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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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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31 19:37:4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三十章 願來生再遇成知己

  掌饋長老敗北,依舊摸不清提堂長老怎麼想的,不能確定能不能拉來北派和他的那九票,但是想來總不能去幫傳燈,哪怕分散了呢,自己這邊也就大勝了。

  只是為防萬一,他依舊找了幾個能人來,幫他看票。

  是真正的「看票」。特製的小羊皮卷寫了名字,被投進箱子裡,從傳遞檢驗羊皮卷,到筆墨紙硯,到寫名字,到投入的整個過程,都在眾目睽睽之下。

  文臻和燕綏自然還沒資格投票,按說今天的投票穩操勝券,但文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都是一群不好相與的狐狸,掀開蓋子之前,就是各逞手段的時機。

  她不信那幾位沒有一點花頭。

  說是看著箱子,卻總看見斜對面的那兩人。

  壓著提堂長老袖子端坐的呔族長老,先是被壓後來不服氣自己也靠過去反壓住對方袖子的提堂長老。

  給提堂長老剝橘子的呔族長老,一口就將橘子整個嚥下還一點都看不出噎的提堂長老。

  等待投桃報李漸漸失望的呔族長老,發現了他的失望再剝一個橘子故意要呔族長老剝去經絡的提堂長老。

  得到「撒嬌」因而興致勃勃剔經絡的呔族長老……

  文臻正看得可樂,不妨嘴邊被塞過來一瓣橘子,剝了皮,剔去了經絡,光滑橙黃,潔淨香甜的橘子。

  她眼角往上挑,正迎上一臉體貼的燕綏。

  文臻心中呵呵呵,有心不接這橘子,正常情況下這種活是自己幹,燕綏忽然搶活,難道不是故意刺激那邊無奈扮斷袖的某人麼?

  文臻的哲學,不可欺人太甚,小心物極必反。

  奈何她為著燕綏考慮不肯接,燕綏才不管有的沒的,和大帥互坑已經無數次,當年大帥固然為了暗殺敵方大將扮女人,可也逼著他扮演女人的小丫鬟,到最後大帥叫能屈能伸為大業不顧己身,他脂粉過敏一個月不能見人。

  這種事不足為他人道,但是仇一定要報。

  他手指輕輕摩挲文臻下巴,文臻只得趕緊含了橘子,燕綏的指節在她唇角曖昧地掠過,沾了一點橘子的汁水,擱自己唇邊一嘗,笑一笑,說一聲:「甜。」

  對面,提堂長老忽然開始笑,笑得騷情浪蕩,一眼一眼瞟他的呔族長老差點沒把經絡送到自己嘴裡。

  甜是吧?

  等這事完了,塞個大糖餅給你吃,包管齁死你!

  ……

  掌饋長老心思全部都在箱子裡,眼見眾人都寫好了羊皮卷,親自當眾放入箱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

  那個面目普通的護衛,眯眼看了一陣箱子,在他垂在桌子下的手掌心劃字。

  掌饋長老臉色一變,用盡全力才壓下那一瞬間臉上滑過的震驚。

  怎麼可能!

  除了傳燈和段夫人寫了易銘厲笑,竟然北派族長們和提堂長老,甚至連可惡的求文長老,寫的也是他們!

  而自己這邊,南派不好駕馭,用了很大心思,還是有好幾個族長要麼空白要麼亂填。

  段夫人一票抵五票,己方輸定了。

  只要那兩人進了長老堂,兩易合併勢在必行,段夫人真是狗急跳牆,眼看憑自己的力量無法駕馭易家,扶易雲岑上位,居然就敢把易家賣給西川!

  掌饋長老盯著箱子,臉色陰鷙,對上理刑長老轉過來的探詢的目光,微微咬牙點頭。

  理刑長老笑了笑,示意他放心,下巴對著那放箱子的桌子微微點了點。

  傳燈長老笑眯眯地看著那箱子,他的一個部下走進來,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他笑得更開心了。

  看掌饋長老敏感地看過來,他溫和地道:「掌饋,說到底長老堂選拔,都是為了選家主護持家主,咱們之前有一點分歧,可這分歧眼看著便沒有了,咱們又何必再爭個你死我活呢?這箱子,我看啊,不開也罷。」

  他用一種「開了你們也是輸我給你們留面子你們最好承情」的眼神看著掌饋長老,掌饋長老剛要發作,理刑長老已經攔住了他,笑呵呵地道:「大哥啊,你剛說的話,啊,我啊,不大明白,什麼叫分歧眼看著沒有了呢?難不成您對著我們笑一下,我們就能同意兩易合併,將長川拱手讓敵這樣的荒唐提議嗎?」

  傳燈長老心情好,也不介意他的嘲諷,手指點點桌面道:「雖說在易銘厲笑入長老堂這事有分歧,可是歸根結底是為了家主之位不是嗎?但是兩位繼承人中,易修年已經失去資格了,你們便是選上燕吾,最後也得奉雲岑為家主,又何必爭來爭去,傷了和氣呢?」

  「你什麼意思?」

  「修年發病了。」傳燈長老笑吟吟。

  掌饋長老眉毛豎起,正要發怒,他的人已經匆匆前來,和他匯報了關於易修年忽然全身蛻皮,出現大量紅斑的消息。

  掌饋長老臉色陰沉,半晌後冷笑一聲道:「不要這個廢物也罷!」

  這個所謂的家主本就是傀儡,長老堂的掌控權才是最重要的。

  倒是理刑長老皺起眉,低聲道:「今兒啊,這個事兒啊,我總覺得啊,哪裡不大對勁。你說修年啊,怎麼會忽然發病?就沒聽說易家子弟,有過了二十歲才發病的……不對,這些事兒都不大對……有人在背後作祟!」

  掌饋長老倒也不是純然魯莽,皺眉想了一會,低聲吩咐手下:「去調地龍火來。」

  理刑長老眉毛一抽,道:「陣仗太大了吧?」

  掌饋長老冷冷道:「若無事自然大家都無事。若有事還怕什麼陣仗大?」

  他使個眼色,自有在外伺候的人接到命令匆匆去安排。

  此時有僕人上來換茶。

  那人端著茶盤,走過放箱子的桌子時,因為茶盤擋住視線,不小心撞到桌子,急忙告罪,又抽了汗巾要擦桌子,被傳燈長老身後一個護衛攔住,那護衛用自己的袖子把順桌子流下的茶水擦了擦。得到傳燈長老滿意的眼神。

  此時大家各懷心思,可不就需要這麼小心?

  理刑長老呵呵笑。

  小心又怎樣?那個撞翻茶盤的僕人不過是個幌子,真正出手的其實就是這個護衛。

  傳燈這個傻的,哪知道他的身邊人已經被買通了。

  分給不同陣營的羊皮卷,乍一看是一樣的,其實段夫人包括北派的那些人,拿的都是藥水浸泡過的。

  掌饋長老掌握易家大院諸般事務,在這些事上自然方便準備,這也是他底氣一直很足的原因。

  為了避免被這些人精看出來,藥水本身用量少,而且平時也不能發揮作用,掌饋長老重金請了天眼之人來看,如果看出來的票有利於自己,自然什麼動作都不會有,如果不利於自己,就安排眼前這一齣。

  護衛擦桌子的時候,將一塊摩擦自燃無色無味的藥香點燃,那香順縫隙飄入箱中,遇上那羊皮卷上的藥水,就能消去字跡。

  香放在箱子背面,箱子面對所有人,燃香的時間很短,沒人能發現。

  看見那護衛暗中做了個成功的手勢,掌饋長老鬆了口氣,後背懶懶地往椅子上一靠。

  他和理刑長老推選的易燕吾,穩了。

  暗中交聯了北派又有什麼用?易家從來都只掌握在他手中。

  長桌另一邊的角落裡,文臻雙手交疊笑眯眯地看著箱子,燕綏百無聊賴地玩著她的髮尾。將她的頭髮繞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纏,纏好一縷換一縷,不多時,文臻便換了一頭洋娃娃捲發。

  文臻猶自未覺,她的眼睛雖然不能透視,卻能見細微處,剛才那無色的煙別人看不見,她可看得清清楚楚,正想著哪一種方式打臉最爽,忽然易秀鼎無聲走過來,往她身邊一站,隨即她聽見易秀鼎聲音細微:「是不是做了手腳?」

  「是。」

  「要不要我現在給你們把票移出來?」

  「不用了吧。」文臻沉思道,「在別人幹壞事還沒成功的時候就打斷,顯得不那麼爽。」

  易秀鼎:「……」

  掌饋長老起身,儼然主事人般吩咐:「開箱吧。」

  然後為了誰來開箱又吵了一架,都怕人開箱時做手腳,都不信任對方提出的人選,最後還是易雲岑被吵得不耐煩,跺腳大喝一聲:「既然誰都不相信,那就出門去,從站在門檻上的時候開始數,數到的經過的第七個人,過來開箱!」

  這個胡鬧般的提議最後獲得了一致通過,而數到的第七個人居然是平雲夫人。

  她是出來找又跑丟的女兒的,結果被拖進了堂中。

  掌饋長老看見她,臉色頓時和緩,畢竟兩人關係一向不錯。其餘人也沒話說。

  平雲夫人動作十分俐落的開箱,捧出羊皮卷,攤開在桌上,瞄一眼,駭笑:「這麼多空白票!」

  這話一出,傳燈長老等人頓時變色。

  平雲夫人數了數道:「易燕吾,得九人推選。」

  然後她便不說話了,傳燈長老等了一會,忍不住催促:「還有呢?我們填的易銘厲笑呢?」

  段夫人許諾過他了。易銘厲笑進入長老堂,扶持易雲岑為家主,他地位不變,為輔佐家主第一人,並且段夫人會將青螭刀在易雲岑成年之前交於他保管。等於將對十八部族的管束權交於了他。

  雖然十八部族桀驁不馴,段家的信物已經沒有了太大的威懾力,但是總歸都在刀前發過血誓,拿著也是個憑仗。

  傳燈長老的合適人選已經沒了,算來算去,目前也只有這樣的安排對自己最有利,畢竟易修年和易燕吾上位,他必定沒好下場。

  他心中關切,目光灼灼,平雲夫人臉上表情古怪,道:「沒有了啊。」

  「怎麼會沒有——」

  傳燈長老的話戛然而止。

  不僅他,所有人都看見了平雲夫人對眾人展示開的一大堆空白票。

  一霎寂靜後,傳燈長老咆哮:「怎麼可能!我們明明填了——」

  掌饋長老道:「空白票自然算棄權。傳燈,你還算識時務。」

  他挑著眉,微微冷笑。

  全部弄成空白是顯得很假,但是這時候也顧不得假不假。

  贏了就行。

  傳燈他們如果不服,要動手的話,他的人也已經全部調集,理刑長老的黑獄掌握的一大批武器和毒物,都在這魁閣之外,嚴陣以待。

  易家大院一直在他掌握之中,真要動起手來,死的絕對不會是他。

  傳燈長老氣得臉發白,文臻瞧著他,心想易勒石當初搶奪大權,架空長老堂,著力將一群長老養成各種蠢材庸才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有一天當他自己陷入不利境地,這群人能不能撐起易家?

  還是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倒?

  還是他覺得自己就算出事了也依舊能掌控住易家?

  這一群人還真把這兒戲一般的票選當真了?

  她還沒說話,忽然一人衝出來,一把抓住那些空白票,摸了摸,道:「你們作弊!這上面明明有字,被你們想法子消去了!作弊!你們作弊!」

  燕綏眉毛一挑,嗤地一聲。

  掌饋長老嗤聲比他更大:「雲岑,眼看當家主無望,這就狗急跳牆了?這空空白白的,是什麼睜眼瞎才會說上面有字啊?」

  易雲岑臉皮子漲得通紅,大聲道:「我手指能讀字!只要寫過字,我的手指都能摸出來!這羊皮卷上分明寫過字!」

  文臻對燕綏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驚異,燕綏輕輕點了點頭。

  東堂有異能者十中有一,但除了需要行走江湖賣藝不得不展露外,輕易不會展示。以此為防身保命掙錢之本,這是人之常情。尤其地位高貴的世家子弟,這更是秘密,看樣子,連掌饋長老他們都不大清楚。

  文臻還真不知道易雲岑有這樣神奇又雞肋的技能,不得不感嘆一下,世家子弟就是條件優越,啥技能都能冒出來。

  那邊,掌饋長老笑意更嘲諷:「你接下來是不是要告訴我們,那羊皮捲上的字就是易銘厲笑啊。」

  尋常人給這麼一堵,多半就硬氣不起來了,易雲岑卻理直氣壯:「正是!」

  掌饋長老止不住的笑,理刑長老笑呵呵地搖頭道:「雲岑啊,你這話就不必說了。先不說羊皮卷上到底有沒有字,單隻手指讀字,便十分荒唐,東堂天授者多矣,可沒聽說過這一種。」

  「沒聽過就沒有了?」易雲岑冷笑,忽然一扭頭對著一直沒說話的易燕吾,「七叔,煩你拿一本冷僻的書來。」

  他不叫自己這邊的人,卻叫旁觀的易燕吾,易燕吾怔了一下,看向兩位長老,掌饋長老陰陽怪氣道:「去便去唄。」

  易燕吾便出門吩咐人去拿書,不多時書拿來,文臻一看,險些要笑。

  竟然是一本為明年新製的東堂歷。

  這種歷書,由朝廷在當年年前頒布,內容是下一年的陰陽歷干支歷等多套歷法,還含有節氣,宜忌,沖煞,吉凶,干支星宿,月相流年太歲生肖合害方位三元九運六曜九星等等很多內容,指導人們四時耕種趨吉避凶。保證一年和一年不同,保證剛剛上市不會有人看過,保證買到家也絕對不會有人把一本書先看完。

  文臻忽然覺得易燕吾也是個妙人。

  這樣一本書,誰都無話可說,易雲岑大聲道:「諸位都來翻翻這本書,好看看我有沒有可能作弊說謊!」

  他拿了書,往每個人手上塞,掌饋長老等人雖說書是易燕吾拿過來的,並無不信,但被易雲岑煩得不行,都隨意拿在手上翻了翻,道聲好好好沒問題。易雲岑似乎和公平二字懟上了,又氣沖沖拿過來,要遞給文臻等人也看看。

  他走過來時,燕綏袖子一擺,袖子裡一塊白絹落地,燕綏笑道:「我懶得彎腰,雲岑你幫我撿一下。」

  易雲岑便將白絹撿起遞給他,又把書遞過去,燕綏拿著那白絹,象徵性摸了摸書,道:「這歷書印得倒精美。」又拿白絹纏在文臻手上,笑道:「絹髒了,拿你手擦一擦。」

  文臻笑:「正好,我先前碰了那斜眼還沒洗手。」此時易雲岑把書遞過來,她裹著白絹的手摸了摸曆書,道:「你可別摸封面,這印的字油墨太濃,我都能摸出來什麼字。」

  易雲岑驕傲地道:「自然不是。最輕的筆寫出的字我也能摸出來!」

  易燕吾拿過曆書,隨便翻了一張,易雲岑蒙上眼睛,手指摸了一摸,果然準確都說了出來,連試了三張,都是如此。

  易雲岑解開布巾的時候洋洋得意,文臻捂著額頭嘆了口氣。

  果然掌饋長老立即道:「你便手指能摸字,能證明那羊皮捲上就一定有字?你是家主繼承人之一,易銘厲笑是你的支持者,你為了能當家主,什麼謊話不能說?」

  易雲岑張口結舌。

  燕綏似笑非笑。

  北派的圖魯族族長忽然站了起來,道:「可我明明寫了名字!我要去瞧瞧這羊皮卷!是不是被人偷換了!」

  這廳中大家原本相對而坐,箱子放在上首桌子上,圖魯族長身材魁梧,這一跨出座位,兩步便走到了掌饋長老身邊。

  掌饋長老正在冷笑,說了聲:「請便……」

  「便」字還在口中,圖魯族長忽然手往肩後一探,寒光大盛,唰一聲,伴隨一聲西瓜裂開一般的哢嚓脆響!

  剎那間妖紅冷白,火錦漫捲,熱辣辣地濺了兩邊人一身。

  「哢」又一聲裂響,圖魯長老這一招用力過度,繼砍裂了掌饋長老頭顱之後,將他面前的几案也劈裂。

  「嗤。」一聲冷而銳。

  坐在理刑長老身邊的栗里族長一匕首捅入了理刑長老的肋下。

  「砰」一聲,傳燈長老身後,原本擠過去也要看羊皮卷的力嘎族族長,五指張開,指上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尖銳的鋼套,狠狠一抓,抓裂了剛剛震驚起身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容的傳燈長老的頭顱。

  南派一個族長踩著凳子飛身而起,半空中抓出兩柄鐵錘,狠狠砸向站在角落的易燕吾的後腰。

  北派一個族長冷笑著,一把扼向段夫人的咽喉!

  南派一個族長撲向已經向傳燈長老衝過去,卻又因為段夫人受襲不得不站住,平生第一次震驚而茫然的易秀鼎後心。

  易雲岑大叫著被一個北派族長追殺,剛才的偷襲因為他謙讓地給族長們讓路,反而逃過了一次殺手,但胳膊也已經受傷,他又驚又怕,在堂中嘰裡呱啦大叫,也不知道在叫什麼。

  他在那叫,易秀鼎本已經撲過去將扼住段夫人的族長踢開,護著段夫人退到牆角,聽見他的聲音下意識要撲過去,顧忌到段夫人又不敢走,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猛地看向燕綏文臻。

  燕綏正撥開一個長老的鐵鏈,並搶走鐵鏈,將那沉重的東西狠狠抽在對方臉上,抽得一些紅黑之物飛出,那人臉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之聲。

  文臻則抓住了一柄抽冷子襲來的短槍,輕輕一讓再一送,就笑嘻嘻將那雪亮的玩意,送回了對方的肚子裡。

  提堂長老正將手中酒壺,狠狠砸在一個對他出刀的南派長老頭上,酒壺就是葫蘆,砸上堅硬的天靈蓋,酒壺沒碎,天靈蓋碎了。提堂長老順手在那人衣領上擦擦葫蘆底的血,對一邊打一邊擔心地看著他的呔族長老挑挑眉,仰頭又是一口酒。

  一時間鮮血遍地,慘呼震天,魁閣議事聖地成修羅場。

  原本一臉不相干,甚至遠遠坐在角落的求文長老,反而是運氣最好的一位,主要目標都集中在前面那幾位長老身上,他中途又出去解手,回來後看了一眼堂中情形,沒有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只靠在門邊看書。

  殺戮一發生,他便一個觔斗翻出了門。

  易秀鼎看見燕綏文臻也受了攻擊,倒鬆了口氣,但一時之間,她自己也不知道,鬆的那口氣是因為什麼。

  是怕這殘酷殺戮,自始至終都是對方的籌謀?

  還是怕眼簾開闔之間,染血的劍尖便已經隔開了兩邊?

  南北兩派的族長們暴起殺人,完全出乎長老們的意料——他們習慣了十八部族為附庸,目光從來只盯著大院和其餘長老,盯著那最高權位,從沒想過這裡面有部族族民什麼事。

  沒有自己的地盤,沒有自己的軍隊,桀驁衝動一盤散沙,還多年不合,能成什麼事?又哪來的心思成事?

  掌饋長老的眼睛到死不閉,眼眸裡散不去的不甘。

  也因為太過出其不意,沒有反抗機會,南北兩派合力,迅速解決了長老們,隨即開始追殺閣中幾位長老的護衛和僕從,易秀鼎護著段夫人,拉來了易雲岑,且戰且退,卻很快被逼到死角。

  文臻正要出手,燕綏將她一拉,與此同時,混戰中又一聲慘嚎,呔族長老的長刀,血淋淋地從栗里族族長的腹中抽了出來。

  這一刀,又開啟了南北兩派的混戰。

  北派有備而來,在提堂長老有意的幫助下,用剛才南派對付長老們同樣的手段,迅速收割了南派好幾位族長的性命。

  反應過來的南派族長們,怒吼著拋下易秀鼎等人,開始反擊出爾反爾背叛盟約的北派。

  而北派自覺這不過是自衛之舉,先背約的並不是他們,因此殺得也理直氣壯,十分投入,並且迅速忘卻了今日到來的初衷,全身心地沉浸入與南派延續了幾十年的相愛相殺的節奏中。

  已經拼殺得滿頭血汗氣喘籲籲的易秀鼎,忽然就失去了對手,她茫然地站在角落裡,猶自慣性地揮舞了幾下劍。

  她身後,段夫人閉目喃喃自語。易雲岑盯著地下,不知道在想什麼。

  易秀鼎臉色慘白,看著地面的鮮血越漫越高,似無數條赤鏈蛇,逶迤至她靴底。

  她從來都知道爭權奪利為流血之始;知道長川易終將有這一日;知道這巨大戰船之上人人別有心思,像無數支黑色的箭射向陳舊的帆;知道巨浪就在身後追逐,向高天矗立,撲來時必將捲滅一切。

  卻也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這麼殺氣凜然,風好像還沒起,漩渦已經張開了巨口。

  魁閣內的廝殺原本並不聲響劇烈,但南北兩派的族長們鬥起來卻動靜越來越大。

  外頭已經起了喧囂之聲,各家長老的護衛們,遵令都在附近等候,此刻想必也都趕來查看。

  提堂長老忽然起身,他身材頎長,袍袖一捲間便穿入了混亂的殺場,也不見他如何輾轉騰挪,輕輕巧巧地便避過了各種灑血的武器,轉到了呔族長老身邊:「殺差不多就趕緊走罷,小心被外頭的包抄。」

  呔族長老一點頭,道:「今日之後易家便是你我天下,等你收攏了易家這些屬下,記得給我個信號。」

  提堂長老頓了頓,忽然指著後堂,道:「不要從前門走,先躲進去罷。」

  「你說什麼?」呔族長老詫異地看他。

  提堂長老眉頭一皺,一轉頭看見燕綏遙遙投過來的目光。

  那人就像隨時長著千里眼順風耳,無論身處何地,什麼都能知道。

  他挑挑眉,並不理會,拽著呔族長老要往裡走,但他只走了一步,其餘一些族長,有跟隨呔族長老的,有敵對要殺他的,都跟著往後面走。

  提堂長老停住了腳步。

  有些事,終究是命運安排。

  他可以一時心軟,卻不能給長川留下後患。

  他忽然一笑,道:「我是怕外頭的人追殺進來。」

  「怕什麼,我們外頭有安排人接應。想必現在城外也已經得手,早些出去裡應外合,長川就是我們的了。」呔族長老心急,轉身便走。

  提堂長老護著他,率領殘留的北派部族族長和護衛們向外走,一眼看見外頭湧來的黑壓壓的人群,忽然笑道:「你說要信號……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信號。」

  呔族長老愕然,回頭看他。

  此時燕綏忽然拎起掌饋長老屍首,向外擲出。

  於此同時,提堂長老的聲音,忽然變成了掌饋長老的聲音:「十八部族叛出易家,傷我長老,罪無可赦,地火龍,放!」

  對面,早已團團圍住魁閣的易家護衛軍們,齊齊高舉手中的黑色長管,那些長管前端像個喇叭,此刻那些黑色的喇叭裡,發出沉重的悶悶長音,無數燦紅的火焰噴吐而出,漫天散開璨金的漩渦,瞬間將夜的濃鬱的黑撕碎,一朵朵不祥而妖豔的曼殊沙華在蒼穹之上枝葉舒展,所有人的視野都被這刺目逼人的光和熱割裂,換了那狂烈卻又暴戾的霓虹天地。

  巨響聲彷彿遠古巨獸仰天怒吼,灌滿了人的耳朵,以至於一時之間什麼都聽不見。

  呔族長老身子不可控制地飄了出去,眼睛還回看著提堂長老,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巴,然後感覺熱浪和巨手同時撲來,將他瞬間吞噬撕裂……

  神奇的是,在這充滿聲音又無聲的最後一刻裡,他竟然忽然聽懂了提堂長老的話。

  他說:

  「抱歉,周堂已經先一步走了。」

  「願你們來生可以再遇,終成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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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 16:47:1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三十一章 林飛白的神秘豔遇

  長老堂的新長老之選,最後成了易家長老堂最終的結局。

  掌饋長老和傳燈長老死。理刑長老和易燕吾重傷逃逸,唯一沒受傷害的是躲在角落溜得最快的求文長老。

  更重要的是,十八部族在對長老們動手之後,北派又插刀南派,將南派砍瓜切菜之後,卻又被等在魁閣之外的掌饋長老暗中準備的火筒隊收割了性命。

  而此時,城外的十八部族戰士亦入修羅場。

  本該有更大的傷亡的,因為最後南北兩派殺出了火氣,反而是朝廷金吾衛按照燕綏的指示,將人群圍住驅趕,困而不殺,只給他們留下了通往徽州大軍方向的道路,南北兩派的殘餘戰士,不得不往那個方向衝。

  燕綏一方面是留下部分十八部族力量,日後好收編為朝廷養馬和放牧草場,讓季家馬場不能再形成壟斷地位,一方面也要將十八部族用到徹底,留著給金麒軍找點樂子。

  在他的計劃裡,這一戰過後,十八部族的野心家大多被滅,其餘人將會被遷入長川城內過活,和長川百姓通婚,數代之後,想必也將全部融入長川,而草場全部收回。日後朝廷會抽調林擎的軍隊,在壽山至洪山一線進行佈防。洪山背後的草原不能再留那些桀驁又善變的天生戰士,否則朝廷軍隊將會背靠一個不穩定的後方。

  這才是宜王殿下早已定下的國策,一指定草場不過是緩兵之計,想要長治久安,便得不懼青山之下,白骨成堆。

  依著燕綏,原本是要將十八部族趕盡殺絕,文臻卻勸他盡量留下有生力量。

  當初出發前,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這次的任務,三千人對上十萬大軍十八部族和地頭蛇易家,還要進入人家的地盤。這是與虎謀皮,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文臻甚至聽說,姚太尉等一些老臣,還和陛下提出了不少顧慮,比如擔心殿下在這樣的重壓之下,乾脆選擇暗中和長川易家合作,給朝廷帶來後患等可能。

  所以文臻希望少點戾氣,在鏟除易家死忠力量的基礎上,盡量保留中立或者友好勢力,一來方便和平過渡,二來將來少點彈劾,三來萬一出現岔子,也可多點談判砝碼。

  但是,該殺的,還是要殺的。

  當日,易家大院近乎毀天滅地的動靜,和事後源源不斷抬出的屍體,令長川主城的百姓幾乎做了一夜的噩夢,也因此這一夜被稱為「斷龍之夜」。

  這所謂的斷龍之夜,也不過是整個長川易家迅速垮塌的開始。

  天亮後,冒著青煙的魁閣內,誕生了新鮮出爐的易家家主。

  新任易家家主易雲岑,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摒棄前嫌,與西川易家重修舊好。

  第二件事是宣佈理刑長老和易燕吾的七大罪,撤除刑堂,廢除並封閉黑獄。

  第二件事,就是把幾位長老所藏的虎符碎片找出來,拼出了另一半。交於段夫人保管。

  但是這一半虎符,其實早已被調換,在這段時間內,易人離靠著陽南嶽在易家大院收攏了一批中下層人員,其中有不少護衛。

  調換過來的半邊虎符,再加上燕綏文臻已經製作好的易勒石那一半,終於將虎符拼完整。

  林擎和化名童邱的邱同,不能久離大軍,在魁閣事件結束後,便連夜趕回了邊軍,聽說永王燕時信在徽州游歷時失蹤,懷疑是被前來劫掠的西番小股軍隊擄走,出了這事,總管邊軍的林擎和統領徽州邊軍的邱同自然必須回去處理。

  等到金麒軍被打散或者調走,朝廷金吾衛進城,長川便正式入了朝廷之手。

  金麒軍一直是決定長川歸屬的關鍵,偏偏十分精明,一直盤踞在彥城,不介入主城之內的風雲爭鬥,所有人只能被動地去打它的主意。

  易雲岑這個新任家主,不顧眾人勸告,親自攜著半邊假虎符,前往金麒軍調兵。

  因為丹崖居已毀,易勒石那半邊虎符再也找不到,原則上易家無法再調動金麒軍,但是,家主本人帶著另一半虎符可以指揮金麒軍。

  但是易雲岑得位的過程太驚悚,金麒軍會不會承認他這個家主,還在未知數。

  為此,易秀鼎勸易雲岑不要冒險,手握大軍的金麒軍統領,面對當前局勢,很有可能生出別的心思,更有可能不承認他這個得位不算正的新家主,那易雲岑貿然前去,就是羊入虎口。

  但易雲岑依然的天真傻大膽,拍著胸口說自己已經是新家主,金麒軍憑什麼不認他這個家主?他們可是當初都在金麒旗下發過毒誓的!

  再說就任新家主本就有一個就任後巡視金麒軍的流程,如今正好履行,如果因為局勢不明就不敢去金麒軍,以後豈不是讓金麒軍,讓這易家所有護衛從屬附庸笑話?又怎麼能在朝廷的進逼下,保住易家?

  他振振有詞,說話難得又如此在理,再加上這回段夫人奇怪的並沒有說什麼,她自從回到大院後,便對易雲岑很少管束,大抵是覺得他總要擔起這重任的,也無需多說,易秀鼎只得多多選了些護衛,隨他去了。

  但是剛剛上任胸懷壯志的易家家主,出門還抱著自己的套娃實在也是讓人無話可說。

  最後還是易秀鼎拎著他的耳朵,硬生生把套娃塞在了隨行馬車裡才罷休。

  家主沒什麼家主的自覺,易秀鼎也沒有因為易雲岑身份變化而改變態度。

  文臻在一邊看著,心想如果易人離沒什麼執念,長川又能比較和平地過渡的話,易雲岑繼續做這個家主也不是不成。

  昨夜那幕的殺戮,哪怕她已經見慣流血,也不希望再看見。

  燕綏站在她身側,看著易雲岑,忽然道:「家主就這樣過去,還是顯得勢單力薄了一些,要麼我和內子也一起去吧。」

  文臻一怔,轉回頭剛想提醒他,城內易家的勢力依舊不小,理刑長老和易燕吾逃掉還是個變數,自己和他雙雙離開,又是去金麒軍駐地,萬一出什麼岔子被大軍包圍,並不妥當。

  但她一遇上燕綏的眼睛,便將自己的話嚥了回去,笑道:「是啊,家主出巡,豈可不多幾個嘍囉,以壯行色。」

  易雲岑怔了怔,跳下車來拉她的手,興高采烈地道:「好啊好啊,正想姐姐一起去。」

  他的手還沒碰到文臻指尖,燕綏的目光淡淡瞟過去,易雲岑下意識縮手,手掌平平貼在了袍子邊。

  文臻忍不住想笑,調教成果顯著。

  段夫人忽然走過來,經過昨夜,她神色頗為憔悴,卻仍勉力支撐,道:「易公子,方才聽前院管家回報,說是城中有些騷亂,流言甚多,情形不大對勁……」

  易雲岑猶豫了一下,道:「還是煩請兩位幫襯一下祖母吧……昨晚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你們再一走,祖母身邊就沒人了……」

  他說著說著,情緒低落,文臻看一眼燕綏,他頷首,易雲岑便怏怏走了。

  他的衛隊是易家大院配備的護軍,兩百人的精銳隊伍,畢竟去調大軍,並不是靠人多就行,只要保證路上安全就行了。

  文臻向隊尾看了一眼,林飛白作為提堂長老親信,在這段時間已經接管了易家大院護軍的一個小隊,此刻順理成章地待在隊伍裡。

  他的身上,帶著完整的虎符。

  林飛白熟悉軍務,適合去做調軍這事,但是金麒軍很可能不會隨便什麼人拿了虎符過來就調兵,必須要易家有份量的人去才成。

  而易家主事人們現在死的死逃的逃,要想順利調兵,還只能新任家主前去,借易雲岑的幌子,替朝廷調兵。

  易家城門,現在在文臻建議下,嚴進嚴出,用文臻對段夫人的說法,是防止朝廷來人的滲透,但其實她和燕綏的人已經進來了一大批,該滲透的早已滲透完了,真正嚴守城門的原因,是防止金麒軍本身還有探子在城內,將這裡的變故提前傳給金麒軍。

  文臻和燕綏回到自己小院,文臻此時才有時間,用之前派人蒐集來的藥物,配了一個藥方,給平雲夫人送去。

  她答應過治一治平雲夫人女兒的病,自然要履行諾言。

  平雲夫人親自送出門,跨過門檻的時候文臻笑道:「夫人地位尊崇,訪客不少啊。瞧這門檻都被磨平了。」

  平雲夫人道:「易夫人說笑了。我一個未亡人,深居內院,哪有什麼訪客,便是有,也留不得多久,左不過是一些閨閣怨女,虛應著罷了。」

  兩句話說得有點不搭,兩人卻似都不覺得,相對一笑。

  有些人陰溝地鼠一樣,總在背後作祟,是時候拎出來曬曬了。

  ……

  快馬驅馳一日夜,第二天午後,離彥城還有三里,易雲岑的車馬便已經被金麒軍的前哨攔住。

  易雲岑作為易家繼承人,金麒軍自然都認得,得報後,金麒軍統領范不取親自出城迎接,將隊伍接入城中,並設宴招待新任家主。

  這位低調的金麒軍統領,貌不驚人,甚至還面有病容,長川人都知道,這位當年病重垂死,被易勒石屢次以靈藥救護,為此戮力效死,人雖然病歪歪的,作戰卻是個不要命的,因為忠心和勇毅,最終成為金麒軍統領,傳說中易勒石最信任的人。

  不過如今看他,雖然氣色不佳,精神卻不壞,倒並沒有傳聞中那麼衰弱,席間范不取態度熱情,頻頻勸酒,易雲岑十分欣喜,不住舉杯。

  易雲岑事先有派人去打前站,說清楚了家主變動事宜,提及幾位長老叛變之事,范不取席間便提起此事,和陪客的手下諸位將領,便大罵傳燈掌饋幾位長老,說這幾人包藏禍心,以往沒少拉攏金麒軍,果然心懷不軌,活該如此下場。

  林飛白站在一側看著,心中總有種奇怪的感覺。

  雖說城內消息封鎖,城外十八部族作亂被朝廷護衛隊圍剿的消息也封住了,金麒軍不知變故,態度如常說得通,但是畢竟朝廷來使已到,接下來總有一番交涉和動亂,為什麼范不取的神色之間,還是如此輕鬆?

  也許是覺得朝廷來使幾千人,在林擎和邱同軍隊不能參與的情況下,無論如何也對付不了他們十萬人?

  但這營中,一路走來,軍紀森嚴,人人來去匆匆,神色肅然警惕,口號軍令之聲不絕,從入轅門到進入主帳,不下七處關卡暗哨,明明是一觸即發的戰前準備。

  林飛白每年總有一段時間在軍中歷練,對軍營和軍隊情況向來熟悉,窺一斑而知全豹,金麒軍的軍營安排,士兵狀態,關卡暗哨,各方面都算精銳。

  這樣的一支軍隊,主將不管什麼性格,遇上軍務都應該是警惕戒備的,如今所有人的狀態,卻都顯得散漫從容。

  十萬大軍,就能讓他們,在面對宜王燕綏,和已經生變換了家主的易家,始終從容篤定嗎?

  他在那思量,席上的談話卻越來越無拘,不知怎的居然說到中年謝頂的問題,已經半醉的易雲岑哈哈大笑,把腦袋湊過去給范不取看,調侃他道:「老范,管軍累的吧,這麼早就牛山濯濯了,你看我,這頭髮厚得,經常梳不通。」

  范不取也有點醉了的模樣,還真湊近去眯眼看,還翻了翻易雲岑頭髮,嘖嘖稱讚:「是啊,家主心思開闊,性格疏朗,自然不似我們無事憂煩,頻頻落髮,瞧這一頭烏髮!」

  林飛白瞧著,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更濃了。

  易雲岑對范不取道:「閒話說完,便道正事。今日我親自來,便是要來調金麒軍,將朝廷來使驅出長川。」

  范不取笑道:「一直在等家主召喚,金麒無有不從。只是家主打算到底怎麼做?是直接殺了那群人,還是只是驅逐?如果是驅逐,那就是不打算和朝廷現在撕破臉皮,那又要如何同朝廷交代?」

  易雲岑揮揮手,道:「如果頑抗,殺也就殺了,但祖母說易家元氣大傷,最好不要做這個出頭鳥,她懷疑唐家很快就要舉事,讓朝廷和唐家消耗一陣再說。最好是將他們趕出長川,至於理由嘛……想法子推給別的世家吧。」

  他明明說了一段廢話,偏偏范不取一臉精彩哈哈大笑讚嘆了一通,又說今日已晚,等明日家主出示虎符,校場點兵,金麒軍就由家主親自率領,也好讓長川軍民,看看家主沙場風采。

  易雲岑自然大喜,帶兵回去,解決朝廷的威脅,有利於他鞏固地位,迅速俘獲民心。

  大家氣氛融洽,喝著喝著興致便高了,林飛白等人退出去方便他們喝盡興,很快便有人捧酒出來,說家主犒勞各位跟隨的兄弟們一路辛苦,眾人自然不能辭,這些人也是段夫人剛剛選出來跟在易雲岑身邊的,易雲岑原先的貼身小廝前不久急病而死,這些新人如今都想獲得家主青眼,一個個喝得爽快,輪到林飛白的時候,他看了那酒一瞬,接過來,一飲而盡,還將杯底對著送酒人亮了亮。

  送酒人怔了怔,也便大笑,說聲兄弟痛快,回了帳。過了一會,易雲岑跌跌撞撞出來,臉色酡紅,一邊拒絕著身後人的攙扶一邊大聲說我沒醉,顯然是醉了。

  這模樣不適合給士兵們瞧見,眾人紛紛湧上前攙扶,易雲岑一個踉蹌,林飛白眼疾手快接住,就勢扶著他往范不取安排的營帳走,一邊走,一邊低聲道:「家主,家主!」

  四面金麒軍被易家的人隔開,易雲岑懶洋洋嗯了一聲,卻悄聲道:「小聲些,仔細被聽見。」

  林飛白一怔,道:「家主是覺得……」

  易雲岑:「哪有準備打仗了還喝酒的道理。這群丘八,什麼意思,想灌醉了我糊弄我嗎?或者乾脆想灌醉我找個理由弄死我嗎?比如大醉酒後亂跑失足凍死什麼的?呵呵,我是這麼好對付的人嗎?」

  林飛白倒沒想到他說出這麼一堆話來,心下一鬆,又一緊。

  他原本今晚的計劃,就是要趁易雲岑喝酒了,制住易雲岑,把他往外頭接應的人那裡一扔,把人帶走。易雲岑失蹤,金麒軍一定要尋找,帶走易雲岑的人會留下屬於朝廷金吾衛的手法和痕跡,到時候林飛白再拿出虎符,以救主為名,要求金麒軍統領大軍前去追擊金吾衛。

  而在那裡,有一座人跡罕至環境惡劣地形險峻多變的寒山,邱同悄悄派出的一支精銳,已經在那裡安排好了各種陷阱,做好了準備,要把十萬軍陷在那裡。

  聽易雲岑最後一句,林飛白有點心虛。

  「這個給你,你幫我保存著。」易雲岑把一個小盒子從懷中取出,悄悄塞他袖子裡,「這裡是半邊虎符,我有點怕今晚有人會來偷這玩意,我為了取信他們畢竟喝了些酒,萬一疏忽了就麻煩了……你好好收著。」

  林飛白正要拒絕,易雲岑卻已經到了他的大帳前,一個踉蹌便跌了進去,金麒軍的軍士急忙跟進去,招呼洗漱醒酒一大堆的事兒,將易家來的人都擠到一邊,之後直接滅了燈,關閉了帳門,又熱情招待林飛白等人去休息,林飛白從頭到尾,竟然沒找到機會將這東西還給易雲岑。

  雖然這也沒什麼,但林飛白總覺得這是個變數。坐在營帳中思考著這件事,忽然聽見腳步聲,數人沉重,一人輕盈,隨即帳簾被拉開。

  林飛白抬頭,看見范不取的一個參將站在門口,那人有點神秘地笑著,道:「劉兄弟,北地寒涼,帳篷濕氣大,我們營中的大夫,給大家送薑湯來了。」

  林飛白假托的身份是易家內三房護衛隊的一個小頭目,聞言他抬頭,臉上堆出笑,眉頭卻不能自己地微微皺著。

  送薑湯倒也不算奇怪,今日比前幾日更加寒冷,但是笑這麼神秘做甚?

  那參將身後一條人影慢慢走出來,端著一個托盤,那身形,林飛白怔了怔。

  纖細窈窕,竟然是女子。

  他一霎心砰然一跳,險些以為文臻混進來了,再一看,這女子身量比文臻高,頓時目光一黯。

  那女子將薑湯放在他案上,深色的托盤襯得手指細長瑩白,林飛白垂下眼簾,站開一步,沖著那參將道謝。

  那參將擺擺手,說聲還有軍務,自顧自走開,那女子卻沒隨著離開,站在桌案一側,忽然用指節敲敲那托盤。

  林飛白皺眉看著,心想這是催促喝湯?這女人也太愛管閒事了吧?怎麼不說話?這莫不是個啞的?

  林飛白是守禮君子,雖然心中不耐,便端起瓷盅,意思意思碰了碰唇,表示自己喝過了。放下碗,客客氣氣地道:「多謝姑娘,薑湯很好,這碗盤,便麻煩你收了去吧。」

  那女子上前一步,竟然掀開蓋子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比了一比,然後搖搖頭,把碗往他面前又推了推。

  林飛白瞠目結舌。

  什麼意思?是看水位下降多少,確定他沒喝?

  這還非得逼他喝不可?

  少帥的脾氣上來,也顧不得裝樣了,他坐在案後,雙手據膝,冷冷看那女子,道:「實話和你說了罷,雖然說了你也未必懂。這非常時機,這薑湯,只要不是易家我的自己人給我端上來的,我都不會喝。姑娘不必費心了,請回吧。」

  那女子穿著一襲斗篷,帳篷裡也不太光亮,她抬起眼來,林飛白看不清她面容,只覺得那眼波流轉,明光輝映,不由微微一怔。

  那女子還是不說話,端起薑湯,喝了一口,又往林飛白面前一遞。

  林飛白瞪著她,她看薑湯,一個不接,一個不退,然而林飛白神情冰冷,那女子斗篷下的臉隱約唇角一抹微彎,竟是在笑著的。

  帳篷裡只餘燭火輕微畢剝之聲。

  好半晌,林飛白接過薑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接過的,明明心裡滿滿惱火,換成平日,誰若逼他喝,大抵要被他勒著脖子自己喝下去。但不知怎的,對上那女子微笑的唇角,他便覺得動粗不行,不接更是一種要命的尷尬。

  接下來了,他才發現那薑湯的碗筷勺都是銀製的。

  毒是肯定沒毒的,仔細聞聞也沒有奇怪的味兒,這一齣送薑湯和喝薑湯都有些莫名其妙,他現在卻只想把這女人趕緊打發了,垂眼剛要喝湯,卻忽然看見碗邊,一抹胭脂印如零落紅櫻。

  不知怎的就想起方才那一抹微笑的唇角。

  林飛白一頓,手一轉,換了一邊,象徵性喝了一口。

  他害怕這是一齣色誘戲,這湯中沒毒卻有料,喝完一口,借著拿帕子擦拭唇角,全部吐了。

  那女子彷彿沒看見,滿意地收拾碗筷,端著出去了。

  林飛白不敢看她背影,垂眼看見她步伐姍姍,腿動裙不動,眉頭不禁一跳。

  他在儀態要求最嚴的宮中長大,見慣了姿儀美好的女子,眼前人的步伐姿態,別人看不出門道,他卻一看便知道,此女必定出身大家。

  長川易家軍營的一個女大夫,這種身份,在別處,相當於軍妓,一般都是由貧賤女子或者女俘虜擔任,怎麼會有這種出身的女子?

  當夜他也沒有睡,等到喧囂漸收,萬籟俱寂,營地中只聞哨兵偶爾來往的沙沙腳步和口號聲,他開始換夜行衣,準備幹活。

  衣裳換了一半,忽然外頭大亮,示警之聲連響,夾雜無數腳步雜沓奔走之聲,竟然是沖著自己這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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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 16:47: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三十二章 女追男,隔層紗

  林飛白一驚,飛快地將夜行衣脫掉,外袍往桌上一扔,剛剛把夜行衣往被子裡一塞,自己跳進被窩,嘩啦一聲帳門被掀開,易雲岑帶著一批人,臉色驚惶地闖了進來。

  他的公鴨嗓子在這亂糟糟的環境裡刺耳得要命:「有人襲營!可能是朝廷的人!」

  林飛白只穿著中衣,從被窩裡坐起來,一臉驚愕渾然天成,但心中也是亂糟糟的,下意識想,有人襲營,他跑我這來做甚?忽然想到什麼,眼光往桌案上一掃。

  然後心猛地一跳。

  他剛才換衣服,把裝兩種虎符的盒子放在桌上,臨時有人衝進來,來不及的情況下,把外袍扔過去遮擋,但此刻外袍滑落,露出桌子上東西,一模一樣裝著兩種虎符的盒子,此刻只剩下了一個!

  電光石火間,林飛白已經明白馬上要發生什麼。

  果然,下一刻,易雲岑急聲道:「我給你的虎符呢?快拿出來,今晚來襲營的人數不少,很可能朝廷三千金吾衛都出動了,大概又想搞個奇襲,卻不知范統領早有防備!快拿虎符,我要調全部大軍,沿途追擊,將金吾衛全軍覆沒,易家的危機便解了!」

  林飛白盯著那盒子。

  裡面裝的是半個虎符,還是整個的?

  如果他沒猜錯,應該就是文臻千辛萬苦去丹崖居,才弄到的完整的虎符。

  這一遭,等於把完整的虎符又獻了回去。

  更糟的是,這東西拿出來,文臻燕綏辛苦白費不說,還會暴露他,進而影響整個計劃。不拿出來,他就要承擔弄丟虎符的大罪。

  在金麒軍的軍營裡,眾目睽睽之下,他走不掉,這樣的罪行會令他立刻喪命。

  這對於常人來說,自然是先把虎符拿出來,易雲岑未必立刻打開看,趁這個空檔溜走也不是沒機會。

  林飛白瞬間便下了決定。

  他起身,去拿那外衣,手指一振,外衣重新展開,將那裝虎符的盒子遮住。

  隨即他穿起衣袍,黑色長袍飛雲般一捲,遮蔽了眾人的視線,這一瞬間林飛白一腳將那盒子盤到腳下,腳下用力,生生將地面繃緊的帳篷布踩破,裝虎符的盒子被踩入泥土之下。

  他腳再一勾,將一個凳子勾過來,擋住這處破裂。

  這幾個動作都在瞬間完成,於眾人不過看見袍子一展擋住視線,再睜眼面前便是穿好衣服的林飛白,正在伸手摸索自己的衣袖,隨即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

  他這神情動作,看得易雲岑倒吸一口涼氣,驚道:「不會吧……不會是虎符找不到了吧?」

  林飛白又在案上找,聲音惶急:「我就放在袖囊裡的!」

  易雲岑急得跺腳:「范不取本就陰陽怪氣的,有虎符都未必肯出兵,沒有虎符他更有藉口了!」

  林飛白用眼角餘光掃著他。

  他不能不懷疑易雲岑,可這如果是裝的,也未免太令人迷惑了。

  到底是范不取自個搞鬼,還是兩人勾結?

  搞這一齣目的是為了什麼?如果是對他產生了懷疑,為什麼不直接下手?他身在大軍包圍之中,無論如何都抵抗不了。

  林飛白一邊思考,一邊不動聲色借尋找上前一步。

  他打算不管是誰搞鬼,先挾持易雲岑再說。

  如果此事易雲岑有份,挾持他自然有用,自己就算闖不出去,饒上一個易雲岑也不虧。

  如果此事和易雲岑無關,他確實就是個傻白甜,但好歹也是易家新家主,除非范不取擁兵自重背叛易家想自己佔領一塊地盤,否則總要投鼠忌器。

  如果范不取連易雲岑也不顧,正好可以試探出易雲岑無辜,易雲岑的護衛隊總要保護他的,到時候混亂中一起衝出去便是。

  林飛白一霎想定,正好易雲岑在他對面翻著書案。

  林飛白手一抬,忽然對面易雲岑抬起頭來,目視他背後,露出駭然之色,道:「小心!」

  與此同時林飛白感到身後起了一陣風,頸後汗毛猛地一豎。

  他身子猛地一矮,準備抓向易雲岑的手掌往後猛劈。

  他動作不可謂不快。

  但是竟然慢了一步。

  頸後一麻,眼前一黑。

  倒下去之前,林飛白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

  果然和易雲岑無關……

  ……

  林飛白醒來時,感覺自己還是在帳篷裡。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不是自己的帳篷,從形制裝飾來看,這應該是主帳或者貴客的帳篷。

  他並沒有被捆綁,好好地躺在床榻上,但是動彈不得,臉上有種繃緊感,彷彿戴上了什麼面具。

  四面很安靜,先前驚擾喧囂之聲竟然都已經沒了,整個營地如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只留篝火的燃燒之聲和四處走動的巡哨的腳步聲。

  林飛白的心沉了下去。

  他嗅見了陰謀的氣息。

  他努力了好半天,才挪了挪腦袋,眼光對上了對面桌子上一面黃銅鏡。

  黃銅鏡正對著他的臉,然而鏡中依稀映出的,是易雲岑的臉。

  林飛白心中轟然一聲。

  帳篷不知何時被風掀開一條線,他看見屬於後半夜的月色。

  他已經明白即將發生什麼。

  他的行動被范不取猜到了,現在他被扮成易雲岑,待在易雲岑的大帳內,之後就會有人把他扛出去,交給營地邊前來接應的人,大家會以為順利擄到了易雲岑,然後范不取會佯裝追擊,邱叔叔的兵自然要在陷阱處等著圍剿。但范不取一定會分兵繞路,從背後襲擊邱叔叔的精銳,到時候徽州軍一定會死傷慘重。

  而他自己,如果沒猜錯的話,范不取一定會想辦法令他死在被擄的半道,死在邱叔叔軍中,那麼當他身份被發現,邱叔叔就無法向父親交代,神將林擎和他的左膀右臂就會產生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痕。

  更不要說父親和邱叔叔對峙西番,偷偷分兵這種事,成功了自然無事,一旦損失慘重,朝廷難免問責,連帶著,燕綏也要倒黴。

  這一手實在一箭數雕,相當狠毒。但林飛白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的行動是怎麼被發現的,如果自己的計劃被發現,便意味著燕綏文臻在易家的舉動也很可能被人窺知,那麼一旦被窺知,何以還會容他們進行到現在?

  林飛白渾身的冷汗一陣接一陣,慢慢濕了身下床褥。

  不行,不能困在這裡,必須第一時間回去,告訴文臻燕綏這裡的變故!

  然而他絕望地發現,無論怎麼掙扎,運氣,渾身的麻痺都無法消解,甚至在漸漸加重。

  很有可能,這是一種會慢慢發作的毒,被算好了時間,等到他被擄到邱同軍中,便徹底爆發。

  而他,連自殺都做不到。

  帳篷外響起細微的響動,有人走了進來,來者身形清瘦,細腰長臂,黑巾蒙面,身形和自己很是相似,腰間的劍也是自己的。

  而此時外頭也有夜蟲聲起,聲音細微,卻是林飛白和邱同軍中精銳接應的暗號。

  林飛白咬緊牙關,看見那黑衣人沒有回應外頭的暗號,卻微微掀開簾子,做了個可以的手勢。

  真是狡猾。

  不知道暗號,就弄個人再假扮他,來和邱叔叔的人接頭。畢竟他確實本來也應該是這身裝扮,出現在易雲岑這裡,將他制住。

  所以這時候在易雲岑帳中出現一個像他的人,那邊接頭的人肯定會先入為主認錯。

  果然,片刻,幾條人影掀開簾子,青煙般閃入。

  扮成林飛白的人,當著林飛白的面,對著那些人打了個盡快的手勢,幾人一點頭,看一眼林飛白的臉,確定這是「易雲岑」,便有人上前將他負起。

  幾人一言不發,魚貫而出,假林飛白施施然立在帳篷門口,看他們離去。

  林飛白被扛在一個人肩頭,事已至此,他只咬牙做一件事,拚命運氣,衝擊身體經絡,期待著自己能動,哪怕動一個指頭,都還有機會!

  這樣調集全部真氣毫無章法地衝擊自己經脈,難免會對內腑造成傷害,林飛白卻顧不得,咬牙忍過一波波內腑一陣陣刀割般的疼痛,忽然手指一抽。

  一隻手能動了!

  林飛白大喜。

  此刻他們正避過一隊崗哨,在一座帳篷背面潛行,旁邊栓馬柱上一個火把正在熊熊燃燒,林飛白在和那火把擦身而過時,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那火把!

  火把猛地倒下,眼看那火把就要砸在他臉上!

  林飛白手雖然能動,卻並不靈活,無法調整角度,眼看那火焰竟然直沖著自己的臉,也避無可避。

  忽然一樣東西飛來,砸在火把上,將那火把砸得稍稍一偏,避過了林飛白的臉,一半火星落在他身上,一半落在帳篷上。

  林飛白眼睛一掠,看見那東西彷彿是隻繡鞋。

  繡鞋?

  但此刻也不是觀察這東西的時候,火頭已經落下,他身上和帳篷同時燃著!

  背著他的人一驚,立即將他扔在地上,要將他身上的火撲滅。

  但此時已經有一條黑影撲了過來,撲頭蓋臉將一件衣服在林飛白臉上身上猛拍,一邊低喝:「快走!」

  邱同屬下也發覺不對勁,二話不說,電射而去。

  林飛白心中鬆了一口氣,此時覺得身體似乎又鬆動了一些,眼看營地因為火起已經騷動起來,而旁邊帳篷在熊熊燃燒,他一咬牙,便往帳篷裡滾去。

  不能落到易家的手裡!

  哪怕死!

  反正方才的擄人計劃失敗。那幾位邱叔叔屬下回去,邱叔叔就會知道情勢有變,不會再給金麒軍包了餃子。

  他剛滾出一步,便被人拉住,那人氣力不大,眼看林飛白只停了一停便繼續往起火處滾,乾脆整個人都撲了上來,抱住了林飛白,把他往旁邊帳篷裡拖。

  這一滾,林飛白身上火也滅了,那人有點艱難地將他拖到旁邊一個小帳篷裡,裡頭一片黑暗,卻有幽香隱隱,像是女人住的帳篷。

  林飛白立即想到了先前那個來送薑湯的軍中女大夫。

  帳篷外忽然奪奪兩聲輕響,那救他的人掀簾出去,和外頭人輕聲說了幾句,外面的火把很多都燃了起來,火光掩映裡人影幢幢,好像很多人都起來,但卻並沒有太喧鬧的聲音。

  林飛白看見帳篷上的影子十分矮小,像是孩子一樣。

  隨即女子又回轉來,手裡拎著她先前扔出去砸火把的繡鞋。

  林飛白還躺在地上,女子蹲下來,先取了一雙鞋子換上,林飛白看著她裙裾微掀,裙角下繡蓮花的繡鞋一閃,像一朵花在暗處搖曳,而衣角拂動間暗香浮動。

  明明一個換鞋的動作,也能姿態美妙,且動作輕巧俐落,連腳都看不見。

  林飛白直到她換完鞋,才反應過來自己在看什麼,趕緊轉過眼去。

  黑暗中他的耳廓悄無聲息地紅了。

  換鞋的女子坐在床邊,似乎毫無所覺,卻在他轉過眼後,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隨即她將裙子莊重地掩住。看看他又看看床,猶豫了一下,大概覺得自己實在沒有本事把他弄到床上去,便從床上抱了被縟來,鋪在林飛白身旁,又把他推翻了個身,正好翻到被縟上,背部朝上。

  林飛白忽然覺得自己像隻被翻背曬太陽的烏龜。

  被縟上傳來淡淡香氣,他有點不適應,只得將脖子盡量昂起來,這下感覺自己更像烏龜了。

  隨即他看見帳篷上女子的倒影,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剪刀。

  林飛白掙了一下,沒掙動,便閉上眼睛,反正這女人救了他,再要殺他的話,也由得她。

  緊接著嗤啦一聲,卻是背上衣裳被剪開了。

  林飛白霍然睜眼,下意識要翻身,自然沒能成功,火辣辣的背上,卻忽然傳來一片清涼感。

  他方才撞倒火把,後背起火,雖然及時撲滅,也已經起了一大片水泡,翻滾中水泡有的已經破了,燒傷疼痛非同小可,他卻素來能忍,直到此刻,清涼的藥膏輕輕抹上,他竟激靈靈打個寒戰,心間喉頭那種火燒火燎的焦灼,頓時散去許多。

  上了藥肌膚敏感度增加,隱約能感覺到那女子的手指輕輕按在他背上,打著轉兒敷藥,動作輕柔,他忽然想起先前她端薑湯來時,白瓷碗邊那比瓷還白的手指。

  女子把他背上燒傷處理好,才轉到他面前,跪坐在他身側,低下頭,輕聲笑道:「林侯,別來無恙?」

  林飛白一直對她有種熟悉感。此刻聽這聲音更加覺得耳熟,抬起眼睛,卻看見對方臉容雖然陌生,一雙眸子卻顧盼生輝,眼眸裡笑意從容,跪坐的姿態更是端正尊雅,從頸項到腰線,便如名家妙手繪就,流暢優美,哪怕此刻身處簡陋軍營帳篷,也似身在滿園春色桃花席下宴群芳。

  林飛白心中電光一閃,一時卻又不敢相信。

  以她的身份,怎麼可能現在出現在這裡?

  女子眼眸彎起,知道他認出自己了,對不解風情的某人到現在才認出自己,欣慰中頗有幾分無可奈何。

  她輕聲道:「林侯,我還以為你先前就認出我了……」

  林飛白瞠目看她,她憑什麼會認為自己會認出她,她不知道他從來不正眼看女人,也不正眼看女人給過來的東西嗎?

  他自幼在宮中長大,德妃娘娘對他寵愛,德勝宮又煊赫貴重,別說逢年過節,就是平日也少不了命婦宮妃攜家中少女們前來請安拜見,他又是神將之子,因此從小受女人糾纏也是家常便飯,從各種搭訕討好旁敲側擊秋波暗送到投懷送抱自薦枕席……騷擾年年不絕,花樣日日翻新。

  翻得他免疫,厭惡,形成看見女人就避之唯恐不及的直覺反應。

  便是當初第一次見文臻,也沒少寒磣她。

  但此刻,對上那雙清亮眸子,他忽然有點心虛。

  女子幽幽道:「當時外頭有人在聽,我不能說話……我敲碗,是叫你看碗,碗裡有我用簪子刻的名字。」

  林飛白:「……」

  在下以為你逼喝湯。

  女子道:「我開蓋子看水位,不是看你喝了多少,是告訴你我的名字就刻在碗的邊緣。」

  林飛白:「……」

  在下以為你逼喝湯。

  女子道:「那湯裡放了殿下給的藥,喝了能令這世上大多數的毒藥藥效減輕,我以為你看見了我的名字,喝了湯。但看樣子你並沒有喝下去,不然現在也不會這個模樣了。」

  林飛白:「……」

  不,我沒看見。

  想哭,想吐血。

  血當然沒吐出來,但是血在往上湧。

  因為女子忽然又在他面前蹲下來,女子裝束整齊,穿著時下流行的寬領交衽半臂,領口很寬,以林飛白的角度,能看見頸下一小片雪白脂膩的肌膚,也就小小一片,不能更多,偏偏在這黑暗的帳篷裡,身後一抹淡色月光的朦朧光線裡,那一片白如深淵雪色,亮到驚心。

  而女子神情端莊,眼眸澄澈,顯然毫無察覺。

  林飛白眼神一垂,又鎖死了面前一片地面,因此也就沒看見對方唇角又微微一勾。

  林飛白對著地面道:「周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周沅芷輕聲道:「家父在你們起行之後,便得了陛下之令,前往徽、隋、池三州之地巡察民風軍情,暫領巡察使之職。我嚮往北地風光,也便跟著來了。」

  她和林飛白簡單說了幾句,林飛白才知道,這個巡察使是自己老爹的意思,林擎在來長川搞事之前,上書彈劾自己軍中的監察使收受賄賂交結軍官等罪名,在外統兵大將軍中一般都有巡察使,當初皇帝原本沒設,還是林擎主動要求的,如今他說這個人不行,證據確鑿,皇帝也沒話好說,正好周沅芷之父建州刺史任滿入京述職重新授職,朝中暫時沒有合適的缺,燕綏舉薦他先代皇帝巡察邊軍,皇帝准了。

  周刺史算是宜王門下,正常情況下,以林擎和燕綏的特殊關係,周謙不可能會派來林擎地盤,以免勾連,但是如今皇帝需要燕綏拿下長川,自然不得不答應他的一些要求。

  林擎和邱同雙雙潛伏到長川的時候,周謙便代林擎監察邊軍和周邊幾州內政事務,維持周邊諸州縣的穩定。

  周沅芷跟來之後,原本只是老老實實待在徽州,但是前幾天她聽了宜王殿下麾下護衛和自己父親通報信息,提到了希望能找到合適的人潛入金麒軍,最好是女子,她便找殿下護衛詢問,殿下護衛便說,因為統領范不取的身體不好,金麒軍一直在招軍中大夫,金麒軍對士兵篩選管理嚴格,唯獨對大夫,向來禮遇。

  周沅芷不會醫,但她知道殿下護衛既然這麼說,自然有他的辦法,果然對方問明了她有心幫忙,便給了她一些藥丸,讓她去軍營毛遂自薦。也不必吹噓自己的醫術,只說家中有祖傳秘方,專治范不取之症,並讓專人試了藥,果然效果極好,當即她就被延為上賓,周沅芷每次都只取一點藥,讓范不取的病慢慢好轉卻又不能迅速根治,如今在軍營裡已經待了好幾日。

  因為她的重要身份,金麒軍中對她極為尊重,但饒是如此,殿下也安排了人保護她,安全無虞。

  林飛白沉默了一會,問:「那為什麼不乾脆毒死范不取?」

  周沅芷笑著搖搖頭:「范不取這樣的人,怎麼會讓人下毒?他看病多,吃藥多,手下有一整個大夫隊伍試藥辨藥,有問題的藥根本連轅門都進不了,我的藥也是經過多重試驗,好幾天後才送到他面前。再說就算毒死范不取也沒用,金麒軍將領那麼多,大多受范不取和易勒石恩惠,且每人都掌一部分軍隊,除非全部死了,否則都有人接班,殿下總不能將所有人都毒死。」

  林飛白心中還有疑問,比如周謙這個職務明顯是臨時職務,將來還要回到天京重新授職的,那麼周沅芷這樣一位千金小姐,又何必跟著來回奔波?如今更是親身潛入敵營,冒這麼大的險?

  還有燕綏是預見到了什麼,所以安排了周沅芷混入金麒軍?還是只是未雨綢繆?畢竟金麒軍地位重要,這種時期尋常人也混不進來。周沅芷從未來過長川,又天生的大家閨秀氣質,既有未經世事的清澈又天生聰慧縝密,還不會武功,能降低人的警惕性,又絕對忠誠不必擔心反水,確實是絕好的人選,但是真要用心找,也不是找不到合適人選,為什麼一定是她?

  林飛白和燕綏鬥了多年,很瞭解他,如果燕綏不想讓周沅芷出面,周沅芷就不會有機會聽說前方的消息。

  但他沒有再試圖問什麼。

  比如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敢問,怕問了就是債。但不問本身也是債,林飛白轉開眼光,不敢看周大小姐平靜又微帶笑意的目光,只覺得背上的傷更加火辣辣的痛了。

  他忍著,聽著外頭動靜,道:「你有辦法把這裡的情形傳出去嗎?」

  出乎他的意料,周沅芷搖了搖頭:「為了確保安全,殿下的人三天才來一次,我身邊的兩個侏儒扮成小丫鬟保護我,也是被軍中記了名了,我們其實被監視得很緊。」

  周大小姐還用一種十分悲憫的口氣告訴他:「而你,因為你把那藥倒了,而那藥只有一份且只能提前用才有效果,所以你大概需要三天才能完全恢復。」

  「三天……」林飛白額頭上沁出汗,方才接應的人是邱同的人,只會回去通知邱同,就算邱同再派人去通知燕綏,一來一回時間也耽擱了,而他猜測,金麒軍不會再去上邱同的當,卻很可能立即直撲長川主城!

  「周小姐,你來這裡,是因為殿下已經知道金麒軍有問題了嗎?他已經做好防範了嗎?」

  「不,我不能確定。因為當初殿下的意思,只是說有備無患。畢竟往敵軍中插探子是上位者的常見行為。」

  「那三天才來一次,若有緊急軍情,不就耽誤了嗎?他就沒有安排緊急情況下的傳訊方式嗎?」

  「有。這營地後有條小溪,我把消息裝入小瓶中順水而下,有人等在下游收信。但是最近范不取軍營守衛越發嚴密,看守越發緊,我可能走到一半就被攔下了。」

  「不,今晚金麒軍營地守衛一定是最少的,我們現在就去!」林飛白猛地抬頭,正好周沅芷低下頭,道:「你額頭上怎麼這麼多汗,我幫你……唔……」

  她的唇,落在林飛白微汗的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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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兩百三十三章 你為何蓄意親我?

  周沅芷眼睛張大,微微茫然。

  林飛白眼睛上翻,接受不能。

  額頭上微軟的觸感鮮明,他覺得自己的汗唰一下都縮回體內了。

  那一處竟然開始灼熱,他像被紮了一下猛地向後一退,他還是趴著,猛仰之下,腰骨都因這大力發出嘎吱之聲。

  然後他看見周沅芷的臉,慢慢紅了。

  這大家閨秀,臉紅也和別人不一樣,那一線紅從眼下慢慢漾開,一片胭脂桃粉色,像孤鶩翅尖上牽著的一抹落霞,點染最嬌豔的西山茜草,遙遙掠過如秋水的明眸,在晶瑩如玉的額角婉轉地收束。

  讓人想起蓮塘裡風過亭亭俯首的荷。

  可這朵一低頭不勝溫柔的荷,說出口的話卻像那亂擺蓮尖的風,把林飛白刮的鼻掀嘴歪。

  「林侯,你為何蓄意親我?」

  林飛白:「……」

  他有點艱難地想,為什麼這句話每個字都懂,組合在一起就讓人沒法明白呢?

  為何周大小姐看起來規行矩步,時時刻刻都可以推出來作為大家閨秀操守準則典範,幹起事說起話兒來卻這麼瘋呢?

  他恍惚想起,好像第一次知道這位大小姐,就是因為她率全建州小姐追星追出海來著。

  「我……」周沅芷泫然欲泣,「我還沒議親……」

  「我沒有,我不是,我只是……」林飛白的「拒絕三連」還沒說完,帳篷外忽然起了雜沓的腳步聲。

  不是周沅芷的貼身護衛侏儒,侏儒的腳步聲很輕。

  一個男子聲音在外道:「周大夫在嗎?方才營中出現刺客,正在逃逸,我等奉統領命,在營內搜查,請周大夫迴避一下。」

  周沅芷方才眼中盈盈欲滴的淚水瞬間就沒了,那把嬌滴滴的嗓子也沒了,十分冷靜地伸手一按,將聽見聲音肩頭一聳就想起身的林飛白按住,道:「別動,我來。」

  隨即她伸手一扯,將一塊黑布蓋在林飛白身上,順手拿起桌上的兩塊黑色的石頭,用力一摩擦,帳篷裡頓時多了一種腥臭難聞的氣息,那味道熏的人眼前發花,腦海中能頓時聯想到一萬種最可怕的毒藥。

  周沅芷戴起一邊的斗篷,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走到帳篷口,道:「好,各位軍爺,不過小女子這裡正在試藥煉藥,略有一些不妥氣味,這氣味可能對身子也有些不好……」說著掀開帳篷。

  簾子一掀,那氣味沖出,將毫無準備的眾人熏得齊齊往後一退。當先一個將官臉色難看地看著周沅芷,心想這位嬌滴滴的女大夫又開始玩她那些亂七八糟的藥了,上次有人想要看她的臉闖入帳篷,生生被熏暈了現在還在吐呢。

  林飛白趴在地上,原以為周沅芷不會拉開帳篷,畢竟就這麼點大地方,拉開了一覽無餘,一塊黑布哪裡擋得了?想要掙扎躲藏,偏偏能動的只有一隻手,心急如焚,後背傷口又開始火燒火燎的痛,只得咬牙忍著,一隻手緊緊攥住自己的劍。

  他聽見那幾人站在帳篷口,因為這毒氣一般的味道不肯進來了,就左右探頭看了看,隨即道:「咱們也是例行公事,姑娘是咱們統領的救命恩人呢,怎麼會窩藏刺客?打擾了打擾了。」

  腳步聲遠去,周沅芷放下簾子,長出一口氣,快步過來,掀開黑布,林飛白頭頂一亮,正對上她分外閃亮的眼睛。

  想必也是被臭得不輕,她整張臉都微微皺著,卻並不難看,一朵花兒因風楚楚大概也就是這模樣。

  林飛白心中詫異,那幾個人又不是睜眼瞎,怎麼就看不見地上那起起伏伏一個人?但他轉動眼珠四面看看,才發覺這帳篷的地面是處理過的,他所在的半邊被挖得塌陷了下去,又堆滿了東西,很容易造成錯覺,別說夜間,就是白天從帳篷門口看進來,很可能也只是看見地面上掉了一塊黑布而已。

  他心中暗讚周沅芷的聰慧,周沅芷走過來,將他扶起,道:「走吧。」

  林飛白看著她,周沅芷道:「殿下派給我的護衛方才告訴我,營中走空了一大半,范不取和眾位將領大多不在,顯然已經悄悄出兵了。我們留在這裡一來已經失去了作用,二來容易夜長夢多。范不取一定會留下一部分士兵來看守大營,也會不斷巡察搜索,一旦被發現,我們還是有危險。」

  說罷她便去扶林飛白,林飛白單手撐地,硬生生把自己挪開半尺,有點艱難地道:「你那兩個護衛呢,讓他們來應該方便一些。」

  周沅芷也不生氣,寶相莊嚴地笑笑,喚那兩個打扮成小丫鬟的護衛進來,那倆人身量極小,扮成孩童倒也靈巧逼真,但是用來背身高腿長的林飛白,實在有點為難,兩人合抬倒沒問題,只是林飛白覺得這也太誇張了些,可能走出帳篷就得被逮住了。轉眼一看周沅芷也在笑,不由又一陣難捱的尷尬。

  周沅芷一笑便收,走過來道:「我並不是纖纖弱女,自從上次海上遇險,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有強身健體,也有隨著府內教頭學些粗淺功夫,別的不行,林侯的份量還是擔得的。」說著也不容林飛白再推卻,將林飛白背起。

  林飛白緊緊閉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敢看她還是不敢面對這樣的自己。

  周沅芷說得輕鬆,但終究是養尊處優大小姐,林飛白的重量剛上了身,便險些腿一彎,她身後的侏儒護衛機靈,立即一腳抵住她,撐住了她的身形。周沅芷站直身體,林飛白早已察覺,忍不住道:「周小姐,還是放我下來吧……」

  周沅芷轉頭悠悠瞟他一眼,瞟得林飛白頭皮一炸,頓時忘記要說什麼話,隨即聽她不急不忙地道:「何必這麼多話呢?難道我身上不香嗎?」

  林飛白:「……」

  感覺自己好像又聽錯了。

  再一偏頭看見周沅芷依舊寶相莊嚴,端莊娉婷,隨時可以入宮面聖的禮儀優雅,又覺得果然自己是聽錯了。

  周沅芷吸一口氣,一邊想好歹撐住不然就辜負了自己這段時間的辛苦,也辜負了殿下難得的給她的這個機會,一邊道:「我這個帳篷位置有些偏,從後頭繞過去,能避開很多崗哨。」

  林飛白含混地唔了一聲。

  他能說什麼?他什麼都不敢說。

  侏儒先溜了出去探路,打手勢示意無妨,周沅芷隨即步出,帳篷外月色晦暗,巡哨隊伍手中的火把光芒一閃一閃,還在遠處,侏儒一人在前探路,一人在後警戒,周沅芷背著林飛白走在中間,營地裡可以明顯感覺到空蕩了很多,一路走過的好些帳篷都安靜無人,而光源漸遠。

  此刻走在黑暗中反而令人安心。林飛白警惕不減,心情卻漸漸平復了下來,這時才感覺到身下女子的纖細柔軟,感覺到她髮絲柔軟而頸間肌膚細膩,像一團軟玉般近在咫尺幽幽生光,而香氣自髮間項間逶迤,似有若無,像八月夜裡走在月色塗滿的山道,遠山深處一支桂花發出無言的邀請,尋那般幽淡而又濃烈的香氣而去,誤入荻花深處,以為邂逅山精野魅,卻原來流雲飛霞,天光正豔,瓊樓玉宇,神仙洞府。

  他有點僵硬,微微偏過頭去,盡量避免任何的接觸,奈何她一番折騰鬢髮微亂,幾縷細絲隨著步伐動作不斷撩著他的耳垂,他讓了又讓,只覺得耳垂漸漸也熱了起來。

  卻聽見周沅芷忽然悄聲道:「林侯,這是我第一次背人呢。」

  林飛白:「……」

  他算是發現了,這位端莊優雅的大小姐,一開口,每句話都讓人沒法接。

  周沅芷也不要他接,又笑著柔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啊林侯。」

  林飛白痛苦地閉上眼睛。

  是啊,授受不親,您能把我從您背上扔下來麼?

  周沅芷側眸看他,忽然噗嗤一笑,道:「和你玩笑呢林侯。所謂事急從權,咱們也算半個江湖兒女,何必那麼拘泥。」

  她一忽兒莊嚴端雅,一忽兒戲謔撩人,現在又玩英風豪氣,而林飛白只想逃。

  話都給她一人說了。

  周沅芷瞄一眼他蘿蔔一樣的耳朵,無聲一笑,收了眼底的戲謔和悵然之意,忽然輕聲道:「林侯,聽說當初文別駕和宜王殿下遇險,和你們失散,殿下受傷昏迷,文別駕也曾孤身背著他,在大山中跋涉。」

  林飛白心中一酸,勉強嗯了一聲。

  當初知道文臻那段經歷後,他便很是自責。責自己無能,早早受傷,令她被擄流落,生死掙扎,受了那許多的苦。自責裡也有幾分不甘和鬱鬱——她的掙扎奔波,窮盡心思,那一路全部的勇氣、智慧和力量,都獻給了自己那個死對頭。

  不是不失落,不是不嫉妒,但也只能默默立在一邊,看那天上月,陰晴圓缺,不由人說。

  周沅芷的聲音溫柔,像一道絮風,拂在他耳側。

  「我很是羨慕呢。不離不棄,相扶相攜,多麼美好的情感。我之前總在想,文大人在背著殿下逃亡時,是何等心情。想必焦灼煎迫,度日如年。可今日我才明白,便縱那時焦慮無措,命運相逼,心內也必有一份安寧喜悅在,因為喜歡的人在,還在一起向前走,便是再黑暗,也是不怕的。」

  她輕輕道:「多希望我也能有這樣的一個人,和我一起,哪怕向黑暗而行,歷險境磨折,只要在一起,不分開,便有勇氣和力量繼續……一生一世。」

  林飛白默然,他為了下巴不靠著周沅芷的肩頭,始終微微梗著脖子,此刻聽著她這番話,和平日每一面的她都有些不一樣,卻分外誠摯動人,動人裡卻又隱隱藏幾分失落,便知道以這位大小姐的敏慧細膩,已經察覺了他故意的疏離,這疏離對上她今日種種,便顯得分外的無情,林飛白想要無情,卻又覺得實在慚愧——人以坦誠熱血待我,我卻以冷漠回之。

  然後又覺得,脖子真酸啊。

  忽然周沅芷回手一按,硬生生將他的脖子按在自己肩上,林飛白高挺的鼻子砰一下撞在她肩膀上,鼻端都是少女細膩柔和的香氣,他被這個動作驚得瞪大眼睛。

  周沅芷回眸,卻是和粗魯動作截然不同的巧笑嫣然,「林侯,莫非我肩嶙峋支離,不堪你尊頜一擱?」

  微笑優雅,斜瞟的眼神卻滿滿「挺,叫你挺,你丫累不累?」

  林飛白:「……」

  心好累。

  要嘴巴何用?!

  他脖子僵硬地擱在周沅芷香肩上,不想埋進去,又怕再抬起來被她再按一次,那他也不大想活了。

  正在糾結,忽然前頭侏儒身影一閃,打了個手勢後不見,周沅芷畢竟經歷少,還沒反應過來,林飛白猛地向前一倒,帶著她滾倒在地上,倒下時怕壓著她,林飛白還沒忘記翻了個身。

  他把周沅芷壓在身下,悄悄探頭,正看見一隊巡哨士兵從隔壁一個帳篷旁走過。

  哨兵過去,林飛白鬆了口氣,一低頭卻發現自己壓在周沅芷身上,而周沅芷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林飛白臉色一紅,急忙要起身,結果剛才情急之下爆發的力氣,此刻卻沒了,接連掙扎兩次都沒能掙起身,反而一次次落在周沅芷身上,每落一次他腦子便炸一下,還要努力不要砸在某些重要位置,而周沅芷竟然也不急不動,躺那裡看他掙扎,雖然他每次落下來她都忍不住眨動長睫,但還是好整以暇地躺著,似乎完全沒有也努力一把的意思。

  林飛白實在忍不住了,只好悄聲道:「周小姐……我有點沒力氣,你要麼……」

  周沅芷眨眨眼,一臉無辜地也悄聲道:「我也沒力氣啊……」

  林飛白:「……」

  剛才一巴掌按頭的力氣呢?

  看不出你是這樣的大家閨秀。

  他最後只好以肘支地,側身翻下,躺在泥地上,覺得自己像隻翻肚皮的死狗。

  此時周大小姐卻靈活地翻身而起,伸手一把就將他拽了起來,輕輕鬆鬆又掂上了肩膀。

  林飛白已經不想發表任何意見了。

  惹不起。

  受著便是。

  好在自此以後便沒遇上哨兵,營地果然空了許多,林飛白因此越發心急,怕文臻那邊要是沒有準備,怕就要遭遇夾擊。

  也不知道是他的心緒傳染了周沅芷導致她也有點心急,還是這地面太難走,周沅芷忽然身子一歪,險些帶著林飛白栽倒。

  她十分能忍,腳肯定崴了,卻一聲不吭,林飛白反應也快,唯一能動的那隻手將她一拉拉住,但這已經發出聲響,遠遠有人大喝:「誰!」

  後方忽然傳來一聲鳥叫,是侏儒發出的聲音。隨即身後大亮,空氣中咻咻破空聲響,夾雜著一道道的熱力襲來,林飛白聽慣了這樣的聲音,來不及細想,猛地將周沅芷一推,自己的外衫瞬間便脫了下來,呼地一聲如黑雲狂捲,將射來的火箭都兜在衣裳裡,火焰立即燃燒成一個大火團。

  周沅芷大聲道:「往西南角扔!那裡有火油桶!」林飛白掄臂一甩,那大火團便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飈射而回,熊熊烈火在空中拉扯出一道絢爛的長線,十分精準地落到西南角的那一片帳篷上,金麒軍士兵們大驚失色,紛紛開弓攔截,可是論起拉弓射箭,誰也別想和林飛白爭鋒。他天生臂力強盛,更兼多年苦練,膂力驚人,尋常將軍開八石弓便是武勇非常,他能開十二石,可謂軍中傳奇。那一團火箭到了他手裡,速度和力量的反撲,凶狠非常。

  轟然一聲,西南角一個帳篷火光和黑煙同時炸開,隨即便是一連串密集的爆響,有什麼東西被撞了出去,帶著一股火焰骨碌碌一陣亂滾,幾乎瞬間,火線就如巨蟒一般順著帳篷邊緣游躥,轉眼升騰為巨大的火牆,地面上的火像紅毯一般迅速蔓延,無數人從帳篷中衝出,在烈火中黑煙中狂呼亂叫。

  很明顯,林飛白捲回去那一大批箭,不僅點燃了油,甚至撞翻了油桶,那一處原本單獨劃開區域,甚至四周清了草皮,挖了溝渠,就是為了防止著火,但架不住林飛白太過兇猛的力量,將一個油桶生生隔空撞出了帳篷,越過了溝渠,點燃了附近的帳篷。

  紛亂中周沅芷回望林飛白,眼神晶亮。林飛白看見這樣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動。這般屬於女子純然的崇拜和欣賞,任何男人都不能抵抗,他抿抿唇,伸手去撈周沅芷,周沅芷咬牙站起,隨即又是一歪,很明顯不能走了。兩個侏儒躥出來,一個扶起周沅芷,一個拉住林飛白,林飛白經過剛才這一番氣血流轉,一條腿又鬆快了一點,便借著侏儒的力,拉住了周沅芷,單腳一躥,帶著她躥出好遠。

  只是姿勢難看了些。

  周沅芷不覺得難看,兩個人一個好了左腳,一個右腳沒事,跳起來也跳得絕配,她陪著林飛白,一二三起跳,像一對美貌的青蛙帶著兩隻小青蛙,漸蹦漸遠。

  林飛白在逃命中還不覺得什麼,忽然聽見周沅芷在某次跳躍奔逃的間歇,迎風感嘆地道:「看,我們倆連蹦都能如此合拍!」

  下一秒,她往上跳,林飛白往下躍,嘩啦一聲水響,兩人跌進了一道溪水裡。

  林飛白抹一把臉上濺上的水,道:「我倒覺得我們挺沒默契。」

  「能同時跨進一條河裡那也是緣分。」緣分大師周沅芷如是說。

  林飛白再次不想說話了。

  後頭喧囂聲起,除了大部分留下來滅火,剩餘的士兵都追了過來,林飛白把手浸在冰涼的河水裡,這裡是上游,水還比較淺,他的眸中倒映著火把的光影:「我在這裡解決他們,讓他倆帶你逃往那邊樹林,等下我過來和你匯合。」

  「請問林侯,你打算怎麼解決這數百士兵?」周沅芷好奇地道,「用你半癱的手和腳?還是用你雖然不癱但是已經燒傷的這隻左手?」

  林飛白默默地把藏在水裡的那隻手拔出來,周沅芷伸手過來抓住,修長的手掌上起了一排巨大的燎泡,是方才火箭太多,林飛白收箭的時候,為了擋住一支從角落裡射向周沅芷的箭,只得悄悄徒手抓住扔進了衣服裡。

  林飛白要抽回手,周沅芷不讓,不僅不讓,還用尖尖的指甲試探地戳了一下一個泡,林飛白嘶地一聲猛地縮手。

  周沅芷詫異地道:「還以為你是鋼鐵之軀,不會痛呢!」

  林飛白咬牙,又咬牙,終於怒道:「快走吧!你留在這裡又有什麼用?用你不會武功的手對付敵人,還是用你已經崴了的左腳踢人?」

  他畢竟自小和燕綏鬥嘴,雖然很有風度地盡量不和女人計較,但是被懟了這麼一整晚,不斷地噎噎噎,此刻眼看敵人圍來,終究煩躁得有點忍不住。

  留在這裡沒用的周沅芷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抬起自己崴了的左腳,踢了他一腳。

  林飛白:「……」

  行行行,你能踢。

  難受,想哭。

  追兵越來越近,這裡是靠著山壁的一條溪水,三面都快要被包圍。

  沒法逃了,林飛白吸一口氣,做好了死戰到底的準備。

  周沅芷忽然拉了拉他衣角,道:「林侯。」

  林飛白:「嗯?」

  「喊我一聲動聽的。我就給你看看我留在這裡到底有沒有用。」

  林飛白:「……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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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 16:48:1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三十四章 過年

  夜間的易家大院十分安靜,彷彿一切都已經隨著長老堂事變結束而趨向安寧。

  至於那些封結的冰下湧動的暗流,也彷彿並沒有人察覺。

  大廚房在易家執役多年的廚子李石頭,最後一個熄了爐灶裡的火,將布巾搭在肩膀上出門來,一手拿著一壺茶,轉身準備鎖門。

  他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李石頭隨意看了一眼,忽然發覺自己的影子後面,好像還有個影子。

  他渾身汗毛一炸,猛地轉身,看見身後人的剎那,終於舒了一口氣。

  「小姐你嚇我一跳。」

  一身青衣罩著斗篷的女子一動不動,唔了一聲。

  「小姐這半夜忽然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李石頭……你,之前沒搗鬼吧?」

  「啊,小姐說什麼?什麼搗鬼?」

  「為什麼那兩人沒有對掌饋長老的夜宵下手?我們明明已經佈置好了等他們上鉤了。」

  「這個……小姐……這個我不知道啊……」李石頭搓搓手,一臉的尬笑。

  女子看了侷促的他一眼,覺得這個一輩子老實的人,也做不出雙面間諜的事情。

  「你再幫我做一件事吧。」

  「這個……」

  「他們欺負你娘,還顛倒黑白,在你面前挑撥是非,保不準這件事了了,他們還想殺你滅口,你自己便不怕死,你娘呢?」

  「……小姐請吩咐。」

  「因為你的信息有的是對的,而我們的計劃沒成功,所以他們對你還是信任的,所以你明天再去送一次點心。這回用豆皮寫信吧,把豆皮用這藥水浸泡了再做。不管他們吃不吃,都會沾上。」

  女子遞過去一個小瓶子,裡頭是一些無色的粉末,李石頭接過來,將瓶子一倒,一吹。

  粉末蓬開,撲在女子臉上。

  女子一聲尖叫,往後急退,趕緊拿袖子擦臉,也不敢罵人,也不敢呼吸,生怕一張嘴一呼吸就把藥粉吸入進去了,那就真的沒命了。

  她一邊慶幸這藥用在肌膚上沒事,一邊用力擦,卻發現藥粉太細,一時擦不乾淨,下意識要去找水,李石頭手一抬,道:「要水嗎?」

  女子剛想說要,一壺滾燙的熱茶便潑了過來,正正潑在她臉上,她尖叫一聲,猛烈晃頭,斗篷掉落。

  李石頭撲過來,一拳頭將她搗在地上,把那塊髒兮兮的抹布塞在她嘴裡,騎在她身上,一頓老拳砰砰砰全沖她臉上招呼:「你還騙我!你到現在還騙我!韓芳音你這個狠毒的女人,明明是你們韓家幫那個狼心狗肺的劉新欺負我老娘,竟然有臉跑來,一而再再而三地耍我,顛倒黑白……你他娘的才是顛倒黑白!」

  韓芳音的慘呼聲被抹布堵住,只留喉嚨裡不斷絕的嗚嗚之聲,她的臉被燙得飛快紅腫起來,再被老拳重捶,很快就爛得不成模樣,李石頭心中憤怒,拳拳到肉,生生將那一張臉捶成了醬。

  女子在地上捂著臉翻滾,李石頭打累了,正準備歇個手,忽然後背劇痛,砰地一聲,生生給人踢了出去,來人一腳將他踢開,一手拎起韓芳音,轉眼不見。

  她身法很快,轉眼就快到了大院西側的某處院牆,韓芳音終於掙扎著把嘴裡的抹布吐了出來,啊啊地嘔了幾聲,哭道:「唐六小姐,唐六小姐,救我……救救我的臉……」

  唐慕之低頭看了一下她的臉,饒是她這樣心硬如鐵的人物,也禁不住眉毛抽了抽,隨即她冷冷道:「救什麼救?本來也不好看。」

  韓芳音發出一聲長長的抽噎聲,道:「我們是盟友……我幫你潛伏在這裡……」

  「那又怎樣?不過互相利用,別說得好像出於一番好心幫忙一樣,噁心。」唐慕之一步跨上牆壁,「我也不是救你,我只是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有很多事不是你能做到的,幫你的,或者說指揮你的那個人,是誰?」

  韓芳音忽然安靜了,隨即道:「想知道,就救我吧……」

  唐慕之冷笑一聲,此時她正經過一處枯井,作勢要將韓芳音往井裡一拋。

  韓芳音卻早已緊緊抱住她雙臂,嘶聲道:「我不知道是誰!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易家人!是他們派人從縣衙監牢裡把我救了出來……我……我不甘心……主動提出想來這裡的……」

  唐慕之手臂一抖,韓芳音只覺得雙手酸麻,險些抱不住她的手臂,急忙叫道:「我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唐六小姐,城裡就快亂起來了,無論是現在出城還是你還想做什麼,馬上都是好時機……真的,我不騙你,易家有能人,誰想搗亂最終都沒好下場……唐六小姐……我也不求你救我了……看在咱們這一陣合作的份上……你把我帶出易家大院就行……」

  唐慕之瞟她一眼,看她此時目光還在亂閃,心中嗤笑一聲。

  這女人倒是識時務,發現事不可為就退而求其次,說不定心裡還打著萬一被逮著可以賣她一次的主意呢。

  身後有細微的聲音響起,有人追來了,唐慕之不出意料地回頭看了一眼。韓芳音早已暴露了自己卻不自知,今晚肯定要被文臻按住,她過來插這一手可不是為了救這女人,只是想知道真正背後出手的那個人是誰而已。

  這女人聽說之前在韓府得罪了文臻燕綏,被關押後又逃出,大抵是想報復,又想在易家立功,便自告奮勇來了長川主城,其間和她遇上,便邀她一起去長川主城,之後兩人由易家一個蒙面人接應,藏在平雲夫人的院中,據她猜測,韓芳音住在平雲夫人那裡,也有受命監視平雲夫人的意思。

  之後韓芳音先是搶先一步挑撥了李石頭,拿出偽造的家信,騙他說他老娘被朝廷刺史隊伍欺負,李石頭信以為真,按照她的吩咐,給文臻遞送消息,消息內容為了取信兩人,有真有假,比如易修年中飽私囊是真的,掌饋長老每旬要吃薺菜湯圓這事兒,是假的。但掌饋長老自己並不知道這回事。韓芳音和她背後的人設計了陷阱,等文臻燕綏出手,結果那兩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像是對危險有嗅覺一樣,竟然沒有動夜宵的主意。這個計劃也便失敗了。

  韓芳音沒有武功,能做的事有限,但對於積極發光發熱很是熱衷。這一齣失敗後,她順手救過自己,挑唆過易秀鼎,先後給唐羨之和自己打開過丹崖居暗道的門,到今日,眼看諸般手段,都沒能奏效,心有不甘,居然想著再用一次李石頭。

  然後便栽了。

  後頭有衣袂帶風聲起,此時唐慕之已經越過高牆,到了街道之上,唐慕之忽然反手將韓芳音往後一扔,韓芳音像炮彈一樣砸向後方,臉上的血滴在風中飛出一串。

  與此同時唐慕之撮唇吹哨,四面犬吠鳥鳴聲起,幾乎一霎那,各處黑巷子裡便躥出流著涎水的野狗,狂吠著沖韓芳音的方向撲來。

  韓芳音昏頭昏腦爬起,看見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唐慕之我救過你你不能這麼對我——」還沒說完,便被一隻鳥啄去了一縷頭髮,腳下則拚命才踢開一隻狗的撕咬。

  而前方,黑暗的街道裡午夜的霧氣裡,影影綽綽亮起越來越多的幽綠色的眼睛。

  唐慕之已經不見了,只有她的聲音在夜風中毫無情感地回蕩:「這種時候還想對我下手,想在我身上留追蹤香,然後拿我的下落和文臻她們做交易換你自己一命?那我只好拿你和狗擋一擋追兵了。」

  一大群野狗烏泱泱地撲過來。

  韓芳音後有追兵前有狗群。

  最終她轉身,撲向來路——和被野狗撕裂比起來,她寧願落在敵人手裡。

  但是後頭追來的敵人,易人離和耿光等人,停下了腳步,看看前方,一哄而散。

  和為這種女人和野狗作戰比起來,他們寧願放棄報復。

  反正自然有狗收她。

  韓芳音惶然地站在大街上,眼看前方忽然就沒了人,而頭頂忽然一痛,一隻鳥撲扇著翅膀抓著她頭髮飛起,有血流流過臉上的傷痕,更添一層疼痛,眼睛被血糊住,再看不清前路。

  她嚎叫一聲,跌跌撞撞狂奔而去,野狗狂吠著跟上,像一道腥臭的黑風,撞入了午夜的小巷裡,一路遠去。

  ……

  溪水旁,林飛白和周沅芷面面相覷。

  那一聲動聽的當然沒有喊出來,林飛白寧可去和燕綏鬥嘴,和老爹嗆聲,和西番幹上三千回合,也不想再和周大小姐多說一句話。

  他默默扭頭,對那兩個侏儒道:「你們帶小姐先走……」

  周沅芷忽然一拎裙子,不知何時她已經在河水裡脫了鞋,林飛白目光在那水下白生生的的腳上掠過,飛快轉開眼光,想說一句冬天河水太冷快點上去,不知怎的也卡在了喉嚨口,卻見周沅芷涉過溪水,伸手在旁邊山壁上拍拍,又招呼兩個侏儒幫忙,三個人齊心協力往外一拉,生生從山縫裡拉出一個床板那麼大的黑黑扁扁的東西來,又將那東西往溪裡一放。

  林飛白這才看見這竟然是一個竹筏,做過偽裝,裝飾了青苔,漆成青綠色,嵌在山壁的縫隙裡,別說這夜晚,就是白天走過,藤蔓掩映下都發現不了。

  這一手設計非常巧妙,想必是燕綏為周大小姐準備的退路,難怪她一直不急不忙。

  周沅芷爬上木筏,跪在木筏上對林飛白伸手,月光下溪水反射著粼粼的光,她烏髮微微有些散了,露出的手腳都小小白白,婉轉如畫中仕女。

  林飛白垂下眼,沒接她的手,自己挪上了竹筏,周沅芷並不尷尬地收回手。

  兩人面對面跪坐著,林飛白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周沅芷的目光卻落在他腰上——他的外衣為了捲去火箭已經脫了,裡頭的內衣也被火燒了一些,現在焦黑零落地掛在腰上,林飛白看周沅芷那眼神,好像想伸手將那拖掛的衣服碎片給撕了,趕緊先下手為強,自己一陣撕撕拽拽,等到全部弄清爽了,忽然發現自己穿了個露臍裝。

  林飛白:「……」

  他只好把褲子往上提,勉強遮住肚臍眼,卻遮不住勁瘦的腰,這未免有些唐突佳人,可是剛剛被佳人雷了個昏天黑地的林飛白,第一感覺卻是佳人未必會害羞,說不定還會很開心,但自己很可能又要很不開心了。

  果然佳人目光端莊地在他腰上溜了溜,尤其在他八塊腹肌上盤桓良久,筏子很小,林飛白無處躲,也不能嬌羞地一扭身說人家不給看,只能硬撐著,雙臂下沉,能擋多少擋多少。

  他原想著佳人看幾眼也罷了,奈何佳人左一眼右一眼沒完沒了,看著看著還忽然摀住了鼻子。

  林飛白:「……」

  不會是想流鼻血吧?

  有種誤入小倌館,無意成頭牌的錯覺……

  周沅芷直到看滿意了,才咳嗽一聲,道:「林侯,其實你衣服可以不用撕的,剛才我只是想幫你把燒壞的部分打個結。」

  林飛白:「……」

  心裡苦。

  不能哭。

  身後有喧囂聲,追兵終於趕到了。

  這是林飛白第一次萬分感謝追兵的及時到來。

  追兵隱約看見幾人,大叫:「人在那裡!」

  林飛白十分警惕地挪動身體,擋住了周沅芷,果然立即箭如飛蝗而至,這回不再是火箭,卻密集如雨,兩個侏儒一前一後,從竹筏的中空處抽出長長扁扁的鐵刀,那刀很長,既可以作槳,也方便撥飛箭枝。前頭一個侏儒將刀舞得水潑不進,擋住了第一波箭雨,後頭一個侏儒手中長刀在岸石上一點,同時大喊一聲:「抓緊!」

  竹筏箭一般地向前滑去,這條溪水是下行的,一路向下會越來越陡,林飛白猝不及防,險些一個倒仰栽進水裡,幸虧及時摳住了竹筏邊緣的皮帶,一隻手猶自不忘將周沅芷緊緊拉著,而周沅芷也因為慣性,早就摔進了他懷裡,她趁勢將雙臂環抱住林飛白的腰。

  此時竹筏急瀉,風聲虎虎,身後追兵不斷跳水,呼喊之聲不絕,而竹筏速度極快,上頭沾水又極滑,半身不遂的林飛白又要穩住身形又要護住周沅芷,十分緊張,耳聽身後噗通之聲不絕,水下咕嘟咕嘟在冒泡兒,顯然有人水性精熟,竟然也跟過來了。

  周沅芷忽然一聲尖叫,林飛白側頭,就看見竹筏邊竟然扒上了一雙慘白的手!

  有人跟上了!

  眼看那手一動,一條手臂橫了過來,對方顯然就要爬上竹筏,此時竹筏還沒脫離飛箭射程,兩個侏儒忙著對付箭雨,顧不上這裡,林飛白畢竟還沒恢復,穩住身形還要護衛周沅芷已經盡了全力,耳邊聽周沅芷尖叫如魔音穿腦,林飛白咬牙,一把將周沅芷往懷裡一揉,自己把左肩往前一頂,打算拼著受傷的可能,先把對方撞下竹筏再說。

  周沅芷:「啊啊啊你不要上來啊——」

  林飛白肩膀還沒側過去,就看見她一邊尖叫一邊從懷裡拔出一把刀,二話不說往那個剛剛聳起肩膀爬到竹筏的士兵頭頂一插。

  林飛白:「……」

  你既如此膽大,為何還要喧嘩。

  那士兵一聲狂吼,瀕死時刻竟然一伸手把天靈的刀拔了出來,鮮血飛濺,濺了周沅芷一臉一身的血。

  這下真嚇到周沅芷了。

  大小姐是一種很復雜的生物,她們可以一邊尖叫一邊心狠手辣地殺人,卻不能接受被一滴血濺上臉頰。

  她僵硬在那裡,片刻醒神後竟然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擦臉,可那反手拔刀的士兵竟沒有立即死,狂吼著揮舞著手裡的刀,也要給周沅芷頭頂心來一下。

  但此時林飛白的肩膀已經到了。

  他左肩一頂,頂開了那柄已經觸及周沅芷髮頂的刀,餘力未絕,撞得那士兵回手向喉,刀鋒正好從咽喉抹過。

  又一蓬鮮血炸開,這回林飛白識趣地側身為周大小姐擋住,以免不怕殺人卻怕血的大小姐再掉鏈子。

  他覺得再聽見這麼近距離的尖叫他一定會聾。

  片刻後噗通一聲,那士兵跌落溪水中。

  周沅芷的恐懼後知後覺地到來,把臉埋在林飛白懷裡,雙手勒住他的腰不肯鬆開。

  「嗚嗚嗚多謝你救我我嚇死了……」

  林飛白雙眼望天,內心復雜。

  行吧。

  你說啥便啥吧。

  ……

  易家大院裡,文臻披上披風,準備和燕綏去看看段夫人。

  前幾天易雲岑一走,城外傳遞消息的人也來了,段夫人親眼看見南北兩派自相殘殺,已經有些受不住,只是一直按捺著,再聽說昨晚十八部族竟然出城偷襲朝廷隊伍,然後內訌又被反殺,如今蹤影全無,頓時晃了晃,竟然暈了過去。

  易秀鼎一把接住,驚得臉色雪白,又是一番忙亂的請醫救治。

  要出門的時候,屋頂上奪奪聲響,這是燕綏屬下護衛要事稟告的暗號,文臻便先出去,聽得上頭掀瓦聲響,隱約有對話聲,似乎什麼神將……藥……之類的,她轉過頭,透過半開的門,看見燕綏揉碎了一張紙條,又將一個小盒子順手扔進了櫃子抽屜裡。

  隨即燕綏出來,也沒說什麼,文臻自然也不問,伴他去看了看段夫人。

  隨後兩人告辭出來,站在院門口,抬頭看見天色陰沉欲雪。

  遠處遙遙響起了零落的鞭炮之聲。隨即越來越多,在全城此起彼伏。文臻這才想起,好像今天是除夕。

  易家大院有年節的裝扮卻沒有了年節的氣氛,段夫人躺下後更是如此。

  燕綏看看天,道:「今夜的風向,風俗,都實在是好得很。」

  文臻瞟他一眼,知道他又要搞事了,卻也不問,只悠悠地道:「看樣子,今年這個年夜飯是吃不成了。」

  這還是她穿越以來的第一次過年呢,也是她獲得自由後的第一次在外過年,原先有過很多期盼,連年夜飯菜單都擬過幾次,現在看來一樣也實現不了。

  燕綏沒說話,表情比她還遺憾,看樣子對年夜飯這件事也期待很久。

  「長川主城不知道過年是什麼樣子,聽說午夜他們會放燈,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一年平安。全城放燈啊,一定很好看。」

  文臻沒親眼看過百姓慶祝新年的場景。往年研究所到了這一天也會熱熱鬧鬧聚餐,在食堂席開好幾桌,推杯換盞,完了一起看春晚。年紀小的也分一些煙花爆竹放著玩。

  但是那又怎麼樣?她們說到底是沒有家的人。小時候還會參加,因為那紅火氣氛在人群裡躥來躥去,沾一點虛假的喜氣,漸漸懂事後,都覺得這個年不過也罷。

  最後幾年,都是四人在宿舍過年,保留節目是她親手做的火鍋和丸子,席上喝一回酒,齊聲祝願研究所早日倒閉。

  也看春晚,目的是更方便參與第二天的網絡群嘲。景橫波會通宵,並不是守歲,用她的話說就是要親眼看著自己又成熟了一歲更加美貌,小珂從來不熬夜,都是十二點之前一定上床睡覺,而太史闌基本上看三個春晚節目一定會被催眠,第二天早上起來,每個人都在枕頭底下摸索,看自己得了什麼新年禮物。

  太史闌給三個死黨的永遠是毫不走心毫無創意的紅包。景橫波一般是當季最新款最火口紅,喜歡給太史闌買正紅色紫紅色,給自己買蜜柚色珊瑚色,給小珂買死亡芭比粉。自己一般是新研究出來的小餅乾小點心,小珂最走心,都是自己親手製作的禮物,有時候是精美的賀卡,有時候是十字繡,有時候是親手打的毛線手套。

  身邊燕綏忽然道:「和我在一起,能不能不要想別人?」

  文臻被拉回思緒,「你怎麼知道我在想別人?我明明在想你為何如此玉樹臨風英俊瀟灑?」

  燕綏瞟她一眼,不想和她說話。

  想到自己她的臉上表情才沒這麼溫柔牽念,嘴角翹得一朵花兒一樣。

  他把文臻的手揣在自己袖子裡,面無表情地想,以後如果有機會遇見那幾個,一定要弄遠一點。

  「過年了呢。今年這個情形,也沒法好好做了……要麼我趁段夫人生病,小廚房無人在意,給你做幾個菜吧。」

  「不了。」燕綏拉住她的手,飛身而起,「聽說長川只有大年夜不宵禁,允許百姓徹夜狂歡,還會有各種慶祝,走,我帶你看看大年夜的長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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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 16:48: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三十五章 被糟蹋的燕綏小可憐

  兩人行走在易家大院的屋脊上,薄雲之下是彼此飛揚的長髮,遠處一簇深紅的焰火尖嘯著飈射上天,將天空撕裂出一道赤痕,彷彿名畫點染第一筆,其後便是疏影橫斜萬花齊放,赤橙黃綠青藍紫涂滿整個蒼黑色的天空,如這夜換了朝霞萬里,長天之下,萬物皆成琉璃。

  本來今夜的長川,會有宵禁大開,易家大院大開,大院門前三丈門樓之下會搭起彩樓,從內城易家大院門口一直到城門口,一路花燈集市,一直到正月十五方休。

  但是今年這個情形,便是沒有家主的事內亂的事,年夜慶典也是一定沒有的,所以易家門樓除了掛了彩燈之外,整個廣場空空蕩蕩,為防有人接近,視野一覽無餘。

  一直到五里開外,才有百姓自己匯合成的花燈集市,這兩日因為朝廷隊伍的逼近,城中的謠言,人心紛亂,店鋪關門,不如往年熱鬧,但是對於從未在外過年的文臻來說,依舊很有誘惑力。

  他們一出易家大院,便有人不動聲色跟了過來,文臻看見易人離帶著厲笑,從自己面前一閃而過,隨即易人離戴上一個花臉面具,厲笑則選擇了一個福娃娃面具,兩人互相譏笑著對方選面具的眼光差,從文臻燕綏面前走過。

  文臻笑眯眯地用慈愛地眼光看著,心中思量著過幾年能不能喝上個謝媒酒?

  她也來了興致,拉著燕綏去買面具,攤位上賣的面具一般都是神怪志異類的,也有一些孩子喜歡的娃娃面具,但文臻居然看見一個白面小生面具,臉雖然清秀,卻青色眼睛紅色眼影,抽象的畫法看起來說不出的恐怖詭異,上面用額頭寫著一個「宜」字,乍一看還以為是吊睛白額大白虎,她對這個字比較敏感,便指了問攤主:「這是個什麼面具?」

  「這個啊……」攤主忽然湊近,悄聲道,「這個是宜王面具。這位主你聽說過吧?哪,現在在城門外頭等著收了咱們長川的那位。東堂第一凶神,拳打皇帝腳踢宰相的那種惡霸。這種凶神來了長川,咱們都怕得很,這是咱們特地做的一批面具,送到大法明寺去請普善禪師開了光,戴了便可以百邪不侵,嗯,你懂的,最主要是避宜王那個邪。」

  文臻:「……」

  燕綏:「……」

  很好,很緊跟時代,很因時制宜,很有危機意識。

  比起之前那個小鎮上賣的青面獠牙的畫像,開過光的面具明顯已經進行了更進一步的開發。

  文臻立即掏錢買了一個,表示她也很怕怕,委實要多謝攤主想人所想急人所急,這麼快推出了如此實用的面具,她願意多買幾個,將這麼個好物和自己的護衛分享。

  攤主眉開眼笑,三兩句就和文臻聊得投機,文臻買了幾個「辟宜王面具」,順手散給身後擠過來的耿光中文等人,道:「來來來,避宜王,大家都戴一個。」

  沒人敢接——雖然內心很讚同這個面具的功用,但委實不敢當著殿下的面戴啊……

  燕綏似笑非笑,「戴嘛。反正你們穿上龍袍也不像皇帝。」

  眾人立即紛紛戴上,飽受欺壓的內心得到了阿Q式的滿足。

  燕綏一直在攤子上翻,似乎在找著什麼,過一會兒抽出個紅色面具,道:「這個是什麼?」

  文臻探頭一看,笑得幾乎捧肚子,「哈哈哈這不是個倉鼠面具嘛,瞧那可以藏得下一整個易家的大紅腮幫子……」

  「啊,這是廚神文臻的面具。不過這個賣得不大好,畢竟愛做飯的人不多……」

  文臻:「……」

  果然進步了啊,傷害值成倍增加啊……

  燕綏把那個面具往臉上一扣,文臻悲憤——哪裡像我了?這明明就是個倉鼠!

  她恨恨地戴上避宜王面具,拉著攤主道:「不過啊,老丈啊,我跟你講,我以前也在天京待過,你們說的這個宜王殿下,我也見過,委實和你們說得不大一樣。」

  「如何不一樣?我可以修改。」

  「臉也罷了。這人啊,其實老實得很,平日裡,也就愛泡個茶館兒……」

  「啊?和我們一樣愛泡茶館兒?」

  「是啊,要說惡霸,也就是為一個美人,砸過銀子和桌子嘛……」

  「這也不稀罕啊,咱們這裡易家,為美人打死人也有過。」

  「是吧。」文臻一拍大腿,對著漸漸圍攏來的人群道,「他倒是愛錢的,也愛吃,買了很多地和酒樓,平日裡就喜歡抱著個茶杯輪流巡視他的酒樓和田莊,朝都不怎麼上,我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鄰居是個官兒,說他一年都去不了幾次朝廷。」

  「呀,紈絝子弟嘛,不愛上朝正常的。」眾人交頭接耳。

  「小時候淘氣爬牆偷窺大臣們吵架跌斷了腿,還因此得罪了那些大臣……」

  「他娘比較受寵,所以兄弟姐妹們也對他不好,嫉妒嘛你懂的,還曾大冬天把他推池子裡……」

  「長得好,從小到大都有女子追,出個門擲花擲果下雨一樣,好幾次砸得鼻青臉腫……」

  「皇室子弟功課緊,騎射都經常考校,他這方面不錯,兄弟們就經常在他靴子裡藏針,書裡放蛇……」

  「他爹雖然喜歡他,但是兒子多,也愛不過來,被那些大臣編排多了,其實也淡得很,不然咱們長川有高大城池,有勢力龐大的易家,有十萬大軍,他一個沒有軍權的親王就帶著三千護衛就來了,能做什麼?送人頭來的吧?換你家小兒子,你敢?你捨得?所以你們說什麼霸道我就哈哈哈了……」

  「他娘要爭寵,小時候總掐他,掐得他哇哇哭,以此博得帝王寵愛,嘖嘖,小可憐……」

  文臻把前世那代看過的所有穿越重生言情小說的庫存都用來編「宜王殿下野史」了。

  無他,輿論戰本就是一個互相攻防的過程。百姓對燕綏的印象建立在易家多日以來的恐怖化和抹黑上,雖然燕綏自己不在意,認為百姓如草,強權如風,風過草木必定偃伏。但文臻覺得,長川收歸國有,總是要治理,要民心的,一旦形成太過恐懼的印象,不利於後頭的平緩過渡。

  而在百姓心目中重建印象,首先就要拉近和百姓的關係,要接地氣,才能獲得底層更多的認同感。

  宣講皇室的尊嚴高貴,塑造高高在上形象,並不適合現在的情形。

  所以縱橫朝堂睥睨天下的宜王殿下,在文大人的街頭說書版本裡,變成了一個小時候受欺負,日常爭寵,日常瑣碎,日常紈絝,日常爭女人打架和大臣撕逼和父母叛逆的小可憐。

  而皇家深宮裡發生的這些事,除了場景和人物略有不同,和這世上大多數家庭的家長裡短似乎也沒什麼區別,每個人家裡都似乎有那麼一個孩子,每個人似乎都看見過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出現。每個人似乎都因為同樣的事情煩惱過,人生雖然各有不同,但總能在其中找到相似的調性。

  拉下神壇,才能貼近人間。

  「小可憐」面無表情聽著,一眾護衛一邊聽文大人編排殿下順帶DISS皇帝德妃一邊默默在心裡擦汗。

  大佬真牛逼,大佬不敢惹。

  燕綏聽著聽著,似乎想到什麼,竟然笑了,隨即做了個手勢,不一會兒,中文便不動聲色擠到他身邊。

  中文看見燕綏,便道:「殿下,那個藥……」最後一個字還沒出口就被燕綏止住,四周喧鬧,文臻沒聽見。

  又過了一會,中文又不動聲色地離開,同時離開的還有他手下的一隊人。

  人群擁擠,他們的出現和離開都不引人注意。

  不斷的笑聲和討論聲裡,文臻的護衛頭領耿光一頭汗地和英文道:「……文大人真敢說,殿下竟然也不生氣。」

  英文端端正正戴著避宜王面具,誠懇地道:「這才哪到哪。咱們得做好心理準備,文大人今天是鐵了心要糟蹋殿下了,說不定接下來為了進一步增加親切感和同情度,她會掰扯殿下小時候騎馬受傷,某方面那啥那啥了。」

  耿光:「不可能!」

  德語、日語:「呵呵!」

  正說著,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得了個小板凳坐下來的文臻一拍手又道:「……說到騎馬,京中還有個傳聞,說是宜王殿下小時候騎馬,有人在他的馬鞍子裡頭藏了針……」

  「呀——」吃瓜群眾們齊齊發出了然的驚嘆。

  「呃——」擺設護衛們齊齊摀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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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兩百三十六章 宜王愛侶

  燕綏忽然道:「你這些算什麼?你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鄰居是個太監吧?最關鍵的秘辛他可都不知道,要我說這個才是最要緊的,這關係到宜王殿下對整個長川百姓的態度,你們要不要聽?」

  他一開口,文臻便停了下來,對那些被打斷八卦一臉不滿的百姓介紹:「各位各位,這話不假。我那大舅的小舅子的叔叔的隔壁的鄰居也就是個倒夜香的太監,離貴人們遠,這位可是德勝宮德妃娘娘坐下首席大丫鬟的拜把子哥哥,聽他的準沒錯。」

  林飛白的部分護衛也在場,聽著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以前好像殿下譏諷過他家小侯爺是德勝宮首席大丫鬟來著……

  燕綏整了整他的倉鼠面具,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心形石頭,石頭上還有一個火鍋圖案,火鍋熱氣騰騰,盤捲成祥雲形狀,文臻認出這好像是她的連鎖店江湖撈的標誌,這個玩意是江湖撈曾經做過的某種周邊之一,平常送給吃客玩的,燕綏也不知道從哪拿的。

  燕綏道:「哪,這個,是廚神文大人的江湖撈的標誌。文大人你們知道的吧,是宜王的愛侶。」

  文臻坐在小板凳上,托著下巴看他,聞言將面具往上託了托,露出唇邊笑渦,而眼眸流光溢彩。

  「天京現在流行這個。掛著這個,意味著你喜歡廚神的手藝,並且是江湖撈的貴客,宜王殿下愛屋及烏,對喜歡文大人手藝,照顧了江湖撈生意的人也會客氣三分。」燕綏一本正經地說著瞎話。

  他說到這裡就不說了,立即就有人鑽過來道:「你一說我記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據說有次有人狠狠得罪了殿下。本來該是死罪的,但因為那人身上掛著一個這個玩意,殿下便只賞了一頓板子。」

  又有人遠遠地插一嘴道:「我也有親戚在天京,聽說還有次是有人衝撞了殿下的護衛,也因為有這個東西,護衛直接就放過了他。」

  一個少女滿臉懵懂地舉起手中的一個石頭吊墜,也道:「是說這個嗎?我舅舅請人大老遠帶給我的,說是說不定能當個護身符用,我還想著呢,一個石頭,有什麼稀罕的,原來是這樣啊。」

  眾人本來將信將疑,都嘩啦一下湧過去看那吊墜,那少女護著吊墜,大聲道:「哎哎哎,隔遠點看,別搶啊,我還要靠這個保命呢!」

  當即有人大喊:「你這個賣錢不?十個錢賣給我中不?」

  這一句頓時提醒了所有人,更多人大聲嚷嚷起來,「這麼好的東西,這麼精美別致,十個錢虧你說得出,姑娘,我出一百個錢,賣給我吧!」

  「呸,你們都是不要臉面,說什麼精美別致,一個石頭精美什麼?還不是怕朝廷大軍打進來,想靠這個保個心安?既然是關乎性命的東西,拿大子兒算你們虧不虧心?姑娘,別理他們,我給你出三兩銀子!拿來拿來!」

  「我出五兩,給我!」

  「我出八兩!」

  「我出十兩!」

  層層加碼,氣氛熱烈,文臻笑嘻嘻看了一眼托兒耿光,托兒陳小田,托兒厲笑,對托兒們愛崗敬業,靈活機變的表現十分讚賞,決定等會回去要給他們包大紅包。

  這幾日在城中散佈的朝廷大軍滅金麒軍,即將打入長川的流言已經發揮了作用,今日大家上集市,其實也有交聯打探消息的準備,百姓渴望安定,長川即將易主,眼看風雲將至,內心難免惶惶,尤其對於已經被妖魔化的燕綏,更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此刻聽見居然還有這樣的護身符,自然都渴望緊緊抓住。

  便是假的,也沒多少損失,何況如果是真的呢?

  還有什麼比性命更重要?

  再說宜王殿下和那位文大人的事兒,全東堂如今還有誰不知道?

  這邊搶得不可開交,眼看就要打架,忽然有人奔來,大叫道:「你們別搶了!別搶了!那邊有個江湖撈的宣講攤子,正在賣這玩意兒呢!一大堆!」

  這話一出,轟地一聲,人潮都捲到那邊去了。

  文臻險些被人們奔跑的風帶翻了凳子,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那邊擁擠的人群,認出人群中央攤子的主人好像是易人離,旁邊幫忙的幾個人,是她帶出來的準備在長川開江湖撈的掌櫃小二們。

  這些人也混進來了。

  此時眾人正在分發江湖撈的各種周邊和宣傳冊,忙得不可開交。文臻回頭看燕綏,她聚眾談論燕綏八卦本是臨時起意,但燕綏忽然來的這一手便顯得意味深長。

  燕綏對她笑笑,手指一捏掌心的心形石頭,啪的一聲石頭開了,裡頭藏的是一張她的小像。

  這石頭其實不是石頭,只是木頭做了石頭紋理,中間是中空的,可以放點小東西,這靈感本就是文臻在現代那世盜來的,以前很流行一種裡頭可以藏照片的雞心項鏈,景橫波還曾經收到過這樣的禮物,來自研究所的一個助理研究員,那位除了科研哪哪都和時代脫節的真金白銀書呆子,送了她一個雞心吊墜,裡頭放了他自己的照片,景橫波被這樣惡俗又老土的禮物震驚得花容失色,當即就把這件美妙的禮物請進了垃圾堆。

  文臻記得自己當時笑了好久,後來做江湖撈宣傳,設計周邊贈送的時候,便剽竊了這個創意,做了外形像石頭的中空雞心,可以佩戴,也可以掛腰上,一度很受歡迎。

  她拿著那小像看了看,古代可沒一寸照片,而且古代畫像一般都比較抽象,難得燕綏這副畫像竟然是寫實的,畫得細膩逼真,乍一看真像個照片似的,甚至還模仿了她3D畫法,略有一些陰影,顯得人物更加立體,很明顯這只能是燕綏自己畫的。文臻明明記得燕綏並不愛畫,但這人天資太高,一學就會一會就精,還能用狼毫大筆畫一寸寫真。

  她回頭看易人離的那個攤子,易人離有江湖撈的股份,對江湖撈一貫上心,帶著這些東西也不奇怪,但是燕綏很明顯要在這雞心裡做文章。

  隱約聽見那邊易人離大聲用長川當地方言,和百姓們嘮嗑,說他前陣子去了天京,見識過江湖撈的紅火,連小禮物都無比別致,人人瘋搶,轉手來賣就是錢,所以運了許多過來。

  便有人爭相掏錢去買,卻也有人心思細密,問道:「便是宜王的人對江湖撈有關的人都禮讓三分,但是咱們是長川人,明擺著沒吃過江湖撈,何來情分?而且什麼東西多了便不值錢,人人都佩一個,那宜王殿下還能人人都饒過?」

  那邊托兒們便笑道:「是這個理,但是我且說個道理你聽。殿下在門外被拒了好幾日,想必肝火正旺。雖說守城拒人的是易家,但殿下可不會把易家和百姓分開來算,這萬一殿下一怒之下真帶了大軍來攻城,城門一開,裡頭的在殿下看來都是拒絕他的人。你說易家要保自身榮華也罷了,咱們老百姓又何其無辜,要承受殿下的怒火?若是咱們能對殿下展示一個不抗拒的態度,想必殿下火氣也能消彌一些。只是咱們也不能去開這個城門,也沒接觸殿下的機會,莫如換個別致的方式。」

  眾人一聽有理,雖說易家這些日子不斷妖魔化朝廷來使,眾人抗拒抵觸,但是歸根結底,自己身家性命重要,真要給朝廷帶兵衝進了城,萬一來個屠城怎麼辦?

  便有人發愁如何展示這「接納歡迎」之意?總不能跑到城樓上對著底下的朝廷來使隊伍說句新年好歡迎殿下來長川?

  托兒易人離便滿不在乎地道:「瞧你們一個個一臉精明相,腦子卻不開竅。等會不是要放懸空燈?」

  東堂這裡的懸空燈也就是文臻知道的孔明燈,年節許願都有放燈的風俗,易人離建議百姓們將掛件用黏膠黏在燈下方的橫桿上,放燈出城後,黏膠會慢慢被火焰熱力烘烤融化,肯定會有掛件墜落在城外,到時候朝廷隊伍撿起來,就能看出這城中百姓的友好之意了。

  眾人聽著覺得心動,反正也不費什麼,就算失敗也不會帶來後患,都積極響應,易人離搬來的一大筐吊墜,很快就賣完了。

  文臻一眼就注意到易人離並沒有告訴人這吊墜是空心的,而且開啟的縫隙也已經用膠封住了。

  嗯,又要搞事了。

  她戴著避宜王面具和戴著倉鼠文臻面具的燕綏,繼續逛街,經過方才那一齣,原本有些冷清的集市漸漸熱鬧起來。

  整個花燈市,以長川最有名的花田樓為中心,花田樓的歌舞和菜都名聞主城,聽說這回又推出了年夜飯系列,文臻覺得這名頭竟然有點現代的意味,一時來了興趣,便拉著燕綏去吃年夜飯。

  在路上她忍不住問了問花田樓的主人是誰,感覺挺有想法挺超前,長川收回之後開江湖撈,說不定還能和這位切磋切磋,誰知道就連消息最靈通的英文也說並不知道,酒樓真正主人從未露面,眾人只認得掌櫃。但嚴格說來,這長川所有的產業都和易家有千絲萬縷關係,也不知道和哪位長老有關。

  剛到門口,便見人頭攢動,花田樓門口豎著的招牌上一行大字:「廚神文臻親……」

  下頭的字被濟濟的人頭擋住,看不見了,但也夠文臻豎起眉毛了。

  怎麼,行蹤洩露了?還是被人冒充了?

  前方一大群人領了等位的籌子,呼啦一下散開了,文臻才看見後頭幾個字,「……口認輸!長川第一廚花田樓今夜獻技!」

  文臻豎起的眉毛落下來了。

  又是這種把戲。她沒少聽說,自從自己成名後,東堂遍地都有打著她招牌招搖撞騙的,收斂一點的,冒充個徒弟,假充得了某樣絕藝;膽大一些的,比為同儕,自稱得了廚神認定云云。不過像這樣張嘴就吹她認輸的,相比之下,特別妖豔風騷就是了。

  她本無意理會這些,就當扶貧了,奈何燕綏看見這招牌,抬腿就走進去了。她只好跟著。

  屋子中濟濟一堂,吃客很多,花田樓一向有大廚親自介紹菜品的傳統,因此兩人走進去的時候,正聽見那身形高大的大廚道:「……我在天京去吃江湖撈,吃了一口我就扔了筷子,江湖撈的小二橫眉豎目地過來,還說我鬧事,我也不理他,讓叫掌櫃,掌櫃來了,還帶了人來,要將我扔出去,跟我說知不知道這店是誰開的?文臻文大人!廚神!廚神也罷了,知道她後頭是誰?宜王三殿下!一番嚇唬,說要將我報官……」

  底下立即有人大叫:「哎呀好生霸道,後來怎樣了?」

  文臻感覺這波操作好熟悉。

  捧哏托兒年年有啊這是。

  「……我便說等我說完這番話,你再報官不遲。你這火鍋湯底,人人讚鮮美,吃了還想吃,但有誰知道這鍋裡加了都是些什麼料?哎呀我這話一說,掌櫃的就變了色,打手也遣散了,小二也罵走了,把我請入雅座說要上茶說話,好生討教,前倨而後恭啊這是。我也不走,不去雅座,我說就在這說清楚,我這舌頭品遍天下食材,你這湯我一口便知什麼玩意,引誘得人欲罷不休,不是加了好東西麼?掌櫃的這才急了,請了他們文大人親自來。哎呀那個文大人,瞧著倒真是年輕,也就十幾歲模樣,聽咱們掌櫃說這女人其實年紀已經不小,那想必很有些秘法養顏……扯遠了說正事,文大人先是還想拿官威壓我,我威武不能屈,文大人又說我是對家請來鬧事的,要和我比試廚藝,我們比試了三場,第一場她沒贏,第二場我沒輸……」

  文臻手中筷子敲啊敲,看那廚師滔滔不絕,笑道:「你看,賊喊捉賊就是了,福壽膏這玩意是長川流出去的,他們竟然敢以此來詆毀江湖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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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 16:48:5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三十七章 身份暴露

  也難為這些古人,居然也知道罌粟殼熬湯的妙處?

  提到這個她忽然想起,長川既然當初大量向天京供應福壽膏,想必也有大批量種植,這東西說是有害,但是還要看怎麼用,比如做麻藥就是極好,等長川事了,得過問一下,看能不能為己所用,這東西如果能在軍中使用,能救很多重傷的士兵。

  她在這走神,那邊小二已經上菜,而那大廚的故事也已經講到「秀廚藝萬眾喝彩,奸文臻倒頭就拜」第二折 ,引起陣陣喝彩。

  文臻也鼓掌,覺得這位說起故事來鋪墊高潮俱全,語氣抑揚頓挫,做菜不知道怎樣,說書倒是一把好手,顛倒黑白的能力更是棒棒,一定要恭喜他以後就算亡國了也有做漢奸的資本,啥時候都不怕沒飯吃。

  燕綏也不理會,他本就不是那種沖冠一怒為紅顏的角色,殿下逼格比天高,怎可垂顧此螻蟻。

  更關鍵的是,他和文臻,都覺得,這招牌,這故事,只怕是故意說給他們聽的。

  那就聽,聽完給你捧場,看你怎麼作妖。

  此時小二已經給兩人上菜,但因為這種情況,自然都不會吃,文臻拿筷子在佛跳牆裡撥弄,笑一聲。

  這菜之前東堂就有,卻是素的,之前宮中御宴宴請步湛,有一道素佛跳牆,後來文臻在宮中做了正宗的佛跳牆,之後這菜色便傳了出來,但是因為完整的做法只有文臻有,所以目前市面上所有的佛跳牆,其實都來自於大廚自己的想像。

  那大廚口沫橫飛,倒也沒對這邊看一眼,完了汗巾往肩膀上一搭回後廚,正經過文臻這桌,已經走過去了,忽然回頭又看一眼,道:「兩位客官,為何菜品一口未動?是哪裡不合口味嗎?」

  他問得客氣,廚子看見菜色未動問一聲也很正常,周邊諸人都看過來,正看見這邊不僅不動筷,燕綏文臻還隱隱露出嫌棄之色。

  周邊諸人本來吃得嘖嘖讚嘆,人就是這樣,對於認可的東西被貶低,便有種感同身受的憤怒,當即便有人嘟囔道:「這是來挑事的吧?這佛跳牆這麼美味!」

  也有人譏笑道:「年輕人,不知疾苦,作踐好物!」

  燕綏把筷子一擱道:「大過年的,不想委屈自己。」

  「怎麼說話呢你?」廚子眉毛一豎,「這佛跳牆哪裡委屈你了?這裡頭有海參魚翅干貝魚唇花膠火腿豬肚蹄筋等等,哪樣不珍貴?哪樣不香美?」

  「問個問題。」燕綏淡淡道,「六十歲三百斤的嫫女戴上全套翡翠珍珠頭面,用上最貴的喜來春的全套胭脂水粉,嫁給你,每天晚上睡你十次,你樂意不?」

  滿堂寂靜,半晌,有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聲彷彿開啟了機關,頓時堂中一片哄笑之聲。

  大廚敲在桌子上的手在顫抖,連帶臉上的肌肉也在抖。

  「怎麼?」燕綏揚起眉,詫異地看他一眼,「哪樣不珍貴?哪樣不香美?」

  「……」

  滿堂狂笑裡,大廚一拳砸在桌子上,怒吼:「放肆!」

  文臻眼睛一彎。

  這大廚,氣勢不像個大廚,倒像個官兒。

  這一拳把那佛跳牆瓷盅裡的菜品都震了出來,文臻伸筷一抄夾住一隻鮑魚,笑道:「不服氣?說嫫女我覺得都抬舉了你,嫫女有什麼不好?她那個時代本就以肥為美,人家好歹因為才藝出眾青史留名,你算個什麼玩意?」

  她一邊語氣甜蜜地罵人,一邊夾住了那隻肥美的鮑魚,道:「佛跳牆使用的鮑魚,只能是烏海沿岸建州及其所轄三縣方圓百里內的金錢鮑,那處海域水質極好,所產水產鮮美營養更勝尋常,你這個雖然是金錢鮑,也產於建州附近,卻不在那三縣範圍內吧?」她把鮑魚湊近鼻端嗅了嗅,「嗯,怕壞,還經過了冰凍處理,嘖嘖,凍鮑魚。」

  不等臉色難看的廚子說話,她又舀出一勺魚翅,問:「水發魚翅去沙去的不錯……」

  那廚子剛露出得色,就聽見她又道:「但是,是整排剔在竹箅上的嗎?」

  廚子:「……」

  文臻:「羊肘,豬肚……嗯?切的是十塊?你知不知道正宗做法是十二塊?」

  廚子:「……」

  文臻:「魚翅、海參、鮑魚、鴿蛋、母雞、冬菇、蹄筋、豬肚、薑片、羊肘、蔥、火腿、干貝、魚唇、骨湯、豬蹄尖、豬油、冰糖……材料算可以,但是,桂皮呢?豬肥膘呢?無桂皮會留存腥味,沒有肥膘湯汁將不夠腴潤醇厚,這都不懂?」

  廚子:「……」

  文臻:「你把所有料是一起下鍋的吧?不知道海參蹄筋魚唇魚肚要遲一步,等其餘的煨一個時辰再下嗎?」

  廚子:「……」

  文臻:「還有這配菜,火腿豆芽,冬菇豆苗也罷了,芝麻銀絲卷你是開玩笑的?不知道吃佛跳牆不能吃芝麻嗎?還有剛上的這盤爆炒辣子兔丁,佛跳牆也不能和兔肉同食否則相剋中毒,閣下開的不是花田樓,是人肉包子店?」

  所有人都盯著那佛跳牆看,聽見這句,點了佛跳牆加兔肉的都露出驚恐之色,看廚子的目光便如武松看孫二娘。

  燕綏只專注地盯著文臻看,他最喜歡文臻做菜和品評菜色時的模樣,熠熠似有光。

  文臻笑眯眯問他:「上次點評韓府菜的時候我就想問你了,就是沒機會——帥不帥?」

  燕綏也笑:「也就比我差點兒。」

  「夠了夠了。」文臻一臉滿足,「來來來,火箭刷一打!別墅刷兩棟!蘭博基尼每種顏色來一輛!」

  燕綏:「……」

  又掰扯那些奇奇怪怪東西了,每次這種時候,都想把她的那幾個朋友擄來做一本攻略。

  二樓上,求文長老探出腦袋,看了一眼底下的人。這酒樓幾乎是他的常住根據地,佛跳牆也沒少點,他沒認出文臻燕綏,只聽見了關於菜色的討論,看一眼桌上的佛跳牆和兔丁,把筷子重重一擱。

  廚子臉上的驕傲之色早已被這幾句話掃得蕩然無存,這欲雪的冷天額頭上密密滲出冷汗來,眼看文臻意猶未盡竟似還要掰扯個一二三四五,囁嚅著想說不敢說的模樣,掌櫃的急忙從人群中擠了過來,一把把他拉到身後,對文臻躬身賠笑,「這位姑娘真是饕餮大家!小店能得您點評蓬蓽生輝,這大堂簡陋寒冷,還是請進雅間坐,給我們一個請教的機會,請,請。」

  又對眾人道:「諸位諸位,今日點佛跳牆的,小店只收半價,還請各位寬涵。」

  「等等。」廚子憤然道,「先別急著賠禮。她說什麼便是什麼了?佛跳牆的做法本就沒有一定之規,我精心研究出來的做法,但凡吃過的,誰說過一句不好?她空口白牙胡扯幾句,就想叫我認了?別想!拿出你的佛跳牆來,大家比比!」

  「不比。」文臻起身,笑,「沒你皮厚腹空汁水多,失敬失敬,認輸認輸。」

  這是在暗罵對方半瓶水晃蕩了,眾人大多聽懂,都笑起來,掌櫃的怒瞪廚子一眼,示意小二將他拖下去,那廚子還要爭辯,被小二一溜煙拖走了,邊走還邊掙扎著怒罵:「你憑什麼說我不行,你又不是文臻……」

  掌櫃一臉求賢若渴,再三請文臻入雅閣指點,又道那廚子狂妄,不知天外有天,眾人也便紛紛幫腔,掌櫃又給文臻看那雅閣,並不在樓上,是大堂分隔出的小間,以雅緻的連排隔扇隔開,獨立又安全。

  此刻雅閣內已經上了一桌菜,都是銀盤盛著,熱氣騰騰。

  燕綏看了看外頭的天色,起身坐了過去,文臻也便跟過去,掌櫃的親自端上兩個精美的瓷盅,慇勤介紹:「請兩位嘗嘗我們這裡的喜丸。」

  文臻探頭一看,裡頭是一顆大肉丸,也就是現代那世的獅子頭,有點像淮揚菜系裡的揚州獅子頭。乳白色的清湯裡是白中透著淡粉色的肉圓,底下墊著碧綠的菜心,獅子頭上還點綴點點橙黃之色,那是新鮮的蟹粉。還沒入口,清香醇厚之氣已經撲面而來,而那獅子頭肥瘦均勻,晶瑩柔潤,不用去吃,也知道一定肥嫩鮮香,軟糯誘人,有人間極致之味。

  文臻這種大佬,一看便知道這獅子頭已經掌握了蟹粉獅子頭的精髓,肉不能斬不能剁,而是一刀一刀切出的肉米,瘦肉粒細,肥肉粒略粗,經過摔打,肉丁表面纖維變鬆,肉圓便可不用芡粉便在掌心團圓。之前文臻也吃過類似的肉圓,但多半肉末剁得極細極碎,做出來的肉圓反而顯得板硬,入口成渣。

  這獅子頭嚴格來說,比剛才的佛跳牆正宗了許多,食物本身的色香味也可以看出來,並沒有問題,連燕綏都點了點頭。

  掌櫃一臉期待地看著文臻,文臻卻只盯著那肉圓,忽然筷子一挑,挑出一點白色的肉丁,問掌櫃:「肉圓用料,也就是豬肉荸薺蟹黃之物,那麼請問掌櫃,這是什麼肉?」

  那肉在她筷尖,白白一小塊,看上去也就和普通肉絕無不同,文臻從來都帶笑的臉色卻已經沉了下來,眸中跳躍著憤怒的火焰。

  掌櫃怔了怔,隨即笑了,一邊笑,一邊尖聲道:「您在開什麼玩笑?這不就是您指名要的可以養顏美容的紫河車嗎?」

  他的嗓子忽然變得極其尖細,一邊笑一邊往後退,語氣卻十分惶恐:「主子,您怎麼了?是不滿意今日的紫河車嗎?還是剛才那個廚子衝撞了您……主子容諒,咱們要找個廚子做戲,好讓您展示廚藝擄獲人心,您又要優秀廚子,又要真實反應……這性子也就難掌控些……」

  文臻揚起眉看著他。

  那人一邊退一邊撞到另一面牆壁上,牆上的紫檀鑲木板忽然翻轉,現出牆後竟然也是人頭濟濟的大堂,剛才那個廚子不知何時站在那一邊,豎起眉頭,怒道:「好啊,原來所謂的重金邀請我來獻藝,又攛掇我打出那個旗號,是要拿我做墊腳石,好讓你們真正的主子出風頭!真他娘的欺人太甚!」

  他衝過來就要打,此時也沒有人攔住他了,眾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面假牆壁給他一衝就倒,但他還沒衝到近前,燕綏輕輕巧巧一指就把他整個人給捺了出去。

  那人也是悍性子,人在空中倒飛還在大叫:「聽見沒有?紫河車!他們家是黑店!這女人吃紫河車!」

  堂上有人點了肉丸的人都急忙丟下筷子,臉色蒼白欲嘔。紛紛怒罵花田樓掌櫃和文臻。

  文臻此時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把戲,但又有些不明白。花田樓掌櫃是真掌櫃,花田樓在這裡經營多年,大家都認識,掌櫃的自然沒有錯認主子的道理,這酒樓主人也從未有人見過,掌櫃這麼一說,自然板上釘釘。

  掌櫃要把紫河車入菜的事推到自己頭上,這是為什麼?這事雖然噁心下作了些,卻並沒有對其他人造成太大的影響,不會引發出大事件,也不能置她於死地。

  對方是要逼她自承身份?畢竟真正的廚神文臻,是不可能成為長川一家酒樓的老闆的。

  總覺得不止是這樣……

  她轉頭看一眼燕綏,燕綏在看外頭天色,他烏黑的眸子倒映花燈五色之光,反顯得更加深邃。

  滿堂嘩然裡,樓上忽然有人探頭道:「瞎嚷嚷什麼,這位是西川的厲笑,咱們的新長老,怎麼會是花田樓的主人?」

  說話的是花田樓常駐嘉賓求文長老。

  掌櫃的抬起頭,慢條斯理地道:「花田樓就是長老堂的產業,求文長老您忘記了?」

  求文長老還要說話。掌櫃又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長老,你想想,咱們主人既然進入長川,怎麼會一點準備都沒有?花田樓雖然是長老堂名下,但到底屬於哪位長老,想必求文長老也不大清楚吧?再多的我就不好說了,反正我家主人,現在已經是你們的長老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是不是?」

  他話說得含糊,求文長老卻立即啞了口。

  這意思就是指,花田樓早就是西川易家的產業,西川易家和某位長老勾結,將這個產業掛靠在長老堂名下,獲取信任,但實際上一直為西川易家提供信息,如今厲笑易銘既然已經入了長川易長老堂,這自然也就不再是秘密。可以說出來了。

  從求文長老角度看,這事實在合情合理,易銘厲笑不可能毫無依仗就孤身進入長川,而長川易家和西川易家分裂敵對多年,長川易家在西川又何嘗沒有佈置?

  掌櫃的又對眾人安撫道:「諸位無需慌張,紫河車只是我家主人專享的補品,用來駐顏養生的,這東西稀少昂貴,不會放到平常的供應裡。」

  說話間已經有人蜂擁而來,看那摻雜了紫河車的肉丸,一邊用噁心又稀奇的眼神打量文臻,不住有人竊竊私語,女人為了美真是什麼都能做得出來云云。

  卻有一個老者,看了一陣,忽然湊上前,細細看那肉丸,忽然拿起筷子去撥那肉,掌櫃見狀,忙將他一推,怒道:「你這是做什麼?都退後,退後!不許看!」

  那老者道:「等等!等等!我瞧這肉不對勁——」

  「不就是紫河車!都告訴你們了這是我家主人的補品,礙著你們什麼了!」掌櫃卻怒起來,伸手一推那老者,將老者推一個踉蹌,又去搶那碗肉丸。

  那老者給他推得一個踉蹌,腦袋向後,眼看就要撞到身後桌角,燕綏忽然腳一抵,將他抵住,那老者被周邊人扶起身,有點愕然地看了燕綏一眼。

  身邊人七嘴八舌地把他扶起來,有人道:「周大夫你沒事吧?」有人問:「周大夫你發現什麼了?」

  看來這人是個大夫,且頗有名望,眾人大多數認識他,且態度親熱。

  那老者只伸手道:「那肉丸我看看!我看看!」

  掌櫃劈手去抱那肉丸,一邊轉頭十分著急地看著文臻,文臻本來是靜觀其變,想看這些人到底要搞什麼鬼,但眼看他神色焦急,演技投入,不禁好笑,乾脆撅起嘴給他來了個飛吻。

  掌櫃:「……」

  燕綏:「……」

  不等燕綏把文臻的手拉下來重罰,文臻已經把按在唇上的手拿下來,按在了燕綏唇上,殿下的臉色才好看了一點。

  掌櫃給文臻這天外一招弄得一愣,當然這一愣也是他要的,一愣之下,那碗已經被旁邊的人劈手奪去,遞給了那老者。

  那老者仔仔細細聞了聞,嗅了嗅,又仔細看那肉,臉色越來越難看,眾人瞧著,雖然還不明白怎麼回事,但也心生恐懼,整個大堂,漸漸鴉雀無聲。

  文臻看那情狀,腦中電光一閃,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啪!」地一聲,那老者忽然暴怒,猛地砸掉了那盅,肉丸在地面碎成一片肉粉色的渣。

  老者的聲音都裂了:「這不是紫河車!這是人肉!」

  一陣寂靜,隨即嘩然。

  站在了潑了一地的肉丸附近的人都急忙蹦跳後退,生怕鞋子上沾著一些。

  那掌櫃臉色一變,轉身就逃,身前身後人群湧來,將他擋住。

  那老者猶自嘶聲未絕:「那是嬰兒肉!」

  眾人的神情更驚怖。

  掌櫃回頭惶然看文臻,文臻的臉色很難看。

  她進城那一日,便聽聞了城中這幾年屢屢有嬰孩失蹤,卻原來等在這裡。

  在眾人的意識裡,花田樓掌櫃在此經營數十年,沒有人會把自己的主子認錯。

  此刻她和燕綏的易銘厲笑身份已經被求文長老和掌櫃證實並指控,真正身份雖然能洗脫這樣的指控,卻不能當眾表明。

  她此刻不是驚懼,而是想通了這整件事的計劃,也不是為這計劃憤怒,而是這整件事實在太過分太噁心了。

  但她的難看神色,再配合掌櫃的求援神情,在眾人看來,就是她是主謀,是凶手,是那個真正下令做這種噁心的事的人。

  人群團團湧來,將她和燕綏也圍住。

  有很多人闖去了後廚,要去看這家黑店私下裡到底藏了多少人肉。街面上的人聽說了這事,很多人也湧進了店中。

  一陣乒乒乓乓之聲後,有人驚聲大叫:「那後廚之下,藏有嬰兒屍骨!」

  有人舉著小小的包袱衝了進來。外頭人群裡,忽然爆發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擠了進來,叫道:「是不是我兒?是不是我兒!」

  她撲上去,去奪那個包袱,卻有更多的婦人衝了進來,都在大喊:「是不是我兒!兒啊!」

  聲音淒厲,聽得人毛發起瘆,大多百姓都露出恍然和痛苦之色,有人大叫:「這兩年總有孩子失蹤!我鄰居家的孩子就忽然沒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叔叔家的女兒——」

  「我的外甥——」

  亂七八糟的痛喊聲響起,人們瘋了一般去搶那幾個染血的包袱,還有更多人往裡衝。一時間整個花田樓偌大的大堂裡,哭叫聲,嘶喊聲,怒罵聲,拳頭風聲,亂成一鍋粥。

  那個孔武有力的廚子拚命擠過人群,醋缽大的拳頭隔老遠就沖著文臻招呼:「哎你這個為了自己養顏養生偷竊嬰兒吃人肉的怪物!還敢詆毀我廚藝不好!你憑什麼詆毀我!今日我不把你這老妖婆的真面目揍出來不算完!」

  他撲過來,人群撲進來,外頭文臻燕綏的護衛也察覺不對,紛紛湧進,隔開人群,卻得了燕綏一個眼色,並沒有太多動作。

  那廚子眼看就要揍到文臻,那正被眾人堵住圍毆的掌櫃一眨眼已經鼻青臉腫,忽然大叫:「殿下!殿下救我!文大人救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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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 16:49:1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三十八章 史上最凶悍的慶年

  開鍋的粥,忽然遭遇了一盆冷水。

  廚子的拳頭頓在半空,離文臻的髮頂半寸距離。

  拎住掌櫃要揍的一個漢子,手一軟,掌櫃砰一聲落在地上。

  幾個捋袖子按住小二的漢子愕然回頭,險些被小二一頭拱翻。

  哭著搶那包袱的幾個婦人,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所有人瞬間凍在原地,一副亂世驚愕圖。

  一瞬安靜裡,眾人眼前忽然掠過一片深黃色的光影,先前一番爭鬥,很多蠟燭已經被熄滅,略有些幽暗的廳堂內,忽然閃過一片一片黃色光暈,像一串串溫柔的小太陽,又或者天際落了一片自蒼穹深處而來的星光碎片。

  窗櫺光影斑駁流過,眾人下意識轉頭,便看見大片的懸空燈,悠悠吊著雞心的石頭,正自長街上升起。

  外頭有很多孩童在歡笑:「放燈了!」

  除夕午夜,家家放燈,向蒼天許願。願來年雨順風調,山清海晏,戰事不興,百姓安居。

  那許多的懸空燈,光澤昏黃柔和,越過青色的長街,擦過紅色的年節燈籠,掠過蒼蒼的生著青苔的簷角,向深邃幽藍的夜空飛去。

  如天神彈指,在夜空中忽然撒了一把夜明珠。

  無數人仰頭,輕輕放開雙手,將自己對於收成和平安的祝願,對於未來和人生的不安,悠悠放飛。

  他們的眼眸裡倒映這長天如水,而明燈似無數月光遍灑。

  飛燈趁風,飛向高空,飛往城外。

  這一霎,屋裡屋外,整座長川主城,皆陷入虔誠祈禱的靜默。

  那些紛擾傾軋陰謀陽謀,那些如同黑血一般流滿整座易家大院的黑暗,都似要在此刻溫柔而靜謐的燈光下飛快退避。

  漫天燈光下。

  段夫人立在窗前,手裡把玩著一顆琉璃珠,喃喃低誦。

  易秀鼎坐在文臻燕綏住的小院的對面屋子的簷角上,手中一隻已經做好,並且寫了祝福的懸空燈,卻並沒有放。

  她忽然低下頭,看了看飛簷,似乎發現了什麼,又趴下去,耳朵湊近,仔細地聽。

  片刻後,她皺了皺眉。

  易雲岑在馬上,仰起頭,眼眸裡倒映無數明燈生輝光。

  濕淋淋的林飛白帶著同樣濕淋淋的周沅芷,共騎一匹搶來的馬在寒夜中狂奔,他不惜流轉真力,烘乾自己和周沅芷的衣裳,以至於周身熱氣如白霧流轉,遠遠看去像一對乘風躍馬的仙人。

  他急於通報消息,無心觀賞美景,頭也不抬,迎著那天際無數黃色明珠而去,長髮被風扯直。

  周沅芷窩在他懷中,凝視著那些點綴在山巒和夜色中的黃色星星,忽然輕輕抬頭。

  像奔馳起伏之中的一次無意觸碰,她的唇,有意無意地擦過了林飛白的下頜。

  已經被凍得有點發僵的林飛白並沒有察覺。

  周沅芷目光流轉,悄悄地笑了笑,往他懷裡又窩了窩。

  建州也有一個風俗,在看見無數明燈的夜裡,對著它們許一個願,上天會聽見。

  離徽州大營三十里的寒山,一夜沒睡的邱同,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吹熄了自己帳中的燈。

  而徽州大營內,林擎放了一個手指大做得十分精巧的懸空燈。那玩意兒小得可憐,以至於一放就看不見了,營地旁的一棵歪脖子樹上,掛滿了這種小燈,一個比一個破舊。

  行軍駐守不可放燈,以免為敵人所趁,所以每年他都會做兩個超小號懸空燈,一個放,一個掛在樹上。

  一個是給側側的,一個他留給自己。

  他叫這種燈「蚊子燈」。小,耐性強,嗡嗡嗡會唱歌,還能一親肌膚,血肉交融。

  多好。

  深宮裡,雖然很晚了,德妃娘娘宮裡依舊很熱鬧,所有人齊上陣,在糊一個巨大的懸空燈。

  燈大到可以裝得下三個德妃娘娘。

  這是德妃娘娘的特殊嗜好之一,她喜歡大燈,越大越好。

  裝得下深宮寂寞,裝得下滿心不平,裝得下四海嚮往,裝得下一個夢中的她。

  可想像自己乘燈而去,攜風越雲,過山海雄關,落到任何一個自己想落的地方。

  她身後,過來幫忙的聞老太太,悄悄用朱筆在角落寫下自己的祝福。

  願女孫阿臻,如意平安。

  ……

  漫天黃燈飛起時,連文臻也忘記了方才的喧囂紛擾,入迷地抬頭去看。

  燕綏就在她身邊,握緊了她的手,忽然輕聲在她耳邊道:「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文臻一怔,轉頭看他,燕綏眼眸也倒映那明珠顆顆,將天地將光輝俱收攏在他眼底,「……雖然沒有年夜飯。」

  文臻聽出了他的怨念,眼角一彎。

  她忽然踮起腳,在燕綏唇邊飛快一啄。

  便當年夜飯的補償好了。

  燕綏怔了怔,手指按了按唇,也笑了。

  那一霎他眼神如一冬雪下緩緩流動等待著春的碧水。

  他輕輕在文臻耳邊嘆息:「可惜。」

  燕綏一邊抱怨一邊伸手,輕輕撥開了那廚子還高舉的拳頭。

  這一撥,像忽然解除了定身,不僅那廚子,所有人都反應過來,回到先前一刻的情境裡——花田樓隱秘的主人疑似搶奪百姓幼兒食用以駐顏養生!

  而且他們不是大家以為的西川易家的人!

  西川易家的人出現在長川已經夠驚世駭俗,可方才那掌櫃喊什麼?

  殿下!

  這周圍千里也沒一個殿下!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位傳說中暴戾凶橫,殺人無算,目前正在城外的宜王殿下!

  那麼這個面貌嬌嫩的少女,也不是厲家的小姐,而是那個真正的廚神文臻!

  所以她看不上這美味的佛跳牆,所以她安排這一齣戲想迅速提升名氣,獲取百姓好感,她這是已經篤定要奪城!

  宜王和文別駕,已經潛入城中!

  人們在看見放燈的時候平靜下來的情緒,瞬間又被這個事實激起,轟然一聲,大部分人在後退,還有很多人湧上前來。

  二樓上,求文長老愣愣的,嘴裡的一塊菜掉了下來。

  門外,因為在某件事上有所發現而出來尋找兩人的易秀鼎,怔在當地。

  酒樓迴廊一處隱蔽的屏風後,有兩人對視一眼,笑了一聲。

  街那頭,忽然出現段夫人的轎子,但行到街口就被密集的人群給阻住,段夫人攔住了要去清道的護衛,仔細聽了聽長街那頭的喧囂,垂下了眼簾。

  她身後,聚集了很多十八部族的殘餘。

  花田樓內,那個憤怒的廚子,愣在當地,他並不太明白今日自己被用來作為一齣戲的一個丑角,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那拳頭揮不下去了。

  他揮不下去,卻有更多人衝上來,不止一個人借著他高大身形的掩護,鬼魅般閃現,手中各色武器閃爍著幽光,直奔文臻燕綏。

  文臻燕綏早有準備,輕輕巧巧閃過,然而卻有越來越多的人湧上。

  ……

  主城城門外。

  高闊的城牆下,不知何時沉默地開來一隊隊的士兵,長槍冷銳,鐵甲光寒,肩甲之上烙印著金色的麒麟。

  鐵甲洪流源源不絕從地平線上浮現,匯入夜色,在城門之下,排成整齊陣營,橫直豎列,宛如刀鋒。

  范不取的馬,幽靈般從陣營中穿過,馬上的黑甲孱弱將軍,一雙細長眼睛目光陰冷,抬眸注視著蒼灰色的城牆,細細聆聽風中傳來的聲音。

  他的副將們都頂盔摜甲,冷然看著巍峨高城。

  范不取長長吸一口氣,對身邊人道:「這麼久了,總算可以結束了。」

  身邊人哈哈一笑。

  「要我說,派一半人去誘邱同入陷阱,讓我親自帶一半人來,實在是您太謹慎了。」范不取道,「林擎和邱同確實沒有派兵支援朝廷。那麼就那滿打滿算不超過四千人,如何能與我數萬大軍相對?更不要說兩層城門,裡頭易家大院護衛及附屬家族也有萬人之數,另外,還有整座城的百姓!沒有一個希望被朝廷奴役!滿城皆敵!兩相夾擊,一人吐一口唾沫也夠淹死他們!」

  身邊人道:「燕綏文臻皆才智出眾,不可小覷。」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再聰明。有神鬼之能,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也沒有說話的餘地。畢竟戰爭實打實拼的是血肉和人,無論什麼詭計取巧都沒用。」范不取搖搖頭,看見前方無數昏黃的懸空燈緩緩飄來,「我怎麼也想不出來,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有贏的可能。」

  身邊人靜默了良久,終於道:「我也想不出來。」

  范不取十分暢快地哈哈一笑。

  「一個黃口小兒仗著矜貴身份,一個女廚子仗著皇族寵愛,被那群一身媚骨的官兒,經年累月地吹捧著,便以為自己真成了神成了妖,指點江山地動山搖,彈指一揮長川連根拔起……小心汲汲營營一番忙,到頭來為他人做嫁衣裳!」

  前方,懸空燈悠悠蕩蕩,即將飄到金麒軍頭頂。

  「城門沒有及時開啟,對我的信號沒反應。」范不取輕蔑一笑,「算有點本事,城外的隊伍不見了,這是已經滲入城內,並控制了城門了嗎?」

  身邊人緩緩道:「那就攻城吧。也讓他們聽聽,金麒軍的聲音。」

  「得令!」范不取長鞭一指,「攻城!」

  ……

  城內,眾人忽然聽見轟然一聲巨響。

  那聲音似乎響在遠處,但依舊能壓住這滿街的喧囂,穿過這龐大的半個城池,傳入眾人耳中,可見聲勢。

  花田樓內外的人們,都不禁齊齊扭頭。

  片刻寂靜後,有噠噠噠的腳步聲拍響青石板。

  「攻攻攻……城啦——」

  今日的震撼一波接一波,眾人都快麻木了,有人轉過頭去,吶吶地問:「朝廷大軍攻城了麼?」

  「不是!不是!是金麒軍!金麒軍攻城了!」

  眾人:「……」

  半晌又有人問:「這個……金麒軍被朝廷策反了?」

  眾人眼看朝廷親王大喇喇地出現在主城之內,那自然主城已經在朝廷控制之中,再加上之前的金麒軍已經被林擎偷襲打散的傳聞,先入為主便覺得,朝廷贏了,打進來的應該是朝廷的軍隊才對,再說金麒軍是長川的守護神,怎麼會攻打自己的城池?

  「不是!不是!」傳話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破了嗓子在喊,「是金麒軍,說已經拔了城外的朝廷來使隊伍,要進城將已經潛入城中的朝廷奸細廓清,還我長川往日安寧呢!」

  立即便有人道:「那是我們自己的軍隊!為什麼還需要攻城!城門還沒開嗎?」

  那人道:「對!城門不知何時也已經被朝廷奸細滲入,現在還沒開!所以金麒軍才下令攻城,並敬告各位父老,你們捍衛家國的時刻到了!朝廷的人,自宜王以下,倒行逆施,荒淫無恥,妄圖奪我家園,擾我安寧,殺我家人,壞我民生!現在這些人大多已經潛入主城,散佈流言,製造恐慌,妄圖從內摧毀我長川,因此范統領得家主令後,不辭辛苦,帶兵一日夜間長奔來此,只為救我長川,救我黎民!請我主城諸位父老們,勿要為謠言所驚,勿要為謊言蠱惑,堅守本心,堅守長川,助我金麒打開城門,查辦奸細,發現可疑者一律格殺勿論!」

  他又跳上一處高台,振臂大呼:「非常時刻,無需猶疑!但為我長川灑一滴血,未來都將是易家嘉賞的英雄!」

  攻城聲烈,喊殺聲遠遠傳來,配上這人激昂語氣,熱血神情,百姓們眼神灼灼將他望著,想起方才看見的人肉丸子,破碎的嬰屍,憤怒和激越的情緒,瞬間將熱血點燃!

  那人又狂叫:「請老弱婦孺速速回家,青壯者迅速組編成隊,先將這裡的朝廷皇子和妖婦……」

  他話還沒說完,燕綏一甩手,他仰天而倒,咽喉上嵌著一塊碎瓷片,鮮血狂噴。

  彷彿激昂的樂曲被突然打斷,那人跌入人群時還在興奮地揮舞著雙手,底下的百姓們下意識接住他,被噴了一身黏膩的血,或許是這樣的行為過於凶悍狂妄,以至於人們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轉向燕綏,當即有人爆喝一聲:「豎子猖狂!」人群呼嘯著撲了過來。

  燕綏拖了文臻的手便走。

  人群呼啦啦跟上。

  長街那頭,剛剛趕來的段夫人再次折返,易秀鼎在長街上愣了良久,直到背上起的那一層汗都乾了,才如夢方醒般追了上去。

  她步子很快,卻很機械,心亂如麻,想哭卻又想笑,人在風中奔行,眼前光影飛掠,從當初小鎮初見,到不知何時心思萌動,到如今隔著人潮得知真相,似乎十分意外,又似乎並不意外,也許內心深處未必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只是不願去明明白白揭開,因為真到了揭開那時候,原本以為美好的那些東西,便都失去了。

  是那夜高風簷角上,那人披一身月光相望,一轉首月冷風狂花如霰,只餘三分苦辛香。

  前方,燕綏和文臻,並不在意這身份的突然揭露,也不在意身份揭露那一刻那些人心中的各種滋味,他們在月下飛馳,向著易家大院的方向。

  他們並沒有走大院的正門,而是繞了一圈,繞到了大院的西北角,在那裡,也有大院的角樓和護城河,不過因為是背面,並沒有安排一層冰牆。高闊的院牆後是一片空地,再往後則是一座不小的湖。

  追趕的人看見兩人往這個地方跑,都覺得詫異,跑到這裡,易家大院城頭上的人就可以射箭,前後一夾攻,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但轉念一想,如果往城外跑,城外就是金麒軍,朝廷的人往哪逃都是兩相夾擊,都是死路。

  人們因此更加興奮,步子追得更緊。

  燕綏忽然抬頭。

  此時滿城皆放懸空燈,外城飄向城外,城內的卻還沒飄出去,按今夜風向,遲早都會飄到城外。此刻正有一簇簇的懸空燈,從西北角經過。

  奇妙的是,這一批的懸空燈,明明很分散,但飄著飄著,便聚集到西北方向,擁擁簇簇一大群。

  此時角樓上的守衛已經看見燕綏文臻,和他們身後跟著的一大群人,都嚇了一跳,在角樓上吹起長號,又大聲警告。底下自有混在人群中的易家子弟,將情況說明,大喝:「快放箭!射死宜王為首功!」

  角樓上弩弓軋軋響起,鐵甲刀劍摩擦聲錚然,有人聲音雄渾,長喝:「射!」

  與此同時燕綏也喝:「射!」

  兩聲同時,燕綏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壓過了對方,內城上下聽得分明,人們正在愕然,破空銳響連起,一部分向下,一部分向天!

  向下的,是角樓上的弩弓,射向文臻燕綏。

  向上的,卻是不知從哪射出的利箭,射向那些懸空燈!

  向著文臻燕綏的箭,自然不能射中。

  但燈可沒有文臻和燕綏的靈活,啪啪啪無數聲響,黃色光芒漸次熄滅,那些燈墜落。

  燈落了也就落了,雖然全部落向西北角及角樓,易家大院的人也沒太在意。

  然後隨即轟然聲響不絕!

  那些懸空燈落地之後,幾乎都爆炸了,一部分落在角樓上,頓時弩弓粉碎,護衛血肉撕裂,滾滾黑煙紅火之中城牆彷彿忽然成了泥沙滾滾俱下,巨響之下無聲塌陷了半邊,內城護城河裡藍黑色毒水立即倒瀉入內城,僥幸在方才那一輪爆炸中沒死的護衛們,有人正在狂奔下角樓欲待逃生,不防一腳踏入黏膩的黑水之中,尚自愕然下望,想要將腳拔出來,但一拔拔出一截還帶著血肉的白骨,等他終於反應過來慘呼著倒下後,毒水水面上轉眼就漂上半截骷髏。

  另一部分懸空燈落在了西北角,一番比丹崖居那夜炸毀更猛烈的炸響聲之後,一座黑牆塌陷,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地面翻開,巨大的銅門被生生炸斷,砸在地面上,將最後一截黑色的地面砸開,縫隙長長地裂開去。露出了底下一些白白灰灰的物事。

  那裡,是黑獄。

  易家的刑堂所在地,易秀鼎曾經被理刑長老捏造罪名帶走蹲過,沒多久又被燕綏帶回的七色地獄。

  這大概是史上最奇葩的慶年,最凶悍的放燈。

  懸空燈帶來的黑火摧毀了一半的黑獄,一些人影狼狽逃出,其中兩條人影頗為熟悉,赫然是理刑長老和易燕吾。

  這兩位長老會上的「失敗者」,竟然一直藏在黑獄裡。

  但是更多人的目光,卻落在黑獄上。

  易家大院內城城門驚變,追來的百姓們也受了驚,但眼看那一批爆炸傷的只是易家城牆,自己所在地還算安全,便也沒動。

  最主要的是隨著內城城牆塌陷,神秘的易家大院首次袒露在世人面前,百姓們不禁好奇,探頭探腦。

  而隨即黑獄被炸開地面,司空昱帶著天機府的人出現,就是他們將大院內放的懸空燈召喚得湊在一起,集中炸了易家內院城牆和黑獄。

  這些易家人放出的燈,自然由下人們製作,易人離通過陽南嶽,策反拉攏收買了好些人,這些人在做燈的時候,已經做了手腳。

  火藥彈一開炸,易家大院裡的人流便迅速向後退去。

  然後又一波轟鳴聲響起,這回並不比剛才的震撼直接,明顯在遠處,但是地面震動劇烈,綿綿不絕,地下像出現了不斷拱動的巨獸,不斷有人站立不住歪倒,驚惶地回頭看發生了什麼。

  先前飛往城外的那批懸空燈忽然都不見了,天空瞬間恢復了幽邃陰冷,伴隨著那種沉悶的震動,明明爆炸如雷,卻有種幽寂的感覺生出,天空像因此震出一條裂縫,將一霎間的盛世繁華收走。

  街道那頭有人飛快地奔來,大喊:「城外的軍隊也被炸啦——有人衝進來啦——」

  他喊得沒頭沒腦,人群本就驚疑不定,瞬間便陷入了騷動,不斷抖動的地面讓他們誤以為是地震,下意識就往最近的最安全的地方跑,而易家這西北角附近有湖,黑天之下亂跑落水不是玩的,眾人眼看前方易家大院已經被炸開一道缺口,破碎的大塊石塊墊住了有毒的護城河,裡頭是一望無際的易家的跑馬場,便都跟著那大喊的人,往易家的大院裡湧去。

  抱著這樣的心理,人們就衝進去了,也有人不肯放棄,指著文臻和燕綏道:「父老們!不管怎樣,這幾個一定是奸細,拿下他們!」

  一批人向文臻燕綏衝過來,燕綏一個轉身,帶著文臻上了高牆,他的衣袂散在午夜高風中,俯視的眼底沒有太多情緒湧動,只有隱約一絲淡淡戾氣。

  那樣的眼神,被籠罩的人忽覺自己成了螻蟻。

  有一批人已經衝了過去,忽然有人尖叫:「骨頭!死人!」

  尖叫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也有一些婦人,文臻站在高處,看著底下,那是被炸翻的黑獄。

  黑獄七層,傳說裡只用來處置懲罰易家族人,每層都有血池化去這些罪人的屍首,現在血池已經被炸翻,並沒有想像中的沉渣泛起,倒是血池之下的土地裂開,現出下頭還有空間,一層一層白花花的,都是屍首。

  有老人的,有成年人的,有孩子的……

  屍首呈現各種狀態,腐爛的,完好的,撕裂的,中毒的,呈現各種形態,並不像是受刑而死,倒像經過各種不同的試煉。

  因為就在屍體堆旁邊,還有一間空間,裡頭不少的瓶瓶罐罐,毒蟲鼠蟻。

  午夜硝煙未散,白骨成堆,這樣的場景實在太過可怖,以至於人倒抽一口冷氣,好多人軟著腿往後退。

  那個德高望重的周大夫一直在人群中,後退時候,出於職業習慣,忍不住多看了那堆屍首幾眼,然後他忽然失聲道:「這……這不是上個月失蹤的劉老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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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
發表於 2022-1-1 16:49: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三十九章 我以山河贈卿卿

  「這……這不是西市的劉老二嗎?經常來賣草藥的那個?他……他不是突然失蹤了嗎?」

  他一說,旁邊也有人驚叫起來,道:「這……這好像是我去年死了的叔叔!他!他早已下葬了的!」

  還有人叫:「有娃娃!這裡有更多的娃娃!」

  周大夫又認出一個,抖著聲音道:「這個孩子前兩個月我還見過……城隍廟裡的小乞丐……啊,這個,這個好像是周二嫂家的……周二嫂!」

  一聲女子的慘叫,有個婦人忽然嚎哭著跳進那坑裡去了。

  眾人都立在當地,比先前在花田樓看見嬰屍時更大的恐懼漫上心頭,他們直勾勾地盯著那地底場景,直如地獄忽臨眼前,而這黑獄的陳設,這翻出的泥土和各種各樣的骨殖,完全可以看出,這絕不能是臨時佈置,這裡的纍纍白骨,滲著血的泥土,永遠散發著積壓的腥氣的磚石,都證明了,這裡經年從事著人間最黑暗的勾當。

  文臻看著底下,雖然早有猜測,依舊渾身發冷。

  是啊,黑獄為什麼這般血腥可怖?不過是一個易家,自家的刑堂,管束嚴格,能有多少背叛的人?能形成這積年累月的血池?犯小過的,懲戒而已,犯大罪的,殺了了事,又何須整飭得這般陰森可怕?

  是因為黑獄不過是障眼法,傳出求救呼聲便可以推給刑堂。是因為故意要讓它顯得黑暗血腥,好令人畏懼退避三舍。

  世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天星台,卻不知道天星台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勾當,在黑獄之下。

  黑獄之下,此刻已經成了長川百姓的認屍大會。

  無數人嚎哭,無數人怒罵,還有很多人跳下坑中,盲目而痛苦地尋找,冰冷的雙手,扒在鮮血和白骨之間。

  這個世界並沒有傳說中能將屍體化盡的藥物,而且易家也需要屍首用作各種試驗用處。易家為了研究自家的病因和尋找解法,連自家的孩子都不放過,又怎麼會不捨得對主城百姓下手?

  當初平雲夫人怨恨之下,曾經說漏了一句話,令文臻和燕綏懷疑,城中傳說的孩子失蹤,是不是和易家有關。

  後來讓人查問,才發現長川主城多年來,人口失蹤率一直很高,先是流浪漢乞丐妓女之類的下等人極易失蹤,這些人一般無親無故,無人追索,失蹤也就罷了,後來失蹤人口就越來越多,到了後來,易勒石出事前後,城中孩子失蹤人數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以至於文臻和易人離先後進城的時候,都遇見了尋找孩子的情況。

  這時間節點太過巧合,而易勒石後期為了自己的病,行跡近乎瘋狂。在長川,除了易家,實在也沒有別的人能夠這樣不動聲色,長年累月,擄掠人口而不被發現。

  一開始燕綏去了天星台尋找線索,卻發現了平雲夫人的畸形的女兒,摸到了這個秘密,而理刑長老最大的錯誤,或許就是將易秀鼎帶去了黑獄,讓燕綏親自去了一趟黑獄,以他機關大師的絕佳耳力,聽出了黑獄之下還有更大的空間。

  今夜,除夕之夜,易家醞釀了凶狠的反撲,而燕綏,一手撕開了黑獄之下的第八層。

  想要賊喊捉賊將罪惡扣在燕綏文臻頭上的易家,被兩人一反手就掀了回去。

  而此刻,同樣的黑紅色煙火,升騰在城門之外。

  時間回到一刻鐘之前。

  林飛白帶著周沅芷,一路驅馳,終於衝到主城之外。

  但他在還離主城之外三里便不得不停馬,看著前方黑壓壓的陣營,臉色鐵青。

  還是來遲了一步。

  金麒軍果然如他所料,前來包圍了長川主城,一旦給他們入了主城,裡頭易家大院,加上全城對朝廷都有敵意的百姓,燕綏那幾千人,就等於滴水入洪流,分分鐘要被捲滅!

  林飛白眼一掃,就看出那陣營人數,應該並沒有十萬,范不取分兵了。

  但是分兵也還有一半以上的人數,這又不是奇襲戰,兩邊門一關,從軍到民,全是敵人,怎麼打?

  但再急也沒有用,大軍橫亙在此,他插翅也飛不過去。

  拚命趕路,想在大軍到來之前讓文臻撤出,但他現在只想趕緊入城。

  他猶疑地看一眼懷裡的周沅芷,想叫她找個地方自己藏起來,一眼之下,身子一僵。

  周沅芷靠著他的胸膛,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風帽下她臉色微微有些蒼白,顯得頗為疲倦。只是這大小姐的端莊簡直滲入骨髓,便是馬上睡著了,也盡量維持著姿態端正,這就睡得不大舒服,她眉頭微微皺著。

  林飛白看著那皺著的眉和睡著也分外端正的姿態,總覺得就這樣叫醒她好像有點不大人道。

  因為他微微一動,周沅芷也微微一歪,靠向他的脖子,溫熱清甜的香氣,撲在他耳側。

  林飛白的耳朵又燒起來了。

  他僵著肩,不敢轉頭,豎起一個手指,輕輕擋在自己脖側。

  周沅芷渾然無所覺,便靠在他這一根手指上。

  林飛白盯著自己那根手指,一時又覺得這動作也很蠢。

  然後他回頭,看向身後黑暗,另一隻手按在身後劍鞘上。

  他的另一隻手,也已經能動一些了。

  黑暗中無聲走出來的卻是師蘭傑,對他做了個稍安勿躁動作,並輕輕牽著他的馬向後退。

  林飛白先是一喜,隨即愕然,而師蘭傑看見他也是先是一喜,隨即愕然。

  侯爺去一趟金麒大營,還帶了個女人回來?

  忍不住要抬頭看看天是不是太陽出來了。

  又忍不住看看那女子是誰,似乎在睡覺,但師蘭傑是個成熟男子,也有過幾段風流史,只看一眼,便覺得,那女子那睡姿雖然特別美好誘人,但正常人是不可能在這種姿勢下睡著的。

  他心生警惕,上前一步,正要試探,忽然「熟睡的」周沅芷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向他眨了眨。

  她容貌氣質都大氣優雅,這一眨眼卻俏生生的,似雪地火狐一般靈動嬌豔。

  這一瞬間師蘭傑忽然想到了文臻。

  那種骨子裡的小狡猾,有點像。

  師蘭傑有點想笑,趕緊忍住,退後一步,當什麼都沒發生。

  他抬頭看天際飄來的懸空燈,打算趁這些燈都發揮作用之前,趕緊先許個願。

  讓侯爺離開文大人那棵只為別人開花的樹吧,可別在一根樹杈上吊死了。

  讓侯爺快點看見別的花兒吧,比如眼前這個就不錯,狡猾得和文大人有點像,看起來還比她端莊……總比神劍給侯爺安排男人相親要好。

  阿彌陀佛,無量天尊!

  許完願,周沅芷也「醒來」了,非常從容自在地下馬,在林侯最重要的家將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淑女風範。

  師蘭傑也對她表現了尊敬又略帶親熱的態度,作為對第一個成功貼身接近林侯的女性的微妙的讚許和鼓勵。

  兩人相視而笑,瞬間完成了心機護衛和心機追求者之間的默契交流。

  林飛白全程目視城樓,目光焦灼。

  師蘭傑將他拉到安全隱蔽處,忽然輕聲一笑道:「侯爺,先前殿下和我說,今夜除夕,侯爺奔波辛苦。不過他也不會讓你白跑白吃苦,自有大禮送上。一份您已經收了,還有一份……他一指前方:「是請您看煙花。」

  此刻,金麒軍大軍中,前方戰士雖然在攻城,後方很多戰士卻對攻打自己的城池並不投入。他們對著那滿天黃燈,低下頭,雙手合十,行了一個本地百姓在懸空燈下都會做的許願禮。

  長川人覺得在燈下許願願景最易實現。

  就在那萬眾虔誠許願的時刻。

  他們頭頂的懸空燈上,忽然紛紛墜下極小的物件,那些東西在黑夜裡幾乎讓人看不清,大多數士兵還在仰頭看著。

  師蘭傑忽然一抬手,發出信號。

  燦亮的煙花在空中炸開。

  照亮那些墜落向金麒士兵的小東西。

  金麒士兵這回看見了,但是那東西太小,太輕,一看就沒什麼殺傷力,給人感覺像是懸空燈上落下的浮塵,因此也就沒有人躲避。

  但隨即他們便駭然四望。

  煙花一炸,城頭之上,角樓、牒垛、曠野、亂草、枯樹之中,所有能夠藏人的地方,嗡聲不絕,破空連響,無數箭矢,直奔向天!

  向著那些已經被照亮的墜落的小東西。

  如同先前易家黑獄上空發生的一樣。

  懸空燈裡頭黏著的雞心掛件裡,早已藏好了小型火彈子,經過精密的計算,懸空燈飄到大軍上方時,黏膠被烤化,雞心吊墜掉落。

  但是因為外頭有一層木頭包裹,不經過碰撞難以發揮最大的效果,因此善射的林飛白手下,以及金吾衛裡所有神射手,都已經早早分散潛伏在長川主城城門上下,所有箭不向著人,只向著那些飄落的一顆顆心。

  就算射不準,這些箭呼嘯飛射產生的互相沖撞,也能夠將裡頭火藥震動催炸。

  「轟!」

  下一刻,就是人仰馬翻,火黑焰紅。

  幾乎和城內黑獄被炸同時,剎那間城外平原之上,金麒軍猝不及防遭受了黑火藥無情的收割。

  那些小小的顆粒,躍出精巧的雞心,在空中、地上,人群裡,爆開一朵朵赤焰之花,花瓣舒展之處,便是鮮血和斷臂殘肢,和不斷迸濺開來的染了斑斑血痕的黧黑的土,灰塵和煙氣混雜成一片片灰黃色的幕牆,當頭向人罩下,再被下一朵怒綻的大麗花沖散。

  幾乎立刻,鐵甲洪流便遭受了幾乎毀滅性的打擊——范不取為了爭取時間,帶來了全部的騎兵和少量的步兵,馬匹受驚後狂奔亂躥,造成了比火藥彈更大的傷亡。

  那些燈飛得很分散,因此落下的火彈子也十分分散,且毫無規律,無法做出任何準備和應對,無法靈活變陣的軍隊遭遇這樣隨機的火力打擊,後果遠超城門上架炮往下轟。慘叫聲,怒喝聲,馬匹的嘶鳴和瘋狂的大喊,在此起彼伏的震裂聲裡一陣陣響起又一陣陣被吞沒。

  而在城池的另一端,和這裡遙遙相對的易家大院裡,也同時化作修羅場,和這刻的鮮血和爆炸呼應。

  這個年無人相慶,卻有黑火紅焰不斷升騰向天,萬人呼喊為號,火彈轟鳴為鼓,援兵流離為歌舞,權者倉皇為幕劇。

  演一場門閥傾毀歸我皇的大戲。

  雄城崩高台,亂甲碎蒿草,焰旗捲盡處,山河盡滅了。

  這才是燕綏真正要送給文臻的禮物。

  ……

  城門前。

  林飛白已經僵硬成了石像,定定地看著這眾生不能得救的修羅場。

  師蘭傑滿面感慨,想著范不取此刻遭受的打擊何止這些?很快,他會衝進城中尋求易家和百姓們的支援,但他隨即會遭受到下一輪更兇猛的打擊,而他分出的另一部分兵,想要反包圍邱同伏軍的那支,會被那些倉皇逃奔的十八部族殘兵所誘導,邱同的人會按照燕綏的安排,給這兩支軍隊製造誤會,讓十八部族誤以為金麒軍是在圍剿他們,讓金麒軍以為十八部族已經暗中歸順朝廷甘為朝廷前鋒,等兩邊打了個七死八活,再坐收漁利。

  到時候,十八部族喪失力量,金麒軍崩毀,易家大院也會很快被解決。

  宜王殿下和文大人,以三千護衛,徹底解決了擁有十萬大軍,十八部族,盤踞長川多年,勢力雄厚的地頭蛇長川易。

  孤身與虎謀皮,能謀得肉骨不存。

  神人也。

  師蘭傑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心中嘆了口氣。

  而自家主子不知道有沒有反應過來,調兵其實無所謂成功,從頭到尾,他是被送出去作為障眼法而存在的道具,甚至被殿下不懷好意地安排了一場相親。

  在這種危險緊張局勢下,殿下居然還能記得把情敵給安排得明明白白。

  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人,實則心思詭譎可怕,對上那龐然大物,連三千金吾都沒怎麼用,孤身潛敵營,談笑滅世家,順手還不斷挖坑,天下又有誰能敵?

  和他爭女人……

  師蘭傑搖搖頭,下定決心,一定要把侯爺和眼前這位大小姐湊一堆。

  哪怕這個不成,就按大帥想的,男人也行啊!

  總比找死強。

  周沅芷早已轉開了頭,不想看這一幕慘烈,目光落在林飛白先是愕然然後是茫然最後是憤然的臉上。

  似乎很快就想明白了什麼。

  周沅芷看著林飛白,越看越覺得可心。雖然和一手製造了這地獄的那位殿下相比,所有人都顯得有些不夠看,可她自覺自己是個普通人,不是文臻那種甜美外表強大內心的女子,殿下這樣凶悍難纏的人,她就不喜歡,還是眼前這個有點直有點憨的小侯爺,才更多一點人間煙火氣,讓她更有勇氣去嘗試。

  她正想著如何端莊地繼續勾引那位有點煙火氣的男子,忽聽師蘭傑道:「好像城門打開了,有人進去了!」

  「誰?」

  ……

  易家大院西北角,人群如蟻群湧動,有人爬上高處,振臂大呼。

  「父老們!易家就是這麼對我們的!」

  「稅重如山!十而稅一!另加畝稅二十錢!每三十畝還有絹三匹、綿三斤!」

  「口賦自出生始,每年三十錢,前所未有!」

  「雜稅雜調多如牛毛!」

  「丁錢徭役,頭子錢!義倉稅!牛革稅!蠶鹽錢曲引錢市例錢柴米油鹽醬醋茶都要收稅!從他易家門前走也要收稅!」

  「每年每丁勞役兩月!一年到頭沒得歇!」

  「要錢,要人,要力,要女人……要這些也罷了,還要奪我們的崽,殺我們的人!」

  「供了這許多年,原來供了一頭惡龍,身下攏金銀無數,一口口慢慢啖我等之肉!」

  「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百姓湧入了易家大院,得到訊息的人,來得越來越多,一開始還想從被炸毀的斷樑缺口湧入,後來有人自己搬了碎石去填護城河,護城河深半丈,生生被全城百姓用手填平。

  易家西北角整個被打開,認完屍後的憤怒百姓,捲過了整個大院,大院護衛在試圖抵抗被人潮生生踩死兩個後,剩下的倉皇逃竄。

  百姓衝入易家大院,那以往高高在上,在眾人眼裡和皇宮也差不離的神聖高貴之地,那些白玉地,鏤金柱,飛簷斗栱,朱樓玉戶……被帶著泥水的大腳片子啪啪踩破,鎏金銅瓦碎落滿地,金龍盤柱金漆斑駁,隔扇花窗大卸八塊,白玉拱橋涂滿污跡,瓊林染血,蓮塘浮屍,仙境轉瞬成殘垣。

  理刑長老和易燕吾被堵在人群中,段夫人的小轎停在一側,易秀鼎帶著一群護衛,拔刀站在轎前,看著人群洪流般捲過,臉色雪一般的白。

  百姓們大多不認得她們,也沒在意那低調的馬車,也有人試圖去攻擊那馬車,易秀鼎正要拔刀,段夫人忽然撩開轎簾,伸手一掰。

  她面前本是那雕刻著一柄刀的隔斷,她一掰,那隔斷忽然斷了,那刀形狀的隔斷落在她手中,段夫人一敲,外頭的木板斷裂,露出裡頭青幽幽的刀身。刀柄上一條螭龍,盤旋游舞,螭龍眼珠是一顆琉璃珠,熠熠生光。

  段夫人將刀遞給易秀鼎,從容地道:「掛在轎子上。」

  不遠處簷角上,文臻遠遠看見,恍然大悟。

  她記得初見段夫人,她那馬車上就有刀形的隔斷,當時她還奇怪,這隔斷設計好特別,沒想到段夫人用以號令十八部族的青螭刀居然藏在那裡。

  易秀鼎掛上青螭刀,便有人怔了怔,過了一會過來,站在了馬車旁。

  不一會兒,又有人陸陸續續過來,如同大浪中分離的沙,慢慢地堆積在了段夫人身邊。

  那些人看打扮沒什麼特別,但神情氣質便可以看出來,是十八部族的人。

  是一部分這些年慢慢遷徙過年的普通牧民,和當地人通婚後,漸漸融入了長川主城,但骨子裡,他們依舊是金草原裡向夢和自由馳騁的勇士。

  那一小撮人在憤怒的洪流中慢慢擴大,自成區域,本身暴亂的人群,容易造成無差別的攻擊傷害,但百姓們久居長川,很多人互相認識,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看見形成團體的人群,會自動避開。

  段夫人那一片,像奔騰巨浪中的小小孤島。

  她保護了那批十八部族,十八部族的子民也保護了她。

  坐在簷角上吃瓜看戲的文臻,看著亂流中那座安靜又巋然的馬車頂,心中有些疑惑也有些感觸。

  段家既然能掌控十八部族,為何後來人丁寥落而式微?段夫人身為段家最後的血脈,為什麼沒有學武,沒有學武為什麼又能鎮住桀驁的十八部族?青螭刀本身又還有什麼意義?

  或者世家大族,百年歷史裡,總會浮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了聞老太太。

  這些經歷過風霜變亂,大家出身的老太太們,有種年輕人不能及的安然氣場,便巨浪當頭高千尺,也令人一眼瞧去便安心。

  段夫人不如聞老太太鋒銳剛硬,她更加柔韌,像沉默的水,悄無聲息滴穿簷下的青石。

  文臻忽然加倍思念聞老太太,這樣艱難傾軋的日子過久了,只想滾在老太太的懷裡撒個嬌。

  身邊燕綏忽然攤開雙手,道:「滾罷。」

  文臻:「?」

  不會誤會他在罵人,只是想他一定是屬蛔蟲的吧?

  遠處有喊殺聲傳來。

  在城外被炸成喪家之犬的范不取,攻開了城門。燕綏就幾千人,各有用處,自然不能久控城門,達到短暫阻攔令爆炸順利完成之後,那些人便退下城門,范不取輕鬆進城後,本想召集百姓和易家大院守衛,在全城進行清洗,但整個外城都成了空城,人都流向易家大院,范不取帶著完好的兩萬多人趕到易家大院前三里之地,便再也無法前進。

  在那裡,他們遭受了來自憤怒百姓的瘋狂攻擊。

  想用吃人肉來妖魔化文臻形象,激起百姓反抗的計劃,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自身,都不需要兩人鼓動解釋,那些屍首跨度長達十年以上,朝廷的人不可能那麼早便在易家大院地底佈局。

  范不取不在乎百姓,但是卻不敢輕易殺長川百姓,一旦激起民憤,不是玩的。百姓卻手撕嘴咬,恨不得將目光所及的每一個易家人都撕成碎片。

  文臻忽然道:「易雲岑!」

  底下,衣衫狼狽一頭灰的易雲岑,帶著一小隊護衛,靈活地繞開紛亂的人群,奔向段夫人所在的馬車。

  易秀鼎看見他,目光一亮,急忙將他拉進來,道:「你怎麼這時候來了?這一身的血!」

  「都是別人的血。十七姐,我們出城吧,百姓都瘋了!范將軍是忠心的,但是方才他在城外,被朝廷給炸了一半人馬。」

  易秀鼎下意識抬頭去看那邊簷角上的燕綏,但隨即她便強迫自己轉頭去看掀起簾子的段夫人。

  段夫人靜靜地看著易雲岑,道:「你沒事吧?」

  「我和范將軍順利聯絡上了,他說要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我們連夜出發,卻在城門口遭到伏擊,現在連百姓也變成這樣……」易雲岑也轉頭去看燕綏文臻,目光不可思議,「方才我聽說……易銘厲笑,是宜王和文別駕?」

  易秀鼎扭頭不答,段夫人轉開眼光,易雲岑怔怔半晌,道:「他們要殺了我們嗎……」

  他忽然激動起來,大聲道:「他們怎麼能這麼做!祖母!十七姐!我們救了他們,一路護持,帶他們進入易家,還幫他們入了長老堂,結果他們騙了我們,還要殺我們!」

  簷角上,文臻注視著底下,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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