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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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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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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7 19:55:3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九十章 每時每刻擁抱我

  「牛逼,霸氣!」文臻真心實意地讚美。

  燕綏低頭去吻她的眼皮。

  文臻沒動。

  雖然她的身體狀況並不適合劇烈運動,但她並沒太放在心上。

  她對貞操也沒有必須的婚後情結,她只堅持只給喜歡的人,無所謂早遲,也無所謂儀式和承諾。

  多少人婚禮盛大,堂前誓言,最後都是紛飛勞燕。

  只是雖然燕綏可以不管天黑天曉,別人還是在意的。

  燕綏親到她鼻尖的時候,外頭的門板又催命般地擂了起來。

  這回又多了別人的聲音,「大牛大牛,你到底去不去?再不去真天黑了啊!」

  文臻手臂壓在額上,嗤地低笑一聲。

  故事裡,男女主的好事,總是要被煞風景地打斷個N次的。

  燕綏頓了頓,聽見她的笑聲,很是不快地回頭看了一眼那門板,看樣子很想把門板瞪穿。

  但最終他還是直起身,轉身去了裡頭的浴間。

  文臻聽見潑水的聲音,過了片刻,還有一聲又低又緩又磁的悶哼聲。

  那聲音帶著微微鼻音,在屋內迴蕩,慵懶性感到不行。

  文臻剛才還坦然,此刻聽著,反而臉紅了。

  燕綏過了一會才回來,這回很快背上她,打開門,外頭的丫鬟站了一堆,看這兩人出來,都羞紅了臉互相打眼色,還有好幾個偷偷看燕綏,見他和文臻神情親密,眼底隱隱失望之色。

  燕綏看慣了這種眼色,文臻也看慣了,她家甜甜就這麼招蜂引蝶,他身上無論哪種氣質,都天生誘惑力非凡,各種桃花,擠擠簇簇開在他走過的路上,一年四季無休。

  其實今日眾人也沒什麼事,這車隊的主人,段氏夫人受了點涼,老毛病犯了,並不嚴重,便說連日趕路辛苦,讓大多數人出去散散。

  燕綏背著文臻出門時候,正看見一個紅衣少年前呼後擁,肩扛手提地過來,這些丫鬟看見他都十分歡喜,喊著岑少爺迎上前去。那位岑少年也十分散財童子,從他那個大包裹裡掏東西,給小紅姐姐一朵絹花,給小秋姐姐一個簪子,一看就知道是在集市上買的,這孩子也十分嘴甜討喜,眾人都笑吟吟地謝了接下,岑少爺一路發過來,到了燕綏文臻這裡,頭也不抬下意識一遞,嘴上道:「這個兔子怪好玩的……」一抬頭卻見人陌生,愣了一愣。

  燕綏淡淡地俯視著他,等他自己走到一邊去,誰知他愣了一下,低頭在袋子裡又掏了一陣,最後翻出一個比剛才要精緻一點的兔子玩偶,遞給文臻,道:「姐姐,這個兔子更好一些,你要不要?」

  文臻彎起眼睛,正要道謝收下,結果燕綏手腕一推,道:「謝了,不要。」

  那岑少爺自小也是被捧大的,哪經過這種好心好意被拒絕的尷尬,一時愣在那裡,忽然文臻伸手將那兔子接過去,道:「這兔子果然精緻,謝謝小少爺。」

  那岑少爺頓時喜笑顏開,道:「是吧?這隻兔子有尖牙呢。我瞧著就比別的更好玩。還是你有眼光。」

  文臻便又笑,看那兔子,果然畫了一對小小的尖牙。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個燕綏送的滿嘴珍珠利齒的噬人兔,頗覺心有靈犀,不禁一笑,還真有些喜歡了。便將兔子收進袖囊裡。

  岑少爺已經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大聲道:「咱不和那些小家子氣的人一般見識。哪,哪,給你們瞧瞧,我今日在集市上,買到了宜王殿下的畫像呢!」

  燕綏本來已經背著文臻要走開,聽見這一句不禁側頭,文臻也好奇地看過去,一看之下,險些噴飯。

  那紙上之人,倒也身軀高偉,連燕綏喜歡穿的衣飾也頗有幾分相似,奈何畫人臉功力太差,遠看青山綠水,近看齜牙咧嘴。

  文臻本來還以為長川易狗急跳牆,這是要到處散佈燕綏畫像抓捕他了,正想哪來的狗膽,沒想到這畫師的狗膽更大,把燕綏畫成這青面獠牙模樣,也不怕殿下半夜敲他家門。

  畫這麼丑,岑少爺還捧著畫陶醉地欣賞,道:「我殿下就是如此的英偉峻拔!你們沒見呢,他的畫像是和荼古、烈陽兩位神君的畫像放在一起賣的!」

  文臻:「……」

  燕綏:「……」

  荼古,烈陽,兩位神君,一位是傳說中統領陰間群鬼的鬼君,一位是傳說中曾位列仙班後背叛天庭被黜落大殺四方的惡神。

  文臻悄悄在燕綏耳邊道:「殿下還真是深受愛戴,久享盛名啊哈哈哈……」

  她一邊說一邊笑,低笑時的氣流拂動燕綏的髮,弄得他微癢,反手一把按住了她的腦袋,往自己肩膀按了三次,道:「是嗎?你也來拜一拜。」

  文臻的額頭撞在他肌肉緊實的肩背上,砰砰砰三聲低響還真像磕頭,她更加想笑,頭埋在燕綏肩背上咕咕咕地笑,忽聽後面岑少爺道:「我還買了一張文臻文大人!和食余的畫像放一起的!說是拿回家供在食余神像下面,以後頓頓有胃口,吃啥啥香!」

  文臻的笑聲戛然而止。

  什麼玩意?

  牙口好胃口好吃嘛嘛香啊?

  她在民間就一六必治牙膏嗎?

  後頭岑少爺還在後頭興致勃勃和小廝點評,那文臻大人畫像,瞧著也不怎麼美麗,聽著和宜王殿下有些首尾,但瞧著著實不太相配云云。

  文臻現在哪裡有勇氣回頭去看民間畫師筆下的自己,看多了會對人生和自己的美貌產生毀滅性的破壞的。

  她用額頭砰砰砰撞燕綏,叫他快走,結果燕綏反而不走了,忽然轉身,走到岑少爺身邊,將那兩張畫像拿了,對著岑少爺一手一張攤開,道:「怎麼不配了?明明配一臉。」

  岑少爺一臉天真蠢潔地仰頭看著他,對他現學現賣的現代名詞理解不能。

  但還記得反駁他,「哪裡配了?我們宜王殿下睥睨天下,這世上哪有女子能配得上他?」

  燕綏眉毛一挑,正想和他討論一下自家媳婦兒的絕世無雙,卻被文臻揪住肩背道:「還要不要逛街了?」又悄悄和他咬耳朵,「是你的小迷弟呢,大方一點好嗎?」

  「如果這世上傾慕我的人我都要另眼相看,我早累死了。」燕綏嘴上說得無情,卻還是立即背著文臻走了。走好遠還聽見那個岑少爺在游說店家,將那張宜王殿下的畫像給貼在大門上……

  鎮上最熱鬧的一條街,離客棧也不遠,燕綏背著文臻一路走過去,路人側目以視,兩人都是心志強大的人,根本不理會。

  小鎮上的集市,賣的東西其實精美不到哪裡去,文臻借著買東西的機會和人探聽,才知道這裡竟然已經是長川境內,是長川十一縣之一的南都縣下屬的一個鎮子,離長川主郡大抵還有三百里路。

  沒想到在堯城一陣亂闖,竟然真的闖到了相連的長川境內,這下難怪無法和大部隊立即匯合了,大隊在失去主心骨的情況下,是不敢輕易進入長川的。

  文臻在那發愁如何想辦法聯繫到其餘人,不想燕綏已經在一個攤子前停留,在挑挑揀揀,低頭一看,這攤子上賣各種哨子,燕綏在看的那種像是用一種果子的核打磨製作的,大小形狀,竟然有點像唐慕之用的那種哨子。

  那哨子這次很幫了文臻的大忙,因此看見這個哨子,便想買幾個。燕綏卻臉色不大好看,已經準備走開,攤主見他要走,急忙招攬生意,「這位小哥,我這裡的哨子,好吹,響亮,你家夫人瘸了,就該買個哨子,萬一什麼時候召喚不便,吹個哨就行,多方便是不是?」

  文臻表示深以為然,趕緊掏錢,就聽燕綏冷冰冰道:「我媳婦不瘸,你眼瘸。」

  文臻:「……」

  感覺攤主下一秒要跳出攤子揍人,文臻急忙抓兩個哨子,扔下幾個錢,催燕綏快走。燕綏現在倒是對她百依百順,背著她匯入人流,饒有興致地各處攤位都逛逛,這裡買個糖葫蘆,那裡買個麵人兒,現在長川境內,也有仿造天京夜市的那些遊玩項目,射箭套圈之類,文臻雖然是夜市的開創者,卻因為諸事忙碌,從來沒有和燕綏一起逛過集市,看見射箭套圈便要玩。

  有個套圈攤子上,居然有個半人高的布娃娃,也不知道是誰的創意,那娃娃大眼薄唇,眉毛彎彎,長的竟然有點像那個岑少爺。文臻見了來了興趣,指著那娃娃道:「套那個套那個,回頭送給岑少爺!」

  燕綏已經拿了圈子準備套了,聽見這句反倒停住手,「我套給你,你送給他?」

  「這不是拿了別人的東西嘛,來而不往非禮也。」文臻拐他膀子,「哎,別吃醋嘛,那麼一個毛孩子值得你吃醋嘛?小甜甜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你看看這整個東堂,有人能和你比嗎?啊?有!人!嗎!」

  殿下在這樣極度噁心的吹捧中獲得了信心和滿足,點點頭,不計前嫌地準備套圈,結果攤主不樂意了。

  「哎哎瞧你這樣,像個練家子啊,練家子可不能來玩這個,這不是欺負我們小本生意嗎?」

  燕綏看他一眼,順手從他攤位上抽了一條乾淨手帕,往眼睛上一蒙。

  攤主還沒來得及表示滿意,燕綏手中的圈子已經輕飄飄飛出去,唰地一下就套中了那個被攤主放在最遠處的娃娃。

  「哎哎不對啊,你這是方才看好了方位,不行不行,我得換個位置,換個位置你能套上我就給你!」

  燕綏圈子敲在掌心,「行。」

  攤主急忙把那個大娃娃抱到了一個角落,還悄悄地越出了劃線最遠範圍,又在那娃娃前面放了一個瓶子。

  不知何時這四周聚集了很多人,其中大多數是女子,都在一眼一眼偷瞄燕綏。

  一手托著背上女子,一手掂著圈子,穿著騷粉色,長身玉立的燕綏,實在是太招眼了。

  攤主剛覺得萬無一失地放好,燕綏的圈子又到了,準準地越過整個攤子,眼看要套上那個大娃娃,攤主一急,這可是他的鎮店之寶,就靠這個請人專門繡的套娃吸引眾人,可不能被輕易套了去,急忙又悄悄去挪,不防那飛出去的圈子忽然邦地一下敲在他腦袋上,他哎喲一聲,手中娃娃落地,圈子也正好準準地套在娃娃上。

  這一下看著實在像是巧合,像是原本套不上是他弄巧成拙,四周爆發一陣喝彩和訕笑,那攤主紅了臉,只得將娃娃抱過來。

  文臻眼看人越來越多,卻不想太過顯眼,雖然燕綏手法巧妙,看不出多少出彩處就贏了,但難保落到有心人的眼裡,而且四周女子看燕綏的眼神實在太熾烈了,因此接了娃娃抱在懷裡,就要走。

  卻聽見身後有人走過,一邊走一邊道:「也沒幾分功夫,還要在這招搖炫耀,招蜂引蝶。」

  赫然是個女子聲音。

  文臻詫異地看過去。向來燕綏所到之處,男人聞風遠避,女子聞風而來,女人對他的寬容度就好比追星的粉,高得可以觸及月球,真沒想到這世上居然還有女子會DISS燕綏。

  文臻只看見一個背影,是個戴著斗笠的頗為高挑的女子,雖然穿著裙子,卻是一襲黑裙,還是少女裝扮,這打扮可真叫奇怪,東堂未嫁的少女不能穿黑,只有寡婦才穿。因此眾人也難免側目,但她行走間姿態自然,脊背筆直,像是根本不將他人的目光放在眼裡。

  那女子和她擦身而過,看一眼燕綏,又和身邊一個稍矮的女子道:「這世上居然還有男子會穿這麼做作的顏色!」

  文臻簡直要笑出來。

  她聽出來了,這還真不是人家故意想要吸引燕綏的注意,那語氣滿滿嫌棄,是真的覺得做作。

  很想看看殿下此刻臉色,卻看不見。

  娃娃很大,她有點吃力地抱著,燕綏卻忽然接過來,往腋下一夾。

  「哎哎那樣夾著會拖地上弄髒的!」

  「怎麼,像別的男人的娃娃你還打算抱在懷裡呢?」燕綏轉頭看她,「你這樣讓我忽然有了個新想法。」

  文臻眨眨眼睛,敢情這位就因為這個不給她碰娃娃的?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吃醋精神?

  「啥想法?」

  「讓人在你所有內衣上繡上我的肖像。」燕綏唇角彎的弧度很動人,「讓你每時每刻都在擁抱我。」

  文臻:「……」

  狗男人你撞的真是腦袋嗎?

  你不是把腎上腺激素都給撞到每個細胞裡了去吧?

  ……

  燕綏從套圈攤子上走開,後頭雖然跟著人,他不過三轉兩轉,便已經甩掉了那些迷妹,轉過一個彎,正看到射箭攤子前圍了不少人,隨即便有喝彩聲傳來。

  這集市上的射箭,倒也別致,是用絲線吊了銅錢,絲線半空中悠悠蕩蕩,著實難射。

  此刻文臻燕綏經過,人群正好露出一條縫隙來,文臻隨意看了一眼,正看見一個黑影拉弓射箭,嗡一聲聲響破空,文臻不禁眉毛一揚。

  她雖然不懂箭術,身邊卻有幾乎箭術獨步天下的大家林飛白,見多了,聽那箭出的風聲便可以揣摩出膂力如何。方才這一箭,尖銳凌厲,幾乎有了嘯聲,十分了得。

  果然當一聲輕響,眾人歡呼,「中了!」

  攤主便要上前給彩頭,那射箭人卻將弓一橫,拒了,隨手拈起那枚落地的銅錢,在手中拋了拋,轉身便走。

  這一轉身,文臻便看清了她的臉。

  黑裙,高挑,是方才那個DISS燕綏的少女。

  她為了射箭,已經取下了斗笠,此刻正面相對,出乎文臻意料。

  原以為這麼難得一個有個性看不上燕綏的女子,要麼極美要麼極醜,而且想必長相很有攻擊性。不想這女子和這兩種都不搭邊,她髮色稍淺,呈現一種淡灰色,原本不大好看的顏色,好在她長髮光澤明亮,泛著淡淡的銀光,倒使她那一頭異色長髮顯得神秘美麗。

  她眉毛也是淡色的,斜斜一掃,唇很小,唇瓣微薄,臉色極其蒼白,總體顏色都淺淡,容貌十分清麗文弱,和她那性格,那出手,都落差很大。

  想像中的濃墨重彩豔麗容貌,卻原來是個嬌怯怯林妹妹長相。

  她冷漠地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你腿壞了?」

  文臻道:「沒,我只是……」

  「既然腿沒壞,就不要賴在男人身上。一輩子靠人背,總有背膩你的一天。」女子道,「如果不是什麼生來的毛病,你可以去悅來客棧找我,我那裡有大夫,可以給你瞧瞧。」

  文臻怔了怔,先摀住想要說話的燕綏的嘴,然後才對她笑,笑得眉眼彎彎,「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想早點下來自己走,多謝你啊。」

  她這麼回答,女子才正眼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她從一開始看了燕綏一眼,之後一眼也沒瞧過去,這走得也毫不留戀。

  文臻瞅著她背影,覺得很有意思,伏在燕綏身上笑。

  她原以為又是一齣變了花樣的狗血戲,卻沒想真遇到個特立獨行的。

  燕綏咬了咬她掌心,她才想起來自己還捂著燕綏的手,急忙放下手,笑道:「這姑娘讓我想起一個人,說話方式,真像啊……」

  「誰?」

  文臻不答,只笑,笑著笑著,眼底泛起一點晶瑩。

  像……太史啊。

  ……

  這個發現讓文臻心情既愉悅又復雜,覺得像太史,有心想結交,卻又覺得也不是太像太史,太史不會主動DISS誰,也不愛管閒事。也是啊,太史那樣的人,上下五千年也找不出幾個。

  又逛了一會兒,怕燕綏身上還有傷太過勞累,便要吃路邊攤,燕綏又背著她走了好幾家,最後選了一家看起來最乾淨的,才坐了下來。

  坐下來的時候,文臻把那個大布娃娃放在自己身邊,打算讓它陪自己吃飯,結果燕綏看了一眼,探身一把將那娃娃的腦袋打趴在桌上。

  文臻:「……」

  腦子真撞壞了咧。

  娃娃的醋都吃。

  真特麼的幼稚!

  這攤子上賣的是一種長川當地的小吃,叫做石頭蝴蝶饃饃,用的是當地獨有的一種蝴蝶形的石頭,在鏊鍋裡墊底,再用麵粉豬油豆油並各種作料揉麵,加野蔥烙熟。烙出來晶瑩黃亮,呈蝴蝶形,十分好看。

  這東西是鹹香口味,因此攤子上還賣熱騰騰的雜碎湯,用的是當地產羊的羊雜碎,泡上專門炕製的薄米鍋巴,入口雜碎香嫩鍋巴微脆,口感十分鮮明有趣。

  文臻向來願意品嘗天下美食,吃得十分認真,一抬頭看見燕綏端碗要喝湯,不禁一怔,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燕綏一偏頭,將那一小口湯吐了出來。

  文臻詫然道:「你不吃內臟的啊,怎麼今兒忽然想起來嘗嘗了?」

  燕綏頓了一下,「這不是看你吃的香嗎。」

  文臻看著他,放下筷子,「我甜,你……是不是還沒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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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26:0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九十一章 愛的模樣

  「你看我像是沒恢復的模樣嗎?沒恢復我就該不認得你。」燕綏筷子點點她的碗,「胡思亂想了吧,再不吃鍋巴就軟了,要麼我幫你吃掉?」

  文臻夾了一筷子鍋巴向前遞,燕綏伸頭來接,文臻把鍋巴往自己嘴裡一塞,呵呵笑道:「不給不老實的人吃!」

  燕綏瞟她一眼,也呵呵一笑道:「你倒知道我不老實了,其實我的不老實還沒施展呢。」

  文臻愣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傢伙又一言不合掛擋了,也不理他,只道:「咱們衝出堯城後,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還有當初我被綁走之後,你們發生了什麼?」

  燕綏便和她說了當日發生的事,文臻聽到林飛白受傷的事,不禁皺了眉,聽到燕綏被唐慕之拉下崖,不禁搖頭,長嘆一聲爛桃花真要命,又聽說出了堯城遇上馭獸人的事,愕然道:「唐慕之?」

  想了想卻沉默了下去,她已經想起來那一幕了。

  燕綏道:「唐慕之下場不會好哪裡去。她被我拉下去,我也看見她擦撞到山崖,就算臨時馭獸得救,也沒辦法那麼快追上來。另外,當時你救了我一陣亂走,林飛白易人離他們都沒能找到我們,唐慕之更沒那個本事。」

  文臻沒說話。她醒來後想起那夜山道那一幕,常常恍惚以為是夢境,唐羨之就那樣出現在她面前,還險些給她一刀剖胸,雖然後來她猜出這大概是燕綏的手段,他猜出了馭獸人是誰,將她送出的那一刻給她催眠了唐羨之的名字,使她下意識喊出,從而令唐羨之震驚失手。

  燕綏善用萬物,連人心也可用來攻擊他人。

  是啊,除了唐羨之,還能有誰呢。

  她和燕綏還給護衛隊留了記號,憑林飛白等人的能力,到現在都沒追上。而那個黑衣人竟然能一路追上來,還能在前頭打埋伏。

  唐羨之本就是她除了燕綏之外遇見的最牛逼的人物,屋頂上走床這種事他也能做得出,林飛白在他手下吃虧再正常不過。

  她卻不知道該喜該憂。

  是他嗎?

  還活著是很好很好的。是她一直期盼的,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才驚覺,他的回歸,才是真正的決裂。

  以那樣的方式死遁,要的絕不僅僅是逃離朝廷的看守獲得自由,那必然意味著舊事盡割裂再回首便是新一生。

  這新的一生,便是步步血火爭霸奪權只談家國不論情的新一生。

  也是她和他要真正舉刀相對你死我活的新一生。

  最後一面還為他痛哭,再次相見便已是敵人。

  便如那天山道再相見,以一刀當胸開始,彷彿一個不吉的開端,籠罩在陰雲密佈的前路上。

  她垂下眼,心中酸酸漲漲,好半晌,才笑一聲。

  挺好的。

  本就該這樣。

  當初就說過,只要他能活下來,她便可卸下最重的背負,不必總因那內疚而夜不安枕。

  但為何,心底依舊被悵然盈滿。

  人心啊,總是不足。

  對面,燕綏一直在看著她,忽然道:「你其實沒傷到他,但他和我交手,被我藏身的鋼絲劃到喉嚨,傷得不輕,也不知道會不會死。」

  「是嗎。」文臻垂著眼,靜靜地道,「情勢已然不同,當初已算最後的告別,恩怨兩清,再見便是你死我活。沒什麼奇怪的。」

  「你不傷心?」

  文臻抬起頭,直視著燕綏的眼睛,他眸子澄澈又深邃,像星光在極遠的地方閃爍,但一霎便可至她心底。

  她將手慢慢地蓋在燕綏的手指上,看著他,緩緩道:「如果他真被你殺了,我會難過。這是對生命,對曾經朋友的必須的尊重和感情。但是我不會怪你,更不會覺得你殺的不對。因為大家已經是敵人,對敵人心軟,就是對自己所愛的人殘忍,我不會愚蠢到這個地步。」

  燕綏靜靜地看著她,忽然唇角一彎,手指緩緩插進她的手指,反手一握,十指相扣。

  「如果咱們調換過來,是你遇見這種情形,你會殺他嗎?」

  文臻沉默了一會,「會。」

  對面燕綏的眼睛,灼灼亮了起來,似撥雲見月,一片清輝。

  「此時一片安寧,你這樣問我,我會猶豫。畢竟我欠他一條命。如果只有我和他遇上,不管立場對錯如何,只要他不想殺我,我絕不會對他下殺手。如果他遇見絕境,同樣我也會想辦法把這恩情還上。但如果,生死之際,輸了你會死,我必,全力以赴,管他是誰。」

  愛情,是排他的,沒有任何可以猶豫的存在。

  我可以還他我的命,但我不允許誰拿走你的命。

  她語氣平靜而堅定。

  「全力以赴,管他是誰。」燕綏重復了一遍,忽然筷子一丟站起,一把將她抱起。

  文臻嚇了一跳,「哎哎你做什麼,我還沒吃完呢!」

  「吃什麼吃,回去吃我!」燕綏把她往背上一扛,丟了塊銀子扔在桌上,轉身就走。

  文臻:「……」

  殿下你最近是吃了高糖版可愛多嗎?

  她只來得及在燕綏扛走她之前手一抄,把大布娃娃抄回去。這東西可是她聯誼的重要禮品。

  燕綏這回真不在集市上停留了,一路扛著她快走,文臻在他背上抿著嘴笑,想著那句回去吃我,越想笑得越浪,連渾身的不舒服都忘記了。

  直到快看到悅來客棧的大門,才聽見燕綏又說了一句話。

  「我不會膩的。」

  文臻:「?」

  「背你一輩子,我不會膩的。」

  文臻這才知道他居然還記著剛才那個姑娘所說的話,停了停,將臉慢慢地靠在他背上。

  「燕綏。」

  「嗯。」

  「你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麼嗎?」

  「……你在笑。」

  文臻臉緊緊貼在他背上,漾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手指輕輕在他背上畫字。

  燕綏的步子忽然停了下來。

  那細細指尖,隔著衣服,隔著肌肉血骨,卻似乎忽然就一筆筆,畫在心上。

  所經之處,肌膚灼燙,血肉沸騰,連骨頭都似在輕輕歌唱。

  他從來不知道,短短幾字,也能將一生的歡悅在這一霎聚集,燃燒,化為世間最灼熱的火,細細舔舐每個骨縫每寸肌膚,再嗤一聲繞著心臟歡舞。

  舞出的每個形狀,都是愛的模樣。

  他護住文臻的手緊了緊,步子更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回去悅來客棧,此時一切都正好,錯過這良辰哪還有美景。

  客棧倒是很快到了,結果在門口就被人攔住了。

  是那個在那位夫人面前伺候的嬤嬤,等在門口,神情平靜地道:「我家夫人想見見兩位客人。」

  文臻仰起臉,正想著燕綏這時候肯定不樂意,不知道又要出什麼么蛾子,結果聽見他道:「哦,我問問我媳婦有沒有精神見。」

  那嬤嬤表情有點繃不住。

  文臻急忙探頭甜笑,「夫人召喚,豈敢不從,本就該我們去拜謝夫人的。」

  嬤嬤道:「不敢,是我們岑少爺無意中誤傷兩位,自該好好照應。既如此,這便請吧。」

  兩人跟著那嬤嬤向內走,文臻便問夫人名諱,該如何稱呼。

  那嬤嬤道:「我家夫人姓段。」

  說話間到了段夫人的院子,有丫鬟迎上來打簾子讓兩人進去,文臻讓燕綏把自己放下來,扶著他的手臂進門,眼角餘光看見這些丫鬟們神情自若,言笑不拘,但並沒有人多看燕綏,便是多看兩眼,眼神中也沒什麼曖昧意味,心中倒覺得難得。

  看來這位段夫人不是那種嚴厲苛刻的人,待下很是鬆寬,丫鬟們才能行動舉止間神態自如。但是從她屋裡依舊規矩有序來看,這位夫人也很得眾人愛戴,雖然鬆寬,卻並無人敢造次,可見御下有方。且選人眼光很好,身邊大丫鬟都十分端莊。

  文臻見過世上最尊貴的女人,經過了神秘古怪的太后,虛偽作妖的皇后,跋扈桀驁的德妃,對這種真正具有大家風範的夫人,十分有好感。

  這好感在見到段夫人本人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其時午後日光漸退,只一線微黃照著那榻上婦人,她微微垂眼,手中一卷紙邊已經有點發脆的古籍,淺橙色光線下側臉線條柔和,連眼角的魚尾紋都顯得脈脈。

  她身邊,那個岑少爺正在吃堅果,嘴一鼓一鼓,像隻松鼠,偶爾吃得急了,落下些碎屑來,段夫人便抽出帕子,示意他自己把桌子擦乾淨,順手點點他嘴角,讓他別忘了嘴也擦擦。

  兩人並不說話,互動也少,氣氛卻靜謐從容,和這午後微薰的風一般安然。

  文臻站在門檻上瞧著,忽然想起聞老太太,心裡有些羨慕也有些牽掛,想著老太太在妖妃宮裡,也不知道過得怎樣。

  想來應該無妨,老太太在她心目中老牛逼了,妖妃又怎樣?老太太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她停了一停,燕綏卻是直接進門去,段氏夫人抬起頭來,看見兩人,目光微微一閃,隨即笑道:「兩位請坐。」

  那岑少爺看見文臻,眼珠轉了轉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旁邊燕綏夾著的那個娃娃,仔細看了一眼,猛地跳起來,道:「你抱的那是什麼?拿來我瞧瞧。」

  他雖語氣並不算尊敬,卻也沒有頤指氣使的味道,只是單純覺得好玩,文臻接過那娃娃,笑眯眯地道:「小少爺覺不覺得這娃娃像一個人?」

  岑少爺嚷:「像我啊像我啊!」

  「所以便送給小少爺了喲。」

  岑少爺歡呼一聲,跳下來接過娃娃,段夫人一直笑看著,此刻咳嗽一聲,岑少爺忙從口袋裡掏錢,道:「多少錢我給你。」

  文臻推回他的錢袋,「我們套圈得來的,並不值什麼。算是謝小少爺送我兔子的回禮罷。」

  段夫人便笑了笑,道:「好了,雲岑,既得了禮物,便回去吧。」

  岑少爺便高高興興道了謝,抱了娃娃走了,出門去就聽見他興高采烈和門外的丫鬟道:「姐姐你看這娃娃是不是很像我?真是緣分啊!我要拿去給十七姐看去……」

  屋內,段夫人放下書,靜靜看了兩人一會,道:「大牛?桃花?」

  文臻一聽就笑了,笑容裡幾分黯然。燕綏勾了勾嘴角。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不是大牛,也不是桃花。」文臻笑。

  她和燕綏,尤其是燕綏,一身的容貌氣度在那,裝世家公子都顯得降格,裝獵戶簡直是等著被拆穿。

  段夫人也笑了,並沒有生氣,只溫和地道:「請兩位來,是想問問兩位,是打算和我這隊伍一起走呢,還是有別的想法?」

  「夫人此去哪裡?」

  「長川主城。」

  「好巧,我們也想去那裡,夫人可否攜我們一程?」

  段夫人靜靜地注視他們,「爾等前去長川,所為何事?」

  燕綏一笑,「討生活而已。」

  「既想一路同行,自然不能再遮遮掩掩,兩位還不打算報上名諱嗎?」

  文臻望著這位溫和卻精明的夫人,還在思索能不能冒險,就聽燕綏特坦然地道:「易銘,厲笑。」

  文臻:「……」

  還是殿下騷。

  真就這麼冒充了。

  她看燕綏改裝的兩人形象,就猜到他想扮易銘厲笑,只是這也太冒險了些。

  但是回頭一想,只有這樣冒充才最穩妥。因為西川長川兩家雖是一個易,卻是最水火不容,為了避免被暗殺,兩邊家族中人從不接近對方邊界,絕無可能見過。

  而易銘,是她至今見過所有人當中,唯一一個和燕綏相貌可以相提並論的人物,且也擅長機關,這下容貌到技能,都可套上。

  易銘最近也被坑得分身乏術,已經不大可能參與長川的渾水了。

  至於她自己,和厲笑長相也有幾分風格相近,年齡也相仿。

  在對方認定自己兩人不凡的情形下,除了這一對,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一對男女可以冒充了。

  只是,這位段夫人明顯和長川易家關係匪淺,這麼認了死對頭的身份,固然更令對方可信,但也太不安全了吧?

  文臻心中不安,卻沒說話,她信燕綏,哪怕燕綏錯了,大不了兩人再逃亡便是。

  果然段夫人怔了怔,隨即道:「兩位不是正要成親麼?」

  燕綏道:「那不過是瞞天過海之計。我們已經秘密成親。」

  「那麼易公子應該已經接任家主和刺史了。千金之體,親自冒險入長川,易公子所圖想必不小。」段夫人搖搖頭,「實不相瞞,我和長川易家關係匪淺,不方便帶公子前去長川主城。看在公子送阿岑禮物份上,我也不為難公子,也不會洩露公子行蹤,還請公子及夫人自便吧。」

  燕綏坐著沒動,斜靠在小几上,眯了眯眼。

  他那一瞬間瀟灑豔麗的姿態,還真有幾分像易銘。

  「夫人。我此去長川,並無惡意。不過想著兩易原本為一體,何以生死不相往來數十年?以至於分崩離柝,各自為戰,獨木難支,為朝廷分而治之。長川西川所治疆域,所統百姓,所儲財富,所領英傑,若能合而為一,朝廷也好,唐家也罷,何足道哉?兩易分則各自艱難苦厄,合則足可稱霸天下,何必還拘泥當年那點小恩怨,耿耿至今呢?」

  段夫人抬起臉,神情第一次出現驚異之色,半晌才道:「所以?」

  「所以我父被朝廷暗害,臨終前終於放下舊怨,再三囑咐我去長川,拜見我叔祖,當面商談此事;所以我以家主刺史之尊,親自趕赴長川,並向夫人坦誠此事,以表誠意。所以我在趕來途中,遭遇唐家刺客暗殺,才不得不和護衛失散,得有與夫人這一段同路緣分。」燕綏道,「段夫人,若我想騙您,我只需不和您說我是易銘便可。不是麼?」

  段夫人凝望著他,半晌道:「公子這想法若是真的。我倒也樂見其成。長川易家如今正面臨莫大危險,此刻若能得西川援手,可為幸事。」

  燕綏微笑。

  段夫人又輕喟道:「便是不為抵抗朝廷,兩易也本該和好。本就是一家人啊……我做夢都想著,當年西川飲冰河上的桃花……」

  她神色有一瞬間的牽念和悵惘,隨即便消失不見,看著燕綏,卻又搖了搖頭道:「只是茲事體大。長川易家內部也不是沒人提過和西川重新合併,但是……」她搖搖頭,「我還是不能帶公子前往。長川易家,現在和當年不一樣了,您此去非常危險,我不能令公子枉送了性命。」

  「夫人也說,長川易家和當年不一樣了,讓我猜猜,是哪裡不一樣了。嗯,是長川易家的惡病越發嚴重,已經快到了家族滅絕的程度了,所以在這種情形下,長川易家越發警惕緊張,生怕我西川易乘虛而入,修好合併為假,吞併搶奪為真,所以絕不會答應重修舊好,是嗎?」

  「傳言裡西川易家小公子才智絕倫,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段夫人望定燕綏,忽然笑了,眼神欣賞,「原本我還有幾分疑惑擔心,只是一想,這個提議想在西川易家通過其實也是不容易的,初任家主,便能力排眾議,定下足可影響西川易家未來的大策,且親赴長川談判,除了易銘,還有誰能有這般眼光膽量和氣度呢?」

  文臻暗搓搓想,有啊,你面前就有一個。

  裝誰像誰,想騙誰騙誰。

  真正的易銘,可比不上燕綏,雖然確實聰慧,但絕沒有燕綏這樣的大局觀。

  只適合在西川易家範圍內鬥鬥,現在想必還在焦頭爛額地應付那些質疑她性別的反對派呢。

  其實燕綏的想法如果易銘真的能做到,吞併了長川,那她就真的能永遠站穩腳跟了。

  可是燕綏,天下只有一個。

  這位段夫人,看樣子並沒有住在長川主城,一直在外獨自居住,所以雖然匆匆趕回長川主城,但並不清楚宜王車駕發生的事,而且文臻也相信,林飛白等人,一定會將燕綏和她遇險失散的事瞞的死緊,所以長川易家知道不知道不確定,但這位剛從外地回來的段夫人一定不知道,所以也就不會想到她和燕綏身上去。

  「夫人謬讚了。」燕綏謙虛起來竟然也很誠懇的模樣,「晚輩此來,自然攜了十二分的誠意。長川易家目前最看重什麼,晚輩便能提供什麼。想來雖然談合艱難,也未必完全沒有餘地。」

  段夫人看他半晌,笑了笑,眉目深婉,「我先前已經說過了,兩易重修舊好,一直是我的夢想。一直以為今生無望實現,不想如今還有這樣的機會……我便帶你們去主城,進易家,並盡力保護和幫助你們。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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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九十二章 隋丹高和文甜甜

  「夫人請講。」

  「不管最後和談能否成功,是否需要經過流血和殺戮,我都希望,你們能夠盡量用和緩的方式來達到目的,不要傷害易家及其附屬家族子弟。」

  「只要他們不先傷害我們。」

  「第二。如果之後,長川發生了動亂,易家遭難,我希望你們看在今日這一番情分上,能夠護持雲岑,保他平安。」

  「如夫人所願。」

  段夫人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量什麼,半晌幽幽道:「也不知這番是對是錯……」

  文臻默然,心想您還是太善良了一點。但是話說回來,在燕綏和她一定要對長川易家實施打擊的情況下,段夫人結這個善緣,不是壞事。

  最起碼燕綏方才那兩個承諾,並不是謊言。

  段夫人忽然道:「我常年居住寺廟,修禪聽經,多受方外名士,釋家大能熏陶指教,於看人一道,略通一二。我見兩位眸正神清,絕非惡人,因此願和兩位結這一段善緣,不求兩位將來予我照拂,只需記著方才第二個條件便好。」

  文臻聽她話裡話外意思,竟然並不是十分相信燕綏的說辭,但是卻相信她自己的眼力和直覺,憑直覺選擇合作。

  著實是個通透人物,也不知道是長川哪家的夫人。

  燕綏神情也頗有幾分尊重,竟對她欠了欠身以示放心。

  室內的氣氛微微鬆快下來,又聊了幾句,文臻發現這位段夫人,並不會武功,但確實博學多才,談吐雋雅,隱然有幾分出世氣度,對世家的情形雖然瞭解,卻透露出幾分厭倦之意,似乎對這富貴鄉並無戀棧。

  欺騙這樣的一位夫人,文臻便覺得有點虧心,沒說幾句便告辭,正要向外走,忽然外頭一陣吵嚷,夾雜著少年變聲期有點啞的嗓子,「哎哎十七姐你做什麼!哎哎你別扔啊!」

  隨即門砰一下被撞開,一樣東西滾了進來,正是文臻送給岑少爺的娃娃。

  岑少爺也跌了進來,看樣子他是剛才靠在門上的,結果門沒關好。他落地便一個靈巧地打滾,一把抱住了娃娃,回頭怒道:「十七姐你又多管閒事!」

  一人大步跨了進來,冷聲道:「玩物喪志!」

  文臻一看便笑了,果然是那個外表文弱內心很酷的少女。

  她說悅來客棧的時候,文臻便想八成是這家的了。

  那少女進門來看見她和燕綏,也不意外,只略點一點頭,又對段夫人施禮,卻並不說話,只站在門側,看著文臻燕綏。

  文臻自然明白這是人家有話要講,不想自己聽的意思,便笑著點點頭,向外走,倒是段夫人道:「秀鼎,見客怎可不通名?」

  段夫人極其講究禮儀,那少女秀鼎似乎對她十分尊敬,唇角往下一抿,依舊施了一個男兒禮,「易秀鼎,見過二位。」

  文臻想裔秀鼎?女子叫這名字也真是別致。

  一邊含笑回了禮,道:「我叫隋丹高,他是我夫君文甜甜。當然,裔小姐也可以叫我們桃花和大牛。」

  燕綏:「……」

  嗯,起名字你最強。

  那邊,段夫人忍俊不禁。

  易秀鼎似乎對這倆的名字也很無語。燕綏只隨便一點頭,便扶住了文臻,見文臻過門檻行動艱難,乾脆又一把將她抱起。

  文臻聽得身後易秀鼎似乎又不以為然嗤了一聲。

  燕綏剛邁出門,身後門便砰一聲重重關上。文臻從未見燕綏在女人面前這麼不受歡迎,忍不住回頭看,心情愉悅地笑。

  隨即便聽見易秀鼎對段夫人道:「夫人,傳燈長老命我來接夫人車駕,長老目前在合郡相候。」

  段夫人道:「我又不是不認得回去的路,何必這般折騰。」

  易秀鼎頓了一頓,緩緩道:「或許過了合郡,提堂長老也會來接。再往後,掌饋長老可能也想和您談談,如果不是問藥和解經長老已經丟了性命,可能也想和您先見個面……」

  說到這句的時候,文臻和燕綏已經走開去,文臻若有所思,道:「果然長川易家內部生亂了啊。」

  燕綏似乎在走神,隨口道:「嗯?」隨即便反應過來,嗯了一聲。

  文臻有點詫異地看他,總覺得他哪裡不對,道:「長川易內堂七長老,聽這口氣,已經死了兩個啊。這消息你沒接到嗎?」

  長川易家有內堂,由易家長輩或者功勳卓著者擔任長老,一共七人,為傳燈、提堂、掌饋、解經、理刑、求文、問藥。平時族中諸般大小事務,都由家主和長老堂商議而決,這聽來是頗為先進的家族管理方式,有點像現代議會制度,這原本是分裂前的易家的規矩,分裂後,西川易一直很好地執行,長川易則聽說早期執行得很好,但易勒石漸漸發病嚴重,為人又冷戾狠毒,漸漸架空了長老堂,長老堂七長老,要麼成為易勒石的附庸,要麼被架空,要麼被控制,易家近十年,已經是易勒石的一言堂。

  這些,普通朝臣都不知道,長川天高地遠,路禁盤查嚴格,信息控制也很嚴密,但燕綏想要知道自然沒問題,這些都是文臻上路後,由燕綏提供的長川易家的資料,她自然熟記在心。

  隨即文臻便反應過來,這些事可能發生在他們出事後,那一路逃奔中,自然斷了消息。

  聯想到被擄前韓芳音那句話,和此刻段夫人匆匆回趕的情況,顯然易勒石是出事了。

  也不知這樣對她和燕綏到底好不好。

  「哎,這位段夫人真的是裔家的人嗎?我都沒聽過長川易家有這麼個附屬家族,一個小家族的夫人,真的值得排名第一的內堂長老親自來接嗎?」

  燕綏道:「媳婦兒,你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文臻:「?」

  「你難道現在想的不應該是怎麼吃我嗎?」

  文臻:「……」

  大白天腦子裡就只有那些事兒的人也只有你了吧。

  「想啊,煎炒烹炸,燉煮燙搟,總有一款適合你。」

  「那還是我吃了你吧。我手藝也不錯……嗯,我會揉麵團呢。」

  揉麵團那三個字他聲音忽然放低,磁磁地在耳邊蕩,伴隨著說話間震動的胸腔共鳴,漾得整個人都似乎要溢出來。

  文臻卻剎那間被燒著了,一股熱氣從胸腹間直沖上耳廓,耳朵連帶半邊臉都像在哧哧發熱。

  某人現在真是太能浪了!

  這腦子一撞,是不是把他大腦裡控制某個特殊地方的細胞神經原都給撞膨脹了!

  分分鐘撩得人生不如死!

  燕綏還在她耳邊一口一口地吹氣,一邊吹氣一邊笑,熱氣伴隨著笑聲撩著她的耳朵,文臻想那耳朵一定慘不忍睹,很怕一會兒就能自己燒掉下來了。

  笑聲裡燕綏一腳踢開了房門,兩步跨上了床,將文臻放在平平整整的床單上,自己一翻身上了床,雙手撐著文臻身邊兩側,低頭看她。

  他長長的髮流水般落在她頰側,簌簌的癢,她偏頭,咬住了一截黑髮,輕輕一扯。

  燕綏被她扯得頭微微一偏,卻並不回手去護自己的頭髮,反而順著那一扯之力,俯下了頭,一口親在她腮幫上。

  然後他就不起來了,賴在她身上,又對稱地親了一口,手已經摸到她領口。

  文臻握住了他的手。

  並不是矯情什麼,而是這青天白日,人來人往,實在時間地點人物都不是那麼回事兒。

  想了想,聽說男人想這事兒向來不分時間地點場合,雖然這狗男人腦子撞成了激素腦,但這麼久他也算夠憋的,如今就這麼打斷了,文臻也覺得於心不忍,於是抓住他的手移了移,低聲道:「現在不是時候,那什麼……晚上……晚上吧……要麼……要麼我現在……嗯?」

  燕綏盯著她的手,眼看那手微微抖顫卻依舊十分堅定地往前而去,忽然噗地一聲,笑了起來。

  文臻正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聽見笑聲睜開眼睛,卻見他眼神清明,並無迷亂之色,這才知道他根本沒那個意思,眼看他笑得曖昧,頓時惱羞成怒,猛地屈膝一頂。

  燕綏卻像早有預料,身子一歪,滾到她身側,笑道:「哎,你在踹什麼呢?後半輩子不想好好過了啊?」

  文臻沒好氣,怒罵:「和豬過也不和你過!」

  燕綏又笑,翻身親了親她頸項,道:「你不和我過,我和你過。哎別生氣啊,別扭頭,那邊我還沒親呢……別氣啦,不是我不想吃你,也不是我不想……嗯,其實就是咱們現在誰也吃不著……」

  他話音未落,房門被敲響,燕綏道:「來了。」

  果然門外隨即傳來易秀鼎一字字吐字特別清楚的聲音,「夫人要立即啟程,請兩位速速準備。」

  燕綏不理她,文臻只好應聲。又推燕綏,燕綏老大不情願地起身,把她抱下床的時候又覺得床單被揉皺了,在那鋪了半天床單,等到兩人終於出門,已經是一刻鐘之後。

  原以為易秀鼎已經走了,結果她居然還筆直地站在門口,文臻想著剛才兩人收拾行李還一陣黏黏糊糊,臉不禁一紅。

  燕綏倒是坦然,背著包袱抱著她,一臉自如地走過去,也不和她打招呼。

  易秀鼎轉頭看了文臻一眼,此時才發覺她的衣裳是桃粉色的,再看看燕綏的衣裳,隱約明白了什麼,眼神掠過一絲復雜之色。隨即轉頭,冷淡地對文臻道:「所有人都在等你們。」

  文臻歉然道:「對不住,是我耽擱了。」

  她坦蕩認錯的態度,令易秀鼎臉色微霽,又道:「做人當自愛。既知他人事急,就該行動迅速。做人也應有擔當,該是誰的錯,就是誰的。」

  她後一句是看著燕綏說的,她在門外,明明聽見的是文臻催促,而燕綏不急不忙。

  燕綏就像沒聽見,早擦身而過,文臻只得歉意地對易秀鼎一笑。

  她原先有些懷疑燕綏是不是撞出了問題,待她有點和以前不一樣,但看燕綏對別人,那還是目下無塵的德行。

  門外已經備好了車,那岑少爺抱著大娃娃,歡天喜地地探頭出來道:「快快快,笑……桃花姐姐快來和我一車。」

  在他遭受燕綏眼神殺之前,一個小廝的腦袋探出來,及時把他拉回去了。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為自己和燕綏的假身份,只限於在段夫人這裡知道,沒想到岑少爺也這麼快知道了。

  段夫人不是輕浮的人,看易秀鼎就好像不知道,這只能說明,這天真傻萌的岑少爺,地位比想像中高。

  車隊很快啟程,合郡離這裡百里,今日是趕不過去的,眼看天色將晚,一行人錯過宿頭,最後只找到了一戶大戶人家的祠堂,將就過一夜。

  段夫人這個身份,明知會錯過宿頭還趁夜趕路,可見主城情勢已經很是緊張。文臻有些慶幸自己和燕綏這一番失散,反而以最高效率先到了長川。

  其時已經是十二月,寒風呼嘯,天色陰沉,似乎隨時又要落雪,這家已經廢棄的祠堂就一間,面積倒是不小,丫鬟護衛都在打掃,將最裡頭不漏風的地方清理出來,要讓段夫人休息,其餘人就只能在祠堂的其餘角落將就一晚。

  眾人打掃衛生,尋找水源,打獵生火,忙得不可開交,燕綏明明也是青壯年,卻守在文臻身邊一步不走,等著眾人生火送水,別人也罷了,易秀鼎沖他冷冷看了好幾眼,他也當沒看見。

  段夫人的護衛進來,找到了挺多乾燥的稻草,給段夫人鋪完還剩下一些,那些人正要自己分了,燕綏過去,毫不客氣地搬走了一大捆,眾人對他怒目而視,有人忍不住道:「年紀輕輕,自己又沒斷手斷腳,怎麼拉得下這臉盡拿別人的!」

  一片附和之聲,夾雜著無數冷眼。

  燕綏依舊像沒聽見,抱了稻草就走,他是真的不在意,尋常人的言語於他便如攔路螻蟻張牙舞爪,多看一眼都不帶的。

  文臻抿著嘴,她心裡有點難受。

  她知道他不在意,但這不代表她也可以不在意,燕綏這樣的天之驕子,憑什麼要給這些人誤會?

  他不是懶得不肯動手,他是不敢離開她身邊,段夫人是否真的相信他的說辭,其實兩人是沒有把握的。

  她轉頭,對著那邊燈下慢慢喝茶的段夫人笑了笑。

  段夫人便放下茶盞,對她招招手,文臻慢慢走過去,段夫人拉著她的手,道:「我這裡頭避風,你和我一起睡罷。」

  眾人的竊竊私語頓時一停。

  文臻在燕綏皺眉開口之前,笑得彎起眼睛,「好啊。」

  段夫人那裡是最暖和的角落,火盆好幾個,草墊子上鋪了被縟,十分寬大,不需要再鋪草堆。

  燕綏頓了頓,也沒把那堆草還回去,在斜對著文臻的一個角落鋪下了草堆,那裡對著門,透風,沒人肯去,所以他一人佔了。

  那裡也是離文臻最近的地方。

  他沒還稻草,還自己佔了,又引起一陣非議,只是這回聲音小了好多,畢竟看見段夫人這樣的人物,居然肯和這小子的妻子同臥,可見喜愛。

  有人悄聲道:「難怪這麼不知進退。原來是靠自己媳婦攀上了夫人。」

  又有人笑道:「這叫什麼?裙帶關係嗎?」

  一陣低低竊笑,忽然一雙靴子停在他們面前,女子冷淡的聲音居高臨下,「很閒是嗎?外頭的佈防都做好了嗎?」

  那些護衛們急忙跳起來,雙手緊緊貼著袍子,「十七小姐!」

  易秀鼎淺淡的眸色毫無表情,淡淡道:「想來你們這種只會嚼舌根的,也做不好佈防。」她轉頭道,「雲岑,你和我出去。」

  易雲岑笑嘻嘻地過來。

  易秀鼎又轉頭看一眼燕綏,道:「你也來。」

  文臻一直關注那邊,聽見這句,急忙去推燕綏,「去吧去吧,我在夫人身邊呢。」

  燕綏轉頭看她,看到她眼底的堅決之色,才慢吞吞道:「媳婦叫我去,我就去。」

  四周丫鬟都一笑,看文臻眼神十分豔羨。

  易雲岑操著大嗓子道:「要他幹嘛要他幹嘛?除了一張臉啥用也沒!」

  易秀鼎拽著他的髮頂,喝一聲,「吵什麼!」不停步地出去了。易雲岑不矮的個子,在清麗文弱的她面前,竟然沒有掙扎的力氣。

  兩人走出祠堂,還能聽到易雲岑嘰裡呱啦地亂叫。燕綏沒什麼表情地跟了出去。

  易秀鼎出了祠堂便不再理會燕綏,帶著易雲岑直接往前走,這祠堂坐落在一片空地上,四面都是往下的山坡,附近視野一覽無餘,倒也算得上安全。

  要說唯一的不好,只能說在高處風太大。

  因此易秀鼎出來安排護衛佈防的時候,對著山坡底下說話很快聲音就被風吹散,她便只得帶著易雲岑向下走了幾步。

  山坡上一群守衛,山坡下又有一群,兩層護衛萬無一失,此處可能是因為兩邊都是窄窄的山面,這一片坡夾在中間,擋風擋雨,地氣溫暖,地面一層,都是原先茂盛的草木貼伏在地,走上去滑滑的,易雲岑是個耐不住的性子,當即往後一倚,哧溜一下順草滑了下去,倒把底下的護衛驚了一跳,猛地拔刀,直到看見隨後跟上來的易秀鼎,才鬆懈下來。

  易秀鼎眉頭微皺,「大驚小怪做甚?」神色倒沒有不滿意,畢竟護衛警醒,是件好事。

  她在山坡底下轉了轉,看了看四周地形,越看越覺得,此處仰攻很難,視野又高,實在是個很安全的地方,想要布什麼機關也沒必要,就算有敵人也很難布埋伏和機關,也便滿意地點點頭。

  家族中最近正亂,家主倒下,各大長老各懷心思,段夫人地位特殊舉足輕重,雖然人人想拉攏,但能拉攏到段夫人的也只一人而已,一旦其餘人發現自己已經沒了機會,自然會乾脆先下手為強,誰也撈不著。

  所以她不敢不上心。

  她在山坡下走了幾步,不知怎的,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又想不出,無意中一回頭,卻看見燕綏正站在山坡上,凝視著地面。

  他的身影仰頭看去十分高頎,衣袂與長髮在風中獵獵,露出的半邊側顏線條精美而俐落,夜色深幽,剪一抹修長剪影,光勝明月,氣度如神。

  易秀鼎覺得自己並沒有多想,卻不由一直停在原地仰望,直到聽到易雲岑咕噥,「他在做甚?他是在聽什麼嗎?」易秀鼎才恍然驚醒,這才發覺,那個名字怪怪的文甜甜,微微偏頭,好像是在聆聽著什麼。

  易秀鼎下意識也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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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26:3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寵媳婦的文甜甜

  易秀鼎下意識也屏住呼吸,仔細地聽,然而耳邊除了這山中各種自然的聲音和四周的人聲,並無異常。

  她正疑惑的時候,忽見山坡上燕綏忽然手指一晃,手中多了一點火星,隨即他將那火星對著地面一擲!

  噗一聲輕響,那光禿禿的地面,忽然亮起了一道火線!

  那火線速度極快,剎那間便已經竄入坡下草叢,瞬間將那些半乾的草燃起,卻又凝而不散,迅速騰起一條火龍,從坡上捲到坡下,燒到半坡時,轟然一聲響,黑煙滾滾,泥土四濺,地面瞬間多了個坑。

  剎那間易秀鼎抬頭,看定燕綏深湛的眉眼,連易雲岑也張大了嘴,仰頭用驚慕的眼神看著燕綏。

  燕綏也在看著易秀鼎,忽然對她做了個揮刀的姿勢。

  易秀鼎想也不想,頭也不回,已經出鞘的刀,穿過腋下,猛地向後一搠!

  噗嗤一聲,黑煙中紅血飛濺,身後有人發出吭吭的低音,易秀鼎還是沒回頭,再猛然拔刀。

  她一捅一拔,都非常決斷狠戾。直到此時,易雲岑才反應過來,發出一聲驚叫。

  易秀鼎這才回身,身後,果然是那個先前看見易雲岑滑下來受驚要拔刀的護衛,此刻他的刀抓在手裡,離易秀鼎不過毫釐距離,而他自己肚腹中,一個大洞對穿而過。

  易秀鼎拔刀,這人便如破麻袋般跌落,鮮血噴了一地。

  易秀鼎又一刀砍在地上,片刻,從草地中,挑出了一條長長的線。

  那線在夜色中泛著黑亮的光,是那種能夠助燃,燃燒中有滾滾黑煙的石液,另外可能還摻了毒物,煙色濃綠,氣味難聞。

  此時又有一批護衛從祠堂中奔出,是聽見聲響前來查看的,這些人是易秀鼎帶來的自己的親信,當即易秀鼎便命原先的守衛全部丟下武器,趕到一邊,由自己的護衛看守,剩下的人則圍繞著整個山坡搜索,果然在整個山坡的四個方向,都找到了這種浸潤了毒物和石液的黑線。

  這些線埋在草叢裡,夜色中毫無痕跡,可以想像,一旦被一起點燃,火一定會在幾個眨眼之間就會包圍整個祠堂,讓人根本來不及逃生。

  不管有沒有機會逃生,段夫人一定會被第一時間背出來,但這個火線每隔一段還栓了火彈子,燒到那裡就會爆炸,易秀鼎算了一下,差不多就是大家第一反應搶出段夫人衝出來之後,就會遇上第一波來自四面八方的爆炸。

  這地形處處安全,唯一隱患就是火攻,先不說敵人眼光之利手段之高,而且對方還非常瞭解段夫人隊伍的構成,連護衛的效率和反應都算了進去,並且在不動聲色間,已經對段夫人的護衛做了滲透。

  易秀鼎一時有些不可思議,她能猜到出手的應該是另外幾位長老之一,但是就她對另幾位長老的印象,完全做不到這個程度。

  午夜的風透心涼,她涼颼颼地想,厲害的人物怎麼忽然躥出來這許多?比如,方才,這麼隱蔽的手段,又在黑夜裡,那位文甜甜是怎麼發現的?

  她下意識向上看,山坡上早已沒有了那個文甜甜的身影。

  易秀鼎處理好了外頭的事,又帶著易雲岑細細地將四周再探查了一遍,確定沒問題了才回到祠堂。段夫人已經得了她的回報,因為趕路精神不濟,直接睡了。易秀鼎進門就下意識找文甜甜,結果並沒有在他的鋪位那裡看見他,再一轉眼,卻見他就蹲在段夫人鋪位旁邊,正端著一盆熱水,要給他那小嬌妻洗腳,小嬌妻似乎不樂意,又怕驚擾了段夫人,兩人低聲嘰嘰咕咕,推推讓讓,忽然那小嬌妻噗嗤一聲,偏頭對他說了什麼,燭光下少女笑容甜蜜乖巧,氣韻溫柔,整個人都歡喜明亮,似在發光。

  而文甜甜不知道說了什麼,少女不再說什麼,低頭哧哧地笑,文甜甜挪了挪身子,遮住了自己的小嬌妻,有低微的水聲響起。

  易秀鼎的目光慢慢上抬,看著被燭光打在牆面上的影子,那兩個影子漸漸合而為一,看上去像一朵怒放的花的形狀。

  她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卻並沒有走遠,就靠著祠堂的外牆,抱臂看著天上的月亮,過了一會,從袖子裡抽出一根苦辛,在嘴裡慢慢嚼著。

  苦辛是長川獨有的一種植物,曬成乾枝後可以乾嚼,氣味辛辣中微香,可以提神,但嚼久了會上癮。在長川,只有一些頹廢且貧窮的男子,會用此物麻痺自己。

  易秀鼎這樣的豪門大小姐,卻將這東西嚼得頗有滋味,那一截紫褐色的小棍子在嘴裡翻攪,苦辣辛甜的奇怪味兒一波波向口腔湧來。

  像這人生的滋味。

  身後傳來竊竊的私語聲,是隔著一道門,睡在祠堂靠門口地方的幾分丫鬟在夜談。

  「呀……好冷,這穿堂的風……」

  「別吵,仔細十七小姐回來,讓你直接睡外頭去。」

  「你可別嚇我……哎呀十七小姐怎麼忽然來了,真是的,她一來,我連走路都不得勁兒……」

  「是啊,這些年,她越來越嚇人了,看人一眼,像冬天的白毛子風刮過來一樣。」

  「這不是人心裡苦麼,說是小姐,其實也就是個孤女。傳燈長老收養了,說是視若己出地位不低,卻不過也就是個衝鋒陷陣的打手。本來還想到年紀了談婚論嫁,結果三個未婚夫,一個早夭兩個退婚……換我,早就扔繩子上吊了,她還能活得這麼硬氣,也挺不容易。」

  「是命苦啊。生在這樣的家族,卻沒一個配得上的好命。易家那個病只傳男不傳女,偏偏就她得了!這還怎麼嫁的出去?」

  「我看她也不想嫁了,整日裡東奔西跑,大概也就打算把命賣給長老堂,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冷情人罷了。」

  「也是怪可憐的……」

  易秀鼎毫無表情聽了一陣,頭一偏呸一下吐出苦辛根,直起身,一步跨回祠堂內。

  私語聲戛然而止。

  段夫人睡了,其餘人也便安臥,男人和女人住的地方用簾子隔開,中間的過道點著蠟燭。

  易秀鼎的身影被燭光拖長了映在簾子上。

  她緩步走在隔道上,兩側都有人酣眠,左側文甜甜不知何時已經把自己的鋪蓋拖到他那小嬌妻那,兩人頭碰頭睡著。段夫人一個人背對著他們安睡。

  右側易雲岑蹬掉了自己當被子蓋的大氅。

  易秀鼎的目光在左側兩人身上落了落,又到右側,給易雲岑蓋好大氅,將大氅的邊角壓在他屁股下,這才轉身。

  她並沒有在祠堂內安睡。

  這是屬於人間的酣眠,沒有她的地方。

  她到了祠堂外,跳上屋頂,躺在冰冷的屋瓦上,從袖子裡摸出一根新的苦辛,叼在嘴裡,慢慢地嚼。

  遠處關山渡明月。

  今時長風伴孤魂。

  ……

  冷月高風之下,易秀鼎半眯著眼,彷彿睡著了。

  忽然她又睜開眼,同時手已經警惕地伸到背後。

  她隨即停住手,看清了面前站著的人。

  「文甜甜?」

  這個名字說出口,她臉色又變得更冷一點,皺眉道:「做人能不能磊落一點,用個像樣點的假名字不成嗎?」

  燕綏站在屋簷上,仰望看他便如將融入月中,曠寒高遠。

  他淡淡道:「易銘。」

  易秀鼎並不意外地挑了挑眉,隨即似乎想到什麼,臉色淡了下來,轉開了臉。

  「原來是西川新刺史,失敬。」她道,「攜新婚夫人來長川,有何貴幹?」

  「長川易內亂了?」燕綏不答反問。

  「與你何干?刺史大人此時出現在長川,難不成也想渾水摸魚,分一杯羹?」易秀鼎嗤地一聲,「佩服。」

  燕綏並沒有理會她的譏嘲,走到她身邊,從她手中抽了一根苦辛,易秀鼎臉色一變,剛要奪回,燕綏已經嚼了一下,笑了笑,「既苦又辛,回味卻甜。易姑娘愛嚼這東西,可見內心野望並未滅。」

  易秀鼎淺淡的眉毛一挑,似乎一下秒就要駁斥,但一抬頭看見叼著苦辛立在月下衣袂紛飛的燕綏,忽然就別過了頭。

  靜了一會,她冷冷道:「既然你能在這裡留下來,想必夫人也已經接納了你。看在你今日救了我和雲岑份上,便說與你也無妨,但是奉勸你一句,莫要自視太高,長川現在已經是一灘渾水,誰淌進去,都難免一身髒。弄不好,沒頂也不是不可能。」

  燕綏唇角一彎,「先聽聽看。說不定聽了,我害怕了,也就抽身了。」

  易秀鼎瞪著他,半晌才道:「家主兩個月前,有一晚去天星台,去的時候很是高興,但不知怎的當晚便出了事,天星台再次塌陷,問藥長老當場死亡,家主走火入魔,渾身白化,畏光畏熱,整日待在他自己的丹崖居閉門不出,一開始還管事,但發出的指令倒行逆施,長老堂這些年原本已經不管事,這下大家怨聲載道,便有了心思,當即便去質問家主,當時丹崖居門關著,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又是一陣大戰,門再開,長老們就被趕了出來,其中解經長老和提堂長老都受了傷。但是長老們出來之後,就宣佈家主病了,事務由他們暫代,而家主也沒發聲,隨即沒過幾天,長老堂也出了事,依舊是關起門來沒人知道到底怎麼回事,總之就是原本傷勢不至於死的解經長老死了,提堂長老倒很快恢復了身體,還和傳燈長老聯手,壓下了其餘幾位長老的紛爭,但沒多久,傳燈長老也受到暗殺,家族中還有流言傳出來,說這一系列的事件都是傳燈長老的手筆,是傳燈長老發現家主已經病入膏肓,因此趁機的奪權之舉……總之,亂了。」

  「傳燈長老這麼急著請夫人回去又是為何?」

  「按照易家規矩。長老堂出現人員消減要及時選人補上,段夫人有權推舉兩人,且夫人一身,維繫著長川十八部族和易家的良好關係。之前因為家主的亂命,令十八部族混居,在十八部族的地盤分割和戰後獎賞上又行事不公,已經引起了十八部族的憤怒。你也知道,朝廷已經下令撤長川刺史位,皇三子燕綏親自陪新刺史入川,擺明來者不善。燕綏那個人,你想必也打過交道,難纏得很。這個節骨眼上十八部如果鬧事,咱們易家內外夾擊,群龍無首,崩裂只是剎那間的事。」

  「所以,傳燈長老需要段夫人的那兩名推舉名額?而易家主也需要夫人盡快回去安撫十八部族?」

  「誰都需要那兩名名額,七人長老堂本就合縱連橫,各有心思,一旦再有兩個自己人,那便呈現絕對優勢。畢竟易家有規矩,如果出現家主不能理事的情形,便由七人長老堂決定,以人數多寡投票而定。」

  易秀鼎想著此刻長川易家的一團亂麻,心中嘆了口氣,易家已經到了這些年最危險的時刻,也正是因為之前也看出了這種危險,所以易家對周邊世家,對朝廷,都冒險做出了一些舉動,比如福壽膏事件,但是遇上了宜王燕綏和那個橫空出世的廚子女官文臻,處處壞事,終究還是讓朝廷發現了易家的問題,弄巧成拙地逼朝廷下定決心,首撤長川。

  也不知道燕綏等人到了哪裡,之前一直有人追綴著他們的隊伍,但是後來不知道是不是被發現了,一直沒有消息傳來。

  按說唐家也應該有所動作,畢竟一旦裁撤了長川,其餘世家便難免也被開刀,此例不可開。而朝廷拿下長川,和徽州等地連在一起,進可取西川繼而對陣川北,退可控中原,實力再漲,其餘世家的危機更甚。

  也因此,易銘新婚燕爾,立足未穩,便親自趕來了長川?

  易秀鼎想著之前段夫人對自己的交代,示意自己可以將目前長川易的形勢和這兩位新客人談一談。夫人雖然清心寡欲,不愛權爭,但畢竟出身那樣的家族,她將易銘帶往長川,有什麼打算?還會發生什麼變數?

  轉眼她又想到目前氣氛奇怪的長老堂,一場內亂,權力像一塊巨大的肥肉閃亮灼人,誘得每個人面目貪婪,都似乎不復原來的模樣……

  她在這裡沉思著,沒留神到燕綏已經下了屋頂,探頭一看,祠堂門口正站著他那小嬌妻,抬頭對他笑著,而他似乎責怪著什麼,將那少女很自然地摟在懷裡,撫了撫她的髮,又脫下外衣給她罩上。

  就這麼兩步路,也怕她著了風。

  她看著兩人依偎著進去,長長的影子在地面上絞纏如雙生樹。

  轉眼看見屋瓦上一層薄霜,倒映自己身影長長。

  苦辛又咬在了嘴裡,味道和這夜的月一樣涼。

  ……

  這一夜再無事發生。

  段夫人著實是個沉得住氣的,昨夜出了那亂子,她也能很快睡著。毫不擔心地睡了一夜。文臻挺佩服,想著不會武功又嬌嬌弱弱的人,在長川易家八成活不下去,內心強大才是制勝法寶。

  第二日繼續趕路,午後到了合郡,入城之後便直接去了一家莊園,稍事休息後,段夫人接見了那位傳燈長老。

  文臻和燕綏自然不能參加,兩人在院子廊簷下,這一處九曲迴廊,就在進門處不久,是段夫人住處的必經之地,無論什麼人要來見段夫人,都必須經過這裡。

  兩人便坐在迴廊欄桿上,看碩大的雪花慢慢地飄下來。

  又下雪了。

  長川的雪花很大,有文臻半個手掌寬,落在掌心半天不化。

  燕綏伸手將文臻伸出去的手拉回來,道:「媳婦,小心受寒。」

  文臻沒好氣地看著他,沒人的時候也滿嘴媳婦媳婦,是不是有點太入戲了?

  「長川這的雪真大。」她有點入迷地捧著一口熱茶,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雪,沒注意燕綏的一根手指點在茶盞底,那茶始終熱氣騰騰。

  「以前我在……研究所的時候,一到下雪,小透視就興致勃勃要堆雪人。大波不喜歡冬天只喜歡賴床,從來不參加,太史倒不介意出來,她覺得下雪天出來活動活動很好,但是她從來不肯堆雪人,她也不堆造型,就把雪砌成一塊一塊的方磚,再壘起來,跟造碉堡似的。和小珂堆的胖乎乎插胡蘿蔔的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那你呢,你喜歡堆什麼樣的?」

  「下雪天是我練手藝的好時機。做冰雕,做雪雕,都是廚子可以磨煉的機會。有時候也會按照古書上說的,收集新雪,採覆雪的梅花試著釀酒。我釀的梅花酒很不錯哦,大波經常拉著小透視偷喝。男人婆從來不喝,唯一一次給我們騙著喝了半杯,然後……哈哈哈哈哈。」

  文臻唇角浮出微笑,看見對面迴廊上,易秀鼎伴著一個身材高大微胖的老者走了過來,那老者雖冬日也著薄布衫,人看起來非常的有份量,走路卻十分輕捷,他走過的雪面,幾乎沒有痕跡。

  隔那麼遠,那老人似乎也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轉頭看過來,文臻收回目光,才發現燕綏已經跳出迴廊,在堆雪人了。

  她笑了起來,大聲道:「我要堆個兔子!」

  那邊,傳燈長老眼光剛掠過去,易秀鼎也發現了堆雪人的那對兒,她頓了頓,面無表情轉開眼去。

  傳燈長老問她:「何來陌生臉孔?」

  易秀鼎答:「阿岑魯莽傷及人家,夫人救下,照護幾天。」

  傳燈長老心中有事,放下心來,哦了一聲繼續前行。

  他們的身影匆匆轉開去,片刻後,文臻道:「你去吧。」

  燕綏頓住手,看著她,文臻道:「文甜甜,請你相信我好嗎?我受傷都能把你拖著扛著躲過易銘和唐家,我護不了我自己?」

  「不,」燕綏道,「是我離不開你,離開你我有點害怕。」

  文臻噗嗤一笑,跳進花園,捧一把雪兜頭朝他潑去,「滾吧。」

  「衣服裹緊點,別受涼了。」燕綏看一眼裹得熊似的文臻,再看一眼四周確定無人,一個轉身,已經消失在一片混沌的飛雪中。

  他今日一身白色勁裝,在這樣的大雪裡,如雪花一般飄起,隔丈遠就幾乎看不見他了。

  文臻則把斗篷擋住頭,在花園裡,繼續堆他剛才冒雪堆的那個雪人。

  那個雪人,高頎,白衣,腰細腿長,正伸手去採旁邊一棵梅樹上的梅花。

  那就是個雪人燕綏。

  燕綏無所不能,文臻巧手無雙,兩人合作的雪人燕綏,不走太近也看不出來是假的。

  這樣即使有人風雪中從旁邊迴廊過,一眼看去也是那寵媳婦的文甜甜又冒雪給媳婦採花。

  金蟬脫殼,好讓燕綏去聽聽傳燈長老和段夫人說些什麼。

  文臻三兩下把雪人的臉雕刻好,那晶瑩剔透的容顏,還真有幾分燕綏的神韻,不過文臻覺得,燕綏的容顏沒有這般剔透,卻比這雪人更多潤澤鮮活。

  她越看越喜歡,便是個雪人燕綏,也希望能更漂亮些,伸手從旁邊梅樹上採了一枝帶梅的花枝,斜斜插在雪人的唇上。

  那雪人燕綏唇間叼一朵紅梅,膚雪花紅,便多一分風流邪肆的美。

  文臻忍不住退後一步多欣賞了會,又用指尖細細描摹那精緻輪廓,只覺心中喜歡,恨不得踮起腳親上一口,隨即想起熱舌頭可不能親冰雪,不然小心黏住,忍不住又自嘲一笑。

  笑自己盛太滿快要溢出來的喜悅和愛戀,被燕綏看見了不知道多得意。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背後一僵。

  有種……被盯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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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26: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捨不得。

  她僵硬著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現在勉強能行動,雖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還是很有的,且這裡是段夫人居住的內院,裡外護衛三層,實在安全得很。基本上能驚動她,也就能驚動段夫人了。

  既然沒有人被驚動,那對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許接近的。

  不是傳燈長老,是誰?

  僵持著也不是個事,既然沒有第一時間動手,就暫時不會動手。

  她緩緩轉身。

  斜對面依舊是長廊,朱紅的簷角垂著的金鈴上都覆了一層白,天地萬物皆蒼然,只有那人一抹墨色鮮明。

  風雪呼嘯撲入他衣襟,將他的腰間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飛而起,他面容隔著距離隔著風雪漫漶不清,唯有一雙眸子如長天月明。

  文臻看著他,忽然就忘記了一切動作。

  恍惚裡無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轉為火山深處赤紅岩漿如煙花噴射。

  生死原來不過是一場戲,再見便是當世也如隔世。

  她望定他,半晌輕輕道:「唐先生。」

  對面唐羨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只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頭。

  文臻回到長廊上,平靜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羨之一直在注視著她的動作,手指微微動了動,但最終站著不動。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換了往日笑容。

  說出的話卻並不柔和。

  「羨之,你今天來,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們嗎?」

  她換回了往日的稱呼,唐羨之卻並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

  文臻這種人,一個稱呼在她那裡也是百轉千回,第一句是態度,第二句就是對戰了。

  「如果我說是呢?」

  文臻有點詫異。

  她發覺唐羨之的聲音有點問題。

  他可以擬音,但這次不像是擬音的問題,倒像是聲帶受了什麼傷還沒恢復,帶著一點嘶啞,在這午後迴旋風雪裡,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誘惑的意味。

  看來燕綏那一擊很重。

  對面,隔著風雪,依舊可以看出唐羨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舊彎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就這麼無所謂嗎?」對面的聲音並沒有被風吹散,「包括對我這個人?」

  文臻眉頭微挑,唐羨之,真的有點不一樣了。

  以前他並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這不是無所謂,這是無奈。」

  「那麼,不怪我嗎?」

  「怪你什麼呢?怪你曾經救我一命嗎?」文臻笑了。

  但唐羨之已經不停息地問了下去。

  「不怪我昌平城外擄走你?」

  「不怪我在你們出天京後以毒菇讓你中招?」

  「不怪我在你初進宮的那一日吹簫引齊雲深發瘋攻擊你?」

  「不怪我在你當初被燕絕接進京路上派人在驛站刺殺並陷害你?」

  「不怪我當初無名山下曾經想要殺你?」

  ……

  風雪在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睜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現在他竟然說出這一堆話來,她原以為,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事,一輩子都要悶爛在心裡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呵呵笑了一聲。

  「感覺你還沒說完,比如驛站吃鴨翅那一晚,你沒動殺機嗎?比如無名山潭水初遇那一霎,你不想殺我嗎?」

  「呵。」對面,唐羨之也輕笑了一聲,「你果然都知道。」

  文臻有些怔忪。

  是啊,都知道。

  當初無名山下潭水初遇,她抱了他的大腿,當時隔著水波見那仙人風姿,其實,她是有過一絲春心萌動的。

  畢竟那人溫柔似水,風采如仙,能滿足這世上所有少女思春的幻想。

  但是那一絲旖旎心思,很快就被現實的棍子給敲碎了。

  無名山看似鬆散,其實戒備森嚴,聞家的護衛進入之後立即被滅口,她也險些被殺,很明顯有人在此有秘密並不允許人撞入,那麼,唐羨之何以能在那裡安然洗腳?

  除非他就是那個在無名山有秘密的人,是主人,或者就和她套出來的話一樣,是和主人有約的人,所以那兩個追殺她的護衛才沒有為難他。

  當時隔著潭水,看見那兩人似乎問了唐羨之什麼,隨後走開。並不是很熟的模樣,那他就是和主人有約的另一方。

  和人在那人跡罕至的山中鬼鬼祟祟密會議事,然後被她闖入。

  她其實並沒有發現什麼,但是對方卻認為她知道了什麼。

  對方要殺她滅口,他卻留了她一命。

  不是因為憐惜或者喜愛,唐羨之絕不是為了美色就忘記正事的人,何況她也沒有多少美色,她還沒他美。

  他只是懷疑她身後另有指使,想要再仔細觀察,順藤摸瓜罷了。

  畢竟當時燕綏也在那附近出現過。

  她下山時,覺得風驚草動,心神不安,為此不得不自己回了聞家,其實並不是她敏感,是當時確實她在被跟蹤,稍有不慎,一條小命便被了結。

  從一開始,故事便並沒有那麼美好,以算計、懷疑、殺戮開端。

  又憑什麼期待美好的結局?

  再後來,驛站也好,宮中也好,很多事當時矇昧,但有了那樣的開端,事後再倒推,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她沒有怨懟過。

  立場不一,不論對錯。她無心撞破,而他殺人滅口,如此而已。

  所以當九裡城他出手為她擋下殺招,她是詫異的。

  之後她便也幫他解了圍,算是救命之恩的回報。

  在她心裡,恩怨從這一刻單獨計算,之前的,她便不想計較。

  後來他的所有給予,她也感激。

  哪怕那溫柔表象下難掩強取豪奪的意味,她也不去多想。

  然而終究是不能再喜歡,終究給不了他想要。

  他害過她,也救過她,甚至一邊害她一邊救她,恩怨糾纏,矛盾糾結,是非難斷。到得最後,只能一別兩寬。

  雪花將他烏髮點染微霜,他的肌膚比雪更白,那雙眸子寧如靜水深若長淵,通往神秘幽冥的另一邊。

  「我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怪你,大概早就分道揚鑣。可能你死我活的拼殺,還要來得更早一點。」文臻輕輕吹走一片撲面的雪花,「羨之,我有我要守護的一切,你有你要捍衛的家族。這是彼此的宿命。在這樣宿命的安排下,一切行為都沒有對錯。」

  「沒有對錯,就只能從心而行。因為你,我和燕綏險些喪命,所以燕綏還了你一刀。你今日如果去向段夫人揭穿我們的身份。而我,也一定用盡一切辦法來阻止你。」

  「你如何阻止呢?」唐羨之的笑容並不含譏諷,只帶著淡淡的冷和倦,「你覺得現在還有什麼手段能攔住我嗎?」

  文臻搓了搓凍得冰冷的指尖,「當然有。比如,我手裡有一封你寫給問藥長老的信,內容是你和他密議如何以天星台實驗的理由騙取易勒石信任,趁機戕害易勒石身體,令他於不知不覺間中毒,神智昏聵,倒行逆施……你猜,段夫人會不會信?你再猜猜,段夫人如果看見這封信,還會相信你對我們的揭穿嗎?」

  唐羨之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聲音聽來卻是平靜的,「文臻,你覺得隨便捏造一封信就能讓段夫人相信那是出於我手嗎?還是你以為……」他忽然笑了笑,微帶譏誚,「當初我在一號院給你留下的信箋上的私印,可以拓印偽造印章來對付我嗎?」

  「不不不。」文臻搖頭,「你唐羨之何許人也?就算待我不同,怎麼可能把涉及你們唐家安危的個人私印就那樣明顯地留給我?你真正的標記……」她輕輕一笑,「不是在那玉珮裡麼?」

  唐羨之不說話了。

  半晌,他道:「文臻,燕綏何德何能擁有你。」

  文臻笑,「我又何德何能得人喜歡。」

  「我不後悔擄走你。」唐羨之笑了笑,「文臻,你這樣的女子,和你同行便罷了,如若不能,也絕不可留給對手。」

  「所以,你改變了主意,想殺了我嗎?」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天地間唯聞風雪怒吼之聲。

  良久,一直垂著眼睛,卻捏緊了手指的文臻,聽見他輕輕道:「我很想。但是我……捨不得。」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團重重一擊。

  一霎間涼而微痛。

  她抬起眼,便見朱廊九曲,雪落重簷,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歸入寂滅,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時已經淡去。

  迴廊裡只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濕潤。

  闌干上零落半片殷殷紅梅。

  ……

  文臻一直沒有動彈,指尖上一根金針,慢慢縮了回去。

  她出了一點汗,後背此刻很涼。

  方才,她其實並沒有把握對付唐羨之。

  那封信不會存在,那玉珮她也沒拿。

  當日她回天京,揣著一懷唐羨之死亡的疼痛,看見唐羨之留給她的玉珮和信箋,信箋上他的私印如此鮮明,像是要將這至關重要的東西送給她。

  她卻注意到那玉珮上的雕刻別有洞天,玉珮在一定角度下發出的光也與眾不同。

  所以才有了玉珮才是唐羨之信物的猜測。

  但哪怕猜到了這些,她也從沒想過去用。

  唐羨之為她付出那許多,他「死」後留下的贈禮,她永遠不會拿去對付他和他的的家族。

  哪怕因此要付出代價,要費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迂迴曲折,她也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

  之所以這麼說,一來是為了解決今日的危機,玉珮不能用,詐一詐還是可以的。二來,也是希望既然已經徹底對立,便不妨絕情狠心一些,讓唐羨之傷了心斷了情,對他也比較公平。

  看,她就是這麼冷酷,唐羨之死後留給她的禮物,她只想著拿來對付他的家族。

  生死搏殺之前,切莫談情。

  身後有細微的響動,隨即溫暖的大氅披上她的肩頭,「怎麼還站在這裡?趕緊回去。」

  一隻手已經同時伸了過來,將她冰冷的手直接拉進了自己懷裡焐著。

  文臻彎起眼睛,向後一靠,促狹地在他衣服裡面拉起他的裡衣衣襟,將手摸上他的腹肌,一邊道:「我摸摸,這裡有沒有八個暖爐。」

  燕綏猝不及防,被凍得激靈靈一個寒顫,忽然吸一口氣。

  然後文臻就發現,自己的手,竟然被吸在他肌膚上,拿不出來了!

  她目瞪狗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手段,好吧,誠然現在手感很好,滑潤溫暖,彈性柔軟,但是這迴廊也不是沒人來,這要給人看見……更關鍵的是,為什麼她的手還被他吸著慢慢向下移動?

  狗男人,一天不騷他會死嗎!

  文臻用力往外拔,感覺自己像拔個馬桶塞子似的,很擔心拔太用力,自己會「啵」的一聲彈飛到雪地裡。

  在這樣氣氛有點曖昧的調情時刻,想到這樣煞風景的比喻,文臻覺得自己真是個奇才。

  好在最近的燕綏比較體貼溫柔,沒真讓她滑至不可言說之地,也沒真讓她像個馬桶拔子一樣啵一下飛出去,他肚腹上的吸力忽然鬆了,文臻自然向後便倒,然後順理成章地被他攬進懷中。

  燕綏身上的熱力傳來,她窩在他懷裡懶洋洋地不想動彈,輕輕道:「聽到了什麼?我們回去說吧。」

  燕綏卻道:「你沒什麼想要告訴我的嗎?」

  文臻睜開眼睛,看著他,燕綏的眸子清透有琉璃色,倒映這漫天皚皚的雪光。

  她原本不想提自己剛和唐羨之鬥智一回,靠唐羨之的心軟和顧忌獲勝,不是心虛,是怕他擔心,也因為心情悵然不想提。

  但世上又有什麼事,能真正瞞過燕綏呢?

  「唐羨之來過。」

  五個字就夠了,燕綏能猜到唐羨之出現是要做什麼,沒做成自然也是她的阻止。

  「嗯,所以我送了他一個禮物。」

  文臻挑起一邊眉毛。

  「方才,近門花園處一群丫鬟在打雪仗,」燕綏慢吞吞地道,「所以我也扔了個雪團給他。」

  「然後?」

  「他接了。」

  唐羨之會隨便接人扔來的雪團?

  「然後?」

  「然後雪團碎了。」

  「然後?」

  「雪團裡有一根彎起的獸骨刺。」

  「然後?」

  一根獸骨刺哪怕上了氰化鉀,也傷不了唐羨之。

  「那不是普通獸骨刺,是長川十八部族中,擅長以花鳥魚蟲作為進攻手段的呔族最擅用的手段之一。那獸骨,是一種能發出蠱惑音的小獸的骨刺,傳說裡,那獸哪怕骨頭在風中飛,也能發出你想要的聽見的聲音。」

  所以,唐羨之是聽見了她扔雪球和他笑鬧的聲音,才會去接雪球的?

  燕綏還真是……坑。

  「那骨刺傷了他?」

  「沒有。」

  「嗯?」

  「你一病也病傻了。那雪團裡包裹著的十八部族獨有的獸骨刺,尋常人拿不到的。以唐羨之的性子,看到這東西,十有八九就要懷疑我和十八部族已經有了首尾,甚至會懷疑十八部族近期的鬧事也有我在背後指使,那麼,當他想在長川做些什麼,遇上十八部族的人,行事和想法,就會受到影響。」

  文臻頓時明白了。

  唐家不願意朝廷拿下長川,也想在長川這鍋亂粥裡分一杯羹,那麼,正在鬧事、和長川關係惡化的十八部族便是攻略對象。

  如果你打算和敵方可能的攻略對象拉關係,結果忽然發現對方可能和你的死對頭有首尾,你還敢不敢繼續?

  如果你不敢繼續,或者心存戒備,那麼態度上必定會有些端倪。

  十八部族的人聽聞性格桀驁,疑心病重,一旦談判中發現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立即翻臉。

  燕綏那根骨刺不是要傷唐羨之,而是要在他心上種下一根懷疑的刺,繼而在唐家在整個長川的攻略上不斷擴大,蔓延,紅腫,化膿,實現破壞。

  換成平常人也許根本接收不到這一根骨刺暗藏的惡意,但是多思多慮的唐羨之一定會接收到,他的地位,身份,決定了他不得不遇事多想,哪怕並不十分相信,也不得不謹慎。

  燕綏自己多年與世家博弈鬥爭,同樣一著舉措牽連無數人身家性命,最明白那種步步為營的無奈。

  不動聲色間便連坑唐羨之,給他後頭的部署埋雷。

  也只有燕綏能做到了。

  文臻心緒復雜,以前在天京,真沒覺得燕綏做過什麼,也不大明白盛名從何而來,如今才明白,天京掣肘太多,燕綏在她面前又鋒芒隱藏,直到出了天京,來到敵方地盤,毫無顧忌的殿下,才可以放手施為,彈指成謀。

  她在那出神,燕綏也在沉思。

  總想起方才飛雪之中,他從段夫人處潛行而出,為了遮掩行跡特意去前頭轉一圈,正看見少女們打雪仗,而那墨衣人飄然而過。

  他便學文臻聲音,笑一聲,喊:「小心,接著!」

  雪團飛出,本來唐羨之的衣袖已經無風自動,要隔空將雪團震碎,卻忽然一停,頭也不回手一抄,將那雪團接在掌心。

  他看見雪團瞬間崩碎。

  看見那一根銀色的刺從彎曲狀態轉為崩直,彈紅了唐羨之的掌心。

  看見他一指彈飛那骨刺,目光順著那刺飛去的軌跡微微揚起,像要穿透飛雪,看見時空盡頭的命運。

  然後那人飄然而去,明明一身墨色在雪中鮮明,卻眨眼不見。

  自始至終,唐羨之沒有回頭。

  燕綏的目光落在雪地上。

  唐羨之走過的雪地,最初毫無痕跡,然後一段凌亂,像是被風拂出了一個個淺淺的雪坑。

  飛鴻落雪痕三兩,難尋蹤跡又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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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九十五章 怕老婆夫綱不振

  雪越來越大,燕綏攬著文臻回房,一邊將方才聽見的消息和她分享。

  傳燈長老果然是來和段夫人聯誼的,向她建議了兩個人選,一個是他的徒弟,一個是他的養子。傳燈長老也很直白,表示只要段夫人把這兩個名額給了他的人,他必定投桃報李,只要夫人想得到的,他都可以做到。

  半個月後,將進行長老選拔,希望夫人屆時能給出寶貴的兩票。

  長老堂的選人,是由家主和段夫人提名,一般是雙倍以上提名。家主和段夫人各兩個名額,長老堂前三長老各一名額。現在家主的票能不能投出還是未知數,段夫人的票幾乎就是必勝法寶。

  提名之後會由家主,夫人,長老堂現存長老,和十八部族族長投選。獲支持率高者勝。同樣,家主和夫人,一票算五票。

  這項規定製定的時候易勒石還算年輕,正當壯年,頭腦清醒,但這套規定並沒有真正實施過,一來當年的長老們年紀也不算大,都安安穩穩到了如今;二來易勒石後來發覺,這規則看似公平,卻容易生亂,所以一直說想廢除,卻也一直沒去正式取消,以至於現在易勒石倒下,大家還得按照這規則來。

  傳燈長老還道,目前十八部族的族長及一部分族民都已經到了主城,十八部族這幾年,因為和易家的關係和行事風格等種種原因,主要分成了南北兩派,關係十分不和,頻頻紛爭。南派以栗里族為首,和他關係向來還不錯,到時候應該也會支持他。倒是北派以呔族為首的那八個部族,近來和提堂長老走得很近,提堂長老可能會攛掇他們向夫人索要名額,請夫人一定不要答應他們。

  另外,理刑長老的兄弟易燕吾,也是當前的一個熱門人選,近年來很受易勒石器重,還曾經為家族的大業失去了一個兒子,想必等夫人回到主城,理刑長老也會上門拜訪。

  傳燈長老和段夫人唏噓了一下這些年大家的心路歷程,燕綏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家主倒下,人們爭奪的重心卻集中在長老位置的爭奪上。易勒石的兒子們基本都病得很重,孫子輩也都開始發病,家族人心惶惶,為了安撫人心,延續希望,易勒石多年來都在尋找解決家族這個詛咒般的疾病的方法,為此不惜任何代價。屢次失敗後,他才發覺,家族中病比較輕的都被折騰重了,還不如趕緊保存實力。而且越是這種人心浮動的情況,家主本人的健康就越重要,才能倒是其次的,反正長老堂大部分是外姓,不受疾病影響,選一個健康的家主,再配備忠誠能幹的長老堂,易家才能長久。

  此時已經沒有多少人選可選,易勒石沒有倒下之前,就確定了易雲岑和另一個偏支子弟易修年為家主繼任人選,並將重點精力放在了長老堂的考驗和選拔上。

  傳燈長老告訴段夫人,在天星台出事之前,家主已經覺得現在的長老堂不足以託付新任繼承人,有意重新選拔和清洗,只是未及開展,便出了事。

  傳燈長老的禮物流水般送上來,段夫人神情都是淡淡的,連手中書都沒捨得放下,只到傳燈長老表示,在獲得名額成功成為長老之後,他將帶領其餘幾人,提議解除十八部族當年和易家定下的生死盟約,給十八部族自由,並允許一定程度自治。

  直到此時,段夫人才終於放下了書,直起眼看了他一眼,並留下了禮物,表示會好好考慮。

  燕綏便是在此時退出來的。

  該聽的都已經聽到,文臻消化了一下這復雜背景,半晌道:「段夫人到底何許人也?和長川十八部族又是什麼關係?」

  她隨口問的,因為這些燕綏的情報網一定會有,她本該知道,結果出天京不久就和燕綏冷戰,功課沒來及做完。

  她早已發覺了,段夫人不可能是一個什麼名不見經傳的裔家小家族的夫人,明顯應該是易勒石的夫人,隱約是記得易勒石的夫人出身不凡地位很高,但是夫妻不和,很少聽見她的消息。

  這個八卦燕綏應該知道。

  結果燕綏並沒有回答,忽然道:「我餓了。」

  文臻下意識回答:「我去給你做,想吃什麼?」

  燕綏卻道:「吃你的菜吃膩了,廚房有新鮮雪菇雪雞,我們去弄點來,我做給你吃。」

  文臻噗地一笑,裝模作樣對天上看了看,「咦,天上也沒出兩個太陽啊。」

  燕綏早已推著她往前走,「等我做好,天上會出十個太陽和你搶我的美食。你信不信?」

  「信……了你的邪。」

  這麼一打岔,文臻也把剛才的疑問忘了,兩人轉過迴廊,正看見易雲岑興沖沖跑來,看見她就笑嘻嘻叫:「桃花姐姐,桃花姐姐,我有大發現!」

  不管她叫什麼名字,易雲岑都喜歡喊她桃花,說桃花姐姐一張臉就像桃花一樣粉嫩粉嫩,世上沒有別的名字比這個更配。

  燕綏每次聽見這小子發自內心的彩虹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易雲岑也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本來上次燕綏出手已經刷出了他的好感度,結果燕綏就出手那麼一次,又恢復了極度的淡漠和懶惰,整天賴在文臻身邊,對他各種好奇的詢問請教不理不睬,少年的玻璃心再次破碎,覺得自己那天晚上感覺到的這人高大神秘可比宜王殿下完全是在夢游,這廝連宜王殿下的手指尖都比不上。

  他無視燕綏,將手中那個大娃娃往文臻手裡塞,「你看你看。你看這娃娃裡頭還有娃娃!」

  文臻這才看見,敢情這個娃娃還是幾層的,拉開一條隱蔽的暗扣,裡頭還套著一個比一個小的娃娃,原來還是個東堂版套娃。

  難怪那攤主怎麼也不想這個娃娃被套住,確實是很有創意很精緻了。

  她在那抱著有點像易雲岑的娃娃,伸手進去摸到底有幾層,易雲岑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大抵真有點覺得這娃娃是自己化身一樣,抬起眼珠子悄悄瞅著,臉竟然慢慢紅了。

  燕綏漂亮的眼珠子飄了過來,涼涼地看了這小屁孩一眼,忽然伸手抓起娃娃,隨手對雪地裡一拋。

  「哎你做什麼!」易雲岑大驚,急忙跳出欄桿,將娃娃撿了回來,心疼地又拍又吹,又罵燕綏,「太過分了你!我警告你,不許動我的娃娃。你怎麼動它,我就怎麼對你!」

  文臻一看燕綏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某人要倒黴了。

  「啊是嗎?」燕綏挑起一邊眉毛,抓過那娃娃,抱住那娃娃的大腿,親了親娃娃的肚子。

  易雲岑:「……」

  燕綏還不放過他,長腿一抬,往易雲岑面前一伸,「嗯?」

  來抱。

  來親。

  易雲岑:「!!!」

  文臻按住了肚子,忍笑忍得肚子痛。

  宜王殿下坑人大招無數,技巧爐火純青。

  可憐溫室裡養大的嬌弱小花,哪裡經得起殿下一個回合的摧殘。

  片刻後易雲岑大叫一聲掉頭便奔,連心愛的娃娃都不要了。

  文臻哈哈哈哈了一陣,才揉著肚子將娃娃交給過路的丫鬟,囑咐了送回給易雲岑,回頭拖著燕綏要走,卻見那貨猶自站著,長腿伸著,對她挑眉,「嗯?」

  「想得美!走啦走啦。」文臻捏了一把他的腿,果然好硬,手都捏痛了。

  燕綏唇角一勾,一把將她抱起,年輕男女的身影,蝴蝶般穿過走廊,灑落一地琳瑯笑聲。

  遠處暖閣裡碧紗窗後,端著熱茶一直看著這邊的段夫人,唇角微微勾起。

  「傳聞易銘瀟灑促狹,厲笑甜美伶俐,如今看來,果然可喜得很。」

  她身邊,易秀鼎目光深邃幽黑,冷冷盯著外頭的迴廊,一言不發。

  那段燕綏文臻剛才待過的迴廊上,有一層薄雪,上頭印一對腳印,一大一小,相對而立,近到幾乎沒有距離。

  她久久凝視那對腳印,良久才道:「人間情愛,最是無用。」

  段夫人轉頭看她,眼神悲憫,好一會兒才道:「秀鼎,你還年輕,你不知道一生孤苦的磨心蝕骨滋味。你一個女子,也不該承受這樣為人奴役的命運。這次我回主城,一定會為你……」

  易秀鼎打斷了她的話。

  「夫人。我生來灰髮,是易家唯一一個受了詛咒的女子,父母因此早亡,我一個人過了七年。那時候我便發過誓,不求人間情愛,不求溫暖家室,不求富貴榮華,不求萬事順遂,只求有人需要我,只願自己不是廢物。長老收留保護了我,使我免於早早成為雪下白骨。這是恩義,我願以一生報答。婚姻也好,情愛也好,都是累贅,秀鼎,從未想過。」

  室內一陣沉寂。

  良久,風夾著雪,捲走了段夫人一聲悠長的嘆息。

  ……

  當晚文臻並沒有吃到燕綏親手做的雪菇雞。

  據說是岑少爺一怒之下,化悲憤為食量,衝到廚房將三隻雪菇雞吃了個一乾二淨,結果鬧肚子鬧了半夜。

  文臻雖然沒吃雞,但也沒能睡著,事實上和燕綏同住這幾日,她都沒睡好。

  燕綏的強迫症越來越嚴重了。

  總覺得門沒關,一開始是關了門繞床走一遍,才能上床。隨即走的遍數越來越多,他怕影響文臻睡眠,都是勉強直接上床,等她睡著後再下床去看門,去繞,文臻常常半夜睜開眼睛,看見一團白影繞著床邊飄。

  真是需要強大的意志力才能不受驚喊出來。

  後來她也不受驚了,因為她睡不著了。

  閉上眼睛就是燕綏鬼一樣地繞著床邊晃。

  她也問過燕綏,門沒關又怎樣呢?你是強大的燕綏,又不是我們那些不會武功的小民,怕門沒關小偷進來強盜進來,你在意什麼呢?

  結果人殿下說,是怕門沒關好漏風,害她受涼。

  文臻感動之餘又生氣,心想等身體好一點找個由頭打架吵架分房睡算了。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她這次受的傷害太重,時間拖得太長,又沒有上次三大高手同時幫忙調理,這些天其實大部分時間都還在昏睡當中,昏睡當中都是燕綏幫她調理,所以他的氣色也並不怎麼樣。

  馬上就快到長川主城,要直面最狂暴的風波,他們這種情況,再不和大部隊匯合,其實很危險。

  文臻聽著燕綏的衣袂帶風聲一遍遍在耳邊響,越聽越心浮氣躁,忽然一把抽出被子底下的匕首,騰一下從床上蹦下來,三兩步衝到門邊,大喝:「整夜睡不著想出去找女人是吧?行啊,我這就把門拆了讓你走,你走,你走啊!」

  一邊大喊一邊三兩下就把門板卸了,抱起來扔到了雪地裡。

  冬夜和冷雪的瘆人的寒氣瞬間灌她一個透心涼,文臻激靈靈打個寒戰。

  門板落在雪地上,砸到石頭,砰然巨響。

  這麼大動靜,段夫人一行,明明為了安全都聚住在這院子裡,卻靜悄悄的,彷彿睡死了般,沒有一個人起來看。

  後背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燕綏走過來,將她攬入懷中,一直抱到床上。

  門沒了,冷風一直往裡灌,屋內的溫度一下下降了十幾度,文臻卻沒感覺到多冷,因為燕綏一直把她抱在懷裡,再用被子從頭蓋到腳,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文臻在被子中攀著他的脖子,頭靠在他胸膛上,大喊:「走啊,你怎麼不走啊!」

  一邊低聲道:「燕綏,是不是這次受傷對你影響很大?」

  燕綏大怒:「你鬧什麼!大半夜發什麼瘋!」一邊輕輕撫摸著她的髮,道:「有。喜歡你更多了一點。」

  文臻大罵:「還好意思說我,做夢還在喊別人!你看看你,心不在焉,心猿意馬,心神不寧,心急火燎!說!你在想誰!」

  一邊輕輕推燕綏,「燕綏你不要撩我,咱們說幾句正經的成不成?」

  「我倒是敢想呢!做個夢也能被拆門板,凍死我了!」燕綏怒氣升騰,順手拉了拉她的髮,悄聲道:「正經的就是,你別怕,過陣子就會好。」

  「呸!」文臻也不知道是真呸還是假呸,柳眉倒豎,「凍死活該!」

  「被強迫症逼死活該!」這一聲是低低罵出來的,文臻憤憤地將燕綏一推,燕綏應聲而倒,卻並沒有撒手,文臻被他抱在胸膛上,她嘆息一聲,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燕綏。」

  「嗯。」

  「你這個毛病,是不是並不是生來的,是不是有藥物的原因?」

  「……也許吧。」

  「等長川事了。我們先去找藥好不好?去找東堂的神醫們……」

  「東堂無人能解。」

  「那我們就出國,去大燕,去南齊,去大荒……所有的國家都去,世間萬物相生相剋,有毒就有解藥,我們去找好不好?」

  「……好。」

  ……

  第二天起身,文臻接受了所有人怪異的目光洗禮。

  看不出來甜美賢惠的小媳婦竟然是個醋壇子母老虎。

  同時燕綏接受了所有人同情的目光洗禮。並被啪地一聲打上了諸如「怕老婆夫綱不振」之類的標籤。

  這目光一直延續到眾人上車。

  傳燈長老昨日已經趕回去,也許是雪大的原因,其餘長老沒有出現,段夫人一行人繼續趕路。中途打尖的時候段夫人還笑著悄悄問了文臻夜裡發作的原因,文臻一邊道歉昨夜擾人清夢,一邊鼓著嘴道並非夫君對別的女人起了心思,只是他總是思慮太重,夜來失眠,還要裝睡,自己再三解勸無用,便胡扯亂彈發了脾氣。

  她這麼一說,段夫人眼底微微的疑問也便散去了。

  確實,易銘和厲笑不可能為了所謂的心猿意馬鬧別扭,只可能是這種藏在深處符合身份的原因。

  文臻天生芝麻餡兒,坑蒙拐騙張嘴就來,神情自然語氣真摯,說得連自己都信了,到得後來拉著段夫人訴了一通易銘如何內憂外困,身周如何暗潮洶湧,連個傻子哥哥都被人當槍使來捅他,過得如何步步艱危。

  反正這些事兒她也親眼看見過,甚至親身經歷,段夫人這樣的人,聽得出那話裡真實的感觸,到後來物傷其類,也當真唏噓了一陣,待文臻更親熱了幾分。

  雪大,行路慢,趕路又好幾日,這一日午後,終於到了長川主城之外五十里。

  雪天難行,算算天黑之前趕不到,路上沒住處,段夫人下令最後一次打尖。

  長川這邊的積雪尤其的大,文臻一天都在車上,窩在燕綏懷裡昏昏欲睡,只知道馬車走得很慢,終於停下之後,她急於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馬車剛一停穩,便跳下了車,後頭燕綏想喊,已經慢了一步。

  「噗。」一聲,文臻整個人沒入了雪中,只露出半個烏黑的髮頂。

  先下車路過的易雲岑笑得像隻中了風的鴨子。

  易秀鼎站在一邊,也不禁唇角淺淺一彎。

  四面的笑聲此起彼伏。

  埋在雪裡的文臻:「……」

  這個世界對矮個子的惡意實在太大了!

  馬車停在路邊,路上其實還好,偏偏她暈頭暈腦跳下來,跳進了路邊松林旁厚厚的雪層中,她在雪中掙扎,一片笑聲裡忽然覺得頭頂上的松樹似乎動了動。

  隨即燕綏便趕了過來,將她從雪地裡扒了出來。

  大家都在笑,卻又拚命忍著,怕文臻惱羞成怒。文臻卻笑了起來,笑著團團拱手,道:「各位父老鄉親,大變活人雜技表演完畢。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謝謝謝謝。」

  笑聲又起,這回暢快了許多。易雲岑當先吹了聲口哨,真扔了一顆金瓜子過來,文臻也老實不客氣地接了,還將風帽啪地向後一甩,「謝少爺賞——」

  易雲岑笑得嘎嘎的。

  其餘人倒也不敢給她打賞,笑著拍拍手,誇一聲姑娘有趣。各自幹活。

  易秀鼎雖然沒有真的打賞,走開的時候眉梢眼角也掛著笑意。

  走出幾步,她禁不住回頭,正看見那少女笑嘻嘻把那顆金瓜子扔給燕綏。

  她眼底微微感喟。

  世上女子何其多,但是能拿自己的缺陷來調侃的女子,她活到如今,也只見過這一個。

  所以她才能得這許多寵愛,夫君死心塌地,同行不過數日,上至段夫人下至小廝,無人不喜。

  易秀鼎大步跨入歇腳客棧,並不回頭。

  她也喜歡。

  但不羨慕。

  人生在世,各有活法,熱鬧有熱鬧的燦爛,孤寂也有孤寂的清淨。

  就像天際的星,無論明亮或幽暗,都自在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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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27:2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是來提親的

  路邊歇腳的客棧,不能和專門騰出的莊園比,十分簡陋,還不如馬車來得暖和舒服,因此文臻打算只去吃口熱飯,回頭還睡馬車。

  段夫人帶著的大批護衛小廝,將客棧不大的廳堂擠得滿滿,原先的一兩桌客人都被擠到了角落裡。

  燕綏嫌棄人多味兒不好,剛進來便出去了,遠遠地坐在馬車邊,一轉頭能看見文臻的地方。

  文臻一個人,便和一個先來的酒客拼了桌。

  隨意叫了份麵條,觀察了一下四周,文臻的注意力,很快落在自己同桌身上。

  無他,這傢伙,太能喝了。

  文臻進來的時候他腳下已經堆了十幾個酒壇子,文臻吃完麵條之後那壇子已經擺滿了桌子底,她快連腳都沒地方放,只好踏著酒壇坐著。

  那人戴著當地人常戴的笠帽,看不清顏容,文臻只能看見他一雙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有薄薄的繭,深黑的酒壺襯得指甲玉白,修剪得很整齊,很漂亮的手。

  喝酒時候的姿態很好看,也並不是特意擺出來的姿勢,是一種舉手投足間自己都不自覺的剛勁優雅。

  當那人終於把腳下堆滿酒壇之後,才一轉頭,下頜斜斜地支在手背,啪地拇指食指一搓,道:「小二,結賬!」

  動作十分俐落痛快。

  文臻瞪大眼睛。

  剛才,是一個響指?

  古人會打響指?

  還是她遇上了穿越同道?

  她沉浸在這一個像響指動作的震驚中,都沒注意到那人和小二的對話,忽聽那傢伙驚道:「咦,我錢呢?我錢呢?」

  一邊渾身四處摸索。

  文臻托腮看著他——這套路挺溜。

  那傢伙摸索了好一陣,小二的臉越拉越長,桌上的氣氛越來越尷尬,文臻笑眯眯地看著,她不尷尬。

  等她看不下去摸出錢來解圍嗎?

  不不不,她覺得挺好看的。

  不僅不想解圍,她還笑眯眯道:「這位先生,瞧你這一身穿著打扮,也不像是喝得起這許多酒的人。啊,這酒還是長川名釀三分醉。您這是打定主意來吃霸王餐?」

  小二的臉已經快要掛到肚臍眼。

  四處亂摸的男子停下手,忽然抬頭對她看了看,文臻迎上一雙深邃微彎笑意如酒的眼眸。

  那樣的一雙眼睛,令她見慣美男的強大心臟都不禁頓了頓。

  他五官細看並不特別驚豔,眼角延展開微微細細的魚尾紋,令她看出他已經不年輕,但歲月未曾損了他的顏色,反而令他較少年們更多了幾分時光積澱的魅力風流。

  他氣質並不滄桑落拓,甚至在這個年紀還存有幾分少年感,卻又令人覺得世事到他眸前便通透明白,像山間雲霧被天光照亮。

  這是一個憑一個眼神便可以令人心底哆嗦的魅惑男人。

  這魅惑男人正彎著眼睛盯著她,就在文臻以為他要憑借自己的漂亮眼睛和天生氣質魅力來蠱惑她的時候,對面男人忽然壓低身子,雙手按在桌上,湊近她,悄聲道:「哎,姑娘。」

  文臻笑眯眯看著他。

  「借點錢,成不?」

  文臻:「……」

  美男,你這樣會掉粉的。

  她也悄聲道:「我為什麼要借給你?」

  男子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不確定地道:「憑這張臉?」

  文臻看一眼,「一般一般。」

  美男並沒有順口接世界第三,也沒有半分尷尬,「那……以身相許?」

  文臻:「……」

  出口如此熟練,是否久經操練?

  她又笑,站起,搖頭,「要不起。一看就招蜂引蝶,男德不修。」

  男子仰頭看著她,似乎被她那句「男德不修」雷得不輕,連小二的責罵都沒聽見。

  見文臻要走,他急忙道:「我可以和你訂個契約。保證謹修男德,怎麼樣?」

  文臻還是搖頭,「謹修男德怎麼夠,還要三從四德,八榮八恥。如此種種,全部履行到位,才可考慮。」

  「三從四德我懂,八榮八恥又是什麼?」男子虛心求教。

  文臻已經確定了他不是穿越人,也便沒了調笑試探心思,笑了笑正要說話,那一邊一直等著的小二已經不耐煩地道:「客官,麻煩快點付賬,我還有很多桌要支應呢!」

  看那男子一臉為難,便冷笑一聲道:「沒錢是吧?沒錢還要充什麼大爺喝這許多酒?沒錢就把衣服扒了滾出去,還有劍也留下,滾罷!」

  一邊恨恨地毛巾往肩上一搭,看一眼還站在桌邊的文臻,豎起眉毛道:「還有你,吃完還不趕緊走?讓開!」說完一推文臻。

  文臻重傷未癒,腳步虛浮,給這一掌一推向後退去,眼看要撞到桌角,她急忙伸手去抓那小二想要穩住身體,身後男子輕輕伸出一指,抵在她腰後,文臻立時就站穩了。

  站穩後她回眸笑了笑,以示感謝,男子立即收回手指,眼睛專注在自己面前,並沒有多看她腰肢一眼。

  文臻挑挑眉,心想其實是個君子呢。

  君子還無意中救了小二。不然剛才她抓實了,那小二少不得要受點苦。

  她文臻豈是可欺之人。

  「哎,這位小二,莫欺少年……哦不中年窮啊。」她笑,「說不定人家有錢,只是和你開個玩笑呢。你這樣咄咄逼人,也不怕自己沒台階下?」

  「有錢?玩笑?」小二嗤地一聲,「他要有錢。我便給他賠禮,我脫光了,去外頭雪地跑三圈!」

  他心中有氣,聲音很大,四面都被吸引了看過來。

  易秀鼎先是一掠而過,隨即回過頭,又看了一眼。

  文臻道:「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文臻笑笑點頭,「可惜,好像是沒錢。」

  她在小二狂笑聲中往外走,走的時候將先前腳下一直踩著的酒壇一踢,踢上了桌,那酒壇裡叮的一聲。

  「這裡頭還有不少酒呢,既然要出去裸奔,還是喝了熱熱身吧!」

  她走出去。稍稍一站。聽見裡頭忽然一聲驚呼,便笑了。

  酒壇裡放了銀子,是她先前就放進去的,但如果那人不出那一指,她也未必會告訴他。

  行走東堂,見多了各色偽裝,她早已不會濫好心。

  看樣子那傢伙立刻就發現了。

  燕綏坐在馬車邊等她,她過去,從懷裡取出給他帶的大餅,道:「將就吃些。」

  兩人鑽進馬車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裡頭一陣哄笑,隨即,脫光了上身的小二抖抖索索出來,一頭衝進了冬夜裡。

  她笑了笑,回身拉上了簾子。

  ……

  睡到半夜,文臻睜開了眼。

  燕綏在她身邊安睡,身上捆著繩子。

  燕綏受傷後舊病加重,始終無法安睡,這樣下去遲早人會耗出問題。這是兩人無奈之下商量出來的辦法,用繩子捆上,約束住身體的行動,她再緊緊摟住燕綏,在他耳邊唱歌。

  隨便唱。魔音貫腦,讓他沒法去想那些什麼車門沒關好啊車窗不嚴實啊就行。

  文臻一開始對燕綏提出的這個辦法表示懷疑,她知道自己唱歌有多難聽,燕綏想要把她的歌聲當催眠曲,簡直是對催眠曲的侮辱。

  但是燕綏堅持,她也只好試一試,抱著他的頭亂七八糟唱,居然真把他給唱睡著了。

  而且效果還不錯,一開始要唱很多首,唱到她曲庫告罄只能瞎編,燕綏才能睡著。今晚只唱了七八首,就感覺到他安靜了。

  文臻沒有立即撒手,輕輕抱著他肩,想著他小時候,是不是也曾期盼母親抱著他哄他安睡,給他唱一首催眠曲。

  不用猜測,絕對沒有過。

  他童年缺失了太多。雖說皇子天生難享父子溫情,但是好歹娘娘們對自己的立身之本,還是關愛有加的,只有燕綏倒黴,遇上了一個不慕愛寵無謂尊位的德妃,什麼品級依靠,在她看來都不如一個林擎美妙。

  難為皇帝戴那麼多年精神綠帽。文臻懷疑這兩人其實還是有心結,說不定有燕綏之後並沒有同床過。

  所以燕綏成年後,看似不在意,其實內心深處,對那些象徵著人間溫暖的缺失特意敏感,總在潛意識尋找彌補。

  這,也是他喜歡上她的一個原因吧,那些女子,包括唐慕之,其實都只是為他的地位權勢和容貌所迷,誰也不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心底湧起濃濃的愛憐,她想親親他的頭髮和額頭,又怕把他吵醒。

  忽聽車頂上一陣輕微的沙沙之聲,像是又落雪了。

  她有點內急,只好輕輕撤手,為了不驚動燕綏,花了半刻鐘才挪出了自己,順手把他的繩索解了。

  輕手輕腳地下了車,正想著去哪裡比較隱蔽,她的眼神忽然掠過一塊山石,猛然大亮。

  正要過去看個仔細,忽然頭頂又是簌簌一涼,她伸手一摸,摸到一根魚刺。

  她抬頭,就看見頭頂松樹上,一張臉探了下來,先前那沒錢付帳的男子探臉下來,對她做了個「還錢」的口型。

  文臻對那石頭上的記號看了眼,笑著仰頭搖搖頭,也做了個「不用了」的口型。

  那人卻一片雪花般落了下來,伸手一攬,便將她輕輕巧巧攬走了。

  不知哪裡有細微的動靜,文臻在被帶走之前,做了個手勢,四面便又安靜了。

  那男子帶她文臻走了一截不遠,在拐個彎就能看見車隊的一個山窩裡停下,那裡背風,無雪,一側有樹擋風,相對比較溫暖,此刻已經燃起了一個火堆,火堆旁有個男子,正在仔細地烤著一隻乳豬。

  那小豬被烤得金紅油亮,滋滋作響,不斷有瑩潤金黃的油脂被烤出來,在火光下閃爍晶光,在這雪夜寒冬,簡直可以誘人犯罪。

  文臻重傷未癒,胃口很差,多日都沒好好吃什麼,此刻看見這個烤乳豬,眼睛瞬間亮了。

  烤乳豬的那個男人,微微清瘦,一張棱角分明清臒俊秀的臉,年紀也已不輕,氣質卻很寧靜淡泊,神情很是嚴肅地專注著那烤豬,並沒有第一時間理會文臻。

  看見那男子過來,他就地欠欠身。

  男子拍拍他的肩,在他身邊坐下,又示意文臻坐,抽抽鼻子,誇張地笑道:「好香。你多年不操刀,沒想到手藝還沒丟。」

  烤乳豬的男子嗯了一聲。

  文臻一直觀察著這兩人舉止,覺得有些有意思,感覺那烤肉男子是落拓男子的下屬,但是也不像護衛那樣畢恭畢敬,兩人之間有種多年老友般的隨意和親近,卻還保持一點謹慎和距離。

  那落拓男子對她舉了舉手,道:「來,坐。今兒承了你的情,也沒什麼好回報的,烤隻小豬你吃。」

  文臻覺得這口氣,換成「殺個人給你瞧瞧」好像也沒什麼違和的。

  「那就多謝啦。」她也就在那個已經安排好的草墊子上坐下,剛坐下,那男子便拿出一隻酒葫蘆,又變戲法一般取出一隻巨大的杯子,滿滿倒了一杯,推給了她。

  笑道:「是好酒。不過隨便你喝不喝。」

  說完拿著那葫蘆要往自己嘴裡倒,身邊那清臒男子默默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也很大的杯子,遞到他面前。

  男子怔了怔,臉上立即露出糾結的神色,好半晌才嘆一口氣,道:「一把年紀了,什麼都有了,還要搶我的……」端著葫蘆一臉不情願地給那清臒男子倒酒,倒得小心翼翼,只倒了半杯便要停手,結果那清臒男子杯子一動不動,絕不收回,他只好滿臉痛苦地把杯子倒滿。那清臒男子這才端走杯子,他趕緊忙不迭一口把葫蘆裡的酒喝盡了。

  那清臒男子見狀,道:「不留著點?」

  男子道:「留什麼留!他以後一輩子有著好酒喝呢!當然該先緊著我。」

  文臻笑眯眯問:「怎麼,咱們還有客人嗎?」

  男子一抹嘴,「沒了。小姑娘,看你行事,是個謹慎的,怎麼半夜三更敢來和咱們喝酒吃肉的?」

  「先生眸正神清,舉止自在,並無殺氣與惡意。我當然放心得很。只是不知先生名諱?好方便稱呼。」

  男子對她舉了舉空了的葫蘆,「長川易家,責在提堂。名周堂。這是我朋友童邱。」

  「原來是易家提堂長老,難怪先前秀鼎小姐神色有異,失敬失敬。」文臻欠身行禮,目光落在周堂的頸側。

  再看周堂的臉,仔細看他好像就只一雙眼睛特別出色,其餘五官也就平平。

  周堂好像沒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切下一塊烤好的乳豬,道:「此處肉嫩脂薄,最適合你這種小姑娘吃,來,嘗嘗老童的手藝。」

  文臻接了,果然味道不錯,乳豬皮烤得金黃薄紙一般,入口酥脆,舌尖一抿就碎了,薄薄的一層脂肪入口即化,令口感更加飽滿香醇,底下的瘦肉呈現粉紅色,嫩得簡直不像肉,一塊烤乳豬,皮的脆,脂肪的潤,瘦肉的香,搭配出的美妙層次感,簡直讓人想緊緊抿住嘴巴,鎖住那般的美味。

  乳豬雖然不是周堂烤的,但他那神情比童邱還得意,又是一個啪地響指,笑問文臻,「怎麼樣?算得上一絕吧?傳說中那個廚神文臻,我瞧著也比不上。」

  「文臻要在這裡,一定甘拜下風。」文臻捧場地連咬三口。

  周堂哈哈笑,拍童邱肩膀。童邱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又把旁邊的魚烤上了。

  文臻終究胃納很差,吃了幾口,也便停了下來,笑看那兩人一人一隻豬腿,吃得酣暢淋漓。

  「提堂長老半夜尋我,當真只是為了還那酒錢的情嗎?」

  周堂停下手,「當然不是。」

  文臻啃一口肉,一臉願聞其詳。

  結果便聽見他說:「我是來提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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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九十七章 集體相親大會

  文臻手裡的豬肉差點掉地上,還是周堂眼疾手快一手抄住,隨隨便便往她嘴裡一塞,「哎別浪費。吃口肉不容易。」

  文臻機械地嚼兩下,直著脖子嚥了下去,才麻木地道:「周長老,雖然你很俊美,也很有本事的樣子,但是抱歉,我對大叔沒興趣。」

  周堂噗地一聲,差點也把自己的烤肉噴出來,急忙三兩口嚥了,才道:「是嗎?那太令我傷心了。不過還好,我和你不一樣,我比較喜歡年紀大一點的。」

  文臻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錯會意了,難得這傢伙居然還記得給她面子,話說得周全。她臉紅了一紅,坦然道:「是我誤會了。周長老請別介意。」

  周堂注視著她,眼神頗深,隨即笑了,忽然坐近來,肩膀撞了撞她,悄聲道:「說正事,我是覺得你是個有意思的好姑娘,來給我兒子提親的,你要不要看看他的畫像?」

  「周長老。」文臻指指自己的婦人髮髻,笑道,「不才區區在下本人好像已經嫁人了呢。」

  周堂的表情就好像她說了個笑話。

  「嫁人又如何?嫁人可以和離。可以再嫁。好姑娘就那麼些,才不用管是誰家的,過了這村沒那店,先下手為強。」

  「周長老。你這已經不是先下手為強,是後下手理不講喲。」

  「佳婦難得。便是小小虧心也無妨。姑娘你信我,娶了……哦不嫁了我兒,保你不會後悔。怎麼樣,要不要看看?他長得很不錯的。」

  「不了不了,我怕我看了驚為天人,從此自慚形穢,影響心理健康,最後得憂鬱症,控制不住想自決。」文臻把他手中紙卷往外推,「令郎一定龍章鳳姿,卓爾不凡,才貌出眾,宜家宜室,配我這樣的和離再嫁的,長老不覺得委屈,我都替他委屈,還是千萬不要了。」

  「你真的不看?」周堂很委屈地道,「要麼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眼睛。」他指著自己的臉,「你看看我這模樣,我兒子也差不到哪去對不對?而且我性格隨和,為人大度,絕沒有一般家公的嚴厲苛刻,我夫人也長期在老家將養,不見外人,你嫁到我家,上無公婆需要伺候,下有夫君細致體貼,還有丫鬟婢僕伺候趨奉,諸事由你而決,想去哪裡便去哪裡,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你且想想,」他語氣鬼兮兮地充滿誘惑,像個準備蒙騙小姑娘的色狼,「這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美妙,何等的難得……」

  「周先生。」文臻交握住雙手,凝視著周堂的眼睛,語氣比他還誠懇,「建議你以後找兒媳婦,千萬不要用這種語氣說這種話。你會讓人錯覺不是在找兒媳婦,而是在騙婚。那令郎這輩子可能就真找不到兒媳婦了。」

  周堂:「……」

  旁邊的童邱忽然笑了一聲,笑得周堂臉黑了一半。

  童邱將剛烤好的魚分他一條,又遞了一條給文臻,才道:「那姑娘願不願意嫁與我兒?」

  文臻:「……」

  今天是集體相親大會嗎?

  周堂怒喝:「老……童!」

  童邱不理他,依舊誠誠懇懇地對文臻道:「我兒雖無周公子英俊倜儻,倒也算得上眉清目秀。且為人老實,是個懂體貼的。我夫人早逝,我也常年在外,你若嫁過來,也是你們小夫妻自己過。你覺得怎樣?」

  「聽來真是令人動心啊。」文臻慢吞吞地道,「說起來,我那口子,和兩位的令郎比起來,真是被比得渣都不剩。也就皮囊差不多,但性子古怪,人又小氣,還愛吃醋,還孤僻挑剔……」她咬一口子魚肉,眼睛彎起,「也就我能配配他了。」

  周堂和童邱對視一眼。

  周堂忽然笑了,搖了搖頭。

  童邱垂下眼,低頭繼續烤蘑菇。

  周堂嘆息一聲,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抬手指著天際的星,道:「老童,你看,天邊的那兩顆星,像不像此刻被拒絕的咱們兩個?孤寂、空虛、又寂寥……」

  童邱肩膀一抖,抖掉他的手,呵呵一聲,道:「我在地上活得好好的呢,誰他娘的要做天上的星?」

  「比擬,比擬你懂不懂!」

  ……

  文臻忍不住笑。

  真是一對妙人。

  周堂瀟灑散漫自如風趣,魅力奪目,他的瀟灑和易銘那種故作瀟灑實則心思很深的風格不同,是從內而外骨子裡長久存在的,天地之大,都在他心中,歲月更迭,都在他眼底,滄海雲捲風變幻,不過是他隨手拂過的獵獵戰旗。

  童邱則如山嶽沉厚,寡言少語的表象底,透著凌厲的寒意,舉目之間,鋒芒暗藏。

  他們之間有種外人難以撼動的默契。

  那邊周堂已經結束了傷春悲秋,一點也沒有被拒絕的沮喪,還興致勃勃要接手烤魚,被童邱嚴詞拒絕。

  周堂便找文臻說話,道:「姑娘你不想嫁也罷了。我那兒子,其實也就一副空皮囊。古板沉悶不討喜,慫得很。之前他喜歡一個姑娘不敢說也不敢追逐,只曉得暗搓搓送東西,送了還不敢講。我去信鼓勵他大膽一些,比如偷看個洗澡,裝醉誤闖一下香閨什麼的,也不知道他照辦了沒,估計是沒有的,不然我孫子都該抱上了。唉,實在是虎父犬子,沒有我半點當年的風範,想當年,我……」

  童邱忽然看了他一眼。

  周堂的話轉得非常流利,流利得彷彿沒打頓過,「我追逐我家夫人可順利得很,一個月就讓她點頭嫁我了……你是女子,你說,一個英俊少年,家世好,人品好,性格也勉強算不錯吧,雖然比我差很多,但最起碼忠誠老實,為什麼就得不到人家芳心呢?」

  文臻瞟著他,心想按你的法子,別說孫子,兒子恐怕都沒了。

  「周長老這話就差了。也不知道你兒子哪裡不招你待見,給你貶低成這樣。要我說,這麼優秀的少年,就該有無數少女喜歡,也一定有無數少女喜歡。但不一定,他喜歡的那個就會喜歡他,這是命,是緣分不夠,是沒有在合適的時間遇見合適的人,獲得合適的機緣,但絕不代表他不夠好。只要他繼續做他自己,不按您教的那樣做,我保證,他一定會得到屬於他的幸福的。」

  周堂托著下巴聽她侃侃而談,目光流轉,童邱停下烤肉,抬頭看了她一眼。

  半晌周堂才道:「沒有在合適的時間遇見合適的人並獲得合適的機緣……你瞧,一個人想和真正心愛的人在一起,其實是很難的啊。」

  「是啊。」文臻笑,「湊齊這三個條件其實非常的難,所以我也非常的珍惜,也就只好扼腕和兩位長者家中的好兒郎揮淚惜別了。」

  周堂似乎還沉浸在那句話中,只隨意擺了擺手,童邱卻道:「先前是我唐突了。就憑今晚姑娘字字珠璣,也只能是我家那不肖子配不上。」

  周堂醒轉一般,笑道:「是啊。該揮淚惜別的是他們。」

  文臻只笑著搖頭,並不謙虛也不多說,在這樣的兩個人面前,矯情只會招致厭棄。

  她忽然有所感應,轉頭站起身。然後她就看見了燕綏。

  燕綏大概是醒了,發現她不在,便掠上高樹,四處搜尋。

  他立在高處,衣袂散在幽藍的天地間,身後星光散淡,高樹上碎雪如瓊枝,他修長美妙的身姿,令人疑惑是否神子由天而降。

  文臻眼神裡有自己還沒察覺的迷醉。

  周堂向後一仰,順手又攬住了老友,瞧著鏤刻在夜空裡的燕綏身姿,懶洋洋點評道:「瞧,那邊有個不怕冷站在高處的。」

  童邱,「嗯。」

  周堂:「看起來很騷。」

  童邱:「有點。」

  周堂:「身形挺好,但不如我。」

  童邱:「呵。」

  周堂:「不過身材好的臉一般都平常,除了我。」

  童邱:「呵。」

  文臻插嘴,「腰挺細。」

  周堂:「哪有?還沒我細。」

  文臻:「姿態挺美。」

  周堂:「有點娘。」

  童邱:「呵。」

  周堂:「他站那麼高做甚?是要撒尿嗎?」

  文臻:「……」

  文臻向前走了幾步,站在高處好撒尿的燕綏便看見了她,當即便掠了過來,文臻下意識往前迎,忽聽身後周堂帶笑的聲音傳來,「小姑娘,今夜一聚,也算緣分。之後咱們還有再見的機會,你說要不要結個盟?」

  文臻轉眸笑道:「好啊。」

  「那便一言為定了。」周堂上前一步,忽然笑道,「既然結盟,就該表示一下親密無間的戰友情啊。」說完上前輕輕一攬文臻的肩,頭一偏,看上去要靠著她的頰。

  文臻一傻。

  她知道這人脫略行跡,灑脫不羈,可也沒想到不羈成這樣,只是一抬頭觸及他目光,那如酒的眼神裡笑意蕩漾,還悄悄給她擠了擠眼睛。

  他的手其實並沒有直接接觸文臻肩頭,只是虛虛一攏,側過的頭離她頰側也很遠,不過如果角度不同,看來就頗曖昧。文臻頓時明白他又在作妖,退後一步,哭笑不得一轉頭,果然燕綏比平常更快地掠了過來,人還沒到,手中寒光便一閃。

  但周堂才不會等他來潑醋,低低一笑衣袂飛轉,和童邱已經轉眼不見。

  他和童邱的身法看得燕綏眼神一閃,衣袖一揮丟掉冰棱,道:「是誰?」

  「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文臻久久望著兩人背影,心想仰慕了那麼久的人,原來是這樣的啊。

  和想像中不大一樣,可是又覺得,這樣的他,才應該是他。

  這樣的光彩和魅力,才符合那個鐵血又柔情,洇染著時光裡最美印痕的奇男子。

  才配讓那個特立獨行,哪怕長鎖深宮也能為所愛堅持那一份坦然心性的女子。

  燕綏看看她的眼神,再看看那人背影,斜睨著她:「夜半和陌生人出去?」

  「他武功那麼高。我不去成嗎?」文臻聳聳肩,「我哪怕全盛時期呢,也不是他一合之敵,這樣的人,想殺我早就殺了,何必費那許多事,所以我便去瞧瞧,他到底要做什麼。」

  如果周堂要對燕綏不利,她引走他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燕綏靜了一靜,伸手撫了撫她的髮,道:「別總想太多,別總為別人想,思慮太甚易蒼老,變醜了配不上我怎麼辦?」

  「你又不是別人。」文臻哈哈哈地笑,「現在我論容貌也配不上你啊。」

  「你配得上這世上所有人。」燕綏攬著她走,「那兩人到底和你說什麼了?」

  文臻想了想,覺得所有內容都不宜入燕綏之耳,正想怎麼糊弄,一轉眼看見那杯一直沒喝的酒,端起來給燕綏看,「給了我這樣一杯酒,我沒敢喝,你瞧瞧?」

  燕綏看了一眼,微微一怔,隨即道:「這是好東西,你趕緊喝了。」

  「不,我怕有毒,要麼,你先嘗一口?」

  燕綏垂眼,看著笑吟吟捧杯仰臉的文臻,她哪裡是辨認不出這酒的難得,只是留著等他來喝罷了。

  他俯身,含了一口酒,文臻仰頭看著他,眼睛彎彎,淡粉的唇色如花待擷。

  燕綏忽然低下頭,唇瓣落在她同樣柔軟的唇上。

  文臻瞪大眼,下意識微微張開了唇,頓時一股清涼微辣的液體流入口中,瞬間便入喉入腹,體內熱氣緩緩氤氳,五臟六腑都似得到撫慰,隱痛漸消,舒服得她想嘆息。

  燕綏渡完這口酒,並沒有立即離開,游移著細細品嘗此刻她唇齒間甜美與清醇酒意混合的奇妙滋味,直到彼此的氣息完美交融,都在芬芳酒韻中熏然似有醉意,才輕輕放開了她,再喝一口打算再來一次,文臻已經避了開來。

  「一人一口,還想總佔便宜咋地?」她瞪他。

  「我怕有毒,要麼你再嘗一口給我?」

  「好啊好啊。」文臻高高興興接過,燕綏反而眯起了眼睛,一臉懷疑地瞟著她,文臻含了一口酒湊近他,燕綏偏頭微微張唇,卻見文臻咕咚一聲把酒給嚥了,另一隻手飛快地把酒往他嘴裡咕咚咕咚倒。

  燕綏怕酒灑了可惜,無奈喝了幾口,便抓住了她的手,也不容易她拒絕,把她抱在懷裡,半強迫半哄地讓文臻把剩下的都喝完了。

  文臻拗不過他,喝完之後便覺得渾身舒泰,昏昏欲睡,聽見燕綏輕聲道:「睡罷,睡一覺起來便舒服了。」

  他的手如楊柳春風拂面而過,文臻沉沉閉上眼睛,快要墮入黑甜鄉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還沒告訴燕綏,也不知道他發現了沒有,隨即隱約聽見燕綏怒喝:「什麼!他竟然對你——」

  她實在太睏了,後面的話也沒聽見了,一片朦朧裡最後一個念頭是,好端端的燕綏這是怎麼了?不會又在坑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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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九十八章 這個女人我要了!

  月光下積雪的山脈黑中間白,如一條黑甲巨龍在天際飛騰。

  兩條人影行走在白山黑水之間,都身量頎長,一人青衫落拓,一人黑衣沉厚。

  周堂手裡還抓著那個已經空了的葫蘆,神情卻和先前文臻面前略有些不同,身形似乎也更高了些,暗淡天光下他眉宇間脫略氣息未散,不笑的時候卻多了幾分氣韻高華。

  童邱走在他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像一個不離不棄的影子,但影子沒有他那般的肅殺沉重氣息,每一呼吸都似乎攜著鐵血和寒意。

  「是個好姑娘啊,也著實厲害。」

  童邱深以為然點頭。

  別的不說,能一見面就扛住自家老大不羈風格還言笑自若的女子,就絕不是凡品。

  聽說酒館第一面就行事非同常人。就他們就走遍大江南北,見慣各色女子的眼光,也沒見過這麼奇特的女子。

  說她冷漠吧,她還是代老大出了錢;說她溫暖吧,她看著老大那樣的人遭遇尷尬也能含笑旁觀。

  她不和人爭競,也不主動出手,但誰要對她出手,下場絕對很慘。

  她審時度勢,都不用強迫,半夜三更叫她走就走,叫她吃就吃。遇上任何事,都能給出最精準的判斷。

  她看似謹守禮教,中規中矩,但沒有任何一個中規中矩的淑女,敢夜來和老大和他這樣的人喝酒吃肉,面對提親面不改色,哪怕是拒絕,也每句話都叫人無法反駁卻又絕對不傷人自尊。

  他不信她看不出自己和老大氣質威重殺人如麻,可愣是沒感覺到她有一分在意。

  足夠強大的心性。

  她甜美表象下是精鋼薄刃,常人不見,隱藏不出,出也是溫柔一刀,卻足夠一刀斃命,斃命了可能還不覺得痛。

  「本來還有些不明白,看過她畫像,雖然相貌不錯,但也沒到能讓他們這樣趨之若鶩的地步,瞧我家那傻小子,給折騰成那樣,連一句話都不敢說明白……如今一見也便曉得了……」周堂感慨。

  童邱道:「其實不必來看,就看這一路來她諸般種種,也便知道了。」

  周堂點點頭,「不容易啊。重傷之下,面對唐家長川易西川易同時出手,還能護持著殿下安然周旋脫險,此女聰慧堅毅,東堂再無第二。」

  童邱點頭,又搖頭,道:「可惜了,我兒本有機會。」

  「咄!」周堂冷笑,「你兒有什麼機會?你兒能有什麼機會?隔著千里之遠,隨便人一句話,你以為就能輪到你兒了?要輪,也是輪到我兒!」

  「哦。隨便人。」童邱點頭,「回頭我會記得和娘娘說的。」

  「你便說唄。」周堂滿不在乎,「她又不能躥到邊關來揍我。」

  他語氣輕描淡寫,隨手從路邊採了一根苦辛放嘴裡嚼著。

  童邱頓了頓,立即轉了話題,「你行事越發不講究了。就為了看看這個女子,拋下大軍來長川易也罷了,說到底也是經略長川。但還要迫不及待從易家跑出來看她,有必要這麼急在一時?看了又怎麼樣?看了也不是你家的。」

  周堂大概這一刀被紮得有點狠,聲音也高了些,「怎麼不能是我家的?只要我想,她遲早是我家的!」

  「做你的夢罷!」

  有一瞬間,周堂以為罵這句的是童邱,隨即反應過來——伴隨著這聲怒喝,咻咻幾聲厲響,四面積雪被那風聲捲起四散飛濺,碎雪裡幾道烏光,似時空黑洞被割裂般忽然出現,眨眼便到了周堂面前。

  周堂的髮,生生被那箭的勁風掠得倒飛,他團團一轉,也沒見他動作,只彷彿全身筋骨肌肉都在瞬間奇妙地扭了扭,那些原本沖著他上中下三路的猛箭便如被水流振蕩滑開,擦身而過。

  而童邱對付箭和他的靈動不是一種風格,吐氣開聲,立定雪中,生生徒手劈掉了兩支箭。

  兩人忙著對付這來勢非凡的箭,周堂把箭引走,看一眼那箭,忽然明白了什麼,喝道:「你小子——」

  一條人影忽然從他身後撲了出來,人還在半空,一條長腿已經伸了出來,砰地一聲,狠狠踢在剛打飛箭還沒來得及轉身的周堂屁股上!

  周堂本已經卸下心防,猝不及防挨這一踢,被踢得哎喲一聲,向後飛起丈高,半空中他急忙調整身形,沒撞上後頭的大樹,猝然落地,就聽噗嗤一聲,泥漿濺起半丈高。

  這山路邊竟然有個泥漿坑,上頭因為下雪積了薄薄一層冰,此刻被踩碎,頓時泥漿糊了周堂一身。

  周堂噗噗連聲地吐著泥巴,從坑裡出來,一邊胡亂抹著大花臉一邊大罵:「你這混小子——」

  他還沒罵完,那道黑旋風又飈了過來,劈手就是勁風剛猛的一拳,揍向他那面目全非的臉。

  怒聲道:「豎子乃敢調戲女子!」

  周堂手臂往上一架,砰一聲兩臂相交,震得地面都抖三抖,周堂還沒來得及從泥坑裡出來,這下又陷下去半尺。

  奇怪的是童邱解決了他的箭,並沒有過來,站在一邊抱臂觀戰,一邊唇角忍不住地翹起,瞧得津津有味。

  周堂此刻也來不及罵損友,那黑旋風又是一拳倒砸而下,風聲呼嘯,周堂眉頭一豎,忽然手臂以詭異角度一轉,唰唰唰便攀著對方手臂到了他肩頭,隨即恨鐵不成鋼地道:「傻小子!」一轉手猛地抓起黑旋風的肩頭,呼地一聲黑旋風竟然給他整個人掄起,再啪一聲摔砸到泥坑裡。

  把他摔進泥坑裡那一刻,周堂已經踩著他的肩膀出了泥坑,在他肩膀上留下一個碩大的腳印,還恨恨地用力踩了一踩。

  黑旋風被摜進泥坑的時候,一道蓮青色影子忽然鬼魅般出現,本來要援救的,結果一看那髒兮兮的泥坑,頓時站住了,還後退了兩步。

  童邱抱臂看著周堂出來,對他彎彎嘴角,很不真心地讚道:「虎子!」

  周堂呸一聲吐出嘴裡的泥漿,抓起一把雪,擦乾淨臉,才回頭對著從泥漿坑裡爬出來的人,道:「犬子,你的眼睛呢?長臀上去了?」

  從泥坑裡躥出來的人傻在了泥坑裡。

  泥坑旁站著的人也傻在了那裡,看看裡頭那個,再看看外頭那個,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飛白……」

  林飛白滿是泥巴的臉上已經看不出表情,一開口泥巴就撲簌簌往下掉,聲音裡也像塞了泥,「你……你……你怎麼會……」

  周堂也抱起雙臂,陰惻惻地道:「請叫我長老堂提堂長老,謝謝。」

  林飛白那樣子好像又被塞了一嘴泥巴。

  好半晌他才怒道:「你怎可輕離大營……」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周堂頓時大怒,袖子一捋道:「還不是你不中用!追個女人都追不到!叫你帶來給我瞧瞧也帶不來,非要你老爹拉下老臉跑來見人家,好話說一堆幫你提親……」

  林飛白的臉瞬間扭曲了,失聲道:「提親?!」

  周堂冷笑,啪地一彈手指,「被拒絕了!」

  林飛白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鬆一口氣還是失望,看得周堂眉毛又挑了起來,呵呵道:「出息了啊。女人追不到,倒敢揍老子。」

  林飛白臉色陣紅陣白,辯白道:「我不是……我只是以為你調戲她……」

  他之前終於追上文臻,給她留下了記號,還沒來得及聯繫,就看見文臻被帶走,文臻走的時候暗示他不要輕舉妄動,他便遠遠地看著,周堂和童邱都是背對著他,他根本沒看清人,後來文臻要走,他倒是把周堂要抱文臻要親他的動作看個清楚,本來還有些疑惑,結果燕綏帶走文臻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句「什麼,他竟然把你——」

  話說半句戛然而止,剩下全部自己腦補。

  越補越憤怒,他看見文臻的時候,就為她的蒼白憔悴震驚,不敢想像這段時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又經歷了什麼,正在自責懊惱後悔之中,情緒不穩,被這一坑再坑的,又想到這人身份好像是長川易家的長老,如果真的對文臻圖謀不軌,得早點解決,最起碼也得教訓一頓,叫他以後不能再肖想文臻,不然以後還有麻煩。

  現在他再不明白怎麼回事就不是林飛白了。

  很明顯是某人要坑燕綏氣燕綏,結果燕綏不僅發現某人的打算,還發現了他在旁邊窺視,順嘴把他給坑了。

  林飛白默默。

  從小到大,他被燕綏坑的次數數不勝數,但被坑到揍自己老子這種事……

  林飛白也和他父親一樣,呸地一聲吐出了一口苦得要命的泥巴。

  周堂一聲聲地在嘆氣,有些絕望地道:「我崽,我白,你說你小時候也算聰明伶俐,也未見得比那小子差,怎麼這越長越傻了呢?女人搶不過,鬥智也鬥不過,再輸下去褻褲也得被他當掉。我跟你說,我昨晚見了文臻,委實是個好女子,我覺得配你合適,配燕綏那個又懶又壞的小子實在糟蹋,來,我再教你一個法子……」

  林飛白一甩手,冷冷道:「你有什麼能教我的?你又何曾鬥得過,搶得過?」

  周堂還沒有反應,童邱已經怒喝道:「飛白!」

  林飛白煩躁之下口不擇言,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但他的性子讓他無法軟下來,只得默不作聲躬了躬,轉身便走。

  童邱上前一步,還要說什麼,周堂已經抱臂嗤笑一聲,搖了搖頭。

  又轉頭對蓮青色長袍的少年道:「小司空,留下來吃個飯?」

  司空昱如夢初醒,趕緊也深深一躬身,一聲不吭一閃不見,連瞬移都用上了。

  他們天機府的人,會輪番去邊軍執行任務或者訓練,沒少和這位大帥打交道。

  基本上都一個感觸。

  想多活幾年,最好離遠一點。

  兩個孩子都跑走了,童邱才有點擔心地回頭看周堂。

  周堂沒什麼異樣,只是不知何時又把苦辛給嚼上了,他臉上還有沒擦盡的泥巴,簌簌落在苦辛上,他也不管,哢哢地嚼得響。

  童邱看了他一會,最終還是沒把那句「你沒事吧?」問出口。

  有些事是永久鏤刻在心上的疤,哪怕被層層偽裝包裹,依舊輕輕一動便要流血,對此最大的呵護,便是不去碰它。

  半晌他道:「何苦。」

  他說的沒頭沒腦,和他多年默契的周堂卻聽懂了。

  周堂嚼了一會,忽然含糊不清地道:「情之一字,最是勉強不來。」

  童邱道:「你既然明白,為何還要教飛白努力呢?」

  那丫頭一看就心志堅毅,絕不是誰努力追逐就會變心,既然注定要收獲失望,何必還這麼死纏爛打?

  「飛白心思堅執,雖不算嘴笨,偏偏情感之事顯得又韌又鈍,拿不起,也放不下,將來難免要多絆自己幾個跟頭,更怕……」周堂停住,笑了笑道,「還不如讓他多碰幾次壁,早些了結了好。這叫……以毒攻毒。」

  童邱呵呵一聲,顯然對他的謬論再次不以為然。

  「說不定多碰幾次,就情之所至金石為開了呢?那不就賺到一個媳婦了麼?」周堂忽然十分神往地道。

  童邱回他一聲更大的:「呵呵!」

  ……

  次日下午,文臻燕綏跟隨段夫人一行終於進入主城。

  長川主城早已得了報訊,城門大開,傳燈長老親率長老堂剩餘長老和易家族人出城十里迎接,一路上旌旗飄揚,待遇隆重。

  跟在車隊裡的文臻一看這陣仗,便和燕綏咬耳朵,「咱們弄錯了吧?這位不是小家族的夫人對不對?」

  「是啊,她是易勒石的夫人段氏。只是和易勒石夫妻不和,多年分居。偏偏又出身高貴,是長川十八部族原先的共主家族的長女,當年易勒石能夠在和西川易家決裂後奪下長川,迅速劃定自己的地盤,鞏固對長川的統治,段夫人家族功不可沒,沒有十八部族的擁護,易勒石可沒那麼容易站穩腳跟,所以段夫人不肯冠夫姓,多年不肯回長川,易勒石也沒辦法。」

  「奇了怪了,你既然這麼清楚,之前為什麼不和我說?」

  「試試你能不能自己猜出來啊。」

  文臻呵呵一聲,心想我信了你的邪。

  她抬頭看了一下高處,也不知道林飛白和司空昱等人藏在哪裡。

  昨夜她在路邊一塊石頭上發現了林飛白留下的記號,知道他已經找到了自己,只是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周堂給請走了,又被燕綏給弄睡了。早上醒來也沒能見到面,燕綏表示他已經知道了,林飛白確實留下了記號,已經來匯合。但是不是大部隊。厲以書的刺史隊伍還在道路上跋涉,易人離暫時留下保護他,林飛白帶人提前追來,本來當初燕綏帶著文臻亂跑,中間缺失了一段記號,林飛白也很難找到他們,但是在堯城附近遇見了司空昱帶領的過來支援的天機府隊伍,靠著那些人的天耳通天眼尋蹤等等奇特能力,硬生生將缺失那一段路程找了出來,終於在主城之外的客棧看見了文臻。

  文臻本想和林飛白司空昱等人打個招呼,結果燕綏表示媳婦養傷要緊,閒雜人等就別見了吧。

  文臻也懶得和這人爆棚的佔有欲計較,反正進了城總會見到的。

  外頭那一大堆人她也懶得去認臉,都交給地主家的裝傻兒子去操心吧,她累了這一路,徹底躺平準備做蛀蟲了。

  主城裡來迎接段夫人的隊伍,以傳燈長老為首,大多舉止恭謹,氣氛安靜。也有一兩個神情淡漠,避在一邊。

  文臻特意掀開簾子看了一下,發現那位美大叔提堂長老不在,隱約聽見身邊有人八卦,說是提堂長老又和傳燈長老吵架了,一怒之下沒來。

  文臻呵呵一聲,心想什麼吵架,喝酒去了吧?

  幾位長老在前頭和段夫人問候幾句,便命開城門。

  城門開,這邊的車駕還沒起,忽然城門裡頭煙塵四起,馬蹄聲急,騰騰之聲中衝出一大群的駿馬來,馬上都坐著神情彪悍的騎士,都不是東堂常見衣著,有的光頭後腦勺結小辮,小辮上還纏著彩帶,有的頭髮厚厚的頂著彩色高冠,有的短髮插彩羽,有的長髮垂重辮。衣著也是五花八門,色彩鮮豔樣式不同於內陸,但大多都在這寒冬裡袒露半邊或者全部胸膛,露出結實油亮的胸肌,有的人胸肌上還塗著赤紅的顏料,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被開膛剖肚了。

  這樣的各色裝扮,應該就是傳說中幫易勒石奠定長川統治基礎的十八部族了。

  這些人分成兩列,從城門馳出,彼此之間互望一眼,各自呸一聲,分道揚鑣。

  兩列人捲兩道煙塵如怒龍,轉眼狂馳而出,看見段夫人的車駕也不下馬,領頭騎士舉弓空彈,高喝:「恭迎哈巴桑回長川!」

  後頭一齊高喝:「恭迎哈巴桑回長川!」

  聲音雄渾,烈馬飛馳,驚得原本兩邊迎候的百姓紛紛後退。

  兩道灰龍從城門兩側飛出,包抄一般順著段夫人的車隊疾馳,兩邊領頭騎士一聲長喝:「禮!」

  「唰唰唰。」騎士們齊齊張弓搭箭,彩羽如虹在空中交射,飈出無數豔麗的羽痕,在人的虹膜上劃裂光影燦爛,奪奪奪奪一陣連響,每輛馬車的車輪左右側都射下羽箭,那些箭都緊緊貼著車輪,有的還緊緊貼著車下的人,只差毫釐便會被射傷。

  所有的車子都停了下來,眾人四顧失色。

  迎接不是這麼迎接的,這已經接近示威了。

  傳燈長老臉色鐵青,怒喝道:「你們在做什麼!」

  沒人理他,兩側的十八部族勇士們,隔著車廂,互相對視一眼,眼神裡劈啪似有火星濺起,隨即各自一扭身,催動快馬,竟然反方向再次狂馳!

  狂馳中他們再次彎弓如滿月,再次飛箭激射,這回不再沖著車輪,而是沖著每輛車的車窗。

  南北兩派的部族,任何事都要一較高下,這迎接段夫人的儀式,也要拼個箭法,每人都出了全力。

  利箭呼嘯,聲響如泣,咻咻飛過每輛車的車窗,將車窗後的簾子帶飛,露出簾中人的臉。

  不斷有女子驚呼聲響起。

  騎士們哈哈大笑。大喊:「既已歸鄉,何不面見!」

  領頭的兩人已經錯開,一人車頭,飛射段夫人的馬車車窗。

  一人車尾,射的是燕綏文臻那輛。

  也就這兩輛,情況不一樣。

  段夫人馬車側是易秀鼎,第一輪射箭時她淡淡的眉已經挑起,卻忍著沒有說話,第二輪直射段夫人車窗,她霍然抬手。

  「咻」聲短促,易秀鼎的手定在空中,兩指間夾著一根黃色彩羽箭。

  射箭的領頭騎士駭然回首。

  易秀鼎冷聲道:「對夫人無禮,斷一腿!」反手一擲。

  利箭割裂風聲比先前更猛烈,那騎士惶然舉弓要擋,但已經來不及,一聲利刃入肉刺向,騎士無聲栽倒馬下。

  而車尾那箭,擦窗而過。

  車簾卻沒動,也沒人出手,箭卻忽然偏了方向,鏗一聲擊在車轅上,火花四濺裡飛箭彈起,半空裡古怪地一扭,追到了射箭騎士的身後。

  那騎士一箭出便穩操勝券,看也不看拍馬回頭,哪知道自己射出的箭已經悄悄跟回來了,驀然覺得屁股處有點異樣,隨後四周大笑聲起,回頭一看卻沒什麼發現,只覺得屁股處有什麼墜來墜去,努力扭腰一看,臉頓時青了。

  一根紅羽彩箭,正是他射出去的那一支,正掛在他屁股上,只稍稍刺破了一點外袍,掛在腰部之下,隨著馬奔馳不斷躍動,看上去像忽然生了個甩來甩去的彩色尾巴。

  哄笑聲裡那彪悍騎士臉色漲紅,一把拔下箭,正要回頭找人算賬,忽然一聲驚呼。

  射箭技藝有高低,兩邊為了爭高下難免手下無度,對射中,有兩人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其中一人挑釁地隔著馬車縫隙對對方射了一箭,對方見狀自然不甘示弱也回射,兩箭相交處正是馬車前方,而此時,一個侍女正坐在車轅上,處於兩箭攢射的位置,一抬頭便見左右兩側彩光襲來,驚得一聲尖叫。

  易秀鼎霍然回首,但她相隔甚遠,已經來不及,一瞬間眉籠寒霜。

  忽然一隻拳頭從馬車裡穿出,一拳擊在那侍女的背心,那侍女卻沒有呼痛,那小小拳頭也十分奇異,彷彿黏在那侍女身上般,輕輕一掄,竟帶著她風車般呼地轉了一個圓,那姿勢柔曼又勁道,說不出的好看,那個圈也轉得非常奇妙,一圈轉完,不僅正好錯開了那箭,還恰恰讓侍女的兩隻木屐底分別撞上了那兩支箭,噹噹兩響,那兩支箭交錯飛回,撞回到那兩個闖禍發呆的騎士身上,雖然力道不夠沒讓兩人受傷,卻騰起一陣淡淡的煙灰。

  但此時,也沒人在意這個,所有人都看著那個白白小小的神奇拳頭,這樣圓轉如意地一圈之後,令那侍女飄然坐回,毫髮無損,連坐回的姿勢位置都一模一樣。

  那小拳頭這才緩緩收了回去。

  而此時車簾因拳風飛開,露出簾後人的臉。

  微微蒼白,卻令人覺得精緻而俏麗,像尊小小的白玉神像,在轎子沉潛的黑暗裡發著光。

  四面氣氛似乎有一霎的凝滯。

  也許這凝滯從那一拳出現便開始,眾人說不清這一拳的奇妙,只覺得那動作美妙,那感覺神奇,像看見一朵花柔軟開放的全程,天地造物,令人膜拜。

  遠處,接段夫人的人群中,一個少年,目光灼灼地盯著轎子裡的少女,忽然一拳擊在掌心,狠狠對身後人道:「去打聽打聽她是誰!這個女人,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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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28:5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九十九章 窺視

  少年身後人笑道:「公子是咱們家未來的繼承人之一,看上這女子還不是小事一樁。這女人,之前六老爺好像提過一句。說是岑少爺路上不小心誤傷的一對普通夫妻,正好也要來長川探親,段夫人便一起帶過來了。」

  「哎喲我的小乖乖,這麼個玉雕粉砌可人兒,易雲岑那個傻子也捨得傷,這要歸了我,我肯定每天都把我的小乖乖捧在掌心啊。」

  「公子向來憐香惜玉,豈是那心智不全的易雲岑可比?」

  「你這話說的是。那個易雲岑,連敵人都敢公開吹捧,家主也不知道是受了誰的蠱惑,居然把他也定為繼承人之一,和我平起平坐,簡直是對我的侮辱。哎不說他了,我去問問燕吾叔,叫他想個法子幫我把這女人要過來。」

  「不過公子,此女已經成親了,她的夫君想必是個麻煩……」

  「聽話乖乖奉上便好,不聽話嘛殺了……」易修年忽然停下話頭,盯著那馬車車廂。

  車廂裡又伸出一隻手,依舊的雪白,手指修長,是男人的手,輕輕一揮,簾子落下。

  不知怎的,易修年看見那手和那手的姿勢,便覺得這男子定也是個美人。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咧嘴笑了下,拉長聲音,怪腔怪調地道:「……留著,說不定有大用呢。」

  十八部族迎共主便如一場鬧劇,轟轟烈烈開場,荒唐狼狽結束。

  那兩批騎士迎著段夫人車駕,有點倉皇的施禮,對望一眼,不再造次,退入城內。

  文臻出拳救人後,因為重傷未癒有點氣息不穩,燕綏一邊說她多事,一把給她把脈調理氣息,文臻笑眯眯聽他念著,心情大好。

  她發現自己雖然傷重恢復緩慢,但她的拳力更加流轉如意,果然武技更上層樓。只是不知道這次碎針還會不會留下還沒發覺的傷害,但武力值上漲,在這步步驚危的敵營,總歸是件好事。

  隊伍前頭,易秀鼎緩緩將長劍挪到更易拔出的肩頭位置,臉色冷峻。

  她身邊傳燈長老嘆道:「我不過稍稍走開,十八族便忽然又變了態度,這些人啊,真是桀驁難訓,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們下一刻會不會改主意,什麼人的話他們都聽,什麼事都敢做……有他們攪合,咱們家要想渡過這次難關,難了。」

  易秀鼎冷冷道:「連夫人都敢挑釁,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段家對十八部族的恩澤,畢竟是上一輩的事情。而段夫人當年避走青州,在十八部族看來也是丟下了他們,如今青年人上位,未受舊恩,心中有怨,對夫人缺乏應有的尊敬也難免,但只要夫人手中握著青螭刀,他們應該就不敢違背夫人。」傳燈長老道,「只怕這些莽夫,被人挑唆,惹下亂子來,也不知道誰能攔得下他們……」

  易秀鼎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張豔麗秀逸的臉,和那人散淡又高遠的神情,心中微微一緊。

  ……

  城門大開,長長的隊伍被引導入內,四面百姓不斷擁擠,有人向段夫人的車駕拋擲鮮花,路邊還有不少部族裝扮的男女,對著段夫人的方向施禮,多半都是老人。

  文臻悄悄撩開簾子,看著外頭景象,北方大城的風格和天京的富麗精美溫柔鄉果然不一樣,城牆高闊,青色牆面邊緣飾以黑色圖騰紋的牆磚,色澤沉厚莊重,護城河寬達四丈左右,垛口和望敵台無數,老遠便可見旌旗飄揚,長矛矛尖向天若要刺日,鐵甲光耀,戒備森嚴。

  入城道路也比天京寬闊,兩邊屋舍齊整,似是經過統一修建,令人入城第一刻不禁凜然,覺得此城莊嚴雄偉,但文臻目光落在一些細節上,比如屋舍之間的街巷很髒,透過街巷看見的裡頭屋舍就破爛了很多,街面上雖然看不見乞丐,但是那些陰暗角落裡,不時看見目光暗淡衣衫襤褸的乞討者,時不時被路人呵斥到一邊,在寒風中抖索。

  忽然有一個婦人衝出來,尖利地在街頭大叫,「我的孩子啊——你們誰看見我的孩子了?」她不斷拉住行人,拚命詢問,再被行人漠然甩開,最後被幾個衝過來的官差模樣的人拉走。

  四面的人依舊沒有太多奇異的神情,似乎這樣的事情很常見,搖搖頭,嘆息一聲,繼續往前走。

  街道上還有很多身形高大神情彪悍的異族男子大步行走,不時和攤販發生衝突,高處的酒樓裡忽然就有酒壇砸下來,險些砸到路人,但那些人依舊麻木地在路上行走,連頭抬起來都不曾。倒是酒樓裡面吵得沸反盈天,過了一會,砰一聲,一個人砸下來了,四面路人哄地散開,像怕被血肉濺到鞋子,但也沒人去救,就任傷者躺在積雪未化的路面上,好一會兒才有店小二匆匆跑下來,動作麻利地將人抬走。

  文臻輕輕皺起眉。

  整座城,給人一種暴戾又隱忍,凶悍又麻木的奇怪狀態。

  像一座凶城。

  這座凶城注定會發生很多事,希望最後鮮血不要流遍長街。

  她忽然覺得似乎有人在看著自己,神色不動眼珠溜了一圈,沒有發現,她手指一動,立即放下車簾。

  車馬斜對面一座酒樓上,靠窗的兩人也收回了目光。

  其中一個男子,頭髮花白,臉容卻不甚老,一雙細長鷹目微帶陰鷙感,神情卻頗溫和。

  易人離若在這裡,便能認出,那是當初在千人坑想要勸他回去的易家男子,在天京搞事的易雲沖的父親。

  他對面一人,白衣若雪,玉冠束髮,腰間一柄玉笛晶瑩雪白,風姿極美,臉上神情卻很僵木,唯有一雙眼睛華光流轉若明珠。

  看樣子很不走心地戴了面具。

  他手中輕輕轉著酒杯,側首看著馬車行進的方向,目光緊緊落在一人身上。

  他對面的男子凝視著他,忽然笑道:「聽說段夫人帶回來一對神秘男女,公子可認得?」

  男子放下酒杯,「哦?我為何要認得?」

  「看公子眼神似有繾綣之意?」

  「哦?」男子轉過眼來,也瞧著他,「燕吾兄如此敏銳。那麼請教一下,我這麼瞧著你,你看到了什麼?」

  易燕吾對上他的目光,只覺得心腔一抽,一時險些忘記怎麼回答,好一會才吶吶道:「公子真是風趣,呵呵,真是風趣。」

  白衣男子一笑,轉開眼光。

  易燕吾悄悄摸了摸背後,就在剛才,沒來由的,他出了一身冷汗。

  剛才那目光他其實也看出來。

  是殺氣。

  可他敢說嗎?

  聽得對面人道:「段夫人已經回來了,燕吾兄也該準備了。」

  易燕吾猶豫了一下,「真要那麼做嗎……段夫人畢竟是十八部族共主……」

  白衣男子忽然一笑,他唇角天生微微翹起,瞧著三分喜相,但真笑起來,卻讓人覺得遠。

  他道:「共主嗎?」下巴對著底下一揚。

  底下。

  那群騎士回了城,下了馬,猶自聚集在一起低聲說話,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似乎出現了分歧,隨即先前那個屁股上被射了箭的男子,推開面前幾人的阻擋,衝撲向段夫人的車駕,人還沒到,已經大喊出聲:「哈巴桑!哈巴桑!你終於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們哈撒族的小牛們便再也沒有了自己的草場了啊!」

  他還沒撲到馬車邊緣,後頭便又騰身追來一個老者,一把拎住他往後一拽,道:「兀阿!不要胡言亂語,驚擾夫人!」

  那漢子反手便拔刀,頭也不回就狠狠對老者劈了下來,「冊那,輪到你呔族的人管我!」

  那老者猝不及防,慌忙後退,退到街邊,怒罵:「兀阿你這個瘋子!金草原的草場是家主親自判給我們呔族的,你跑來夫人這裡胡說什麼!」

  「呸,誰不知道家主被那群小人騙了的!那印章還不知道真假呢!」

  酒樓上,易燕吾努了努嘴,道:「這位,兀阿。哈撒族長的兒子,南派十部中出名的勇士。十八部族中只長個頭不長心眼的傑出子弟。」

  白衣人轉著酒杯,「說得好像你們十八部族大多數都能長心眼一樣。」

  易燕吾無言以對。

  此時車隊被阻攔,街邊的人越來越多,眾人都下了車,燕綏抱著文臻下車的時候,路邊很多人都將目光落在他身上。

  易雲岑悄悄和文臻咬耳朵,「南派和北派又鬥起來了,不是為草場,就是為金錢女人,每年都鬧個不休。當初祖母就是因為這些人才遠避青州的,如今一回來又來了,真是一刻都不得清淨!」

  文臻笑道:「就等著夫人呢,怎麼捨得讓她清淨。」

  家主倒下,長老堂空缺,傳燈長老地位最高卻並不服眾,提堂長老行蹤神秘,掌饋長老財富最甚立場不明,求文長老只愛詩詞沉溺胭脂鄉,理刑長老手段狠辣擁躉最多。但長老們互相掣肘,誰也不能輕舉妄動。段夫人是目前地位最高的易家人,所有人都在盯著她,想要掌控她,或者毀了她。

  有人趨奉以獲取支持,慢了一步就只能刁難她了。

  十八部族的共主段夫人剛回來,就遇上部族分歧,眾目睽睽之下,如何處理,會有很多文章可做。

  十八部族早期各有草場地盤,但是世事會變,多年下來,有的部族興盛,有的部族衰落,有的部族善於經營,有的部族行事痴愚,差距越來越大,強盛者自然野心擴張,軟弱者就會挨打。強盛者不滿於當年均分的地盤草場,弱者卻又不甘地盤被奪生機滅絕,畢竟草場劃分,當年是對著老天磕頭發誓永不更替的。

  這種多年歷史遺留矛盾,一般都是私下糊弄解決,這次給你點補償,下次警告他一番,根本沒法清爽解決個透。

  但此刻,這種根本沒法解決的老問題,被直接端到了剛回來的段夫人身邊。就無法再用和稀泥的方式私下處理。

  解決不好,固然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信,還必將激怒十八部族的某一派。

  「哈巴桑!」南派的兀阿趴在段夫人的車轅上,喊著十八部族對共主的敬稱,孩子一般哇哇大哭,「您再不管,今年冬天我們就過不下去了啊……」

  「兀阿!」傳燈長老策馬上前,怒道,「有什麼委屈回府再說,在這大街上撒潑成何體統!」

  「傳燈!」兀阿卻不怕他,將胸膛一挺,「回府說?多少次你和我們說回府說,然後呢?你給出說法了嗎?給過一個明白了嗎?我族中老弱最多,草場卻最小,還在被搶奪,這許多張嘴,這個冬天怎麼過,你問過嗎?」

  他一把撥開傳燈長老,伸手去掀段夫人車簾,「夫人!」

  一隻手伸過來,啪地打下了他的手。

  兀阿抬頭,就看見易秀鼎蒼白而冷漠的臉。

  「驚擾夫人,滾開。」

  「十七小姐!這就是你對十八部族的態度嗎!當年如果不是我們……」

  「當年如果不是你們,夫人能安穩度日,能不必遠走,能不用操心得早早衰老,能過得比誰都好。」易秀鼎面無表情,伸手,毫不避諱地按在兀阿裸露的胸膛上,「所以,走開!」

  她細白的手腕輕輕一轉一揮,兀阿偌大的身軀就被狠狠砸了出去,砰一聲跌落長街遠處,好半天都爬不起身。

  長街一時寂靜。

  好一會兒後,驀地街邊衝出一堆老弱婦孺,也不近前,抱著兀阿便哥哥弟弟侄兒阿爺地哭起來。

  一時長街上淚雨紛飛,淒淒切切,夾雜著各種哭訴之聲,亂成一片。

  酒樓上,白衣人給自己緩緩斟了杯茶。

  易燕吾看著下頭,神情微微譏誚,「十八部族,都是豬腦廢物。兀阿還號稱南派哈撒第一勇士,連一個易秀鼎都敵不過。」

  白衣人抬頭看他,笑了笑,柔聲問:「你敵得過?」

  易燕吾嗆住。

  僵硬了一刻,他只得轉移話題,「都賴公子指點。果然,這個共主是不好做的,這個時候回來,十八部族隨便一個矛盾推到她面前,她便沒法子了。一個處理不好,命都保不住。」

  「你以為,我讓你去挑撥兀阿鬧事,是為了對付段夫人麼?」

  「啊……難道不是?」

  「段夫人算什麼。」白衣人伸指一彈杯沿,聲音清越,他自己的語聲卻微微低啞,便說著普通的話,聽來也蕩氣迴腸。

  「我只是想看看,他會怎麼做而已。」他緩緩站起身,目光落在那一對相擁的人兒身上。

  易燕吾望著他,只覺得他的眼神似乎空無一物,又似乎散著淡淡的傷,煙氣一般,看似轉瞬不見,實則長久存在。

  他忽然彈了彈手指,隨即身後出現一名高個子男子,躬身等待他的命令。

  「你下去,對著那人的方向,走個來回。」他一指燕綏。

  高個子男子臉色有點愕然,猶豫一下才道:「公子,這位曾經見過我……」

  當日東海之上,他曾是唐家這邊的護衛領隊,以那位過目不忘之能,下去一個照面就能認出來。

  「去吧。」

  男子立即毫不猶豫領命而去。

  公子從沒有錯過,他聽著便是。

  易燕吾莫名其妙地看著白衣人,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白衣人也不打算為他解惑,又從容地坐下了。

  「我還想知道,他是不是,終於開始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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