  但問題來了,他為誰這樣一直準備著?他怎麼看都不像是會隨便讓人進他房間的人啊。

  是準備給良工巧匠的嗎?

  他追求成功了?

  這麼想的時候,文臻覺得自己有點牙酸,有點不爽,想要轉個身屁股對著他。

  接著聽見燕綏又道,「那邊還沒完全弄好,不然你也可以睡過去。」

  那邊?什麼那邊?

  文臻不想理他,裹緊被子躺屍,決定一定要出一身大汗,把他臭走為止。

  因為發燒難受,她好久沒睡著,身邊人筆直躺著,呼吸始終如一,顯然也沒睡著。

  文臻忽然想起,這種嚴重的強迫症,一般都會伴隨睡眠問題。

  她想起一個六十秒極速睡眠法,便道:「殿下啊,你試試一個辦法。」

  便教燕綏躺好,雙手在兩側,身體放鬆,不要想任何雜事,首先吸氣默數四下,再憋氣七下,再呼氣八下,呼吸的時候都閉口,吸氣要細,吸足了氣再呼,呼氣的時候要慢,要悠長,如此循環。

  又命人去取一些果子來,水果香氣可以鎮定安神。

  結果果子還沒取來,身邊人呼吸已經變得悠長,竟然真的在幾分鐘內睡著了。

  文臻倒怔了一下,沒想到這麼有用,想到水果送來可不要打擾了他好不容易的快速睡眠,便起身開門去等。

  德高望重送果子來的時候,她便道殿下已經睡了,德高望重用一種無比詫異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欣慰地道:「這是殿下幾年來睡得最快的一次了。」

  文臻便說這腹式睡眠法的好處,德高望重卻道:「什麼呼吸法,都是騙人的,只不過因為姑娘你罷了。」

  文臻又想這什麼意思,德高望重思路已經跳躍到另一個方面,「文姑娘,你記住了啊,我姓鐘,喜歡鐘文這樣的名字。現在時機也差不多啦。多謝多謝,果子你吃。」

  說著把果子塞她手裡,一眨眼不見了。

  文臻又想這哪跟哪,神經病的護衛也這麼蛇精病!

  她怕驚醒了燕綏,在門外啃完了果子,洗了手,才回去睡覺,天亮的時候,在一身大汗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把燕綏的被子給裹了過來,床單也混一起了,而旁邊的燕綏光禿禿睡著,居然還沒醒。

  文臻感覺頭腦清爽,好像退燒了,頓時大喜,於是良心發現,輕手輕腳準備給某人蓋上被子,因為怕驚醒他,便張開被子,輕輕地往下罩。

  燕綏忽然睜開了眼。

  一眼就看見某女張著雙手,拉開一個被子,以一個想要投懷送抱或者想要悶死他的姿勢,出現在他的視野上方。

  她笑得如此灼灼,亮一嘴小白牙。

  看見這樣的笑容,春心就能被瞬間殺死,他立即確定這種姿勢屬於後一種。

  他手一抬,砰一聲,文臻連同被子被按在了他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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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1 15:33:0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一章 小甜甜與小蛋糕

  那胸膛如此堅實有力,撞得文臻險些彈一彈。

  要不是脖子以下不可描述,她險些想起某些十八禁的詞語。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然而某人似乎睏意未消,竟然就這麼蓋著她和被子,閉上眼睛打算繼續了。

  文臻抗不過他的力氣,便用頭髮掃他的脖子,陰惻惻道:「我昨天沒洗澡哦,一身臭汗喲,你要不要聞聞?特別銷魂有穿透力喲。」

  燕綏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被頭遮住鼻子,手指拽住她頭髮,一拉,又一拉,似乎在考驗她頭髮的韌性。

  文臻瞪大眼睛,思考著自己吐一口唾沫在他臉上會不會有什麼後果?

  想了想沒敢試,昨晚謹深殿看見的那一幕對她的衝擊有點大。

  想到昨晚的事,心底便有熱流微微湧動,忍不住甜膩膩地道:「不讓我起來,誰給你做早飯?今天給你做鍋貼加酸辣湯好不好?」

  燕綏卻沒動,只道:「你睡。不用做,有人送。」

  文臻愕然,沒想到一陣子不來,殿下竟然吃上外賣了。

  果然隨即外頭便傳來德高望重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苦兮兮的,「殿下,今天的餐點……還是我們吃嗎?」

  「拿進來。」

  外頭靜了靜,隨即德高望重喜出望外地推門進來,一進來看見兩人的疊羅漢造型,不驚反喜,對文臻做口型,「鐘文,鐘文。」

  文臻不理他——還大頭領呢,你們主子疑似對你手下良工巧匠有興趣都沒發現?

  至於他對自己……文臻不想思考。

  德高望重手裡一個托盤,上頭像模像樣的早點,而且看上去竟然有點像她昨天做的蛋撻,但一近看,只不過是幾塊屎黃色的餅子,上頭左一塊右一塊的焦痕。

  這種玩意,不要說吃,看也看飽了。

  「這個……」文臻指盤子,「……你們做的?」

  德高望重肅然道:「我們不敢獻醜。」

  哦,言下之意就是這位敢獻醜。

  德高望重打量一下他主子,確定果然又睡到好覺,心情甚好,嘴角往前院努了努。

  呃……唐慕之?

  燕綏此時也睜開眼,上下看了看她,在她臉頰血色上著重落了落,才道:「每天看到這些,看都看飽了。」頓了頓又道,「不過倒是持之以恆,一天不落。」

  文臻想什麼意思?

  是炫耀自己有女人追叫她也抓緊一點呢。

  是暗示唐慕之追他很緊批評她不用心呢。

  還是單純撒嬌呢?

  無論哪種都有點接受不良啊……良工巧匠怎麼辦?

  文臻腦子裡瞬間過了很多東西——良工巧匠,不能生育,皇帝態度,德妃態度,皇家,未來……

  然後她不接話,瞬間跳下床,說一聲我去做早飯大家等會都來吃哈,一閃不見。

  德高望重伸長脖子望著她背影光速消失,慢吞吞道:「殿下,你擴充的院子,看樣子一時半刻住不進人啊。」

  燕綏面無表情:「今天唐慕之送來的三餐都你一個人包,剩下一口你就去山海關。」

  「救命啊主子——」

  ……

  文臻發現,燕綏的主院果然擴大了好多,幾乎又形成了一個對稱的院子,臥室書房什麼的都全了,裡頭還有專門的小院子,房舍家具都顯得小一號,像是專門給孩子們住的,甚至還把夜市裡的那些孩童游樂項目搬了來,還添了許多平日裡文臻隨口說給燕綏聽的玩具什麼的,佔地極大,感覺孩子進去可以玩上三天三夜。

  這種安排讓文臻納悶,心想他現在弄這些幹什麼?兒童房?兒童樂園?這是想要開幼兒園?總不能是現在就給自己孩子備下的吧?那麼問題來了,兒童房都計劃上了,王妃是誰?怎麼一點都沒聽到殿下要納妃的風聲呢?

  這個問題她不敢問。怕問了失望,又怕問了不失望。總之各種矛盾,只能當看不見。

  最令她驚喜的改變是增加了一個大廚房,相當的大,足足三間,裡頭各種工具食材幾乎應有盡有,底下還挖好了一個冰窖。

  燕綏那個人,一看就是不喜歡靠近煙火的,所以以前他的大廚房在別的院子,現在弄這麼個廚房,總不能是給唐慕之練習廚藝的吧?

  文臻乾脆在廚房裡洗了個澡,做好了鍋貼和酸辣湯,鍋貼四種餡:牛肉香蔥、鹹魚茄腩、蘿蔔蝦皮,和豆角肉末。

  酸辣湯裡豆腐細嫩切絲,雞蛋金黃成片,木耳香菇黑金醇厚,上好的蒼南火腿九醃九製,紅香馥鬱,漂浮在淡褐色閃爍油光的厚重湯汁裡,老遠的香氣抓人。

  在府裡的德容言工們按照老習慣,早早地圍在一邊。文臻特地也給他們留了一鍋,大家你爭我搶,只有工於心計,昂著頭傲然走過。

  文臻好奇地瞅著分外有風骨有氣節的工於心計,心想這傢伙每次看見自己都苦大仇深模樣,這是怎麼了?自己難道在無意中強了燕綏?還是他暗戀燕綏所以嫉妒俺?

  看來後一種比較可能呢。

  工於心計一回頭,就看見文臻飽含同情的目光。

  同情自己不能阻止殿下繼續追求她嗎?

  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感覺更生氣了呢!

  ……

  文臻之前在宜王府已經養成習慣,早飯會給宜王府的寄居者送一份,因此給唐羨之兄妹也送了一份去,這個任務燕綏的護衛沒人願意,文臻只好自己送去,也沒進院子,在院門口交給唐家護衛便行了。

  回去的時候經過林飛白的那個院子,想著不好厚此薄彼,便也帶了一份給林飛白。

  林飛白的院子一大早就腳步聲不斷,人數不少,來去不休,卻並不嘈雜,文臻敲門,門卻是開著的,一個漢子正端著水出來,看見文臻一怔。

  文臻迎著他滿滿敵意的目光,舉了舉手中托盤,笑道:「給林侯送早餐。」

  那男子冷然道:「林侯不吃早餐,多謝,請回吧。」

  他身後,正屋前,一名男子正匆匆走過,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一個漢子迎上去,急聲道:「侯爺又發作了,快,快。」

  文臻目光一凝,雖然隔得遠,但她已經看清那托盤上都是些什麼。

  是一個五彩小瓷罐,旁邊一個長長的黃銅嵌琺琅煙桿!

  這種雖然有點陌生但在現代影視劇裡已經看過千百次的造型,讓她一呆,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看見這種東西。

  這不是傳說中的煙筒嗎?這罐子裡是鴉片嗎?在這裡叫什麼?

  忽然一聲惡狼般的嚎叫驚醒了她,聲音是從屋子裡傳來的,應該是林飛白的聲音,但聽來竟然已經不像他。

  那兩個人看起來更加焦灼,急忙要進屋。

  文臻忽然把手中鍋貼往擋住她的大漢頭上一倒。

  熱騰騰的鍋貼燙得那人蹦起來,文臻已經擠過他,三兩步奔到廊下,人還沒到,手中一直端著的酸辣湯已經砸了出去。

  那人端著煙鍋正要關門,聽見風聲一讓,酸辣湯砸在門框上淋漓而下,正落在那小瓷罐內。

  那人大驚,大呼:「藥沒了!」

  風聲連響,幾乎立刻,文臻就被一群暴怒的大漢包圍。

  昨晚那個神態幽靜的男人,鬼魅般出現在廊下,冷冷看著文臻,道:「殺了她。」

  文臻大喊:「等等,你知道那東西是什麼!」

  「福壽膏。」

  文臻一窒,隨即反應過來,「這是毒藥!不能吃。」

  「是嗎?可我沒聽說過一種毒藥,可以治療幾乎所有疾病,令人得脫苦痛。」

  「這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毒藥,這是一種是令人沉迷的藥。它所有的治癒作用都會令人上癮,無法脫離,漸漸從精神和肉體上都為之控制,到最後身體破敗,精神混亂,直至死亡……這是最可怕的最令人迷幻的藥……誰給你們這東西的!」

  文臻心中隱隱有一絲恐懼,這東西的可怕,現代那世無人不曉。為了這個東西,死去了多少人,加起來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字,可她沒想到,居然現在在東堂,就已經出現了鴉片,還被用在了掌握軍權的國家高層將領身上!

  她忽然想起國宴那天,看見的單一令和部分臣子的臉色不對……不會吧,不會這玩意已經滲入整個朝堂了吧?

  那會出大事的!

  想到昨晚燕綏說那藥不錯,甚至差點給她用上,她就出了一身冷汗。

  燕綏用過沒有?

  這種恐懼來得如此突然。所以她明知阻止的行為很危險,但不得不出手毀了那罐子,因為知道動嘴是攔不住的。

  「一直聽聞文姑娘妙手烹調,伶牙俐齒,和宜王殿下聯手,能把我們侯爺都逼到邊關,險些身死。」那男子冷冷道,「今日總算是親眼見識了!」

  裡頭砰然一聲巨響,似乎什麼東西被砸碎了,隨即便是林飛白近乎撕裂的大吼,「藥!藥呢!藥怎麼還不來!」

  院中漢子們齊齊顫抖,盯住文臻的眼眸泛著悲憤的血色。

  這個賤人!害侯爺至此還不夠,還要親自來看侯爺的慘相,還要毀掉侯爺無比珍貴的藥!

  這藥一罐何止萬金,侯爺又不願意讓神將知道,平日人也清廉,為這一罐藥,名下的田都賣了大半去!

  「我還備了一罐,去我那拿。」那奇高的漢子一揮手。

  「快,快。」

  「不能拿!真的不能吃,他已經上癮了,要戒毒!」

  那男子卻已經不再看她,轉身進了房,只拋下一句話。「殺了。」

  有人猶疑道:「這裡是宜王府……」

  「帶侯爺走。」

  「這是抗旨……」

  「她勾引侯爺不成,意圖毀去侯爺的藥,宜王殿下還要護著這賤人,我等如何能留?」

  男子淡淡說話,砰一聲關上門。

  文臻猛地後退。

  堪堪避開無數閃電般攻來的武器。

  那些刀槍劍戟並不停息,刃冷光寒,凝著百戰沙場的血氣和殺氣,帶著對她久久含怒的怨氣和恨意,在院中呼嘯成萬千縱橫雪光,交剪而下。

  因為要搶時間,要在宜王府護衛發現之前將這害慘他們主子的妖女一招斃命,所以也不談什麼江湖道義,所有人都立刻出手。

  文臻武功未有大成,成也不能抵達巔峰,畢竟她的學武太遲,還伴隨著對身體的戕害。

  這樣的圍攻之下,便是燕綏也不容易全身而退。

  砰一聲,她的後背撞上門板。

  咻咻聲利如哨,已及她胸前。

  眾人露出大仇得報的笑意。

  文臻一直藏在背後的手忽然伸出,一手成拳,拳頭在胸前劃過一道玄妙的軌跡,那些刀槍劍戟,頓時彷彿被什麼東西給黏住,生生被拖出了胸口要害範圍,一拖一帶,向門板而去。

  嚓嚓幾聲輕響,那些武器插入門板。

  文臻另一隻手一揚,幾道金光,順著那些劍身刀身,逆流而上,直逼眾人面門。

  本來她如果直接使用暗器,眾人自然能避開,但眾人正在努力拔出自己的武器,又沒看見她什麼時候掏暗器的,一低頭細銳風聲已到眉心,驚得紛紛棄了武器後退,慢一點的,感覺眉心一涼,那細針竟然有生命似的,轉眼就要鑽入自己眉心,驚得急忙雙手去拔,然而感覺拔出來了,低頭去看手上卻又什麼都沒有。

  這是什麼東西?

  趁眾人驚怔,文臻已經翻身而起,她身子輕靈,一翻便到了門簷上。

  然後她得脫攻擊的輕鬆笑意在唇角凝結。

  主屋門口,那個高個子男人不知何時又出來了,手中一柄青色的小弓,揚手便是一弓。

  一支青色小箭電射而出,文臻正要躍下牆頭,那箭卻在半路爆開,射出一張黑色的帶著倒刺的網,倒刺青芒閃現,瞬間勾住了她的鞋子,然後便要覆上她全身。

  文臻心中大叫苦也,什麼都來不及想,猛地向後便倒。

  這網一看有毒,且和她在黏液裡練出的拳法一樣,是能將東西纏附的,一旦被沾上肯定甩不脫。

  和滿身肌膚潰爛而死比,她寧願仰天倒下高牆撞破腦袋。

  如果運氣好的話,有一段牆下是草地……

  天空在迅速拉遠。

  她忽然想起這一段牆就在門邊,而門邊的牆下是一段石頭地。

  特麼的這運氣……

  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按照女主慣例,這時候應該有帥帥的男主接住我……

  砰一聲。

  觸及堅實的男子臂膀,和清淡卻好聞的香氣,隱約還有點熟悉的鍋貼香……

  哇呀呀,金手指果然開了!

  站定了抬頭一看,唐羨之一手拿著個鍋貼,一手扶著她後心,笑道:「早知道林侯這麼不解風情,還不如還鍋貼都送給我。」

  文臻還沒回答,就看見她家貌似男主那位,忽然直挺挺地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德高望重一批人。

  燕綏看也不看唐羨之,只道:「過來。」

  看她一臉並不打算理會模樣,只得又道:「牆要倒了。」

  這下文臻趕緊走了,走了沒忘記趕緊拉唐羨之——燕綏可能騙人,卻不說虛話,他說牆倒一分,就絕不會少一寸。

  唐羨之微笑任她拉著袖子,順手還塞了個鍋貼給她,道:「壓壓驚。」

  確實還有點茫然完全順著直覺行動的文臻也便接過鍋貼,機械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那段高牆轟然倒塌,正塌在她面前,最前面一塊磚頭離她腳尖零點零一毫米。

  驚得她嘴裡的鍋貼啪嗒一聲掉了。

  還以為你給我出氣呢敢情你這是打算拿我出氣?

  她還沒來得及說啥,一出手就拆牆的燕綏已經走了進去,從他邁進院子開始,那些因為牆倒十分驚訝卻也迅速組成對抗陣型的漢子們,便開始節節後退。

  不能不退。

  宜王殿下每進一步,院子裡便開啟一道機關。

  他上前一步,道:「允許你們住進來,不是給你們張狂的。」

  啪一聲,他身前巨大的青石板整個翻起,正撞在那些人身前的武器上,火花四濺,乒裡乓啷,劍尖槍尖刀尖斷了一地。

  護衛們咬牙後退一步。一大隊護衛奔來,在他們身後組成第二道人牆。

  燕綏又進一步,「聽不懂人話的,滾出去。」

  轟隆一聲,第二道人牆身下的草地忽然塌陷,一群人滾成葫蘆,那塌陷的地面是傾斜的,裡頭好像是暗道,那些人真的骨碌碌順著傾斜面滾了下去。

  餘下的護衛們驚惶地又退一步。

  燕綏再進一步,「誰剛才出手的,自己跳進去。」

  沒人動,所有人面色鐵青,繃緊面頰,死死守在門前三尺之地。

  然後嘩啦一下,頭頂的大樹忽然一響,傘蓋斷裂,柔韌的枝條間纏著同樣柔韌的鐵條,啪啪啪打落了一大堆牙齒,眾人不得不後退,然後跳入剛才的陷阱。

  燕綏身前機關啪啪翻開如連動的巨大機簧,他身後機關止歇平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

  他已經到了主屋之前,那高個子男子已經奔出,和一大群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護衛,站在階下,將主屋團團圍住。

  這一群人明顯和前面幾批不同,更為精悍,神色也更冷漠。文臻看見德容言工的臉色一瞬間也有了變化,顯然這一隊才是和他們旗鼓相當的精銳。

  燕綏又向前一步。

  「下人蠢,自然主子也蠢,怎麼配住我的屋子。」

  他一開口,那些人就繃緊了背脊,眼神四處掃射,有人看著天空,有人盯著地面,更多人仇恨地盯著燕綏和他的護衛。

  然而異變卻發生在好幾丈遠的牆上,先前那牆倒下之後,每隔幾丈還留下一個柱子沒有倒,此刻那些柱子上忽然射出無數長勾,呼嘯著越過眾人頭頂,奪奪連聲,釘在主屋的牆面上。

  然後那些柱子轟然倒下,倒下瞬間的重力和拉力,將主屋的牆壁也四面拉倒……

  砰砰巨響,煙塵彌漫,瞬間林飛白住的主屋裡只剩下幾根柱子支撐的屋頂……

  所有人都看見榻上懶洋洋躺著的林飛白,抬起頭來,眼神迷茫,手中的一桿煙槍裊裊冒煙。

  滿院寂靜。

  便是上過戰場殺過人見過世上最凶惡最毒辣的人的三綱五常,一時間也被震得不能言語。

  宜王殿下難纏難對付之名傳遍天京。

  今日才見真顏色。

  ……

  文臻覺得自己也瞬間迷茫了。

  印象中那個堅剛冷銳俊挺出眾的林飛白呢?

  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民國時代舊照片煙館大爺一樣的黑瘦猴子造型?

  文臻在現代那世沒有機會接觸那玩意,所以還是第一次直面這種巨大的改換和衝擊,一時驚得鍋貼又掉了,一把抓住燕綏的胳膊,緊張地道:「他們送你福壽膏了?你吃過沒有?啊?吃過沒有?」

  燕綏低頭看她一眼,只這一瞬,他剛才殺神一般一路從煙塵中走來的形象,忽然就不見了。

  忽然他眼底春花開,春水漾,春情彌漫,春光慢慢。

  順手便將文臻拐進了胳膊裡,滿不在意地道:「……似乎……」

  文臻緊張地看著他。

  「沒有。」

  文臻舒出一口氣。

  那邊林飛白已經暴躁地跳了起來,大罵:「誰毀了我的福壽膏!」

  文臻問燕綏,「陛下的旨意是要我幫助他嗎?」

  「他受傷回來,不思飲食,日漸消瘦,陛下是想你給他調養。」燕綏微微皺著眉頭,「或許,覺得你想法行為和別人不一樣嗎,指望著你能有辦法吧。」

  文臻點點頭,一指林飛白,「那就把他先捆了吧。」

  燕綏對這個要求樂意得很,一揮手,德容言工便上去捆人,三綱五常要攔,燕綏淡淡道:「本王不能殺林飛白,殺你們容易得很,誰攔殺誰,等你們都死了,林飛白沒了藥,我看他還能活幾天。」

  三綱五常頓住腳,那高個子男子默然半晌,咬牙後退一步。

  文臻和燕綏便在眾人仇恨的目光中穿過,面不改色的奪走福壽膏,沒收煙槍,將大吼大怒的林飛白捆了起來。

  「吵死了」,文臻笑嘻嘻說一句,燕綏便讓人用軟布堵住了林飛白的嘴。

  林飛白被捆在地下,赤裸的胸膛上一道道都是自己挖出來的血印子,新痕疊舊痕,密密麻麻,看著令人發瘆,他自己卻好像根本不覺得任何痛苦,猶自扭動掙扎,嘴裡嗚嗚不絕,細細聽來都說的是個「藥」字。

  他的護衛們都悲憤地扭過頭去。

  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嗆然拔劍,也不知道是要自殺還是要殺人,被那高個子男子抬手打掉,冷然道:「侯爺受辱,身處虎穴,再不珍重自身,你是要侯爺死得又快又屈辱嗎?」

  說完他對著燕綏文臻噗通一跪。

  再二話不說砰地磕了個頭。

  再抬起頭來時額頭血痕殷殷,說話卻還是那個幽幽靜靜語調,道:「師蘭傑願以自身性命向文姑娘和殿下賠罪,只求殿下再賜福壽膏一罐,我家主子,沒那藥不行!」

  文臻笑嘻嘻看著他,點了點頭,答:「不給。」

  也不看他表情,也不看四周眾人要滴血的眼睛,一轉身道:「剛才你們沒讓我說話,現在都給我聽著,你家侯爺,是陛下交給我的,所以他吃什麼,做什麼,用什麼,我說了算。你們不同意,那就是你家侯爺抗旨,宜王殿下分分鐘把他送到牢獄裡,就他現在這德行,也不用我們做什麼,分分鐘死翹翹。記住了?」

  「你不給他福壽膏,他才是很快會死!天京最好的大夫都這麼說的!你這毒婦!侯爺就是給你害到邊關去的!你就是想他死!」

  「我和殿下要想他死剛才那機關直接招呼他就夠了!」文臻的笑意泛著冷光,「一群蠢貨,聽不懂人話就不要聽。總有一天要你們真心哭著向我賠罪!」

  一邊趕蒼蠅一樣揮揮手,那群護衛只好在師蘭傑的帶領下,含淚被德容言工趕出去,文臻聽見師蘭傑出去的時候厲聲對手下道:「飛鴿傳書給神將!」

  哈,這事兒怎麼好像還沒告訴林擎?

  好啊,小孩犯錯向大人告狀,接下來大人是不是很快就會帶著小孩回來找場子?

  文臻很期待看見那個名動東堂的家長。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她閃閃發光的眼睛遮住,燕綏的聲音響在頭頂,「聽見林擎的名字,你為何如此興奮?」

  文臻想你是埃克斯光鈦合金眼嗎?嘴上卻裝傻,「有嗎?不不不,我對老男人沒興趣。」

  燕綏這才滿意,下一秒他眉頭又飛起來了。

  因為文臻說:「親愛的殿下,我們把林飛白搬到咱們院子裡去住吧?」

  ……

  燕綏最終還是把林飛白弄回了他曾發誓不許任何除護衛外的外男進入的院子。

  林飛白的三綱五常扒著院牆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活像他家主子被賣進了小倌館。

  真正被賣進過小倌館的宜王殿下表示,他才不想這麼做。

  非常瞭解他家主子的德高望重表示,這還不是因為文姑娘說了一句「親愛的」,又說了一句「咱們的院子」,擊中了咱們殿下泛濫的春心了唄。

  而且據說文姑娘還私下答應了給殿下做點什麼,至於到底做點什麼,這只是德高望重聽到了一言半語,具體的不知道。但看他家殿下那種看似不在意其實眼神蠢蠢欲動的模樣,想必肯定做的不是外袍什麼的。

  但是很快燕綏就後悔了。

  因為文臻不僅把林飛白安排住進了他剛剛弄好的,準備金屋藏臻的那個對稱院子裡,還和一直看熱鬧的唐羨之約定,請他每天來彈一次琴。

  唐羨之是東堂公認的音律大家,曾經找回失傳已久的名曲譜《天音散》,還曾輔助樂府及太常寺重新審定皇室十八大樂,是從理論到實戰都走上巔峰的人物,現在被她用來挽救失足青年。

  唐羨之居然還十分樂意地答應了。他越樂意,燕綏就越不樂意。

  燕綏剛想表示反對,就被文臻的糖衣炮彈給擊飛——文臻雙手捧心,甜蜜蜜地和他講:「殿下殿下,我剛想出一種極品的好東西,叫珍珠奶茶。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最香甜柔滑的飲料,你想不想喝?裡面還有可以吃的珍珠哦。」

  燕綏瞧著剛才面對師蘭傑滿臉戾氣,對三綱五常圍攻面不改色,說跳圍牆就跳圍牆的某個蘿莉身金剛心的丫頭,再看看面前這個潔白柔軟,眼眸彎彎,酒窩深深的丫頭,忽然道:「你看起來真像個蛋糕兒。以後叫你小蛋糕。」

  外面香軟,裡頭一層層的厚厚的誰也看不見,每層滋味都不一樣。

  文臻彎起眼睛,「殿下愛吃甜食,是人家的小甜甜呢。」

  以為某人要被噁心得抖一抖的,結果他唔了一聲,似乎很滿意的樣子,也不和她計較住宿和彈琴的事情了,滿意地走開了。

  啊殿下我真的GET不到你的爽點!

  容光煥發呵呵一聲——肉麻就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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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1 15:33:2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二章 女主人

  屋子裡頭有些動靜,卻是林飛白醒了。

  他在被搬到這個院子的過程中,很是折騰了一番,但文臻的唯一要求就是,「當他鬧的時候,捆起來,堵住嘴,堅決不給福壽膏。」

  她也要求德容言工看好三綱五常。絕不允許任何人偷渡來一點福壽膏渣,誰出了紕漏,誰一輩子吃不到她的菜。

  這可怕的威脅連同對三綱五常的舊恨,令德容言工十分上心,日夜巡邏不休,一隻母蒼蠅都要掰開腿看看有沒有假充懷孕夾帶。

  文臻把林飛白弄到燕綏這裡,就是為了嚴防死守,先杜絕福壽膏的來源。

  這件事她比較上心,一來,是聖旨,關係她的自由和前途,雖說陛下可能也不太清楚福壽膏的危害,只是要她調養林飛白,但是她做得更好,封賞自然會更多;二來她對林飛白有歉意,不管怎樣,林飛白落到這慘狀和她有關,真要被福壽膏害死了,她怕被某位舉世聞名的家長找茬。三來,她也希望讓燕綏親眼看見福壽膏的危害和難戒程度,不知怎的,她就很擔心燕綏會碰這種東西,感覺這種容易讓人沉迷的神秘玩意兒,最容易令這種好奇心重又自以為無所不能的傢伙中招。

  她也問過是誰獻給了林飛白這東西,這東西最初又產出在哪裡。據說是一位路過郎中,自然無處查找。但這東西,據見多識廣的燕綏說,好像在一個相鄰小國普甘那裡見過。

  文臻想,這東西如果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發現了用途,用來毀一個國家都不是難事。

  文臻覺得,如果下手的人在暗處,如果自己能盡快幫林飛白戒了毒,那麼那個下手的人會不會認為福壽膏沒用,而放棄繼續把這可怕的惡魔放進東堂?

  無論如何,這事得立即上報給皇帝。

  門忽然打開,林飛白出現在門口,一波發作過去,他看起來十分虛弱,腰背微微有點佝僂。

  文臻做好了被他大罵乃至出手的準備,他卻並沒有動作,只忽然道:「福壽膏有問題?」

  看文臻點頭,他又道:「很難戒?」

  「林侯你很有智慧,性格也剛強,我很看好你喲。」文臻笑眯眯讚他一句,又道,「你一切聽我的,我保你沒事。」

  「我不知道……」林飛白茫然地道,「有時候非常想要,非常……那時候天地都是混亂的……腦子裡只有福壽膏,我知道不對,可我無法控制,甚至連話都沒法說清楚……」

  他低頭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先前護衛是不是傷害了你,無論如何,你是為我好,我代他們向你賠罪。」

  文臻想起寧願以命賠罪的師蘭傑,想著林家父子馭下挺有一套,可惜護衛們的忠誠用錯了地方。

  她呵呵一笑,「不用賠。他們已經被打回去了,回頭還得給我磕頭。」

  林飛白又看了她一眼。

  兩人此時站在廊下,林飛白個子高,一低頭,只能看見文臻晶瑩的鼻尖,和一彎總在微笑的嘴角,眼睛大概也在彎著,所以睫毛在簌簌撲動,密密如簾。

  林飛白以前從未仔細看過她,印象中也就是個中人之姿,除了那種永不改變的甜美比較動人外,並無太多女子魅力。

  然而此刻,當他清醒過來,明白先前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再看她現在的嬉笑如常,忽然便覺得佩服。

  這個女子,無根無基,從山野小鎮中走出,走過龐大繁華的聞家,走進人間至高的皇宮,一路過似乎點塵不驚繁花不改,但無形中便換了天地。

  她是夏風春雨,最柔和的天地之氣,悄然掠過潤物無聲,忽然舊貌便換了新顏。

  他便是遠在邊關,也能聽見她的消息。傳說中皇帝身邊紅人,一手設立夜市並逐漸推廣全國,創立了著名火鍋店江湖撈,新鮮吃法一夜之間傳遍大地,毫不藏珍,傳授給世人無數新奇小吃,在短短時日間不僅豐富了東堂百姓的飲食種類,也給了很多窮苦百姓賣小吃養活全家的機會,她的火鍋店始終在傳授各種健康的吃法,在周邊的定州已經開了第二家分店,並固定撥出盈利在當地設立讀書點,供貧苦書生免費讀書——後一條尤其思路深遠,利在千秋。

  而且聽說朝廷推行商稅優惠,扶持商戶政策能夠順利實施,以及近期和堯國世子的私下談判也獲得了很多利益,其間也都有她的一份功勞在。

  今日她一眼認出福壽膏的問題,毫不猶豫出手,在三綱五常圍攻下全身而退。此刻見他,沒有嘲笑也沒有表功,不過依舊一個甜蜜的笑。

  初見時他以為那永恆的笑是諂媚,到如今才明白原來這源於內心永遠的堅剛。

  文臻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有點太久,好奇地把轉開臉,林飛白立刻轉開目光。

  「不要現在說得好聽,希望你最終戒毒的時候不要恨我就行了。」文臻笑眯眯說一句,便挎了籃子出去買菜,林飛白戒毒對體力消耗非常大,身體也已經受了損害,需要好好補補。

  宜王府自然有人每日送菜進來,但那都是定好的菜色,而文臻喜歡自己買菜,在集市上逛,才可能遇到一些可遇不可求的上好菜色。

  燕綏又不在家了,吃完她做的早飯他就出去了,據說今日有重要朝議,討論要處理長川易家對西川易家的彈劾,長川易勒石上書朝廷,稱易燕然與西番勾結,私下販賣鹽鐵書籍等物給西番,還和西番大將耶律靖南有秘密交往,長川易家願意為朝廷分憂,幫助朝廷解決這狼子野心的易燕然,只需要朝廷撥點銀子糧草,調附近邊軍適當相助,並允許事後長川併走西川相鄰的土地八百里,就馬上出兵西川,把狼心狗肺的易燕然鎖拿天京問罪。

  燕綏說這件事的時候雖然依舊神情如常,文臻卻聽出了語氣譏誚,她也覺得很搞笑,易勒石這是腦子被門板擠了嗎?當這滿朝人精聽不出他的用意?不就是想佔西川的地盤嗎?扯這個理由,騙朝廷出兵出錢幫你鬥敗易燕然,然後你勢力擴充,佔據兩川之地,最後成為一個比兩個分裂的易家更難對付的超級龐然大物?

  朝廷群臣們腦子又不可能齊齊被門板擠過。

  總把別人當傻子是病,得治!

  但燕綏覺得可笑的點並不是這個,因為這麼荒唐的提議,朝臣竟然還有不少人讚成,就連跟隨陛下最久的單一令,都猶猶豫豫地表示也不是不能考慮,讓人頗覺不可思議。所以原先第一次朝議燕綏是沒去的,聽說了之後他想去圍觀一下精神病集體發作現場。

  文臻便笑,笑完和燕綏對望一眼,兩個技術熟練經驗豐富的坑貨都在對方眼睛裡讀到「這是有人作祟吧?」的字樣。

  文臻尤其覺得奇怪,覺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群臣不可能一起得失心瘋,再說前幾日,宮裡針對她的那起巫蠱事件,明顯背後就有長川易家的影子,但是最後聽說點金被處死,太醫院最早指證她的那個太醫自殺,慎嬪的一個宮女被處死,因為當天是她在尚宮監合作冒充點金的,那宮女一口咬定抹銀的屍體是她處理的,法也是她做的,並很快咬舌自盡,隨即慎嬪也懸樑自盡。

  那個慎嬪,文臻都沒留下什麼印象,好像是個性情有些怯懦的妃子,也是宮中為數不多的沒有門閥背景的妃子之一,這樣的妃子,沒有德妃的運氣,在殺人如草不聞聲的宮廷裡湮滅是遲早的事。

  但說法歸說法,點金和那個宮女到底被審出來什麼,也只有參與這事的人才清楚。文臻之所以一句不問,就是知道朝廷處理事情,不是黑就黑白就白的,也不是非得得出明確答案的,得出明確答案也不代表就要令天下人都明白,甚至不代表有罪的人就一定會受到懲罰。

  到了這個層次,很多事,首要考慮的是穩定、利益、各種牽扯和博弈。所以哪怕窗戶紙一捅就破,也不一定會捅,說不定還會加糊一層。

  在她看來,這事兒再明確不過,她就是個倒黴被牽連的棋子,背後是兩易之間的爭奪。

  可惜,宮裡有個長川易家的皇后。

  唐瑛也被逐出御門監,他原本無事,不過是將劉尚帶到御前,這個可以推說是劉尚欺瞞,他的主要問題出在後來傷害定王燕絕,據說唐瑛得了失心瘋對定王燕絕下手用針戳燕絕腳底並背後襲擊定王被抓獲,在宮內傳為奇聞,燕絕被唐瑛傷害得臥床高燒至今未起呢。

  劉尚聽說是被打死後拖到亂葬崗,但具體的情況並不清楚,這樣的小人物,本也沒有更多人關注。

  聞近純涉嫌收買點金陷害她,但是這事被太后擋回去了,太后親自作證,說聞近純虔心禮佛,怎麼可能行這種陰私之事,而且那幾日也從未出過宮門。誰敢質疑太后的話,那自然是打道回府。據說聞近純因為不怕吃苦,事佛至誠,得了太后歡心,大抵要從香宮出來,直接到太后身邊伺候了。

  文臻表示對打不死的小強純萬分的欽佩。

  這些都是聽德容言工八卦的,言之隊本就負責消息蒐集傳遞之職責,聽完八卦她便去買菜。

  經過前院的時候,正遇上唐羨之坐在他家特製的買菜車上等她,文臻一看見坐在造型很接地氣上的仙氣飄飄的唐公子,便忍不住笑了。

  「吃了你的鍋貼和酸辣湯,自然要投桃報李,比如,幫你砍砍價。」唐羨之伸手給她,文臻很自然地上了車。

  馬車駛出大門時,坐在院牆上看守的,是今日當值大門的工於心計。

  工於心計抱著膝蓋看著兩人結伴出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看吧,他就說了,這女人水性楊花,到處撩撥。主子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好的性兒,居然能讓她把姦夫一個個往家裡帶。現在好了,主子一出門,她就和姦夫出門逛街!

  工於心計看著馬車遠去的影子,盤算著等下怎麼和主子告狀。

  身後有轆轆車聲,他回身看見良工巧匠趕著輛車子過來,車子有點像唐家那輛買菜車,但是明顯比那輛更大更講究更復雜,良工巧匠有點著急地問他:「老大,看見文姑娘了嗎?我今早慢了一步,忘記把這車早點趕出來了,這還是主子特意囑咐了的。」又道,「如果她出去,您可別忘記告訴德高望重一聲,主子吩咐要派人跟著她保護的。」

  「哦,沒看見,也許回屋子睡覺了?」工於心計慢吞吞爬下來,「車子有什麼好準備的,人家本事大得很,隨時都有野男人提供寶馬香車呢。」

  「老大你說話奇奇怪怪的。」良工巧匠把車子往回趕,「還有,你怎麼總是對文姑娘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文姑娘很好啊,燒菜多好吃。你可別把咱們的未來王妃給得罪了!」

  「呸,燒菜好吃就能成王妃了?那咱東堂這許多廚子殿下娶得過來嗎?」

  「老大你這話就不講理了啊。」

  「我還覺得殿下不講理呢。那麼多好姑娘喜歡他,怎麼偏偏看上這個廚子。一臉乖黑心腸,對殿下也不見得有多好,遲早殿下得看明白這是個什麼貨色!」

  「老大你少說幾句,說不定咱們的名字將來還指望她幫忙改掉呢。」

  工於心計吐一口唾沫,「她要能成王妃,我名字隨便她改!」

  文臻在集市上,忽然打了個噴嚏,愕然望天,「誰在罵我?」

  她身後的掛車上,菜已經堆滿了車廂,甚至裡頭還有一隻羊。文臻準備給林飛白喝羊奶。這東西營養豐富好消化,對病人最合適了。

  又買到了上好的犬牙魚和牛肉,那犬牙魚有點像現代的高級鱈魚,最是細膩高營養,牛肉在古代一向很難得,因為輕易不許屠宰,這是特地從關西州運來的當地的一種長毛牛,肉質細膩肌理分明,還有色澤鮮亮的雪花紋,文臻見之大喜,第一瞬間就想燕綏可以吃到煎牛排了,順便還買了牛尾,想著得叫燕綏找林擎弄點西紅柿種子來,番茄牛尾湯得是一絕啊。

  在車上,文臻難免要和唐羨之聊聊天,有意無意試探了唐羨之的想法——她有點不能理解唐羨之真能安心在天京為質,別的不說,唐家樂意嗎?

  唐羨之只笑道:「走有走的理由,留有留的理由。如果有更好的理由,便是再留長一點也是無妨的。」說完笑看她。

  文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總不能是為我留的吧?雖然咱倆一起買菜砍價是珠聯璧合,整個市場聞風辟易,聊起美食也是頭腦風暴,牛尾湯我還沒想起來是你先提議的,但你這麼看我是幾個意思?

  還沒想清楚,忽然看見一個人,不禁咦了一聲。

  此時正經過一座寺廟,東堂因為太后信佛,寺廟香火很盛,城中也不少寺廟。一人正從山門走出,身後一個老僧合十相送。

  那不是皇叔,永王燕時信嗎。

  此時燕時信目光一轉,也看到她和唐羨之,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和老僧告辭,走了過來。

  既然撞見了總不能不打招呼,何況這位皇叔和她雖無正式接觸,但也幫她解過兩次圍,文臻急忙跳下車行禮,又順嘴邀請他回家吃飯。

  這是廚子的習慣,邀請完她就囧了,回家?回哪個家?燕綏會不會把她和她的客人一起扔出去?

  所以她就是順嘴客氣一下,皇叔你千萬不要答應喲。

  然而皇叔沒聽見她的心聲,人家不像她,人家是個實誠人,實誠人笑一笑,居然點了頭。還和唐羨之道:「老三是個小氣的,早聽說他府中頗別致,到現在也沒請我這個叔叔瞧過。」

  唐羨之便笑,道:「我寄住了幾個月,到現在第二進院子還沒進去呢。」

  燕時信便笑看文臻,道:「聽說老三以院子論親疏,能進他三進院子的就是至親,不知文姑娘住在第幾進院子?」

  文臻瀑布汗,心想我能說我一直住在他床上嗎……

  好在燕時信和唐羨之,一個暖男,一個是接地氣的仙子,誰都不會令人難堪,這話也就是個閒話,轉眼就被唐羨之接過去了,兩個男人談石頭談雕刻談書法談音律,說說笑笑,客氣中不失親切,文臻則在默默發愁,祈禱回去的時候燕綏千萬不要在。

  好在她運氣不錯,到了王府果然燕綏還沒回來,第一進院子已經歸了唐羨之,宜王府的人現在多半從另一個門出入。文臻隨著唐羨之進了他的院子,這院子也有自己的廚房。今日買的好菜,總不能就這樣全部送回後院去,只能大半拿出來先招待客人了。

  她熬了香芹牛尾濃湯,煎了牛排鱈魚雙拼,做了芫爆牛里脊,黃瓜拌麻辣牛肉,再來個清爽的羅漢齋。

  牛尾香爛,吮骨肉脫,湯汁醇厚,牛里脊香脆金黃,配上芫荽如金鑲玉,麻辣牛肉辣香沖鼻,入口便覺勁爆,回味則口舌生津,夏季吃稍稍燥熱,配上清爽脆嫩的黃瓜正好,羅漢齋素菜齊全,各種來自蒼南的昂貴菌類加上木耳蘿蔔豆芽荸薺,嫩鮮香脆口感交雜,純素也能讓人感覺到不輸於葷菜的醇美。

  但這些都是很好的,卻不及那牛肉鱈魚雙拼的燦爛光華,最好的食材只適宜最簡單的烹飪方法,如美人天生麗質,脂粉太多便污了顏色,這牛肉鱈魚材質極好,適合煎製,文臻怕古人不適應一刀下去血水滋出,便煎了七分熟,微微有點血絲,卻將香氣極完美地鎖緊在肉中,切開時那濃烈的香氣似要噴射而出,以至於所有人都下意識閉住了呼吸。

  文臻原本聽說皇叔是在家居士,擔心他茹素,所以雖然素菜只有一樣,但份量十足。

  但很快她就發現,我們的皇叔瀟灑自在,素也可,葷也可,用他的話來說,人世間諸般美好,不可拘泥,美味在前而錯過,佛祖也要怪罪的。

  文臻在做菜之前就命人把剩下的食材送回燕綏那裡的廚房,一邊吃一邊擔心等會燕綏回家發現了殺過來,或者怕香氣太濃烈了被發現殺過來……擔心了一陣子忽然覺得不對勁。

  奇了怪了,她在怕啥?她又不是招了情人在家吃飯的有夫之婦?

  這裡已經算是唐羨之的地盤,和燕綏互不干擾,買菜是唐羨之陪著買的,錢是她自己的,她是個自由人,愛和誰吃飯和誰吃飯,她在怕啥?

  這麼一想,文臻就坦然吃飯了,並且為了鄙視自己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擔心,吃得尤其歡實。

  今天唐慕之也不在,據說新哨子送到了天京她去接了。

  文臻心想唐家這樣是真的安心讓最重要的一對兒女留天京了?

  席間皇叔問起住在這裡的林飛白要不要一起來吃飯,文臻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林飛白的情況,但可以確定的是,皇帝一定不願意林飛白的狀況被洩露出去,便撇撇嘴做一臉無奈,道林侯看她不順眼,從不理會她,她也不敢打擾。

  她這樣子,別人自然不能再問,賓主盡歡吃完飯,唐羨之便道,勞她這一餐美食,又是從未見過的別致,得給她個謝禮。

  沒等文臻拒絕,便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柄彎頸流弦的琵琶,錚錚而鳴。

  只聽了幾個音,文臻便在心中嘆一聲。

  音律大家,非同凡響。

  她見過他彈琴,已是雲端仙人山中高士,錚鳴間可見高天,見滄海,見流霞,見蓬萊,見天地間一切美好如心間生花,而雲天之外有仙人探掌撥雲霞。

  如今的琵琶卻又是一種風情,那雙修長優美的手如生弦上,慢而不斷,疾而不亂,點抹撫撥之間便起妙音,雲生雨上,蓮傾波中,瑤池裡白玉台上散了滿地珍珠,清脆玲瓏。

  文臻忍不住喃喃念: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

  叮然長鳴,唐羨之潔白的手正在弦上一個優美的飛掠,結束了一段令人頭腦也似清逸起來的樂章,聽見這幾句不由目光大亮,讚道:「想不到文姑娘文采了得!」

  文臻痴痴道:「抄的……都是抄的……」

  一邊的燕時信也在擊節讚嘆,道:「曲美調美詞也美,人間難聞。」

  文臻心神還有些恍惚,隨口道:「如此好曲,只缺優美歌喉。」

  她這話出口,忽覺四周氣氛略微有變,然而轉首去看,卻又沒有異常,唐羨之淺笑撥弦,垂下的烏髮光澤潤亮,遮半邊面容如玉琢。燕時信坐得筆直,煦煦溫陽,氣質柔和裡微帶滄桑,依舊非常吸引人的叔控之寶。

  隨即燕時信道:「我歌喉雖不佳,但也願獻歌一曲,以謝文姑娘之佳饌。」說完便啟唇作歌。

  文臻受到了驚嚇。

  一來她沒想到燕時信會唱歌。東堂朝堂有愛唱歌的習俗,說是開國皇帝愛好唱歌,世代皇族也多有善歌者,所以經常皇帝老子和百官開會一言不合便開唱,說人話就是「君臣偕樂載歌載舞」。文臻之前聽說過,但是始終無法想像性格沉靜的皇帝和一群大老爺們兒在大殿上搭膀子跳舞這種太美令人不敢想的畫面,後來又聽說皇帝體弱,所以唱得比較少,也便心安,為此還曾經發散一下思維,想像了一下萬一燕綏當皇帝和群臣載歌載舞的畫面,結果生生打了好幾個寒戰。

  二來她沒想到他說唱就唱。還真是皇族善歌,一點矜持都沒有!

  三來她沒想到他唱得這麼好!

  燕時信的嗓音和他本人氣質有些相似,醇厚寬廣而略帶滄桑,簡單來說就是非常有韻味,文臻一聽就知道他是高手,氣息轉換,吐字音準,都非常出色,那首歌也曲調特別,悠長舒緩,淡淡哀傷,本來並不適合琵琶的玉珠玲瓏之聲,然而細細聽下來,卻令人覺得心間如洗,天地空濛,萬物在這樣的長調中淡化如水墨,只留那人那歌,一身禪意,半袖山風。

  文臻聽得出了神,忽覺曲調有一點點不對勁,好像有細微的變化,她不懂音律,只憑直覺,因為曲調音韻都太美,所以出現一點點不和諧,都會令人如鯁在喉般難受,隨即她覺得什麼東西往心間鑽了鑽一般,心噗地漏跳了一拍。

  這感覺一瞬即過,快到令人簡直無法捕捉,她還沒反應過來,琵琶聲又一聲異常,卻又和先前不同,像一抹遊魂一般,倏地滑過,她心跳一平,這時候燕時信正唱到一個高音,他的音域真真寬廣,一個高音越拔越高越拔越高一直不停歇似乎要直上雲霄,文臻的心也似被那高音吊得不斷上颺上颺再上颺……

  忽然「嘎——」一聲刺耳。

  文臻霍然驚醒,心臟像是從高空墜落,自己都彷彿聽見了那「咚」一聲巨響,撞得肋骨都似生痛,她按住心口,好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過了半晌她慢慢轉頭,才看見唐羨之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修長潔白手指上一抹鮮紅涔涔而下。

  琵琶深黑弦雪白,而血紅如火,這一霎色澤的鮮明與肅殺令人心驚。

  文臻良久之後,才發出一聲感嘆,:「什麼叫天籟之音,這便是了。」

  對面,燕時信雙手按膝,慨然道:「久不開嗓,見笑。」

  唐羨之慢慢用布巾擦乾淨手指,也笑道:「琵琶好久不用,弦澀了,實在是獻醜了。」

  文臻看著這兩人,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然後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

  燕綏回來時,發現自己的成語護衛們神情比較古怪。

  所以他第一句話就是問:「文臻又出什麼么蛾子了?」

  良工巧匠搶著道:「殿下,我們找不到文姑娘。隊長說她沒出去在家,可總隊說她一大早就出去買菜了,我們沒能跟上去保護!」

  工於心計翻著白眼,嘟囔著道:「是是是,我這是和你開個玩笑你也當真。她確實出去了,和那個唐羨之去買菜。趁主子不在就和外男勾搭一起,這種人憑什麼保護她……」

  他在燕綏的目光下越說越小聲,但猶自不服氣,道:「主子你盡慣著吧,這女人,出去帶一個,還帶回來一個!有完沒完了都!」

  燕綏眉頭一挑,「誰?」

  「永王殿下……哎主子你別走啊,主子你去哪裡……」

  「能去哪裡?沒聞到香氣嗎?沒聽到歌聲嗎?」

  「哎喲喂,那邊吃吃喝喝彈彈唱唱,主子奔波一天還沒吃飯,這有點慘啊,你說等下文姑娘會不會倒黴?」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難道不是主子噗通一跪,求文姑娘趕緊回去做飯嗎?」

  「啊哈哈哈為什麼想到這畫面我覺得有點開心啊。」

  ……

  文臻很快就想起來自己遺漏的事情是什麼了。

  唐羨之的院子是燕綏的,和燕綏的主院也只隔著幾道牆而已。而牆是擋不住香氣和歌聲的。

  燕綏如果回來……

  刺激大發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依舊坐著沒動。

  不知道是不是發燒後遺症並又勞累了一上午,她現在有點懶,不想動。

  她不想動,主人卻不想留,唐羨之微笑道:「永王殿下,文姑娘,請恕我不能留客了,我得趕緊把這琵琶給修理一下。」

  燕時信一笑起身,文臻只好也趕緊起身,一邊道:「那我把這些吃剩的收拾一下。」

  一邊收拾一邊想有的菜也沒怎麼動要是燕綏還沒回來,回鍋一下給他吃好了,這麼好的食材。

  還沒來得及端起盤子,就聽見一個聲音道:「不用收拾了。拿回去也是餵狗。」

  文臻想哎喲喂咱們真是心有靈犀,然後才反應過來——香菜精到了。

  一抬頭,她的小甜甜面無表情眼底戾氣滿滿地飄過來,連他叔都不理,看一眼桌上的菜色,文臻覺得他眼底的戾氣化為實質一定能將這個不小的院子填滿。

  燕綏也不理她,只對唐羨之道:「聽說閣下很會買菜,稍後本王建議陛下請你去戶部做事,也算不浪費人才,戶部那裡還有官員員舍提供,正適合你。」

  唐羨之一笑道:「正想著為我朝效犬馬之勞。」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轉開,文臻總覺得唐羨之話裡有話,但現在可不是挑事兒的時候,急忙把燕綏拖走,回去打算給他照原樣做一份牛排鱈魚雙拼。

  她去餐櫃取西餐刀具,這些餐具都是她上次在宜王府就已經畫過圖樣讓人照做好的。刀叉勺俱全,都是上好的精鋼打製,在古代,這算貴重金屬,不拿來製作武器,做餐具,實在有點浪費,她一開始沒有想到這點,和燕綏提了,後來明白了這個道理,有心想收回這個要求,然而這次來看,燕綏早就做好了。

  但是只做了兩套,一套大一點,雕刻著四爪飛龍,一套小一點,雕刻著梧桐鳳凰,兩套雕刻都十分靈動,據說是雕刻大師商醉蟬的手筆。

  文臻表示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聽過?

  文臻在餐具櫃看見這樣的兩套雪亮的餐具的時候,發了一陣怔,最後逼自己不去想那套鳳凰的是為誰準備的,自動想像了一下良工巧匠拿著那套鳳凰刀叉的模樣,想得樂不可支,嘰嘰咯咯笑了一陣,笑完笑容瞬間又斂了,默默轉身,決定不只做牛排了,要給燕土包子來一全套的西餐。

  她笑的時候,燕綏探頭進來看,正看見她對著那套鳳凰刀叉笑得花枝亂顫。

  等文臻做好餐點出去的時候,發現剛才還氣壓低沉的某人,臉色已經陰轉晴了。

  都說六月天娃娃臉,這話不對,明明是六月天燕綏臉!

  「今天我們吃西餐。」她笑著宣佈,在燕綏面前擺開刀刀叉叉一大堆。

  第一道是水果蔬菜沙拉。燕綏認為這是敷衍,表示拒絕。

  文臻也不理他,便把濃湯和牛肉鱈魚雙拼排這個主菜上來。

  燕綏對著那半紅半白的大盤子,不動。

  等人伺候的少爺。

  文臻雙手抱胸,笑眯眯看他,「殿下,吃西餐,首先要誇讚菜色的美好,以此感謝女主人的辛勞喲。」

  殿下的耳朵自動只接受到了「女主人」三個字。因此對這個要求接納度非常高。

  只是要怎麼感謝?

  親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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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1 15:33:4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三章 長夜微光誰問情

  親一下嗎?

  洋外禮節不是都是親吻禮嗎?

  燕綏覺得洋外挺好的,以後要和父皇建議師夷長技,首先從感謝禮開始。

  文臻走了過來,燕綏想著是站起來親好呢還是坐著等她過來呢?

  文臻蹲了下來。

  燕綏想這高度不對啊,要麼就親額頭?

  文臻低頭。

  燕綏想親頭髮嗎?

  她昨晚洗頭沒有?

  等等,她為什麼把腦袋湊到他腿上?

  難道所謂的洋外感謝禮是她親他?

  這姿勢,她打算親他哪裡?!!

  殿下覺得受到了驚嚇!

  受到驚嚇的殿下有點僵硬,但覺得可以就這麼僵硬下去。

  洋外禮節嘛。

  總要先體驗一下的。

  他是個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人……

  文臻蹲下身,將準備好的雪白餐巾,鋪在燕綏腿上。

  她鋪的時候,感覺到燕綏腿面繃緊,似乎有點僵硬。

  她也沒在意,鋪好之後頭一抬,「咦,你臉色怎麼怪怪的,餓的嗎?」

  燕綏默然。

  這個是什麼玩意?

  打算用來幹嘛?

  反正不可能是親完用來擦嘴了,難道是發現了他的一點點變化給他擋住某處的?

  ……

  半晌,他啞著嗓子道,:「是啊有點餓。」

  「別急哦,咱們今天好好體驗一下西餐,這樣下次我在宮中辦西餐宴會的時候,你就可以嘲笑那些土包子啦。」

  迅速平復下來的燕綏終於能用某種蟲子退卻後恢復正常的腦子想像了一下,覺得這種「別人都不會她只先分享給我比父皇還早」的感覺不錯,欣然接受。

  「西餐正餐呢,一般兩副或者三副刀叉,左叉右刀。使用順序是由外向內。先拿最外側的吃開胃菜,中間那把吃副菜,最後一把吃主菜。」文臻給燕綏示範切牛排,「要先從左側切起,切一口就吃一口……」

  一刀下去,有血絲微微沁出,文臻滿意點頭,火候正好。

  「怎麼有血絲?」

  「牛排不可全熟,否則太老……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喜歡切得齊整的……這樣。」

  「有血絲。」

  「有血絲最鮮美了……」

  「有血絲。」

  「廢話,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燕綏默默吞下了瞬間變身的惡魔蘿莉硬塞進嘴裡的牛肉。

  文臻對此只有一個字評價。

  「賤!」

  吃完一口牛肉後,難纏精就不再試圖嗶嗶,並對盤子裡切好的大小一致的肉塊表示滿意。

  他吃到一半要說話,文惡魔已經笑眯眯地道:「要放下刀叉才可以說話哦。」

  他剛放下刀叉,文惡魔又笑眯眯道:「吃西餐放下刀叉也是有講究的哦,要把叉子的齒朝下,刀刃向內。」

  燕綏剛擺好。

  「不可以並排放哦,不然表示你不要吃了,你不要吃了嗎?」

  燕綏:……

  「你方才好像沒這樣要求皇叔和唐羨之?」

  「所以你和他們不一樣呀。」

  宜王殿下的微微炸開的毛,瞬間又被撫平鳥。

  文臻滿意地看著她瞬間調教出來的紳士,不得不說殿下是個好苗子,領悟力槓槓的。

  可惜就是外表再紳士,裡頭還是黑的。

  真人版阿德利企鵝。

  燕綏一言不發吃飯,吃了幾口忽然道:「我也會唱歌。」

  文臻:「……嗄?」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那一臉懵逼殺傷力實在有點大,燕綏一臉「我再也不想和你說話你這個傻叉」又低頭吃飯。

  吃吃吃,一吃解千愁。

  其間文臻聽見工於心計的哭嚎聲漸漸遠去,問燕綏怎麼了,燕綏淡淡答:「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文臻:「……」

  說得好像他要被送上西天一樣。

  還有怎麼感覺被內涵了呢?

  ……

  吃完這一頓,氣氛回歸祥和,可燕綏的院子又鬧起來了。

  林飛白又發作了。

  他嚎叫,掙斷了繩子,砸爛了床和屋子裡一切可以砸的東西,在那些碎瓷片上亂滾,用頭砰砰砰撞牆,地面、牆壁,甚至屋頂橫樑,到處都是斑斑血跡,整個屋子亂得像被一百個人掃蕩過,血跡飛濺,被子的棉絮被扯爛漫天飄,德高望重親自上陣,頂著一頭的棉絮和血跡,和三四個人死命拉林飛白,但發狂狀態的林飛白戰力可以比得上三個平時的他,德高望重容光煥發幾個人渾身也多了很多條口子。

  圍牆外傳來打鬥聲,三綱五常被德容言工攔在牆外,燕綏這裡的機關實在太多,他們衝不過來。有人大叫有人嚎啕更多人在罵燕綏和文臻,罵他們男盜女娼勾搭成奸,罵他們落井下石故意虐待林飛白,罵他們黑心爛肚腸不得好死……

  燕綏一直沒有表情地聽著,並沒有拉走文臻。

  文臻一直笑嘻嘻聽著,並沒有受到打擊表情。

  裡頭砰然一聲巨響,林飛白衝了出來,眼眸血紅,毫無焦距,一拳打向文臻。

  文臻沒有動作,也扣住了燕綏的手。

  拳頭呼嘯而至,攜著入癮至深的人無可壓抑的巨大痛苦,風聲如虎。

  「林飛白,你忘記了神將的榮光了嗎?」

  拳頭霍然停住。

  「你忘記林擎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嗎?」

  林飛白顫抖著立在當地,拳頭格格攥緊。

  「你忘記這世間戰場無處不在,你今日的失敗就是來日林家的全線潰退了嗎!」

  林飛白後退。

  「你忘記了誰教你驕傲,誰教你堅持,誰教你不死就是不輸,但寧可死也不能跪著輸嗎!」

  再退一步。

  「你忘記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能戰勝,就沒有資格再贏任何一次了嗎!」

  再退。

  「你忘記林家就只有你和你父親,你死於恥辱,下一個就是你父親嗎!」

  再退。

  「你要成為永遠勝利的林家的第一個失敗嗎?」

  林飛白站住了,腳跟已經碰到門檻,身後就是一片狼藉的房間,退無可退。

  文臻不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

  一貫甜美的少女,此刻煞氣凜然。

  林飛白撞上她的目光,烏黑的,如他先前的拳頭呼嘯,轟然而至。

  柔軟的背後是鐵甲一般的堅硬和冷。

  他忽然轉身,開門,然後砰一聲關上門。

  下一瞬文臻把一截鐵鏈從窗口扔進去。

  「把自己鎖起來吧。自我控制都做不到的人,不配人幫忙。」

  裡頭嘩啦啦一陣鎖鏈響,片刻,德高望重等人退出,看文臻目光復雜。

  牆外還在罵,片刻後文臻上了牆,居高臨下,對著底下的三綱五常。

  德容言工在她身後,每人手中一個臭氣熏天的糞桶。

  「嘴髒的人,不配穿乾淨衣服。倒!」

  下一瞬除了幾個反應快的,其餘人都成了移動的糞坑。

  「從現在開始,你們的主子在我手上,我奉聖旨治療他。誰再罵一句,我不會再潑你們,我餵你們主子吃屎。」

  「……」

  「罵一句吃一口。相信我,我說到做到。」

  滿身糞臭的人們不敢不相信。

  「你告到陛下駕前也沒用,我可以告訴陛下,這是獨特的芳香療法。並且保證對林飛白有用。你看陛下聽我的還是聽你們的。」

  ……

  「現在,都給我走開,這座牆就是線,在林飛白走出這道牆之前,你們走近一步,我也餵他吃屎。」

  「在宜王府敢做任何小動作,我也餵他吃屎。」

  「我心情不好也會餵他吃屎。」

  ……

  「現在,親愛的們,請你們圓潤地離開我的視線。請沒有被屎潑到的那幾位上來打掃,務必不留下任何穢物和任何氣味,你們留下的任何穢物,都會成為今天林侯的晚飯。」

  ……

  德容言工顫抖地離開了。

  特麼的咱們的未來王妃不要臉起來簡直比殿下還高一個段數!

  三綱五常們臭氣哄哄地離開了,離開時所有人都滿身糞便,包括剛才已經避開的師蘭傑等人。

  沒辦法,清理完所有穢物,甚至挖坑三尺重新填埋乾淨的土和植被之後,是個人都不能保持乾淨。

  為了避免剩下任何噁心東西成為林侯的晚飯,所有人換過衣服趴在地上一寸寸聞過摸過泥土,確定沒有問題後才敢離開。

  從這一天開始,林飛白開始了他水深火熱的生活。

  他用鐵鏈把自己焊死在床上。床則換成了鐵床,文臻吩咐同樣焊死在地上。

  除此之外床頭四角,只要林飛白有可能撞到的地方都被磨圓並包上軟布。

  地上也鋪上厚厚的地毯。

  文臻在屋子裡安排了廁所,在鎖鏈能到達的地方,以解決他的尿頻尿急的問題。

  她就住在他隔壁,林飛白的發作不分晝夜,為了抵抗蝕骨的毒癮,每次都用盡了力氣,再加上舊傷未癒,損耗極大,文臻根據聞至味的藥膳方子進行改良,盡量選擇好消化營養豐富的菜色,也不分晝夜地給他補養。除了太醫開的調養身體的方子外,平日裡少食多餐,不允許喝茶喝酒,不吃豆類食物,每日喝一杯羊奶。

  他發作得最厲害神志不清的時候,文臻會派人通知唐羨之,唐羨之遠遠撫琴一首,他的音律號稱一曲萬金人間不可聞,雖然古人喜歡誇大,但確實技巧絕頂,優美迥徹,對安撫林飛白的情緒有不小的作用,他或在那樣的音律中漸漸平靜,或累極疲憊睡去。

  很多時候林飛白在劇烈的痛苦中清醒,看見的便是搖曳的燭火,和搖曳燭火裡那個端著各種湯羹,永遠笑容甜美的少女。

  他一開始拒絕她的照顧,不願欠人恩惠的性格讓他選擇將湯潑掉或者拒吃,文臻也不生氣,下次照樣端了送來。

  有一次他發作之後意識還不大清醒,看見那些熱騰騰的湯水便心生煩躁,狠狠推出去的時候燙傷了她的手指。

  結果他被她笑眯眯捏住鼻子卸掉下巴硬生生灌掉了其餘的羊奶,第二天還特意告訴他因為她受到嚴重的傷害所以向師蘭傑要了一千兩黃金的醫藥費。

  他聽見她站在牆頭上大聲向師蘭傑描述自己如何的腦子有病,如何醜態百出,如何瘦骨支離,如何涕淚交流。

  聽得他想死,胸中怒火騰騰燃燒。

  從此以後他積極吃藥喝湯,再痛苦也一口口嚥下去——他不怕死不怕傷,但怕那個無恥腹黑的女人天天站牆頭向三綱五常大談他的隱私和醜態,先不說這樣他以後有沒有臉見人,三綱五常心裡得有多煎熬?

  他勒令三綱五常不能告訴父親這件事,這萬一三綱五常天天被她魔音貫腦逼急了,向父親求助怎麼辦?

  林飛白只好一切聽從文臻,她叫吃就吃,叫睡就睡,叫鍛煉就鍛煉,有時候還要正襟危坐,聽她給他說書。

  是的,說書。

  毒癮對人肉體和精神的吞噬言語難以描述,晝夜晨昏在這個時候都沒了意義,漫漫長夜在此時便顯得特別難熬,白日裡有各種聲音,各種事端,還能稍微拉扯點注意力,到了萬籟俱寂的夜晚,所有人都沉睡了,失眠者那種蝕骨的孤獨感便在毒癮的作用下被無限放大,大到像要將他整個淹沒。

  他不點燈,在黑夜裡睜大眼睛,幾天時間瘦脫了形,像個瘆人的骷髏,只留下目光灼灼如不滅的星火。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沉溺在深海裡,那裡幽暗沉寂沒有光亮,四面水流忽忽游動,不知是魚還是怪物,他想起文臻曾經說過深海的魚因為不見光,都隨便長長,什麼樣兒都有,盡管發揮想像去想,想怎麼醜,它們都能比你想像得更醜。

  他好久沒照鏡子了,但想自己應該也比那些深海魚更醜,醜到自己都嫌棄自己。

  遠處似乎有幽幽淡淡的樂聲,又或者夏花伴著夜風在悠遊作歌,心也隨著那樂那歌墜落擺蕩,在無際的深海裡,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然後他忽然聽見重重的腳步聲。

  來人似乎特意要搞出動靜,一路走一路乒裡乓啷不絕,優美的樂聲沒有了,夏花的歌聲也沒了,只有那乒裡乓啷,聽的人心頭煩躁,想要把人揪過來,臉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摩擦。

  然後門拉開,文臻拖著個小凳子進來,坐在他鐵鏈搆不著的地方,先勒令他喝完一碗湯,然後給他講故事。

  講之前還不忘記拿個本子做記錄,說自己的故事都很值錢,誰誰誰四大名著流芳千古,不能白講,記下來,以後和林擎要錢。

  林飛白什麼寂寥黑暗深海都沒了,只想表示拒絕,然而沒用,某人想做什麼其實誰也阻止不了。

  林飛白聽見她唰唰唰翻小本子,叨念「先講個啥好呢,感覺紅樓夢不適合他這種鋼鐵直男,水滸傳又太適合他了可能以後會更暴力,西遊記這麼可愛的故事還是給小甜甜先講吧,那就三國演義好了,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嘛。」

  林飛白的思路有點岔——小甜甜是誰?

  自此開始每夜說書。

  林飛白一開始是拒絕的。

  這都什麼故事?

  說的都是什麼人?

  那個曹操,如此奸詐,明明自己游蕩無度,叔父好心教導,督促其父提醒於他,他竟然還詐他叔叔,裝作急病倒地騙得叔叔焦灼告知他爹,等他爹來了以後又一臉無事,倒讓他爹誤以為叔叔撒謊,從此再也不信叔叔的告狀。

  奸詐!

  和燕綏一模一樣!

  還是這個曹操,謀刺董卓未成,逃出京城,錯殺呂伯奢家人,又殺死呂伯奢以絕後患。倒是辜負了陳宮捉放曹。

  這什麼人品!

  還有那個三姓家奴呂布,為一個女人弒殺義父,枉為英雄!

  劉皇叔也是道貌岸然,借荊州有借無還。

  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倒是英雄豪氣令人神往,諸葛亮草船借箭舌戰群儒一曲空城退司馬也算千古絕唱。

  吐槽很快就忘記了,身體裡那種千萬隻螞蟻噬骨噬肉的痛苦也似乎暫時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在那個風雲變幻三國爭雄的世界裡徜徉,為諸葛謀而嘆,為司馬奸而怒,為張飛莽而搖頭,為關羽勇而擊節……將軍百戰龍骨在,紅顏零落花成灰,江流水轉三國夢,卻問英雄是阿誰。

  ……不知什麼時候他從旗卷赤壁馬吞吳的三國夢境裡走出,卻發現對面的文臻已經睏得坐在小凳子上睡著了。

  她的腦袋一點一點的,雞啄米似的,竟然猶自能撐著身體不倒。

  林飛白這才恍然想起,好像文臻也有很多天沒有睡好覺了。

  每夜每夜,他從迷茫和痛苦中一身大汗醒來時,看見的都是熱氣騰騰的湯羹後她的笑臉。

  他盯著她的臉,幾天下來,她好像也瘦了一點,粉團團的小圓臉顯出了些輪廓,反倒更顯得秀致,長長的睫毛微微翕動,沾了點這夜來的水汽,閃閃爍爍。

  那一點點光芒,是他長夜裡的螢燈,光芒弱而不滅,飄而不斷,看似冷峭,實則溫暖,始終含笑掛在他的蒼穹,引著他一步一步,向晨曦而去。

  他忽然伸出手,手指指甲青黑色略淡了一些,指節仍然瘦骨嶙峋,嶙峋的手指顫抖著向文臻探去,很慢,像怕驚破一個泡泡一樣光芒流轉卻又觸手可滅的夢。

  然而鎖鏈隨即叮噹響起。

  林飛白一顫,立即停下,小心地看一眼文臻,確定她沒醒,才舒了一口氣。

  他凝視了她一會,看她在凳子上扭了扭身體,顯然睡得不舒服。

  他回頭看看自己的床,很乾淨,他幾乎沒在床上睡過,為了錘煉自己,為了心中不滅的驕傲,為了不墮林家的威名,他不允許自己再有任何一絲放縱,只有肌膚磨礪在堅硬的石地上感覺到痛,他才能清醒地活著,清醒地抵抗。

  他想了想,雙腳踩住了自己的鐵鏈,只留下了可以供手輕微活動的地方。

  文臻坐的地方離床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他手指剛剛觸及她臂膀。

  一雙手忽然伸過來,打橫抄起文臻,靴子一踢將小板凳踢起。

  林飛白抬頭,就看見燕綏那張看似面無表情,眼神永遠蔑視空茫的臉。

  燕綏也不看他,一手抄文臻,一手拎小板凳,竟然連人帶凳就這麼呼嚕走了。

  林飛白靠著牆壁,沒有說話。

  就在剛才那一瞬,他忽然覺得,燕綏看文臻時候,那種永恆的令人心頭發緊又不安的眼神,似乎有了變化。

  有了一種叫做情緒的東西。

  他看她時眼睛分外的亮,哪怕是惱怒不滿,也灼灼動人。

  林飛白轉頭,窗戶已經鎖死了,看不見夜空的星,可他知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有什麼閃閃地亮了,又有什麼,悄悄地滅了。

  ……

  林飛白越發地消瘦下去了。

  也越發地安靜下去。

  起初的掙扎嚎叫翻滾廝打越來越少,後期就變為沉默的壓抑的抗爭,無法發洩的抗爭需要迸裂肌骨的力量來忍耐,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但人們反而更加屏住了呼吸。

  三綱五常們以前每日還能遠遠地聽著那些嚎叫,在擔憂焦灼中確認林侯還活著,但此刻失去這聲音,反而讓他們發瘋,有時候冒險去聽牆角,隱約也能聽見一些讓人不安的對話。

  「……越來越瘦了……」

  「看起來怕人……顴骨突得高高的,眼眶子深深的,就留兩個大眼珠子偶爾滾一下,骷髏一樣……」

  「可憐,也算一個少年英傑,落得這般模樣……」

  三綱五常聽得心焦如焚,卻束手無策。整日遊魂一般在院子外游蕩。

  文臻有次出外採購回來,遠遠的看見師蘭傑在道邊跪著。

  「姑娘,」他聲音沉痛而悲哀,「放過林侯吧。如果他注定要死,讓他痛快地死也是成全。」

  說完他拿出幾張大額銀票,放在地上,道:「這是師某全部身家。獻給姑娘,只求姑娘給他一點福壽膏。」

  這個驕傲的護衛首領,說完便磕了一個頭,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臻默然半晌,呵呵一聲,上前去拿了那銀票,塞在自己口袋裡,走了。

  福壽膏?

  當然沒有。

  不僅沒有,當晚林飛白還喝到了令他欲仙欲死的榴蓮粉老母雞湯。

  ……

  燕綏勒令文臻不能再獨自行動,任何時候出門必須有不少於二十人護衛跟隨。

  也府裡也一樣,府裡未見得比府外安全,三綱五常遊魂一樣,看見燕綏的院子都目光裡燃燒怒火。

  文臻現在也很少出門,她很累,這是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熬過了生不如死的最初,還有一個更艱難更漫長的心理抵抗戰要打。

  每晚的喝湯時間變成了故事會,聽眾增加了一人——燕綏也做了個小凳子,每晚來聽故事。

  本來他這個長手長腳的,是不可能肯坐那種只適合矮子的小凳子的,但萬物不可不對稱,所以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子上。

  林飛白很憤怒——本來是他獨享的東西,為什麼這傢伙要來分一杯羹?他也吃福壽膏了嗎!

  燕綏也很憤怒——小蛋糕的所有東西都應該是我先享用,怎麼這個傢伙居然把三國給先聽上了?不行,重講!

  文臻也很憤怒——特麼的你們有完沒完,不就聽個故事,還分什麼先來後到?幼兒園搶糖嗎?

  故事在她腦袋裡,那兩個本事再大也不能去挖,新仇舊恨,火星撞地球。

  文臻講到孫猴子搶來金箍棒,林飛白冷笑睨燕綏,「閣下當可感嘆遇見知音。」

  燕綏道:「我這不是為你麼,有些人吃膏子把腦子吃壞了,正欠根棒子掏掏耳朵。」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講到豬八戒調戲嫦娥被罰,燕綏微笑瞧林飛白。

  「不知道怎的,聽見這個我忽然想起林飛白小時候追在唐慕之身後,被她推到湖裡。」

  林飛白面無表情,「我倒是想起殿下從小被人誇讚耳垂大有福氣。」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講到孫猴子三打白骨精。林飛白冷睨燕綏,「朝中一直稱讚殿下多智近妖,咱們也不明白這個妖指的是哪種妖,現在總算有答案了。」

  燕綏微笑,「想起那個被孫猴子圈在圈裡的唐僧,啊,被圈的日子還好嗎?」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講到豬八戒娶妻高老莊,燕綏十分滿意,「林飛白啊,聽說你神將府靠近天京的最大的一個莊子就叫高家莊哎。」

  林飛白點頭,「父親買了打算贈給殿下以後立王妃做嫁妝。」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講到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林飛白點頭,「這名字好,殿下應該喜歡,都說殿下頭角崢嶸,也不知是金角還是銀角。」

  燕綏取出一隻玉瓶兒,裝模作樣對著林飛白,「喊你一聲你可別應!」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某一天燕綏煩了,以千兩黃金買到了文臻新故事的訂製權,當天晚上,威武就能屈富貴一定淫的文臻開講新故事,主角林妹妹。

  當晚燕綏十分愉悅,屢次恭喜林飛白首次榮膺女主角。

  無可取代啊,他這多愁多病的寂寞林。

  第二天林飛白以兩千兩黃金中標,當晚文臻的故事會主角換成了浪子燕青,這回因為價格高昂,文臻不辭勞苦地進行了藝術加工,故事主題是浪子燕青和母夜叉孫二娘之間不可不說的二三事。

  當晚林飛白恭祝殿下將來喜提賢妻如二娘。

  ……

  近來的風聲越來越不好了。

  林侯已經好多天沒有動靜,連燕綏也少出去了,那個院子裡整日靜悄悄的。

  有時候越是沉靜越是恐怖,眾人心都壓著,總覺得要發生些什麼,很明顯,德容言工們的巡邏次數也在增加,三綱五常被防範得更緊。

  三綱五常為了應對隨時可能突發的狀況,也加強了戒備,每天晚上都有一半的人在警戒,就地駐紮在那個院子附近。

  某一天深夜,忽然一聲脆裂的爆響,隨即一聲女子的驚呼。

  聽聲音像是文臻,三綱五常都立即被驚起,往院子奔來。隨即便被同樣很快出現的德容言工給攔住,兩大和主子一樣不對盤的護衛團就在牆上牆下,再次展開第一百二十八次的對罵。

  裡頭卻似乎有了動靜,忽然又有一個護衛驚呼一聲,大喊「不好了,裡頭打……」喊了半截停住,然而牆頭上的德容言工已經紛紛變色,也顧不得罵戰正酣,紛紛跳下牆頭回去了。

  這讓三綱五常更加心如貓抓,都立在牆下聽裡頭的動靜,先是鎖鏈巨響,然後又有崩裂之聲,轟然一聲大響,像是什麼東西被撞破了,又有肉體跌落之聲,夾雜著沉重的喘息和怒喝。喘息聲聽來是林飛白的,怒喝卻像是燕綏的聲音,還有文臻的尖叫,「他瘋了!他瘋了!」

  師蘭傑再也忍耐不住,縱身上牆,一眼就看見主屋窗戶竟然已經撞破,林飛白正手腳並用死死纏住燕綏,燕綏幾次抬手儼然都是殺手的姿勢,看得他心驚肉跳,而一邊文臻的手上捧著一個小瓷罐,赫然正是他自己收藏的那一罐福壽膏!

  地上林飛白咻咻如獸,頭撞肘擊腿鎖指叩,雖然瘦成了鬼,依舊招招都是近身殺招,眼眸血紅,神情裡滿是戾氣,顯見得恨極了燕綏,一邊瘋狂廝打一邊大叫,「叫你們捆我!」

  「叫你們不給我藥想要我傷口爛死!」

  「叫你們不給我藥還要耍我!」

  燕綏冷著臉,終於動了真怒,眉一挑幽幽道:「當真以為我怕了你爹不敢殺你!」抬手一掌拍在他肩上,將他重重地拍了出去。

  林飛白倒飛而出,砰一聲紮在地上,忽然一個打滾,撲向了文臻。

  文臻驚呼急退,但林飛白此時身形如鬼魅,來得又意外,手一伸,已經從文臻手上把那瓷罐子奪走。

  人影一閃,燕綏也到了,出手來奪那瓷罐子,林飛白抓起那罐子裡的福壽膏就往嘴裡塞,見燕綏來奪頓時怒極,手裡另一把福壽膏猛地塞進了燕綏嘴裡。

  這一下來得突然,燕綏和文臻都怔住,林飛白飛撲而上,用肘死死壓住燕綏的嘴,大喝:「你說這個有毒!那你自己也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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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1 15:34:0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四章 大佬太帥

  燕綏抬手將他掀開,急忙站起身想吐,但嘔了幾下,卻沒嘔出什麼東西來。

  隨即他冷喝:「把他拖走!」

  這一連串變故只發生在須臾之間,卻驚心動魄,師蘭傑怔在牆頭一身冷汗,此刻才反應過來,也顧不得禁令,撲下去就要救主。

  此時院子裡亂成一片,所有人都圍上去查看燕綏情況,也沒人理會林飛白,師蘭傑扶起林飛白,觸及他骨瘦如柴的手腳,心中一慟,險些落下淚來。

  林飛白卻在笑,眼睛奇亮,師蘭傑聽見他低聲道:「這下大家都一樣了……」

  這話令師蘭傑心中一震,林飛白卻推開他,低聲道:「走吧,著緊一些,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這府裡就不一樣了……到時候,讓他們來求我們!」

  師蘭傑咬咬牙,點頭退了出去。

  這一夜過後,宜王府似乎也沒什麼變化,院子修過了,窗戶補好了,林飛白還是沒能出來,燕綏有時上朝,有時不去。

  三綱五常的沉默守夜依舊繼續。

  某個深夜,一個護衛發現德高望重捧著個上面蓋著綢布的托盤進去了。

  綢布下的東西輪廓看著有些眼熟,長長的一條。

  三綱五常懷疑那是煙槍,一開始很是歡喜,心想許是那兩位心軟了,終於肯給林侯用藥了,但是師蘭傑否認了這個猜測。

  他說如果文臻真的同意林侯用福壽膏,絕不會這麼靜悄悄的,用這膏子的一定另有其人。

  福壽膏昂貴無比,總共就帶回來兩罐,一罐給文臻毀了,一罐給文臻沒收了,那晚一番廝打之後又收了回去,但看樣子應該還剩下有一半。

  現在顯然用上了。不是林侯,是誰在用?

  有個答案呼之欲出,眾人對望一眼,心中不知是喜是憂。

  對福壽膏,他們並不是沒有過疑慮,但是天京最好的大夫給林侯診斷過,說他這藥如果不持續用下去,遲早是一個死。福壽膏未知的危害沒人看見過,死亡的威脅卻近在咫尺,他們不敢這樣放棄林侯。

  面對眾人忐忑的目光,師蘭傑十分冷靜地道:「再等等。」

  福壽膏就那麼點,總會用完的。

  過了幾天,在王府門口等了好多天的三綱五常,發現出門的燕綏開始坐車,上車前驚鴻一瞥,臉色青灰,隱約竟有點像林侯前陣子的模樣。

  三綱五常對這樣的氣色很熟悉,一時心中又痛快又歡喜。

  又過了兩天,某天德高望重「偶遇」師蘭傑,居然要請他喝酒。席間旁敲側擊,詢問那福壽膏的來源。

  師蘭傑自然閉口不言。

  又過了兩天,師蘭傑睡到半夜,忽然感覺屋子裡有人,點燈一看,卻是文臻。

  對文臻,師蘭傑不可能有好印象,當即要把她轟出去,然而文臻手一伸,掌心裡五千兩銀票。

  「什麼意思?」

  「幫我買福壽膏。」文臻開門見山,「我答應你,分一半給你主子。」

  師蘭傑冷笑。

  「福壽膏就兩罐,是邊關游醫自己做的,我們從邊關一直帶到天京,現在你叫我到哪找去?」

  「那你就看著你主子活活痛死吧。」文臻也冷笑,「他背上的瘡爛了,碗口大一個洞,遲早爛沒了心肝肺。你不說,也算你幫忙送了你主子一程。」

  「燕綏遭報應了麼?他怎麼自己不來?」

  「殿下那脾性你不知道?他會向你低頭?」

  「你不是說這東西有毒會上癮吃多了會死嗎?那別吃啊,像對林侯一樣,把燕綏也捆起來便是。」

  「我瞎說的。藥是好藥,可我就不樂意給林飛白吃怎麼了?」文臻呵呵笑,「喲,真是天真蠢萌傻白甜,你家主子和殿下鬥了這麼多年,怎麼你還以為殿下喜歡他啊?」

  「是我蠢,以為奸惡之徒好歹能有底線……不說這個。明天我試著去買,買不買得到得看運氣。」

  「我要跟過去。」

  「不行。那游醫說了,兩罐可能不夠,他天京的侄兒有方子,但這東西裡面摻雜了東堂管制的藥物,一旦被發現就有災禍,所以絕不許我之外的人去聯繫。」

  「不行。你這麼恨我們,誰知道你買回來的是什麼玩意。萬一你在裡頭加料呢?」文臻翻白眼,「你們三綱五常裡有沒有女子?我也扮成你們的人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行,等我試著問問。」

  ……

  「那邊有聯繫我們了,想要買藥。」

  「林飛白現在在燕綏府裡,燕綏詭計多端,不能不防。」

  「聽說燕綏也中了招。」

  「這就更可疑了……那買藥的是誰?」

  「林飛白的護衛頭領。但我們懷疑,是那位女廚子,她就在宜王府,和燕綏關係不一般。」

  「仔細瞧著那邊的動靜,發現不對,就一起殺了。寧可損失人手,不可被人抓住把柄。」

  「是。」

  「如果來的是那個女廚子,把她抓來,當然,要保證萬無一失,但有任何疑點,都立即殺了。」

  「是。」

  ……

  入夜,氣死風燈在深巷裡隨風兜轉,映著微黃光斑裡,黑色衣袂如流水般滑過。

  師蘭傑帶著文臻,七拐八彎,兜了好幾圈兒,才扣響了一家小院的門環。

  一輕三重,先急後鬆,過了好一會,才有人打開門戶,吱呀一聲,門縫裡透出一雙警惕的眼。

  「關上風急,故人相約。」師蘭傑按照事先的交代說暗語,「特來給孫老伯送個信兒。」

  那人又打量半晌,忽然砰地把門一關。

  師蘭傑愕然,隨即明白了什麼,再次敲門,裡頭沒人應和,師蘭傑隔著門板低聲道,「來的是我師妹,我有急事被調回邊關,特地帶我師妹來認門,她是女子,擅長隱匿和輕功,更不易被人注意。以後便是她來找你們。」

  靜了一會,門終於開了,一人在門背後遠遠招手,師蘭傑帶著文臻進去。

  ……

  宜王府四門緊閉,和以往諸多夜並無不同。

  只在文臻師蘭傑出門後不久,有幾條黑影,射出府門,向他們離去的方向追蹤而去。

  ……

  這幾條黑影消失以後,又有幾條黑影從宜王府外的隱蔽處冒出頭來,望著先前幾人消失的方向,冷笑一聲。

  「果然有貓膩,果然沒有吃福壽膏,這是假做中毒想順藤摸瓜呢?」

  又有人笑道,「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當先一人冷冷道:「按計劃執行。」

  ……

  師蘭傑和文臻隨著那人向裡走,裡頭一個面容平常的年輕男子迎了出來,和師蘭傑攀談了幾句,終於放心地點點頭,便進內室去取出一個和之前一樣的小瓷罐來,遞給文臻,道:「既然以後都這位姑娘來買藥,那就請姑娘學學怎麼認這藥吧。」

  文臻便接了,瓷罐剛到手,忽然「咻」一聲,箭聲破空,尖嘯凌厲,竟是從剛才那男子進去的內室射出。

  師蘭傑大驚,一把拽住文臻向後退,然而那箭的目標竟然不是他和文臻,「嗤」一聲輕響,箭尖深深紮入那男子後心,從背後穿入,前心穿出。

  這一下太出乎意料,師蘭傑和文臻都怔住,那穿出男子前心的箭尖忽然爆開,又一點火星閃現,正落在文臻手中的瓷罐上。

  噗一聲輕響,瞬間瓷罐融化,瓷罐裡的東西化為一道濃黑的煙,準準地撲在正低頭看瓷罐的文臻和師蘭傑臉上。

  兩人無聲無息倒下,那火星也隨之落地,落地瞬間便是一陣爆燃,立時便起了火。

  屋內火一起,內室裡一個黑衣男子滿意地點點頭,又等了一會,確認師蘭傑和文臻都沒動靜,便出去,將文臻抱入內室,先閉了她的穴道,將她搜索了一遍,將一柄長劍和一柄匕首給扔了,才將她背在背上,隨即卸下屋內一張桌子的一隻腳,往榻上香爐裡一插。

  軋軋連響,兩邊相連的牆角忽然分開,現出一個洞口。

  那黑衣男子輕捷地躍下。

  他落下的瞬間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然而回首只看見從隔壁彌漫過來的滾滾濃煙,並無人影,這火勢顯然已經無人能救。

  入口在他身後緩緩合攏,他順著地道前奔。

  地道裡明顯有很多機關,因此他的步伐便顯得很奇怪,跳跳蹦蹦的。

  獨自在地道前奔的時候他依舊很小心,不時地貼上牆壁,以驗證背後是否跟著人,或者不時貼地,聽聽四周有無腳步聲或者異常動靜,有時候跑著跑著,竟然還會突然來個後空翻,將四面都看個清楚。

  每次都毫無異常。

  他也時刻仔細聽著背上文臻的呼吸動靜,文臻的呼吸斷斷續續,帶著中了毒的人的特有特徵。

  他終於放心,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

  他背上,文臻始終睜著眼睛。

  她的指尖向下,原本透明的指甲,不知何時多了一點金光閃耀,每次那人跳蹦躍起,那點金光便簌簌抖落一點,在黑暗的地道裡發著微光。

  他還不知道的是,當他跳躍時,德高望重在他身後跳躍。

  他忽然貼上牆壁時,容光煥發貼在他頭頂。

  他趴下時,言出法隨靜靜站在他身後。

  他後空翻時,良工巧匠在他前面。

  ……

  前方漸漸出現光亮,文臻閉上眼睛裝睡。

  那人終於停下,前方卻並不是出口,只是一間比較寬大的地下密室,一個和他同樣裝束的黑衣男子等著,無聲接過他手中的文臻,再次仔細檢查一遍,才點點頭示意前一個人離開,自己把文臻又背在背上。

  「原路返回,看見有人追上來,格殺勿論。」

  「是。」

  後一個人帶著文臻,開啟密室裡的另一道秘密門戶,繼續下一程。前一個人則返身,準備回去守著密道,如果有人追下來,來一個宰一個。

  他轉身,忽然發現泥土裡一點點金色的東西,立刻趴下去查看,臉一靠近,那點金色粉末忽然化為無數金色的小蟲子,鑽入了他的鼻子嘴巴和眼睛。

  他都沒來得及發出聲音,便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意識猶自清醒,清晰地感覺到有人從密道裡走了出來,靴子輕巧地踏過他的背,還把他的手著重地碾了碾,往下一條道走去了。

  ……

  文臻這回隨著第二個人是上行,看樣子要到地面上去。畢竟地道的長度有限。

  這個上行道尤其詭異,那人每爬上一截,腳下不知道踢到什麼,洞壁便會自動彈出圓形橫板,將洞整個堵死。

  他一路上行爬了大概三丈,堵死了最起碼五段。

  而且這個洞口機關設置很絕,只能從下往上爬一次,機關開關在橫板的上方。下頭沒有開啟的地方,橫板很厚,是生鐵打製,露在外面的是一個不大的圓形,但文臻懷疑嵌在牆壁裡面的可能是一整塊大鐵板。

  鐵板插入洞壁毫無縫隙,人想拉開也無處著力,想靠掌力擊穿也是不可能的,幾乎是有出無進的機關了。

  她還是手臂垂著,這回指甲裡不落金粉了,改滴一種透明液體。

  她的衣袖經過特製,在連接的縫邊裡藏了一根極細的管子,一直延伸到手掌邊緣,她的袖子比較長,幾乎能覆蓋到指尖,那兩個人搜查的時候都只是翻開了她的衣袖查看手肘有無藏有武器,萬想不到花樣在衣袖裡。

  當然,她全身上下都是各種各樣的花樣,作為一個武功很難大成,又整天在陰謀詭計窩裡打滾的悲催貨,不把用毒用藥練到極致她連睡覺都不安心。

  現在那個管子裡滴落的液體,落到那生鐵和洞壁的邊緣,洞壁不可能也是生鐵,用磚塊砌了,也算嚴實,但總歸會長些頑強的草,年月久了也有一些地方斑駁露出泥面,有些蟲子爬來爬去。

  液體滴落,那些蟲子忽然像受到召喚,爬得更歡,泥土裡漸漸出現一些動靜,似乎有些什麼力氣比較大的動物在土裡翻滾,攪得腐朽的牆磚碎片和泥土不斷簌簌下落,生鐵和洞壁之間漸漸出現縫隙。

  此時有人到了,站在洞下,仰頭對上看了看。

  每層橫板都被土裡的蟲子拱出了一條縫隙,位置都差不多,透過五層的縫隙,可以看見洞頂漏下的一線微光。

  這點縫隙自然不夠人穿過去,甚至不夠手指伸進去將橫板拉開。

  那人站定不動,手指微微掐起。

  剎那間,他腳下一株細藤忽然猛地一震,隨即像被吹了氣球一樣,膨脹、變粗、變長、莖葉扭曲,藤蔓搖擺,轉眼間竟然粗如水桶,闊大的綠色葉面如蒲扇般幾乎擠佔了整個密室,一眼看去簡直像個不存在於世界上的藤妖。

  那藤嗖嗖上漲,見縫插針,直接穿過那點縫隙,靠那自然生長的天賦強大力量,硬生生將那橫板給頂開。

  整個洞都被那枝巨大藤蔓給頂開,望去高不見頂,彷彿可入雲霄。

  然後某人輕輕鬆鬆一路踩著藤蔓上升,看上去像個植物系飛升祖師。

  明明可以把手伸入縫隙用力掰開的,然而人家嫌不好看,嫌泥土髒,嫌泥裡有蟲……寧可呼喚藤蔓小弟。

  ……

  這回文臻被背到了一處小河邊,然後還是老辦法,換人,再次搜身,上船,進行下一途。

  輾轉到這兒文臻心中也是驚嘆——對手心思細密行事嚴謹實在也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如果今天不是她和燕綏合作,第一關可能就被甩了。

  這個計劃,從林飛白開始戒癮第一天就定好了。

  林飛白吃了福壽膏這件事不是小事,也絕不可能是孤例,一旦東堂朝堂被這個東西滲透,群臣被控制,東堂離滅國也就不遠了。

  所以揪出賣藥人以及背後的黑手是當務之急。

  文臻為此向皇帝上了摺子,說明了林飛白的情況,福壽膏的害處,以及自己的想法。皇帝第二天秘密派人來帶走了一點福壽膏,又過了幾日,給她下了密旨,將這事交給了燕綏和她兩人負責。允許他們在天京範圍內以任何方式追查,並且打算撥龍翔衛給他們使用,但被燕綏拒絕了。

  確實,在不知道幕後人是誰的情形下,貿然使用任何燕綏自己人以外的勢力都是冒險。

  文臻自告奮勇做餌,燕綏並沒有阻攔,他覺得小蛋糕兒一肚子壞水,除了自己沒有坑不了的人。

  現在這重重關卡,雖然文臻早有準備,用上了自己最近學到的各種手段,但還是擔心燕綏不能及時追上來。

  河面上黑漆漆的,水波欸乃,這一片河面有很多荷葉和蘆葦,像個迷宮似的,進去了就找不到了。

  文臻心想總要停在岸邊的,這條河看起來也不大,到時候封鎖河岸,注意觀察,也能發現蛛絲馬跡。

  結果船行不久,就在蘆葦蕩內停下,蘆葦蕩內竟然還有一個簡易的亭子,第三個男子背著文臻進入亭子,亭子裡有條滑索,一條黑線沒入黑暗,也不知道另一端在哪。

  滑索下繫著一個不小的籃子,那男子背著文臻進入籃子,他們一進入籃子,水裡就冒出許多穿水靠的人,飛快地將亭子給拆了。

  籃子便自動往下滑,一直滑過岸邊又越過一截才停下,已經有人等在那裡,換下一程。

  因為用滑索前進,沒有落足河邊,所以在河岸及周圍一大片距離內都不能找到屬於文臻這一行的任何痕跡。

  水裡那邊計算著時間,數到三十,確定人已滑到對岸,便砍斷了栓滑索的那一截木樁。

  現在,蘆葦蕩和水面都平平靜靜,看不出任何痕跡。和湖面上所有的地方毫無區別。

  哦不,還是有區別的。

  月光耀亮蘆葦蕩,發黃的蘆葦葉尖都是青白色的,唯有剛才簇擁著簡易亭子的那一片蘆葦,葉尖閃耀著細微的火紅色。黑暗中灼灼明顯。

  片刻後,燕綏出現在那一片蘆葦蕩中,腳踩著一片蘆葦,在水面上悠悠蕩了幾下,便觸及了水面下那半截木樁。

  他將木樁拔起,看見木樁上斜斜插著一根針,指向西北位置。

  ……

  文臻的下一程,是在一輛牛車上,蹺著腳悠悠晃晃,進入了這片水域周圍無數相似的村莊中的一個。

  這附近水域連綿,村子夾在各處大小湖泊當中,星羅棋布,僅有的幾條小路連接著對外的交通,到處蜿蜒著牛車的印跡。

  有無數牛車在此時此刻匯入村莊,對方整個天京的人手都已經聚集在此處,好做好防禦和逃離準備,送主子順利出天京。

  進入這裡,轍印和人,也像水滴匯入大海,轉眼無蹤。

  但是這條對某兩個人沒有用處——載著文臻的那輛車的車轍印,混入無數條車轍印之中,看似無法分辨,然而跟上來的德高望重隨手抓了條蛇往地上一扔,那蛇便一拱一拱地在前面游動,游動到某處時,頭拱了拱,似乎很喜歡那塊泥土的味道,便順著那條印往前游。

  某人靴子裡的引蛇粉在蹺腳震動的過程中,落在車下,嵌入轍印裡。

  燕綏帶著他的成語護衛們,也就悠哉悠哉地跟著。

  ……

  在一個村莊的小土屋子裡,文臻被放了下來,這回再沒有人接手她。

  看來地方終於到了。

  屋子裡沒有人,隔間的門緊緊關著,隱約有人聲從裡面傳出來。

  其中一人道:「為什麼要把她帶進來?」

  另一人哈哈一笑道:「我好奇啊,這個女人壞了你們多少事?也壞了我的事,像個總在壞好湯的老鼠屎,我當然要瞧瞧這顆屎長什麼樣兒。」

  第三個人的聲音道:「如果是我,我會覺得看她的屍首也一樣。」

  還是那個比較年輕的聲音道:「你們不覺得最近關卡變多,盤查嚴格了嗎?天京城更是外鬆內緊,巡查嚴密,我的人已經被查過三次,如果不是早有準備,早就出事了。燕綏手裡掌管著龍翔衛,拱衛天京的屯兵由厲家掌管,和他也一向暗通款曲,不弄個護身符來,咱們真的能千里迢迢地回去麼。」

  頓了一頓他又笑道:「怎麼,覺得我兜不住這事?」

  似乎有人低聲說了什麼,他怫然不悅,冷冷道:「怎麼,我那一路的佈置你沒看見?你覺得有誰能夠到達這裡?還是你覺得這天下只有易銘的佈置能擋住任何人的追蹤?」

  裡間沉默了,片刻後,有門戶開啟的聲音。

  這裡是民居,文臻被擱在靠窗口的位置,從她的角度,正可以看見這房子的另一扇門,但是也只限於看見一個角,吱呀一聲,木板門打開,有人走了出去。

  距離挺遠,門板擋住了人的身體,但那木門上面有破洞,文臻又有一雙能見最細微的眼睛,看見那人的一截手腕,皮膚潔白細膩,卻有一處血管微微凸出,呈現明顯的青藍色。

  她將這驚鴻一瞥的印象記在了腦海裡。

  隨即又有人走出,這回她什麼也沒看見,感覺屋子裡三個主事的人走掉了兩個,而剩下的那個少年似乎十分惱怒,哼了一聲,隨即腳步往她這裡來了。

  她急忙閉上眼睛裝死,一邊想小甜甜跟過來沒有?

  隔間的門打開,那少年似乎在打量她,半晌嗤笑一聲,道:「文姑娘,睡得香嗎?」

  哦,被看穿了。

  文臻毫不臉紅地睜開眼,隨即便一陣失望,對面的男子臉上套著一個大頭娃娃面具,還是那種連頭包住的,連一根頭髮都看不見。

  那人又打量她一陣,隨即意興索然地揮揮手,有人端了一碗藥湯進來,那人還沒走到近前,那少年還沒來得及裝逼地說幾句話,文臻忽然運氣,對那藥碗一吹。

  噗地一聲藥湯被吹起,濺開黑紅色液體,落在那端碗的男人臉上,那男人大驚,急忙退後,忙不迭呸呸把那藥往外吐,而那戴面具的少年已經飛快掠來。

  文臻吐氣的同時就在默默倒數,三、二、一……放聲大叫,「小甜甜!小甜甜!再不來你就永遠喝不到珍珠奶茶啦!」

  轟隆一聲響,屋頂破了一個洞,銀藍的光影一閃而下,直奔文臻,那少年出手飛快,反應也快,屋頂一破,他手中厲光呼嘯,兩道黑色光影,一道沖著文臻,一道沖著那條銀藍影子,自己則在那端藥男子掩護下飛快向隔間裡面衝。

  他的反應非常了得,出手也很準,連角度都算得正好,奈何那銀藍影子根本不是人影,在半空中長尾一卷,便將文臻捲住騰空而起,兩道黑光從一人一狗身下越過,撞在一起落地粉碎。

  文臻尖叫,「三兩二錢你是不是又沒洗屁股!」

  三兩二錢回答她一聲不屑的嗷,捲著她跳上屋頂的大洞,又飛快躍到另一間屋子的屋頂。文臻還沒站穩,就聽見轟然巨響,地面震動,似乎是被什麼無比沉重的東西碾壓而過,她在屋頂上回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瘋子……」

  初露的晨曦下,那黑色的,鑲滿尖鐵的,前頭有長長檑木的,不是傳說中的攻城車嗎?

  這個年代的攻城車大抵相當於現代的坦克,所以文臻現在所面對的衝擊就好比在大城市四通八達窄巷矮門的貧民區忽然看見有坦克開了進來。

  燕綏是怎麼做到的?

  大佬,你那麼漂亮,能不能多少優雅精緻一點,不要總那麼瘋?

  那輛坦克……哦不改良版攻城車一路轟隆隆以毀天滅地的氣勢開了進來,所經之處牆倒屋塌,飛箭亂射鋪天蓋地,無數黑色人影從各處屋子裡暴起,四處逃竄,再被德容言工們將他們趕豬一樣往那座屋子趕。

  又一陣轟響,另一輛稍微小點的車從另一個方向開來,轉眼就將那座屋子的另外兩面牆也擠塌了。

  屋子裡東西全部被毀,自然能夠下地道的機關也瞬間消失,那少年被堵在地道口,驚得偌大的面具也在抖。

  這村莊就在一條直線上,其餘兩面都臨水,這些人被兩輛巨車不斷進逼,生存空間不斷縮小,自然只能往水裡跳,但一跳下去便紛紛發出慘叫,河水裡紛紛綻開鮮紅的血花。

  幾條人影從水中站起,是穿著黑色水靠的工字隊,牽著巨大的上面掛著無數明晃晃小刀的網。

  那些跳水的人現在成了網上被零割的魚。

  不跳的人則即將成為夾心餅乾。

  那少年忽然狂奔而起,一個飛躍便上了那輛最大的攻城車。

  文臻心中讚一聲,倉促之間這個應對也算反應敏捷了。

  然而隨即那少年便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墜落,正落向兩車中間,一個死士狂吼而來,拚命向上一頂,將他頂在了攻城車前方突出的一個小平台上。

  下一瞬轟隆一聲,兩車相抵,那拚命救人的死士代替自己主子被擠成肉泥。

  還有無數人被壓在車底。

  一霎寂靜,隨即哢噠一聲,攻城車忽然開始解體。

  哢噠哢噠之聲不絕,幾乎就在瞬間,那山一般龐大的攻城車居然就解體了大半,那少年緊緊攀附的那一小塊平台很快也消失,他在攻城車上猴子一樣蹦來跳去,試圖找到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但他落到哪裡哪裡崩塌,眼看再找下去他要落到車廂裡去了,只好無奈地向外跳,然後被德容言工們團團圍住。

  攻城車的解構也就停止,啪一聲燕綏從車後一個簡易車廂裡跳下來,並不理會任何人,只彈彈車身,哢噠一聲一個管子伸出來,燕綏取下管子的頭,就是一個精鋼的杯子,拍拍管子,嘩啦啦管子裡居然倒出一杯熱茶。

  燕綏一手端著那杯熱茶,靠著車身,雙腿懶懶交疊,淡淡看一地的死屍和俘虜。

  晚風涼月裡他眉眼漆黑,眸子裡倒映萬年的星光。

  初秋風颯颯,他帥得讓人合不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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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1 15:34:1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五章 誰等誰求婚?

  某著名電視劇裡男主角用炮筒點煙都沒他這麼端得深沉。

  文臻想要扎個馬尾辮雙手揮舞著拉花歡快地跳,「B王燕綏!B王燕綏!」

  在B王浩瀚深沉的目光裡,那個拉風的攻城車被拆解成無數部件,然後居然還可以折疊,收攏,裝進一輛輛小車。

  那麼大的玩意,居然兩輛特製的車就能裝下。

  這東西是後一步運到的,燕綏跟著文臻一路過來的時候,自然有精通土木工程的工字隊推測出地面路線,隨後將這車選擇最簡易的路送到。

  那少年僵硬地站在包圍圈內,那個泥娃娃大頭罩無風自動,也不知道是在憤怒還是恐懼。

  饒是如此劣勢,他依舊一腿前一腿後擺出防備姿勢。

  燕綏卻沒讓人攻擊他,瞟他一眼,道:「交出名單,給你活命。」

  那少年茫然地道:「什麼名單?」

  「福壽膏。」燕綏言簡意賅。

  文臻雖然在一部分重臣身上感覺到了一點可疑,但是並不能確定,茲事體大,必須得有確鑿的證據。

  那少年呵呵一聲,「什麼膏?你當我走街串巷貨郎擔子呢?」忽然狠狠摔下頭上面具,露出一張眉濃眼細的臉,年紀輕輕,居然是一頭白髮,難怪他要弄個整個包住頭臉的頭套。

  白發少年一臉狠戾地道,「閣下何人?為何忽然對我及我的護衛下辣手?我們好好在此借居,我易家到底哪裡招你惹你了?」

  文臻心中讚一聲——這少年雖然自大,倒也狡黠。他算準燕綏沒有證據,怕在此地被燕綏滅口,乾脆自曝身份。

  沒什麼好遮掩的,燕綏能如此大手筆追到這裡,就一定會知道他的身份。

  易家,哪個易家?西川易家,還是長川易家?

  無論是西川易還是長川易,兩家的子弟想要隨便殺都有難度。

  然而宜王殿下什麼人?宜王殿下不是人,你們愚蠢的人類的思路,是摸不著宜王殿下的腦溝回的。

  燕綏手一伸,那少年便到了他手中,他手指一彈,那少年哎喲一聲下意識張開嘴,隨即一樣東西被彈入他口中。

  那少年以為是毒藥,面如死灰,卻猶自撐著膽氣,厲聲道:「你以為用毒藥就能……」

  「不是毒藥。」燕綏道,「一顆葵花籽而已。」

  那少年愕然。

  燕綏手指一彈。

  那少年忽然「啊」地一聲,驚駭地摀住了自己的咽喉,瞪大眼看著燕綏,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已經說不出來了。

  「一顆葵花籽,在你咽喉種下。我想讓它發芽就發芽,」燕綏道,「在你喉管裡延伸,胃腸裡長大,最後頂破胃腸,從你的另外孔穴裡開出一朵葵花……這畫面想起來應該很美。」

  文臻直著眼睛,覺得一點都不美。

  殿下你這樣讓我以後都無法直視葵花籽啊!

  殿下你為什麼逼供都如此的不走尋常路啊。

  「或者調換過來,自下而上,最後從你嘴巴裡開出花,想來也頗趣致。」

  那少年臉色好像那花已經開出來了,以血肉為壤,肌骨為藤,攀爬在自己眼珠上……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哎,換我是你,我就說了。」文臻笑眯眯接話,「你看看你那倆同伴,發現不對,早就溜了,留你一個人長葵花,多不厚道,憑什麼你還要一個人撐著?」

  那少年臉色變了變,隨即冷笑。大概是燕綏沒有繼續發春,所以他又能說話了,「少來挑撥離間。」

  文臻笑而不語。挑撥離間這種事,要看對象也要看時機,種下懷疑的種子,不是那麼容易便能拔掉的。

  先前和這少年議事,然後聽說他自作主張將她綁來便離開的兩人,到底是誰呢,明顯很瞭解天京的人事呢。

  河岸那邊,網已經收攏,掛在網上那些死魚一樣的人們,也如死魚一樣被收割了乾淨。

  那少年望著遍地屍首,自己的手下一個不留,看向燕綏的眼神就像他是個閻王。

  燕綏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看河岸上那一排排,他的屬下們都不需要他下令,便自動將人全部屠戮,說明這本就是他慣常行事。

  文臻心中嘆口氣,心想應該是長川來的土包子了,土包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就這水平還敢在天京這塊地域搞風搞雨,在皇宮裡做手腳想要坑她坑西川易家,用福壽膏蠱惑群臣想要爭取支持奪得西川易家的地盤,真是心有多大操作有多騷。

  也不想想天京作妖帝同不同意。

  這易姓少年應該就是此次事件的主事人,在家族中應該地位不低,但憑他,憑長川易家,想要在這兩次事件中主控,絕無可能,朝中一定有他們的幫手。

  所以,燕綏會放他走。一方面,易姓少年此次行動手下損失殆盡,回去後無法交代,一定會把責任推到天京合作人身上,自然會分裂長川易家和天京這人的聯盟;另一方面,此時動長川易家並無好處,兩易相爭,彼此消耗利益,實力大減,才符合朝廷的利益。鏟除長川易家,相鄰的易燕然一定會立即吞下長川的勢力,平白便宜了他。

  那易姓少年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咬牙半晌,恨恨道:「確實沒有名單。」

  「天京官員體系龐大,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你一個外地土包子,對天京官場兩眼一抹黑,僅憑口述根本記不了那許多,一定有個提詞器。」文臻笑道,「給你兩個選擇。交名單,或者開花。」

  「我發過誓絕不能主動洩露名單,否則我父母在天之靈不得安寧。」那少年抬起下巴,「有本事,自己找出來吧!」

  他又補充道:「如果你們能自己找出來,又放我走,我就老老實實回答你們一個問題。」

  文臻瞟他一眼,喲,這時候了還想使壞。

  不就是心裡不甘心,希望那個天京合作人也倒倒黴嘛。

  明明希望對方做的事,偏還要拿來提條件,這些世家子弟,沒一個好鳥。

  她目光在對方身上掃過,這少年穿得單薄,連配飾都沒有,一眼看出身無長物。

  名單不會短,因為還要多少說明一下對方的身份和能夠發揮的作用,必要的時候還要拿出來作為鉗制,但是也不可能弄厚厚一卷書帶著。太不方便了。

  所以……微雕?

  她在那琢磨,那少年說完,似乎十分頹喪,退後一步,乾脆坐了下來,撫了撫靴子的滾邊。

  他坐的位置正在先前那兩屋中間槅門的位置,燕綏正在喝茶,忽然目光一閃,劈手就把茶潑了過來。

  茶水離杯而出,凝為一體,半途有如炮彈般呼嘯,力道驚人。

  那少年卻已經哈哈一笑。

  於此同時他身下有什麼東西猛地一拱,他瞬間彈射而起,直飈上天。

  平靜的河水也嘩啦一聲,一條長長的套索飛出,霍霍一聲,套住了他的腰。

  然後河底那東西便飛快前行,速度又快力氣又大,拽得那少年如個風箏般,一路向外飄去。

  德容言工們紛紛搭箭,但對方飛太高,射程不到。

  河裡的人去追那個游得飛快的東西,也始終追不上。

  少年的笑聲在空中飄出很遠,「哈哈哈,想要名單,想得美!燕綏,我這機關怎麼樣?從此以後,把這機關大師的名號獻給我吧!」

  他話音未落,忽然身子一震,像是被什麼東西割斷了繩子,翻翻滾滾地落下去,也算他機變,落下去的時候抓住了那半截繩子,隨即噗通一聲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水花裡一線白色髮頂起伏,想必他落下也沒丟了繩子,一路被那奇快的水底之物拖拽著滾滾而去,時不時被顛得一浪一浪,想必受罪不輕,再也說不出話來。

  河裡和岸上的人都沒追,靜靜看他裝逼。

  文臻凝望著那條浪裡小白龍,唇角露一抹詭譎的笑。

  ……

  當夜,一眾老臣被連夜急召入宮,當夜景仁宮燈火一夜未熄。

  第二日,朝廷每旬一次的廷辯講經提前舉行,在京五品以上官員齊齊入宮,景仁殿大門緊閉,金吾、羽林、龍翔,護衛皇宮的三衛全員在崗,將整個皇宮警戒得水洩不通。

  與此同時天京暫停夜市,臨時宵禁,城門每日只有固定兩個時辰允許進出,來往人等一律加強盤查。

  當日廷辯從太陽升起一直持續到月色高懸,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吵起來了,最後發展為全武行,連太子殿下都揍了,陛下大怒要問罪,太子殿下為他們求情,還還是收押了幾人,黜落了幾人,另外申飭罰俸了好些人,並勒令他們在家自省,陛下怒氣消散前不許回朝。

  就這樣還沒完,陛下事後還派了親衛龍翔衛前往各家受罰大臣府中,查看他們的自省情況,每日要交一份認錯書,由御門監封存。

  還派了旗手衛專門看守各家犯錯大臣府邸,別說犯錯大臣,便是府中婢僕也不許輕易出府,進來出去都要搜查,因為陛下餘怒未消,說這些人肉食者鄙,都是肥肉吃多了塞住腦袋導致昏聵,反省期間還不許吃肉食,此事交給新任光祿寺少卿負責,每日周轉各府中查看。

  新任光祿寺少卿者,文臻也。

  陛下在廷辯中氣得上火,腮幫腫大牙痛,多虧文女官多日精心調養,陛下恢復之後,便道要履行當日承諾,轉文女官為前朝官員,就任光祿寺少卿。

  光祿寺掌朝廷祭祀、朝會、飲宴等事務,主官是光祿寺卿,從三品;其下有少卿二人,從四品;其下還有丞二人,從六品。

  文臻原本在宮中做女官已經是四品女官,轉到前朝為從四品,比皇帝承諾她的還少半級,本身是委屈了,又做的是符合她本來職能的光祿寺少卿,早些年也有過女性先例,因此眾人都沒有意見,很順利地通過了。

  所以文臻最近也變得十分忙碌,林飛白所謂的中毒已深自然是假,他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期,之所以深居不出,連三綱五常都不讓見,目的就是為了封鎖消息,好做下一步的計劃,詐出背後的人。

  廷辯吵架當然是假,不過是為了找個由頭將那些被蠱惑了福壽膏的大臣們控制起來,本身有問題的臣子直接罷官,嚴重一些品格沒問題的而地位又比較高的就留在宮中,由已經有戒毒經驗的文臻負責,比較輕一些的就回家自己處理,怕他們不知道嚴重性,又安排龍翔衛看守,並讓文臻每日輪流去督促。務必要讓每個人徹底擺脫福壽膏的癮。

  燕綏的中毒自然也是假,不過是為了讓文臻有理由去接觸對方,但這個理由瞞不過對方,燕綏和文臻也沒想瞞過,最後的目的,還是好讓文臻去做誘餌,誘使長川易家對她動手,挖出長川易家在天京的老巢,端掉他家留在天京的所有人手——長川易家要想在宜王府的壓力下擄掠文臻並順利離開天京,就必須集中所有的精力人力,用上最精妙的佈置,而燕綏和文臻並不在乎主事人是誰,只要能打擊門閥的勢力,就是成功。

  經此一役,長川易家損失的並不僅僅是花費了很多時間調教出來,潛伏天京的精銳人手,以及在天京留下的同樣花費很多精力打造的老巢,更多的是福壽膏上的投入——要想大量購買這種東西,並在長時間內慢慢推銷給目標臣子,這其間的精力心血,難以言述。

  長川易家也做夢都沒想到,居然有人認出了這種剛剛問世的東西的害處,在計劃還沒完全展開的時候,就給他們致命的一擊。

  那個白髮易家少年也沒想到,文臻其實早就看到了名單。

  在他的靴子的滾邊上。

  微繡技藝非常高超,不扒上去根本看不清。所以那少年有恃無恐。

  但是文臻那雙眼睛,別說那字如螞蟻,就是如細菌,她想看也看得見。

  她一直裝傻,趁那白髮少年和燕綏討價還價,早已將名單來來回回背熟。

  不去追,只不過是麻痺對方罷了。

  只挖一個坑怎麼夠?

  還有一連串的坑等著長川易家呢。

  ……

  是夜,某院某宅,一燈如豆。

  屋子裡的人焦躁地走來走去,靴子磨得青磚地面誇誇作響。

  「為什麼還不送我走!再不走夜長夢多!」

  「稍安勿躁。」

  「你怕什麼?怕名單洩露了,現在的嚴查是找我們?你放心好了,名單沒洩露,天京經常有一陣子的嚴查,不要草木皆兵!」

  「名單真的沒有洩露嗎?」

  「當然沒有!」

  「我報幾個名字給你聽。」

  「……怎麼會這樣!這名單……這名單……」

  「這是前幾日廷辯中衝撞陛下而受罰的人員名單……但是,你覺得真的有這麼巧嗎?」

  「……這……哦我還有事,我想到法子自己出城了,不勞煩你們了。連日來承蒙照顧,多謝多謝,再會再會。」

  「……易公子真是敏銳……可惜,有點遲了呢……」

  「……啊……你們……你們為什麼要……你們竟然敢……你們!」

  一陣寂靜,風裡掠過隱約的鐵腥氣息。

  片刻後。

  有人淡淡道:「易公子,你本不該死的,誰叫你得罪了宜王殿下和他的寵愛的女人,逼得殿下親自對你出手呢。」

  ……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理,大多數臣子都漸漸擺脫了對福壽膏的依賴。因為皇帝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戒斷,直接罷官流放,如果發現還私藏或者買賣這種東西,則全家流放。同時對天京各處花街柳巷,各處集市展開排查,一旦發現有這種東西,或者僅僅只是類似,立即予以查抄,買賣者同罪,一律棄市。

  永裕帝素來寬厚仁德,一心要淡化當年先帝帶來的恐怖壓抑氣氛,少用重典,這還是他登基以來態度最為鐵腕的一次,令眾臣凜然,誰也不敢拿身家性命開玩笑。好在這東西因為昂貴,易家能拿到的也有限,還要尋找契機才能送出去,重臣中單一令因為長期腹瀉,家中子侄為了他的身體,孝敬了這所謂神藥,老單是個小心人,文臻的夜市都從來不吃,結果在自家人這裡栽了觔斗。

  其餘是一些在朝中比較有話語權的,或者要害部門的官員。所幸食用時日不久。

  皇帝下這麼大的決心,和文臻也有一定的關係,她和皇帝細細說了洋外有人吸食這種東西,最後變成了什麼樣兒,說起曾經有幾個國家,想用這東西徹底摧毀另一個即將崛起的強國,如果不是有識之士及時阻止,大抵也就成功了。

  皇帝也親眼看見了福壽膏癮發作時候眾人的醜態,十分震驚。但這事也並非全沒有好處——這事委實是大案了,長川易家為了和西川易家爭地盤,竟然拿整個朝廷作伐,門閥的野心凶狠和蔑視朝廷可見一斑。幾位向來保守求穩的老臣,如今對門閥的態度,也有了細微的變化。

  文臻最近的待遇得到了長足的進步,朝中諸臣對她態度比以前好了太多,還有人說她四品女官轉為從四品朝臣太委屈了,有建議直接給她光祿寺卿的。文臻倒不想那麼快上位,這麼快做一個部門的一把手?樹大招風,何必躥上去做靶子。

  林飛白好了很多,最近在默寫她那幾本胡編亂改西遊記,輔助以太醫院研製出來的藥物,唐羨之依舊會在他偶爾發作時會遠遠撫琴一首,效果越來越好。

  三綱五常那天配合她做了一場戲,不僅讓文臻和燕綏揪出了長川易,也讓三綱五常裡頭的沉渣泛起——抓到了一個發覺不對試圖通風報信的內奸,也是這人當初安排林飛白遇見那山中游醫的,屬於五常裡信堂的人,信堂掌商會,經商的人,在利益的染缸裡浸淫久了,交往的人也雜,總是比較容易受到污染的。

  這整件事件裡,還有一個人,頗為尷尬。就是易皇后。她是正宗長川易家出身,易勒石的小女兒,此事難辭其咎。因為這事對外沒有公開,所以也不能明面上處罰皇后。文臻聽燕綏說,皇后在景仁殿外長跪一夜,免冠求廢后,陛下沒准,只是暫時收了她的鳳印,免了她主理六宮之權,無事不可出鳳坤宮。算是變相軟禁,大抵是要等查出皇后在此事中到底有沒有份再說。

  文臻倒覺得,皇后應該和此事關係不大。畢竟東堂門閥其實不同於尋常外戚,成氣候之後並不需要後宮的呼應,甚至彼此還會成為拖累。門閥龐大到一定程度,自己想要的就是皇位,太子成為皇帝又如何?又不會把天下讓給易家。到最後還是會走上敵對道路,所以幾大門閥行事,並不怎麼顧忌在宮裡的親人。

  這麼想想,皇后似乎也挺可憐的。但文臻沒心情同情她,她主要的精力都放在調理單一令身上,大司空年紀大了,恢復起來慢,因為年老體衰,又不能像對付林飛白那樣捆起來,他也沒有足夠體力精力去對抗,對此文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戒斷這種東西,本身就是需要自身的體力和毅力,老人家哪裡能做到。

  太醫院想盡了辦法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兩次發作下來眼看老頭子就要不行了,家人宮門前哭求,大司空最後自己顫顫巍巍進了寢殿,君臣秉燭談了一夜。

  第二天皇帝召來燕綏,查抄的所有福壽膏都在他那。

  皇帝特批了單一令可以使用福壽膏,只限於他一人,這等於是讓老人慢性自殺。

  然而這是大司空自己的要求,他和皇帝說,臣垂垂老矣,便沒有這東西,想也活不了幾年,本來去年就想告老,是陛下一再挽留才勉強撐著。對他這樣的風燭晚年的人,福壽膏未必是壞事,吊著精神多撐些日子,替皇家多看著些,就算因此早死,也不虧了。

  又和皇帝請罪,說前些日子昏聵無知,請陛下降罪。

  當日文臻端著補湯準備給大司空送去,聽見了裡頭的談話。皇帝恩厚寬慈,大司空推心置腹,

  兩人相對唏噓,執手相看淚眼,如此動人的場景,偏偏要亂入一個沒心沒肺的燕綏。

  燕綏對君臣和之類的大戲瞄都不瞄一眼,開口就拒絕皇帝的要求。

  「既然說了要禁絕,就不能有任何例外,千里長堤毀於蟻穴父皇應該比兒臣明白。」

  然後文臻就走開了,她可不想裡頭吵起來遭受池魚之殃。

  過了一會她再去,裡頭已經風平浪靜,燕綏一臉平靜地出來,雁過拔毛地打開她托盤上的湯鍋蓋子看了一眼,發現是他不喜歡的藥膳,興致缺缺又把蓋子放了回去。

  一邊還要和她提要求,「方才我有幫你爭取到了好處,晚上回去記得給我弄點好吃的。」

  「好啊,你想吃什麼啊。」

  「上次那個紅燒象鼻不錯,還有嗎?象鼻王府沒有,可以從宮裡調。」

  「不用不用,那玩意正巧我前幾天準備了,你回家就可以吃了哈。」

  燕綏眉頭一挑,「你有?你哪來的?這東西市面上可買不著。」

  嗯?是唐羨之給的還是林飛白?

  「不是唐羨之也不是林飛白,我自己準備的啦,讓開啦。」文臻一聽就知道某人的多疑病又犯,擠開燕綏進去送湯。

  燕綏滿意點頭,覺得某人經過他耐心的調教,真是越來越賢惠了。

  文臻進去送湯,總覺得殿裡氣氛怪怪的,老單的眼珠子不住往她身上溜。

  她面色如常,安排好碗筷含笑告退,出門,轉彎,停了停。

  聽見羹匙微響聲裡,單一令對皇帝道:「瞧著殿下對文姑娘頗有情意,居然瞄上了老臣這裡,還拿福壽膏逼迫老臣。不過這位文姑娘,委實是聰明靈巧。」

  文臻撇撇嘴,老貨,熱湯好菜伺候著,還要拐彎抹角罵人。

  什麼聰明靈巧,不就是罵我奸詐嘛。

  皇帝笑道:「朕瞧著,文臻卻是無心。」

  「如果殿下某日請求陛下指婚,陛下會如何處理?」

  「啊,他來求朕指婚?不不不,你還是不瞭解燕綏,」皇帝輕笑一聲,「他怎麼會求娶任何人呢?他只會等文臻來向朕請求嫁給他啊!」

  裡頭靜了一下,隨即單一令哈哈一笑,幸災樂禍地道:「啊,那殿下可有得等了。」

  皇帝也笑,「這輩子他等得到嗎?」

  屋外,文臻誠懇點頭。

  口型說。

  等——不——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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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1 15:34:3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六章 嫁給他好不好?

  當晚燕綏回府吃飯。

  文臻如他所願,端上紅燒象鼻。

  腴肥糯爛,入口回甘,按說應該有點肥,可文臻用一種吸油的京冬菜墊底,入口只覺得香美。

  紅燒象鼻還是那場國宴的菜色,當時文臻之所以準備那道菜,靠的還是燕綏手下強大的情報打探能力——那位堯國頗有奇技的廚子,曾經和同伴洋洋得意談起過這個至貴至賤的創意。

  文臻很好奇,燕綏為什麼始終不問這個至貴至賤到底是個什麼說法,但燕綏就是不提,很顯然,他喜歡這道菜,所以害怕問了以後真賤到自己再也吃不了了。

  文臻讚殿下真乃神人也。

  因為這玩意兒如果大家知道真相真的很多人不會吃。

  那哪裡是什麼象鼻子。

  哪來那許多的象鼻子。

  那就是個豬大腸。

  還是腸頭最肥美最像象鼻的那部分,俗稱「葫蘆頭」的那種,用細繩一道道捆了,做出像象鼻子一樣的褶皺,再在特製的鹵水裡浸泡幾天,也就好了。

  這是從美食大家唐魯孫書裡學來的,當年某酒家用這個手段,忽悠了很多人呢。

  反正像鼻子吃過的人也沒幾個,反正真正的象鼻做出來還未必有這個好吃。

  她自己不愛吃內臟,所以沒動筷子,只煮了清淡的粳米粥,取出了自己春天用紅泥醃的鹹鴨蛋,蛋選的是城外清溪山下放養的一種麻鴨的鴨蛋,青皮個大,形狀優美;泥則是她走遍全城,選取了好幾個地方的紅泥,醃製了三批之後選出來的最好的一種,醃出來的鴨蛋個個青玉一樣光潤滑溜,敲開大頭,筷子一扎,吱一下便冒出金澄澄紅潤潤的油,蛋黃香得無與倫比,蛋白細膩軟嫩入口即化,是配飯下粥的恩物。

  在這全朝戒毒的關鍵時期,文女官的鴨蛋簡直拯救了戒斷者日漸頹廢的胃口,包括林飛白在內,多少人是靠這個東西吃下飯維持營養從而抵抗住了福壽膏的侵害。以至於文臻的鹹鴨蛋日日供不應求,她又滿嘴甜言蜜語不肯收錢,人家免費拿了一次哪裡好意思來拿第二次,下次再要自然要備上厚禮,文臻眼眸彎彎地數錢,心想賣鴨蛋?賣鴨蛋能賣多少錢?標價高了還要被御史彈劾,現在賺的,百倍不止,夠開一家新的江湖撈分店啦。

  文臻的鴨蛋要賺錢,但也不能只顧著賺錢,給芳鄰唐羨之和林飛白還是送了許多。當然要瞞著燕綏,這傢伙看見她和那兩人多說一句話,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吃飯間兩人寥寥談了幾句,燕綏道可能過陣子便要出門,長川易家鬧得實在不像話,就算朝中想要放任兩易爭鬥,這樣的驚天大案也不能輕輕放過,必然要給易勒石懲戒。

  燕綏的意思是免了易勒石長川州刺史的職務。不管怎樣,門閥官職的任免權還在朝廷手中,只是以往朝廷顧忌門閥勢大,不能輕易罷免罷了。如今想要免易勒石,也要考慮到對方是否狗急跳牆,新任的州刺史該安排誰也是件麻煩事,長川完全就是易勒石的天下,這位深居簡出行事神秘的長川易主事人,據說也是個不尋常的人。易家家族在那裡一手遮天,派誰去可以說都是送死,燕綏說皇帝已經暗示過好幾個人,但是沒人敢去。

  這事兒文臻倒也知道一二,今日在宮中照顧單一令的時候,老頭子當著皇帝的面,也忽然問起她這事怎麼解決。她便答自然要選擇強項令前去,不僅如此,還要同時先聯合好西川易家,西川易家沒少被長川易家坑,這事兒肯定樂意。

  單一令便又問她,西川長川兩易家實力相差不多,易燕然不一定肯出大力氣對付長川易家,畢竟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一旦實力不濟,也怕被朝廷乘虛而入。並且易家肯定不願意在長川來一個朝廷派來的州刺史,以後做什麼事都不太方便,屆時易家只要袖手旁觀或者小小使點手腳,朝廷派來的刺史就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文臻便笑,道朝中人才濟濟,何愁找不到一個鐵腕人物?易燕然固然免不了私心,可他也不是沒有把柄,共濟盟不就是易燕然的養兵手段嗎?派人先去西川,在共濟盟的事情上做文章,逼易燕然出手對付長川,想來未必沒有辦法。

  單一令拈鬚不語,皇帝一直微笑聽著,也沒說什麼,她便收了碗盞告退,多一句話也無。

  她不知道的是,她剛剛跨出門檻,單一令便和皇帝道:「難怪殿下讓老臣為她鋪路,文女官只做女官確實屈才了。」

  然而此時,屈才的文女官,鴨蛋就稀飯吃得津津有味,完了準備回去睡覺,明天還要各個府邸點卯,累得很。

  忽然想起之前做的醬,應該好了,那醬放在之前的大廚房,在前面的院子,便提了燈去看。

  出了院子,走沒幾步,前面忽然走過來一大群人,文臻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竟然是三綱五常。

  林飛白已經搬出了那個院子,改住到第二進院子裡,他明明有宅子,卻沒說搬走的事,燕綏為此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幾天,林飛白也不理他。

  文臻最近大部分時間都在宮裡和各大臣府邸兩頭跑,知道林飛白搬出來了,也沒心思去管,三綱五常也是好些日子沒看見,此時黑壓壓冒出一大片,她第一反應就是逃。

  結果沒溜成,最前面師蘭傑一個呼哨,噗通一聲,這些剛硬漢子,瞬間在她面前矮上一截。

  文臻身後,遠遠跟過來的燕綏看見這一幕,站定了沒有上前。

  文臻受到了驚嚇,仰頭看著師蘭傑——特麼的師蘭傑跪著也比她高!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哈?」文臻抖抖乎乎,「大晚上的,集體癔症了?」

  「侯爺讓我們來賠罪,我們自己也覺得該賠。」師蘭傑道,「當日不知福壽膏的厲害,誤會姑娘衝撞姑娘,還請姑娘恕罪。」說完解下劍,雙手捧著遞給文臻,「我曾下令欲殺姑娘,如今悔不當初,要打要殺,任憑姑娘處置。」

  文臻看著那一泓秋水,笑了笑,手指點點劍面,微喟道:「親。人命只有一條,如果當日我真被你們殺了,那麼你家主子會被福壽膏害死,甚至還有更多的人會死,畢竟瞭解這玩意的只有我一個。」

  師蘭傑滿面通紅,羞愧垂頭。

  「所以我就一個要求。做人哪,戾氣不要太重。殺錯了人,頭是按不回去的。到時候你這輩子要如何心安?」

  幾十條大漢頭垂得像霜打的莊稼,甕聲甕氣地道:「姑娘說的是。」

  「不過呢,你們是兵。戾氣有一點也正常。」文臻忽然又笑開,「哪,打你們揍你們對我沒好處。這樣吧,你們答應我,以後只要我有難,或者有需要,你們能出手幫我三次。」

  「不。」師蘭傑輕聲道,「主子說了。他和我們的命都是姑娘您給的。只要您需要,隨時可以用我們的命,包括他自己。」

  文臻怔了怔,一時有點不知道怎麼說話,這話實在有點不像林飛白說出來的,但她知道是真的,她下意識想回頭看看燕綏表情,卻硬生生阻止自己回頭,只笑眯眯道:「啊,這樣啊,真是太客氣了呢,有點不好意思呢。」

  師蘭傑也不多話,自行站起身,躬了一躬,帶屬下走人。離開前他看了暗影裡不辨喜怒的燕綏一眼,又看了始終笑眯眯的文臻一眼,在心中為自己主子嘆了口氣。

  他們走後,文臻才聽見燕綏似乎哼了一聲,便回頭笑道:「殿下啊,甜甜啊,壞事不能做多啊,會被老天打雷劈死的喲。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有底線,比如不能下令姦淫擄掠,比如孕婦不殺,比如不欺凌女子……你說是不是?」她彎彎眼,「甜甜啊,你要做到,我就給你做提拉米蘇,提——拉——米——蘇——」

  燕綏卻並沒像她以為的那樣問提拉米蘇是什麼東西,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就在文臻以為他要生氣走開的時候,他忽然道:「好幾年前我處理一宗事件,按照慣例身懷有孕者不予扣押,結果就是那個孕婦,半夜在肚子上藏刀,闖入牢獄,砍死了獄卒七人。這七人中,也有人有妻有子,妻子懷胎九月,將要生產,得知噩耗,便失去了孩子。」

  「當年我在邊關也曾和西番一戰。西番常打馬侵邊,擄掠村莊,所過處男子斬殺殆盡,女子淪為軍妓,以至於那一代很多流浪的孤兒,都是這些軍妓所生,既不算西番人也不是東堂人。無處可依。所以我勝了那一仗之後,就命軍士不解甲不下馬,把西番當地女子也統統擄走,扔進了東堂的妓院。」

  「這世間不公不平多愁多苦,老天劈不完。」

  燕綏衣袂飄飄地與文臻擦肩而過,文臻張著嘴,一時有點不知道說啥才好。

  她發了一陣怔,覺得有點愁。

  哎呀,三觀不合啊。

  或者也不叫三觀不合,而是兩個人因為所處時代和教育不同造成的文化和三觀差異,站在誰的角度上,都不算錯,但溝通起來,就各自不能苟同。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一個現代人,一個古人,隨隨便便就水乳交融了,那不是真實,那是狗血穿越小說。

  文臻再黑心冷腸,也下意識尊重生命,不敢草菅人命。而對燕綏來說,人命不過是他家皇權的基石。就好比那個是犧牲兩個無辜的人救一百人,還是尊重那兩個人的生存權的命題,在現代是個頗有爭議的話題,但在燕綏眼裡,沒說的,死多死少,只看是否敵對。

  文臻想了一會,聳聳肩,便將這事丟開了——又不跟他過一輩子,不合又怎樣?

  燕綏大概有點生氣吧,但是她不想去哄他,不是不能示弱,而是一哄從此這人可能就順桿子爬了。

  但她總歸有點心情鬱悶,便信步在院子中走,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樂聲。

  這樂聲頗有些奇異,聲音很低,非琴非簫非笛非琵琶,音色悅耳,文臻最近久久受音樂熏陶,隱約覺得這彈奏者似乎下手十分小心。

  這就很奇怪了,沒見過彈琴不敢彈的。這院子中通音律的只有唐羨之,他這是得了什麼新樂器?

  文臻並不想靠近,大晚上的,去男人的院子總歸不大好,她不怕名聲壞,她怕酸。

  然而下一瞬,她就看見一隻孔明燈冉冉升起,那燈光線十分暗淡,青瑩瑩的,飄啊飄啊飄過她臉前,她一抬頭,看見那燈裡頭構造似乎有些不同,而燈下垂下一串鴨蛋殼,淡青色的鴨蛋裡頭散發著瑩瑩的光,因此能夠看見每個蛋殼上的字,長長一串,加起來就是一句「文姑娘,好玩嗎?」

  文臻忍不住「噗嗤」一笑,仰頭看那燈飄遠,此時唐羨之院子的門,也打開了。

  她大大方方走過去,一進去,就「哇」地一聲。

  滿院子的……鴨蛋!

  院牆上,掛了一溜吃空的鴨蛋殼,長長短短,都在一閃一閃地亮著,像一盞盞小彩燈,又像星星忽然落了滿牆。

  整座院子因此都籠罩在一片淡黃微青的瑩光中,與遙遙星空呼應,銀河忽然穿越長天,跨越至這精雅小院中。

  立在院子正中的,如雲潔淨的唐羨之,整個人也朦朧閃爍,似有光。

  文臻一時連呼吸都輕了許多,小心走近一看,鴨蛋都很小心地保持完整,個個青潤碩大,大小造型都差不多,用彩色絲繩穿洞繫了,蒙了一層薄紗,透過薄紗,可以看見裡頭無數的螢火蟲,在幽幽閃爍。

  這麼多鴨蛋殼,這得逮多少螢火蟲?

  唐羨之站在另一邊的牆下,在輕輕敲擊著什麼東西,有樂聲從他指下傳來。

  還是一排鴨蛋殼,用精緻的架子依次排列,裡面裝了份量不同的水,敲擊起來便會發出不同的音階。

  這種游戲,文臻在現代看人玩過,沒想到唐羨之居然也能想到。

  他如此聰敏,調試出來的鴨蛋樂器,聲音清越,可成復雜曲調。

  文臻不禁感嘆,大家就是大家,萬物於他指下皆有靈,皆成調,皆是如風入松曲逍遙。

  他在滿院螢火濛濛清光裡俯首成調,披落的黑髮間露筆直鼻尖柔軟薄唇,側面如畫如描。

  而月色容華,光灩未滿。

  讓人想起這世間一切的清靈、潔淨、與美好。

  文臻一時被這場景懾住,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能仔細辨認那曲調。

  近期時常出入宮廷和各大臣府邸,沒少聽各種舞樂,她漸漸聽出這曲子好像是《寤寐之思》。

  寤寐之思,昔我憂誰,有彼佳人,在水之湄。

  寤寐之思,今我歌誰,有彼佳人,猶不可追。

  文臻心中一跳,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怎麼……可能?

  是最近被某人真真假假的撩撥惹得春心泛濫了嗎?看什麼都帶粉紅?

  不要太自戀了喲哎喂!

  她拍拍自己微有些發燙的臉頰,若無其事走到另一邊,做不欲打擾狀,無意中卻看見牆上一幅畫。

  那畫十分清素,只有黑白二色,畫中人眼眸彎彎,臉頰飽滿,分明便是自己。

  走近了一看,這畫竟然是用壓碎的蛋殼拼成的,只把頭髮眼睛部分的蛋殼染黑,其餘都保持原色。

  原本作一副畫像並不難,但是用碎蛋殼拼畫,還能拼得惟妙惟肖,那真是心思巧妙手法高超,令人驚嘆。

  一座院子三面牆,一面螢光鴨蛋燈,一面蛋殼肖像畫,一面鴨蛋奏樂,頭頂還有一頂鴨蛋孔明燈。

  這得花多少時間。

  更難得的是這奇思妙想裡暗藏的心意。

  文臻被這樣如潮水般湧來的心意四面包抄,一時只覺得無措,險些想要拔腳逃走。

  隨即她便反應過來不妥,這樣逃了,只會讓彼此更尷尬。

  忽覺有目光盯視,一抬頭正看見唐慕之站在對面樹梢,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眼神還是那樣冷而凝固,似大荒永恆不化的黑沼澤,沼澤裡獸吼風狂,每一道氣息都帶著殺氣。

  文臻在她的眼眸裡發現了更多的憎厭。

  這位大小姐,如果不是因為住在燕綏這裡,又被唐羨之死死壓著,大概也早想殺她千百次了。

  這樣的場景,對她也是一種刺激吧,文臻忽然有點走神地想,唐羨之,還真是個看似溫柔實則心冷的人呢。

  他這樣的人的愛,到底該是怎樣的?

  是這滿院花費心思的螢火,是這用碎裂拼出完整的畫,還是這一捧水敲擊而出的華章?

  寤寐之思。

  睡與醒之間,明與暗交界,自己都朦朧未曾清醒,到哪知曉心意有幾分?

  音樂聲停止,唐羨之停手向她看過來。

  他笑得還是那般隨意從容,好像這滿院子的極深用心不過是隨手擺的玩意,不想給人任何壓力。

  「怎麼樣?我手還算靈巧吧?」

  文臻像瞬間被解了綁,那種像被空氣都束縛住的感覺不見了,無聲吐一口氣,連說話聲音都明亮了幾分,「哇,你這手巧的,什麼時候教教我啊?」說著擠到唐羨之身邊,拿起那根用來敲擊的小棍子,叮叮噹噹敲了起來。

  唐羨之凝神聽了一陣,不禁失笑,道:「你這是什麼調子,我怎麼沒有聽過?」

  「你是東堂著名音律大家,博聞廣記,沒有你不知道的曲調,然而這首你真不會知道,」文臻笑,開口唱,「老唐開車去東北,撞了。肇事司機耍流氓,跑了。多虧一個東北人,送到醫院縫五針。好了。老張請他吃頓飯,喝得少了他不幹,他說俺們那嘎都是東北人,俺們那嘎盛產高麗參,俺們那嘎豬肉燉粉條,俺們那噶都是活雷鋒,俺們那嘎沒有這種人,撞了車了哪能不救人……」

  唐羨之噗一聲笑出來了。

  樹上的唐慕之差點掉下來。

  「此乃何曲,東北人又是什麼人?未曾聽過此國。」唐羨之認認真真問她。

  「這首歌叫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唱歌的是雪村。」文臻笑嘻嘻道,「說的是那嘎民風淳樸熱情善良。豬肉粉條可勁造,小雞燉蘑菇地三鮮管飽。你看,多麼可愛簡單的人民,和這樣的人交往,才叫舒服。」

  唐羨之也笑,眼眸裡微光閃動,看一眼扯著嗓子唱歌,還要給他唱「我的滑板鞋」、「倫敦鐵橋掉下來」、「隔壁老王有塊地」、「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的文臻。

  這是隻小狐狸呢。

  拒絕的方式都這般獨闢蹊徑。

  說他不簡單。

  說自己想要簡單的生活。

  這樣讓人無話可說的理由。

  文臻笑嘻嘻唱完一首,又誇那鴨蛋螢火蟲燈精美巧妙,蝗蟲過境一般脖子上掛一個,腰上纏一個,手裡提一個,笑道:「我們那有個端午節,小時候過這節日就吃粽子配鴨蛋,鴨蛋掏空了塗彩色畫,或者打個彩色網兜直接掛在胸前,小朋友們一起玩,就比誰家的網兜打得好看……一晃這麼多年了,今天終於又感覺到了媽媽的味道……」

  樹頂上哈哈一聲笑,笑聲十分嘲諷。文臻和唐羨之抬頭,就看見唐慕之飛身而起,一閃不見,

  樹梢簌簌微動,天空迴蕩她硬邦邦丟下的一句話。

  「卻原來對牛彈琵琶,明月付溝渠。」

  文臻就好像沒聽見,和唐羨之天南海北又隨便聊了一陣,便若無其事地和唐羨之告別,叮零噹啷地帶著幾個鴨蛋燈往外走,那張為她製作的畫像卻好像忘記了。

  院子裡,唐羨之輕輕敲著那鴨蛋樂器,唇角微微一勾。

  ……

  文臻出了唐羨之院子,籲出一口長氣,心中慶幸,幸虧先前和燕綏有點小口角,他不知道在唐羨之那裡發生的事兒。

  然後她的腦袋就被砸了。

  文臻摸著腦袋向上一看,呵,蛇精病正坐在兩院相鄰的院牆上,拿著個鴨蛋拋著玩呢。

  一看那鴨蛋文臻就知道要糟。

  果然那人拋了幾下鴨蛋,問她,「鴨蛋哥可好?」

  鴨蛋哥……

  有你這麼給人起綽號的嗎?

  那你是不是該叫對稱帝?

  瞧那一臉的欲求不滿。

  真是這條gai上最騷的仔。

  「好呀,唐羨之手好巧心好細喲。做的東西都好玩。想不到一個鴨蛋也能給他搞出這麼多花樣,比某些只知道吃吃吃的人強多了。」她舉起那螢火鴨蛋燈,一臉嘚瑟地和他炫。

  氣死你算逑。

  牆頭上燕綏的臉給那燈照得青幽幽的,也不說話,呵呵一聲,手上不知道在動作什麼,過了半晌,兩個東西又砸在她面前草地上。

  文臻撿起來一看,一個是個鴨蛋雕刻,也是掏空的鴨蛋,卻進行了極其細致精美的鏤空雕刻,看上去彷彿一幅畫,文臻對著光仔細照了一陣,發現一面是一個少女在烤肉,一面是一個少女端著蛋糕。

  瞧,果然是個吃貨吧?就知道吃吃吃。

  文臻堅決不想承認那蛋殼雕刻無比精美,不想承認在這樣薄脆的蛋殼上雕刻有多難,只想嘲笑某人的幼稚。

  另一個就是普通鴨蛋,還沒吃的那種,外頭居然是一個彩線的網兜,七彩絲線光澤流轉,還摻了金銀線,網兜打線的手法也十分精巧。

  牆頭上忽然探出容光煥發的腦袋,跟她八卦,「文姑娘,剛才殿下忽然說要學打彩線網兜,哎喲這時候到哪找?我狂奔到最近的府邸,也沒管是誰家,直接到人家繡房揪出來一個繡娘,殿下看了一遍就得把人再送回去,來回就花了一盞茶功夫,哎呀累得我,還要給那個嚇得直哭的繡娘送銀子壓驚。唉,我們真是苦命……」

  他後面的絮絮叨叨文臻就聽不見了,腦海裡飄著大寫的不可思議。

  他這是剛學的?

  她在唐羨之院子和他講端午節習俗,他聽見了就立即行動了?

  這麼復雜的打線,他一遍就會了,文臻自己也是個手巧的,此時也禁不住嫉妒一秒鐘。

  又有些好笑,她其實當時是有些尷尬,要淡化那種曖昧的氣氛,所以才和唐羨之東拉西扯,表現出一臉對媽媽的懷念感情的。但其實她滿嘴跑火車,她是個孤兒,自幼在研究所,從未出外參與過任何節日,哪來的媽媽打鴨蛋絡子?

  她記憶早,但印象中沒有母親的影子,倒是有幾張蒼老的臉,有昏暗模糊的舊屋場景,有整日的長籲短嘆,她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生命裡沒有最親的人參與。

  但她不恨。父母沒有上崗合格證,所以父母絕不代表人人合格配當,她運氣不好遇上不合格的,那是命。她自己好好的活就夠了。

  至於父母,既然沒有好好參與,那以後一輩子也不要參與了。

  所以燕綏父母雙全,她覺得應該珍惜,和母親關係不好,她覺得也沒什麼要緊。

  文臻拿著鴨蛋絡子,一時有些思潮翻湧,下意識要往脖子上戴,隨即發現那絡子的花紋有點奇特,好像底部是幾個字。

  文臻翻過來仔細看,才發現是「水性楊花」。

  水性楊花你妹!

  剛剛那一秒鐘的感動瞬間飛到了西番。

  ……

  第三天,文臻照常上班。去宮裡伺候,去大臣府邸監督。

  她光祿寺的差事還沒正式點卯,要等這邊的事情完全穩定。

  忙碌了一天到晚上回去,一進門先收到德高望重遞給她的一封信,信封上沒有落款,文臻正要看,忽然發現氣氛不對。

  林飛白的院子門口怎麼停著一輛杏黃色鳳帷涼轎。

  那制式,眼熟啊。

  還有,那院子裡怎麼有孩子的笑聲。

  以及……德妃娘娘的笑聲?

  偶滴神啊,妖妃來看林飛白了!

  文臻本來要看看林飛白的,腳跟一轉,掉頭就走。

  可惜已經遲了,裡頭,菊牙拿腔拿調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喲,那不是文女官嗎?文女官,幹嘛過門而不入啊?」

  文臻愕然回頭,一臉無辜,「菊牙姑娘這是怎麼說?我是瞧見娘娘的輦駕,想起貴客臨門,得弄點好的飲品來招待。既然菊牙姑娘這麼說,那要麼……就算了?」

  菊牙抽抽嘴角,只得對她笑開一臉菊花,「還沒恭喜文大人。文大人這麼說菊牙也當不起,那您快去快回咧。」

  轉頭悻悻罵一聲:奸詐!

  文臻樂呵呵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嘆氣,忽聽身後腳步聲響,回頭看,竟然是太子的小兒子燕泓,看來今天德妃帶著他來串門子了。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比他小一點的男孩,文臻不認識。她在宮裡伺候也有一陣子,娃娃們都見過,除了養在太后膝下的十九皇子。

  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母親犯錯被殺他自己險些也丟命的倒黴孩子吧。

  文臻有些詫異,太子竟然會讓德妃帶著自己的兒子,他和燕綏關係可算不上好。但轉念一想,平日裡太子也沒多重視這個小兒子,讓德妃帶著,責任是德妃的,真要出點岔子,說不定還可以拉下德妃呢。

  十九皇子拚命拉燕泓衣角,燕泓便拉著她衣角,仰頭和她哀求,「文女官,文女官,聽說宜王府主院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可是我們不敢去,你可以帶我們去嗎?」

  宜王府主院確實有不少游樂項目,空著也是空著,文臻便道:「好呀。」將兩個歡天喜地的孩子帶過去,囑咐在那看守的容字隊護衛看護好兩位殿下,玩一會就送回到林飛白院子去。那兩人領命。

  燕泓和十九皇子燕縉面對整座院子的滑梯球池鞦韆甚至還有小火車……早就張大了嘴,歡呼一聲便一頭紮了進去。

  燕泓走了幾步,還記得文臻,轉頭來抱住文臻大腿,仰頭悄悄和她道:「文女官文女官,你嫁給宜王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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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1 15:34:5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七章 因為我喜歡你啊

  文臻:「嗄?」

  這劇情轉折太快有點跟不上啊。

  「宜王叔太冷淡了,我們都不敢到他家裡來,想不到他家裡這麼好玩,可是我們還是不敢來……文女官你嫁給宜王叔就好啦,以後我就可以天天來玩啦。」

  文臻呵呵一聲,心想圖樣圖森破,別說老娘不嫁他,老娘嫁他他也不會天天給你玩,他不喜歡你爹你造嗎?

  她拍拍燕泓天真無知的狗頭,糊弄幾句,便匆匆回去,多少得應付一下德妃啊。

  她這邊剛走,那邊兩個娃撲入游樂的海洋,兩個容字隊的護衛,從容不迫和義不容辭,則抱著膀子閒聊。

  從容不迫道:「這可是咱們未來小主子的院子,就這麼放外人先進來玩了,這要被殿下知道,咱們會不會挨罵。」

  義不容辭嘖嘖一聲,搖頭,「你在外執行任務剛回,怕是不知道這位文女官在咱們府裡的地位,別說弄兩個人進去玩,就是安排人住進去,我看殿下也不會說啥——畢竟小主子還要靠她生出來呢。」

  「啊,竟然已經到這一步了麼?」從容不迫震驚。

  「到哪一步我不曉得,但我曉得未來的小主子可沒你想像的這麼得寵。你以為這院子是殿下期待小主子所以早早弄成這樣?我告訴你,恰恰相反。」他指向那倆撒歡的孩子,「弄這院子我有參與。殿下說,弄齊全點,大一點,以後有了小崽子,就扔進來叫他自己玩,省得沒完沒了在面前礙眼——原話就是這麼說的。」

  兩個護衛齊齊望天,為未來的宜王府小殿下默哀一分鐘……

  燕泓在裡頭玩了一陣,終究惦記著德妃那裡,怕她擔心,便拉了他的小皇叔出來,剛到門口,就發現兩個護衛鵪鶉一樣站在一邊,而門口已經多了一個人。

  燕泓一看見他腿肚子就要打抖。

  不光是他,整個皇宮的娃娃看見他都腿肚子打抖。

  燕綏皺著眉頭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問義不容辭,「這兩隻從哪來的?」

  義不容辭還沒回答,燕泓一陣緊張,生怕害文女官被連累,連忙大聲道:「宜王叔,是我求文女官讓我進來的。」

  燕綏淡淡看他一眼,道:「滾出去罷。以後別來了。」

  燕泓怏怏應聲是,想了想又委屈地道:「我都叫文女官嫁給王叔你了,還是不行嗎?」

  轉身就要走開的燕綏忽然停步,隨即燕泓聽他吩咐義不容辭,「這園子以後給泓殿下配個鑰匙。」

  那邊大聲應了,燕泓又驚又喜,大聲道:「多謝宜王叔。」

  燕綏並不回頭,燕泓福至心靈,又加了一句,「回頭我再謝未來王嬸文女官去!」

  燕綏便又吩咐義不容辭,「園子裡的玩具,比較新奇的,照樣做一份送到東宮去,指名給泓殿下。」

  燕泓被巨大的驚喜沖昏了腦袋。

  他傻乎乎地看天空。

  今天的宜王叔真好喲。

  像這夏日的天空一樣燦爛呢。

  ……

  文臻回到燕綏的廚房,想著既然已經和菊牙吹下牛了,多少得拿出點新鮮玩意來,上次答應做給燕綏的珍珠奶茶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就這個吧。

  珍珠比較好做,木薯粉是主料,篩淨之後加上好紅糖,用熱水混合成團,文臻手指一搓便是一個滾圓的小丸子,每個丸子大小差距絕不超過一毫米。

  然後是托易人離在滇州找來的上好紅茶,煮開之後過濾掉茶葉,倒上糖漿,加入牛奶,便是奶茶。

  再把煮熟的珍珠丸子加入,便是風靡現代的珍珠奶茶。

  吸管用質地比較好比較粗的葦管便可。

  做好珍珠奶茶,花費了一些時間,她留了一些在鍋內,自己裝好了幾杯,端了送去林飛白的院子。

  林飛白院子內,果然德妃在上座,林飛白在一邊相陪,兩個娃娃已經回來了,繞著德妃在跑,午後昏黃的光灑落,平日美到凌厲孤絕的德妃眉頭舒緩,嘴角含笑,一邊時不時扶一下身邊跌跌撞撞的娃娃,囑咐他們小心,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和林飛白說話。而林飛白正親自給她斟茶,他此刻神態也淡去平日的劍般鋒利,顯得家常又從容,顯然在德妃面前很放鬆。

  而菊牙也一改在她面前的拿喬模樣,時不時湊趣。逗得德妃白她一眼,而林飛白則笑著打圓場。

  文臻遠遠站在門口,看著廳堂裡那一幕,夕陽暮色裡,每個人都神情脈脈,多麼像一家親人,含飴弄孫,敘話家常。

  她心底忽然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

  忽然想起,在過去的那麼多年,居住在德勝宮的燕綏,如果時時看見的都是這樣的場景,然後再面對母妃的漠然,他該是什麼樣的心情?

  是比她此刻的酸楚還要疼痛吧?

  又或者長期的疼痛過後便是麻木,傷口結了厚厚的疤,刀劃下去再不流血。只留一條寂寥的罅隙,漏這深宮午夜瑟瑟的風。

  他素日在她面前頗有些掩不住的萌,但人前那種漠然與放縱深入骨髓。嚴重的潔癖和強迫症,令世人側目的古怪……德妃功不可沒。

  她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憤怒。

  這算什麼?

  照拂偏心林飛白還可以說是愛屋及烏,那兩個娃娃又算她什麼人?

  文臻之前就聽說德妃喜歡孩子,但畢竟比較少去德勝宮,今日親見,忽覺衝擊。

  全天下的孩子就燕綏不值得喜歡嗎?

  有那麼一瞬間,她又想轉頭就走,可下一瞬她就展開笑容,端著奶茶穩穩走了進去。

  和永遠那副老娘不care你神情的德妃問了安,獻上奶茶,林飛白站起身,端起一杯奶茶要獻給德妃,不小心卻觸及了她手指,林飛白急忙縮手,看文臻一眼,臉微微紅了。

  文臻卻毫無所覺模樣,笑眯眯端茶給德妃,順便說明了喝法。

  德妃掀起和燕綏一般尾端深寬的眼皮,看了文臻一眼,又看了林飛白一眼,眉心微微一聚。

  不過她的不快,很快就被奶茶給撫平了,珍珠的奇妙尤其令她意外,嚼了嚼忍不住讚道:「這個好,有嚼勁。」

  文臻就端了三杯來,她沒想到兩個孩子這麼有自控能力,居然能早早回來,怕端來了冷了不好喝,便留在了鍋裡。

  此時她心情不好,有點恨屋及烏,也不想特意去再拿。

  那兩個娃娃眼巴巴望著,燕泓向來教養不錯,見沒他的茶雖然委屈,倒也忍住了。十九皇子年紀還小,看來十分淘氣,纏著德妃要喝,德妃便看文臻,文臻笑眯眯道:「這東西稀罕,剛剛做出來,也就這幾杯。」

  德妃繼續盯著她,文臻又笑吟吟揚了揚自己的奶茶,一臉遺憾地道:「抱歉啊娘娘,我嘴饞忍不住,在路上自己喝過了,實在不好再獻給兩位殿下。」

  燕泓還好一點,十九皇子哇一聲便哭了,德妃一臉糾結,正要把自己的塞給十九皇子,林飛白連忙把自己沒動的遞過去。

  那孩子破涕為笑,和燕泓兩人端著到一邊分享去了。文臻淡淡笑道:「娘娘對小殿下們真是愛心十足。」

  德妃斜睨著她,「本宮怎麼覺得今日你似隻漲滿了氣的河豚魚兒。」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瞧這罵人的鮮活勁兒。

  她忍了忍,終究忍不住,笑道:「是啊,剛才過來,看見一株樹上有個鳥窩,鵲巢鳩佔。那隻傻老雀兒,還忙著叼蟲兒,養那群不是自己的崽兒,留那小雀一邊淒惶,真是令人唏噓。」

  室內忽然氣氛一靜。

  原本和林飛白探討這奶茶的德妃手一頓,林飛白傾過去的身子一僵。

  半晌,林飛白慢慢坐正,面無表情,雙手擱在膝上。

  德妃倒還是那懶懶斜倚的姿勢,那種體態下看過來的眼神鍍黃昏幽黃的光,有種夜將至的冷意,她就那樣盯著文臻,唇角似勾未勾。

  文臻怡然不懼,硬是在她那樣的眼神下對著她笑了半刻鐘,還對她揚了揚手中奶茶,有滋有味嚼了一顆珍珠。

  這半刻鐘內,屋內的氣氛緊繃得似要炸開,可惜某人根本不接受這個這個頻段。

  好半晌德妃才轉開眼神,呵呵笑一聲,道:「這世上,怎麼這許多自作聰明的人呢?」

  文臻不理,喝茶。

  「想要抱不平,最好先得有五陵俠少的意氣和才能,否則不過是野狗亂咆,徒惹人驅趕而已。」

  文臻還是笑,「娘娘這珍珠不多吃幾個?可以美顏呢。」

  「你這是對燕綏上了心?」德妃忽然道,「想做他的側妃?」

  文臻倒沒想到她思維這麼跳躍的,心中一跳,下意識看一眼德妃,傍晚光線過於斑斕,遮沒了她的表情。

  倒是她身邊林飛白,神情有些古怪,咳嗽一聲,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

  文臻便笑,「當然不。」

  屋外似乎有點動靜,但她心緒繃緊,也沒注意到。

  德妃瞟了外頭一眼,「為何?」

  「娘娘又在說笑。」文臻一臉詫然,「殿下天潢貴胄,文臻怎堪為配?」

  「本宮瞧燕綏倒對你上心。給了你許多特例呢。」

  「那許是殿下瞧著文臻孤身在天京,無人依靠,心生憐憫,願意伸出援手吧。」

  「你倒撇得乾淨。」德妃笑起來,「說得好像燕綏是個善良人兒一樣。」

  「娘娘也總是這麼和氣,好像不把殿下說得一錢不值就不夠謙虛一樣。」文臻也笑。

  「值不值錢,可不是本宮說了算。」德妃美美地吸一口奶茶,「他真要值錢,怎麼連一個出身貧門陋戶的小家碧玉也敢嫌棄他?」

  文臻聽得怒氣上湧,正想找句夠勁的話罵回去,忽聽身後微響,回頭一看,腦子裡便轟地一聲。

  燕綏端著一個有點眼熟的鍋,立在門檻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臉上表情,或者也和平日一樣沒什麼表情,可文臻迎上他目光,只覺得心瞬間便漏跳了幾拍。

  那般深黑幽邃,不見微光。

  德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竟然分外熱情,還藏著一分掩飾不住的小得意。「哎呀,燕綏你來了啊。來來來,一起喝奶茶。」

  燕綏也便端著鍋進來,德妃探頭一看那鍋,剛才的興奮神情立即不見了。

  那是滿滿一鍋珍珠奶茶。

  文臻剛才做了剩下的奶茶,被燕綏一股腦端來,來氣他老娘了。

  「文大人,這奶茶怎麼回事?」

  文臻聳聳肩,毫無被揭穿的慌張,「哦,啟稟娘娘,這是微臣的試驗品。試驗品嘛,終究不夠那麼完美,自然不能奉與尊貴的娘娘。」

  德妃看看她,再看看燕綏,忽然呵呵一笑,也不生氣了,一臉幸災樂禍地起身,道:「那便罷了。天色已晚,宮門快下鑰了,菊牙。」

  菊牙便上前,恭謹地攙著她家娘娘向外走。

  德妃走到門口,和燕綏擦身而過時,忽然伸手一拈他下巴,笑道:「小可憐見的。」

  燕綏轉頭,和她對視一眼,也微微一笑,道:「是啊。大概是被你的晦氣傳染了。」

  德妃的手指一頓,似乎要用力,但隨即便被燕綏拂了開去,她也不生氣,嘆息一聲,攏起袖子,施施然走了。

  文臻看著這對母子互動,心中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

  那兩人互相凝視時,眼神一般的寂寥而無奈。卻又不是對對方生出的無奈。

  德妃的眼神裡並沒有太多嘲笑,燕綏的漠然卻像是早已習慣。

  德妃走時那一聲嘆息如此悠長,以至於好久之後她還在錯覺那唏噓繞樑而不絕。

  隨即她清醒過來,覺得現在的情況好像有點不大好。

  然後她就聽見燕綏對林飛白道:「最近好像都有點不認識你了。傷也好了,福壽膏也斷了,居然還肯待在本王這破屋陋舍裡,也不怕站髒了你尊貴的蹄。」

  林飛白坐得筆直,不接他的眼神,冷冷盯著一隻青花瓷瓶兒,「我待在這裡是陛下的命令。」

  燕綏也不理他,也不再看文臻,轉身便走了,連珍珠奶茶都沒喝。

  文臻怔了一會兒,勉強對林飛白笑了笑,逃難一樣收拾了東西,也趕緊走了。

  林飛白看向桌面,文臻有臨走時候收拾好自己做的東西的習慣,但是她剛才卻漏掉了燕綏端來的那一鍋奶茶。

  是不願意到他面前來,還是因為心緒煩亂而行為失措?

  她又是為誰煩亂?

  林飛白抄起勺子,慢慢舀了一勺珍珠,在嘴裡緩緩咀嚼。

  嘴裡的丸子,如珍珠一般黑亮,卻有著珍珠沒有的韌性彈性和滑潤,入嘴跳躍般一彈,微微一咬,沁人的甜,每一口都需要用點力氣,唇齒之間牽絆著紅糖溫潤的香。

  她便似這珍珠兒,外表溫潤柔軟,內裡韌性非凡,細細品嚼,回味猶甘。

  星月掛枝頭,清輝遍人間,林飛白始終沒有點燈,在黑暗裡,慢慢吃完了那一勺的珍珠。

  而更遠的地方,亭台之間,也有人在吃東西。

  不僅吃東西,還喝酒。

  當然不是燕綏,是文臻。

  她心裡有事糾結,就喜歡喝兩口,她在宜王府釀的醬油已經大成,拿出來隨便拌點什麼都是妙品。

  一邊喝一邊篤篤地敲手指,眼角瞟著不遠處柳蔭下坐著的燕綏。

  宜王殿下已經在岸邊釣魚大半夜了。

  從林飛白那裡出去,他也不發火,也不說話,就坐在柳蔭下釣魚,釣了一條又一條,不一會兒身邊就堆滿了肥大的五彩斑斕的魚。都齊齊整整,頭對頭尾對尾,長歸長短歸短,遠遠望去,像開了魚市。

  負責園藝景觀的偷工減料急得跳腳——這些不是尋常的魚,是專供皇家觀賞的名種,號稱錦龍的那種,價值萬金且不必說,關鍵還是御賜,或者叫御賜也不對,是這位祖宗在皇宮裡看見好看,且成雙成對,便指使人用麻袋偷回來的。這魚十分嬌貴難養,這樣釣上來,沒一會兒就死了,都死光了回頭到哪找去?陛下也會生氣的啊。

  偷工減料只好來找文臻,可文臻此刻正心虛,心想自己上去,這個任性的神經病會不會一甩釣竿把自己給當錦龍扔回池子裡去?

  感覺他做得到呢。

  文臻又嘆氣,對著面前的小菜,哎呀,黃瓜碧綠清脆脆生生,腸粉雪白澄明拌上上好的她自己煉製的蠔油醬油,香得魚都彈尾巴,籠蒸鳳爪粉紅鬆軟,吮骨脫皮,酥爛入味,蝦餃皮色透明,隱隱透出翠色的菜泥和粉紅的大蝦,美得像幅畫……這麼美好的東西,換以前十個小甜甜也召喚成功了,今兒怎麼就不抵事了呢。

  「你們家主子,什麼時候有了這個釣魚的愛好?」她直著眼睛問。

  「我們家主子心情不好的時候,愛好並不是釣魚。」偷工減料垂著眼皮,一臉的喪,「他只是喜歡待在一個地方不動,並且殺盡這個地方周圍所有喘氣的東西。」

  文臻抖了抖。

  多麼凶殘別致的愛好。

  她食不知味地夾了一塊腸粉,在嘴裡軲轆嚼,心裡想著今兒這事要怎麼破?

  去談心?自己也是個喘氣的,會被殺害吧?

  再說談什麼呢?跟他說和德妃的話是誤會?那就真的要生出更大的誤會了。

  跟他說和德妃說的話是心裡話?還是會被殺害吧?

  她和德妃說的話半真半假,假的是言語,真的是態度。

  她不想嫁皇家。

  不想和那個看似平和實則深沉的皇家拉扯上任何關係,不想面對德妃這樣喜怒無常像個不定時炸彈的婆婆。

  不想從此以後面對整個皇家的傾軋和爭奪,整日整肅衣冠,裝逼矯情,和一群同樣裝逼矯情的皇族虛以委蛇。

  這和她想要的自在天空任我游相差太遠。

  她是個骨子裡自私冷漠的人,不願為了任何人任何事犧牲掉自我和自由。

  但今日這胃好像分外不好呢,明明沒吃多少,那些東西卻好像消化不掉,硬硬地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

  真是奇怪,胃什麼時候長到了心的位置?

  多喝幾口酒沖下去得了。

  她嘩啦啦地倒酒。

  在酒窖裡隨手拿的酒,看那大紅的壇子挺好看的,便一手提了一個。此刻覺得這酒也好喝,微甜微辣,入口溫醇,但是進入胸腹那一瞬,便如一線火焰,嗤一聲向下延伸,四肢百骸都被熏暖了。

  那忽然有點冰涼的心,也似被烘熱了,她喜歡這種感覺,多喝了幾口之後,嘴也有點麻,連那有點沖人的辣也感覺不到了,那就乾脆捧著壇子咕嘟嘟灌,完了一抹嘴,打個響指,讚!

  她那一聲響指,驚動了一直憂心忡忡看著對面釣魚主子的偷工減料,一回頭才看清楚她手中的酒壇,再看她那豪邁姿勢,眼瞳一縮,差點沒驚呼出來。

  額滴神啊。

  這位怎麼喝了「神也倒」?!

  這是酒窖裡最烈的酒,放在不大顯眼的最後面,這位怎麼就這麼巧把這酒給拿出來了?

  再衝過去一掂量,腦中轟然一聲。

  兩壇子都空了!

  剛才,就他那麼分神看殿下釣魚一會兒工夫,發生了什麼?

  文大人看著溫軟可人,嬌滴滴的,怎麼喝起酒來這麼豪放呢?

  偷工減料看著還在拿著酒壇拚命仰頭倒剩下的那幾滴酒的笑呵呵的文臻,愁得眉毛都要偷工減料了。

  文大人肯定喝醉了。

  這下怎麼辦?

  打昏帶走嗎?

  那他碰到文大人的這隻手以後也別要了吧。

  還是祈禱文大人酒品好,喝多就乖乖睡覺,不撒酒瘋,尤其不要到他主子那裡撒酒瘋……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他就看見文臻忽然把酒壇一扔,以氣吞山河之勢站起,大步流星,直奔那個三丈方圓內喘氣的玩意不能靠近的人去了。

  偷工減料大驚急忙要去拉,結果文臻身形像淤泥一樣滑軟,側側腰就滑過去了,身形一閃,已經奔入燕綏身週三丈距離之內。

  偷工減料眼一翻。

  成功地把自己嚇暈過去了。

  ……

  文臻蹭蹭蹭地往燕綏那奔。

  靠的是酒壯人膽,色令智昏。

  腦海裡循環播放著太史闌大步流星的雄姿——無論是她還是君珂還是景橫波,不管平日裡對太史闌是個什麼態度評價,關鍵時刻都下意識認為,太史闌那種風範,最酷最帥最合適用來裝逼。

  所以她現在邁著太史步,仰著君珂眼,扭著橫波腰,奔到燕綏身後。

  雙臂一張,抱住了他的腰。

  燕綏身體一僵,第一反應是肩膀動了動,似乎要做出個甩出的動作,卻又因為熟悉的氣息而止住。

  下一瞬他似乎又有些不爽,肩膀又動了動。

  文臻頭很重,一陣一陣熱氣上湧,她懶懶將頭擱在他肩膀上,道:「別生氣了嘛……」

  燕綏又不動了。

  半晌哼一聲,把她腦袋推開,還是不說話,不回頭看她。

  文臻也不生氣,趁勢站直,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便得了好主意,喜笑顏開地道:「還生氣啊,那我給你跳個舞吧?」

  也不待他回答,便從地上左拔一棵右拔一棵,一手一根粗長翠綠的草,笑吟吟掐在臉頰邊,道:「蔥哦,這是蔥哦。」

  燕綏終於轉過了身。

  倒是想不理她的,也不是矯情生氣,他就是不大想說話,從小到大,對於一切意外之外的事情,他都習慣了沉默冷漠以對。

  凍一層冰,築一道牆,困自己獨瘋狂。

  然而他出生至今,遇見冷淡的,漠然的,溫和包容的,畏懼躲避的,世人對他千姿百態,但從未見過撒嬌賣痴這一款。

  便是唐慕之,用各種手段追求,在天京貴女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膽直接,但其實態度還是矜持含蓄的。

  只有她,從未畏懼他,也未將他身份威勢放在心上,也未……在乎過他。

  所以只有她敢在這時候走近,只有她此刻還在笑,用那般嬌嬌軟軟的語調,將濕潤潤的熱氣呼在他脖子上。

  這死丫頭,怎麼就不能和這堆死魚一樣安分一點呢?

  對面,文臻笑眯眯站著,一手一根長草,告訴他那是蔥。

  他看著那並不一樣齊的草,很想上去剪一下。

  看著難受。

  文臻才不管他怎麼想,高舉「小蔥」,高聲報幕,「現在,有請著名舞蹈家文臻獻上一首驚天地動鬼神之『小蔥舞』!」

  燕綏還沒來得及對她這個報幕嗤之以鼻,她已經跳起來了。

  跳起來了……

  不僅跳起來了,還唱起來了。

  叭叭叭滴滴滴叭叭叭滴滴滴,滴滴滴叭叭叭滴滴……

  燕綏:……

  什麼玩意!

  還有……

  那什麼舞姿!

  兩根草揮來揮去也叫跳舞?

  滴滴滴噠噠噠也叫歌詞?

  她原來待的地方叫瘋人院嗎?

  ……

  更遠一點的地方。

  唐慕之又要從樹上掉下來了。

  給她扇風的鳥倒了黴,被她怔怔地揪掉了一身的毛。

  啊,燕綏的眼光,為什麼越來越詭異?

  ……

  再遠一點的地方,唐羨之笑著搖搖頭。

  林飛白在對岸的樹林裡,站得筆直,凝視著對岸那個舉著草唱歌跳舞的五音不全的瘋婆子。

  嘴角一抹譏誚的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她還是笑自己。

  好在文臻唱了幾句,那個吧唧格滴地舌頭打結實在唱不出來,便開始唱歌詞。

  是誰在布拉格廣場,跟著這個曲調在歌唱,又是誰在踏著腳,那個PILIPALA獨自在舞蹈,所有煩惱通通都拋掉,所有曾經光芒統統都閃掉,無視他們的嘲笑,兄弟姐們一起準備好,跳支甩蔥舞,不管旁人眼光。只走我的路,跳支甩蔥舞。我的青春我的世界我做主。

  完了再唱一段。

  即興改編。

  是誰在陌生的東堂,對著這個世界在歌唱,又是誰在下水餃,叫你們一群饞貓都舞蹈。所有煩惱通通都拋掉,所有曾經嚮往統統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請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蔥舞,回去做鹵煮,快點別擋路。跳支甩蔥舞,我的廚房我的鍋鏟我做主。

  ……

  銷魂的歌聲把偷工減料給吵醒了。

  聽見文臻的聲音他一喜,掙扎起身,看見文臻舞蹈的那一眼,他翻個白眼。

  又要暈過去了。

  ……

  燕綏已經沒有腦袋去安放他的生氣了。

  他只覺得腦袋裡嗡嗡作響,都是叭叭唧唧哥滴哥滴鍋鏟廚房我做主……

  感覺很長一段時間這首神曲都要循環播放了呢……

  文臻賣力地唱跳歌舞,一曲終了臉蛋紅紅地謝幕,燕綏想你終於認識到了自己的可怕了嗎?結果聽見這女人笑嘻嘻地道:「花呢?應該獻給我的花呢?這時候不是應該有紮紅領巾的少年隊員上來給我獻花嗎?」

  紮紅領巾的少年隊員來不了,紮著魚的宜王殿下終於丟下了他的魚竿,獻上了他的臂膀——把那隻偉大的靈魂歌手兼靈魂舞者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不能再唱了,他殺傷範圍只是三丈以內的喘氣生物,她殺傷範圍可以是整個天下的喘氣生物。

  文臻也不掙扎,在他背上一個乾坤大挪移,翻到他背上穩穩地趴著,蹭了蹭他的脖子,鼻音嗡嗡地道:「不生氣了?」

  燕綏靜了一會,淡淡道:「你為什麼覺得我會生氣?」

  文臻呵呵一笑,「那不生氣更好呀。」

  「你又為什麼要來唱歌跳舞?又為什麼灌了這一身的酒氣?」

  身後的文臻不說話,燕綏以為她睡著了,只得默默向前走,快要到主院門口時,聽見她口齒不清地呢喃,「……因為我喜歡你呀。」

  因為我喜歡你。

  可是我不能嫁你。

  雖然平時我死也不能說這話。

  但我不妨哄哄你。

  不然以後不好混啊。

  第二句淹沒在睏倦的口齒裡。

  第三四五句藏在深深的肚腹裡。

  倒黴大豬蹄子們誰也別想聽見。

  燕綏手一抖,險些沒把她掉下去,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想再問問,卻見她眼睛閉著彷彿睡著模樣,一時又覺得問不出口。

  像是夢話。

  又像是醉話。

  這丫頭永遠這麼真真假假,惹人恨。

  忽然她又開口了,閉著眼,喃喃道:「去我院子……去我院子……我……有……給你……」

  口齒含糊,斷斷續續聽不清。

  燕綏又頓住了。

  第一瞬間好像天亮了幾分,道旁鮮花開了,腳下的路平實,步伐也因此輕快得像要飄起來。

  第二瞬間有點不敢置信,難道,就是,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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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發表於 2021-12-11 15:35:1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八章 跑了!

  這冷心冷腸的蛋糕兒,真的開竅了?

  燕綏並不想理解自己此刻心潮的蕩漾是什麼,腦海裡已經開始計算聘禮的種類和數量,婚床的位置和佈置,滇州的精油據說女子們都很喜歡,雲州的錦緞燦若明霞是大婚禮服的最合適布料,定瑤的天虹海珠每年出產越來越少,是時候派人去早點打撈備下了……

  他一邊思考著這些嚴肅的迫在眉睫的問題,連分別派哪個護衛去收集這些東西都擬好了名單,一邊挺直腰桿大步邁向文臻的房間。

  以往他也去過文臻的房間,但這一次不同,燕綏由此思維又發散了一陣,忽然想到自己穿的內衣好像有點舊。

  倒不是不乾淨沒換,而是他就是不喜歡新的,嫌棄太硬紮皮膚,所以他的內衣都是由未婚女子雙手搓揉至軟之後再經過三次漂洗才上身的。

  這種習慣以後得改了,小蛋糕看著凡事不計較,但總不能連他的事兒都不計較,這要醋起來……嗯,女人哄起來很煩的。

  要不要先回去換套新內衣再來呢?

  可是這好像有點敗興。

  完美主義者陷入了復雜而漫長的思考,直到推開文臻房間的門都沒思考完畢。

  文臻進了房間便掙扎下了地,一頭紮入一個箱子裡翻啊翻,燕綏舒舒服服在她床上坐了,順手將她的床褥一一抹平,又拖過她閒置的一個枕頭,齊齊整整兩個枕頭擺好。

  等他忍著內心的騷動東忙忙西摸摸忙完,文臻也捧著終於找到的東西笑眯眯來獻寶了。

  燕綏一瞧。

  一套樣式古怪的……內衣。

  八風不動的宜王殿下難得驚詫了。

  驚詫之後便是微笑——如此心有靈犀,如此準備充足!

  有心了!

  文臻笑眯眯地將一套內衣捧在手裡,這是一套球衣式樣的內衣,背心,加上大褲衩子。以舒服涼快取勝,夏天穿正好。

  還有一雙便鞋,仿的是球鞋式樣。一並壓在衣服上面。

  文臻不會針線,但手巧的人學什麼都快,她和宮中針線房的繡娘取了經,再加上自己的想像,便做成了這麼一套。

  原本打算燕綏秋天生日的時候送他,今晚她醉醺醺的,容易衝動,想著哄人嘛,就要一次性哄到位,乾脆一起拿出來送他算了。

  此時房內昏暗,但依舊可以看得出燕綏目光灼灼,文臻便想,這傢伙其實也挺好收買的,這一套內衣,雖然舒適,也就是普通布料,加起來一百文錢以內,就搞定了一個嬌貴的親王。

  她才不會花很多錢買昂貴的天蠶絲給他做衣服吶。

  她的錢要留著開分店開遍東堂的。

  還要搞廚藝學校。

  這禮物送出去,燕綏不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回禮她不算完。

  對面,燕綏看似平靜實則騷動地接了這厚禮。

  然後便開始東張西望。

  澡房呢?沒準備熱水嗎?不洗個澡怎麼換上這衣服呢?

  看見隔間後好像有點煙氣,他便起身,拿了衣服準備去洗澡。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亂找,醉醺醺問他,「殿下啊,甜甜啊,我送了你這麼份大禮,你原諒我了嗎?」

  心情很好的燕綏態度很好地道:「當然。」

  「那你打算回我個什麼呀。」

  燕綏掀開簾子看裡頭,順口回答她,「自然是我啊。你肖想了這麼久,本王自然不能辜負你。」

  酒喝大了腦子打結的文臻呃了一聲,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看見他掀簾子,那個位置原本是澡房,她卻嫌棄澡房在屋子裡水汽大,挪出去了,讓工於心計幫忙改造了一個舒服的衛生間,此刻發現他居然要去那裡,急忙撲過去,拽住他就往外拖。

  「殿下啊錯了啊錯了啊。」

  燕綏想為何如此急色不洗澡怎麼行?

  一邊身嬌體軟地順著她的勢往床的位置退。

  然而退到離床還有半丈的距離時,文臻的推力忽然換了方向,一個轉折,把燕綏推出門外,啪一聲,關上了門。

  燕綏還沒反應過來,後背已經貼上了門板。

  他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

  看天。

  這劇情轉折太快有點跟不上。

  又過了一會兒,他的後背悄默默頂了一頂。

  發現門栓已經拴上了。

  燕綏:「……」

  不死心,又待了一會兒,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他看月亮。

  月亮看了一會,裡頭傳來聲音,卻不是開門的聲音,而是文臻歡歡樂樂鬧出的動靜。

  踢踢踏踏去洗臉。

  嘰嘰咕咕吃點心。

  細細碎碎換衣服。

  伴隨著大聲的「我愛洗澡心情好好」和「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的魔音歌聲。

  最後是吱吱嘎嘎的床響。

  還有大聲的「怎麼枕頭多了一個!啊呸這是我的單人床!」完了又嘰嘰咕咕笑一陣,大聲報幕,「下面,有請著名民間歌手慕寒演唱,單身狗!」

  「兩個黃鸝鳴翠柳你還沒有女朋友雌雄雙兔傍地走你還沒有男朋友……」

  歌聲漸漸越來越輕,最後化為甜美的夢囈。

  她睡著了。

  在門外的宜王殿下。

  睡不著了。

  他抱著那套內衣,看著天上的月亮,脖子有點酸,心比這月亮還涼颼颼。

  好一會兒,他忽然轉頭。

  就看見不遠處的竹林子裡,林飛白正目光復雜地看著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但是看那賤賤的神情,一定把該看的都看完了。

  林飛白發現自己被發現,轉身就走。燕綏也沒理會他,默默了一陣,捧著那內衣走了。

  走到院子外,他吩咐等在那裡的偷工減料。

  「明天開始,把三兩二錢送到她院子裡,給她養。就說……」

  偷工減料凝神傾聽。

  「單身狗,會嚎叫,和她歌聲最像。十分相配,敬請笑納。」

  ……

  林飛白回到自己院子裡,正準備歇下,忽然門被打開了。

  不是敲響也不是撞開,是打開。

  他起身去看,門外面沒有人,過了一會,燕綏穿著一身奇奇怪怪的衣服跑過。

  林飛白的目光從上到下,掃出了難以言喻的驚嚇。

  這都什麼玩意兒?

  一件布料加起來沒有兩塊帕子大的衣服,沒有肩部,就在肩膀上掛著兩個細布條兒,露出燕綏骨肉均勻肌理如玉的肩膀,和平直的鎖骨。

  底下是個大褲衩兒,倒也什麼奇怪的,縫兩條黃色的邊,露出小腿。

  再底下是一雙鞋子,這個又奇怪了,底子厚厚的,沒有靴筒,鞋腕淺淺的露出腳踝,居然還有帶子,在兩邊的小孔裡交叉,繫出一個結。

  稀奇古怪的,但看著還挺舒服的模樣。

  他這麼一掃,燕綏已經從他面前跑過去了,後面跟著一群夜跑的苦瓜臉護衛。

  林飛白站在台階上發了一陣愣,想起來這衣服好像是他剛才看見的燕綏手裡捧著的那套,而剛才燕綏是從文臻房裡出來的,想必是文臻的贈送。

  這衣服式樣一看就是寢衣。燕綏這骨頭輕的,女子私密相贈的寢衣就這麼大喇喇穿出來招搖過市,是生怕不夠敗壞文女官名聲嗎?

  林飛白又發了一陣愣,然後才察覺夜的冰涼,正想要回去繼續睡,忽然又一陣腳步踏踏響,回頭一看,燕綏又帶著他那群一臉喪的護衛跑回來了。

  依舊是目不斜視地從林飛白門前跑過去。

  林飛白乾脆不走了,抱臂靠在門邊,看他作妖到幾時。

  遠遠地看見燕綏帶人夜跑的路線,繞過了幾個空著的院子,主要是經過一號院的後門和六號院的前門。

  唐羨之住一號院,他住六號院。

  林飛白在門口站了兩刻鐘,燕綏經過三回,第三回他回來的時候,旁邊的護衛手裡拎著打包的腸粉。

  那腸粉鮮亮潔白,拌著紅紅的辣子和翠綠的蔥花,醬油色澤濃厚閃亮,老遠就能聞到清爽的香氣,從視覺到嗅覺都能第一時間得到滋養。

  一看就是文臻的手藝。

  林飛白幾乎要冷笑了,睡衣夜跑炫耀得這麼幼稚也罷了,這還特意繞到廚房,繼續炫耀文女官大半夜給他做夜宵?

  林飛白忽然有點惡意地想到,這要萬一哪天每個院子都住了人,這位是不是每晚都得跑死自己啊。

  燕綏輕飄飄地跑過來,經過這長達一個時辰的夜跑,心底的那團隱火才慢慢地平伏下去。

  尤其是每次路過用餘光看見林飛白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嘴臉,那火就下得更快一些。

  唯一可惜的是唐羨之那傢伙起居永遠那麼規律,永遠不被打破,這個時辰他早睡了,也絕不會因為院牆外重重的腳步聲就起身去看的。

  好在還有林飛白。

  燕綏心底的小火苗始終蹭蹭地冒,一半是因為之前的話,一半是因為有了之前的話還不好好道歉還要惡意撩他的某人,但一個醉漢能和她較真什麼,較真也要等到她酒醒。但心上像多了隻貓兒,小爪子時不時抓一抓揪一揪讓人難受,他便也揪一揪扯一扯別人,如此便公平了。

  至於對象,自然是本就看不順眼還要賴著不走的林飛白。

  所以他特地讓偷工減料去廚房一趟,找到了剩下的腸粉,反正文臻做東西吃的慣例就是份量多多的,從來不愁吃不完。

  這回端著夜宵,他終於看見林飛白了,那傢伙竹竿子一樣矗在門邊,一臉的看膩了的冷峭。

  燕綏招呼,「夜宵,來一口?」

  林飛白瞟也不瞟他,「謝了。廚房裡吃剩的,沒興趣。」

  燕綏笑,「嗯,今天吃我剩下的珍珠奶茶,味道如何?」

  林飛白:「不錯。好歹還有個杯子,總比端著鍋喝體面。」

  「你今天好像有點沖。」燕綏打量林飛白,眉眼帶笑,「怎麼,牆根底下偷窺,窺到些不愉快的了?要我說,你自己也不是沒有府邸,要麼早點回德勝宮找娘娘抱抱也行,賴我這,以後保不準越來越礙你的眼,何苦來?」

  林飛白薄唇一掀,還沒來得及慣例的反唇相譏,忽然容光煥發蹭蹭蹭地跑過來。

  燕綏眉毛一挑——他的護衛向來攝於他的威嚴,不敢放肆,這麼著急失態,肯定有事兒了。

  果然有事兒了,還沒等他開口讓容光煥發換地兒說,還沒發覺林飛白在門口的容光煥發已經扯嗓子喚起來。

  「殿下,殿下,文姑娘跑了!」

  「……」

  片刻寂靜後,林飛白眼角一彎,笑了。

  他素來很少笑,這一笑雲霽月開,清風過松,郎朗然令人目眩。

  「果然礙眼。果然礙眼得狠哪。」

  ……

  六號院唇槍舌劍文臻可沒想到。

  想到的話大抵要罵一聲賤嗖嗖真是萬賤之宗。

  她也不是故意要落燕綏面子,實在是睡到一半醒了,口渴得厲害,找到水咕嘟嘟喝完,一邊喝一邊大罵某人只曉得裝逼賭氣,追女仔半點竅不開,都不曉得給喝醉的人準備水。

  一邊罵一邊覺得自己十分英明,燕綏這種強迫症潔癖傲嬌蛇精病,想要調教得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上得大床實在比把人妖恢復成壯漢還難,這種人生來居於宇宙中心,腦子裡就不知道關心體貼之類的詞兒怎麼寫,除了一張臉能看其餘真是乏善可陳。文臻向來就是個懶的,絕沒有和自己過不去找事的愛好,在她看來,燕綏=麻煩,還不如找個性格溫和的普通人,過自己愛過的日子。

  喝完水準備脫了衣服再睡,一邊脫一邊繼續罵燕綏個傻逼,穿越小說裡這時候男主就要狗血地幫女主脫衣服,擦擦汗倒倒水說點溫存話兒,順便那什麼什麼,那什麼什麼要看當時的審查制度嚴格與否,嚴的話範圍就在脖子以上,吻戲蜻蜓點水;鬆的話範圍就在脖子以下,肉肉端上一盤。

  瞧他做的什麼事兒,搬個枕頭拖床被子的,咋,等俺上來自己動?

  心火旺旺的,罵完又覺得自己無聊,他不開竅不是好事?自己有病啊,不娶何撩?

  也不知道自己鬱悶個啥,她悶悶地脫衣服,忽然觸及袖口裡硬硬的,這才想起好像之前有收到一封信來著。

  反正一時也沒睡意,她隨手拆開信,隨便看了幾眼,忽然坐了起來。

  司空昱的信!

  說是在天機府遇見了可能是她朋友的人!

  信中說天機府一個專門出外執行秘密任務的小隊裡,有一次回來休整,他發現一個神眼少女,透視非常厲害,人也比較符合她的描述,說話行事也像她,和常人頗有不同,問她要不要去看看。

  當然要!

  文臻自認為是個冷骨頭,在這陌生的國度最為牽掛也就是從小相依為命的三個死黨了,只是人海茫茫,毫無線索,一時也無法去找,所以總想著多掙錢,有了經濟基礎再找人便方便多了。

  上次遇見司空昱,聽說他要去天機府報到,便隨口囑託了一下,也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真的有線索!

  東堂異能者眾多,有透視眼的肯定不止一個,但是司空昱說行事舉止有異,那就值得去瞧一眼了。

  文臻這下再也不想睡,當即爬起身整理行裝,她多少還有點酒意,又興奮,性格又比較自我,背著個行囊就走,也沒想起來要給主人家留個紙條或者親自告辭一下怎麼的。

  她經過一號院的時候,看見院牆花窗裡隱隱透出一點燈火。

  這時間不早不晚的,唐羨之已經起了?

  但她也沒有耽擱,轉身走了,打算出去聯絡一下易人離君莫曉,陪自己走一趟,反正天京的店面,還有聞老太太一家和聞近檀替她看守著。

  宜王府裡她早已是自己不知道的半個主人,所有德容言工看見她都當沒看見,因為文臻有時候也會起大早出去買比較難得的菜,所以在護衛們看來也就是她今兒分外起得早想必是得罪殿下去買好吃的哄他了殿下真是好福氣咱們的名字看樣子離改掉已經不遠了想想真是開心啊哈哈。

  一號院子裡,一燈如豆,燈下對坐唐家兄妹。

  唐慕之僵硬地坐著,垂著眼,擦著她的哨子,看不清臉上神情。

  唐羨之在她對面,微笑喝茶,時不時瞄一眼窗外。

  兩人看似氣氛祥和,不知怎的,屋子裡外卻靜得嚇人,屋外夜蟲不鳴,屋側護衛屏息。

  忽然唐慕之擦哨子的手重重往下一砸。

  哢嚓一聲,堅硬的紫檀木桌面整個碎裂,那哨子卻毫無傷損。

  唐羨之卻沒什麼意外表情,笑著搖搖頭,在桌子裂開的前一瞬便端走了自己的茶,悠哉悠哉喝了一口。

  唐慕之是那種我忍我冷我不要倒然後忽然便發了瘋的人,桌子砸裂之後順手一推,轟隆一聲桌子砸到榻下。

  奇妙的是唐羨之依舊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榻的另一邊。

  唐慕之的低咆在這靜寂的夜裡聽來分外壓抑和凶狠,「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你的親妹妹!你為什麼不僅從來不幫我,還要害我!」

  唐羨之放下茶杯,偏頭看看外面,平靜地道:「哦?害你?怎樣叫不害你?放你此刻出去,殺了方才路過的人?」

  「有何不可?」唐慕之眸子沉冷,瞳仁邊緣一圈血色深紅,「她怎麼對我的?從一開始,就視唐家尊嚴於無物,騙我,欺我,辱我,和燕綏聯合起來坑我,你沒看見?」

  「這要是在川北,誰敢對我多看一眼,都會被挖了眼珠!可是她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到現在,我要殺她她早就死了一百次,都是你攔著我,你攔著我!你為什麼要攔我?我唐家的尊貴呢?我公主般的身份呢?你又是為什麼甘心留在天京做一條夾著尾巴的狗!」

  唐羨之搖搖頭,不讚同地看她一眼,「口口聲聲唐家尊貴,你就是這樣展示你的尊貴和身份的?」

  「那也不是像你這樣展示!被人侮辱,下獄,被人壓著打,被人逼著留在天京做人質,有仇不能報,有怨不能伸,連一個賤女人都不許我動手,你要憋死你自己去憋,你憑什麼攔我!」

  「憑我是你兄長,憑唐家我說了算。」唐羨之語氣好像在說水開了,但唐慕之更瘋了。

  「你說了算,是哦你說了算。你從小出類拔萃,長輩們人人看重,你說啥都是金科玉律,一家子都給你灌透了迷魂湯。明明有機會走,偏偏要留在天京,你留在天京是為了什麼?為了把唐家賣給燕家,還是為了你死命攔住不讓我殺的女人?」唐慕之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冷笑,「哦,你攔的不僅僅是我呢……真是情深義重,那麼她好像剛才跑了,怎麼,你們約好了一起私奔嗎?怎麼她就不帶著你一起呢?」

  唐羨之微微一笑,手指一抬,唐慕之身軀抖了抖,似乎在努力抗爭,但終究爭不過,砰一聲坐下,臉都漲紅了。

  她對面,唐羨之輕聲細語,更加溫柔地和她講,「我和她,不用私奔。」

  唐慕之冷笑,「還往臉上貼金呢。」看了一會唐羨之的表情,畢竟雙胞兄妹,無與倫比的瞭解,忽然駭然,「你要做什麼?」

  「比你想像得做得還要多一點。」唐羨之淡淡地道,「我攔住你殺文臻,是因為你殺不掉她,你如果真想殺她,我建議你先殺掉燕綏。」

  「我也建議你先殺掉燕綏。」唐慕之冷冷道,「既然你不管我的死活,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又憑什麼幫你。」

  「你要認為我是不管你死活也由得你。」唐羨之笑道,「總之,天京是個好地方,我是要待一陣子的,你如果不願待,等文臻回來了,我送你回川北就是。」

  「我想回就回,憑什麼還要替別人讓路!」唐慕之猛地站起身,將口哨塞在嘴裡,轉身就走,片刻後,院子裡一陣低沉迴蕩的哨聲,有掠翅聲不絕,唐羨之從窗戶裡向外看過去,看見她站在一大群烏鴉的翅膀上,向著文臻離開的方向飛去。

  唐羨之也不急,洗手焚香撫琴,手指按在琴上,輕輕一壓。嗡地一聲。

  遠處,離文臻已經不遠的唐慕之腳下烏鴉忽然一陣怪叫,紛紛散開。唐慕之噗通一聲,栽了下來。

  ……

  德容言工們一大群,一個不少,齊齊跟在燕綏身後,趕回文臻住的院子。

  一個不少是因為害怕此時少了誰就會引發炸彈——殿下面無表情,眼神漠然,和以前很多日子沒啥區別,但是跟了他多年的護衛們都知道,殿下從來沒有歇斯底裡的怒火,也不會暴走叫喊,甚至不會展現自己的任何情緒,他越漠然,越淡,越殺氣濃。

  上一次惹怒他的人,連墳都沒一個。

  好在府裡護衛雖然不會攔文臻,但對她的安全十分上心,她出了府,便有十人小隊跟了上去,十人小隊的隊長此刻也趕來了,和燕綏通報了文臻的動向,目前正往天京聞家外宅方向而去。

  也有人報上說今晚文姑娘有收了一封信。

  一刻鐘後,跟過去的人傳回信息,文姑娘已經帶著君莫曉易人離,雇了大車出城了。

  同時傳回來的還有那封信。

  燕綏看到信的內容,周身的氣壓低到連草都在瑟瑟發抖。

  「去查信的來源。」

  很快,回報就來了。

  「回殿下。這封信是今早從京西驛站傳遞過來的,由驛站小吏親自送上門,送來的時候火漆信封都是完整的。而京西驛站也有很清晰的記載,是一天前從定州鄖縣驛站快馬送來的。天機府之類隱秘部門的信件一向只走京西驛站,快馬專遞,就目前渠道來看,沒有問題。」

  善於辨認字跡的工於心計也道:「已經比對過字跡,是司空昱的。」

  德高望重已經看到那信的內容,他略知道一點文臻有好友要尋找的事,殿下有關照他們日常注意著些,但有消息可以回報給他,但不得直接告訴文臻。此刻看見那信,神色古怪地道:「殿下,如今瞧來,是文姑娘的朋友有了消息,她掛心好友,連夜追去也是應該的。您看……」

  殿下啊,人家去找好朋友了,這好朋友在人家心裡的地位,保不準還比你高一些,你可不要腦筋發昏跑去攔阻,你宜王府那個對稱的院子,還沒正式姓文呢!

  無奈燕綏此刻好像就沒聽懂他的暗示,皺眉看著那信,似乎在想什麼,忽然道:「繼續向源頭追索。」

  「這……追到何時為止?」德高望重想難道追到人家司空昱那裡去嗎?再說證明了這封信的來源又有什麼意義呢?

  「另一撥人去追文臻。」

  「是,我們一定好好保護文姑娘……」

  「我是說,追回來。」

  「……啊,殿下,這個……」

  殿下你確定嗎?你真的確定嗎?

  文姑娘說了幾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至於要把人家得罪要死嗎?

  啊殿下你不能這麼自己作死啊。

  一心想要改名字的德容言工們撲過去,想要給他家昏了頭的殿下上書,奈何燕綏已經上了馬,一邊道:「派速度最快的鼴鼠去,越早攔截下來越好,她要不肯回來……」他頓了頓,一直都很平靜的聲音,第一次透出一絲冷意。

  「那就打斷腿。」

  德容言工:???!!!

  殿下你這輩子還想娶王妃嗎!

  我們這輩子還有希望改名字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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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12 11:44:5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八十九章 賤人不可貌相

  文臻此刻已經出了天京。

  趕在城門開啟的第一時間出城,她知道自己身後應該有燕綏的人跟著,但也沒有去管。還在想起來後,在顯眼處留了一封信,把事情和燕綏說了一下,並請他代為向陛下告假。

  反正大臣們最近恢復得都不錯,她的事務基本完成,陛下也說過要給她幾天假再讓她去光祿寺點卯的。

  這信很快就不見了。想必是燕綏手下拿走了。她因此也便放心了。

  她沒想過這事會有什麼不妥,她是個自由人,沒給任何人任何諾言,為的就是這說走就走的痛快。

  至於燕綏可能會生氣?回來給他多做幾個蛋糕就好啦。

  她現在心情不錯,一邊在大車中補眠一邊和君莫曉計劃著開分店和開廚藝學校的事。

  外頭易人離親自趕車,沒有用車行提供的車夫。這是他自告奮勇,因為文臻又從宜王府帶小玩意給他了,宜王府的機關體現在生活各處,易人離有次無意中發現十分有興趣,因此有時文臻出來和他談事情,都會給他帶個宜王府裡的小機關玩意,易人離也頗有天賦,有時候能夠在那些機關上翻新出新的花樣來。

  文臻上車時誇他如今可比以往勤快多了,經過他身側時候無意中一偏頭,看見他烏髮下一小片白色,不禁駭然,笑道:「易人離,最近是不是開分店特操心,怎麼連白頭髮都一下子出來這許多?」

  易人離一怔,伸手摸了摸頭頂,頓了一會才笑道:「是啊,忽然有錢了,總睡不著覺,都是你害的。」

  大家便笑——確實江湖撈生意非常紅火,現在大家都有錢了。前不久文臻還給幾個人分紅,據說易人離買了個小宅子,單獨搬出去了,說還住在聞家不大合適。君莫曉則買了一大堆衣裳胭脂水粉,堆滿了半個院子,至於聞近檀,啥也沒買,大概又藏起來了,她一向扣扣索索的,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啥也不捨得花。

  天機府在建州喬郡的漳縣,離天京距離五百里,要跨越兩個州境,在現代這點距離不算什麼,在古代就代表著漫長的旅途了。

  所以文臻去車馬行雇了最結實的車,配上擅長走山路和遠路的草原馬。因為司空昱說那神眼少女屬於天機府的秘密小隊,時常要去執行秘密任務,在天機府待不了多久可能就要走,而且去處也是秘密,什麼時候回來也是秘密,文臻不得不拚命趕路,希望能盡快到漳縣。

  車行一日,便已經到了離天京最近的定州境內,白天三頓飯都在車上解決,一天下來屁股已經被顛麻,跑得太快車子也出現了傷損,文臻便決定穿最近的定州鄖縣而過,一來在城中休整,去車行換馬,加固車子,人也休息一下;二來,鄖縣繁華,又沒有天京那麼多規矩和限制,她一直想把廚藝學校也開在這裡,正好順便看一下城景,考察一下選址。

  到了鄖縣,易人離去修馬車,文臻君莫曉去鄖縣江湖撈分店。

  鄖縣江湖撈開在鄖縣百尺街,也是一個繁華地段,最近剛開始了夜市,那條街更加熱鬧得不行,江湖撈就在最中心的位置,旁邊就是文臻抽江湖撈利潤設立的一個簡易讀書點。

  江湖撈經過文臻一再改良,服務模式、經營方式、工作流程都有了一套固定的規矩,因此兩人也沒有進去,站在一大堆折紙排隊等候吃飯的人群後看了看,文臻便發現了另一件有趣的事。

  這條街是夜市鬧市,自然是腦滿腸肥者多,但江湖撈附近,卻是穿簡樸長衫的人多,那些人出入一個叫做「三問書屋」的地方,舉止斯文,和四周格格不入。

  「三問書屋」是文臻所辦的免費圖書館,「三問」取的是問天,問地,問心。從現代來的人,都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古代印刷貴紙張貴書自然也貴,寒門學子哪裡看得起書,文臻這個書屋,每月都會拿出江湖撈的十分之一利潤來購書,到現在整個書屋已經有藏書千冊,在這個時代算是精神的豪門了。

  文臻在書屋門口站了一會,看見來往的書生雖然多半衣著寒酸,但舉止有禮,看書時神情專注,有幾個書生還會來的時候幫忙掃地抹書架,走的時候把書整理好放回原位,有破損了自己帶紙來修補,文臻瞧著便覺得這錢花得值得,心情甚好。

  她看了一會,不知不覺地走近書屋,忽然有人從裡面出來,神色冷漠,將她一攔,道:「兩位姑娘請留步,書屋都是男子,不允許女子進入。」

  文臻怔了怔。旁邊的君莫曉已經柳眉倒豎,正要呵斥,文臻將她一攔。笑道:「啊,不知此地規矩,抱歉抱歉。」便拉著君莫曉走開幾步。

  文臻有些不快,她設立書屋的時候只是交代了一聲,具體的事是易人離在當地雇傭人來辦的,並沒有提過女子不能進書屋的事。但時代不同,禮教於此地是大防,書屋窄小,男子居多,再放女子進去,是可能引出一些非議,如此惹出事端的話,反而會給書屋帶來麻煩,這麼一想,文臻也便不生氣了,便想再看看江湖撈便走。

  她走開了,那看守書屋的人還不罷休,盯著她們,目光灼灼似防賊,看她們還在周圍梭巡,頓時眉頭一挑,道:「兩位姑娘還請走遠些。這書屋都是讀書人,未來都要飛黃騰達封妻蔭子的,可不能被陰人衝撞了氣運!」

  「衝你老娘!」君莫曉不幹了,立即開始捋袖子,「趕我走是吧?要不要我告訴你——」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被人從身後猛地一搡,猝不及防差點栽個跟頭,還是文臻一把扶住,兩人回頭,就看見身後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當先一人臉上斜貼著一塊膏藥,一臉的橫肉和邪氣,身後有人在嚷嚷,「女人不許待在三問書屋附近,滾開滾開!別攔了鄭爺的路!」

  那個鄭爺倒了停了停,眼光在文臻臉上溜過,再轉向高挑昳麗的君莫曉,頓時光芒大亮。

  文臻想難道要開始狗血的當街搶民女戲碼嗎?好啊好啊好久沒有看見君莫曉揍人了呢。

  然而那鄭爺比她想像得有格調,並沒有什麼動作,只是沖身後一個手下飛了個眼風,便大喇喇走了過去。

  他一過來,那態度冷漠的看守人表情便有些難看,一邊低聲催促裡頭的書生趕緊走,一邊迅速迎了上去,笑道:「鄭爺,您今兒個有空,親自過來啊?」

  那鄭爺哼了一聲,斜他一眼,道:「今兒個的借書費呢?我瞧瞧?」

  文臻眨眨眼,一臉魔幻。

  啥?

  借書費?

  我啥時候規定過這玩意?

  那看守的人面有難色地端上一個托盤,裡頭寥寥幾個銅子,那鄭爺一見便飛起了一邊眉毛,「就這麼點?」

  看守的人呵呵笑,搓手,「您瞧,都是些窮書生……」一邊豎著眉催促那些書生,「走走,快走。」

  文臻在一邊,也挑起了眉毛。

  很多事,還真是要看到最後啊。

  原以為這個看守人態度惡劣行徑勢利,還想著回頭把他開掉,誰知道這惡人私下裡,也有一顆憐貧憫苦的心腸。

  很明顯三問書屋已經變味了,被這個地頭蛇一樣的鄭爺過來收借書費,倒是這看守人還有幾分良心,鄭爺不在的時候便不收錢,所以書生們也感恩,便幫著收拾整理。

  文臻看了一會準備走,她還有要事要趕路,不想節外生枝,打算回頭再來處理這事。

  原本這邊江湖撈的掌櫃代管三問書屋,但是看這情形,這鄭爺在此收費已經有一陣子,也沒見江湖撈來管,很明顯其中有了利益輸送。現在要動定州江湖撈掌櫃動靜太大,得等回京後做好後續安排再說。

  她正要走,忽然江湖撈那邊有人過來,文臻一喜,還以為江湖撈的人終於開始履行職責了,結果就見那邊幾個伙計手裡都端著火鍋肉片等物,十分熟門熟路地送進三問書屋,又招呼那鄭爺,「鄭爺您來啦?今天我們有上好的新鮮黃喉,您嘗嘗。新鮮嫩脆,可絕了!」

  那鄭爺便隨手從那個裝借書費的托盤裡抓了幾個銅錢,往那小二托盤裡一扔,得了一串諛詞如泉湧,哈哈笑著進門去了。

  隨即那批書生便被都趕了出來,那地頭蛇一群人,將屋子裡的桌子都拼在一起,拿出隨身帶來的酒,火鍋肉片蔬菜都放在桌上,幾人團團圍坐,就在這滿滿書香的屋子中開始喝酒,猜拳,酒壇擱在書架上,骨頭啃得手油膩膩的,順手從架子上扯一本書擦手。

  一大群書生遠遠圍在門外,看著這一幕心痛得兩眼發紅,卻是敢怒不敢言。

  君莫曉頭上已經好像有小火焰在燃燒了,聲音嘶嘶的道:「不行文臻,不行,你不要再拉我了,氣死我了,我忍不了了!這些書,有一大半是我去書市,去舊書攤,甚至去人家府裡上門求人,請人家允許我派人去抄書,才弄來這麼多的……那本《四書集注》,你看見沒有?那本書人家是孤本,不賣啊,我上門三趟,幫人家老娘調理經脈才抄到手的!現在被人家拿著墊牛肉片……我可去他娘的!」

  她一捋袖子,大步上前,文臻嘆口氣,對天望了望,希望燕綏的護衛就在附近吧。

  君莫曉一靠近,書屋門窗都開著,裡頭的人已經望見,那鄭爺笑嘻嘻筷子敲著碗道:「喲,這位姑娘,還沒走呢?來來,大爺這裡吃一口潤潤腸子。伺候得好,以後天天有你吃香喝辣!」

  君莫曉望定他,忽然笑一笑,大步走了過去,一屁股就在鄭爺身邊坐下。

  鄭爺也沒想到這姑娘真的召之即來,大喜,親自給君莫曉斟酒,道:「來,先陪爺喝個雙杯兒。」

  君莫曉也不推辭,接了酒杯,那鄭爺大笑著舉杯來迎,君莫曉忽然打開火鍋的風門,把杯中酒往裡一潑。

  「呼啦」一下,火苗躥起三尺高,桌子四面的人紛紛驚呼蹦起。那鄭爺離火鍋最近,胸前袖子立即著火,驚得他急忙拍打,君莫曉早已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大喝:「都給我滾出去,別燒著了寶貴的書!」

  她一腳一個,把這些人都送出書屋之外,鄭爺好容易撲滅火焰,正要跳起來叫眾人進去打,「呼」一聲,還燃著火的火鍋整個也飛了出來,正砸在抬手要發號施令的鄭爺手臂上,火苗呼啦一下又著了他的袖子,熱湯接著嘩啦啦灑了下來,肉片蘑菇白菜什麼的砸了一身,眼看著那裸露的手臂上,就燙起了豆大的油汪汪的水包。

  文臻看著這一幕,不知怎的想起那回在宮中,也是火鍋惹出了一場事故,這玩意真是居家旅行請客吃飯打架之必備道具啊!

  鄭爺的慘叫簡直要把書架都掀了,嚷著要他那群混混手下上來打死這個賤人,奈何那群人剛才也被燙得不輕,都在嗷嗷叫,四面圍觀的人雖多,大多面露喜色,還有人大聲叫好。

  「報官!報官!」那地頭蛇眼看一時沒有支援,居然叫了這麼一句,「報官!這賤人殺傷我等,要她蹲大獄!」

  「報什麼官?」君莫曉獰然一笑,指指自己鼻子,「我觸犯了哪一條,啊?」

  「你當街打人!」

  「我打闖入我屋子還敢來叫我陪酒的人有何不可?我打假借我名義收費敗壞我名聲的小人有何不可?」君莫曉一腳把他蹬翻,「三問書屋免費借書,只允許寒門學子進入,誰准你們這群人渣混混賤胚子,在我這要錢還吃吃喝喝?」

  「你說什麼?你的屋子?」鄭爺瞪大眼,看看君莫曉又看看三問書屋,君莫曉冷笑著,掏出一張紙,道:「認得字嗎?快扒開你的狗眼皮看看!」

  那張紙是官府發給三問書屋的登記憑證,上頭有店名和君莫曉的名字,文臻先是女官,再是朝廷官員,一般不宜直接佔有店鋪,便由君莫曉登記了名字。但江湖撈是文臻和皇帝做了報備的,都在她名下。

  這東西偽造不來,有官府印記,一旦偽造懲罰極重,也只有店主才有。君莫曉以為那鄭爺這下得尬上,鵲巢鳩佔空手套白狼遇上了正主。

  誰知那鄭爺看也不看,仰天大笑,道:「往日只見爺作假糊弄,沒曾想今日還有人敢到爺面前冒充!」轉頭看見隔壁江湖撈的伙計在探頭探腦,立馬大叫:「小二!小二!叫你們的人來幫忙!有人來砸你們江湖撈場子了!還敢假冒你們掌櫃!」

  那小二頭一縮,過一會江湖撈出來一隊大漢,直奔三問書屋而來,當先的竟然就是江湖撈掌櫃,皺著眉頭大聲道:「讓讓!讓讓!什麼人又敢鬧事!」看見鄭爺那模樣,驚得眼眸一縮,失聲道:「怎麼了老鄭,那些窮措大,又找事了?」

  那鄭爺摀住手臂,歪著一張臉,齜牙咧嘴地道:「比那群窮酸膽子還大!你瞧瞧我!還敢說三問書屋是她的!」

  文臻早已和一個孩子吩咐了幾句話,給他塞了點錢,那孩子撒腿飛奔而去,此時她和君莫曉兩人看那掌櫃,卻都不認識。

  鄖縣江湖撈主要是易人離負責建立的,文臻本不想這麼快開分店,但鄖縣這邊的官府倒還算腦筋活,縣令親自拜訪過她,希望她將分店早日開到鄖縣,也好讓鄖縣境內的商家取取經,正好天京的分店選址出現了一些問題,便先開了鄖縣的店,開店過程中確實得了當地官府不少便利,在選址稅務開店手續方便都非常優惠,縣太爺還給店裡推薦了管理人才,礙於面子,易人離也用了,只是並不是掌櫃,掌櫃是由天京老店派熟手過去的。

  但現在掌櫃明顯換了人,這是怎麼回事?

  那掌櫃一臉詫異之色,看看君莫曉,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姑娘,這當面冒充的事兒,你做得不心虛嗎?」

  君莫曉也笑一聲,道:「三問書屋不是我的,那就是你的了?」

  「當然。」那掌櫃答得理直氣壯,不屑地看君莫曉一眼,吩咐伙計,「去,和我表哥說,有人來江湖撈鬧事,請他這就派一隊官差來。」

  「賤人,你知道掌櫃表哥是誰?」鄭爺獰笑,「是咱們鄖縣的父母官!」

  文臻眼前飄過前些日子來拜訪的那位縣令的模樣,一臉忠厚相,每道皺紋都似乎堆積著對民生的擔憂。

  真是賤人不可貌相。

  「姑娘!姑娘!」有人拉她,文臻回頭,看見的是一個書生,好像就是方才看書幫忙整理屋子後來又被趕出來的其中一個。

  「姑娘,你和那位姑娘是一起的吧?」那書生焦灼地低聲和她道,「你叫她快點收手。和那鄭爺賠個禮,掏點銀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可不能被弄到府衙,那不掏空你的家底,把你搞個半死出不來的!」

  另一個書生也道:「姑娘你千萬別不信。這書屋原本是免費的,但後來這鄭爺來了,便開始要錢,隔壁江湖撈的掌櫃原本是天京人,沒多久就被人告了說他偷東西,下了大獄,重刑之下便招了,然後便派了這個掌櫃來,據說是縣太爺的表弟,這鄭爺巴結上了他,每日三問書屋收的銀子也有這掌櫃一半……」

  又有人道:「我們也鬧過,哎呀,差點被官差打斷腿……」

  「是嗎?那真是好可怕哦,我這就去勸她。」文臻一臉驚嘆,腳下沒動分毫。

  官差來得很快,府衙本就離這裡很近,鵲巢鳩佔收費的事兒多少天沒人理,君莫曉剛動了手就有人得了信。

  一隊官差鎖鏈啷當齊步奔來,頗有些聲勢,報官的地頭蛇和縣令親戚掌櫃都面帶得色,抱臂站到一邊。

  君莫曉怡然不懼,文臻始終站在人群邊緣,不顯眼的地方。

  那隊官差到了近前,鎖鏈一抖,開口便是,「方才在此鬧事傷人之人何在!速速隨我去府衙認罪!」

  君莫曉一聲長笑,正要說話,忽然那群剛才勸她的書生都奔了過來,擋在了她的前面。

  當先一個書生顫聲道:「諸位官差,這位姑娘也沒做錯事,三問書屋本就是免費借讀,是鄭二等人佔據三問書屋,前來收費,形同擄掠,這位姑娘不過是打抱不平……」

  「少囉嗦!」那官差嘩啦一聲鎖鏈一抖,不耐煩地道,「你也要打抱不平是不?行啊那去府衙大堂上打去!三十殺威棍,準備好了!」

  那些書生齊齊一抖,想是很多人領教過那三十殺威棍,一時都有些臉發青。

  君莫曉上前,撥開人群,不客氣地道:「去去去,走走走,誰要你們多事兒。」三兩下把那些書生趕走,把那張憑證拍到官差面前,怒道,「這是你們府衙自己發的憑證,只有店主可以擁有,三問書屋是我的,我怎麼就不能趕人了!」

  那官差看了一眼,一怔,隨即道:「可三問書屋不是一直說是李掌櫃的嗎……」

  便看李掌櫃,李掌櫃窒了一窒,「這書屋是我代管!再說她說了就是她的?這憑證萬一是偷來的呢?」

  「偷來的只要在我手裡就是我的!這是你們官府的規定,只認憑證不認人!」君莫曉眉毛一豎。

  「那江湖撈總是我的吧!你毆打我江湖撈的伙計,我一樣可以拿你!」

  「我打了你哪個伙計?」

  李掌櫃一指鄭爺,「他!他是我江湖撈的掛名伙計!」

  文臻「噗」一聲。

  聽說過掛名編劇,沒聽說過掛名伙計。

  新鮮。

  縣太爺的親戚果然和縣太爺一樣腦子活。

  那官差得了這一句,頓時來勁,一聲斷喝,「當街毆打江湖撈伙計這個你可賴不掉吧?走!隨我去府衙!」

  手一揮那群人便要撲上來。

  「一個打工仔,也敢說江湖撈是他的?他怎麼不說天京江湖撈也是他的?」忽然有人接話,聲音甜甜,語氣惡劣。

  眾人一回頭,就看見文臻走了上來。

  「你又是誰!」官差臉色不耐。

  「江湖撈東家啊。」文臻笑吟吟,吐出的字眼卻讓眾人炸了鍋。

  掌櫃唰地變了臉色,鄭爺瞠目結舌,官差面色驚疑不定,百姓議論紛紛。

  「咦,這戲怎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她說東家,東家哎。這可不是隨便說的。江湖撈不是最先在天京開起來的嗎?」

  「不是說江湖撈的東家是宮中的一個女官,而且也開創了夜市小吃,咱們鄖縣的長林夜市不就是託人家福辦起來的?」

  「女官啊,倒有些像,只是比想像中還年輕……真的假的啊……」

  「我,文臻,原尚宮監四品司膳女官,現光祿寺從四品少卿。」文臻指著自己鼻子,拿出兩塊腰牌晃啊晃,一塊是還沒收回的宮中女官腰牌,一塊是剛發下來的光祿寺腰牌。

  「江湖撈是我首創,這個三歲孩童都知道。」文臻道,「三問書屋是由江湖撈代管的免費借讀書屋,這也是我和陛下都報備過的事情。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鄖縣官府如此熱情,掌櫃幫我換了,三問書屋幫我管了,不收費的幫我換成收費了,下一步是不是連東家也順便給更新了?」

  「文大人——」忽然一聲長喚,長街盡頭滾滾而來一條人影,到了近前來不及說話先趕緊喘氣擦汗,大熱天滿地汗珠子亂滾,眾人一瞧,喲,不是本縣父母官是誰?

  本縣父母官方世仁,嗯,不叫方世玉,也不叫黃世仁。以一種和身材決然不符合的速度奔來,還沒到文臻面前,已經一連聲道:「這是誤會!這是誤會!唉,這叫人如何說起!如何說起!」

  一邊說著「如何說起!」,一邊非常伶俐地擺手斥開那群官差,厲聲讓官差先把佔人地盤假冒主人收費的鄭三收押,鄭三還沒從這一波一波的翻轉中反應過來,被那些官差毫不客氣抓住受傷的胳膊就拖,疼得吱哇亂叫,眼看著那燙傷的地方便有皮掉了下來。

  方世仁隨即便一個靈活的轉身,一腳踢在李掌櫃脛骨上,怒道:「大掌櫃犯了錯,你說你善於管理,讓你代管幾日,你如何就能被這種潑皮混混混蠱惑,敗壞府衙和文大人的名聲!」

  踢完表弟又和四周書生們作揖,神情誠懇,「諸位學子,此事是本府監督不力,照管不周,致使潑皮滋事,親屬欺人,還請諸位學子見諒。稍後府衙自會予各位以補償,諸位所交讀書費用將由府衙代還。」說完一揖及地。

  這些書生哪裡見過本縣父母官這麼屈尊,都嚇得趕緊還禮,口稱老大人言重,學生萬萬不敢。一時你謙我讓,和樂融融。

  文臻目瞪狗呆。

  她自出生至今,大多時候都讓人家目瞪狗呆,自己很少有這種待遇,此刻被這傢伙在轉瞬之間一連串騷操作給震住,感覺自己腦子裡原本想好的詞兒都被這行雲流水的節奏給打亂了。

  不過一眨眼,這傢伙處置地痞,教訓表弟,賠禮書生,順便還摘清了自己和表弟和過錯,並獲得了讀書人的原諒。放得下架子,賠得出面子,許得出銀子。

  真特麼的,快,準,狠。

  文臻想了想,正準備說什麼,方世仁已經到了她面前,先按照下官對上官的禮節,一絲不苟行了禮,又和她感謝了她對本地商業的支持和造福桑梓的書屋,順便再次檢討了一下自己的監管不力,又表態說前任掌櫃偷東西那個案子如今瞧來可能另有冤情,回去之後便仔細重審,務必不冤枉好人不放過壞人,如果查實確實有冤情,就讓李掌櫃滾蛋,回去好好學幾年做人。

  然後李掌櫃便過來點頭哈腰,滿臉謙卑和足夠把她捧上天的阿諛。

  文臻還能說什麼呢?

  她啥都不能說了。

  人把事情漂亮地處理了,你想到的沒想到的不用你吩咐一聲便辦了,甚至連民怨都安撫好了,你完全可以閒著捉蝨子了。

  文臻回頭看看,那群書生都不見了,被府衙以極高效率給驅散了。

  此時方世仁非常誠懇地要請她去吃飯賠罪,文臻給這一套天馬流星拳打得興致怏怏,總覺得哪裡不對,卻又一時挑不出不對,又不能真待在府衙等偷東西案件重審,也不好責成縣令怎樣怎樣——人都做完了。

  再說又不是人家真正的上官。

  她自然不可能去吃這頓賠罪飯,再說易人離也來了,本來讓人喊易人離來是為了證明身份的,但此刻也沒必要了,車子也修好了,當即便客客氣氣和縣令告辭,決定趁夜趕路出鄖縣。

  方世仁再三挽留不得,也便貌似十分遺憾地和她道別,又再三許諾一定會維持好三問書屋的秩序,公正審理前掌櫃的案子,打擊鄭三這樣的黑惡勢力,才把文臻放走。

  文臻出了城,心中總覺得此事有點怪怪的,解決得似乎太過容易,再看君莫曉,也是一臉一腳踏空的茫然,便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道:「這位縣令上次我見過,是個實幹派人物,喜歡事事親力親為。為了治下開個店,都能跑到天京,到處託人找我,他和我聊了一個時辰,其間最起碼吩咐了屬下了十件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把自己忙得不可開交。可見能幹雖能幹,確實是個瑣碎的,有可能照顧不到而導致出現這些事。如今人家態度有,誠意有,還是不要多想了。」

  君莫曉卻道:「想又有什麼用,總之不管他怎麼處理,鄖縣江湖撈這個掌櫃不能再用,店面也需要整頓修葺,你瞧那個油膩!等你從漳縣回來路過,自然就一起辦了。」

  文臻便也放下心,和易人離聊了幾句這事,易人離微有歉意,說知道那個掌櫃偷東西的事,但來反饋的伙計言之鑿鑿,其中還有老伙計,他那段日子又要出遠門尋找各種食材,因此也沒有多想。

  易人離還道:「至於那個縣令推薦他的表弟我便用了。是因為這位縣令和宜王殿下還多少有點關係。他父親本是鼎國公厲響的家將,他從小得厲家扶持讀書,一路做官,算是厲家的人。而鼎國公和殿下的關係,你也知道的。」

  文臻一聽是厲家的人倒放了心,做生意這些事其實也是難免,也便丟開了,三人趁著城門還沒關,都抓緊時間出了城。

  出城之後有兩條道路,易人離道:「咱們走哪條?我在車行修車的時候打聽了,官道有點繞,要走不少冤枉路。山間有近路,只是比較崎嶇,兩邊又有密林,聽說還要經過一處當地獵戶都不敢去的地方,叫什麼猛鬼坑來著,聽著便有些瘆人。」說著摸了摸胳膊。

  君莫曉大聲嘲笑,「堂堂男子漢,居然還怕鬼!」

  「大概是人殺得太多所以怕鬼。」易人離答得嬉皮笑臉,讓人覺得不過是個玩笑。

  按君莫曉的意思,她逢人殺人逢鬼殺鬼,什麼猛鬼坑不再怕的,既然趕時間,那就走近道。

  文臻卻向來審慎,道遇林莫入,還是夜間,也不差那一時半刻,還是走官道吧。於是便越過了通往小道的岔口,上了官道。

  出城一段之後,便進入了定州附近相對偏僻連綿的山域中。

  走了一段,忽聽身後馬蹄急響,三人都警惕起來,君莫曉一翻身跳上車頂,拔出腰後雙刀,回頭沖來路叉腰喝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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