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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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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29:0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二百章 殿下出馬,雁過無毛

  長街上的哭泣,比鬧事更讓人寸步難行。

  幾個弱小部族的人聞訊不斷湧來,將長街堵個水洩不通,他們不再以武力阻擋,只是把住段夫人的轎簾,向她哭訴這多年來自己部族受到的不公和委屈。

  這種情形,無法以武力驅趕,易秀鼎被人們有意無意擠開到一邊,咬牙忍著,胸口微微起伏。

  幾位長老在一邊進行無用的勸說,易家子弟們大多淡淡旁觀,易秀鼎四面一望,便知道這些人指望不上,不僅指望不上,保不準這些攔路的人當中,本就有易家的子弟。

  易雲岑操著公鴨嗓子試圖勸解,還沒說兩句,便被人劈頭蓋臉嘲道:「岑少爺,你可歇歇吧,文不成武不就的一個人,還真當自己是易家未來的家主?聽說你還十分崇敬那個朝廷的皇子殿下?嘖嘖,真是讓人想不通,這麼一個不分敵我是非不明的人,是怎麼成為家主繼承人的?」

  易雲岑漲紅了臉,怒道:「說我可以,不許說宜王殿下!再說我崇敬的是宜王的才能品性,和彼此立場無干!」

  「他人的才能品性,又與你何干?你這麼崇敬敵人的才能品性,你倒是叫他來幫你解圍啊哈哈哈。」

  文臻拍拍燕綏的肩,「嘖嘖,迷弟為你受辱,怎麼樣,上去颯一個?」

  燕綏眉毛都沒抬,「無聊。」

  段夫人忽然掀開車簾,對燕綏招招手,燕綏走近去,聽她低聲道:「今日之事,進退不得,公子可有辦法解決?」

  燕綏微微一笑,道:「有。」

  「今日之事,並非老身一人之事。公子要想兩易合併,十八部族必須收服。怎麼,公子還不願意出手嗎?」

  「夫人要想安然進城保住易家,十八部族必須不能成為阻礙。所以,夫人,我想要天星台的所有藥物和多年研究的所有記錄以及藥方。」

  「公子還真是雁過拔毛。」

  「不,您客氣了,大雁從來不敢從我的地盤過。」

  「……好,便應你所求。」

  「我要一份十八部族草場地盤分佈圖。」

  「好。」

  地圖很快拿來,燕綏將文臻交給易秀鼎,道:「我要幫你們易家做苦力了,你記得,如果發生什麼事。死也要護住我媳婦。」

  易秀鼎盯著他,嘴唇狠狠地抿了抿,一字一字地道:「我只會在她先死。」

  燕綏忽然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什麼事都沒有。別這麼繃,看著累。」

  他拿著地圖向前走,長腿細腰衣袂翩翩,四面的女子都在看他。

  易秀鼎卻低頭看著自己的肩膀。

  剛才,他,輕輕拍過的地方。

  不知道為何,她有點別扭,輕輕動了動肩膀,像是要把什麼給抖下來。

  四面有女子竊竊私語,她本來對這些無聊女人的言語聽而不聞,此刻卻一陣陣地鑽進耳朵。

  「哎,那小哥是誰?著實好相貌身形!」

  「就是就是,我活到現在,也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呢。像畫上的人兒!」

  「畫上的人兒哪有他好看,我覺得臉也罷了,但那氣度姿態……像天上的神!」

  「管他是人是神,反正都不是咱們的。」

  「誰說不能是咱們的?說不定誰就合了他的緣分了呢?哎,你看我今天,這麼巧穿了那件穿花金蝶裙,好看吧?他會喜歡吧?我往前站站,他會看見我的吧?」

  「你那裙子俗氣死了,倒是我這玉蘭花繡鞋,是最好的繡娘繡的,他一定會喜歡……」

  易秀鼎下意識低頭,正看見自己積滿灰的黑靴,和同樣顏色的灰撲撲的衣角。

  她看著那些少女搖曳的身姿,悄悄試著放鬆了一下身體,但隨即不知哪裡的一聲尖叫,便讓她立即又把自己繃成了上弦的弓。

  文臻站在一邊,目光一抬,忽然覺得和燕綏迎面走來的一個男子有點面熟,但燕綏沒有反應,兩人擦身而過。

  文臻的角度看不見他全臉,正想仔細再看一下,卻忽然被易秀鼎拉到自己的身後。道:「別亂跑,站我身後。」

  文臻的目光也便收回,落到她的肩膀上。

  她看見燕綏拍易秀鼎的肩膀,倒沒吃醋。只是有點訝異。燕綏傷後的行為,和以前有了不少不同,以前他絕不會主動接觸人的,尤其是女人。

  看他那樣兒,沒把易秀鼎當成女人,但這樣也夠人掉眼珠了。

  她笑笑,站到易秀鼎身後,看那單薄的少女,側身一步,將她整個人擋住。

  她劍在手,渾身繃緊,像是隻隨時準備撲出獵食的豹子。

  如果此刻有箭向她來,必先向易秀鼎。

  文臻忽然笑了,也拍了拍她肩膀,道:「十七小姐。別聽他玩笑,我不用你保護。你記住,任何時候,你自己最珍貴。」

  易秀鼎回頭睨她一眼,粗暴地道:「告訴了你,別亂動!」

  文臻忍不住又笑了,上前一步,將下巴擱在她肩頭上,笑眯眯看前頭的燕綏。

  易秀鼎不防她忽然有這樣的親密動作,一時更加僵硬,木頭一樣站著,連動作都忘記了。

  她自幼孤獨,無父無母無親無友,易家的人討厭她也怕她,都說她煞神剋星,何曾與人有過這麼親密的行為。

  她又動了動肩,心裡惱火地想,這對夫妻真是莫名其妙,一個亂拍,一個亂靠!

  想要把文臻甩下去,不知怎的卻沒動,隨即她聽見文臻道:「哎哎,快看快看!」

  長街上,燕綏攜著地圖上前,那群人還在哭泣,燕綏也不理他們,衣袖一拂,整理出一片沒雪的乾淨地面,將地圖往地上一鋪。

  人群止住了哭聲,都愕然看著他。

  「覺得草場分配不均是嗎?」燕綏指指地圖上已經用各種顏色標好的草場區域,「那就重新分配吧。」他修長指尖頂住哈撒族黃色的那一片區域的最邊緣,「我的手指頂在這裡,你們盡管上人,用拳頭也好,手臂也好,把我的手指向外推,在地圖上推出不管多遠,那塊地域,便是你們的。怎麼樣?」

  眾人面面相覷,從沒聽過這麼兒戲的分配草場辦法,有人哈哈大笑,「胡扯什麼!草場分配何等大事,輪到你說了算?」

  燕綏回頭看段夫人,段夫人沉默了一會,道:「算。」

  一霎安靜,片刻後又有人道:「那先去推手指的豈不是佔了上風?誰先誰後?」

  「抓鬮決定。運氣是老天的意旨,不是嗎?」

  兀阿粗聲道:「只要推動你的手指就行,推出多少算多少?你要耍賴怎麼辦?」

  「我可耍不了賴。」燕綏一笑,「你們難道不信夫人?」

  眾人都默然。

  能在這種時候來到長川主城的,都是十八部族中的重要人物,多年來和長川主事者打交道,相對於真正的牧民,都更加圓滑和通達世故,一聽這話,也便明白燕綏的意思。這匪夷所思的方法雖然是他提出來的,決定卻是段夫人當眾下的,反悔也段夫人的事,而眾目睽睽之下此事反悔,段夫人也就別想再保護易家了。

  只要推出手指就能獲得草場!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事!

  兀阿第一個大步跨前,猛地脫掉單薄的外衣,粗聲道:「賭了!」

  也不知道推個手指,他非得脫衣服做啥。

  他身邊一個老者去拉他,低聲道:「事關重大,等族長來再做決定罷。」

  「族長沒來主城!等他到什麼都來不及了!再說我為什麼不能做主?族長不是說下一任哈撒的主人就是我麼?」

  老者翻個白眼,心想族長和十六個兒子都說了這樣的話好麼。

  他還想勸說,「聽說中原人多狡猾,詭計多端的,萬一玩什麼花樣……」

  「在絕對的武勇面前,什麼花樣都是金草原上蹦不高的秋蟲!」

  「我還聽說,中原有些高手,武功非常非常的高……」

  「達拉長老!你是在侮辱我還是侮辱整個哈撒!你再拉著我的袖子,別怪我的刀拿你的手指祭刀!」

  ……

  類似的對話發生在在場部族散開的一處處人群中。除了因為草場被不斷侵奪冬天生存困難還在帶領族人尋找食物的哈撒族長不在外,其餘的大大小小的族長都到了,商議一番後,大多十分心動。

  他們的勇士,怎麼可能推不動這個瘦精精的小白臉的一根手指?

  十八部族生來彪悍,馳騁白山黑水之間,大部分人沒出過長川,在長川也因為勢力不小行事凶悍頗受顧忌。長川的主事家族易家對他們採取懷柔籠絡政策,時間長了,便養出驕橫的性子。沒見過山高的人,也就不知道天有多遠,在他們看來,自己族中的勇士,便是這天下最強的鬥士。

  酒樓上,易燕吾盯著燕綏,道:「這人便是段夫人半路帶回來的吧?消息說是普通獵戶來長川探親順路,但這話可沒幾個人信。我們都猜測是段夫人在青州找來的幫手。公子,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白衣人沉默了一會兒,他一直看著易修年,那個臉色發青一看就是縱慾過度的少年,一直盯著文臻,並不住地往文臻的方向移動。

  他好一會兒目光才從易修年身上收回,道:「易銘。」

  易燕吾目瞪口呆,傻了一會,才驀然扔掉酒杯,起身就要往下走,「不行。如果是易銘提議,那一定不能應承。西川易家的繼承人,怎麼可能給這群傻大個佔便宜!」

  「回來。」

  易燕吾停住,皺眉回頭看白衣人。

  白衣人慢條斯理給自己斟了杯茶。

  「你現在要以什麼身份去?怎麼去?」

  易燕吾怔住。

  是啊,段夫人已經同意的事,其餘易家人都不能干涉,他出頭阻止,就太招眼了。

  如果去勸說那群蠻子呢?也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和那群蠻子搭上線,把關係搞好。還指望後頭按照公子的指導好好用用這批人。如今這批自大的傢伙都覺得是個翻身的好機會,他去阻止,這群頭腦簡單的傢伙一定會認為自己不懷好意,那之前的鋪墊便都完了。

  他站在樓梯口,進退兩難。

  白衣人卻不急不慢,喝完半杯茶,才道:「不用擔心。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易燕吾愕然看著他。

  白衣人笑笑,「十八部族不會得到草場,段夫人會因此更進一步失去十八部族的愛戴和信任,所有人都不會於其中得益,除了我和他……因為說到底,他和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啊。」

  易燕吾覺得這句話他就沒聽懂。

  「你現在不用下去,等到等會,有人失敗了,這些人的信心開始動搖之後,你再派人悄悄教他們幾個有可能取勝的法子。既然無法阻止這些人犯蠢,那就乾脆再推一把,讓他們更感激你。」

  易燕吾隱約明白了一些。

  既然十八部族輸定了,那不要勉強扳回吃力不討好,在裡頭撈好處才是正經。

  「可是,既然出手的人是易銘,那這些漢子哪怕用手段也贏不了,萬一輸了,不會遷怒咱們出餿主意嗎?」

  白衣人看他一眼,他風神如雲如雪柔軟秀逸,眼眸似乎也帶笑,內裡卻透著峭壁堅冰般的寒。

  看得易燕吾心底也一冷,感覺自己說錯了話。

  哪有什麼咱們。

  他怎麼配和這位說咱們。

  「你的法子自然是好的。如果輸了,只是他們的人太無用。正好,你可以古道熱腸地給他們提供更多的幫助,比如在他們身邊安排高手,比如送他們可以令實力增加的靈丹妙藥……你不是正愁十八部族太過排外,心思又太浮,掌控艱難麼?」白衣人目光再次掠過底下某個角落,「正好,缺口這就打開了。」

  易燕吾不說話了。

  這位翻雲覆雨,手下掌萬千變化,無論哪一種結果,無論好壞,都可以成為他更進一步的踏腳石。

  他看著底下興奮的漢子們,心底寒意慢慢升騰。

  他自認為自己也頗有城府心機,不然也不能在易家混到成為解經長老親信,地位很高。但是這份聰明,在這位面前,總覺得不夠用。

  傳說中的人物,都是這樣如淵之深如雲之遮,如此可怕嗎?

  和他齊名的,即將到來的那位,也是這樣的嗎?

  長川易家,夾在這樣的兩個人之間,到最後,真能留下一點渣滓,供他們啃食嗎?

  他忽然打了個寒戰。

  ……

  長街上放了一張長桌,桌上放了地圖,桌子原本搬了個木桌,但燕綏卻讓換了個鑲鐵的厚實長桌。

  地圖前,經過一輪抓鬮,一個高大的,渾身肌肉虯結鐵塔般的漢子,已經昂然站立。

  燕綏隨隨便便站在他對面,淡淡道:「說好了,既然接受了這個辦法。那不管結果如何,都不能再來夫人面前攪擾。」

  「當然!」

  這漢子是南派十部之一的赤那木族的勇士,燕綏微微傾身,一肘支在桌上,潔白修長的手指,輕輕巧巧抵在赤那木族被標成紫色的草場疆域的最邊緣。這個姿勢很是顯身材,一街的姑娘都盯著他的細腰長腿看。

  只有易秀鼎轉開了眼睛。

  燕綏忽然回頭,目光從滿街少女臉上掠過,那些少女都瞬間紅了臉,燕綏的目光很快滑過,最終落在文臻臉上,文臻沒來得及把眼神從她上次對大牛誇讚過的部位上收回來,乾脆大大方方對他一笑。

  燕綏這才滿意地轉頭,對面的漢子,掀唇一笑,也將自己的手指伸了過來。

  燕綏眉一挑,「我勸你用拳頭,或者乾脆手臂。」

  「用不著!」

  一白一黑兩根手指抵住,眾人都屏息等著,那漢子桑納吉是十八族中有名的大力士,一根手指別說手指,牛都能推出丈遠。因此十八族中人都露出焦急之色,生怕他輕輕一推,這小白臉的手指就被推出很遠,別人就分不到草場了。

  兀阿身邊的長老自我安慰般地道:「中原人敢這麼說,武功自然不低,應該……不會被推太遠吧……」

  兀阿卻煩躁地道:「怎麼還不動!」

  眾人有些騷動,那兩根手指抵在原處,不動絲毫,眾人還以為還沒開始,但明顯桑納吉手指在抖,再看他的臉,不知何時青筋暴起,牙關緊咬,連汗珠都滾了下來。

  而對面燕綏,還是那個隨意的姿勢,另一隻手還在一下一下點著桌面,好像在奏什麼樂曲。

  赤那木族族長焦急大叫,「桑納吉你中午吃的小牛都從穀道裡跑掉了嗎?拿出你的力氣來啊!」

  桑納吉大叫一聲,忽然收手,換了拳頭,道:「手指用不上力,換拳頭!」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色微紅,顯然也有幾分羞恥,但草場重要,也顧不得了。

  有人發出噓聲,但更多人焦急地靠近了些。

  拳頭換上,那根看起來十分精緻的手指依舊一動不動,桑納吉又大叫一聲,「換手肘!再來!」

  這下眾人已經顧不得嘲笑他了,眼看他又換了手肘,粗壯的手臂像一個寬厚的板子,要將那手指往前推,而桑納吉整個身子都壓在了桌子上,肩頭前聳,雙腿後蹬,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了手肘上。以至於不僅肩頭雙腿在發抖,身下的桌子也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如果不是燕綏堅持要沉重的鑲鐵桌,這桌子恐怕早就壓塌了。

  四面的人已經緊張得忘記呼吸,死死盯著那根手指,眼看那手指,好像微微動了一絲……

  有人立即歡呼:「動了動了!」

  但隨即那歡呼便戛然而止。

  那根手指指尖微抬,輕輕一彈。

  桑納吉啊地一聲大叫,手肘倒彈,啪一下打在自己臉上,整個人則向後彈起,在半空中一個翻滾,砰一下落地三丈之外,震得街邊的人都似蹦了蹦。

  眾人:「……」

  變戲法了嗎?

  怎麼可能?

  死一般的沉默之後,抓鬮排第二的兀阿上前,「我來!」

  他剛跨出一步,就被身後的長老扯住,長老在他耳邊低聲道:「這人有點邪,咱們可不能輸……易先生方才派人給了咱們一個甲套,你把它套在指尖……」

  兀阿有些莫名其妙,一回頭看見長老鬼兮兮的表情,才明白他說的是要做手腳。

  兀阿瞪他一眼,抬手拍掉長老從衣袖下偷偷伸出來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他沒用手指,直接上了手肘。

  然而他隨即便知道自己很傻。

  他面對的不是一根手指,像是整座山,那座山就在哈撒族可憐的草場邊緣生根,別說他,全族的人都上來推也別想推走。

  不僅推不走,他還恐懼地感覺到,那座山還在隱隱威壓自己,要將自己往草場內部推。

  山將移,是何等的雄渾浩瀚。

  而那根手指所推及的地方,便是草場圈定的地方。

  一旦被向裡推,那現在的草場也保不住了!

  兀阿腦子一醒,猛然撒手,大喝:「認輸!我認輸!」

  嗤地一聲,那潔白手指果然一路順地圖橫推而過,一直推到地圖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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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29:2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二百零一章 配不配?

  兀阿出了一身冷汗。

  圍觀眾人出了更多冷汗。

  雖然只是一根手指,推的只是地圖,但眾人恍惚之間,都好像看見掌管天命的巨手,一路摧枯拉朽,轟然而來,瞬間便卷過萬里金色草原。

  天命之下,眾生難言。

  兀阿及時認輸,好歹保住了原本的地盤。

  一陣凜然之後,眾人又退一步,回頭看抓鬮排第三個的人是誰。

  呔族的一個小辮男子臉色有點難看地走出來,伸出手指。

  眾人愕然。這位雖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可也不見得比前面兩位更強,怎麼忽然就敢這麼託大了呢?

  那人沉著臉,緊了緊手指,手指上和他指甲一般顏色的甲套,戴著有點不習慣。

  聽說,這甲套,只要輕輕碰著了一絲,都不需要刺破皮肉,就能令對方身體綿軟,失去力氣。

  想像著那金剛一樣連連挫敗他人的手指,在自己的指下一路後退的痛快,他不禁咧嘴笑了笑。

  對面的小白臉果然毫無所覺地伸出手指。

  兩根手指抵在一起。

  他特意把自己的手指往下壓了壓,讓甲套對著對方的指尖。

  用力。

  並沒有想像中的入肉感。

  對面那根手指忽然一震。

  然後他就聽見噗嗤一聲,掌下堅硬如鐵的桌子忽然碎了一個洞,他的手指本就下壓,正好插進了洞中,他下意識向外拔手指,嚓一聲輕響,手指拔出來了。

  四面驚呼聲起,他低頭一看,臉色慘白。

  地圖上屬於他們部族的區域上多了一個洞,洞中插著一個肉色的甲套。

  他忘記甲套是套上去的,一拔之下自然會留下來。

  正在心中惶然,拚命思索如何遮掩,對面,燕綏指尖點點那甲套,「這位好漢,這指甲……是你的?你用力太過,把指甲蓋給掀了?」

  那漢子聽見這句,頓時一喜,連忙點頭,道:「是!是!我用力太過,把指甲掀了……」說著裝模作樣摀住手指,「啊好痛!」

  那甲套做得逼真,眾人方才也沒看清,此刻瞧著倒也有些信了。

  酒樓上,低頭斟茶的白衣人忽然一笑,搖搖頭。

  易燕吾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隨即醒悟,罵一聲:「蠢貨!」

  底下,燕綏衣袖一拂,在那甲套所在位置劃了一條豎線,回頭對傳燈長老道:「煩長老重新劃定此族草場,便以這指甲所在位置為邊緣。」

  那漢子大驚,「你說什麼!你瘋了!那裡只是我們原來草場一半位置!你為什麼劃去我們的草場!你是要和我們察雅族為敵嗎!」

  「腦子不好麼?」燕綏看也不看他,「約定怎麼說的?你手指所在的位置便是邊界。喏,這不是你的指甲嗎?指甲都留下來了,你想賴?」

  他指指那甲套,忽然嘴角一勾,「還是說,你打算又不承認這是指甲了?那請教一下,這是什麼?」

  那漢子窒住,瞬間臉漲得通紅,這時才知道自己上了套,一時在否認指甲保住草場和放棄草場保住自己的名譽之間瘋狂搖擺,吭哧半天還沒能開口,燕綏已經揮揮手不耐煩地道:「下一個!」

  那漢子踉蹌一步退後,臉色灰白地垂下頭去。

  人群中兀阿臉色也很白,回頭狠狠瞪了族老一眼。

  如果戴上這甲套的是他,現在哈桑全族都可以去上吊了。

  這一齣戲,在場中有一半人看懂了,有一半人沒看懂,看懂的人在慢慢後退,有人低聲道:「我們放棄,不比了行不行?」

  「放棄便意味著承認現有的草場疆域,並永不會為此再和夫人申訴。」

  「……是。」

  贏不了,硬比還有可能失去原有的草場,誰又敢冒這個險呢?

  也有人不信邪。又有人上去試了,這回用了拳頭,但是剛碰上去,拳頭裡原本能彈出來刺進燕綏指尖的尖刺,就被彈回到自己掌心。

  等這個傢伙狂吼著捂著流血的掌心踉蹌後退後,就再也沒人敢上來推了。

  燕綏理著袖子,立在風中,對著剛才凶悍現在沮喪的人群,笑問三聲。

  「還有勇士來否?」

  來否?

  四面死寂,空風呼嘯,無人敢應。

  勇士束手,百姓凜然,整座城都似在此刻不敢發聲。

  酒樓上,易燕吾臉色悻悻,果然自己教的手段無一成功。

  十八部族從此失去了一個鬧事的籌碼,還被狠狠當眾打了臉,當年易勒石花費數年才勉強安定十八部族,還要年年援助遷就,如今這男子,當街一根手指,定了金草原。

  白衣人卻始終沒有看這邊,目光落在馬車旁邊的一個角落。

  那裡,易修年正正衣冠,面帶笑容,走向文臻。

  文臻正色迷迷地看著自家男人,哪裡能注意到阿貓阿狗,倒是易秀鼎發覺了,轉頭警惕地盯過來。

  易修年倒沒有走太近,三步外站定,對著文臻一個長揖,「小娘子有禮了。」

  文臻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小娘子的稱呼,想了一會才明白她現在是婦人裝扮。

  她回頭,看見對面的少年,比易雲岑略大一點,面貌尚可,和一群頭髮稀少花白的易家人站一起,他那一頭黑髮特別顯眼,身體毛髮,瞳孔顏色也是正常的。只是鼻尖特別尖細無肉,一雙三白眼,眼白多眼黑少,看人時候總像在別處瞅人,瞧著便不大舒服。

  看易秀鼎和易雲岑的神情,想來和這位關係不怎麼樣。

  看這人形貌,就知道他為什麼能以偏支子弟的身份成為易家的繼承人了。

  他應該和易雲岑一樣,是易家難得的健康人,甚至狀況比易雲岑還好一些。易勒石對這一點非常有執念,為此再不管人品能力,偏支旁支。

  而這位看自己的神情……文臻有趣地扯了扯唇角。

  易秀鼎皺起眉,上前一步,道:「易修年,你過來做甚?」

  易修年笑了笑,根本沒看她,只對文臻道:「小娘子臉生,第一次來長川?長川冬日也頗有些景緻,梅橋掛雪,川溪垂月,清波潭對影,萬壽山懸剎,都是長川名景,如今也正是游覽的好時節。小娘子若有意,在下願為引路之人。哦,倒教小娘子得知,在下長川易家外五房易修年,目前居住主宅,長川易家未來的主人。」

  聽見最後一句,易秀鼎眉一挑,「長川易未來的主人?好大牛皮。」

  易修年斜她一眼,「放尊敬些。易家家主不是我的,還能是你後頭那個傻子的?」

  易秀鼎冷冷道:「總之,便是外五房豬圈裡的豬的,也不會是你這種人的。」

  易修年神情陰鷙地盯著她,易秀鼎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兩人對視半晌,最後還是易修年沒扛住,轉開目光,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塊黑色的木牌,遞給文臻:「這是我的信物,小娘子如果有需要,憑此物和易家任何一個下人詢問,或者去任何一家店鋪,都有人幫你。」他忽然笑了笑,湊近文臻,低聲道,「當然,也能第一時間找到我。」

  他自以為魅惑地微微傾身,眼角上挑,撩著文臻,從文臻的角度,正看見他好大一塊眼白,黑眼珠子在裡頭掙扎,浮不出來。

  易秀鼎的手伸過來,虛虛擋在他腦袋面前,道:「易修年,你從小到大,沒學過自重兩個字嗎?」

  易修年斜睨她一眼,笑道:「易十七,你是不是做慣了狗,見誰都要攔一攔,咬一口?」

  易秀鼎盯著他,眉端一攏,煞氣四溢。

  易修年笑道:「喲,女煞星這是生氣了,又要打打殺殺了嗎?」

  易秀鼎面無表情地道:「打你也無妨,殺你也不難。」

  易修年神色一冷,退後一步,像是要回頭招呼人。

  文臻忽然笑了笑,從易秀鼎身後走出來,接過了木牌,順手塞進了袖子裡。

  易秀鼎霍然變色。易修年眼底露出喜色。

  文臻就好像沒看見她的表情,偏頭看著易修年,笑道:「易公子,多謝好意了。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既如此熱情,我也應有所回報。」

  不等大喜的易修年回答,她便正色道:「我瞧公子有斜視之症,明明應該是在和我說話吧,可我總覺得你在對著十七小姐,向著岑少爺表白。這感覺實在不大好,讓我頗有些擔心,等你做了家主,你對著傳燈長老發火,卻眼看著提堂長老,嘴向著理刑長老,一下子就得罪了三個人,那得多虧呀。」

  「……」

  剛剛過來偷聽的易雲岑噗地一聲。

  易秀鼎一咬唇,怕自己逸出笑聲。

  易修年的臉在一瞬間扭成了怪異的形狀,袖子下的手骨格格響了一陣,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一拳擊出去,用自己最狠的力度,把面前這個嬌小的少女擊飛出去,好教她說話不要這麼甜到極致的刻薄。

  明明一張甜美靈俏到像個瓷娃娃,讓人感覺非常好說話的臉,嘴裡吐出來的話卻每個字都像碎了的瓷片。

  但他隨即便看見文臻笑眯眯道:「我有認識專門治斜視的名醫,公子如果需要記得找我,加油哦!」一邊還對他捏了一下拳頭。

  易修年瞧著那姿勢像是鼓氣的意思,很是俏皮可愛,可話依舊那麼惡毒,但是他目光落到那小小白白的拳頭上,剛才要爆出的怒氣,忽然便洩了。

  他先前被這女子吸引,不就是因為那旋轉如意的一拳嗎?

  這樣的拳頭,能黏起一個人,帶著她轉一圈並擊飛兩支部族勇士的箭,如果落到他身上……

  易修年白著臉,自己都沒發覺自己退了一步。

  酒樓上,將目光也移過來的易燕吾,皺眉怒道:「修年這拈花惹草的毛病,怎麼還是改不掉!」

  白衣人轉著手中茶杯,若有所思盯著易修年,他那眼神令易燕吾心底發慌,急忙道:「還是因為太年輕。但我們既然選了他,還是給他機會慢慢調教吧。」

  白衣人這才轉開目光,淡淡道:「你怕什麼?」

  易燕吾舔了舔唇,乾笑,覺得心裡發緊,只得轉開話題,看向文臻,猶豫地道:「這是……厲笑?」

  白衣人似乎在出神,半晌才嗯一聲。

  「厲家的千金,倒和傳說中有點不一樣,這性子,很深啊……不過和易銘倒真是挺配的。」

  白衣人杯子靠在唇邊,忽然停了手,抬眼看他,「配?」

  清清淡淡一句話,甚至反問的意思都聽不出來,可易燕吾那種心腔窒息的感覺又來了,有點艱難地道:「其實也不是很配……」

  白衣人看他一眼,溫和地笑了笑,又不理他了。

  易燕吾坐下,悄悄抖了抖衣襟,裡頭熱氣蒸騰。

  這簡直是伴君如伴虎的感覺了……

  這日子怎麼過啊……

  樓下,不敢直接對上文臻的易修年,一腔怒氣無處發洩,自然要找個軟柿子。

  他退後一步,恰好踩到易雲岑的腳,易雲岑還沒說話,他已經蹦了起來,回頭怒罵:「你瞎了眼,往人身後撞!」

  易雲岑皺眉道:「我好好站在這裡沒動,到底誰撞誰?」

  「自然是你這個什麼時候都拎不清的糊塗人!」

  易雲岑脾氣好,但終究是少年,被這樣一再侮辱,也起了怒氣,眉頭一豎。

  文臻忽然覺得腳底起了風。

  她目光落在滿地亂飛的碎雪上。

  但這風隨即停了,易秀鼎伸手過來,一把拎住了易修年的衣領,將他往外一拋,冷冷道:「瘋狗,回你的狗窩吠去!」

  易修年已有防備,半空中狠狠踢向易秀鼎的臉,「賤人,你才是瘋狗!你是易家的小姐還是滿地亂跑的野狗,什麼人都這樣不要臉皮地護著!怎麼,瞧上人家夫君貌美,想要賣個好麼?」

  易秀鼎霍然抬頭。

  一瞬間眼神如狼如鷹,疾光如電,盯得易修年踢出的腳都頓了頓。

  然後易秀鼎猛然出手,一把抓住了易修年的腳踝。

  瞬間骨裂聲起。

  酒樓上易燕吾唰地站起,道聲不好,破窗撲出。

  白衣人正盯著文臻出神,見狀一揚眉便要阻攔,卻見底下文臻已經抬頭,只得向後一縮。

  易修年的腳踝落在易秀鼎手中。他也迎上了易秀鼎的目光。

  一瞬間他心膽俱裂。

  忽然想起了易家關於易秀鼎的一些傳說。

  比如這位練武天資無人能及,比如這位心性堅硬,比如她雖然冷硬但輕易不發瘋,唯一幾次的發瘋,殺過長輩也殺過遠親,出手必定是死,如果不是傳燈長老護著,理刑長老早就刑堂拿問。

  今天好像真的……惹到她了。

  隨即腳踝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

  易修年慘叫,不僅因為疼痛,還因為易秀鼎並沒有放開,甚至手腕還有要擰轉的跡象。

  她這是要活活把他的腿擰下來嗎!

  他會死的!會死的!

  易修年大聲尖叫,聲音震得要把自己的耳朵震聾了。

  在自己的尖叫聲裡,他忽然聽見一聲甜美的笑聲,一個人甜甜軟軟地道:「十七小姐,別生氣,我幫你揍他。」

  想像中的慘烈的痛沒有繼續襲來,他忽然腳底一震,隨即整個人飛起,打著旋栽出去。

  人在空中,卻無法阻止地不斷翻滾,像是有源源不斷的柔綿又剛勁的力量,在不斷撥弄著他,轉到他頭昏眼花,還隱約聽見那少女笑道:「修年少爺,我救了你哦,也不需要你報答我,我和十七小姐是閨蜜,一向不分彼此,你記得報答給她就行。」

  易修年氣得心頭一熱,噴出一口血。

  此時易燕吾才落下,文臻抬頭看酒樓,酒樓窗口無人。

  易燕吾落下的位置還是易修年先前被易秀鼎抓住腳踝的地方,但現在他已經被文臻送出兩丈之外,那裡,燕綏正好結束和十八部族的推手指游戲,一個轉身,靴子正好踏在易修鼎胸膛上。

  將他那一口血生生地又踏了回去。

  易修年慘叫都發不出來了,躺在地上不斷地翻著白眼,燕綏好像才發現他,愕然低頭,後退一步,道:「這位兄台這是怎麼了,要五體投地表示對我的膜拜嗎?客氣客氣,多謝多謝,只是擋著大傢伙兒路不太好,還是去路邊吧。」順腳把易修年踢到路邊陰溝裡。

  易修年:「……」

  這一對夫妻是魔鬼嗎?

  等易燕吾趕來,只能從陰溝裡撈出臭烘烘的易修年,命人趕緊帶去救治。

  他在易家頗有實力地位,眾人都知道他兒子易雲沖之前死在天京,栽在燕綏文臻的手中,易雲沖原本也是繼承人人選之一,這下便泡了湯。後來易勒石定下兩位繼承人,都頗有爭議,一個嫡支但是性情傻憨,一個旁支為人紈絝,要說優點也就是都算健康。既然有了繼承人,眾人紛紛站隊,易燕吾便是易修年最堅定的支持人之一。

  易燕吾素來圓滑,救走易修年,還不忘記去文臻面前道了個歉,又和段夫人打了招呼才退走。此時燕綏重新上車,十八部族的人散開,百姓全部避到道旁,看向繼續緩緩前行的段夫人隊伍,眼神已經和先前不一樣了。

  無論如何,能在這下馬威的一幕前全身而退,還把吵嚷已久的十八部族草場問題這麼輕鬆地解決,段夫人已經快要被淡忘的光環,瞬間又恢復了一些。

  車隊繼續前行,先前那和被文臻救了的侍女才找到機會來道謝,文臻自然說無妨,那姑娘卻堅持想要給文臻送些東西,還拿出自己的刺繡精美的荷包,表示自己手藝尚可,夫人如果有什麼繡活要做,盡管找她。

  文臻也不過隨口應了,誰知道燕綏聽到這個,探頭出來,道:「既如此,你幫我繡些東西。」

  文臻愕然看著他,燕綏遞了張紙條給那侍女,文臻探頭想看,早被燕綏又拉回了車廂,只好放棄。想著不管繡什麼,只要不是他的褻褲,自己總能看見的。

  不過也不對啊,他要是敢把自己的褻褲給別的女人繡……

  呵呵。

  那以後就不要穿褻褲了。

  接下來一路暢通無阻,直到進入長川易家在主城的巨大莊園,那莊園幾乎佔據了半個主城的面積,像另一座內城,也有自己的城門,進城要驗牌。現在正值冬季,無數民夫正在加固城牆,裡層加磚也就罷了,外頭居然是冰磚,將水倒入巨大的磚塊模具,底下鋪上滑軌,順著滑軌一層層滑下去,自然就壘成了滑不留手的冰牆。

  文臻經過城門的時候看了下,冰牆和實牆之間還有距離,兩道牆之間是一道黑色的水,透著幽藍的光,氣味腥臭,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東西。

  她仰起頭,透明的冰牆在日光下燦爛到近乎逼人。

  長川易家這個防備,算得上銅牆鐵壁,殺氣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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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30:2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零二章 史上最騷秀恩愛

  長川易家這個防備,實在也可以算得上銅牆鐵壁了。

  可以想見,刺史隊伍就算來了,一定會被接入長川主城,但卻不可能進入內城。到時候裡外一夾擊,再多的護衛都扛不住。

  這內城裡面也有商戶百家,酒樓茶肆,但尋常百姓是進不來的,裡頭隨便一個人,都是易家嫡支偏支附屬家族及有其他關係的人。

  這個巨大的區域裡,像一個圓形的千層蛋糕,一層層,依照和易家關係的遠近分佈,血緣關係越薄越住得遠,越近越靠裡,外頭五層都算外院範圍,也叫外五房。裡頭兩層才是核心。

  現在非常時期,每一層聚居地都有門戶,有高牆,有專人把守,層層大門都開在一個方向,一條橫貫全城的大道直穿到底,段夫人到的時候,層層大門打開,大道在夕陽的金光下無限延伸,氣魄非凡。

  可以想見,長川內城這樣的設計,是完全可以當做城池來守的,如果以為進了主城就進入了易家核心,那就太天真了。

  走了足足一個時辰,才進入段夫人專屬的院子「一泉居」。院子很大,用花牆自然隔出了很多個獨立的小院。文臻和燕綏分到了西院三間屋,還帶一個小花園,十分清幽雅靜。

  段夫人和隨行的易家子弟,回來第一時間便是去探望昏迷已經很久的易勒石。文臻燕綏自然沒去,段夫人身邊的人安排事情一向妥當,熱水熱飯人一到便送了來,文臻今日出了手,比較疲倦,燕綏便逮著機會,親自伺候她洗了個澡,兩個人潑潑灑灑,嘻嘻哈哈,鬧了好一陣,燕綏才將文臻抱上床,給她嚴嚴實實蓋好,自己才去收拾了一下。

  他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幾樣武器,都是些質量不錯但是很普通的刀劍之流,還有雙節棍。

  然後文臻就看見燕綏用折斷的刀劍,削好的木條,鋼珠、火摺子、鎖鏈、樹枝……等等亂七八糟的物事,佈置了一個幾乎可以遍佈整間屋子的聯動的大型機關。

  燕綏做機關都不用思考,隨手取材,文臻雖然一直在眼前看著,也不大明白一些部分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最後燕綏用一截拆雙節棍剩下來的鎖鏈卡在床邊,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裡做了一個小機關,文臻倒是看懂了,燕綏只要扯動那鏈子,頭頂上就會有鋼珠落下來,落在……她頭上。

  燕綏夜間安靜下來強迫症加重,總是想起身,鋼珠落在他頭上可能都阻止不了他,所以他把鋼珠對著她腦袋。

  只有怕吵醒她砸到她,他才能忍住不動。

  文臻沒說什麼,抱著他脖子,道:「睡吧。」

  兩人一直同榻而眠,文臻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燕綏卻忽然成了柳下惠,文臻猜他是擔心她的身體,她覺得這樣憋著反而更令他睡不著,有心想分床睡,但是畢竟身在敵營,又怕人發現。

  身邊燕綏的氣息平靜,他一直這樣,根本看不出一個長期失眠的人的煩躁不安。

  文臻卻有些煩躁不安,燕綏自從傷後進入長川,夜間的狀態實在太差了,她很擔心這樣的內耗會影響他的狀態,還擔心這問題無法逆轉,那最後……

  長川的冬夜似乎特別寧靜,最核心的主院遠離城池的喧囂,除了游蕩的風聲穿越簷角,發出的尖利且有節奏的嗚嗚風聲聽來有些凜冽,以及不知道哪裡的音樂的簫笛樂器之聲外,其餘連鳥獸聲都不聞,文臻畢竟重傷未癒,睏意很快襲來,睡著前猶自迷迷糊糊地想,撞到頭為什麼影響到這種長期潛伏的疾病,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誘因……

  睡到半夜的時候,隱約聽見院子裡腳步雜沓,似乎那群去探望易勒石的人回來了。她隱約聽見嬤嬤迎候段夫人的聲音,聽見易雲岑壓低的公鴨嗓門,聽見易秀鼎和別人不同的特別凝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並沒有進給她安排的屋子,卻一路向自己這裡而來。

  文臻下意識等待,那腳步聲卻在快要接近自己屋子的時候停住,過了一會,她隱約聽見衣袂帶風聲,輕輕躍起的聲音,還有靴子踏在屋瓦積雪上的細微嘎吱聲,還有金屬之物擱在屋簷上的聲音。

  那種什麼孔洞穿過夜風發出的細微尖銳之聲漸漸淡了。

  不知怎的,她發現燕綏好像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因為不需要再偽裝,氣息反而會更短促一些。

  這讓她更加心安,很快也沉入夢鄉。

  一睜眼已經天光大亮,門外有人在輕輕敲門,燕綏正直起身來。

  文臻十分詫異,燕綏好像在她身邊睡了整晚?

  這段日子以來的首次。

  門外的聲音有點耳熟,好像是昨日她救的那個侍女。燕綏起身打開門,說了幾句,便端了個托盤進來,文臻還以為是早飯,探頭一看,竟然是一對荷包和兩副腰帶。

  這些東西燕綏又不是沒有,這是叫人巴巴繡了什麼?還這麼急,連夜繡好了。

  燕綏將東西撥了撥,道:「雖然比不上繡娘,還將就。」順手遞了一個荷包和一副束腰給她。

  文臻一瞧。

  荷包上金線繡著幾個十分招眼的字,「我的她。」

  腰帶也是,紮好的腰帶上會斜斜撇出一截垂在腰下,上頭也寫著「我的她。」

  文臻:「……」

  文臻盯了一陣,去拿他那一套,果然,大一點的荷包上和腰帶上,也是三個字,「她的我。」

  ……沒見過這麼騷的秀恩愛。

  昨天被刺激了嗎?

  這人心眼要不要這麼小?她天天遇見他的爛桃花也沒想過要把他綁在自己褲腰帶上。

  笑了一陣,她把束腰穿好,荷包佩上。

  秀就秀吧,她家殿下看似牛逼轟轟目下無塵,其實內心裡還住著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寶寶呢。

  她可不想失去這個寶寶。

  抬頭看燕綏,他也把那張揚的荷包佩上了,唇角微勾,眼眸中似盛滿星河。

  也不知道是此刻心情好還是難得睡了個好覺,他看來剔透生光。令文臻心中也生出歡喜。

  侍女來送早膳的時候,她也顯得興致勃勃,連連誇讚易家的飯食美味。

  侍女便也顯得幾分得意來,道:「咱們家的廚子都是特地選拔出來的名廚,自然做得一手好菜。聽說姑娘你喜歡吃水鮮,我們夫人特地囑咐了給您安排內廚房做水鮮最好的李廚。您吃著怎樣?」

  文臻自從跟隨了段夫人的隊伍,就一直吃得很少,段夫人為人細致體貼,曾打發人來問她想吃什麼,還是燕綏道文臻自來喜歡吃魚蝦水鮮,只是這冬日行路多有不便,自不必麻煩了。

  之所以這麼說,只是因為,文臻在韓府得知,李石頭就善做魚蝦水產,當年就是以一道口吃魚拔了頭籌,這麼多年,想必技藝更加精進,兩人留了這個鋪墊,等到進了易家,機會自然便來了。

  畢竟長川易家這麼大,幾千號人,廚子也有好幾十號人,要想專門找某個廚子,其實很難。

  文臻便笑盈盈就著易家廚師這個話題和她嘮嗑了幾句,過了一會侍女收走了碗碟,她便道吃多了,要出去消食。

  這一出門,那腰帶荷包便十分吸睛,一路上都能聽見人們的目光好奇地張望,人走過來悄悄探頭,人走過去低低竊笑。

  殿下容光煥發,文臻坦然自若。

  大廚房卻不在最裡層,還在第六層的位置,照管著內裡兩層的人員伙食,頗有一些路程。

  段夫人常年茹素,有自己的專門廚師團隊。內院也有自己的小廚房,為了安全,易雲岑和易秀鼎的飲食也多半是那邊負責,燕綏和文臻本該在小廚房吃,但一來為了李石頭,二來廚房遠一點,以後萬一有需要出來活動也方便找藉口。

  兩人順著道路散步,順便查看一下易家的裝備和地形,在段夫人的院子裡倒還是行動自由,但是出了段夫人院子,立即便有人跟了上來,自我介紹說是內院副管家,客人初來,願為向導。也不管文臻和燕綏如何的神情親密不容外人插入,自顧自地跟在旁邊,說是向導,看那神情,也沒真打算熱情介紹,只隨便指著某處亭子,乾巴巴道一聲這是洗硯亭,指一處小橋,說一聲這是映月橋,隨便說了幾句,便道易家門禁森嚴,東邊方向有竹林深井,請勿靠近,西邊方向是刺史以前讀書的院子,請勿靠近,南邊方向通往長老堂,請勿靠近……

  文臻聽到後來,忽然笑道:「總之,就是哪裡都最好別靠近,最好窩在段夫人院子裡生青苔。」

  她本是嘲諷,結果那副管家當真硬邦邦答:「姑娘說得不錯。」

  文臻笑笑,道:「哦,這就是長川易家的待客之道麼?」

  那副管家冷冷瞟她一眼,道:「姑娘算是哪門子的客人?」

  「我?」文臻指著自己鼻子,不可思議地道,「我是你們段夫人帶回來的客人,怎麼就不算了?」

  那副管家又冷笑一聲,道:「夫人自己還不能……」忽然斂容躬身,道:「大總管。」

  文臻燕綏回頭,便見一個頭髮花白的男子走了過來,身邊還跟著幾個人,這人倒是態度熱情,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兩位這一大早出來賞雪。方才雪中遙看,真如神仙中人,我正說我們易家何時來了這般人物。」一邊施禮,「昨日匆匆一面,未及寒暄。在下目前掌管這一府瑣事。兩位若有什麼需要,盡管打發人來和我說,若是底下人伺候不周,也盡管責罰他們,可千萬不要客氣。」

  文臻知道這位易勒石的侄子,和理刑長老關係很好,易人離也告訴過她,這位曾經試圖在千人坑對燕綏下手,之後又拉攏他回易家,在易家算是個八面玲瓏人物。

  易燕吾客氣話剛說完,燕綏便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氣了。易管家,這位內院副管家,態度驕矜,對我妻言語衝撞,伺候得實在不周得很。你瞧著,該怎麼處罰才好?」

  易燕吾:「……」

  哪有這樣順桿子爬的!

  還有,他是易家子弟!只是掌管易家事務,不是管家!

  文臻沒去欣賞他的臉色,她總覺得有人在注視她,目光落在她腰間似乎有點力度,順著目光方向看過去,卻見易燕吾身後幾個人。

  那幾人面貌平凡,身量彷彿,看上去也就是易燕吾的跟班,但看久了,文臻便看出其中一人,有些不一樣。

  這種感覺很難說清。長久居於高位的人,其氣質,神情,風度,姿態,種種般般,都會和常人有細微的區別,哪怕面貌泯然眾人,也不能全數掩蓋。文臻長期混跡高端場所,見慣這種人物,自然便養成了這樣的分辨能力。

  然後她注意到燕綏說到妻子兩字的時候,對方看了燕綏一眼。隨即便撇過頭去,和別人一樣,真心實意對燕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

  易燕吾臉色青青藍藍變幻了一陣,才換了一張笑臉,對那副管家喝道:「不敬客人,行事無矩,還不去理刑處領罰!」

  那副管家只得恨聲應了,轉身就走。

  燕綏便笑著道謝,又道:「不懂規矩的人自然要斥退,但是我們確實初來易家,向導還是需要的,省得不小心觸犯了禁忌。要麼易管家再給我們派一個引路人吧。」說著一指他身後,「我瞧這位形容猥瑣,眼神謙恭,一看就是慣久了伺候人的,就他吧。」

  文臻一瞧,呵,剛才她注意的那個。

  易燕吾回頭一瞧,臉色微變,轉頭來時已經笑意如常,「文公子指派,本當應承。只是這幾位我還另有要務要派……」

  忽然他改了口,道:「那好,來福,你便陪兩位公子走走罷。」

  文臻聽見「來福」兩個字,一陣咳嗽。

  來福本人卻毫無尷尬,十分自然且有風度地對兩人伸手一引,「兩位貴客,請。」

  接下來便是且行且珍惜的魔鬼時間。

  來福側著身子走在前頭,文文雅雅地道:「兩位貴客請看,這是易家瓊林。林中諸樹,主幹都為白色,而葉片則有青紅黃諸色,有的還會結紅果,雖冬日而不敗,色澤鮮明清亮,雪中尤其風光美妙,當年商醉蟬商大家曾慕名而來,並留下一畫名瓊林花霰……」

  燕綏道:「美嗎?我覺得我和我夫人身上的荷包也很美,你瞧瞧?」

  來福:「兩位請看,過了這橋,便是易家聽音閣,乃上代土木大師姚試石親自設計。閣中有雕花槅扇八十一幅,兩牆都是通透長窗,取四時風向,風自長窗過槅扇時,會因槅扇雕刻的不同花樣發出不同聲音,如簫如笛,如鼓如瑟,為易家一絕……」

  燕綏:「能有我夫人給我唱的小曲兒好聽嗎?」

  來福:「兩位貴客請看,這是易家九曲蓮塘。當然現在無緣得見蓮花盛開水漫紅雲的美景,但是這九曲之水,也是我易家精心引城外壽水而來。整個蓮塘,如果從高處看,正是一個篆體的易字……」

  燕綏:「夫人,你還記得不,我給你親手做的衣服上,繡的也是蓮花呢。」

  文臻的內心十分復雜。

  你可真是有臉。

  我要不要謝謝你好歹沒說褻衣那兩個字?

  來福也不知道是好涵養還是智商低,燕綏無論說什麼他都笑笑,來一句:「公子說笑了。」

  沒來由聽在文臻耳朵裡覺得挺諷刺。

  三人順路走,前方是一座拱橋,拱橋一面台階一面麻石平鋪,平時走路無礙,這雪後天氣下橋的那一片就很不方便了,易家的下人都繞著那橋走。

  燕綏卻道那橋上景緻好,他家媳婦如果站上去一定美如畫,非要從那走,照舊是來福帶路,爬上拱橋時,來福正要盡職地介紹景緻,燕綏的手指彈了彈。

  來福哎喲一聲,腳下不知道踩到了什麼,哧溜一下順著拱橋滑了下去,那拱橋弧度不小,因此滑下的速度也很快,本來橋下也就是一片雪地,忽然一塊石頭骨碌碌滾了過來,正對著來福的腿襠。

  這下連文臻都哎呀一聲。

  下滑衝力很快,不過眨眼之間,下滑的人習慣性會微微叉腿,這要撞上了……

  這輩子媳婦是不要想了。

  當然,如果有武功的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文臻在這一瞬間捏緊了拳頭。

  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看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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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30:4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零三章 讀心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那石頭停留在原地,來福仍舊一路驚叫著撞過去,眼看就要撞上。

  文臻心中一緊,下意識拉了拉燕綏衣袖。

  萬一不是呢……

  總不能毀人一生。

  身邊燕綏似乎嘆息一聲,衣袖一動。

  石頭骨碌碌滾了一下,正撞到來福腳底,彈射起來,又好巧不巧地,彈到來福額頭上,他哎喲一聲,再轉過頭來時,額頭上起了一個青紅的包。

  不知怎的,文臻覺得他轉過來時的眼神頗委屈,明明一張普通的臉,看著卻並不違和,倒令人心中生出歉意來。

  她慢慢地下了拱橋,見來福已經掙扎爬起來,便掏出手帕遞過去,笑道:「擦擦臉罷。」

  燕綏眉毛一挑,欲待阻止,最終卻沒說話。

  來福感激地接過,道了謝,道:「您真是好心人,此生定然福壽綿長。」

  又訕訕地道:「帕子被我弄髒了……」

  「用完便扔了吧,這也不是我的帕子。不過是我常用來擦手的汗巾。」文臻笑笑,「今日園子我們已經賞過了,多謝你引導。你既受了傷,便早些回去休息罷。」

  來福便道了謝,一瘸一拐地走了,燕綏過來,淡淡地看著。

  「如何?」文臻凝視著他的背影。

  燕綏沒說話。

  這便是不能確認了。

  文臻心裡嘆息一聲。

  確實,方才真的是馬上就能撞上了,那個時間距離,再自救可能都來不及。

  太像一個不會武功的人。

  如果真的是想的那個人,那也真的太狠。

  文臻吸一口氣,不想再糾纏於這件事,易家雖然大,但是人看起來特別少,主人們似乎很少出行,兩人走到開闊地帶,一直到四周來往護衛丫鬟漸多,文臻忽然抱住肚子,哎喲喊痛。

  這自然會引起眾人注意,立即便有人上前問候。再加上殿下傾情演出,扮演了一個妻子生急病自己焦灼無比的二十四孝夫君,所以下人們很快明白了,這位夫人只是早上吃了點魚湯麵,就出現了這種情況。

  燕綏攙著文臻慢慢往回走,免不了要有一些丫鬟侍衛跟著,這邊的動靜便驚動了人,另一個方向,一個折梅花的麗人忽然停住了腳步,向這邊看來。

  熙熙攘攘人群裡她一眼發現了燕綏,眼睛一亮。

  文臻被送回房,易家專門的大夫來看了診,也說這胸悶嘔穢,當是飲食不當所致,他卻沒發覺,全程燕綏牽著文臻的手,想要什麼脈像就有什麼脈像。

  做早膳的廚子自然立即匆匆趕來。

  李石頭一臉惶恐地站在文臻對面,有些緊張地摳著手指。

  文臻等大夫走了,關上門,走到他對面,忽然道:「李師傅,令堂托我向你問好。」

  李石頭霍然抬頭。

  「並問你是不是在易家過得不好?為何一去數年,毫無音信?」

  李石頭愕然瞪大眼睛,「怎麼可能!我每隔三個月都給她捎去家書和信的,都在老劉那裡,難道沒收到……」隨即用力搖頭,「不可能!」

  「在金錢面前,哪有絕對的不可能。」文臻便將路過昌平,遇見李石頭母親,和劉廚子吞銀錢的事兒說了。

  李石頭呆呆地聽著,只不斷念叨著不可能。文臻和他細細描繪了劉廚子和他母親的長相,說了事情經過,還提了李母的舊疾和平日的小毛病。

  她出逃匆忙,沒有來得及拿王近山的薦書,也沒來得及帶走李母或者拿到信物什麼的,但是就憑這些細節,應該就夠李石頭相信或者懷疑了。

  李石頭臉色變幻,到得最後,憤然道:「劉新這個賊子……我把一身技藝都教了他,他怎麼能這麼對我!」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韓府應該會給你來信,說近期會讓劉新來探望你吧?」

  文臻看韓府的佈置,猜他們為了安穩過渡,一定會提前安撫李石頭,果然李石頭點點頭。

  「韓府的計劃已經被我們打亂,劉新應該是來不了了,過幾日,我會把你母親給你的家書給你,到時候你便明白了。」

  「我現在便信姑娘了。」李石頭垂下眼,低聲道,「姑娘和我素昧平生,犯不著這樣來騙我一個廚子。姑娘救了我老母,這是大恩,以後姑娘但有吩咐,小的在死不辭。」

  文臻自然不可能現在和他提要求,倒是和他道歉今日驚擾了他一場,又打開門,紅著臉說早上不止吃了魚湯,還嘴饞,看見這邊有種樹上竟然有紅果,一時好奇吃了一個,說著把事先從瓊林裡採下的紅果給大夫看,大夫連連跌足,道這紅果看著誘人,味道也尚可,但其實不能吃,輕則上吐下瀉,重則行為失當,夫人幸好吃的少。

  文臻便怒沖沖道:「都怪那家丁來福,給我介紹風景的時候只說那樹上紅果好看,可沒說這不能吃。」

  說著便看眾人神情。

  那大夫對來福這個名字沒反應,人群裡有人接了一句,「確實,是這奴才太過粗疏,我等會立即上報總管予以懲處。」

  文臻一笑,讚:「易家果然家風嚴謹!」

  她又當眾給李石頭賠禮,盛讚了他的魚湯麵精美香濃,約定明日再來一盅,又給了賞錢,才讓他風風光光地回去。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她心情舒爽,便和燕綏商量,不知道林飛白有沒有進了這易家內院,要麼留個記號彼此約見一下,也好把情報交流一下。

  燕綏卻道:「你累了一天,早些吃了安歇吧,回頭我去會會他。」

  文臻忽然想起那日她被擄在屋頂,聽見底下似乎有人受傷,顯然不是燕綏,便問是不是林飛白。

  燕綏卻道:「媳婦,你夫君不美嗎?多看看不好嗎?盡想著那些阿貓阿狗何必呢?」

  文臻氣笑了,心想可不能給這貨和林飛白碰面,晚上等他睡了再約吧。

  冬天天短,很快就到了午飯,吃完午飯文臻再睡個午覺,就又到了晚飯的時間。

  文臻和燕綏之後一直窩在屋子裡沒出去,也沒去打聽昨天段夫人她們見易勒石是個什麼結果,當個安安分分的客人。

  白天要好好睡覺,因為晚上要幹活。

  晚飯前段夫人派了人請兩人過去,簡單地說了易勒石的情況,昏迷不醒,人事不知,目前整個易家大宅看似由倖存長老們共同負責,但長久以來都是易燕吾管理,裡頭人員多半是易燕吾安排提拔出來的。而最後兩層的內院,則一直由易勒石寵愛的如夫人季平雲攬著一干事務。

  長川易家和尋常貴族豪門家中不同,男女之防不甚嚴密,更多是按地位高低來決定住在蛋糕的哪一層,這一點傳說中和季家正好相反,季家男女之防特別嚴密,整個家族是一個圓形,男一半,女一半,連夫妻白日都不能相見,晚上見面還要換關防。

  文臻和燕綏都知道段夫人多年不回,對易家的掌控力肯定已經不存在,看她自己也不太在意的模樣,也就不再費心安慰。出了段夫人的門,看見易家夜裡燈火處處,路上行走的人比白天多了多,但是那些人多半頭髮灰白,臉容也特別白,在黑夜裡像一片片斑駁的牆灰在移動,有些人甚至臉上已經開始爛了,夜裡這樣的一張張臉毫無生氣地飄來飄去,一眼看上去鬼片似的。

  文臻倒吸一口氣,站在那裡,這是她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了長川易家的遺傳病的嚴重性,也由此明白為什麼這個家族越來越行事瘋狂,為什麼又對健康的子弟有那麼大的執念。

  實在是生活在這樣的氛圍內,人很容易瘋。

  身體忽然被拉進一個懷抱中,燕綏護著了她的頭,道:「別看了。」

  他把她籠罩在自己的大氅裡,匆匆回了院子,此時侍女來送晚飯,但看到了那麼多爛臉,文臻毫無食欲,和燕綏隨便吃了幾口。

  飯後,她雙手捧著茶杯,和燕綏道:「也不知道咱們的大部隊到了哪裡了,看長川這格局,這城不能隨便進,一旦進了,很容易被兩面夾擊甕中捉鱉,你若見了林飛白,可得提醒一下,讓大部隊等一等,商量個章程再說。」

  「他們想必暫時也進不來。不僅他們進不來,很可能,這院子裡的人,也快出不去了。」

  文臻一驚,「為什麼?」

  「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我是易燕吾,我想扶持易修年上位,成為我的傀儡,掌握易家實權,我首先要做什麼?」

  「爭取長老堂支持,以及鏟除對手。但他想鏟除對手並不容易,畢竟易雲岑一旦出事,嫌疑最大的就是他。很容易被人鑽空子。」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栽贓,或者陷害。這事真要做很容易,但是想做得沒有後患很難。」

  「孺子可教。如果是我,我會先截斷段夫人和外界的聯繫,趁著段夫人和十八部族之間關係還沒回溫的時候,搶先拿下十八部族。當段夫人及其黨羽,哦我是說那對姐弟以及我們,都先困在易宅內,他們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和餘地。而困住這一群人必須有個理由,讓我猜猜,昨夜他們去看了易勒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易燕吾可能會拿這個作文章,目標可能會沖著易秀鼎,一來解決一個保護段夫人的強戰力,令她和段夫人生分,二來可以指向傳燈長老,把傳燈長老拉下馬,三來易雲岑會是此中的變數,他性子衝動,會很容易墮入對方的算計之中。」

  「燕綏。」

  「嗯。」

  「你的大腦皮層是不是特別豐富,比平常人多十八個彎?」

  「我的大腦皮層,每一層都只寫著你的名字。」

  文臻笑嘻嘻地嘆口氣。

  殿下真是越來越撩了。

  在爾虞我詐的陰謀分析中也不忘記來一句情話。

  「為什麼你會猜易燕吾那邊會謀奪十八部族?目前明明更應該爭取的是長老堂的支持。」

  「易燕吾並沒有這個本事。我的猜想是他的背後有人,而且背後的人的真實意圖他也未必摸得著。我只是在猜那個人的想法。如果我是他,我不在意刺史之位,反正我要了也沒用,誰坐都可以。我要的是易家的礦產、資源、鐵器、好馬,所有對我有益的東西。」

  文臻忽感凜然。

  她忽然明了,燕綏和她,現在要面對的,已經不是一個易家,不是一個刺史之位。

  易家也已經成了朝廷和世家爭奪的肥肉,唐羨之這位門閥第一人,眼光太深格局太大,當別人還糾纏在內鬥爭權之中,他已經早早安定了唐家,目光始終投在別人的疆土之上。

  「唐羨之想要的很多。」

  「他看似被逼乃至自願留在天京,其實他留在天京是為了麻痺朝廷,同時為自己經營人脈。」

  「當他覺得差不多的時候,他便以退為進,忽悠陛下求娶你,換得離開天京的機會。海上成婚,成,則把我和世家年輕一代子弟,一網打盡;不成,他也獲得了自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半點虧都不肯吃,便是算計好的死遁,也要死之前先博一把你的愧疚,將來江湖再見,說不定就是一次生機。」

  「他做事從不只圖一樣。所以死遁一為自由,二為博你愧疚,三為步湛。」

  「步湛,是被他截胡的。那場賜婚,把我調虎離山,令我拒絕了帶隊談判,一來再無人可以給他作梗,影響他的計劃,二來我一旦拒絕談判,當他截走步湛,我就會成為罪人。」

  文臻搓了搓胳膊。

  她覺得有點冷。

  她從未想過,一個賜婚,背後藏著那許多的目的和博弈。

  這些大佬,都是從小吃腦白金長大的嗎?

  「我不知道他怎麼和步湛談判的,但他應該得到了堯國挖出重要礦藏的消息,並談判截走了其中一部分的礦藏。」

  「我還懷疑,他想要十八部隊的好馬。他拿下堯國的部分礦藏,一定不捨得用唐家的東西來換,他就喜歡從別人身上打主意。所以他盯上了長川。雖說季家才是馬場第一,但季家太遠,季家的馬要自己用。長川十八部族的馬更善山地作戰,離川北和堯國也相對近,無論那馬是他自己用還是送給堯國以交換,反正他不虧。」

  「所以如果我是唐羨之,我的首要目標是十八部族,然後是易家的大軍。易家目前在長川的護衛軍,由長老們共管。但易家真正的大軍,駐紮在主城外百里的金麒軍,才是足可影響局勢的關鍵。金麒軍統領對易勒石忠心耿耿,調軍只認虎符不認任何人。而虎符分成兩半,半份虎符在易勒石處,無人知其所在;剩下半份虎符分成七塊,七位長老一人一塊,想要湊齊很難,一旦湊齊,整個長川就等於落入我手。我會直接摧毀長川,帶走所有資源,把一個空殼和爛攤子留給易家殘餘或者朝廷。」

  「唐羨之比我們輕鬆多了。我們需要一個安定完整的長川,但他只需要搶奪和破壞就夠了。」

  「對。所以他很可能會鼓動易燕吾對段夫人下手。自己趁機去十八部族賣好,先拿下十八部族。」

  「嗯,應該還會唆使十八部族起事,乾脆殺了易家人和朝廷來使,做這長川的主人,省得處處為人所制。」

  「對於永遠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的十八部族來說,這個提議一定很有誘惑力。」

  文臻嘆了口氣。往後一躺。

  「大佬。讀心術好玩嗎?」

  「好玩。你看,讀來讀去,唐羨之的心多黑。下次不要傻兮兮答應他求婚了。」

  「誰叫某人傲嬌,還等著我去求婚呢。」

  「想要嗎?想要我現在就——」

  「吃飯!」

  筷子一陣亂響,笑語聲起,將方才縱論人心時勢的沉重沖淡。

  不管對手多多,敵人多強,時局多亂,飯要吃,覺要睡,人要向前走。

  也就洗洗睡了。

  文臻躺下就聽見風聲尖利,如簫笛合鳴,聽著身邊燕綏有規律的呼吸,想著白天也沒聽見這樣的風聲,怎麼到晚上就特別明顯,還是因為夜靜的原因?忽然又聽見有人上屋瓦的聲音,隨即又有武器擱在屋脊上的聲音,想必愛睡屋頂的易秀鼎又睡屋頂了,但這次和昨天不一樣,那尖利的風聲仍在,文臻有點犯愁,想著燕綏今晚只怕又沒得睡了。

  燕綏忽然睜開眼,看一眼睡得筆挺的文臻,手一抬,文臻便不由自主真的墮入了黑甜鄉。

  燕綏則起身,看一眼窗外屋頂。那裡有個黑梭梭的影子。

  易秀鼎一向只睡屋頂,且所處的位置一定能照管整個院子。

  她睡哪裡燕綏不管,但是她那個位置,離自己的屋子太近,萬一發現什麼就不好了。

  燕綏想了想,去櫃子裡拿了床被子,上了屋頂。

  易秀鼎披著黑色大氅,整個人似乎要融入黑夜裡,正閉著眼睛嚼苦辛,忽然有所感應,睜開眼便看見了抱著被子的燕綏。

  沒等她問話,燕綏已經將被子拋了過來,易秀鼎猝不及防,只得接住。

  「這大冬天的,睡在屋頂,總叫人擔心,明早起來會不會看見一具凍屍。」燕綏指了指被子,轉身便走。

  易秀鼎抱著被子,難得地傻了一陣。

  高天之下雪光明亮,照見她無措的臉。

  她漸漸捏緊了被子角。

  半晌,卻並沒有繼續睡在屋頂上,也沒有裹那被子,扛著被子下了屋頂,將被子放在燕綏屋子門口,回了隔壁以花牆分開的自己院子。

  燕綏聽著那動靜,唇角一扯,轉身從窗中射出。

  ……

  第五進院子裡最大的一套獨院,是易燕吾的居處。

  此刻他正端坐在油燈下,雙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看著對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普通青衣,形貌普通,正是白日裡的家丁來福。

  他正用一瓶藥油,輕輕塗在白日裡手肘擦破之處,露出的手臂勁瘦有力,線條漂亮。

  易燕吾看了一會,心裡越發茫然了。

  他不明白這位要做什麼。

  白天為什麼要跟在自己身後,平白被那對厲害夫婦試探。

  卻聽男子忽然道:「我近日要出去一趟,這裡的事,你自己處理罷。」

  易燕吾第一反應,竟是鬆了一口氣,隨即覺得這口氣鬆得有點不大對,趕緊又咳嗽一聲掩飾,道聲好。又問:「先生你建議我軟禁段夫人,可夫人那般地位,沒有合適理由……」

  「誰要你軟禁段夫人?軟禁易秀鼎,易雲岑,不就等於軟禁了段夫人?」

  「這……更沒合適理由了……」

  「怎麼沒有?昨日她們不是去探望家主了嗎?如果家主出現什麼變故,難道不是她們嫌疑最大嗎?」

  「段夫人自然是無辜的,她沒必要對家主下手,可別人呢?出了事,你總要控緊門戶,仔細查一查吧?」

  「至於事情推給易秀鼎還是易雲岑,這個不用我教你吧?」

  「……多謝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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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30:5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零四章 林擎VS燕綏

  燕綏在夜色中的屋簷上掠過,聽著屋簷下各種聲音。

  聽見有人在床上輾轉反側。

  聽見有人在夢中格格笑著大喊自己頭髮黑了。

  聽見有人無聲地喝著悶酒。

  聽見有人低聲喃喃說要殺了她。

  聽見有人在咿咿呀呀唱戲,有人在笑著拋賞錢。

  他忽然停下腳步。

  前方是一座原本很巍峨的建築,說原本,是因為那建築已經塌了半邊,但依舊可以看出非常的高,形狀似塔似閣,原本應該最起碼五六層,現在可以看見殘破的牆壁,塌陷的樓梯,在夜色中宛如掉了牙猶自張嘴笑的老人。

  是曾經發生事故的天星台,易人離少年時受苦的地方,也是易勒石最後出事的地方。

  他來,是想看看這裡實驗的痕跡,易家在這裡做了很多秘密的試驗,也嘗試過無數的藥物,哪怕已經塌了很多,也一定會留下痕跡。

  他剛要近前,忽然停住腳步。

  前方,天星台下,忽然走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看上去是個女童,十分瘦小,不過三四歲模樣,一個人,繞著現在已經沒有人跡的天星台轉悠,仰頭看著高處,嘴裡唸唸有詞。

  這個時候,這種天氣,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獨自在外面?

  燕綏立著沒動,卻見那個娃娃,從懷裡掏出一個什麼東西,蹣跚地向著天星台底部走去。

  燕綏看見那東西,眉間一動,閃電般地掠下去。

  那孩子卻非常警醒,霍然轉頭,看見黑影掠來,露出驚嚇之色,卻沒有喊,下意識將那東西往衣袖裡一塞。

  燕綏劈手就去奪。

  手指已經鑽進那娃娃的衣袖。

  他忽然像中了毒一樣猛地拔出手,手指順勢一抖,將那娃娃的身子猛地拋了出去。

  他拔出手的那一刻,嚓地一聲,那娃娃胸前彈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刃,離燕綏鼻尖只差毫釐——如果不是燕綏警覺,反應驚人,這一刀一定就能戳實在了。

  畢竟誰也沒能想到這麼個走路都不穩的娃娃,也能有這樣陰毒的手段。

  那娃娃跌出,依舊沒有尖叫,砰地一聲滾落一堆雪上,她打了個滾,轉眼不見。

  燕綏卻沒被那障眼法迷惑,衣袖一拂,雪堆散開,露出底下的灌木叢,灌木叢下有個小小的洞口,洞的直徑非常小,而且滑梯一樣往下,成年人根本下不去,那孩子轉眼便滑了下去,她似乎確定燕綏和之前的所有人一樣,拿她沒辦法,忍不住在地洞裡發出格格的笑聲,那聲音微粗,在地下的管道裡聽來沉悶詭異,像地底的野鬼在詭笑。

  燕綏卻唇角一勾,一眼看向了前方,天星台最底下進門處的殘破的台階,再次衣袖一捲。

  那台階石板忽然翻轉成九十度,轟然一聲插入地下。

  隨即一聲尖叫,砰的一聲,似乎有什麼人撞上了那石板。

  燕綏一眼便看出了那地下管道通往何處,並插下石板截斷了管道,那娃娃滑下去,正撞上石板。

  燕綏還不罷休,手指一彈,地面上一根雖冬季也不凋謝的荊條立即野蠻生長,穿入那小小地洞,要將那娃娃勾出來。

  隱約聽得裡頭一聲驚叫,荊條唰地收回,並沒有帶出那娃娃。

  燕綏聽了一下,皺了皺眉。

  底下還有別的洞。

  他正在仔細聽,忽然似有所覺睜開眼,轉回頭,就看見屋脊上多了一條人影,黑衣飄拂,手中一根黑色棍狀物。

  那人似乎正對著什麼方向在說什麼,一轉頭便看見了他。

  看見他那人一怔,張嘴正要說什麼,燕綏忽然飄身而起,人還沒到,衣袖一揮,一團雪團半空炸開,將那人手中棍狀物砸飛。

  那人又是一怔,未及反應,燕綏已經到了他面前,輕飄飄一掌拍了出來,漫天忽然便似又下了雪。整個屋頂未化的積雪都倒飛而起,團團一轉,似一隻冰雪之桶,將黑衣人罩住。

  半空中燕綏長衣飛散也像一團瀟灑的雲,雲裡探下一隻雪白的手,拍向被罩住的人頭頂。

  ……

  不遠處黑暗中一處迴廊上,正在喝酒的兩人也睜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立即扔掉了手中酒壺,飛身要起,結果褲帶被另一人拽住。

  他回頭,雪光下一張看似平庸的臉,氣質卻沉厚巍巍,是童邱。

  抓住他的自然是這時候還不肯丟下酒壺的周堂。

  童邱拍他的手,「打起來了!你攔著我做甚?」

  周堂抓著酒壺,津津有味地看著:「是啊,打起來了,怪好看的,我們多看看。看這倆小子近日武功長進了沒。」

  童邱瞪著他,「你瘋了,你沒發現不對勁嗎?殿下怎麼會忽然對飛白出手?而且不留餘地,萬一飛白出事怎麼辦?」

  「飛白又不是一個人,殿下和他這樣半真半假打過也不少次了……既然發現殿下不對勁,不多看看怎麼知道到底為什麼不對勁?」

  「那你也不怕殿下吃虧?」

  周堂一胳膊把童邱攬下來,夾在自己腋下,湊過去和他悄悄道:「吃虧好啊。你知不知道自從他第一回和我見面就偷走我的手紙害我蹲了一個時辰糞坑,我就很想看他吃虧一次。你可別攔,誰攔我和誰急。」

  「……你要不要臉!那個虧你不是早就報了嗎!他偷了你手紙,你不是偷走了他所有褲子還打昏他所有小廝然後下令召開緊急軍情會議了嗎!」

  周堂呵呵笑一聲,斜眼一瞟他,「說話要憑良心啊。」

  童邱不說話了,想想反正有這位沒良心的在,總不會有什麼事兒。也只好繼續坐下喝酒看戲。

  他喝一口酒,心想這傢伙其實也沒說錯,那虧,還真沒報回來。

  誰能想到那傢伙沒褲子穿就不穿褲子,套個袍子就去開會,說要匯報重要軍情,到大帥案前,不等大帥開口刁難他,先割斷了大帥的褲腰帶,然後和大帥說他覺得有更重要的軍情要大帥親自出門查看,大帥只好拎著褲子跟他到門外,結果這位殿下說他發現了一個非常可怕的事情,軍營中的斥候體能和軍事素質嚴重不達標,如此會嚴重影響消息的打探傳遞,他們這些將領自然不服氣,誰不知道大帥麾下哪怕一個伙頭兵,都比別的軍營體能強,這位十三四歲剛剛從海島回京的殿下,帶著一群同樣十三四歲只知道阿諛奉承的護衛,憑什麼敢小瞧他們這些精兵驍將?

  然後便要求比試,然後結果就是輸,激將之下還答應了賭注,輸了就連將官帶士兵一起,脫了褲子打板子,打完板子裸奔繞校場跑三圈。

  然後就輸了,然後大帥和殿下,一個空著袍子,一個拎著褲子,站在校場門口,看著一大群將領士兵光屁股跑步。

  到這時候,再試圖掀開殿下袍子取笑他已經毫無意義,畢竟一群跑步的光豬,沒有立場調笑一個圍觀的光豬。

  至此,殿下報復了大帥,解救了自己,教訓了一直暗中瞧不起他的諸位將領,鎮服了全軍。

  就這還沒完,等到眾人氣息奄奄地跑得差不多,殿下把袍子一掀,露出光腿,十分誠懇地對眾位已經累到沒有力氣震驚的將官士兵們道,自己畢竟師從名門,麾下也是名門教導出來的護衛,對上普通將官,有點勝之不武,因此也脫了褲子,自罰三杯,哦不三圈,以示和將士同甘共苦之意。

  眾人一聽,又慚愧又感激,此時明明也快跑完,但殿下要跑啊,還是陪他們跑,自然不能就這麼停下來,反正只是三圈,便陪著跑吧。

  結果三圈跑完,殿下氣息都沒亂一絲,說才熱身,不夠,再來三圈。

  眾人捨命陪君子,再來三圈,以為該結束了吧,畢竟校場極大,三圈可不是小數。

  結果人臉都不紅,說再來三圈。

  這時候已經有人死狗一樣被拖下去,還有人被激起了意氣,陪!就陪!

  三圈再完,殿下終於把衣服一甩,人們剛出一口長氣,結果人來一句,有勁兒了!再來!十圈!

  眾將官當場就塌了。

  自此妖風不再,在這位小殿下面前頭也不敢抬。

  當時他覺得,這是哪個旮旯裡鑽出來的妖怪啊。

  人脫他個褲子,他整了一個營地的人,還叫人家對他又尊敬又感激又佩服,連軍心都順便收攏了。

  而拎了一早上褲子的大帥,臨走時還被跑完面不紅氣不喘的殿下淡淡關心一句,叫大家不要怪大帥,大帥也準備脫褲子陪跑懺悔一下練兵不力的,只是年紀大了,怕凍出老寒腿,他給勸住了。

  當時眾位將官臉上那個表情喲。

  童邱喝一口酒,笑笑,心想之後兩人便是你來我往,各有吃虧,當時他還經常想,大帥和殿下才更像父子呢。反倒是飛白,和大帥半點不像的。

  但這些年聽著殿下的消息,這次再見殿下,感覺和少年時完全不一樣了。

  之前聽著的消息,感覺殿下出世感越發的濃,行事卻越發入世,朝廷和陛下的種種束縛,令他再不能像當年一樣隨心所欲,恣意而行。

  他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路,幾乎要與這世上所有人為敵。

  這次再見他,卻覺得他一直的那種空無感,在和那個女子一起的時候消失了不少,漸漸溫暖。

  只是大帥對比似乎並不樂觀,他含笑喝酒時,眉宇間都似藏著淡淡憂色。

  童邱看又在灌酒的林擎,想要勸他少喝點,但想到他在軍中軍紀嚴明,這麼愛喝酒的人,滴酒不沾,也不容易,難得出來,放縱便放縱吧。

  說到底,收服長川不能動用大軍,連牽制都做不到,因為西番一到冬天就頻頻叩邊,今年尤其劇烈,戰線還拉得很長,從徽州拉到青州,大帥和他的大營都不能隨便調兵。

  大帥放心不下,親自來看一眼,就怕這看了一眼,更放心不下了。

  童邱的目光轉向前方屋脊上的戰場。

  那裡,燕綏和林飛白的打鬥,已經換了一種詭異的方式。

  燕綏那一掌沒能拍上林飛白的天靈蓋。

  因為林飛白身周的飛雪罩忽然散去,那罩子竟然像實物一般,被生生拽了出來,當頭反向燕綏罩下。

  卻在罩向他那一霎瞬間散去。

  飛雪散去遮蔽燕綏視線那一瞬,一條人影鬼魅般出現,拽著林飛白就跑。

  而空中一柄去了箭頭的箭,憑空出現,直射燕綏下盤。

  而此時燕綏的身子忽然後仰,好像有人當面出拳一樣,但是卻看不到人影。

  他讓過這透明的一拳,人已經退後了一步,而此時另一個方向,忽然空中自燃起了一簇火焰,哧溜一下就到了燕綏面前。

  燕綏再次後退,眼看便要掉下屋簷。

  他的身子落了下去。

  落下去的那一霎,空中接二連三地出現人影。

  最近的就在燕綏前方一步之地,正收回拳頭。

  另一人飛射而來,手一招,那一支箭落地。

  還有一人,動作稍慢,但每走一步,空中便浮現一簇火焰,一路上便像星火漸次點燃,十分好看。

  而林飛白和另一人已經出現在另一邊屋脊。

  天機府眾人出手了。各自有瞬移控物之能。

  眾人神情剛剛一緩。

  燕綏的身影忽然從簷下翻了上來!

  他一出現,便抓起那個出拳的人,扔到那條火焰的軌跡道上。

  火焰被那人帶出的風聲逼得倒退,正撲回那個會發出火焰的人身上。那人身上噗噗聲不斷炸開火焰,他手忙腳亂連連後退,腳一空栽下屋簷。

  被扔出的那人的身體卻撞在那個收回飛箭的人身上,撞歪了他正隔空馭物的手臂,呼地一聲,半空中站在另一邊的林飛白面前,忽然多了一支箭。

  因為這支箭,林飛白和他那個瞬移的同伴不得不左右分開,因為方向問題,林飛白掠到了簷西側。

  而燕綏出了手便看也不看,一步便跨到了屋簷西側。

  他只出了一次手,卻算好了全部的軌跡,在最終方向處等著林飛白。

  只不過剎那之間。

  合圍之勢便解,並隨手反攻。

  再次一掌拍向林飛白前心,淡淡道:「唐羨之,你花樣越來越多了。」

  底下,周堂童邱霍然抬頭。

  周堂電射而出。

  林飛白震驚,一抬眼對上燕綏殺氣濃烈的眸子,才明白並不是之前的不當真的比試。

  會死人的。

  他拔劍,卻已經慢了一步。

  忽然人影一閃,撞上他背脊,他只感覺背脊被巨大的吸力吸住,隨後身子猛地一翻,團團轉了一圈之後彈射而出,天旋地轉之間,他看見身後撲來小小的人影,將他甩開之後立即自己往前一鑽,低喊:「燕綏!」

  燕綏手掌已經觸及林飛白前胸,忽然他人不見了,一個瘦小的人影偏著身子,擦著他掌風撞進他懷裡,他收勢不及,掌風眼看要將屋脊掃塌半邊。

  這裡是天星台附近,荒廢的天星台守衛很少,眾人又盡量收斂了動靜,才到現在沒有驚動人,可如果屋脊被弄塌了,那就一定會鬧起來。

  人影一閃,周堂趕到,接下了這一掌。

  一掌接下,燕綏抬頭看一眼周堂,卻沒顧上說話,抱緊了懷裡的人,緊張地道:「蛋糕兒,你怎麼樣了?蛋糕兒!」

  文臻咳嗽一聲,忍了忍半邊身子的麻木,盡量自如地抬起頭,道:「沒事。」

  卻看見燕綏眼神深邃,裡頭似有無數情緒浮沉,疼痛、不解、震驚、失望、緊張……

  她怔了怔,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卻聽燕綏緩緩道:「蛋糕兒,你答應過我的,我和他生死之間,你必定心向著我。如今,你是……反悔了麼?」

  文臻又一呆,心中忽然一沉。

  一直以來的猜測,終於被證實。

  她道:「燕綏,你……是不是記憶出問題了?」

  不像是失憶,該記得的他都記得,他明明記得林飛白,先前還說要和他好好談談。

  但是,他不記得林飛白的臉了?

  燕綏一邊給她把脈,一邊抬眼看著四周的人,周堂童邱,林飛白司空昱,還有幾個神情有點畏縮的青年。

  都是熟悉的神情,陌生的臉。

  但他知道,露餡了。

  文臻輕輕道:「燕綏,這是林飛白。」

  燕綏咳嗽一聲。又一聲。

  半晌對林飛白道:「被唐羨之炸了一個小傷,就讓你退步成這樣,真是將門虎女。」

  林飛白臉上的表情簡直懷疑人生。

  這位到底有沒有問題?

  剛發現他認錯了人,結果他卻記得之前發生的所有事。

  這位怎麼什麼情況下都捉摸不透?

  周堂臉上表情也很一言難盡,看著這屋頂上濃得夜風都沖不開的尷尬氣氛,想了想,提議,「來來來,難得人齊,正好我的屋子就在這不遠,去我屋裡……」

  眾人想著,喝茶?喝酒?說合?致歉?

  卻聽他道:「打牌!」

  眾人:「……」

  片刻後,一張牌桌果然支起。

  在東堂,打牌是打馬吊的簡要說法,應該可以說是後世麻將的前身,比麻將要簡單一些,目前還只在王公貴族之間流行,永裕帝怕此等博玩嬉戲之物,流傳到民間,會令百姓耽於玩樂,荒廢百業農桑,因此對此有一系列的禁止政策,但東堂上層,大多都會打一手,畢竟喝酒玩樂這些事,才是拓展人脈加深感情辦好正事的利器。

  周堂、童邱、林飛白、燕綏四人一桌,文臻精神不濟,裹了大氅觀戰。並且不坐在燕綏身後,要坐在周堂身後。

  她對大帥興趣滿滿,想看看傳奇人物如何在牌桌上大殺四方。

  因此對燕綏的使眼色視而不見,並且十分慇勤地親自伺候大帥茶水,還給大帥掏摸著一包她隨身帶的點心,興致勃勃地坐在大帥身邊,伸長脖子給他看牌。

  一臉的迷妹相。

  正牌男朋友臉黑了。

  大帥也老實不客氣地笑納,一邊點評牛肉乾不錯,還可以試試開發一種苦辛口味的,一邊洗牌一邊和文臻道:「你看,現在的有些年輕人,一代不如一代,長輩吃點孝敬,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看我兒子,就姿態端正,心胸寬廣,平日裡不覺得,這一比,就看出高下了,哎,你瞧是不是?」

  文臻忍笑看了他一眼,道:「是啊是啊,我瞧著特別感動。忽然也有心想要做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青年。所以我覺得剛才那牛肉乾好像還不太完美,配不上大帥親自品鑑,要麼都還我去回鍋吧。」

  「哎哎,我不說了,我閉嘴吃還不行嗎?拿回來!你這死丫頭!」

  殿下的臉色由陰轉晴,看一眼旁邊的司空昱和天機府的幾個人,那幾個人被大佬們的氣場壓得不敢上前,此時殿下一個眼風過來,趕緊上前伺候茶水。

  燕綏坐在上座,也是莊家,一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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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兩百零五章 風雲人物當如是

  每人先取八張,剩餘八張放在桌子中間。

  「萬貫!」林飛白出牌。

  「殿下你是怎麼回事?」

  「十萬貫!」燕綏不答反問,「易人離厲以書他們呢?」

  「連貫子!」林飛白道,「在後一步。易人離和厲姑娘扮成你和文姑娘,在宜王車駕中慢慢走,吸引長川易家的探子的注意。自從進入長川,我們的隊伍,先後經歷了七次攻擊,有時候是刺客,有時候是下毒,有時候是山匪打劫,有時候直接就是當地駐軍刁難追擊,其間厲刺史都受了點輕傷。好在有驚無險,都過去了。我帶著天機府的人先一步趕過來。殿下,你們這一路發生了什麼?文姑娘……文別駕為何這般憔悴?為什麼你會把我認成唐羨之?唐羨之也來了?當初出手的是不是他?」

  「九文!」燕綏推出一張牌,「傳信厲以書,刺史隊伍不要進長川主城。等我信號。」

  「一索。」周堂道,「你覺得什麼時候進城好?不進城要有個合適的理由。」

  「九索。」燕綏道,「理由啊,簡單。林飛白窺探文別駕起居,引發宜王大怒,兩人大吵一場,林飛白負氣帶護衛離開。因軍心不穩,暫緩入城。」

  林飛白嗆住,咳嗽,燕綏:「碰!胡了!」

  林飛白:「……」

  燕綏:「方才玩笑。你看這個怎麼樣。林飛白急於建功,行事冒進,和宜王發生衝突,被宜王逐出。因軍心不穩,暫緩入城。」

  林飛白:「……」

  燕綏:「或者這樣。林飛白想向其父借兵平長川,宜王怕西番乘虛而入不同意,和宜王發生衝突,被宜王逐出,隊伍分成兩派,人心不穩,暫緩入城。」

  林飛白:「……」

  能不要總拿我作伐麼?

  周堂撇嘴。

  他算是看出來了,那位氣不順,當著他爹面,欺負他家寶寶呢。

  不過也怪他家寶寶不爭氣,沒眼色。文姑娘捨身救他,殿下正不順氣,還要第一句就問文姑娘憔悴,還一眼眼地偷瞄她。

  是個男人都不會放過,何況殿下這種渾身流著醋液的。

  「十萬貫。」林飛白又打出一張牌,「殿下你們失蹤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百萬貫。」燕綏道,「以方才的第三個理由,不入長川主城。具體的入城時機我會派人通知你們,屆時你們要求長川主事者出城迎接,出城迎接就以我病了為由,要求伺疾,把人扣下。沒有人出城迎接就以長川刺史驕矜悖上之名,在城外宣讀聖旨直接罷職。無人接旨,以飛箭射聖旨入城,再派方才天機府那個會隱身的,和會瞬移的,會攝物的,將聖旨隔空接下,一路送入長川易家的內院,記住,務必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是。七索!」林飛白道,「那殿下你……」

  「九索,碰。」燕綏道,「易人離如果熟悉長川易家內院,就讓隨便誰扮成他,他自己親身前來,讓他進府聯繫舊識。最好每個院子裡都有能信得過的人。至於聖旨入城後放哪裡最好,也聽一下他的建議。」

  「三十萬貫。」林飛白道,「當初我們離開韓府時,將韓府的人全數控制押解回天京,以防消息洩露。其中有長川易家外院管事的兒子和他的護衛,和易人離熟識,這兩人我們一直看守在隊伍中,易人離可以和這兩人一起混進去。不過殿下你們……」

  「五十。」燕綏道,「等你什麼時候能贏我再問我。」

  「萬貫。」周堂道,「目前,易家最需要解決的,分別是十八部族、守軍金麒軍,以及長老堂。殿下打算從何處入手?」

  「十萬貫。天京春天的景緻最好,我要和文臻今年好好賞一賞。所以,一起解決。」燕綏道,「提堂長老,聽說你和呔族那一系關係不錯?」

  「七十萬貫,一條龍。」周堂道,「是啊,前幾天還約喝酒來著。」

  「沒文,對胡。」燕綏道,「那便喝吧。把南北兩派的關係再搞混一些。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有人可能想要和十八部族做交易,那我們便送這位一個大禮。」

  「一索。」林飛白不說話了,似乎在專心算牌。

  「六索。」燕綏道,「傳燈長老有兩個親信作為長老備選,你們隨便派誰去解決了吧。長老堂的位子,最後必須是我們的。」

  「十索。」周堂道,「長川金麒軍總領是易勒石的親信,十萬大軍一直駐紮在城外五十里,任誰都拉攏不得,殿下打算如何處理。」

  「百索,加槓花。」燕綏道,「不處理。西番騷擾牽制了我們的邊軍,我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便是。」他看一眼周堂,又瞟一眼林飛白,「不過有的人還是要處理的,蹲守在十八部族所住的西坊等他便可,那傢伙一定不捨得放過十八部族這條大魚。」

  「千索。」周堂和林飛白對視一眼,又看一眼文臻,挑眉道,「這個我知道了。但是牽制金麒軍不大容易。老邱要駐紮徽州,我目前在青州,兩邊都無法對金麒軍進行牽制,除非……」

  「一對。」燕綏道,「除非邱統犯了錯誤,被你扔到隋州去修築工程,而隋州靠著壽山山脈,你們可以放出消息……」

  「千索一對。」林飛白道,「放出消息說發現了壽山山脈裡找到了秘密小道,可以橫穿過山,直搗彥城縣金麒軍駐地。」

  「一貫。林公子,你真不愧是令尊從小奶到大的,連牌都給你餵。」燕綏道,「牽制住金麒軍就行了,之後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金麒總領是個死板人,不見虎符不動大軍,那就按規矩來,他要虎符,就給虎符。」

  「萬貫。碰了!」周堂道,「提醒我嘴甜如蜜的殿下,虎符可能已經不齊,畢竟長老都死了兩個。」

  「虎符的事情我們負責。天機府的人不要離開易家大院,隨時準備。不過睿智英明的提堂長老,你的萬貫先前就出去了,哪來的第二個萬貫?敢問你碰的到底是牌還是一張嘴皮子還是那雙靈巧的會偷牌的手?」

  ……

  文臻托腮在一邊瞧得笑眯眯。

  瞧她家的小甜甜,不僅在朝堂縱橫捭闔,在牌桌上也氣吞萬里如虎。

  打牌精不稀奇,稀奇的是打牌的時候算牌、控場、鬥嘴、抓老千,還能一心數用,輕描淡寫就定下了對整個偌大長川的大策,情況復雜,勢力交錯縱橫,亂麻一般的長川易家在他手下也不過是被翻洗的牌,輕輕巧巧便條分縷析,統觀全局,離間、設陷、假動作、假消息、將計就計、釜底抽薪……諸般手段眼花繚亂,眨眼間下好了一盤大棋。

  真真抬手翻雲覆雨,覆手山河變色。

  立於人間頂端的風雲人物,當如是也。

  更妙的是,這雙手進可捲江山輿圖,退可溫柔替她洗頭。

  真是又蘇又爽。

  雪夜燈下一場牌,頂尖世家長川易,也不過是燕綏手中幾張紙,隨手就安排完了。

  復雜的計策定下,牌局也贏了,燕綏算牌和他算計人一樣,詭譎狠辣,除了周堂贏了一兩把,沒有別人的份兒。

  周堂打牌透著一股隨性的味兒,嘴裡不停地嚼著各種乾果點心,林飛白皺著眉頭,他一把也沒贏,本就不擅此道,再對上那兩人,哪裡還有出頭的機會。

  他瞟一眼文臻,又瞟一眼文臻,雖然一肚子話想問,但自覺自己沒能贏,自然不能問,周堂在一邊看著,丟了顆花生嚼得格格響,童邱無聲地嘆了口氣。

  老實成這樣,怎麼和殿下爭女人喲。

  還是文臻看不過去,笑問他:「聽說林侯之前受了傷,可大好了?」

  林飛白的眼睛眼看著便亮了起來,但隨即便轉開目光,平平靜靜地道:「沒事。倒是你十分憔悴,想必還沒大好。聽說之前殿下曾經受傷昏迷,都賴你一路照顧。只是如今瞧著,殿下打牌攪事,胡亂出手,無事生非,精神奕奕,除了腦子似乎糊塗了一些外,其餘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周堂又嚼了一把花生——這傻小子雖然本性老實,但是卻是從小養在宮中的,和殿下從小鬥嘴到大,這嘴皮子倒練出來了。

  聽得人甚滿意。

  燕綏揚揚眉,笑道:「我什麼時候糊塗過了?」

  林飛白冷笑,「你方才,是把我當成唐羨之了吧?」

  燕綏訝然道:「有區別嗎?不都是沒眼色不識相嗡嗡嗡在耳邊轉的同一種物事嗎?」

  文臻咳嗽一聲,道:「林侯,你這件袍子想是新做的?」

  她忽然問起林飛白的衣裳,林飛白愕然,周堂和童邱交換了一個眼色。

  燕綏摸著下巴,看著林飛白,剛才差點出手弄死他那一刻的眼神又出現了。

  林飛白愣了一會才答:「好像是吧……我的衣裳都是身邊人打理。」

  「不是師蘭傑吧?」

  「不是,他不管這些。」林飛白低頭打量自己的黑衣,這段時間他總是穿各種黑衣,從沒在意過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穿的是黑色的。

  文臻是覺得他穿黑衣特別好看嗎……

  這個念頭出來,他臉微微一熱,急忙咳嗽一聲,從內心裡鞭撻了自己幾下。

  「那麼,林侯,誰給你安排的衣服,還有那種細細的看上去像個笛子的短劍,你回頭查問一下吧,這個人可能已經不乾淨了。」

  林飛白闃然一驚,他也是聰明人,隨即便想到了什麼,急忙肅然應是。

  燕綏自然也明白文臻問這話什麼意思,很明顯,唐羨之也不知道怎麼就看出了他記憶混亂兼不認臉的問題,買通了林飛白身邊的人,給他穿上自己前陣子追殺燕綏時穿的那種黑衣,又給他配上短劍,誘使燕綏將林飛白誤認成他,從而下殺手。

  唐五的手段,真是千變萬化,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更兼眼光毒辣,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他不認人了,明明到長川後都幾乎沒碰面。

  燕綏卻並不在意,他在最後一刻已經發現不對,不至於殺死林飛白,至於弄傷那傢伙,他一點不過意都沒有。

  他輕笑一聲,正要開啟嘲諷模式。文臻一把拉著他便走,「夜深了,咱們離開院子也太久了,小心被人發現。」一邊又和周堂打招呼,一邊又關照林飛白潛伏小心,對林飛白欲言又止想要謝她救命之恩的神情視而不見,不由分說把渾身隨時隨地散發毒刺的她家甜甜給拉走了,走了一會兒回頭一看,看見林飛白帶著那幾個天機府的人又上了屋頂。燕綏也回頭看了一眼,手指一彈,隱約那邊有些什麼動靜,隨即林飛白指了幾個方向,那幾個天機府的人便撲了下去。

  對上文臻疑問的目光,燕綏道:「他們在排除機關,但就他們那點本事,找三天都不能找齊,還不是得我出手。」

  文臻猜大概燕綏是以他的發春之能,指出機關的所在地。他是機關大師,自然能看出各處的機關佈置,而不管怎樣的機關,大多都要依託泥土,只要是泥土,也多半會有植物的種子存在,燕綏催生種子頂動地面,林飛白也就能察覺了。

  易家這樣的大家族,肯定機關遍佈,但有燕綏這樣的既通機關又能催生的人形掃描儀兼挖掘機在,又有天機府的人幫手,再多的機關也就是個擺設。

  燕綏用大氅將她牢牢裹住,在屋脊上穿行,和她順便說了自己去天星台原本想發現些線索,畢竟最初易勒石出事的事發地就在那裡,而且天星台一直以來作為易家的秘地,必然藏著秘密,易勒石是和天星台的掌管者問藥長老一起出事的,也就是說,最熟悉這個地方的兩個人都倒了,那其餘人未必清楚天星台的重要性和秘密,只將其草草封存關閉,便忙於爭奪權力去了。

  但是既然出了那麼一齣鬧劇,文臻又來了,燕綏怕她受寒,只得先將她送回去。

  他對自己為何對林飛白出手絕口不提,文臻也沒問,這一路來燕綏的異狀她都看在眼裡,他應該是記憶出現了錯亂。所以他沒有認出段夫人的標志,把林飛白當成了唐羨之,他在甦醒之後和唐羨之有過兩次針鋒相對,但兩次都沒看見唐羨之的臉,而林飛白身形和唐羨之有點相像,穿的也是上兩次唐羨之穿的黑衣,連式樣都差不多,所以倒黴地成為了他下手的對象。

  她先前發現他出去後便悄悄跟了出來,好險救下了林飛白,當時她撞在他懷裡,才令他及時收手,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燕綏的殺機。

  那時候周堂童邱兩人沒有想到燕綏的這種情況,離得稍遠,等發現再出手其實已經來不及了。

  如果林飛白這衣裳打扮是有人有心安排的。

  如果今天燕綏真殺了林飛白……

  如果真當著林擎的面殺了林飛白……

  文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那麼,別說拿下易家,整個邊關,乃至整個東堂,說不定都會陷入戰火之中。

  這又是唐羨之的手筆嗎?

  他發現燕綏的不對勁了?

  文臻往燕綏的大氅裡又鑽了鑽,燕綏以為她冷,將她又往懷裡攏了攏。

  文臻鼻端都是他杜若松蘭一般的氣息,心底卻有些微冷。

  長川易家雖然勢力雄厚,但因病人才凋零,她和燕綏在與虎謀皮,卻也沒多少緊張,然而如果還有一個手段高超的唐羨之在背後,那就等於腹背受敵了。

  此時兩人已經接近了段夫人的院子,卻發現那裡燈火通明,一片喧鬧。

  兩人便轉了個彎,從院子背面不顯眼處偷偷進去,從窗子裡翻入,再將外袍扯鬆,做睡眼惺忪狀,開門出去看。

  文臻出門時,差點被一個東西絆了一跤,低頭一看,門口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床被縟。

  她有點詫異,不明白櫃子裡的被子怎麼跑到地上來了,目光落在對面空蕩蕩的屋頂,隨即反應過來,想必燕綏給易秀鼎送了被子,易秀鼎又還回來了。

  文臻心裡有點奇怪的感覺,看一眼燕綏,但此時也顧不上詢問。

  院子門口站著一隊拿著火把的人,都是青色衣袍黑色衣帶,衣襟上綴著刀和天平的標志,代表這是掌握易家刑罰的理刑長老門下子弟。

  易家的理刑長老站在門口,這位掌管易家刑罰的鐵面人物,長相和性格完全不一致,是一張田舍翁的團團臉,個子很矮,頭顱溜光如鴨蛋,垂著早白的長眉,倒有點壽星翁的模樣。

  這人說話也笑眯眯的,聲音不高,聽在人耳中字字分明,「小十七啊,大半夜把你叫起來,可擾了你清夢?那個啊,其實也沒什麼事,有人向刑堂舉告了一點小事,啊,一點點小事,你且隨我們去,說個明白可好?」

  文臻第一次見識所謂大家族掌刑的人物,正想這位這麼慈和,和傳說中的刑堂長老不大一樣,卻忽然身邊風響,易雲岑匆匆從她身邊卷過,文臻一側頭就看見他臉色緊張,額頭青筋直崩,眼神裡難掩的恐懼。

  而筆直站在門口的易秀鼎,一動不動,握緊的拳也表明了她此刻的心情。

  半晌,她道:「誰舉告了我?舉告了我什麼?你且說個清楚,我才能隨你們去。」

  易雲岑大喊:「不,不管誰舉告了你什麼,要說就在這說清楚!不能去刑堂!去了刑堂的人,就沒完整出來過的!」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立即大聲問,「長老,要十七姐去哪個堂?」

  理刑長老還是那副笑眯眯模樣,輕言細語地道:「黑獄。」

  易秀鼎身子一顫,易雲岑倒吸一口長氣,臉都青了。

  剛被人扶出來的段夫人,聽見這句也晃了晃,一把抓住了門邊。

  「黑獄……」易雲岑怒道,「那種進去就出不來,出來屍首都不能全的地方,長老你叫十七姐去,她到底做了什麼,要這麼對她!」

  理刑長老像是個迫不得已的下人一樣,苦著臉搖頭,「事涉家主,自然去黑獄,我也沒辦法啊。」

  「和家主有什麼關係?家主還躺在他的魁閣裡呢!」

  「有人舉告易秀鼎。昨日借探望家主之機,試圖盜竊家主印章,以謀私利。」理刑長老笑臉忽然一收,淡淡道,「但凡事關家主,都是家族重罪,必入黑獄。來人,帶走!」

  「慢著!」易雲岑一步站到易秀鼎身前,「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要害人入黑獄,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昨日十七姐去探望家主的時候,夫人和我都在,她當時都沒離開家主病榻,怎麼去偷印章?她要偷印章做什麼?這事又是誰舉告的?站出來先對質!」

  文臻在一邊看著,搖搖頭。

  易雲岑是個有膽氣的,並不傻,一番話也說的有理有節,但終究缺乏經驗,明知道這是有備而來的針對,一邊周旋,一邊就該去找外援,易秀鼎是傳燈長老的人,第一件事就該派人去通知他,他卻完全忘記了。

  倒是段夫人,出來看見這情形的第一眼,就讓她的嬤嬤從後門走了。

  可饒是如此,文臻依舊覺得,對方今晚要的不止是拿下段夫人的有力保護者易秀鼎。

  這事是沖著易雲岑來的。

  門口,理刑長老一改剛才的笑面虎風格,以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輕蔑態度,看一眼易雲岑。

  「岑少爺,勸你莫要在刑堂面前擺你的家主繼承人身份。別說你只是一個呼聲不高的家主繼承人,便是你真做了家主,長老堂也容不得你大呼小叫。」

  「我沒有大呼小叫!我只想要個公道!」

  文臻動了動嘴唇。

  燕綏拉了拉她的手指。

  文臻垂下眼。

  是的,她和燕綏,應該做好旁觀者。易家的所有人其實都是敵人,易秀鼎姐弟目前友善,可一旦得知她的真正身份,也必定刀劍相向。

  對易家的對策早已定下,她要做的是推波助瀾,而不是力挽狂瀾。

  文臻忽然有點後悔。

  不該和段夫人一行同行這一路。

  權力博弈,一旦摻雜了感情,便令人失了決斷,變得踟躕不前,左右為難。

  門口,理刑長老已經不理易雲岑,頭一擺,道:「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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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兩百零六章 我看好你們喲

  門口,理刑長老已經不理易雲岑,頭一擺,道:「帶走。」

  又對走過來正要說話的段夫人道:「夫人見諒。請夫人放心,你也知道刑堂的規矩,有人舉告呢,就必須查個清楚。小十七呢,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會冤枉她的。不過呢,有件事得和夫人說清楚,因為此事可能還有牽扯,需要隨時查問。請夫人和雲岑,及這院中的所有人,這幾日暫緩外出。」

  眾人變色,段夫人正要說話,卻被易秀鼎的眼神逼住,易秀鼎對她目光示意易雲岑,段夫人想了想,嘆息一聲,終是沒有開口。

  易雲岑失聲道:「你這是要軟禁我們?你怎麼敢——」

  「我不敢。」理刑長老笑眯眯道,「雲岑,你知不知道,有人同時舉告你和夫人給易秀鼎打掩護,意圖竊取印章。當然呢,這個呢,暫時我是不信的,所以呢,我就只請你們先留在院子裡,對你們好,對大家都好。我是一腔好心,雲岑你可別任性,你再任性,難不成夫人的院子不想待,也想去黑獄逛逛?」

  「去就去……」易雲岑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被易秀鼎一腳踹倒,險些跌個大馬趴。

  他趴在地上,吐出滿嘴的泥和雪,不可思議地大叫:「十七姐你瘋了!」

  易秀鼎目光冷硬,「別上小人的當!」

  易雲岑猛地蹦了起來,「可你也不能就這樣被帶走,你知不知道黑獄是什麼地方!他們是要弄死你!」

  易秀鼎不理他,卻忽然望向理刑長老,唇角泛起一抹譏誚的笑。

  「我不懂你們,敵人都逼到家門口了,長川易都未必保得住了,你們還在內訌,在殺自己人,當真是不想長川易再活下去了是嗎?」

  理刑長老還是那樣慈眉善目地笑,道:「說什麼呢,小十七,咱們都是一家人。你若沒罪,七爺爺絕不會冤枉你,放心,別怕。」

  易秀鼎冷笑一聲,抬腿就走,卻又忽然停步,轉頭看了文臻一眼,目光一移,又看了燕綏一眼。

  隨即她有些倉促地轉開目光,大步便走,跨過門檻的時候,站在一邊的理刑長老忽然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

  易秀鼎渾身一僵,轉頭怒視,理刑長老已經笑著背手走了。

  文臻悄聲問燕綏,「他說了什麼?」

  燕綏慢吞吞地道:「他說。你說對了,長川易未必保得了。就算朝廷不收,這病也遲早滅絕易家子弟。既然如此,何不多為自己打算?」

  文臻笑一聲,道:「傻逼。」

  燕綏眼神深表讚同。

  「咱們真的……不救易秀鼎?這個理刑長老笑裡藏刀,易秀鼎怕易雲岑衝動惹事,痛快跟他走,一定會吃大苦頭。」

  「易秀鼎在易家吃的苦頭越多,易家內訌越厲害,對我們才越有利。」

  文臻低頭嘆息一聲。

  燕綏這樣的人,全部的人間情感大概都只給了她,對於別人,真是純粹的政思維,冷若凜冬。

  她此刻因為先前那被子惹起的一點意外和酸意都消失乾淨,心底反而泛起難言的悵然來。

  有時候,還是希望,燕綏的人情味更多一些。

  她總是害怕燕綏會向深淵而行,在那樣深邃的注視裡,迷失自己。

  易秀鼎被押解著出門時,正撞上飛奔而來的傳燈長老及一干手下,兩撥人在院子門口,隔著一盞風燈的燈光,各自站下了。

  易秀鼎看著冬天跑得滿臉熱汗的傳燈長老,眼睛很亮。

  傳燈長老怒道:「理刑!你半夜三更做甚花樣!還不趕緊把小十七放了!」

  理刑長老一臉無奈地笑,「大長老,我能做什麼花樣?我呢,不就是個苦哈哈的理刑長老?有人舉告,我便不得不從熱被窩裡爬出來奔波,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你看看,我多難呀。」

  「刑堂掌握在你手裡,什麼罪名,什麼舉告,還不是你一手遮天的事兒!」

  「大長老啊,你這話就說得差啦。要說一手遮天,這易家可輪不著我。要麼你看看,這裡頭說得才一手遮天,大逆不道呢。」

  理刑長老笑眯眯上前,親自雙手遞上一封書簡,傳燈長老疑惑地看他一眼,當他的面,抽出一雙手套戴上,才接過了書簡。

  就著風燈的光,他隨便一翻,臉色就變了,猛地將書簡一合,抬頭死死盯著理刑長老。

  理刑長老手指點點那書簡,笑得意味深長,「您瞧見了吧?今日之事可不怪我,哎呀,這裡頭記載,可真是令人髮指呀,據說還不止這些呢——」

  他一偏頭,嘴對易秀鼎努了努,「大長老,你說,這樣的舉告,我該不該接呢?」

  嘴對著易秀鼎,眼睛卻只看著傳燈長老。

  易秀鼎一直盯著傳燈長老,傳燈長老沉默一陣,轉開了眼。

  理刑長老那種慈眉善目卻又令人不舒服的笑容再次浮現。

  半晌,傳燈長老後退一步,讓開道路,並不看易秀鼎,澀澀地道:「既被舉告,自當查清。還望理刑長老,能夠秉持公心,公正以斷。」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易秀鼎不看他了,目光轉向地面,定定地盯了一會,好像想在那裡看出點花來。

  路被讓開,她不等催促,比先前更快地向前方黑暗走去。

  在她身後。

  忽然起了狂風,將風燈捲起,砰砰敲在院牆上,那光影便急速晃動,像無數躡足在黑夜中窺視的鬼影。

  夜有徹骨之冷,而風如夜夢之空。

  ……

  段夫人院子門口,其餘人還在佇立。

  易雲岑渾身發抖,如果不是被段夫人死死拉著,怕衝出去拽倒夫人,他早就狂奔而出。

  段夫人一遍遍在他耳邊道:「別氣,別怒,別中了別人的計。你放心,我這就用青螭刀令請十八部族,請他們出面,保下秀鼎。易家現在忙著爭權奪利,都想拉攏十八部族,他們幫忙一定有用的。」

  「夫人。」文臻走到她身邊,輕聲道,「我不明白,朝廷馬上就要來人奪刺史位,易家危在旦夕,本該勠力同心,為什麼這時候還要內訌還要爭權奪利?爭來家主又怎樣?轉眼不就又歸了朝廷?」

  段夫人靜了靜,道:「笑笑,你似乎對朝廷非常有信心。」

  文臻心中一驚,反問道:「難道不該嗎?朝廷此次來使並非弱者,宜王燕綏名動朝堂……」

  「那又如何?再怎麼強大,他是不掌軍的皇子,陛下對他心存忌憚,不肯給他帶兵,連林擎和邱同的邊軍都沒允許他動用。他一人便有通天之能,帶著那繡花枕頭沒經過實戰的三千金吾,就能和我多年經營十萬大軍的長川易家抗衡?能攻下這裡外七層,內城外城,固若金湯的易家大院?能同時解決十八部族,易家上下及金麒軍,和長老堂的錯綜復雜的勢力?只要有一方按不下,長川易家就不能被完整收服,他能嗎?」

  文臻想,他能。

  哪怕聽起來再不可能,他也能。

  你造不造人家一頓麻將已經把你們這引為依仗的強大三方都給安排了?

  段夫人又若有所思地道:「就算他強到非人哉,他能吧。但所有易家人都認為,殿下要的只是刺史之位,而且也要一個安定的長川,所以龐大的易家的其他人,不會有太多危險,易家主控長川多年,掌握長川的軍事民生所有方面,將易家連根拔起,不利於之後長川權力的平穩過渡,所以該搶的一定要搶,搶到手的實力越多,將來無論是掌控長川,還是以此和十八部族,和殿下做交易,都更有底氣。不是嗎?」

  文臻想,道理上是的。

  但是殿下是個按道理來做事的人嗎?

  不過長川易家這種的心態她倒是明白了。

  長期的地方霸主,多年唯我獨尊慣了,心態居高臨下,在長川,他們就是皇帝,對皇權和皇子的瞭解本就不足,並沒有對燕綏引起足夠的警惕,也覺得龐大的易家會是永遠的依仗,覺得在這樣的勢力根深蒂固的家族前,綏靖是唯一的選擇。

  他們卻不明白,就算燕綏想要綏靖,深受福壽膏之害的群臣,也不會允許。

  段夫人忽然嘆了口氣,幽幽道:「權勢永遠沒有性命重要,希望他們遲早能明白。」她抬頭看向文臻,「厲姑娘。很抱歉,我承諾庇護你們,但看現在的情勢,能否做到還在難料,而我還想請求你們的幫助……」

  「夫人言重了。您說的是易姑娘吧?放心,我們會盡力的。夜裡冷,夫人還是早些歇息,您若倒了,易家就會更亂了。」

  段夫人也明白,點了點頭,又拽著一直眼睛通紅發呆的易雲岑,由嬤嬤攙扶了進去了。文臻看向燕綏,「去看看易小姐吧,我擔心她吃虧。」

  燕綏不語。

  「她那樣的人。外冷內熱,寧折不彎,如果折了,真是太可惜了。」

  燕綏這才道:「你在屋子裡好好待著,不許再跟出去了,我便去看一眼。」

  看文臻點頭答應,他才飛身而起。

  一閃過高牆,越過重重屋脊,順著那批人的行路痕跡,一直跟著到了易家的刑堂。

  易家刑堂在內外院交界處,那裡立了一處特別高的牆,牆面潔白光滑,不知是什麼材料,乍一看竟然像是骨頭形狀一層層壘成,隔著老遠,白慘慘地令人發瘆。

  連易家的護衛,都繞著這道牆走。

  易秀鼎抬起頭,看著這個易家最凶惡的子弟也聞聲顫栗不敢靠近的地方,傳說這裡地獄七層,皮、肉、骨、血、筋、肝、黑。不需要動刑,只需要從第一進走到最後一進,就夠令人崩潰全招。

  這座白骨叢生獄,負責審問並關押叛逆者、異見者、一切可疑者,死亡在此處並不是最可怕的結局,有時候還是痛快的解脫。

  理刑長老上前,將手掌按在牆上一處微微凹下處,片刻,牆面開啟,裡頭走出易燕吾。

  他躬了躬身,一言不發地接過易秀鼎,理刑長老打個呵欠,道:「折騰半夜,累了,我便先去睡了,這裡交給你。」

  「長老放心。」

  理刑長老走幾步,回頭看看易秀鼎,對易燕吾道:「不要弄死了,但讓她安分一些。」

  「弟子省得。」

  理刑長老憐憫地拍拍易秀鼎的頭,笑道:「好好聽你十叔的話,別倔強。」

  易秀鼎閉上眼,不理。

  她面前看上去是一座普通的幾進院子,但是每道大門打開,看見的是鮮血、碎肉、骨頭、各種奇形古怪的刑具,慘叫嘶喊的人們。

  哪怕是那些每日在這裡執獄的刑堂護衛們,也下意識地往暗影裡縮了縮。

  也就是這麼一縮,一個護衛剛剛縮到暗影裡,就覺得一陣風從耳後過,然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七獄有個共同點,就是都有一個池子,裡頭是黑色的藥水,屍體和各種物體,拋進去便會慢慢化去。

  片刻後,池子裡無聲沉入一具軀體。

  穿了護衛裝的燕綏無聲走出來,跟在易燕吾身後。

  無人察覺。

  易燕吾帶著易秀鼎,從滿地鮮血中走過,黏膩的血黏在鞋子底,每一步拔出來都輕微地啵唧一聲。

  第一進是一種枯乾的皮色,地面也像是人皮的,凝結著一些斑駁的凝結的血塊,走在上面腳步砰砰響,每一步都微彈,令人渾身皮都似開始發麻。

  第二進刑具更多,鮮血更厚,到處都是新鮮或者陳舊的紅色,黑色的血痂蓋著赤紅的帶著碎肉的新血,隱約有一些似乎是受刑人的慘哼傳來,鼻端是滿滿的鐵鏽般的血腥氣息。

  第三進滿目慘白色,如白骨之獄,白骨之上透著些邊緣微紅的孔洞,受刑的人慘叫更清楚了一些。

  第三進比第二進一進比一進慘烈,一進比一進血腥更烈,畫面更惡,刑具更可怕。

  製造的心理恐怖更劇烈,這樣不斷疊加的血腥壓力,不斷逼人陷入更深的恐懼。

  等到了第七進。

  忽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經歷了前方絕大的心理恐怖,其實再見鮮血什麼的已經麻木,但偏偏遭遇這種黑暗,反而比殺戮更擊中人的恐懼,之前看見的種種般般都似潛伏在黑暗中,或嚎哭逼近,或躡足而來。

  便是連易秀鼎這樣心志堅毅的人,都渾身一顫。

  易燕吾的聲音便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下琵琶釘!」

  尖銳破空聲響起,易秀鼎霍然抬頭。

  琵琶釘是易家對付必死且武力高的仇敵重犯才會用的一種刑具,雙釘一尺,穿琵琶骨過,針過武功全廢。

  易秀鼎想退,可雙臂已經被身後人鎖死,動彈不得。

  咻咻兩聲,長針穿透血肉的鈍響聽得人耳中發麻,淡淡血腥氣瞬間洇開。

  易秀鼎難以掩飾的悶哼聲起。

  易燕吾手在易秀鼎肩上一拂,滿意地感覺到微微凸出的針尖和黏膩的血。

  他滿意地嗯了一聲,啪啪兩響,室內微微亮了一點。

  眾人這時才勉強看清了室內輪廓,不大的空間,牆壁到地板乃至刑具都塗成了黑色,連牆上油燈的火焰都不知道添加了什麼,是黑色的,散發著濃膩的血腥氣味,地上白骨和刑具散落,牆上一排排的鐵扣子,有的鐵扣子之間,留下整整一個人形狀的血痕,像是一個人在那裡被慢慢把一身皮肉都撕黏了下來。

  易燕吾命手下將易秀鼎肩後的長針扣在那鐵扣子上,再將針掰圓了扣緊,笑道:「小十七,莫要亂動,這機關用鐵極其堅硬,且依附在你血肉上,只能硬拽,而一旦硬拽,你整個肩膀也會裂掉,到時候可別怪咱們都沒法救你的命。」

  易秀鼎一直一言不發,此時終於緩緩抬頭,黑色燭火下一張分外蒼白的臉,一字字地道:「既然說我有罪,那麼,審問的人呢,對質的人呢?」

  易燕吾笑了笑,道:「小十七,你還真是天真。」

  說完他關上門,鎖好機關,點頭示意護衛留在門口守衛,自己轉身離開。

  黑獄無需太多守衛,進門的機關每日一換,除了長老和他無人知道,闖到門口也進不去,進得去也解不下易秀鼎。

  等到易秀鼎被折磨個半死,再來要供詞,到時候根據需要,想要什麼樣的,就要什麼樣的。

  黑色的牢獄恢復寂靜,只有血滴在地上滴滴答答的響。

  門口隱約有一點什麼聲音,但很快沒了聲響。

  沒多久,又有腳步聲響起,聽上去有三四個人,當先一人一邊走一邊低笑,聲音聽來有幾分淫邪。

  他一直走到門口,也沒說話,只手中忽然響起一陣鈴鐺之聲,那鈴鐺音色空靈如水音。

  一響之後,他不耐煩地踢了踢門,示意打開。

  護衛頓了頓,過了一會,啪一聲,門開了。

  那人領頭,幾人進門,直奔易秀鼎而去。

  黑暗裡易秀鼎霍然抬頭,一聲低喝:「誰!」

  那領頭人嘻嘻一笑,道:「來愛撫你的人。」

  一陣沉默,隨即易秀鼎寒聲道:「滾。」

  「都這種時候了,還擺著架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討厭看見你這目下無塵的德行?」那人含混著聲音呵呵笑,「你罵罷,你多罵一聲,我便讓他們多寵愛你一次,你知道他們都是什麼人嗎?外城雜爛街上的叫花子,倒夜香的癩子,花柳街浪出一身花柳的爛子,爛到一路走進來肉都撲撲撲地掉……怎麼樣,公子我對你好不好?聽說你進了黑獄,我連夜花了好多功夫找來的呢,你等會可要記得好好享受享受……」

  黑暗中淫邪的笑聲低低響起,一股黏膩骯髒的人味兒在逐漸逼近。

  濃黑不見五指的環境令人恐懼,也能催生內心深處所有不可言說的慾望和黑暗,黑夜總讓罪惡變得更加大膽,四周漸漸起了興奮的咻咻呼吸聲,如散發著惡臭的獸,伴隨著抖抖索索的手指,攀向易秀鼎的衣角。

  易秀鼎沒有閉眼,她對著濃得化不開的黑,將眼睛睜到最大,眼眸裡血絲瞬間密佈便如血。

  她生平第一次在顫抖。

  以至於肩頭的扣環發出細微的叮鈴聲響。

  密閉的室內好像忽然有了風,悠悠地蕩。

  第一隻手猥瑣地摸上來,腥臭的鼻息撲上來的時候,易秀鼎猛地閉眼,齒關向下猛咬——

  寧死不可辱!

  她用了全力,別說斷舌,斷刀都夠了。

  哢一聲,咬到的並不是自己柔軟的舌頭,而是薄薄的皮,其下是堅硬的骨,再然後是血肉,想像中的劇痛沒來……她睜大眼睛,恍惚裡明白了什麼,咬得更加用力了。

  黑暗中響起被壓抑在咽喉裡的嗚嗚痛叫之聲,似乎是有什麼人要叫喊卻被堵了回去。易秀鼎心中快意,下了死力氣,隨即哢嚓一聲,那隻手,生生在她口中被咬斷。

  又是一聲悶在咽喉裡的慘嚎,聲音不知怎的被逼得很細,以至於聽來竟然有點像女子的哭音。

  那一群天殘地障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越發淫邪地笑起來。

  隨即噗通一聲,有人墜落在地,扭動著爬不起身。

  一隻腳忽然踢在那個花街裡花掉了滿身肉的爛子屁股上,將他踢到那人身上,一個聲音平平靜靜地道:「愣著幹什麼?幹活了。」

  那人覺得有點不對勁,一摸,險些驚叫,聲音還沒衝出喉嚨,便覺得屁股一涼,什麼東西嗤地射來,將他腰帶割裂。他能感覺到那東西並沒有離開,依舊散發著寒氣,停在他背後。

  「每人三次,每次一刻鐘,時辰不夠就加次數。」那把嗓子又邪又淡,「不要想著矇混,你們時辰不到就停下來,屁股後頭那東西就該幹活了。」

  「這個……這個這個……」那人結結巴巴地道,「男人……男人……」

  「男人怎麼了?你既然是花街一霸,不知道在哪開門?」

  黑暗中不知道誰在呼哧呼哧喘氣。

  叮叮幾響,傳說中被扣進去就無法掙脫的琵琶釘解開了。

  有腳步慢慢挪出門外的聲音,幾個最底層最拆爛污的人,絕望地聽見門被關上的聲音。

  還是那個閒淡又低磁的嗓子,隔著門,漫不經心地道,「加油,我看好你們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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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31:4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零七章 平妻?

  門被關上。

  燕綏立即想要撒開扶著易秀鼎的手,並且趁著外頭的光亮,一把抽出了她肩膀上的針。

  之前那針射來時候他沒幫她擋,只彈指令針尖稍偏,避過要穴。一來避免和易燕吾直接衝突,二來他還是覺得,讓易秀鼎吃點苦頭更恨易家,說不定有好處。

  黑獄太黑,怕抽針抽不好,他不得不親自扶易秀鼎出來,此刻手指隔空彈在易秀鼎肩膀上,唰唰兩下,帶血的針飛出釘在牆縫裡。

  隨即他鬆手,也不管人家現在有沒有力氣站立,隨口道:「你應該能自己出去吧?我先走了。」

  他掛心文臻,迅速轉身,但隨即背後一熱一重。

  易秀鼎撲過來,抱住了他。

  ……

  段夫人院子裡,雖然已經安靜下來,但每間屋子燈都亮著,似乎還在等人歸來。

  易雲岑站在院子中央,聽著外頭動靜,驀然咬牙,躥到牆邊。

  一陣風起,風極大,捲得外頭一圈圍得嚴嚴實實的護衛都不禁閉上眼睛,蒙頭躲避。

  他的腳尖已經蹬上牆壁。

  卻忽然被一隻手拽了下來。

  易雲岑回頭,就看見文臻的臉,被風吹得眯著眼睛,手卻抓得死緊。

  易雲岑心底發急,卻知道她身體不好,不敢用蠻力,只得下來,正想掰開她的手指,卻見文臻一拳擊在他腰眼處。

  他呼地一聲打著轉飛起來,輕飄飄地被拋到了兩丈外,在空中連轉好幾圈,落地時一陣頭暈,然後被已經趕來的文臻,三兩下用腰帶綁住了手,二話不說拖進了她和燕綏的屋子裡。

  易雲岑又怒又急,卻不好意思喊,在自己院子裡被一個病懨懨的女子一拳頭撂倒這種事打死他也沒法求救。

  文臻算死了他的要面子,笑呵呵把他牽進屋子,按著他坐下,又塞塊糖給他,道:「想救你姐姐?莫急莫急,我夫君已經去救了。」

  「他行嗎!」易雲岑瞪大眼,「黑獄機關重重,很可怕的!」

  「沒事沒事,放心等著罷。」

  易雲岑不說話了,低著頭,也不吃糖,文臻在他對面慢悠悠地吃零食,眼看著那垂下的頭顱紛披的長髮裡,漸漸的,有一滴又一滴晶瑩落下來。

  她轉開眼光,又拈了一塊話梅。

  好半晌,才聽見那孩子吸了一下鼻子,含糊地道:「都怪我,都是因為我……」

  文臻笑了一下,道:「遇見事先拚命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對那事情本身有用嗎?」

  易雲岑的頭垂得更低了,「那我去和他們說,我不要做這個繼承人了……」

  「然後他們覺得你學會耍心眼了,在以退為進,下手更狠了。」文臻點評。

  「那我怎麼辦!」易雲岑猛地抬頭,「就這樣為了我並不想要的那些,眼睜睜看著那些捍衛我的人不斷被犧牲嗎!」

  文臻嘆息一聲,探身拍拍他的肩,「來,吃糖,甜食會讓人心情好喲。」

  易雲岑接過糖,覺得對世事,對眼前的人,都有種無能為力感,洩憤般地猛地將糖塞進嘴裡,大口地嚼。

  隨即他聽見文臻道:「你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知道該怎麼做。只是你之前一直不願去想而已。你已經被架在了火上,要麼被烤熟,要麼跳下烤架把別人架上去。少年,努力吧,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易雲岑狠狠把糖嚥下去,想了半晌,重重嗯一聲。

  文臻本就想趁著今晚的事件和他談談。凡事得未雨綢繆,收回刺史權柄之後,確實還是需要熟悉長川熟悉易家的人幫手,易人離離開易家太久,厲以書完全一抹黑,縱觀易家,病的病惡的惡,只有這少年心性純良,資質也不錯,如果能在掌握一定權力後和平歸順,對長川安定過渡也是有好處的。

  鮮血,少流一點總是好的。

  但這需要慢慢來,先種下種子。

  她打算結束話題了,易雲岑卻不想走,低頭沉思了一會,忽然道:「我聽祖母說了,你們想促成兩易合並。但我瞧著這不可能。依我說,趁著還沒鬧大,你們便走了罷,記得把十七姐也一併帶走。」

  文臻:「嗯?」

  「我十七姐能文能武,才能出眾,也是易家人,能幫著你們。帶她走吧,你看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她那性子,留在這裡就算不被人害死,也遲早會累死。」

  「你倒是會安排,你問過你姐的意思麼?」

  易雲岑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其實我姐出身易家很遠很遠的偏支,算不上有多少易家的血緣,這事大家都知道。咦,對了,十七姐向來對男子不假辭色,我倒覺得她待易銘哥略有些不同,要麼讓她改個姓,也嫁給易銘哥吧,我們易家的小姐不能為妾,做個平妻行不行?」他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興奮起來,「如果我能做了家主,易銘哥娶了十七姐,那兩易就真的可以談合併的事情啦,你覺得好不好?」

  「不好。」

  文臻一瞬間險些以為這話是自己說的,隨即反應過來,回頭看去。

  正看見鼻子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燕綏,以及面色冷硬,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易秀鼎。

  易雲岑看見這兩人也呆了呆,但他是個心大的,瞬間便忘記了自己剛才的胡扯亂彈,跳起來便迎上去,「十七姐,你回來啦!你沒事吧!」

  易秀鼎一言不發迎上來,扭住他耳朵就往外拽,易雲岑啊啊啊地叫:「十七姐你做甚!啊啊別扭啊我痛,別扭啊十七姐!」

  易秀鼎腳步不停地把他一路扭了出去,步子很快,也不知道為什麼,下台階的時候腳一滑,險些栽倒,易雲岑發出一聲慘叫,易秀鼎急忙鬆手,以免真把他耳朵扭下來。

  易雲岑捂著耳朵怒道:「十七姐你用那麼大勁兒做甚……」忽然他停住了。

  易秀鼎側對著他,筆直站著,不知何時,頰上蜿蜒一道晶瑩的水跡。

  易雲岑呆呆地看著,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麼,主要他這麼多年,從未看見過十七姐臉上出現這種東西,也不覺得十七姐臉上會出現這種東西。

  他心忽然猛烈地跳起來,覺得,也許,可能,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易秀鼎立在階前,天階夜色涼如水,而心也似浸在涼水裡。

  這月色皎潔剔透,她卻覺得沐浴在月光中的自己,從裡到外骯髒透頂。

  透過月光就好像看見先前的自己,極度的苦痛憤怒悲哀裡,忽然就失去了控制,腦子裡一片空白,等到從空白裡醒轉,她已經抱住了那人的腰。

  他似乎有點僵硬,她嗅見他身上的淡淡的好聞的氣息,似杜若,如松蘭,微微硬朗卻又馥鬱的香氣,黑獄的腥臭血腥氣息都掩不住的高貴。

  她的手顫抖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這樣的舉動,下一瞬間,在她還沒想好到底該怎麼做的時候,他腰背一振,一股大力傳來,她生生被彈開。

  猶如當面一個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她聽見自己的後背撞在石壁上的聲音,沉悶,連肺腑都似要嘔出血來。

  等她抬頭,他已經出了黑獄的門,連一個背影都不給她留。

  她怔怔地望著那連開的六扇門,紅白黑灰紫各種混亂撞入眼簾。

  此生以來從未如此嫌惡自己。

  也不知道是怎麼出刑堂的,渾渾噩噩一路回來,本想就這麼趕緊回房門一關,結果又聽見易雲岑的那個提議。

  簡直又像一耳光,火辣辣扇在原來的傷痕上。

  憤怒屈辱和自我厭棄交織,她不敢看那兩人的神情,直到此刻出了門,一個踉蹌後,忽然便覺得心上彷彿裂了一條縫。

  她仰起臉。

  十幾年的孤獨寂寞苦痛伴隨此刻的自棄,宛如滔滔長河,在這一霎,從那裂縫裡,洶湧地奔騰而出。

  ……

  燕綏和文臻久久沒有說話。

  那對姐弟在階梯上的一切兩人都看在眼裡,看見易雲岑的怒罵,易秀鼎的鬆手,易雲岑的震驚,和背對他們的易秀鼎忽然越發孤絕的背影。

  文臻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那人的痛哪怕隔著一道牆都如此鮮明,她連吃醋都覺得沉重。

  卻見燕綏嘩啦一下脫了外袍,順手扔了腰帶,還要將這兩件扔出去,文臻趕緊伸手拉住。

  這要扔出去,外頭那位還沒走,看見了,估計也就活不成了。

  她搶下衣服腰帶,隨手塞在燕綏看不見的角落,平日裡少不得要裝吃醋,此刻也不敢,生怕燕綏為了表明心跡,做出什麼決絕的舉動來,那就真的難堪了。

  只是她雖然謹慎,燕綏卻非同常人,脫了外衣後還沒完,又脫裡袍,還拉開門,看樣子要探頭出去喚人,文臻一把拉住他,「你要做什麼?」

  「洗澡。」

  「這半夜三更的洗什麼澡!」文臻拚命把他往後拉。心裡又好氣又好笑。

  是不是劇本拿錯了?

  不是應該女主角被人佔便宜了拚命洗澡,在浴缸裡把自己搓掉一層皮瘋狂搖頭哭著說我好髒我好髒嗎?

  燕綏你這樣搶戲真的好嗎?

  不管好不好,反正不能洗,雖然那姐弟二人已經走了,但這大半夜的喊人燒水洗澡比剛才扔衣服還驚悚。

  文臻覺得自己今晚簡直可以榮膺一個東堂聖母獎,男朋友被人佔便宜了,她不僅不罵小三揍男友還得安撫受了侵犯的男友,還得保護可憐的小三。

  十八流編劇都不敢這麼寫。

  「不用洗澡啊,脫了衣服不就行了?你回來衣裳整齊的,人又沒碰到你什麼是不是?要麼你看這樣行不,我抱抱你親親你,用我的氣息覆蓋掉別人的,好不好好不好?」

  燕綏這才停手,斜著眼睛看她,這一霎月光在他臉上半明半暗,瞧著邪氣又俊美。

  文臻隱隱覺得,他好像又發生了變化。

  前段時間的甜萌淡去許多,身上多了一種煙氣般的淡淡的邪和冷,像深山明月下幽黑的祭壇上,騰起游轉無定的雲霧。

  隨即他笑了,懶洋洋地道:「如此甚好。」

  文臻看著他邁著大貓一樣的步子向自己行來,像一隻華麗的豹子優雅地逼向獵物。

  她忽然覺得自己上當了。

  這貨是不是故意的?

  這樣作一下,她自然不會再找他算賬,不僅不會算賬,還會加倍安撫。

  啊啊啊這個奸猾似鬼的混賬!

  「我很好奇,用氣息覆蓋是怎麼個覆蓋法?」

  燕綏滿意地吃吃笑著,一斜身靠了上來,一手攬住她的肩,把她往懷裡一帶,半邊臉頰往她面前一側,笑道:「來吧,來覆蓋我吧!」

  又一語雙關。

  文臻瞪他半晌,忍不住也笑了,湊過唇去,在他光滑冷潔玉一般的肌膚上啾了一口。

  這一口啾得有點用力,果然留下了一個紅印,文臻嘻嘻一笑,爬起來捧著他的臉,笑道:「不行,不對稱。」

  燕綏微笑望著她,微微仰起臉,烏黑的眸瞳裡倒映著她的影子。

  他這樣仰起臉的姿態,臉型線條美妙精緻,一雙眸子輝光流轉,瞧得人心要跳鼻血要流,文臻捧著他的臉,一時有點不捨得下口,裝模作樣對著另一邊的紅印比了半邊,嘰嘰咕咕地道:「種草莓得對準了,可不能歪了……」一邊把唇湊上去,比了一比,又比一比,促狹地笑一聲:「哎呀不對,再來!」

  燕綏低笑一聲,道:「又使壞了是不是?」一個翻身,文臻已經在他身上,正好把唇印在那另一邊臉頰上,肌膚的透骨香膩膩地傳來,文臻笑著用力壓了壓,「哎呀不好,這邊印子又重了,要不要那邊再補一下腮紅?」

  「我來補吧!」

  低笑迤邐,一室香暖。

  ……

  段夫人小院一室香暖,易家大院外的長街則燈火暗昧不明。

  大路上已經沒有了雪,地面卻凍得梆硬,因此人走上去腳步聲便有些短促,聽來匆匆。

  腳步的主人,是一個披著黑色大氅的男子,身段高頎,風姿優雅,腳步雖快,姿態卻很從容。

  他身後跟著一個提燈照亮的老僕。

  這裡是主城的西坊,歷來是十八部族的族長和重要人物的聚居地。當年易勒石劃這片地給十八部族的時候,部族間關係還不錯,如今十八部族關係不和,漸分為兩派,住在一起已經有些不安全。所以,哪怕易勒石因為十八部族的人多半性情暴烈,怕和他的百姓住一起容易引發矛盾,並不允許十八部族的人出去居住,但還是有很多人搬了出去,尤其西坊關係不和部族之間相鄰的宅子,更是早就成了空房。

  但今夜有些奇怪,那些往日黑沉沉的中間宅子,今日反而燈火通明,像在等待著什麼人。

  和西坊只有一條街道之隔的胭脂市,則紅燈一片,脂粉香蘊,遠遠的還有絲竹彈唱之聲傳來,隱約還有大片捧場叫好之聲。

  熟悉這一片花街柳巷的人都知道,長川的才子墨客們都愛逛胭脂市,有了好詩詞都愛在胭脂市招搖。因為說不準就會被那個愛詩詞也愛美人的長老堂求文長老遇見,就可一步登天,成為長川易家的座上賓。

  走在路上的披著大氅的男子,對那勾人的胭脂鄉看也不看一眼,身後老僕,晃晃悠悠提著燈籠。

  燈籠的光斜斜映在地面,映得人影幢幢如鬼影。

  大氅男子一瞟那燈光,似乎怔了怔,忽然一個大轉身,拐上了去胭脂市的道路。

  那老僕怔了一下,急忙跟上,手中燈籠一蕩,隱約照見簷角的黑影。

  大氅男子個子很高,腳步很快,轉眼到了胭脂市,直奔方才呼喝聲音最響的花樓,人還沒到,已經大聲道:「我有佳詞奉上,求文長老何在!」

  裡頭立即有人應聲:「上來!」

  兩盞紅燈迤邐而至,吱呀一聲大紅門扉開啟,那大氅男子大步跨上台階。

  忽然一片劍光如冷雪,自門樓之上鋪展而下,直撲男子面門。

  旁邊那老僕嚇得腿一軟,燈籠滾落在地,他慌忙去撿,腳下在台階上絆了一個踉蹌,竟骨碌碌滾入花樓裡。

  而大氅男子臨危不亂,猛地退後,同時長臂一伸,一把將裡頭舉燈出來迎接的人拽了出來,往飛身而下的刺客懷裡一塞!

  一聲尖叫。

  女子驚惶的聲音能刺破人的耳膜,但是有人比她更驚。

  刺客頭上的風帽掉落,露出林飛白有些蒼白的臉,他一低頭就看見懷裡衣著暴露的豐腴女人,手一抬就會擦著那些裸露的肌膚,這讓他瞬間失了方才出劍的凌厲,怔在了當地。

  只這麼一怔,那大氅男子便飛身往後掠起,轉眼出去好幾丈!

  一陣風過,又一條人影掠了過來,經過林飛白時,猛地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怒道:「女人都沒摸過,沒出息!」

  林飛白醒神,一把推開那女人,正要向那大氅男子逃逸方向追,眼角忽然瞄見門樓裡頭那個提燈的老頭已經站了起來,此時那老頭腰也不佝僂了,姿態也不老邁了,明明長身玉立,飛身而起的身形看來更是十分熟悉,他一驚,急忙道:「上當了!障眼法!那個老僕才是唐羨之!」

  他一邊低喝一邊掠向那老僕,手還沒觸及那老僕肩膀,老僕身子一彈,腋下一張,烏壓壓一片寒光爆射,林飛白聽見身後一聲驚叫,想起剛才出來接的兩個妓女,正在這暗器的射程之內。

  路人無辜,怎可被牽連?

  他不得不後退一步,抓起兩人往旁邊一扔,眼看那老僕射出暗器後便要逃開,飛身向前猛撲。

  眼看就要撲到人,忽然身子一緊,後衣領被人抓住。

  這虎爪之勢,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幹的。

  當年他犯了錯誤就被這樣抓著衣領往主帥大帳前,一個特製的鉤子上一掛一天。掛到他想死。

  「你又幹什麼!」林飛白眼睜睜地看著那老僕飛快逃走,氣到咆哮。

  頭上又挨了一個爆栗兒,某人恨鐵不成鋼地嘆:「我又不是地主,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傻兒子喲!」

  一邊罵兒子一邊衣袖一拂,一股掌風撞到那老僕,那人往前一栽,轟地一聲巨響,竟然炸了。

  血肉濺開一地,連帶剛剛趕來的樓裡的幾個護衛都被波及。

  如果不是林飛白被他老爹拽得死緊,現在那裡想必一定有一塊他。

  林飛白如墮冰窟。

  如果那老僕是障眼法和人肉誘餌,那麼……

  他眼眸微微睜大,再轉向方才的長街,那大氅男子哪裡還有蹤影?

  身邊,「提堂長老」無奈地輕聲嘆息,道:「南燕北唐……能和殿下齊名,果然名下無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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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32: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零八章 情敵很難

  林飛白怔了一會兒,在心底將方才那幾個眨眼間的事情復了盤,明白自己又輸了。

  大氅男子果然是唐羨之,也是他和父親今晚要動手的對象,唐羨之知道殿下和文臻的身份,又一定會在長川易家搞風搞雨,決計留不得。

  正如燕綏文臻孤身出外就會被他算計一樣,長川同樣是他孤身潛伏的異鄉,大家都狗膽包天,在別人盤子裡爭自己的食,自然也要面對同樣的處境。

  只是唐羨之必然潛伏很深,想要找到他並不容易,不過這所謂的不容易在燕綏面前,卻也不是什麼難題。

  燕綏方才打牌的時候當著文臻的面不好明說,暗示他和父親出手。並提示他們唐羨之很可能會去十八部族駐地,讓兩人在駐地外守候便可。

  這天下,也沒誰能擋住他們父子聯手。

  但唐羨之太狡猾。

  他不知怎的看出了被跟蹤,當即轉向胭脂市,算定胭脂市此時求文長老在,敲開了花樓的門。

  他還算出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把迎接他的花樓女子往自己懷裡塞。

  這要換成易人離燕綏根本就不會管,但是他不行,他必然要慢一慢。

  然後老僕滾進門裡,老僕也不是真正的老僕,是個實際身形很像唐羨之的人,引他和父親以為李代桃僵,老僕才是真正的唐羨之。

  他上當了,父親沒有,但是他去追老僕了。

  而老僕身上不僅有機關,還帶了自殺式的炸藥。

  父親如果沒看出來,他林飛白今晚就死了,父親看出來了,就不得不停下追逐,先救他。

  如此他便可從容退走。

  明明是突發狀況,這人卻瞬間計成,轉眼間利用信息、地勢、他人、障眼法,和他的性格,布下一道又一道的陷阱,令人眼花繚亂,無暇思考。

  若非強大的,善於一眼看清本質的父親在……

  林飛白垂下頭,屈辱和憤怒如火焰將他烘烤。

  周堂卻忽然嘿嘿笑起來,啪地一彈手指,道:「你以為就你吃虧?你攔住那老僕的時候我便出手了,他逃得雖快,到底吃了我一指。」

  林飛白臉色這才好看一些。

  周堂彈了彈他耳朵:「哎,沒能弄死那隻小糖果,會被小燕子笑死的。崽啊,你爹我心情很糟糕,需要喝酒以排遣,我看這裡就很好,你去回一聲,就告訴那隻小燕子,事情沒辦成。他要嘲你幾句,你就給他嘲,他要敢過分,爹回去幫你打他。」

  林飛白看一眼那花樓,轉頭就走。

  管天管地管不了他爹,眼不見為淨,再說這種花樓還配不上他爹多看一眼。

  胭脂市的粉色燈光如浮雲般彌漫開來。

  裹著大氅的男子已經進了十八部族所在的西坊。

  有人默默上來接著。一間大屋前,門開著,裡頭嚴陣以待坐著十來位形容彪悍的人物,大多衣著打扮和本地人相異。

  屋子外頭的院子裡,則高高低低站著各族的人們,帶刀佩劍,南北派涇渭分明,目光時不時和對面的人交擊,似能碰出火花。

  從室外到室內,一路氣氛緊繃,令人窒息。

  那引路人故意帶著他從人群中間過,他走過的時候,兩邊的人或者對他咧嘴猙獰地笑,忽然有意無意拔刀,武器和刀鞘摩擦的尖利聲音此起彼伏,殺氣似這夜色一般濃重。

  然而這種故意造就的鴻門宴的肅殺氣氛,並沒能對那人產生一絲影響,他行路姿態美妙,似一朵浮雲迤邐,轉眼便飄出人群,從頭到尾,連眼光都沒移動一分。

  大門在他進入之後又關上了,將那些含著敵意又暗藏期待的目光擋在門外。

  院子裡的人們不耐煩地走動著,聽著裡頭的動靜,燭火映在窗紙上,影影綽綽可以看見人影來去。一開始頗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對著那孤身入敵營的男子,但很快,氣氛似乎就鬆弛了下來,漸漸開始有了笑聲,沒多久,笑聲消失了,轉為或者嚴厲或者疑惑的辯論以及詢問,自始至終沒有聽見男子的聲音,說明他並不以語調攝人,如他這一路走來時給人的感覺一樣,從容,堅決,無畏,掌握節奏,並能控制全場。

  外頭的十八部族的人,躁動的心情漸漸也平靜下來,開始竊竊私語。

  「哎,你們說,這事,能成麼?」

  「成我就服他!天知道我一開始聽說有人想要撮合十八部族的時候,差點沒笑掉大牙。而且還是個外頭的人!你們是不知道,當年段夫人沒少試著說合十八族,結果呢,大鬧一場,鬧得易家主和段夫人夫妻不和,夫人直接遠走青州!那可是段夫人,手上掌著十八部族共同凜遵的青螭刀!一晃這麼多年了,樑子只有越結越大的,想要說合,哪那麼容易!」

  「說真的,能讓南北兩派今天在一個屋子裡坐下來等他,已經算是他的本事。還敢一個人過來,這事兒啊,無論成不成,我都敬他是條漢子!」

  「是,我也敬他是條漢子!等會兒他要是沒成功,想走,我不為難他。」

  「我倒覺得,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就該給個教訓!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子弟,年紀不大心倒大,想要踏著我們十八部族建功立業,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就是。咱們十八部族,南北兩派,那是多年積怨。說合?想要兩派合一,首先就得大家滿意,怎麼個滿意法?是呔族退出多佔的草場,還是我們栗里族讓出最好的交易市場?」

  ……

  天光在爭論中漸漸暗去。

  人們在睏倦中漸漸收了聲,卻還不肯離開。

  都知道今晚很是關鍵,有大家族的重要掌事者來說合南北兩派,雖然覺得荒謬,但眾人內心,並非沒有期盼。

  弱小的部族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草場和扶持,畢竟一半的草原總沒有全部的草原來得方便。

  強大的部族也希望重新聯合,更加強大,不用再被易家所掣肘。

  但是多年齟齬,彼此之間橫亙著陌生、敵意,甚至還有血仇。

  要怎麼渡過去,這不是誰都能解決的問題。

  夜最深的時候,吱呀一聲,門開了。

  那個行雲流水的身影出來,身後相送的是栗里族族長和呔族族長。

  南北兩派的族長多年不曾出現在同一個場合,更不會以這樣並行的姿態結伴而來。

  這其間意味著什麼,幾乎令所有人都轟動了。

  眾人都唰地站起,趕緊圍攏來,看著當先那男子,神情灼灼,卻不敢問什麼,眼看那人對兩族族長拱拱手,笑道一聲,「既結盟好,便是兄弟,且請留步,無需相送。」

  兩族族長果然停步,以對待貴客長輩的尊敬禮節,低頭撫胸行禮。

  那人笑一聲,聲音醇和好聽,對眾人又一點頭,每個人都覺得他在看自己,每個人都覺得那目光溫潤晶瑩卻令人不可逼視,都慌忙行禮退後,低著頭,眼看他如雲的袍角掠過。

  再直起腰來時,便看見栗里族族長和呔族族長雖然表情還有一點不自在,神情卻自如了許多,端著巨大的酒杯,相互一敬,又齊聲道:「大家本都是金草原的兄弟,一脈相生,血脈相融,本就不該分出個彼此,又怎麼能為那些金銀財帛傷了和氣。南北之說,今後我們私下休再提起,來,好酒羊肉且上來,我等兄弟,多年後重聚,今晚好好喝一頓,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歡呼聲如浪潮,捲過整個巨大的宅子。

  也有些人面面相覷,神情陰沉。

  兩族族長居高臨下瞧著,都慢慢喝一口酒,想著方才那男子,開場白石破天驚,一席話縱橫捭闔。

  他進門便笑:「金草原的好漢聽聞養得世上最好的馬,射得天上最凶的鷹,一日夜間可在金草原獵下山高的野獸,最兇猛的狼群也要因你們的馬蹄聲所驚逃。多少少年以十八部族勇士之名為名。沒想到多年後一見,不過是一群整日為區區草場爭奪不休,在易家的地盤上苟延殘喘乞一口殘食的愚夫!」

  在眾人憤怒陰沉的眼光裡,在性子暴烈的兀阿砸碎的一地瓷片裡,他又笑,「明明坐擁草場,族民人人善戰轉瞬成軍,天生強大,本當無羈。怎麼就甘心為他人所驅策?怎麼就只盯著那指頭大的草原?怎麼就沒想過,重新聯合,奪了這長川土地千里,做你們更大的草場呢?」

  他道:「我願與諸勇士結盟,助十八族索回當年金草原雄鷹的榮光。你我聯手,殺朝廷來使,驅易氏子弟,奪長川主城。事成後只求十八部族三年內所有最好的馬匹以平價予我唐氏。再無其他。」

  他道:「而諸位,從此便不必再為區區草場爭奪,骨肉相殘,也不必受長川易氏驅策敷衍。長川之大,可策馬千裡,屆時,又是怎樣一番瀟灑自在光景?」

  他道:「諸位難道以為坐山便可觀虎鬥?刺史無論誰做都必須仰仗十八部族?諸位想想,如果易家敗於燕綏之手,長川歸於朝廷,臥榻之旁怎能容異族安睡?朝廷一旦掌握了長川,拿下金麒軍,便可與徽州邱同駐軍聯合一處,屆時將十八部族往西番之地驅趕,諸位可曾想過要如何自處?」

  他道:「諸位何其天真乃爾!長川易家生死之爭,諸位無論是捲入爭鬥抑或旁觀,其實都是死路一條。捲入爭鬥,實力不存,不過是他人手中之槍,終有一日槍斷刀折。坐而旁觀,是以為宜王燕綏遲早招安?諸位可知那位殿下,行事從無綏靖之風,當年封家一代軍神,被親信屬下誣告謀反,全家被斬,直接牽連當時前方對西番戰事,令東堂大軍險些慘敗,這位殿下回京後,一夜之間查清主謀及從屬者近千人,其中更有其伯父叔父等皇族尊親,當時他的這些尊親們跪求他留得一命,願永生流放,以全部家財相抵。然而呢?他當夜便將所有人犯斬殺乾淨,鮮血從景仁宮流到九裡城,至今定州城外猶有千人坑。」

  他笑:「諸位是覺得自己強過易家呢,還是比燕綏的叔伯更有親緣會令他心軟?」

  廳堂裡原本還人聲嘈雜,更兼語氣凶惡,恐嚇逼人,接著聲氣漸弱。那人侃侃而談,燭火下容顏生輝,眾人漸漸忘記質問,思路被他帶著往他想去的地方走。

  有人問數十年仇恨,南北二派火拚都有數次,其間死亡受傷之人不計其數,有毀家滅親之恨的人們也不在少數,這等人定然不願合併。如何處理?

  他答:「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問話的人正要嗤笑,他已經接了下句,「如若還是不通情理,便用刀與血,教他懂。」

  「大義和未來之前,容不得誰螳臂當車。說得通便罷,說不通便死。血濺三尺,匹夫束手。」

  有人問:「雖說我族多勇士,但也有人不喜征戰不願捲入爭鬥。雄鷹只喜在高空飛翔,並不願意參與鬣狗的撕咬。」

  他答:「此刻不願參與爭鬥為族人的安定未來流血犧牲,以後部族奪取長川重新分配領地自然也沒有他們的份。並且從結盟開始,每族的貢獻都會登記造冊,文字記錄,以為日後核對劃分屬地和牛羊之用。」

  「那都是以後的安排。可很多齟齬如今就已經發生,這些不解決,便無南北結盟的可能,公子又有何妙計?」

  「不過都為草場和交易耳。唐氏願出銀兩糧草,解弱族今冬燃眉之急,助我南北順利合盟。」

  在族人們喜動顏色的神情中,他輕輕地拋下了最後一個壓倒天平的砝碼。

  「更重要的是,爾等便縱願意龜縮於一隅苟且偷安,易家也未必容得下你們。易家已經軟禁了段夫人,想要威逼段夫人拿出青螭刀,以此號令你們為對抗朝廷之前驅,簡單地說,就是令爾等為替死鬼。」他輕輕一笑,「我欲求安,他人不善,如之何?」

  ……

  攻心為上,步步緊逼,陰謀陽謀,翻覆掌中。

  在這樣的人面前,只識彎弓射鵰的草原漢子的直心眼,根本跟不上那九曲十八彎。

  只覺得每句話都被擊中,每句話都無法反駁。

  到最後,唐羨之親點一炷香,煙氣裊裊裡,栗里族和呔族族長一個頭磕下來,相隔數年,南北兩派又成了兄弟。

  而長川易家的奪位之爭,至此又捲一幕起。

  ……

  這天文臻睡眠不安,一直到半夜都沒睡著,總聽著那呼嘯尖銳的風聲心中發緊,覺得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易秀鼎今晚沒有睡在屋頂上,她不習慣了。

  由易秀鼎想到唐羨之,她隱約覺得,今晚打牌的時候,燕綏下的那一堆讓人腦筋打結的指令裡,有一條,好像是針對唐羨之的。

  如果是平常也罷了,可這回,下指令的執行人,是那對幾乎可以說戰場上最強大的父子。

  燕綏一口就指出了唐羨之的方位,讓那兩人去解決他……

  文臻心裡明白,這沒什麼問題,這兩人本就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殺對方,可她心裡依舊一陣陣地發緊。

  實在睡不著,卻不敢動彈,因為她覺得燕綏好像好不容易睡著了,實在不願驚擾了他好不容易的睡眠。

  走廊上有沙沙聲響,一條人影無聲落地,窗戶奪奪輕響兩聲。

  幾乎立刻,燕綏便睜開眼睛,一手按住想要起身開門的文臻,懶懶道:「開窗罷。」

  外頭頓了頓,隨即窗戶被掀開。

  林飛白站在窗前,一眼看清屋內景象,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加泛出了鐵青色。

  燕綏翻了個身,看見林飛白的第一眼,他便輕笑一聲,搖搖頭,道:「果然女人宮裡待久了,人就廢了。」

  林飛白垂眼站著,一言不發,知道燕綏已經明白任務失敗了。

  既然已經知道,他不欲多留,轉身便走。

  本來看這屋子格局,就能猜出文臻和燕綏是怎麼睡的,但真的親眼看見兩人怎麼睡的,又覺得實在不願意多看一眼。

  不是不知道兩人親密,但總抱著點縹緲的想望,然而今晚這一眼,他覺得自己經受的打擊已經夠多了。

  燕綏故意要他開窗,實在可恨。

  他要走,卻忽然看見燕綏背後的文臻,對他使了個眼色,做了個口型。

  林飛白一怔,掀開窗戶飄進來。

  燕綏本已閉上眼睛,霍然睜開,正要說話,林飛白已經面無表情點了他的睡穴。

  文臻舒一口氣,在床上對林飛白雙手合十,道:「多謝多謝,他這睡眠實在是太差,我就想著,你幫忙讓他睡一覺吧。謝謝謝謝。」

  林飛白冷冷道:「你就不怕我順手點了他死穴。」

  文臻笑眯眯彎著眼睛,「你會嗎?」

  林飛白默然,半晌,啞聲道:「我是真的很想。」

  文臻深表理解地點點頭,「我明白。他有時候是真的招人恨。」她盯著林飛白胸前,道,「前陣子聽說你受了傷,現在可好了?」

  林飛白抬頭看進她眼睛,目光剛相交那一刻,他便猛地別開頭,淡淡道:「早好了。倒是你,養了這麼久,氣色還這麼差,殿下整天蔑視眾生,到頭來自己女人都護不好,我要是他,哪還有臉這麼刻薄別人。」

  說到「自己女人」幾個字的時候,他頓了頓,口齒有點艱澀。

  「我那傷可怪不得他。殿下為了救我,自己才是留下了要命的毛病,險些還害了你。」文臻道,「你給他把把脈吧,瞧瞧到底怎麼了,可要緊。」

  林飛白一抬手,卻是捉住了她的腕脈,不由分說便輸過來一股熱流,冷冷道:「他死不了。你還是顧著你自己罷。你這次內傷比上次海上還要重些,你是用了虎狼之藥吧?燕綏什麼亂七八糟東西都敢給你!」

  說到最後一句,他語氣中已經滿是怒氣,連尊稱都不給燕綏了。

  「不是他給我的,是我自己拿的。」文臻沒有發急也沒生氣,只抽回手,慢悠悠地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和選擇,理解便好。」

  林飛白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蒼白起來。

  他知道自己心急之下僭越了。

  他也發覺,文臻的態度,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她會趕緊安撫,會不在意,會一笑而過。

  她是圓滑的,誰都不想得罪的。

  不會這麼直接地,甚至讓他有些難堪地,把態度擺明。

  「我既然選擇混跡朝堂,選擇站在他這一邊,就必須跟上他的腳步,不能做他的拖累。否則我還不如直接斷個乾淨,回深山老林種土豆去。」文臻慢慢道,「我們所有在他身邊的人,其實都給不了他太多的幫助,做好我們自己分內的,不拖累他就是幫他。而這需要最純粹的心思,不含怨懟,不攜私心,不摻雜多餘的感情。如果做不到,那還不如就此離開,只做自己。」

  林飛白默然,他知道文臻的意思。

  他和燕綏之間,一向針鋒相對,怨氣叢生,卻又立場天然一致,便顯得關係別扭古怪。

  這種別扭古怪平日也罷了,一旦出現在逐鹿博弈場上,關鍵時候是可能要命的。

  他看著文臻,心底忽然泛上濃濃的酸澀。

  是何時明月照進山背的雪溝,將天光也似映亮。

  是何時繁花開遍他人的山崖,只留他隔岸看那葳蕤濃豔一笑開。

  他看著文臻的眼睛,本有很多話想說,想告訴她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但最終他只是垂下了眼簾,將所有的心思鎖在眼裡,所有的目光擋在眼外。

  卻又不願意此時給她一個表態,他只是站起身,要走開。

  文臻卻又拉住了他,笑道:「我在這床上悶著憋氣,想出去散散,你幫我給燕綏護個法,我待會就回來。」

  林飛白皺起眉,道:「外頭冷,而且……」

  「就是想散散風,我也有自保能力,沒那麼脆弱。」文臻不由他分說便下了床,披上大氅,回眸一笑,「拜託了喲。」

  林飛白皺眉看她半晌,只得不情不願地在燕綏床邊坐了下來,又道:「你不能走出院子,要讓我知道你安全。」

  「好好,我每隔一會就彈顆石子給你聽。」文臻答應得爽快,輕盈地開門出去。

  林飛白還想說什麼,最終沒有開口。他猜她可能是需要更衣,卻又希望他留下來為燕綏檢查調理一下身體,當著他的面當然無法進入裡間更衣,便乾脆外出去院子裡給下人們用的茅廁解決。

  他自然不能說什麼。

  回頭看了燕綏睡顏半晌,看見他眼下微微的青黑之色,最終還是伸出手,搭在了燕綏的腕脈上。

  ……

  文臻確實是出去上茅廁的,但更多的還是為了讓林飛白留下來幫燕綏調理。

  她要在,以林飛白那個梆硬的性格,不一定肯對燕綏示好。

  她匆匆解決了出來,一時沒了睡意,又想讓林飛白多給燕綏調理一下,便在院子中散步,一邊繞著自己的屋子散步,一邊抓了一把石子在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彈在牆上,聲響不大,但足夠提醒林飛白她還在。

  她走到屋子背面的一片竹林時候,忽然覺得頭頂似乎有點異響。

  還沒來得及抬頭看,就聽見身後噗地一聲,似乎什麼東西擦著牆落了下來,本該動靜很大,卻又在落地那一霎被控制住了。

  她撤出好幾步,直到到了安全距離,才回頭。

  然後她就看見一個修長人影,斜斜靠在牆上,正看著她。

  文臻一驚,隨即從那僵木面具和明珠眼眸上,認出那是唐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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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32:1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零九章 愛恨交織

  他披一件純黑大氅,大氅繫帶有些散了,露出裡頭微微有些凌亂的雪白衣襟,衣襟裡頭隱約有些什麼,她下意識還要仔細看,唐羨之卻立即發覺了,攏緊了大氅。大氅綴著的貂邊毫毛烏光燦爛,襯著他線條清銳的下頜側臉邊線,顯出幾分微微的蒼白秀致來。

  他就那麼靠牆站著,看著文臻,眼眸裡似乎藏著整個大地的海,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文臻怎麼也沒想到,在這雪未化的寒冷冬夜,在燕綏下令追殺他並由林帥父子親自出手,好不容易逃脫之後,他竟然還敢出現在這裡。

  這實在不像是唐羨之的作為。

  她又退後一步,靠著一棵枯竹,手指一動,一柄匕首滑落袖口。

  對面,唐羨之忽然笑了。

  他抬手,在文臻警惕的目光中,握拳輕輕咳嗽一聲,道:「好冷啊。」

  這大半夜冒著絕大危險來見敵人,就為了寒暄這句廢話?

  文臻幾乎要氣笑了,卻聽見他緊接著道:「阿臻,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

  文臻覺得那種被雪團塞在心裡的感覺又來了,嘆了口氣,她道:「唐先生,你這是在為難我,還是為難你自己?」

  唐羨之卻只是笑,看著她。他的臉色在雪光下近乎透明。

  文臻微微閉著眼,一瞬間心中天人交戰。

  不管唐羨之如何反常,此刻確實是天賜良機。

  他好像狀態不大好,態度也奇怪,所以這一刻,她在,林飛白在,燕綏隨時可醒,三人聯手,唐羨之絕對走不出今晚的小院。

  那麼,她和燕綏在長川真正的最大對手,也便解決了。

  她是未來的長川別駕,是接下了鏟除長川易家,和平將長川過渡於朝廷版圖重任的人,誰橫在她的道路上,她都應該一刀以揮之。

  更不要說,面前這人已經先下了手,她因此重傷,燕綏因此還有十分危險的後遺症。

  於情於理,她都有出手的理由。

  前頭屋子裡,忽然有了一些動靜,是開門聲,可能是林飛白有一陣沒聽見石子敲擊聲,想要出來找她。

  她想也不想,手中一顆石子咻地一聲彈在屋子後牆上,隨即關門聲起。

  等文臻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並十分懊惱的時候,對面唐羨之已經笑了起來。

  他一雙眸子微微彎起的時候,這夜雪的寒意都似被春風化卻。

  文臻一陣恍惚,不知怎的想起當初無名山下初見,隔著粼粼的水波她仰頭看著一片透明外那晃動的人影,似乎也曾見一個如鏡花水月般又溫暖的笑容。

  一晃並未經年,心卻似已過千山。

  唐羨之一邊笑一邊走了過來,站在她對面,笑道:「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殺我的。」

  文臻那種恍惚感又來了,總覺得今晚的他很奇怪,定了定神道:「我很想殺你。」

  唐羨之輕輕地,甚至有點促狹地道:「然後?捨不得?」

  文臻抿抿唇,不知怎的,她慣常的笑面虎面具在他面前戴不起來,總覺得假到尷尬。

  搖搖頭,她道:「我還欠你一條命。」

  唐羨之的笑意微微收斂了點,忽然伸出手指,指腹輕輕蹭過她的臉頰。

  他指尖冰涼,手勢卻輕柔如月下擷花。

  文臻下意識一偏頭,唐羨之對她抬了抬手,指尖一片碎雪。

  只是幫你拈去一片雪而已。

  他的神情如此輕巧,文臻眯著眼,搖了搖頭。

  他總是這樣,仙氣飄飄,行詭詐之術。

  她不想和他爭是非對錯。火山赤紅的熔岩,已經燒去往事如前塵。

  文臻定了定神,沒再退後,抬頭直視他眼睛,「我想好了。今晚,就當我還了那次欠你的恩情,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你便殺了我?嗯?」唐羨之垂頭凝視著她,眼神有細微的柔軟和繾綣,「你想過沒有。其實在昌平那裡,我對你下手那次,你已經不欠我了。你這樣心軟,到底是因為你天性良善,還是因為……是我唐羨之?」

  文臻笑,低聲卻朗朗,猶自不忘彈出一顆石子,「當然是因為我天真可愛善良寬容,不忍心殺人咯。」

  她眼眸彎彎,眼角尾端微微上翹,不笑也有三分甜意,笑起來便似乎要漾了滿溢的蜜糖。

  唐羨之近乎貪婪地望著她,眼神裡忽然多了一種奇怪的情緒,似喜似歡似蕩漾,似慟似傷似訣別,忽然低下頭。

  文臻以為他又要幫自己撣去頭頂竹葉上落下的雪,也怕發出響動驚動屋子裡的林飛白,沒有後退。

  頸側一熱一重,他的唇忽然落在了她頰上。

  一霎她還以為又落雪了。

  那唇乍一接觸,竟然沒有熱度,一會兒之後才能感覺出那柔軟,他的呼吸特別輕細,輕輕撲在她耳側,亂髮簌簌被拂動,微微的癢。

  有什麼東西滴落頸側,濕潤的,微微黏膩,她一怔,下意識伸手要摸,又要先把他推開。

  唐羨之卻已經讓了開來,文臻舒了口氣,正要退後,唐羨之盯著她微微垂下的眼簾,忽然一偏頭咬住了她的唇。

  是咬,不是吻。

  文臻一傻。

  她當即要掙脫,可是唇被咬住,一陣刺痛,如果唐羨之不放,生拉硬拽,她的唇也就要撕裂了。

  這要是燕綏她也就掙脫了,她確定燕綏不會傷害她,但是唐羨之可就不一定了,她不敢冒這個險。

  她只得看似僵硬地站著,手指已經無聲無息戳了出去。

  唐羨之身體一扭,避開她的攻擊,同時一手橫在胸前,衣袖瞬間如鐵板,叮叮幾響,文臻後續的幾個動作都被擊落。

  而他唇間動作不停,一咬咬痛文臻之後,舌尖已經撬開她的齒關,輾轉吸吮,攻城掠地。

  像一簇冰雪入春水,再在水岸之上點燃熊熊大火,那火焰妖紅如血,每一舞動都是內心深處不可言說的苦痛與野望,是那些夜不能寐輾轉反側裡凝結的心血,再在長久壓抑後猛然放縱,狂焰升騰裡恨不能將所有糾纏的心事都化灰。

  文臻僵硬地站著。

  手中一根金絲,搭在唐羨之手腕上。

  沒人能在接吻這樣的動作中依舊保持警惕,唐羨之終究還是著了她的道,然而他竟似毫不在乎,動作未停,文臻眼一低,發現他居然還在一下一下彈著石子麻痺林飛白,簡直又要氣笑了。

  但她暫時不能動,因為唐羨之拼著被她切手腕,也把住了她的腕脈,此時正有一股溫暖卻沛然的真氣順著她的經脈遊走四肢百骸,所經之處,如細細的火苗舔舐,有細微的疼痛,更多的卻是舊患被撫平的舒適。

  唐羨之在用自己的真氣為她調理。

  她的內傷,因為這次雙倍的反噬,本就纏綿難癒。當初在海島之上,互相不對盤的燕綏唐羨之林飛白三人,因為真氣互補,三人合作對文臻的內傷很有好處,便放下前嫌,合力為她調理,才使她的內傷加快痊癒。這次一開始林飛白和唐羨之都不在,只能靠每晚燕綏出手,她的恢復也便顯得緩慢,今晚先是林飛白幫忙,然後唐羨之也忽然出手,前者也罷了,後者此時這舉動,實在讓她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總是這樣,一邊救她一邊害她,硬生生把恩仇攪在一起,卻又在該決斷的時候絕不手軟。

  也不怕自己精分。

  他可以恩仇俱下,文臻卻不想夾纏不清。

  身體不能動,機關暗器卻無妨,指尖一勒,金絲便切入唐羨之腕間,一道深紅乍看不過細線,隨即便有血色漫開。

  這根金絲本就是文臻當初從燕綏背後鋼絲裡得來的靈感,極細便也極鋒銳,她只要手上使力,唐羨之就要成為獨臂唐了。

  文臻本有機會把這金絲套上他的脖子,可最終她選擇了手腕。

  像是更不想難為自己。

  然而這人始終在難為她,竟絲毫未動。

  文臻只好齒關用力——

  在這一霎,忽然她覺得唇齒間微微一甜,隨即唐羨之像方才一樣突然地,離開了她的唇。

  他一旦離開,也是決絕,肌膚和香氣如光影般掠過她耳側,長髮如一匹柔滑的緞子在她頸間短暫停留,她隱約聽見他似乎咳了一聲,又一聲,才低笑道:「早知當初……」

  他並沒能把這句話說完。

  吱呀一聲房門開啟,林飛白終究還是覺得不對勁,跨出門檻。

  唐羨之的身影像一隻黑白大鳥掠過冬日枯乾的竹林。

  簌簌落了文臻一頭雪。

  文臻立在冰冷的鵝卵石地上,半晌,輕輕地吐出一口發黑的血。

  剛剛趕來的林飛白看見這一幕,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急忙衝上來要扶她,文臻卻退後一步擺手,「不是,沒事,我……不小心咬破嘴唇了。」

  她凝視著那血,不知該喜該憂。

  那不是她的血,也不是唐羨之被咬破舌頭留在她口中的血,她清晰地知道,她並沒來得及咬下去,唐羨之就因為自身體內一陣突如其來的震動,放棄了對她的強吻。

  那震動,像是一陣努力壓制卻壓不下來的咳嗽。

  那口血,也是沒壓下來的那陣咳嗽帶來的。

  文臻想起什麼,又去摸自己的頸側,果然在頸側先前覺得濕潤黏膩的地方,摸到一點猩紅。

  她轉頭問林飛白:「你們先前去伏擊唐羨之了是吧?他有沒有受傷?」

  林飛白反應卻很快,「剛才是唐羨之?」

  兩人大眼瞪大眼,都不大想回答對方問題,最終還是林飛白妥協,道:「父親給了他一指。」

  文臻垂下眼。

  大帥出手,鐵人也扛不住。

  她聽說林擎的武功來源奇特,陰柔與剛猛俱存,當年殺易人離的叔叔,對方身穿寶甲,都沒能擋住他的殺手,卷草只破壞了寶甲便不能寸進,真正的殺手是他抵在對方腹部彈出的一指。

  據說那位倒黴的易家將軍最後整個肚腹都碎了。

  他是受傷了來找她,然後妄動真氣引發傷勢了嗎?

  林飛白看她臉色發白,脫下自己的大氅要給她加上,文臻現在哪裡肯接受任何一分柔情蜜意,擺擺手自己當先往回走,腳下的碎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她心裡掠過他離開前最後說的那句話。

  早知當初……

  早知當初不要傷害你。

  還是,早知當初就該殺了你?

  ……

  這一夜文臻終究沒睡。林飛白走了之後,她便守著燕綏,林飛白說天亮後禁制自解,她便提前洗漱補妝,遮掩了有些憔悴的痕跡。

  燕綏果然在天亮後醒來,他體能非凡,哪怕多日不能睡好,只要偶爾補一次,便能恢復大半。

  文臻免不了問了一下昨夜在刑堂黑獄發生的事,主要是就這樣救走易秀鼎,只怕理刑長老和易燕吾不肯罷休,少不得又要衝突一場。

  燕綏卻道無事。他救走易秀鼎後,又去了理刑長老的住處,解走了他刑堂的令牌,留下了蛛絲馬跡線索指向了傳燈長老。理刑長老發現令牌丟失,一定會回黑獄查看,然後發現裡頭一片狼藉,少不了要找傳燈長老算賬。

  而燕綏這個坑貨,令牌根本沒打算扔給傳燈長老增加嫁禍證據,反正兩個長老關係惡劣,易秀鼎又是傳燈的人,有沒有令牌,都不妨礙理刑長老堅定地認為是傳燈長老救走易秀鼎攪亂他的黑獄。

  而理刑長老明顯是有傳燈長老的把柄的,從昨晚他帶走易秀鼎時候兩人的交涉便可以看出來,所以當他去找傳燈問罪,莫名其妙的傳燈自然不認,很容易便會天雷地火打起來,到時候無論是傳燈勝了理刑,還是理刑一怒之下把傳燈的把柄散佈出去,燕綏都樂見其成。

  所以他讓易秀鼎大搖大擺地回來,所以一夜果然無事,想必那倆長老正在焦頭爛額呢。

  燕綏的搞事能力,文臻向來服氣,他說無妨那便無妨。

  燕綏起身後,因為精神好,便要拉著她散散步,文臻卻有些心虛,怕昨夜唐羨之來過的事情被他發覺,便拖延著找事情做,一會兒要燕綏幫著梳頭,一會兒又要幫燕綏梳頭。燕綏最近和她在一起,在前期一直事無巨細地照顧,梳頭技術突飛猛進,已經拋棄了哪吒頭,進化到簡單的髮髻,當然還達不到單手挽髻的程度,但也可圈可點。

  他一邊梳頭一邊道:「你的頭髮好歹算是有點光澤了。當初我剛醒來,你又昏了,我在馬上抱著你,你那頭髮,枯草一樣戳著我。」

  「那還真不好意思,戳著公主殿下嬌嫩的肌膚了。」文臻笑,「那就罰我給公主殿下梳頭吧。」

  她按著燕綏坐下,象牙梳子輕輕滑過燕綏的長髮,燕綏懶懶道:「你給我梳頭可方便得很。我的頭髮一向好,你只需將梳子從髮端垂下,梳子自然便會落到底。」

  「我試試。」文臻興致勃勃地將梳子放到他發端,果然梳子立即滑落至底。

  「真是一把好頭髮!」文臻讚嘆,順手將一直放在梳子上的小手指收回。

  她眼底掠過一絲陰翳。

  梳子並不能一滑到底。她手指稍稍用力才滑了下去。

  並不是燕綏吹牛,他從來不至於在這種事情上吹噓。

  是他的髮質,和她那時候重傷以後一樣,變差了。

  文臻的手指有點抖。

  她忽然非常恐懼。

  燕綏這樣的人,這個年紀,又學的是仙門內修之術,身體狀況本應該處於巔峰,萬萬沒有倒退的道理。

  如今只是一個記憶和髮質的變化,那麼,其他的呢?

  這只是短暫現象,還是他會和她一樣,這只是個開始,他會逐漸衰弱,衰退,然後……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不敢再想下去,燕綏卻是個敏銳的,忽然道:「你怎麼了?」

  「我?我在嫉妒呀。」文臻反應很快,聲音毫無破綻地接下去,「你說你一個男人,要這麼一把好頭髮做什麼,還不如剪下來給我做頂假髮。」

  為了表示羨慕妒忌恨,她吃吃笑著給他編小辮。

  燕綏順手便捉住了她,笑道:「行啊,這便剪。」手指卻順著她的手掌,飛快攀上了她的腕脈。

  文臻臉色一變,想要掙脫卻知道不妥,只這麼一猶豫,燕綏已經放開了她的手,從對面的黃銅鏡中抬眼看她,略略沉默,道:「唐羨之昨夜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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