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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二十八章 目灼灼似賊
這一聲出,眾人越發驚惶,有人尖叫:「妙銀!這種時候,我們好心支持你安慰你,你竟敢害我們!」
啪一聲窗戶打開,妙銀探出頭來大聲道:「阿花,你中的是鶴蠱!阿金,你中的是癲蠱!阿豆豆,你中的是放蜂,查歐,你中的羊毛庁,雲妮,你中的是針蠱……」
她一口氣滔滔不絕將眾人中的不同蠱都列了出來,鎮住了所有人後才大喊:「這麼多種蠱,憑我妙銀一個人,我能做到嗎!」
眾人頓時啞火。
蠱術並不容易練,需要主人花費多年精力精血才能練成,為了專精,大多數人一生只練一兩種,就算阿節那種蠱術超群的,也不過是三四種,妙銀資質平平,大家都知道,萬萬不可能一把撒出那許多蠱來。
不過很多蠱都很有隱蔽性,不是精通蠱術的人認不出來,妙銀一眼看出這許多蠱種,倒也長進了不少。
竹樓內,文臻盤膝坐著,面前是一排各式各樣的妙銀搜羅出來的蠱體,文蛋蛋骨碌碌在那些蠱蟲面前滾著,妙銀說到哪個人,文蛋蛋就在哪裡停一停,文臻認真地看著那些蠱蟲,時不時用指尖撥弄一下。
林飛白看著她認真的神情,心中升起淡淡的感佩。
任何將自己的事業做到極致的人,多半都是好學,且具有極大自制力和毅力的人,文臻就是這樣的人,看似柔和軟嫩,內中自有鋼骨。她不放棄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廚藝頂尖已經夠她獲得帝寵行走天下,還有燕綏那樣強大的人願意時刻保護,她完全可以安然逍遙度日,和一般女子一樣,做個萬事不管的蛀蟲。
然而她學醫術學毒術學武功,前輩的,長者的,哪怕是敵人的,但凡有機會,她都要沾一手,哪怕是唐慕之的哨技,她也要竊一回師,如今又學上了蠱術。
不如此,她又如何能從宮中至朝廷,縱橫兩川呢。
林飛白忽然感受到一陣悵然。
他原只想著,留在她身邊,好歹有個能保護她的藉口。但現在看來,也許連這個藉口都不成立。
忽然想到燕綏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感嘆,對於燕綏和文臻的情況,他自然不會刺探,但是就燕綏那個黏人勁兒,忽然被文臻甩下,兩人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文臻一定比燕綏還要強勢。
這麼一想,林飛白感覺心情愉悅了很多。
竹樓下,妙銀鎮住了眾人,再一指阿節的竹樓,道:「想想!擅長這些蠱的人,到底在哪裡!」
眾人目光轉過去,隨即便恍然,發現擅長那些蠱的人,一個不漏,都在阿節陣營裡。
當下就有人怒道:「留山九部規矩,蠱術不可對同族下手!你們這麼做,是要驚動地下的老祖宗嗎!」
阿節竹樓裡那一群人便笑,有人道:「不過是讓你們明白,誰才是蠱術高手,誰的話才能聽,阿節已經是寨主,你們還在捧前寨主的臭腳,給你們點教訓,怎麼了?」
「誰說阿節是寨主?我這還沒死呢。」文臻忽然笑吟吟探出頭。
眾人看見她忽然露面,都傻傻地抬頭。
算時間,這人早該各種蠱毒發作死了啊!
「約定的發作時辰是晚上,現在月亮已經出來了。」文臻抬頭看天色,「我還沒死,那麼,有人就該死了。」
她話音剛落,剛才還在微笑的阿節忽然臉色一變,隨即猛地跳了起來。
她跳起來的時候,膝蓋發硬發直,像個僵屍。
與此同時,她腹中忽然鼓動,一會兒像有無數條蛇在游動,一會兒像有石頭般沉沉下墜,一會兒像有氣不斷地往上頂,或者有東西在突突向外鼓,而她的臉色赤紅,臉上,手上,所有露在外的肌膚,都開始爆出大量的紅黃癤子來,她一邊慘叫著一邊撕衣服,嗤啦一聲衣服還沒撕裂,漲大的肚腹便迸了出來,而她大張著的嘴裡,開始冒出無數黑紅色的蟲子,肌膚也開始崩裂,爬出無數的密密麻麻的東西來,隨即她又開始嘔吐,那種吐法,像是要將全身的血液和臟器都吐出來一般,一時天地間都充斥嘔吐慘叫之聲。
這一幕看得人渾身發冷,有人在驚叫,有人逃開,有人嘔吐,更多人慘白著臉呆在當地。
這明顯是中了蠱,還不止是一個蠱,從表現看,阿節擅長的石頭蠱,泥鰍蠱,拍花蠱,癲蠱、陰蛇蠱……一個不少。
蠱有反噬的,但只在對方對這種蠱更精通的基礎上,阿節對這些蠱已經非常精通,掌握得又多,這世上哪還能有人,在這許多蠱上都比阿節強。
眾人不敢置信地看向竹樓上的妙銀,卻見妙銀更傻地看著她身邊完好無缺的文臻。
眾人還沒來得及再問一句,忽然又是幾聲慘叫響起,這回是阿節身邊的人,那些剛剛還在嘲諷人們的女子們,也各自抱頭抱腳抱肚子,有的在吐羊毛,有的渾身起針點,有的大喊大叫,吐出青黑色的血液。
有人掙扎著起來,吹起竹哨,想要催動自己豢養的毒蟲們反撲,卻驚恐地發現毫無反應。
眾人再次被驚住,又聽見阿節的慘叫又變成了大喊,「主子救我!主子救我!」
她好像看見了虛空中的誰,掛著滿身的血肉和嘔吐物掙扎著爬起身來,向虛空摟抱過去,大叫:「主子,救我!救我!我是為了你的大業才這樣的啊……」
文臻原本面無表情地看著,聽見這句,立即喝道:「文蛋蛋,去給她解了一半!」
文蛋蛋應命而去,然而終究遲了一步,阿節一句話還沒喊完,忽然向後一倒,整個人便如折斷了一半,拱在了地上。
她死了。
文臻挑眉。
自作孽不可活。
如果不是她太狠毒,在和她比試的時候下的蠱太多太狠,樓梯扶手上有疳蠱,地上土裡摻了蛇蠱,路面上放了石頭蠱和篾片蠱,水缸裡的竹葉是泥鰍蠱,最後還不忘記和她握握手,給她掌心再加上一道拍花蠱。硬生生弄了這許多,再加上文臻跌下樓梯時鞋底放出,以及最後和她握手時放出的屬於文蛋蛋的蠱,七八種蠱同時發作,最快速度要了她的命。
只是可惜了,本來說不定有機會問出些什麼的。
另外那幾個中蠱的,便是之前妙銀請客之後,去給請客的人下蠱的那幾個,文臻在請客時,就在客人們的身上下了文蛋蛋的蠱,她算準了阿節的人,不管是出於栽贓還是示威,都很有可能去為難這些赴宴的人。
當這些人被為難的時候,文蛋蛋的蠱一方面壓制了那些人下的蠱,另一方面也沾染到了那些人身上。
現在那些人在那裡呼喊叫號,而其餘的人都已經明白了這些人先前做了什麼,都怒目而視,憤然不去解救。
文臻的聲音,冷冷從樓上傳來。
「看見了嗎,這是作惡者的下場。沒有那個本事,就不要想著做野心家。阿節臨死前喊著主子,她的主子是誰?一個奴才,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更多人變成她主人的奴才,你們不要妙銀這樣一心保護寨子的寨主,卻搶著要去做奴才,做他人手中的槍,把這些殘忍的手段用在自己的留山姐妹兄弟身上,你們腦子裡都是蠱嗎?」
竹樓下,很多人低了頭,更多人驚訝地看著文臻。
原來她才是蠱術高手?
妙銀道:「看!這些人對姐妹下了手,這麼快就遭了報應!」
有人喊:「誰贏誰當寨主,我們服你,你說啥,咱們聽啥。」
文臻腦袋卻又縮了回去,「我和妙銀夫妻一體,我贏了就算她贏,自然還是她當寨主。」
眾人都沒有異議,寨子裡的人本就分成三派,一派傾向於妙銀,一派擁護阿節,一派中立,如今阿節的死忠都已經鏟除,眾人親耳聽見阿節喊主子,親眼看見對姐妹下蠱的那些人的慘狀,自然不會再有以蠱術求上進的所謂想法。
文臻卻讓文蛋蛋去解救一下阿節的那些狗腿子們,解救的程度也按照每個人的行為來,她讓文蛋蛋下的蠱本就是反噬蠱,誰對別人下手越狠,自己便被反噬越狠,下手輕的,自然便是還可以挽救的。
悄悄救活了幾個,留下了一口氣,文臻盤問了她們一些阿節的日常生活細節,得知她每隔半個月,都會去寨子外的一處潭水中獨自洗浴,有次有人撞到她半夜方回,神色難看。
還有一個人說,昨天其實阿節也有出寨子,只是去的時辰很短,大概只有她注意到了。
幾個女子準備去收阿節的屍首,文臻忽然站起,示意等一下,她走過去,查看了一下阿節的手,又看了看妙銀和其餘人的手。
妙銀等人的手,因為從小修煉蠱術,和各種毒蟲毒草打交道,不可避免會留下各種傷痕以及青黑痕跡。但是眼前的阿節的手,十指纖纖,潔白嬌嫩,連繭子都沒有。
難道這位其實會的也不是蠱術,而是異能?
阿節也和天機府有關?
她示意人們將屍首抬走,回到桌案前,翻著妙銀拿出來的,她老祖宗留下來的蠱術書,忽然指著一頁問妙銀:「這個換臉術,你會不會?」
「這是最高等級的蠱術,已經失傳了,便是阿節也不可能會。」
文臻笑了,將書一合,順手蓋在文蛋蛋頭上。
「交給你了。」
文蛋蛋撥開紙頁,圓溜溜的眼睛瞪著她。
「我要成為阿節,會會留山大祭司。」
……
時間在留山等待立火節的歡欣鼓舞氣氛和靜海城平靜底暗藏的殺機中渡過。
九月二十一,文臻殺天機府中人,殺阿節,實際掌控滿花山寨,當晚,盈盈燈下,文臻立在妙銀面前,明明還是那張臉,妙銀抬頭看她,詫然驚呼:「阿節!」
那天晚上,文蛋蛋下令滿寨蠱蟲封鎖全寨,不允許任何人出寨,以免洩露阿節已死的消息。
當晚,文臻依舊做了一桌好菜,給林飛白補養身體,但是她自己卻有點厭油腥味,只清湯泡了一碗飯便罷了。
九月二十一,文臻的最酷閨蜜,在四人中最先懷孕的南齊靜海總督太史闌,生下雙胞胎。
因為出現了內奸,在她生產的最虛弱時機,府邸裡各方來敵,只是在刺客們大多都在沒頭蒼蠅般亂找的時候,燕綏輕輕巧巧找到了太史闌生產所在的地下密室。精準地找到了控制地下室的開關座鐘,並十分謙讓地讓大皇子派來的侍衛搶先下地道,因為地道機關逢單數開啟,宜王殿下讓大皇子的侍衛下了兩輪,死了好幾個,才瀟瀟灑灑地下了地道。
然後他逛園子一般欣賞了整個地下室的設計,對太史闌的才智表示了一定的認可,準確地找到了逃生通道,並揪住了逃生通道上方落下來的一方白色的衣襟。
最終他放過了那個假冒太史闌的女子,原本他不喜歡那樣的女子,有義氣沒本事,就該為自己的廢物付出代價。
然而戾氣升起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文臻的那些話。
想起她在船頭上迎風張開的雙臂,衣袖柔軟掠過他臉頰,側頭時臉頰溫軟馥鬱如奶油,說話的語調也奶油一般甜美,抿一抿,便要化在心裡。
那一日連海風也清透,天際光影蔚藍霓虹。
想著她心也柔和,殺戮血腥人間黑暗此刻不配。
他擺擺手,上了無人的地道,在廚房後面精準地劍指太史闌。
他亦會永遠記得初見南齊最傳奇的女子的那一刻。
和他想像的男子般高大,男子般氣質的女子不同,眼前的女子高挑卻纖細,軟軟地靠在背著她的少年肩上,黑髮一縷濕淋淋黏在額頭,襯得臉色如雪而眼眸蒼黑。
很虛弱,但是神情不虛弱,精神不虛弱。
她仰頭對著他的劍尖,看似一動不動,燕綏卻已經看見她手腕微微一翻,腕間隱約一點彩光閃耀,看上去有好幾個顏色的東西,那東西的刺尖,卻是對著背著她的少年的。
她看人時眼眸的凝定冷靜,讓人覺得,便是蒼天於此刻傾,高山於此刻崩,都換不來她的倉皇無措。
哪怕她虛弱,被逮,也會讓敵人覺得,這是一條蟄伏的虎,看似奄奄一息,隨時抬頭,便可咆哮山林令天下風從。
燕綏卻只覺得熟悉。
不是相貌,甚至說不清這熟悉感從何而來,他卻在這一刻再次不能自己的想起小蛋糕。
那一刻,他心中忽然掠過一個奇異的念頭。
蛋糕兒如果遇見這女子,一定會喜歡她的吧?
他原本不喜歡眼前的女子,不喜歡她過分冷靜的眼眸,未見太史闌之前,他已經對這個女子警惕萬分,見了她之後,他便確定,這女子比他想像得更加強大強硬,若她是野心人物,必成各國之患,這樣的人,此時不除,他會後悔。
然而此刻,掠過心頭的影子,入過耳的言語,讓他忽然願意放下心頭執念,給敵人更多一點時間和機會。
不知對錯,也不必理會,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九月二十二,文臻以滿花寨子新任寨主的身份,帶領著妙銀和原阿節身邊留下已經臣服的幾個親信,前去拜訪千秋谷。
文蛋蛋的換臉術已經研究成功,但是並不是文臻想像的那樣,自己吃了什麼,變成阿節的臉。相反,她還是文臻的臉,但別人神奇地看著她就成了阿節。
詢問文蛋蛋才知道,原來文蛋蛋反其道而行之,它是蠱王,身具百種蠱毒,節制天下異蠱,但本身並沒有煉蠱的本事,只能吸納,而阿節等人都不會換臉術,它自然也不能。
但百年老妖的智商不是蓋的,文蛋蛋獨闢蹊徑,對別人使用迷幻蠱,讓別人能夠按照文臻心意,看文臻是她想要的人。所以當文臻自我介紹是阿節時,其餘中蠱的人,看文臻就成了阿節。
只是這樣文蛋蛋就累了點,得對見到的每個人都施術。
文臻表示不介意,反正又不是她累。
至於為什麼去千秋谷,是她心中有個疑惑。
她來滿花寨子完全是臨時行程,就算她是個外人,就算阿節是天機府中人,她的到來引起了阿節的警惕,但阿節似乎也沒必要這麼快就對她下殺手,還不惜工本地調了四個天機府殺手來。
所以這四個天機府殺手不是阿節調來的,從出現殺手那晚,阿節並沒出手,篝火晚會遇襲時她也很驚訝可以看出來。
那還有哪方勢力知道她秘密去了滿花寨子?
那就只有她留下記號通知的千秋谷了。
是熊軍還是共濟盟出了問題?
所以她要以阿節身份去試一試。
滿花寨子離千秋谷不遠,半日就到。
她出發的時候,要林飛白留下養傷,林飛白堅持要跟著,說自己腿沒傷,一隻手也能應敵,文臻也不和他多說,只道:「為了麻痺他人,我們必須全部是女子,你要麼扮女裝,要麼留下,自己選咯。」
林侯的臉色很有些精彩,被對面竹樓上的英文再次忠實記錄。
片刻後,林飛白回了竹樓,文臻以為他放棄了,哈哈笑著點選了幾個人,正準備走,一轉頭,看見一個高挑英氣的女子,大跨步地跟了上來。
一瞬間文臻險些以為太史闌出現了。
定了定神,她才反應過來,林飛白真的去扮女裝了!
更想不到的是,他扮女裝,這麼好看!
林飛白也是衣架子,肩寬腰直,軍人世家出身的人,肅殺板正是難免的,原以為這樣的人扮女裝一定特違和,但是他放下長髮,便掩了刀裁的鬢角,柔和了峻拔的輪廓,只顯得烏髮如瀑,身形纖瘦,肌膚冷白,眼尾修長微光幽幽,竟然別有一份韻致。
韻致到文臻清晰地聽見妙銀和其餘女子齊齊嚥了一口口水。
林飛白冷著臉,一隻手緊緊地攥住裙擺,看見眾人反應,又想去攥刀把,他始終不去看文臻,眼皮微微垂著,看著地下。
文臻心裡在狂笑,狂笑之餘也有些愁,這人真是太倔了。
林飛白左腳絆右腳地走到她身邊,僵硬地側身一站,也不看她,平板地道:「走吧!」
文臻垂目思考了一秒鐘,她知道如果自己現在放聲大笑,林飛白這性子就沒法再堅持下去,然而當她抬頭看見林飛白往前直視的目光,和微微咬緊的下唇,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
拒絕的話已經說清楚,無論如何不應踐踏他人自尊。
她沒有再說什麼,甚至沒有多看林飛白一眼,轉身便走,身後,隱約聽見林飛白鬆了口氣。
不遠處竹樓上,英文奮筆疾書。
「林侯為追隨文大人身邊,不惜扮成女子。甚美。」
想了想,又添一句。
「文大人目灼灼似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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