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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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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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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3:0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五十章 掀起你的面具來

  文臻一抹嘴,歉意地對鐵柱一笑,眼看那溜明光又從另一處牛腹下出現,這回直接向著鐵柱射來,那明光前頭弧度微彎,在日光下投射出彎月般的光斑。

  文臻嘴裡一直含著沒動的馭獸哨也在此刻吹響。

  嘩啦一聲,牛群散開。

  文臻又一吹,這回有的牛開始跪下。

  一條人影從一頭正要下跪的牛肚子下掠出來——再藏下去他就要被壓死了。

  這人反應很快,一掠而出,一抬腿就衝向文臻所在的牛背,手中微彎的刀尖狠狠挑向她的心口。

  但是出刀的速度怎麼能比得上嘴動的速度。

  下一瞬群牛再次起身,狂奔,向著這人的後心,最近的一頭牛頭一低,角已經挑住了對方後背的衣裳,然後就要一甩頭——

  那人只得拚命向前躥,正在此時文臻一抬手,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匕首,看起來那人就嚮往她刀尖上撲一樣。

  但是匕首太短,那人一聲冷笑,抬刀去挑。

  他的彎刀本就可以卡住大多數的匕首。

  文臻手指上一個指環忽然一震,藍光一閃。

  那人大驚,急忙後撤,頓時被身後的牛角給頂實了,那牛一聲狂嗥,狠狠一甩頭,那人便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半空中嘔出一口血,他卻並不停留,咬牙往那火圈上一撐,一個翻身躍入了人群中。

  文臻沒有去追。

  她的舌壓著哨子,翻捲了幾下,便收了起來,一手拉起受傷的鐵柱,兩人趁著煙火氣混沌,出了火圈,離開了人群。

  直到走到沒什麼人的地方,鐵柱才吐出一口長氣,喃喃道:「小真,你到底得罪了什麼人,怎麼到處都有人要殺你啊。」

  「我也不知道啊。」文臻聳肩,「也許是我太美貌了,誰看見了都想擄走做壓寨夫人?」

  鐵柱哈哈笑起來,笑得扯動傷口,嘶地一聲。

  文臻從懷中取出傷藥布條,給他包紮,鐵柱大大方方脫了上衣,想了想又道:「你是挺好看的,但是人人都想你當壓寨夫人我看不至於,我倒覺得你挺配……」

  文臻給他包好傷口,伸手一拍他背脊,道:「開玩笑呢就你當真。」

  掌心擊在肌膚上聲響微悶,兩人都似嚇了一跳,半晌文臻紅了臉,訕訕道:「……對不住啊,我忘形了。」

  鐵柱慢慢穿起衣裳,好半晌才搖搖頭,看著山底下依舊在鬥牛的人群,忽然輕聲道:「瞧,他們多快活。」

  文臻那也輕聲道:「那你就去玩玩吧,不用保護我。」

  鐵柱似乎笑了一聲,有點失落地道:「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保護,只是總想著,能在你身邊多留一刻也好……明天就能到古田寨子了。」

  「那就好了,」文臻歡快地道,「我這眼睛其實是老毛病,每個月都需要用藥,只有古田寨子附近有我需要的藥草,等回到家裡,我眼睛就好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啊。」

  「那敢情好。」鐵柱也歡喜道,「到時候我幫你採藥。」

  文臻鼻子忽然四處嗅了嗅,歡喜地道:「哎,說到就來,這裡好像也有那種藥草……鐵柱,你往路邊看,有沒有一種比較矮的花,莖是紫色的,葉子是綠色的,開很小的花,花是一種少見的青紫色,四瓣的。」

  鐵柱依言過去,在草叢中四處撥尋,好一會兒喜道:「哎,真有。要怎麼採?」

  「小心些就行,莖上會有很小的毛刺,但一般不會傷了皮膚,也沒毒。」

  片刻後手心裡塞了一棵藥草,她小心收起。「我們繼續趕路吧,這人群裡眼瞧著不大安全,後頭咱們不要再往人群裡湊了。」

  「都聽你的。」

  ……

  「殿下,之前送藥和手帕的暗衛,被殺了,屍首就那麼大喇喇的掛在懸崖上,被我們的人找到了。」

  「東西呢?」

  「沒有了。」

  「屍首呢,我看一眼。」

  「……殿下,您有沒有看出來,他是誰殺的?」

  「是文臻。」

  「啊……怎麼可能。」

  「因為這個暗衛遇見文臻的時候,應該已經快死了,而文臻出手了結了他,那咽喉上的指印中間有細微破口,文臻留指甲喜歡留得中間突出尖銳……東西應該已經送到文臻手裡。」

  「那文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她需要迷惑身邊的人,這個人能逼得她用盡心機……看樣子,某個陰魂不散的混蛋又來了。」

  「殿下,您說的每個字我都明白,可是每句話我都聽不懂。」

  「如你等凡人,何須明白這世間事?聽話便罷了。」

  「……殿下,他們這路線,在第二日花亭比巧之後,好像就轉了個彎,往山外走了。」

  「繼續跟著。」

  「千秋谷的人需要撤回來,加強山外關卡堵截嗎?」

  「都撤回來吧。但是無需加強堵截。」

  「呃,為什麼?」

  「放心,在咱們徹底追上之前,人家不會捨得走的。」

  「對了,殿下,忘記告訴您,文大人參加花亭比巧,唱了一首歌。」

  「哦?唱了什麼?我記得她唱歌挺難聽。」

  「屬下倒覺得不錯,尤其歌詞非常好。」

  「哦?」

  「屬下打聽了歌詞,唱給您聽啊……分手快樂,祝你快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過冬,厭倦沉重,就飛去熱帶的島嶼游泳,分手快樂,請你快樂,揮別錯的才能和對的相逢……」

  「……」

  ……

  「將軍,你受傷了!」

  「無妨。不過皮肉傷。好險沒碰上那女人的匕首,聽說她擅長使毒。」

  「將軍何必親身上陣?那女人不是已經……」

  「這個女人不落在我手裡,我不安心。司空昱的事情被她發現,昭明郡主的屍首被運回天京,安王殿下又被毒物咬傷昏迷無法指揮攔截。眼看著司空昱就要成為廢棋,咱們白埋了這許久釘子,總得想辦法挽回一下。」

  「是啊,可惜了這步棋。好容易把人安插進東京朝堂,獲得皇帝的寵愛,在天機府擁有了高位,咱們以此又得了安王殿下支持,屆時安王殿下收攏留山,同季家合兵,穿越留山出兵內陸,將軍則在我西番境內呼應,再加上西北一線唐家出湖州,朝廷四面受敵,能撐過幾時?」

  「可眼瞧著,這計劃就要被萬年壞事的文臻燕綏又給攪了!」

  「將軍莫急,此時留山之內,可不止咱們這一撥人,那文臻何嘗不是四面皆敵,她便憑著狡猾一時躲過,終究逃不開那人算計去。」

  「也是。那位既然親自出手,自然容不得她攪合了留山大計之後還能全身而退。咱們就先瞧著罷。」

  「那司空昱……」

  「先留著。便是在天京廢了棋,也是以後的事。當前,他依舊是一份大禮呢。」

  「送給誰?」

  「南齊太史闌。」

  ……

  又是一夜過,次日再次行走山間時,兩人果然躲開了慶祝的人群。

  但是這一次,不是躲開就行的,因為這一日的慶祝內容,是賽馬。

  來來往往的道路上,時不時便掠過一群狂奔的騎士,如果不是鐵柱一直牽著文臻往路邊避,文臻早就吃滿了一肚子馬屁股後的灰。

  行到中午,兩人坐在路邊石頭上吃乾糧,忽然又是一陣嗒嗒聲響,地面震動,灰塵撲地一聲打上乾餅子,本就沒什麼胃口的文臻嘆口氣,將餅子扔給鐵柱,起身到旁邊一個小河溝去洗臉。

  那河溝就在路邊,鐵柱不放心地要跟過去,忽然一隊騎士狂馳而來,疾如飄風,鐵柱正要大喊文臻閃開,最前頭騎士忽然俯身伸手一抄,便將文臻抄上了馬背!

  鐵柱大驚,喊了他那條肥狗便要追上去,眼看那隊賽馬騎士騎術了得,眨眼煙塵滾滾已經跑出老遠,鐵柱猶自不放棄,追了幾步,忽然聽見前方有人大叫,隨後文臻就被甩了出來,向後一個翻身落地,站在路邊發呆。

  鐵柱急忙趕上去,驚道:「怎麼了怎麼了?沒事吧小真?」

  文臻一抬手,左手上一朵花,右手上匕首沾血。

  「也不知道怎的,把我擄上馬,說看上我,塞了這朵花給我……」

  「那你呢……」

  「我同時把我的匕首給塞了過去。」

  鐵柱:「……」

  半晌他哈哈笑起來,笑得哎喲哎喲摀住肚子,文臻瞪著圓而大的眼睛,有點困惑地看著他。

  鐵柱笑了半天,才抽抽地道:「賽馬上有規矩,最優秀的騎士看中了路邊的姑娘,是可以把她抱上馬向她訴情的。都是你先前遇上追殺太多了,我都一時沒想起來……不過啊,那倒黴蛋兒,活該!」

  他一邊笑著一邊伸手,要把文臻額上被微汗黏住的一縷頭髮給撥開,文臻卻正在此時收了匕首走開,笑道:「是啊活該。我還缺人表白嗎!」

  鐵柱的手在空中停了停,很自然地落了下來,跟上了文臻,絮絮道:「哎,這裡有個坑,你慢些走……」

  留山多雨,昨天又下了場雨,地面上水坑很多,鐵柱扶著文臻走得很小心,忽然他回身看了看。

  文臻也隱約聽見了一點水花濺起的聲音,她身子一歪,鐵柱急忙回頭專心扶住了她。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文臻感覺道路漸漸開闊,一批批的騎士經過,其中也有一兩次是有人想撈她上馬的,這回無論是文臻還是鐵柱都閃避得及時,等到再聽見大量馬蹄聲時,兩人都已經無感了。

  前方又是一片開闊的草場,這回兩人在坡下,聽著上頭萬馬齊喑,鐵柱爬上坡,看了一陣,在坡上對文臻笑道:「上頭的場面好生壯觀,感覺全留山最優秀的騎士都聚集此處了,可惜你不能親眼看見……」

  文臻仰起頭,笑道:「是嗎?」

  她揚起的臉臉龐精緻,晶亮的眼眸裡似乎盛滿好奇,鐵柱笑著衝下山坡,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髮,道:「走,上去看看。咱們離遠一點,不靠近他們便是。」

  文臻一伸手,掀掉面具,悠悠道:「上去,然後陷入安王殿下,你,和季家的包圍圈嗎?」

  鐵柱:「……」

  這一刻似乎連風也停了。

  文臻又悠悠道:「唐公子,留山遍地大山,根本不利於馬行,哪來這麼多騎士?別說留山,便是安王殿下,麾下全是水軍,也沒多少騎兵。倒是雄踞蒼南的季家,我聽說在留山西北方向的某處山谷裡,就藏著馬場,不會就是這裡吧?」

  鐵柱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他也掀掉了面具,又撕掉了臉上一層面具,再撕掉一層易容,才笑向文臻道:「幸虧你看不見,這三層面具,都把我臉上憋出疙瘩來了。」

  「唐公子容色傾城,一百顆痘都不影響您的美貌。」文臻這句語氣居然還挺誠懇。

  唐羨之對她的嘲諷只是笑笑,忽然嘆息道:「你的容貌卻受了影響,燕綏終究是個瘋子,不能好好地照顧你。」

  文臻抬手指指上頭:「是啊,還是把我一路誘向山外,引我和我的救援者入包圍圈的你,更適合照顧我呢。」

  「果然瞞不住你啊。」

  「我便是瞎了眼,也知道,往古田寨子去的方向,是沒有這樣平坦的草場的,相反,那裡多是起伏山巒,很多茶園,但這一路,我一次茶香都沒聞見過。」

  「小臻從來都是這麼聰明。」唐羨之溫柔地讚道,「不過,你又何嘗不是以身為餌,故意隨著我來此呢?」

  「是啊,碰見唐公子一次可不容易,我怎麼能放過這樣的機會呢。就像唐公子,也不會放過我和燕綏一樣。」文臻笑道,「您這次戲做得可真足,差點我就信你了呢。」

  「那小臻是怎麼察覺的呢?我知道小臻素來多疑,我剛剛出現的時候,你應該並沒有相信我。」

  「聰明人總是容易被聰明誤的。一開始我和司空昱在山洞裡,有人放出飛刀驚動了前來搜尋司空昱的人,隨即司空昱和那人離開,昭明郡主死,然後你就出現了——這世上確實有很巧合的事,但是我經過這兩年,已經習慣對所有的巧合,都先抱持懷疑態度。」

  「小臻向來都這麼聰明謹慎。」

  「唐公子為了取信於我,可謂煞費苦心,我們第一天出發時的殺手,應該是你安排的吧,你還特意演了一齣險些掉崖的戲,逼我在最後一刻救你,這苦肉計玩的,我得承認我當時確實動搖了。」

  「不,你錯了。」唐羨之輕聲道,「我當時真的沒有做任何準備,我知道做任何準備都瞞不過你,所以你該知道,如果當時你不救,我真的會掉下去。」

  文臻默然。

  「所以,小臻,你是不捨得呢。」唐羨之的笑聲裡那種沙啞的尾調已經消失,依舊那種溫柔空靈的語氣,卻因為聲帶曾經受過傷,比以前略略低沉了一些,但反而更添了幾分自然魅惑,像一抹生了尾巴的雲,勾遍天上星月。

  他一旦撕掉偽裝,整個人便如被雲洗被星吻,霎時便又是空靈溫柔,仙氣飄渺的那個人。

  文臻笑呵呵地道:「講真,我那麼善良的人,那時候便是你那條肥狗掉下去,我也會想著撈上一撈的。」

  唐羨之靜了靜,然後笑了笑,那笑聲微含譏誚,不知道是笑自己的無稽,還是笑文臻的嘴硬。

  他有點悵然地道:「便機關算盡,總抵不過蠢貨拖後腿。」

  「是啊。」文臻道,「你為了讓自己的出現顯得更自然,大抵安排了你的女護衛假扮了你娘,卻不知道你那個假娘出於對我的忌憚和無知,或者也不知道受你家裡誰的授意,竟然想著在粥裡下毒毒死我。」

  「家業略大,掣肘難免,讓小臻見笑了。」

  「哦不,我挺感謝她的,如果不是她這一齣弄巧成拙,我怎麼會一直保持著對你的高度警惕呢。」

  「我何嘗不是對小臻高度警惕呢,這些天裡時時刻刻想著你,我一夜都沒睡好。」

  文臻就當聽不懂話裡雙關,一臉無辜傻白甜。

  「小臻為了取信我也無所不用其極呢。」唐羨之道,「我派人追殺那個侏儒暗衛,他撞入了你的懷中,我想看看你救不救,結果你殺了他。我當時也真的信了你沒看出來了。」

  文臻沉默了一會,淡淡道:「那位,我一摸便知道活不了了。既然如此,順勢而為,取信於你,有何不可?」

  唐羨之輕笑一聲,滿滿感嘆。

  這才是他一直不捨放棄眼前女子的原因。

  是他一生中唯一違拗家族意思,不依不饒不斷追逐,總在尋找機會想要將她納入懷中的原因。

  只有這般甜美在表,堅剛在骨的女子,才配和他共這人間天下。

  但如若真不能共這天下,那便爭這天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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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19:01: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五十一章 重逢

  「花亭比巧的時候,原有千秋谷的人混在人群裡在找我,但是你派人引走了他們,當我乘坐花轎轉場尋找的時候,那些人已經被你派人引去了別處。但是鬥牛陣中那個殺手,不是你的人吧?他用的刀不像是咱們這的制式,他讓我想起那天晚上追司空昱殺昭明的那個人,他的口音,也不是咱們這的口音。他來自異域?周邊諸國,或者,西番?」

  唐羨之搖搖頭,笑了。

  「什麼都瞞不過你哪。可笑我最終還是不甘心,還想努力一把,獲得你的信任,看來,終究是沒什麼用。」

  「不過。」他又笑,「不如此,如何能讓你和燕綏,心甘情願跟我走到這兒呢?」

  文臻不語。

  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晚上來給她「報信」的那個所謂燕綏的護衛。

  唐羨之多疑,他猜到文臻可能疑心他,乾脆置之死地而後生,弄了一個燕綏的假護衛來,真真假假的信息,想要擾亂她的心。

  如果文臻對他沒起懷疑,那麼燕綏受傷被送出山的消息會令她心亂,心亂就更容易引她入彀。

  如果文臻對他有懷疑,那麼這個護衛最後臨死時候指出鐵柱有問題,就會獲得她的信任,這個護衛提供的所有信息也會被取信,她一樣會心亂。

  反正既然她都懷疑他了,這所謂的指控對唐羨之看似不利,其實也毫無用處。

  侏儒暗衛是他故意擒下又放走,確認了這人帶著燕綏要給文臻的信物,然後把這個奄奄一息的人送到了文臻的面前,借此查看文臻的態度和反應。

  然後再利用從這個侏儒暗衛身上得來的信息,再弄個燕綏的假護衛來繼續忽悠文臻一回。

  他察覺無論如何文臻都不可能信任鐵柱,因此也就放棄在這方面努力,乾脆就認了這嫌疑,把目標轉向誘惑文臻自願跟他走。

  文臻一旦確認了對他的懷疑,以她的性子,自然會選擇繼續蠱惑他,跟隨他,看他要做什麼,最後拿下他。

  而他,要的也就是這個,畢竟留山已經成了文臻燕綏的主場,他帶著少量的人潛入,身邊又有敏銳靈巧無縫不鑽的文臻,很難抵擋得住燕綏的全力搜捕。

  不然鬥牛的時候,燕綏的人就應該能救走文臻了。

  只有讓文臻自願和他走。

  大家都心懷鬼胎,互相裹挾著踏上出山的路,誰都認為自己是餌,誰都認為自己釣的魚兒已經上鉤,接下來,就要看到底誰的餌料夠充足,羅網夠嚴密,能夠撈起對方了。

  這是心術和智慧的比拚,到此刻結局依舊未明。

  「我還有最後一點不明白。唐公子本不該出現在這裡。川北和蒼南相隔甚遠,便是約定要呼應起兵,似乎也用不著您這樣千里迢迢親身來一趟?」

  「我和蒼南滇州並無瓜葛。只是舍妹叛逆,反出唐家,我不得不追來清理門戶罷了。」

  好了,文臻心想,勢力的天平上說不定得加一個砝碼名叫唐慕之。

  唐慕之若在,同時哨聲馭獸,她的哨聲可能會被壓制,失去一個技能。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身前忽起雷鳴聲響,那是萬千馬蹄震動地面,急若星火。

  身後也有呼嘯如潮,那是屬於她的勢力,在悄悄跟隨了一路,並通過賽馬騎士擄人那一幕互通消息之後,終於亮出了刀尖。

  她和唐羨之在中間。

  頭頂山坡高處,一層層冒出無數高壯的馬身和黑壓壓的人頭,嚓一聲刀槍齊出鞘指天,寒光如雪浪,遮蔽天色。

  騎兵,高處,只消一個衝鋒,就能撞散文臻,連帶撞散她身後正悄悄冒出來準備營救她並拿下唐羨之的人。

  下一瞬文臻的手指,已經搭上了身側唐羨之的咽喉。

  「唐公子,借你性命一用。」

  山坡上發出驚呼,唐羨之變色,那一瞬間他手指迅速彈動,卻最終沒能抬起來。

  「你對我下了什麼?!」

  「唐公子,你不是很瞭解我嗎?我擅長用毒啊。」

  「不可能,你昏迷過,那時候我已經讓人換過你所有的衣物,查看過你所有的暗中裝備,你的毒物看似還在,其實都被調換過,甚至……」

  「甚至侏儒送來的藥也被你暗中調換過,那藥能壓制我的大部分毒藥藥性是不是?」文臻笑道,「可是你忘記了,一個使毒的行家,最擅長的,應該是在不同的環境中隨時採毒用毒啊。」

  「那也不可能,我身上都有防護。」

  「是啊,你貼了面具,閉住呼吸,連手上都戴了手套,甚至連讓我裹傷的時候,都在背上貼了防護,是吧?」文臻笑,「但是有什麼用呢?還記得我在花亭比巧時候,那蜘蛛結出的一盒絲嗎?我只給他們留下了第一層,底下的蛛絲我取走了,你猜我把蛛絲放在了哪兒?」

  唐羨之不說話,身軀微微顫抖,似乎在努力排毒。

  「你改了我頭髮的顏色是嗎?真是弄巧成拙啊,這樣我把蛛絲混入頭髮裡的時候,自然就看不出來啦。」文臻巧笑嫣然,「你雖然從不碰我的肌膚,但你剛才揉過我的頭髮啊!」

  唐羨之默然,半晌道:「那也是……」

  「那也是戴了手套的是嗎?可惜啊,可惜你之前按照我的吩咐,幫我找藥草了,我給你指的那一叢草,我聞過,裡頭好幾種草都帶暗刺鋸齒,雖然割不破肌膚,但是拉破你那薄如蟬翼的手套,想來還是沒問題的。」

  「原來你要找的不是藥草!」

  「不是藥草,也不是毒草。我讓你找的那朵花根本不是什麼,那只是個幌子。真正我想要的,是那個草叢裡一株淡黃色的草莖,我也不需要你拔下它,你手套破了一點點,然後你尋找那朵花,手撥來撥去,免不了接觸到那根草,那草的藥性能留存兩天,兩天內,只要你揉過頭髮,碰到蛛絲,難免會黏上一點蛛絲,蛛絲遇上這草的藥性,便成生成另外一種毒。對了,忘記告訴你,這種蛛絲本身的毒力並不大,它強在,和很多毒草混合,生成的毒很難解喲。」

  一陣沉默。

  別說唐羨之,就算跟過來剛剛現身的英文那一隊護衛,都聽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心思……

  這算計……

  護衛們陷入迷茫。

  以前覺得殿下無所不能,睥睨天下,這世上沒人能對付得了他。

  現在看來,終於有了一個她。

  真是……大快人心啊。

  文臻卻在心中默默,心想都是文蛋蛋,不知怎的慫了,整天縮在她袖子裡顫抖,死活不肯出手,不然何至於要費這許多的心思。

  不過她也不想在唐羨之面前輕易使用文蛋蛋。

  她眯眼看了看前方,那隻唐羨之一直帶著的肥狗,正在一邊埋頭吃肉,隱約可見和一般狗不大一樣的輪廓。

  也不知道是什麼樣了不得的狗,把文蛋蛋鎮壓成這樣。

  「唐公子。」文臻抽出匕首,頂著唐羨之的後背,身子縮到他背後,道,「讓上頭的人退下吧。」

  唐羨之苦笑道:「小臻,剛想誇你聰明,感覺白誇了。你看我像是能在蒼南擁有這麼多兵馬的人嗎?」

  「自然不能。」文臻笑吟吟道,「但是也可以考驗一下諸位同盟的社會主義兄弟情啊。上頭的,不外乎是季家,安王殿下府,天機府,和你自己的護衛,我就不信了,大家既然是同盟,能眼睜睜看你死在異鄉嗎?感情的事咱不說,唐家三州之地,多年准備,失去繼承人的怒火,以上這些人,真的確定自己承擔得起嗎?」

  唐羨之又沉默了一陣,才道:「那你也得先隨我上去,送我先出了山口,不然我這邊退兵,你那邊一擁而上,我依舊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理所應當。」文臻十分痛快地答應。

  「這個不行。」身後忽有人道。

  文臻背脊一僵。

  這聲音太熟悉,熟悉到她聽了就心尖發癢,這癢閃電般迅速擴散到全身,讓她想扭頭,想回身,想撲到那人懷中,小拳拳先捶一頓胸口。

  還想和他發一萬次火,撒一萬次嬌,痛罵他的沒心沒肺不講情理,給他看自己身上最近新添的所有傷口,要他把一直端著的架子轟然放下,跪在地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喊我錯了心肝。

  她的頭下意識地轉了轉,飛出一個似嗔似笑的眼風,卻又忽然止住,頓了頓。

  護衛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文臻微微偏過的側臉。

  看著她忽然飛過來的一個眼神,飛了一半卻又止住,隨即唇角牽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彎彎點在嘴角,吹破半個溫柔又狡黠的笑渦,盛滿午後絢爛的日光。而冬日南地的熏風也在這日光下似攜了金紗,柔化了她的輪廓。

  方才那個狡猾敏銳心思恐怖的強大女子,瞬間就柔若春風曼似流水,三萬里冰川雪原瞬間逢春,天地囚籠也能在這一眼似睇未睇間崩塌。

  然後她轉過頭去,不再回頭。

  護衛們這一霎只覺驚心,未曾想一個半回首,也能令人心動若此,忽然又想起,文大人回首的對象,不知是何感受?

  又覺歆羨,下意識去看殿下,頭轉到一半,忽然聽見一聲咳嗽,再一看,自家頭領一臉肅然,一邊自己微微後退,一邊還勒住了旁邊兩人的馬頭,示意他們不要上前,不要發聲。

  雖然主子在前自己後退是大忌,但此刻眾人忽然都福至心靈,都悄悄退後,將燕綏的身形顯現出來。

  燕綏沒發覺這些小動作。

  他一直藏身這些護衛當中,冷靜觀察著唐羨之,分析著兩人對話,但此刻文臻只是這麼一偏頭,他便什麼都忘記了。

  一時間腦海裡只有她。

  側臉好像瘦了,驚鴻一瞥間的飽滿的臉頰好像平了一些,髮絲的顏色斑斑駁駁的,真是難看,唇還是習慣性微微翹起,愛嬌的姿態依舊,他盯著那唇瓣,心頭微微一熱,再熱到喉頭,最後連自己的唇都似乎麻了麻,彷彿之前許多夜裡的耳鬢廝磨,那般品嘗她的柔軟和甜美的記憶瞬間疊加,連空氣裡都盈滿了屬意她的香氣。

  他忍不住咳嗽一聲,又一聲。

  然後被某個煞風景的人破壞氣氛,唐羨之有點恍然地道:「哦,原來殿下已經來了。也是,小臻在此,殿下自然是一刻都不肯放鬆的。」

  燕綏卻似對這句挑撥離間很是受用一般,居然還笑了笑,道:「多謝誇獎。」

  他滿臉寫著「我就是黏她怎麼樣你不爽你也黏啊」。

  唐羨之不說話了,大抵是不想和他說。

  文臻也不說話,也不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把腦海中剛才臆想的亂七八糟都實踐了。

  她也說不清自己的矛盾心態,惱火自然是有的,如果這傢伙還是不識相她也不介意繼續跑,但是想念也是真的。這些日子她讓自己腦子裡擠滿了陰謀詭計,事業心填滿每一個縫隙,把燕綏的影子生生擠出十萬八千里,為的就是想脫離他當頭罩下的情網,向他證明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她以為自己可以,她本就是個鐵石心腸,但彷彿中了邪,聽見他聲音的那一刻,她就好像崩塌成了兩個,一個我還是我,另一個我只想和他捏個泥人做一窩。

  最近,好像真是特別易感優柔呢。

  文臻心中感嘆一句,收斂心神,無論怎樣化春水成春泥,這個時候都只能先凍上。

  她不理燕綏,頂著唐羨之往前走,山坡上士兵們果然看起來很雜糅,她能辨認出人們的輪廓,一部分不配盔甲,尋常衣著。一部分身形高大,只穿軟甲,還有最後面的一隊騎士,則全身輕甲,頭盔下只露出冷厲眉眼。

  最起碼三方勢力,這念頭在她心中掠過,但眼看著,唐羨之每前進一步,對面結陣的雜糅軍就後退一步,前方上了高崗,果然道路寬闊,隱約一條土路周周折折地延展開去,文臻和自己印象中的地圖核對了一下,認出這裡是留山的某一個出口,從這裡出去,可直上出蒼南的官道。

  文臻押著唐羨之,喝道:「備馬。」

  沒有人動,那群衣著尋常的武士人群忽然分開,從中輪椅轆轆出來一個人,這人面容枯瘦,雙顴發青,一雙眼睛卻極亮,鬼火似的幽幽懾人,文臻自然看不清這人的臉,但她身後燕綏忽然道:「季懷慶?」

  文臻沒想到會聽見這個名字。這位季家的前任繼承人,當初被燕綏坑了,成為季家的棄子,被季懷遠取代,但現在看來,也未必真的一蹶不振了。

  「是我。」季懷慶陰冷地道,「殿下,文大人,久違了。」

  文臻恍然道:「我就說蒼南是季家的範圍,安王殿下想在蒼南搞事,不可能不通過季家,但看季懷遠倒也不至於叛變,聽他說最近處處受到掣肘……原來是你。」

  「我才是季家內定多年的繼承人,豈能因為小人作祟便徹底落入塵埃?驅離中樞又如何?我在留山養兵,替安王殿下搜羅人才入天機府,又豈是我那牆頭草一樣的哥哥可比?」

  季懷遠聲音很低,只有近處的幾個人能聽見,他望定文臻,笑道:「文大人,聽說你和殿下情比金堅。如今瞧來也不怎麼樣嘛,區區幾個女人爬了殿下的床,你便嫉妒夜奔。結果又怎樣呢?殿下也沒立即來找你嘛,瞧瞧你這一身的傷,真是的,我見猶憐,殿下要是立即追來,你何至於淪落成這樣?」

  「誰說不堅了?」文臻一臉愕然地道,「如果不堅,為什麼我沒有在發現有女人爬他床後就毒死他?如果不堅,為什麼你安排天機府的人,明著刺殺我,暗著刺殺林飛白,以此挑撥我和他的信任,我卻始終堅信不是他?」

  燕綏忽然道:「季懷慶,建議你先照照鏡子,看清楚淪落這兩個字到底該屬於誰。你說文臻淪落,她淪落著殺掉了你天機府一半的精英,她淪落著摧毀了你留山大祭司和祭女,毀掉了你和安王殿下在留山經營許久的神壇,也毀掉了留山百姓對所謂大祭司神通的執念和迷信,她還淪落著毒倒了唐羨之,如果她是淪落,那你是什麼?喪家之犬嗎?」

  季懷慶瘦得像鬼一樣的臉上,肌肉一陣胡亂抽搐,卻忽然大笑起來,道:「何必和你們鬥嘴皮子?喪家之犬?喪家之犬一個衝鋒,你們這裡的人就能被馬蹄踏碎一半,你要不要試試?」

  「季懷慶,你這是不打算理會唐家繼承人的性命咯?」

  「我為什麼要理會?我一個喪家之犬,季家繼承人身份也丟了,季家被唐家報復,與我何干?我只求能殺了你們這對狗男女,便是同歸於盡也心甘……動手!」

  最後兩個字來得突然,燕綏的護衛緊張地盯住了上頭的騎兵,然而那些騎兵卻並沒有動,動的是唐羨之!

  他忽然抬手,一把托住了文臻的手肘,下一瞬便將文臻甩了出去!

  這一下變起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燕綏如一片濃雲瞬間捲了出去,探手去抓文臻腳踝——

  而此時季懷慶身後也閃出一條白衣修長人影,這人比燕綏距離文臻要近,也是探身出手,一把抓住了文臻的腕脈。

  然後他下意識按了按,隨即面露震驚之色。

  也是這一瞬震驚,讓他動作一頓,忽然半空中文臻和燕綏齊齊喝:「慢著!」

  這一聲莫名其妙,依舊無人能懂,那人抓住文臻的手臂忽然一鬆,隨後向後一退,一聲冷笑,五指如分花,向外一拂。

  明明姿態輕柔,衣袖卻生風雷之聲。

  砰一聲悶響,空中一聲女子尖呼,一朵血花憑空出現。

  但同時那人脖子間忽然便多了一道細細的鐵絲,那鐵絲懸在空中一般,在男子脖頸間悠悠晃動。

  隨即那鐵絲和血花,如畫在空中般不斷退後。連帶著男子的身體也不得不跟著迅速退後,拉成一道白線。

  這一幕著實詭異,在場人人變色,直到那血花移動好幾尺之後,忽然顯現一個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手持鐵絲,虛虛勒在男子脖子上,臉色蒼白,前心位置一片殷紅。

  「隱身!」有人驚呼。

  此時眾人才明白,剛才文臻被甩出去,然後這男子來接,是這少女使用隱身追了上去,將文臻搶了回來。然後她出手勒住對方喉嚨,卻被對方攻擊,一袖子打得吐血,那血吐在她自己身上,而她當時隱身未解,以至於身上那朵血花就像憑空出現在空中一般。

  文臻此時已經被拉入燕綏懷中,嘆一口氣,喃喃道:「可惜了。」

  然後她抬頭,並沒有看那個把她甩出去的「唐羨之」,反倒向後來衝出來抓她的白衣男子笑道:「唐公子,看來,咱們又得重新打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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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五十二章 鬥

  被透明軟劍勒住喉嚨的男子,長身玉立,空靈若仙,從容頷首:「無妨,之前已經伴你幾日夜,何必這般生分。」

  「唐公子,咱們一不小心,又來了一局。」

  「是啊,小臻是怎麼知道你身邊的唐羨之已經換了?」

  「先前上坡查看情況的是你,但是轉頭衝下山坡的,已經是你的替身。不得不說,唐公子這位替身培養得極好,語氣身形神態真是一模一樣,正好我眼神不夠好,他又背對燕綏,一時真的很難辨別呢。」

  「那你又是怎麼發現的呢?是因為他在燕綏出現時,反應太慢的緣故嗎?」

  「還因為,他表現得太弱了。南燕北唐,能和我家殿下並列的人,豈會這般容易被我所制,又豈會被制後如此弱勢?」

  燕綏自從摟住了文臻後,便一言不發,專心擼文臻,此刻聽見「我家殿下」四字,擼得越發陶醉。

  文臻惱火地肘拳向後一搗,被他接住,順勢再擼一把,一邊在她耳邊低低笑道:「蛋糕兒,好蛋糕兒,我錯了。我特意來留山向你賠罪來了。快點原諒我罷。」

  文臻抱胸不理。

  「要麼我當著這裡外上萬人喊一聲響的,給你聽個出氣?」燕綏貌似很誠懇地建議。

  文臻一邊道:「喊唄!」一邊回手塞了他一顆五味糖,讓酸甜苦辣咸好好先堵住他的嘴。

  「隱身少女,真是小臻的一步絕妙好棋。」對面,唐羨之指了指身後那個吐血的蒼白少女,「可惜,武功太低了。」

  文臻默然。

  這也是先前她和燕綏同時大呼慢著的原因。

  不是對唐羨之喊的,而是對著這少女喊。

  隱身這麼逆天的技能,她和燕綏都希望能夠留在最關鍵的時候用。

  這個隱身少女,就是在千秋谷之前,被潘航擒下,假著剝皮離間天機府和大祭司的那個,當時擒下她後,送到後谷,剝皮是假的,不過是個障眼法而已,少女親眼看見自己被放棄,心灰意冷,她有隱身技能,當時千秋谷又亂著,她便趁亂逃了出來,逃出來之後大抵正好遇見了文臻,就一路跟著文臻,先是拽鹿尾巴上了山,後來又跟到了昭明郡主死亡地,被唐羨之的人發現受了傷,後來又跟上了文臻,文臻第一夜在棚子裡睡的時候,通過偷吃的食物和地上的血,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猜到了她是誰,三番兩次,甚至不惜自己受傷,給她做了掩護,也給她留了食物和傷藥。

  這少女原本也沒打算救文臻,只是對這位年紀相仿的大當家好奇,又無處可去,就一路跟上了,想瞧瞧會發生什麼事,之後接連承了文臻的情,也就一路跟了下去。

  而燕綏及其護衛最初找到的也是她的痕跡,唐羨之的手下打掃他和文臻留下的痕跡很乾淨,但這少女會隱身,留下的痕跡少且隔得遠,不容易被發現,卻被燕綏發現,一路順著摸了過去。

  文臻和燕綏都知道這少女隱身在側,跟了這麼久明顯沒有惡意,不妨便當做一步重要的棋,指望著她能給唐羨之致命一擊,結果這少女沒那份智慧和定力,看她被反撲,一急之下就出了手。然後被唐羨之一袖子,就逼出了真身。

  確實是廢了一著好棋。

  當然,唐羨之這一齣偷天換日也是好棋。一樣也廢了。

  「唐公子,想活嗎?毒還想解嗎?」文臻笑吟吟問。

  從唐羨之換人的時間點來看,中毒的那個,還是本尊。

  「不太想。」唐羨之答得又乾脆又溫柔。

  文臻:「……」

  真是怕和他鬥。

  心累。

  唐羨之忽然開始咳嗽,這一咳好半天才停,再說話時聲音又啞幾分:「如果你願隨我去解毒,我倒是樂意的。」

  燕綏忽然道:「便是解毒,也得按順序來,請教一下,閣下上次的毒解了嗎?」

  文臻愕然地轉頭,不明白他的意思,卻聽唐羨之淡淡道:「在文臻的東西上下毒,你就不怕誤傷她?」

  燕綏唇角一勾:「文臻對什麼簫兒笛兒可不感興趣,倒是某些人,看見這些東西就爪子癢,是不是?」

  文臻聽著,呆了一陣,忽然想起當初燕綏送給自己,又被自己賭氣丟下的那把滿是機關的小傘。

  那傘柄裡藏一把小玉簫,她當初還在想,這東西雖然風雅,但是好像並不適合自己的風格,也不是燕綏的調調。

  難不成那是燕綏故意的,他在她的武器中藏了樂器,並在樂器上淬毒,是算準了她不會用,而是專門準備給唐羨之的?

  他算準了唐羨之和她難免對陣,一旦看見這個玉簫會忍不住拿在手裡?甚至忍不住會吹?

  這算計也太草蛇灰線了吧?

  她清晰記得當初在五峰山,她果然對陣唐羨之,然後那玉簫果然被唐羨之拿去吹了。

  所以唐羨之已經中毒了?

  難怪當時燕綏看唐五的眼神,那麼奇怪。

  不過唐羨之看起來體質也很特殊,雖然中毒,但是依舊性命無憂。畢竟他出身不凡,唐家底蘊深厚,他這樣的人從小伐筋洗髓,非常人可比。不是那麼容易被毒死的。

  南燕北唐,這一場鬥爭,終究只能至死方休。

  那少女忽然緊了緊手中鐵絲,低聲道:「讓你的人讓出道路來!」

  唐羨之笑了笑,道:「姑娘有點手抖,小心,拿穩了。」

  少女的手又抖了抖。

  燕綏忽然道:「我們不需要你多事,走開。」

  那少女臉色白了白,卻倔強地不理。

  唐羨之卻已經十分配合地道:「都散開吧。」

  前頭幾十人果然散開,但是季懷慶手下和更遠一些的甲冑人們並沒有動,唐羨之微微一笑,看向文臻,笑道:「你瞧。我也沒辦法啊。」

  文臻笑道:「要麼就打一場?」

  季懷慶冷笑道:「這裡的人,屬於不同的勢力,你挾持住誰都沒用。反正你我都要留山,不如擺開陣仗,真刀真槍打一場,何必總玩這些女人心計!」

  忽然一陣步聲急響,十幾個黑衣人從另一邊的山坳躥了出來,後來跟著無數密集的腳步聲,隱約還有鳳翩翩的大喝:「站住!說!我們大當家在哪!」

  文臻眉頭一挑。

  千秋盟的人來了。

  但她其實並不想引起混戰,人數一多,鑽空子的人也會多,燕綏想必也是此意,所以看那模樣也沒通知千秋盟。

  但是人還是來了。

  而且來得氣勢洶洶,人數極多。

  文臻眼底,前頭那些黑影,看似慌亂,其實很有序地向四面八方散開不見,很明顯就是故意把人引來的。

  文臻忽然對身後燕綏道:「叫千秋谷的人回去!」

  燕綏把頭擱在她肩上,懶懶地道:「來不及了。」

  文臻順手揪了揪他頭髮,惱火地道:「唐羨之故意引來的?為什麼?」

  「大抵又要使壞了吧。」

  兩人在那裡唧唧噥噥,神情自然,唐羨之立在對面,平靜地看著。

  看著她對著燕綏,便脫下了那總戴著的甜蜜面具,有嗔有怒,有淡淡喜意的嫌棄,有無羈與隨意,有她在別人面前從未有過的自然與放縱。

  那些連他都未曾採擷過的,叫做自如的花兒。

  他垂下眼,脖子前那一根鐵絲,抖得厲害,他輕輕一推便能推開。

  他沒有動,唇角一抹淺淺笑意。

  腳步急響,大批人馬轉過山坳,當先果然是鳳翩翩聞近檀,看見文臻,喜道:「大當家!」都撲了過來。

  與此同時,地面忽然一陣猛震,草木簌簌連響,無數馬蹄聲狂捲而來,人數似乎不是很多,卻十分齊整,顯見得是訓練有素的軍隊。

  下一刻,無數黑壓壓的馬頭出現在唐羨之季懷慶身後,最前面的馬頭上,挑著黑底杏黃旗,旗幟上麒麟圖騰迎風翻滾若要躍出旗面。

  文臻看不見,卻聽見旁邊英文驚呼:「朝廷的兵!」

  她心中一驚,頓時明白了唐羨之要做什麼!

  他故意拖延不開戰,故意將千秋盟的人引來,再將臨近州軍引來,要讓朝廷的軍隊,撞上自己這個身為共濟盟大當家的朝廷官員!

  千秋盟原本深藏深山,就算有人去告密,朝廷派人來查看,留山地形復雜,朝廷的人根本摸不到地兒,就算摸到地兒,人員散入大山,也根本找不到痕跡。

  可現在,他以自身作餌,利用她和燕綏都想將他除去的心態,將她和燕綏都引到山口,再把千秋盟的人和朝廷軍隊全數引來,她無法將所有的朝廷軍隊滅口,更無法讓這一大幫的千秋盟原地消失!

  果然,朝廷軍隊一來,季懷慶便陰陰笑了起來,手一揮,所有人都讓開了道路,當先騎士一馬當先衝了進來,正撞上大批湧過來的千秋盟中人,頓住勒住馬,驚疑不定地道:「季將軍,你說這留山有山匪,請求與我共同剿匪,可你沒說這山匪竟有這許多!留山何時竟有如此勢力盤踞了!」

  季懷慶笑道:「盛副將,原本自然是沒有的,這不,西川巨匪流竄到了咱們蒼南,還有風雲人物親自指揮引領,我們這窮鄉僻壤老兵,哪裡奈何得了,只好煩勞建州兄弟們親自出手了!」

  「西川巨匪?風雲人物?」

  「盛副將,你方才也聽見這些人喊這位姑娘大當家了吧?給你介紹一下,那位是原西川共濟盟三當家鳳翩翩,被她喊做大當家的這位呢,則是咱們廚子出身,卻步步青雲,被傳為朝堂異數的文臻,文大人。至於文大人身後……」他故作神秘地笑了一下,「身份太高貴了啊,我不敢說。」

  那盛副將似乎大驚,半晌道:「這……這怎麼可能?」

  「蒼南和滇州都在安王殿下麾下,留山安分多年,哪裡忽然來了這麼一大批訓練有素的江湖人士?聯想到咱們東堂最大的江湖勢力共濟盟,再想想前不久共濟盟五峰山被圍剿的消息,再想想共濟盟被剿滅時文大人在山上的消息,和前陣子太子和文大人為了五峰山剿匪事宜的朝爭……盛副將,無風不起浪啊,是不是?」

  那盛副將筆直坐在馬上,一點多餘動作都沒有,文臻忽然盯住了他盔甲下的眼睛,捏了捏燕綏的手掌。

  燕綏立即反手握住她手掌,輕輕摩挲她的指尖,然後修長的手指一探,便靈活地滑入了她的手腕。

  文臻狠狠捏了捏他掌心,這個無時無刻不佔便宜的傢伙!

  那盛副將忽然道:「我要親眼看看!」說完便撥馬上前,季懷慶笑得快意,示意身後人移動輪椅,讓開道路。

  盛副將帶著幾名騎士快馬馳來,眨眼便要越過季懷慶。

  唐羨之忽然喝道:「季將軍小心!」

  但已經遲了。

  盛副將忽然一扭腰,身後長槍如毒蛇橫射而出,日光下化為白電一抹,奪地一聲,挑在了季懷慶輪椅邊緣,隨即一聲厲喝,一挑一翻,季懷慶偌大的輪椅連同他整個人,都被這一槍挑飛出去,在半空生生滾了一圈,重重地砸向燕綏這邊!

  於此同時,燕綏衣袖一捲,長劍出!

  他的劍白至透明,明明看起來輕薄,射出時卻劈風裂日若有風雷之聲,四面長草唰一聲被氣機牽引離地,再在劍風飛捲絞殺之下化為碧色碎屑,臨近幾株枯樹細脆的樹枝啪啪連斷,落了一地褐色粉末,而碧色碎屑瞬間將其披掛,仿若剎那回春。

  一劍向季懷慶後心!

  和「盛副將」配合妙到毫巔!

  槍尖和劍光飛虹,連接一起,如虹橋乍現天際!

  一時所有人都下意識仰望那白虹。

  那挾持唐羨之的少女也下意識抬頭。

  唐羨之忽然手指一彈,那根橫在他喉間的鐵絲就飛了出去,飛向季懷慶腳踝,霍霍纏住。

  那少女大驚,還想拔刀,文臻的喊聲同時響起:「你快逃!」

  依舊是遲了。

  一雙微涼的手指,已經閃電般扼住了她的咽喉。

  文臻嗐地一聲。

  就知道這姑娘不可能制得住唐羨之,唐羨之不反抗,純粹是因為他想拿這個姑娘在關鍵時刻做人質罷了。

  所以先前燕綏便叫她走開,其實是看出了這一點,奈何不是所有人都有殿下的智慧。

  唐羨之伸手,毫無煙火氣地一拽,季懷慶身子詭異地在兩大高手的槍劍夾縫中一轉,轉了一個奇特的角度,居然生生從那點縫隙中脫了出來,被唐羨之拽回跌在地下,隨即他慘叫一聲,一條左臂和被唐羨之用鐵絲捆住的那隻腳,都掉了下來。

  左臂是被那兩人武器所傷,腳是被生生勒斷的。

  鮮血流了一地,季懷慶昏死過去,他也算硬氣,暈死過去之前喘息著道:「撤,撤——」

  他麾下的季家士兵奔過來,將他抱起,送入自己陣營。

  盛副將抬手扔掉頭盔,露出林飛白冷峻鮮明的臉。手一揮,他帶來的人原本就留在最後,鎖住了山口,擋住了這批人的去路。

  唐羨之笑道:「好,好,佩服,佩服。沒想到這邊派去聯絡建州州軍的兵,半路上竟然是被林侯截胡了。」

  林飛白冷淡地道:「就知道有人會拿她這個身份做文章,我的人一直追蹤著出蒼南的各方消息,已經守候多時了。」

  文臻笑起來。

  林飛白軍人世家出身,對軍營動向最為瞭解。

  手一揮,她道:「千秋盟聽令。在場的人,一個不留。」

  此時雙方都已經在谷口平地上,雙方人數,千秋盟為多,對方優勢在於是騎兵,卻又失去了高處俯衝的戰場優勢,且後路被堵,己方首領重傷,士氣已失。

  唐羨之手指輕輕一勒那少女咽喉,道:「文臻,這位的性命,你一點也不在乎嗎?」

  他話音未落,燕綏手中寒芒一閃,直奔那少女眉心。

  他笑道:「她在乎,可我不在乎啊。」

  唐羨之卻像是早有準備,扼住那少女飄身後退,他的護衛湧上,將他團團護在正中。

  那些人形容都很普通,手中的劍卻很奇特,劍身闊大,上頭鏤刻精美花紋,每一道紋路,其實都是一道血槽。

  燕綏淡淡道:「唐羨之,你覺得你今天還能出得去?」

  「僅憑這個女子,自然是不夠的。」唐羨之從懷中摸出一個小木盒,晃了晃,「再加上這個呢?」

  燕綏道:「藥?你是年紀大了忘性大?你不記得我出身師門何處?」

  「知道,無盡天每年給你送的丹藥夠你當豆子吃。但是這顆,應該還是不一樣的吧?不然何必巴巴地派暗衛送來呢?」

  「你大可以立刻毀了試試。」燕綏笑了笑,「事實上便是你現在還給我和文臻,我們也不會再用,畢竟你碰過的東西,惜命的人都懂。」

  「毀掉吧。」文臻誠懇地接上,「我承認,這是好藥。不過從現在開始已經廢了,咱們誰也不敢用,就別拿出來現世了。」

  四周的人劍拔弩張的對峙著,聽著這三人的對話,心裡都在感嘆。

  見慣了威脅要挾,沒見過還可以這樣應對的。

  原來不走尋常路,才是勝利的路。

  唐羨之沉默了一會,笑了笑,道:「那我便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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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19:03:0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五十三章 掀牌游戲

  他手掌一握,木盒化為齏粉簌簌落下,文臻和燕綏都面無表情看著。

  唐羨之張開手掌,最後的一點碎末化在風中,他忽然笑道:「小臻,你知道這是什麼藥嗎?」

  文臻不答。

  如果不是不想示弱,她想摀住耳朵。

  「這是無盡天在海外等了三次火山爆發,犧牲掉兩條人命,終於收集齊了練藥之火並一鼎爐地心火山灰。再加上十年間才找齊的十一種藥物,其中有四種藥物都是世間最後一株,以及為了維持這鼎爐之火三個月不滅,殿下的那位掌門師兄耗掉了半生功力,才最終練出來這一顆……換句話說,這一顆一旦毀了,永無可能再煉,燕綏也永無可能痊癒。」

  文臻望定他半晌,忽然笑了,道:「唐公子,你聽沒聽過一句話?」

  「什麼?」

  「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除了情感,其餘都可以找到替代物。」文臻笑得滿不在乎,「你可以不信這句話,但是我信。而且你這種話我聽得多了,標準江湖騙子騙財騙色走江湖必備法寶,一般用來推銷他家用香爐灰搓出來的十全大力大補丸,你唐公子說出口,實在有些……」她搓搓手指,眨眨眼,輕聲地,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掉價。」

  唐羨之盯著她,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那般凝注人的時候,會令人心神恍惚,像長夜行路一轉身見曉天月色明澈,天地在星子盡頭靜默,滿世界的光飄搖曳動,掠過的風攜了無數人的夜夢。

  然而那夢裡染了微微痛色。

  像初春綻開的最美最柔軟的杏花花瓣染血一抹。

  他曾經潭邊邂逅的游魚般的少女,終於長成,一日比一日慧黠,卻也一日比一日離他更遠。

  她逐漸巋然而強大,世間紛擾,再也無法拂亂她本心。

  就像她明明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卻不露一絲遺憾痛悔,還能從容調侃,不給他一分機會。

  但她是對的。

  這世間萬物,確實都有替代,除了,情感啊。

  「既然小臻不信,那便罷了。」片刻之後,他莞爾,「那麼,山高水長,就此別過。」

  最後四個字還在尾音,他面前的護衛闊劍劍光已經飛起,片刻間便連接成一片光牆。

  那光牆渾然而明亮,如一片玻璃罩子將唐羨之穩穩罩在其中,且邊緣劍光縱橫,如一個巨大的齒輪滾滾而過,所經之處,無論敵友,必定會被帶出血泉一道,遠遠望去,那些血花飛濺在齒輪外側,看上去像半輪灼日。

  唐家的這個劍陣位於人群的中心,四周原本是季家和大皇子麾下,這齒輪陣一旦開始,便劍勢連綿不絕,真如一個巨大滾輪,不管生死一路碾過去,季家的人和大皇子的人驚喝怒罵,連忙讓開道路。

  林飛白下令:「結槍陣!」

  數十騎逆行衝上,長槍連搭,林飛白飛身而起,凌空一槍,挑上那齒輪邊緣。

  長槍應對這種劍陣效果最好,那一槍破風而來,眼看要挑上其中一人咽喉,然而忽然樂聲響起。

  這樂聲清逸明亮,轉折處卻添幾分幽邃,且曲調變化極其曲折細微,周折周轉之間,聽得人氣都透不過來,那齒輪劍陣忽然便變幻了陣型,闊劍搭起,擋住了林飛白那凌厲一挑,隨著曲調一變,劍氣成橋,往裡狠狠一抽,險些將林飛白吸入陣中。

  所幸林飛白作戰經驗豐富,一槍出的同時沒忘記一劍橫胸,鏗然和闊劍相撞,林飛白一個倒翻而出,順勢一蹬,陣中一個人也噴血倒下,眾人正一喜,卻見樂聲一轉,一個人迅速轉出,填補了先前那人的位置,單劍變雙劍,毫無滯礙。

  唐羨之從容立在陣中,一支若雙翼凌空的少見鳳簫輕輕抵住了他的唇,他雖著布衣,但那樂聲一起,他便身若凌雲。風亂了他的長髮,他低下的眉眼秀致柔情,面色卻若冷玉。

  那個少女人質已經被制住扔在他腳下,奇妙的是,那陣型移動時,能自動便將那少女一併挪走。

  文臻聽得那樂聲奇特,便知道不妙,隨即聽燕綏在身後道:「這陣無解。」

  「為何?」

  「唐羨之是陣眼,以樂聲操控指揮全陣。這陣只護他一人,只要他在,這陣便破不了,但是他在陣內,不破這陣便傷不了他。」

  「死循環。」

  「對。更絕的是,這陣隨樂聲而動,沒有固定的變化,你便聽了幾遍這首曲子,摸到了門道,可他換了一個曲子,便是全新的陣法。唐羨之會樂器數百種,會的曲子更是車載斗量,輕輕鬆鬆便可以活活累死你。」

  「但是樂曲可以多吹幾首,外頭的這些劍客並不能無休無止地打下去。」

  「唐家小樓劍陣用闊劍,交織更嚴密,防守更緊,而且我懷疑這闊劍內應該還有秘法,能讓唐家護衛不知疲倦,將敵人耗死。」

  兩人說話間,那齒輪陣已經在週遭轉出了一大片空地,向山口退去。

  文臻阻止了千秋盟中人追殺的意圖,生命寶貴,她可沒興趣拿人命來填一個無底洞。

  身後燕綏懶洋洋靠在她肩上,也毫無動手的意圖,文臻肩膀一聳,道:「你是不是還有後手?」

  燕綏道:「噓——蛋糕兒,我餓了。」

  文臻冷笑:「行啊,回去下五色湯團給你吃。」

  「好。上次你下的那碗,我三天就吃完了,這回多做一點。」

  文臻第一反應是這貨開玩笑吧?他衣服都不穿第二次的,什麼時候一碗湯團吃三天?

  但燕綏是個不屑於撒謊的人,文臻偏頭看他,那個傢伙還死賴在她肩膀上,也在偏頭看她,兩人距離極近,彼此的呼吸都拂在對方臉頰,燕綏忽然往前一湊,飛快地唇點在她唇上。

  點上了,還吮一吮,咬一咬,然後飛速退開。

  動作精準,速度驚人。

  文臻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搶了一個吻,她撫著有點麻的唇尖,怒道:「這也要做賊一樣?」

  「沒辦法。」燕綏聲音裡帶了幾分笑意,「不快一點,怕等下刺激了瘋子,會出變故。」

  文臻一怔,便在此時,聽見一聲大叫。

  「哥!救救我!」

  文臻:「……」

  唐慕之怎麼忽然來了?

  齒輪陣裡,唐羨之並沒有停下吹奏,卻微微皺眉,回頭看向山口。

  唐慕之一身灰塵血跡,正從馬上跳下,直撲那齒輪陣。

  她身後還跟著一群騎士,手中長劍寒光閃耀。

  鏗然響聲不絕,那些唐家闊劍並沒有打開陣法迎接自家六小姐,反而加快了陣勢,將唐慕之逼了出去。

  唐慕之這一退便迎上後頭人的刀劍,劍光刀影裡她拚命騰挪,一邊躲追殺一邊怒道:「哥!」

  唐羨之根本不理她。

  「哥,算我錯了!我回小樓認錯!行不行!」

  唐羨之摸出一隻鳳簫繼續吹奏。

  「我發誓,只要你這回救了我,我跟你回去,後頭家裡安排什麼,我聽什麼!」唐慕之一個轉身,避開一道當頭劈下的刀光,卻險些沒避開一道斜挑來的劍光,百忙之中頭一偏,髮髻被砍散,滿頭長髮瀉落,她霍然回首,穿越陣型狠狠看向燕綏,「燕綏!你有沒有人心!我便是向你求愛又怎麼了!你犯得著派人這樣沒日沒夜地追殺我!」

  又向著唐羨之大喊:「哥!我被追殺也是家裡害的!是你們要我和他聯姻的!激怒了他,後果卻要我來背!你憑什麼不救我?你憑什麼!」

  文臻目瞪口呆地問燕綏:「誰在追殺唐慕之?」

  「中文德語。」

  文臻:「……她對你做什麼了?」

  「做了我很想你對我做然而你卻不做的事。」

  「你很想我做但是我不肯做的只有三十八術最後十術,她對你做了?燕綏,你髒了!我不要你了!你快點去死吧!」

  燕綏:「……」

  齒輪陣還在不疾不徐地向後退著,彷彿那就是個機器人組成的陣,將唐慕之所有的憤怒都擋在陣外。

  第三次喊話失敗且被砍傷了臂膀之後,唐慕之忽然將手中刀一拋,恨聲道:「都逼我,害我,不理我,不要我,是吧!」

  她猛地向齒輪陣撲了過去,「那就讓我死在親兄長手裡吧!」

  齒輪陣的光芒猶在長長短短閃耀,每次閃耀必收割人命鮮血,不為這人間一切喜怒收斂。

  曲折幽微的樂聲卻忽然有了一個小小的轉折。

  轉折掠過那一霎,流水日光一般的陣型一轉,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將唐慕之撲過來的身形裹了進去。

  唐慕之撲進陣中,忽然手臂一抬,腋下流光飛閃,竟然變戲法般變出一張小網,兜頭罩住了唐羨之!

  那網罩下,唐羨之手指已經拂出,片刻間碎光閃動,那網已經化為無數細絲紛落。

  唐羨之原本神情並無太大變化,看見這細絲才猛然變色,厲喝:「閉住呼吸!」

  但是已經慢了一步,幾個劍手無聲倒下,同時唐羨之猛甩自己的鳳簫。

  鳳簫上黏了一層細絲,連帶他腰上一排樂器無一能避免。

  趁這空檔,唐慕之一把抓起那個少女人質,扔出了齒輪陣。被中文一把接住。

  陣內,唐羨之衣袖飛舞,抓向唐慕之。

  唐慕之扔出人質隨即便爆退,從那個幾個劍手倒地處向外衝,那也是目前陣法最薄弱處。

  同時她嘴唇微動,顯然在馭獸。山林搖動,腥氣漸濃,隱約可見無數飛速而來的影子,顯然這滿山的獸已至。

  此時機不可失,文臻和林飛白各自下令所有人上前,中文等人接住人質便依次向後傳遞到安全處,也衝了過來。

  場上立時便陷入了混戰。

  文臻也想衝上去,但是卻被燕綏扯住了不能動,燕綏也有片刻似乎要起身,然後又被文臻扯住了。

  兩人大眼對大眼互看了一下,各自轉開,放棄。

  誰也不允許誰親身上陣,那就做一對怕死鬼吧。

  血花飛濺,唐慕之拼著後背挨一劍,已經衝出了劍陣,她剛剛出陣,身形一偏,幾條大蛇已經順著那道縫隙滑入陣中,去纏唐羨之的腳。

  而眾人頭頂一聲咆哮,一頭猛虎已經凌空越過人群,撞入劍陣之中。

  一陣巨大的嘈雜聲當頭罩下,眾人眼前一黑,一開始還以為天忽然暗了,然後忽然頭頸間一涼,一摸,一手鳥屎。

  再抬頭就看見飛鳥的羽翼遮蔽天地,黑壓壓烏雲一般從天際推來,然後匯聚成一條不斷扭動的龍卷風,一頭扎進了劍陣!

  還有無數的小獸,獾兔野雞狐狸之屬,閃電般左躥右躥,迂迴著去咬劍陣人的腳。

  噠噠噠一陣清脆的響聲,鹿群的角如劍般挑向劍陣,野馬群飛揚的鬃毛閃爍著日光,洪流一般奔騰而來。

  這一霎天上地下,萬物生靈,狂舞世間。

  文臻便是聽著聲音都覺得震撼,也不禁搖頭。

  果然唐慕之掌握的才是最牛逼的馭獸,原來這才叫馭獸。

  自己偷學的一鱗半爪此刻已經鑽到了地縫裡了吧。

  難怪她之前一直吹哨,都沒什麼效果呢。

  「是你的佈置?」她問燕綏。

  「嗯。我答應了她,只要她助我這一回,唐家無論要她嫁給誰,我都幫她解決掉。」

  文臻幾乎可以想像唐慕之會對燕綏說什麼。

  「如果不能嫁給你,那麼我誰也不嫁。」

  可惜,遇上這鐵石心腸。

  「我總覺得,唐家對唐六的態度很奇怪,把她養成這樣,也很奇怪。」

  燕綏沉默半晌,道:「她是個可憐人。」

  從燕綏口中聽見這樣的話並不容易,文臻不禁也默然。

  誰生下來不是稚弱無辜嬰兒一個,最後無論長成什麼扭曲的模樣,或許有自己的原因,可是家族,環境,還有許許多多的因素,誰也不能說無辜。

  她低下頭,有點不想看唐羨之英雄末路。

  不想看這一刻萬千生靈皆為他敵。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眉頭皺了起來,問燕綏:「滿花寨子的人你是不是另有安排?」

  「什麼滿花寨子?」

  文臻一怔,道:「滿花寨子我已經拿下了,我先前曾經下令滿花寨子的人下蠱,但是好像沒什麼動靜,我以為你另有安排也就沒……」

  她話音未落,燕綏已經飄身而起,撲向唐羨之,文臻只聽見他道:「……一群蠢貨,沒人和我提滿花寨子!」

  文臻怔了怔,頓時知道不好。

  果然,燕綏撲出的那一刻,山口忽然響起了一聲咆哮。

  那聲音極其雄壯,悶雷一般起於山野,蕩於天際,每個聽見的人腦中都不禁空白一瞬,然後滿耳都是那般渾厚中暗含金石之音的咆哮,那聲音久久不絕,在山壁之間迴旋震蕩,一些武功一般的人下意識摀住了胸口。

  山間草木忽然無風齊動,人們抬起頭,看見一道電光曳過天際。

  再仔細看,並不是電光,那依舊是一頭獸,只是速度太快,聲勢太猛,渾身雪白的長毛在風中擺蕩,泛著隱隱的淡藍色。

  在那道咆哮響起之時,場間便發生了變化。

  鳥群旋風忽然一下炸上天,散開成了半空中的無數黑點,落了一陣因為受了驚嚇所以更頻繁的鳥屎。

  小獸們炸了鍋,驚慌失措地衝出劍陣,在人群中亂躥,很多小獸直接被踩死。

  游動靈活的巨蛇忽然游得更快,但卻不是攻擊人,而是拚命尋找縫隙,要從人群中再次游出去。

  而電光落下時,那頭猛虎霍然回首,不甘示弱的一聲咆哮未及衝出喉嚨,就被那後來的白色獸一爪抓住了斗大的腦袋。

  然後所有人就眼睜睜看著,那頭巨大的猛虎被一隻身形比它小很多的野獸生生抓起,扔成了一道斑斕的風,狠狠地砸在了人群的中心。

  那隻山間霸王,像隻橄欖球一樣被砸得暈頭暈腦,而正在爭鬥的人們更倒黴,被砸死了好幾個。

  幾乎立刻,圍著劍陣的人群被衝散了,那些莫名其妙瘋了的野獸們,都已經掉轉槍口,開始攻擊纏鬥最緊的林飛白等人,唐慕之大聲怒罵著,將一條忽然反口咬她的大蛇踢掉。

  然後文臻聽見了一聲呼哨。這聲調很熟悉。

  唐羨之召喚那隻沒用的肥狗的哨聲!

  隨即她混沌的視野裡再次閃過那道白光,言語無法形容的速度,而唐羨之的身形從容自人群頭頂過,落向那道白光,此時燕綏已經到了場中,卻離唐羨之還遠,他一掌拍在林飛白後心,林飛白大喝一聲,手中長劍擲出,這一劍赫然也有先前那白影出現的風雷之勢,滾滾勁風飈得周圍的人睜不開眼,電光一閃,眼看就要沒入唐羨之背脊,那白影一邊繼續前衝一邊發出一串滾滾的低聲咆哮,便有兩頭鹿一左一右躍起撞在一起,鹿角一抵,架住長劍,鹿角瞬間全斷,落在唐羨之身後一寸塵埃。

  下一瞬唐羨之已經落在那白影之上,一霎便出了山口。

  文臻抬眼,在朦朧的視野裡,看見那人緩緩抬手,手中隱約形式奇特的鳳簫,那簫兩排長短管,如雙翼凌雲,而那人立在起伏猛烈的白影背脊上,卻穩定得如立磐石,指間簫,簫上音,都清越明澈,直上九霄,可遏行雲。

  他像是乘著電,乘著風,乘著這世間大夢,每寸飛舞的衣袂都寫著向雲而去,不入人間。

  白影再一閃,文臻就已經看不見唐羨之了。

  只留下一片混亂的場間,想追的人有很多,但是咆哮聲還在繼續,大多數人被各類發瘋的獸纏住。

  文臻輕輕地嘆息一聲。

  這一番爭鬥,各自都藏了一沓底牌,你掀完我掀,我掀完你掀,爾虞我詐已臻極致。

  然而到最後,誰也沒想到,唐羨之還藏著那樣一張牌。

  那條又饞又懶到處亂跑的肥狗,誰知道竟是個BUG一樣的存在呢?

  問題出在信息不對等。

  之前她暗中有在吹哨。

  也早早向混在千秋谷人群中的妙銀等人打了暗號,讓她們想辦法放蠱。

  但是無論是馭獸,還是蠱蟲,通通都沒動靜。

  之前還以為是被唐慕之壓制住了,也以為滿花寨子是被另行通知才沒有放蠱。

  誰知道燕綏根本不知道滿花寨子。

  再聯想到文蛋蛋反常的安靜,文臻終於明白,唐羨之身邊那條狗,能鎮萬獸萬蠱。

  這就對了,文蛋蛋多少猛獸都見過了,何至於畏懼一條普通狗?

  看那條怪狗奔跑的速度,在這留山之內,沒有誰能追得上了。

  做不到就放棄,顯然燕綏林飛白和她是一樣的判斷,因為林飛白極快地喚回了護衛,開始收縮隊伍,並將在外負責攔截的人撤回大半,堵住了整個山口。

  雖然唐羨之再次成功脫逃,但唐家劍陣的剩餘劍手,季家在山谷裡秘密練的馬和騎兵,安王殿下佈置在留山的人手,既然已經撞上了,自然不能留下來。

  戰陣廝殺這種事,林飛白擅長,不動聲色便接了過去,文臻將千秋盟的人也交給林飛白,再加上隨後趕來的熊軍,本就是鐵血軍人,正好趁這個機會練練兵。

  鬆懈下來,她覺得渾身疲倦,想到先前一件事,她心中掠過一絲疑惑,垂下袖子,自己給自己把了把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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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五十四章 互寵

  之前一直沒把脈,是覺得都是舊傷舊病什麼的,看病也無意義,此刻想起先前唐羨之握住自己手腕之後那一頓,她倒起了好奇心。

  把了一會兒,她眉頭一挑。

  有點呆滯地想了一會,覺得自己給自己把脈可能不那麼準,畢竟她當初學醫也不夠專精,正想再把一會兒,身後燕綏的手忽然伸過來,道:「你在做什麼呢?把脈?」說著手指就要搭上他腕脈。

  文臻原本並不很想理他,此刻卻不得不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腕脈,呵呵笑道:「送上門來,不摸白不摸哈。」

  她指尖在燕綏手腕上一按,這回臉色真的變了,但也只一變就收,撇嘴道:「瘦了。沒吃好哈?」

  「摸脈還能摸出瘦了,你這醫術倒是越來越高明了。」

  「誰說不是呢!」文臻笑吟吟湊過去,「想我了?」

  以為他不會回答的,結果燕綏也笑了,手指輕輕撫過她眼眸,「想。」

  「知道錯了?」

  燕綏又笑:「知道。但我不改。」

  「嗯?」

  「中文說,生不生孩子,要不要怎麼做,都是你的自由。我不該阻攔。我想過,這話對,也不對。如果關係到你的性命,我還是要阻攔的。我又沒皇位可以繼承,孩子的命怎麼能重過你的命?」

  「誰說你家沒皇位可以繼承了?但話說回來,真有皇位要繼承我還不想生了呢。瞧瞧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不是人過的日子你也得過。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鬧得天翻地覆,也得和我一起跑,和我一起鬧,別指望我會因為拉你入渾水就愧疚得放你自由。」

  「哈,我日子糟心可不是全因為你,進宮進朝堂是我自己要進的,想要饗萬民以美食也是我自己想做的,遇見什麼都是我自己的抉擇,你就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燕綏笑而不語,溫柔地撫了撫文臻的髮,兩人撥轉馬頭往回走。把戰場留給林飛白鳳翩翩潘航等幾人。

  燕綏的護衛和妙銀帶著幾個人自覺地跟上,遠遠地,一身狼狽的唐慕之,提著一把染血的刀,也跟了上來。中文正要攔,一臉狠色的唐慕之冷冷舉起了刀,中文看見背對這邊的文臻忽然擺了擺手,立即收刀退開。

  唐慕之怔了怔,看了看那兩人相攜相扶的背影,咬了咬唇,似乎有點猶豫,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文臻一回去,便讓文蛋蛋好好洗了個澡配了藥,又讓人趕緊去熬藥。

  她在為燕綏忙碌的同時,燕綏也在看她的眼睛,手指捏成形狀在她面前輕晃,問她:「這是幾根手指?」

  文臻翻個白眼,沒好氣地回答:「這是在比心!」

  「比心?」燕綏顯然沒想到自己胡亂捏的手指居然有意料外的答案。

  文臻雙手各自捏了個比心,對著空白處一晃:「在我們那,這是我們獨特的手勢,叫做比心。」

  「代表什麼?」

  「代表啊,你這人很討厭,快滾吧。」

  燕綏唇角一勾,捏著手指在她面前一陣亂晃,「是嗎?」

  「哎呀你這麼討厭我。」文臻笑,站起身就走,「那拜拜咯。」

  燕綏一按就按住了她肩膀,文臻哎喲一聲,反手就掐住了他的手背,燕綏輕輕一笑,在她肩頸那處一探,隨即又嘆口氣,道:「要碎針了。」

  文臻早有預料,聳聳肩示意沒事。

  這一次因為意外,眼看是無法順利化針,只能碎針,要做一陣子傷殘兒童了。

  燕綏想了一會兒,忽然又展顏一笑:「雖然這麼說你會生氣,但我還是覺得,你瞎上這麼幾天,看不見某人的嘴臉,也挺好的。」

  文臻忍不住笑,又搖頭,這傢伙這醋性,大得夠開一家醋廠。

  「你行了你。唐羨之就算出現在我身邊,也只能偷偷摸摸易容,還要時刻小心無時不在的暗算,這有什麼好醋的?換你願意?」

  「你若暗算我,那也是因為在乎我,我有什麼不樂意的?」

  文臻想到了吃了三天的五色湯團,頭痛地嘆口氣,「總比你忽然床上多幾個裸女還不和我解釋的好。」

  「阿貓阿狗如果都需要解釋,那也太侮辱你自己。」燕綏道,「而且你該知道,天機府已經不由季懷遠插手,他並未真正得到老大信任,相反老大和季懷慶依舊有勾連,那幾個女子本來是我和季懷遠要的,用來保衛你,結果她們其實是季懷慶的人,故意做那模樣,後來又來追殺你和林飛白,是要挑撥你我關係……不過我的蛋糕兒這麼聰明,又怎麼會被騙呢。」

  「不,愛情中的女子,是很小氣的。因為越在乎,越會患得患失。若有一日我對這些無動於衷,你就真的完了。」文臻輕輕點他額頭,「你太強大,所以也就太自信,你將世上大多數事算於彀中,所以覺得別人也不需要解釋。但你別忘記了,不是每個人都如你一般洞明世事,也不是每個人都真的能在你算中,比如這次,唐羨之的狗,我們不是也沒算到?」

  「是啊是啊,都是我太自以為是。快照照鏡子,看看你和中文一模一樣的老媽子臉。」燕綏笑著來掰她的肩,手指剛觸及她肩井,就被文臻抖下去了,「剛勸你別玩小聰明,你又來!碎針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用不著你再花費真力,你還要不要命了!還是你以為你死了我會給你陪葬或者一輩子守節?」

  「都不要。」燕綏手指從她肩上撤下,拉著她坐在廊下,這裡是千秋谷裡最深處的小院,千秋谷大部分現在都是普通宿舍,唯有最裡面給幾位女當家的小院還留著,這不算特殊,畢竟女子身份不同。燕綏來了之後,他是個享受派,居然還派人把留給文臻的那幾間房再隔出一個小院,重新做了裝飾,鋪了一地的檀木木板,移栽了留山特有的四季樹,引了泉,築了假山和清池,大搞特搞特殊化。

  四季樹便如其名,樹葉會隨四季變色,春季嫩綠清豔,夏季濃綠蔭翠,秋季轉為一色金黃鑲紅邊,背面則是泛白,微微會有點黑邊,冬季黃色部分轉白,紅邊變淡,遠遠望去又如碩大雪梅。

  此刻在本地屬於深秋氣候,正是四季樹最美的時候,一色金黃紅邊的闊大樹葉,便如無數彩蝶棲息於深褐色樹身之上,日光將葉片邊緣鍍上金芒,再斑駁落於深紅色不染塵埃的長廊上,地上也鋪了一層深金紅的落葉毯,一直延伸到青灰色嶙峋透漏的假山邊緣,有些落葉在清池之上逶迤,每一片葉片上都載著淡金色的光斑,天光沿著水光一路迤邐,耀起一池白虹。

  而假山縫隙之間垂水晶鈴,風過泠泠。

  如燕綏這個人,昳麗又冷清,尊貴至絢爛,絢爛至極處,有種舉世皆不可觸的靜美。

  長廊下的藤編小几上,擺著棋子,卻不是普通的圍棋,而是文臻以前玩過的跳棋,只是那棋子光澤晶亮,彩芒流轉,拈起一顆,透過日光,便可以看見桌面上各色山水奇景投影,那是棋子底部都有微雕,雕這東堂山水名景,勾畫轉折之間,盡是風流,更不要說這巧思無限。文臻雖然看不清楚,但也能隱約感覺到,隨手拿起一顆摸了摸,感覺摸到了筆畫,每顆不同,才知道這棋子每一顆都由東堂名匠雕刻,一個大師只雕一顆,因此風格不同,由此便更顯得珍貴無倫。

  這東西要是拿到天京,是能令所有達官貴族瘋狂的,在燕綏這裡,也不過是他留在留山一個小院內,為了給她賠罪而準備的一個小禮物罷了。

  文臻細細地一路摸過去,雖然暫時還看不清,但也知道,這棋子雕刻的風景,一定是她和燕綏一起看過的。

  棋子在掌心握得溫潤,那感覺直入心底,她微微笑,一邊一顆一顆聽那棋子碰撞悅耳之聲,一邊接上剛才的話題,「什麼都不要?」

  「你知道我什麼都不要。」燕綏撿起落在廊上的葉片,又尋了張麻紙來,鋪在長廊上,「什麼陪葬,什麼守節,我想你也不會想這些。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你想要天下盡享美食,你想要東堂百姓的飯桌更加豐富,你想要這世間再無餓殍,你想要天下太平那麼你也就能安生,你要做的事那麼多,你會忙忙碌碌一生,不會為任何人輕擲自己性命,但你也不會再想那情愛之事,天下之大,歲月之短,有過便已足夠。」

  文臻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然而這話每一個字都契進了她心裡,叫她反駁不得,心間卻似起了惆悵的浪潮,一波波湧過心防,沖刷得她臉色微白。

  該說他太懂還是太不懂。

  便讓她時時嘆古今有壁難渡,卻又時時嘆跨越千年終得知己。

  燕綏變戲法一般從桌下一個小抽屜裡取出一個小盒子,裡頭有剪刀漿糊等雜物,又取出一個玉版,一邊忙碌一邊順手接住飄落廊下的葉子,放在玉版上,用玉杵輕輕搗碎。

  文臻隱約看見他在忙碌,很是好奇,畢竟這位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也向來不做手工,嫌麻煩嫌髒,唐羨之曾經為她做過一幅蛋殼肖像,還被他嘲諷地喊了很久鴨蛋哥。

  但她也沒詢問,只含笑坐著,偶爾動一動,就被燕綏阻止,她也就不動了。

  兩人相對而坐,四季樹的落葉不時飄落兩人肩頭襟袖,文臻不動,燕綏不理會,忽然伸手在她髮間摘了一片葉子,嗅了嗅,道:「有你的香氣。」接著便不再接空中的落葉,只從文臻身上摘取。

  文臻抬手,從他身上摘了一些,放在他面前,道:「是為我做手工嗎?那我也希望有你的氣息。」

  燕綏望定她,唇角一彎,從善如流。

  烏青簷角挑出一輪朗日,簷下紛落彩葉如雨,深紅長廊光可鑑人,廊下對坐的寬衣大袖的人兒相視而笑,襟袖間金紅葉如翩翩蝶。

  美若名畫。

  唐慕之遠遠坐在院子的門檻上,雙肘撐膝,看著那一幕畫。

  她唇間微微翕動,一個哨子隱約翻滾,頭頂上翠鳥盤旋,腳下狐狸蜷睡,幾隻雪白兔子在她身邊挨挨擦擦。

  她面無表情看著那一對人,看那兩人互相照顧,互相寵愛。

  她眼神有些空,彷彿什麼都看在眼裡,卻又彷彿什麼都沒有想。

  廊上人的對話,也已經轉到了她身上。

  「你把這個女人帶進來做甚?」

  「我倒想不帶這個電燈泡呢,但是她那個心性,如果任由她流落在外,被唐家人找回去也罷了,若是落在別有心思的人手中,再被挑撥利用什麼的,難保又是一場麻煩。」

  「帶回來就不是麻煩了?她像條癩皮狗一樣天天跟著,萬一觸景生情控制不住妒火惹出什麼事來,你且記得可怪不得我。」

  文臻沉默了一會,道:「我但望她觸景能生人間情,懂世間道,不要再過得矇昧瘋狂,如此也算給自己給大家積了德。當然,你放心,既然我敢讓她來,就讓她再作不了妖。」

  「你這人看似無情,其實操心太多。」燕綏含笑做他的手工,「其實,殺了不就一了百了?」

  遠處,唐慕之遠遠抬眼看過來,看那人唇角笑意點綴豔陽若流光,似在說著世間最有情之事。

  「最後一次機會。還不安生,就殺了。」文臻也有點笑自己這回居然心軟,不知怎的,總覺得唐慕之有點可憐。不過也是覺得她留著還有用處,說不定也是唐家的一個突破口。

  燕綏的手指按在樹葉上簌簌有聲,他將碎了的樹葉選擇帶金邊的取下,經過特製的藥水泡了,再一點點黏到麻布上,他動作很快,已經出現了一條金色的輪廓,線條很是流暢。

  文臻給他打著下手,將一片葉子分成好幾部分,再按顏色分成一堆堆的。

  忽然聽見那邊動靜,回身看見唐慕之很是乾脆地起身出去了。

  與此同時鐘鳴之聲響起,天色也暗了,食堂開飯了。

  雖然大部分人都還在外頭作戰未回,食堂還是按點開飯,唐慕之跟來時,沒趕上中午飯點,只吃了點下午茶點心,吃完這頓點心後,她聽見開飯鐘聲,下意識就過去了。

  這一頓是晚飯,她是跟著燕綏文臻回來的,中文等人不介紹,食堂的人還以為她也是燕綏或者文臻的護衛,也沒多問。

  千秋谷中目前主要就是燕綏護衛,滿花寨子幾個人,少量留守。都十分熱情地捧著特製碗在排隊,裡頭還有些附近寨民,是前幾天千秋谷大祭司來作亂時,被踩踏受傷的留山土著。

  現在那些人也全然忘記了之前對千秋谷中人的排斥,都樂呵呵地抱著碗站在隊伍裡,有幾個在教千秋盟的人說當地話,有幾個在給護衛們說親自己的姐姐妹妹女兒侄女,滿花寨子幾個姑娘,在對中文德語幾個暗送秋波,中文德語目不斜視,抱著盆全然當自己聽不懂看不明白,一臉的最難消受蠱女恩。

  唐慕之原以為自己跟來了千秋谷,會有人全程跟著她,結果並沒有,她過來的時候,中文等人看了看,也不做聲,她茫然站在那裡,也不知道怎麼打飯。也不知道每個人手中那個怪怪的盤子是用來做什麼的。

  一個姑娘探頭對她看了看,道:「你是新來的?來,這裡拿碗。」說著帶她去旁邊桌子上,一個泡滿熱水的大盆裡,取出還燙著的竹木餐盤,拿在手裡,又叫她排在身後,探頭看前頭寫字的黑板,問她:「你想吃什麼?咱們拼桌吧。今天有酥炸雜魚,有粉蒸栗子肉,有鹵豬蹄,炒菜有乾爆羊肉,梅子筍絲,糖醋麵筋,火腿白菜,湯有酸辣三絲羹,點心是牛油蘿蔔絲餅。你選哪樣?」

  唐慕之:「……」

  怎麼,文臻這麼小氣,這點菜都不給大家吃全了嗎?

  她本想拒絕,她這輩子除了和父母兄長一起吃飯過幾次,就沒和任何人一桌過,更不要說這種穿著打扮一看就是下人的,這種長相氣質裝扮,在唐家,掃地的三流僕役都當不上。更不要說和她同桌吃飯了。

  但是鬼使神差的,到嘴的拒絕變成了點頭,那姑娘興致勃勃要她點菜,她便胡亂指了兩樣,一邊心中冷笑,文臻可真不辜負她的出身,瞧這慳吝的,每人只能一葷一素?這千秋谷中能留住誰呢?

  她不惜叛出小樓,千里奔來留山,抱著一線希望,求燕綏一顧,再次被打擊得體無完膚,到了此時,她心中也已經一片茫然,知道不可能,卻又不甘心這不可能,和燕綏做了最後一次交易,做完這交易她也就很難回到唐家了,從此後她便真的孑然一身,是個無處可歸的幽魂。

  終究還是不甘的,不明白燕綏這樣的人,何以便對文臻這樣普通的女子死心塌地,這樣的不甘讓她跟了過來,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想這一次,清楚地看看,看看到底憑什麼。

  或者如此,才能徹底澆滅心底的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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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19:03:4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有了!

  排隊打飯,掌勺的女幫眾一勺一個菜,餐盤上每個格子都填得滿滿,看著挺不錯,聞著……也好。

  那些愚昧百姓給文臻一個廚神稱號,多半是沒見過世面,他們吃過幾道好菜?

  看這菜色不是東堂常有菜色,是文臻的手筆?唐慕之沒吃過文臻做的菜,覺得也不妨嘗嘗。

  那姑娘還不罷休,又拉著幾個當地女子,湊了一桌,眾人端著餐盤坐下,都對唐慕之招手,唐慕之猶豫了一下,在最角落坐下了。

  剛坐下來,一雙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伸進了她的餐盤,夾走了一大筷糖醋麵筋。

  唐慕之受到了驚嚇。

  怎麼會有如此的無禮行為!

  她正要拔刀,不想那夾走她菜的姑娘,隨手就舀了一大勺火腿白菜,堆在了她碗裡,一邊還爽朗地道:「哎,別太護食啊,夾多一點瞧你那臉色,不哭不哭,多給你點火腿。」

  唐慕之:「……」

  不是,吃飯還有換菜的說法?

  有,不僅有,還是全方位多元的,桌上幾個姑娘,湊齊了今日所有菜色,用桌上備好的筷子勺子,你一勺我一筷,頃刻之間,每人碗裡菜都齊了。

  唐慕之麻木地看著眾人自動配備齊自己碗裡的菜,忍不住看那放在桌子中間的筷子,自然有人給她解釋:「這叫公筷。大當家說了,一個盤子裡攪菜,混進不同人的唾液什麼的,太噁心了。所以要分餐,用公筷。」

  唐慕之盯著自己的菜,想著從此以後,自己大概很難再面對家族年節聚會那數十人都在一個盤子裡攪菜的宴席了。

  轉而想到,以後也許,自己也沒什麼機會再參加那樣的聚會了。

  她垂下眼睫,瞬間覺得沒了胃口,身邊的姑娘卻熱情過頭,不住地催她:「吃啊,吃啊,是不是不捨得吃啊,再不吃我幫你吃咯。」

  唐慕之生怕她的筷子再飛過來,隨便夾起一塊糖醋麵筋,一入口,便怔了怔。

  她原本是個清淡口,對糖醋味並不如何有興趣,總覺得過於甜膩,然而此刻的糖醋味道卻恰到好處,甜是清甜,醋是微酸,混合在一起的第一感覺,便是喚醒了舌尖的味蕾,腮幫骨上彷彿過了電,瞬間便來了食欲,而麵筋少有的軟韌而微彈,真正當得起筋那個字,不綿不黏,嚼勁恰到好處,總有種吃一口清爽又醇厚肉的錯覺。

  她忍不住又吃一口火腿白菜,火腿滋味香醇濃厚,入口有微微的熏香,回味卻是肥甘的回香,浸透了火腿的白菜汁水濃鬱,菜邊還保持著清脆的口感,菜葉薄而入味,清甜白菜和濃鬱火腿的搭配,完美到令人驚嘆。

  更不要說粉蒸肉酥香軟嫩,栗子甜糯入口成粉,抿一口就甜到心底,酥魚入口即化,鮮香層層,鹵豬蹄在油紅金亮的湯汁中顫顫,蹄筋燉成了膏狀半透明,特殊調配的鹵料滲入肌里十分入味,乾爆羊肉乾香鮮辣,酸湯開胃爽口,牛油蘿蔔絲餅居然做成了千層餅,香而熱地疊在一起,外皮金黃焦脆,裡層層層酥,餡兒香軟豐美,咬一口,香氣爆開,而酥皮簌簌地碎在口中。

  唐慕之低頭,姿態優雅,筷子不停,忘記了自己不怎麼吃葷,也忘記了唐家素來一菜不可超過三筷,碗中食不可全盡的規矩。

  等到盤子全空,她才猛然停下,駭然盯著自己的餐盤,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是自己吃的?

  身邊姑娘們也已經風捲殘雲完畢,卻都還不走,熱熱地喝著免費湯,聊著今天的菜色和谷外谷內的事。

  唐慕之咬牙,再咬牙,堅決抗拒了再喝一碗湯的想法,看看四周桌子,忽然道:「大當家他們在哪裡吃飯?」

  「這裡啊。」

  「……那她們也要排隊?」

  「當然,和我們吃的是一樣的。千秋谷內,所有供應,不分地位,只論功勳。」

  「……這菜還說得過去,勉強也當得起廚神二字。」

  「哈哈哈什麼廚神!這是我們食堂師傅做的啊!」

  唐慕之:「……」

  「怎麼,你還以為大當家能管這許多人吃飯啊?大當家親自下廚就一次,聽說差點搶打起來。但食堂師傅也很不錯了,所有菜譜都是大當家親自手把手教過的。」

  「她……菜譜就這樣全部教給別人了?」

  唐慕之聽說過文臻獻出百種小吃開創夜市的事兒,但在她看來,那是文臻為了邀寵固恩使的手段,也未必就教出了真本事,唐家旗下產業無數,其中也有不少酒肆飯莊,那些靠一道菜養活一家無數代,以及大廚為了一道菜譜爭個你死我活的事兒,也聽過不少。

  但是文臻居然真這樣把寶貴的菜譜這樣隨手亂撒,連這些山野粗漢也教!

  「是啊。大當家說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全民對於吃食的口味和品位都提高了,廚子才更有用武之地。大當家以後還要創辦廚子學校,教大家學怎麼做菜,怎樣搭配飲食,怎樣健康飲食什麼的,說是民以食為天,吃之一道,關乎健康,民生健則關乎國運,可不是小道。」

  唐慕之默然聽著,她以前從未關心過文臻的事兒,廚子在她的感覺裡就是骯髒油膩下等的,伙房煙火之事,是鄙俗之事,多看一眼都污濁。

  可如今聽著這一套道理,沒想到飲食一道,也能被那個女人和家國民生扯到一起去。

  她仔細回味了一下剛才吃到的味道,她自己出身鐘鳴鼎食之家,什麼珍稀食材沒嘗過?如今卻在文臻這裡嘗到了食物的真味。

  文臻的菜色一來新鮮,二來烹飪方式調料配製各方面都和東堂習慣的方式有很大不同,食材倒很少海陸珍稀,但普通食材出真功,也許這就是她的美食的真正魅力所在。

  看眾人站起,便將餐盤一扔也要站起,結果被那女子抓了餐盤往手裡一塞:「別吃了就走啊,餐盤得自己洗。」

  唐慕之低頭看那油膩膩的餐盤——自己洗?

  「不然呢?食堂就那幾個人哪裡忙得過來?」那姑娘笑道,「自己的餐盤自己洗,自己的屋舍自己打掃,自己的衣裳也得保持乾淨,經常要檢查,大當家說,這個呀,叫內務衛生。」

  「我若不洗呢?」唐慕之一動不動,盯著餐盤。

  她不是這裡的人,憑什麼要聽文臻的規矩。

  「不洗是要受懲罰的喲,下一頓不供應哦。」那姑娘拍拍她的手,「哎,一看你就是個嬌生慣養出身的,沒幹過活是嗎?這一次就我幫你洗好了,回頭打菜多給我吃一勺就成!」

  她高高興興端著兩份餐盤走了,一旁的廚房依著牆壁修了一長條的水池,用管子從旁邊的池子裡接來了水,大家都蹲在地上洗碗,唐慕之抱臂站著,聽著那些女子和她絮絮叨叨。

  「咱們大當家可不僅僅是吃講究,你看這千秋谷的安排設置,這食堂和操練的各種規矩,可新鮮著呢。」

  「是啊。大當家才來幾天,咱們這谷裡,眼瞅著就變了樣,連生病的人都比往日少了許多。」

  「你們看那幾個受傷的山民,一開始還哭著喊著不肯留的,現在傷都好了還每天擠進來排隊。」

  「我有個不大好的預感啊,以後會不會來搶飯的人越來越多啊。」

  「大當家還說……」

  左一個大當家,右一個大當家,唐慕之聽得氣悶,轉身向外走,忽然停住腳步。

  前方的人群水流般分開,文臻來了。

  排隊的人看見她,都自動讓出位置,唐慕之冷眼瞧著,等著看她假惺惺謝絕去排隊。

  結果文臻不過含笑擺擺手,道一聲多謝大家照顧瞎子,還指了指自己眼睛,便施施然由大家照顧著送到最前面去了。

  她一手還拎著兩個小食盒,說是要打包,笑吟吟和打飯伙伕解釋了打包的意思,伙伕明白了,操起滿滿一大勺,那架勢恨不得要給文臻來個泰山蓋頂。打完酥魚打粉蒸肉,打完粉蒸肉打鹵豬蹄,唐慕之又冷眼瞧著,等著文臻假惺惺說一葷一素的規矩,結果文臻沒說,笑眯眯讓伙伕把菜打得滿滿,和身邊人道:「我家那位有點小傷,給他開個小灶,我拿幾道新菜來抵哈。」

  眾人都笑道整個食堂都是大當家教會的,還在乎什麼多幾道少幾道,更多人則笑著起鬨羨慕,羨慕「大當家那位」可真是好福氣。

  唐慕之看著,心中一動。隱約明白了什麼。

  規矩是要講的,一味講規矩卻又顯得僵硬矯情,失卻人味。所以她會小小的任性,小小地撒嬌,小小地破壞規矩,但一切都在合理範圍內,顯出親近和依賴來,便會令人感覺越發親切和舒適。

  文臻這個人,拿捏人心已至登峰造極。

  燕綏的心,便是被這樣的她拿捏住的嗎?

  文臻一邊笑,一邊關照著伙伕,哪些菜不要,哪些可多些,菜怎樣盛才合理,湯可以多些,飯卻是不需多些……絮絮叨叨,細細致致。

  唐慕之抿著唇,她沒想到文臻對於感情,如此坦然。

  她將自己的感情攤曬在日光下,提到他的時候眼眸閃閃發光。

  文臻打到一半,忽然一轉頭看見她,怔了一怔,想了想,讓人遞了一個餐盤給她,將剛才打的菜倒進自己餐盤,又將另一個乾淨食盒放在一邊,囑咐伙伕,等自己要走了,再按照剛才自己的要求,重新打一份飯菜給自己帶走。

  然後她端著餐盤過來,往唐慕之面前一坐,道:「來吃些?」

  唐慕之抱臂不動:「我吃過了。」

  「如何?」

  唐慕之默了一下,才道:「不錯。」

  文臻並不意外地點點頭,一邊吃菜一邊道:「你身上有傷吧?那就養好傷再走,也正好多吃幾頓,我這裡都是新鮮菜色。東堂沒有的。」

  唐慕之忍了忍,終究忍不住,道:「你不想殺我?」

  文臻頭也不抬,「如果你還想,我就想。保證比你先。」

  「你為什麼留下我?你不怕我搶去燕綏嗎?」

  文臻噗地一聲險些噴出口中菜,急忙掏帕子擦嘴,「我的天啊,你哪來這麼大臉說這話?唐慕之,提醒你一下,我對你沒好感,我留你下來也是別有用心。你可千萬別把我當成聖母,能讓你什麼話都在我面前叨逼叨。」

  唐慕之半懂不懂,但隱約還是明白了意思,皺眉道:「我還沒見過有人當面說自己別有用心的。」

  「如今你見著了。」文臻筷子不停,「唐慕之,你不傻,我便是此刻對你溫情脈脈,你也只會更加戒備警惕。所以我何必費那個力氣?我同意你跟來,一來,讓你看清楚我和燕綏之間,你沒有半點希望;二來,讓你看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後少做無用功。三來,我覺得危險極端分子,還是放在眼皮底下最放心。僅此而已,切莫自作多情。」

  「你為何不殺我?」

  「哪,如果你現在站在我面前,正舉刀或者吹哨,那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你。但是我上次已經暴揍了你一頓,這次你是燕綏的合作者,你目前也沒有殺機,叫我現在就把刀捅出去,我有點缺乏動力。」文臻擱下筷子,「當然,誠懇建議,盡量不要親自給我提供這種動力。」

  她吃完了盤中餐,將盤子塞給一個慇勤跑來的姑娘讓她去洗,一邊起身道:「後山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我的院子也不歡迎人圍觀,請遵守規則。其餘地方都可以走走逛逛,你就是高高在上太久了,希望千秋谷的地氣,能給你一點人氣兒。」

  說完她去拿了食盒要走,唐慕之在她身後問:「你食盒為什麼拿了兩個?」

  「因為我答應要陪他吃。」

  「你為什麼要等到走才給食盒裝菜?」

  「因為那樣菜不容易冷。」

  「你也有傷,他為什麼讓你來打飯?你們為什麼不用護衛?」

  「食堂吃飯是我和屬下最合適的融合交流時間。我能親自給他做的事,何必假手他人?當然,他對我也是一樣的。只是他不喜歡擁擠人群,我自然也不會勉強他。」

  「他不喜歡,你就寵著他。你不覺得殿下已經夠驕縱跋扈,需要有人約束規勸嗎?」

  文臻笑了,回轉身看著她:「誰?規勸約束?你們這些人啊,把他當成什麼了?又把自己當成什麼了?還是你們都以為,一切以愛為名的干涉,都是正義的?燕綏是誰?他是皇族子弟,是一手鉗制三大世家的宜王殿下,無數過往證實他才智心計超越我們所有人,你們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約束他?又憑什麼以為自己的規勸是對的?」

  她一手指指唐慕之,搖搖頭:「愛他,就是尊重他。一切打著為他好的旗幟的自作主張,都是對他個人意志和人身自由的行兇。」

  她拎著兩個食盒走了,唐慕之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想起先前在小院門口看見這兩人互相療傷,像一對雨後溫情給對方梳理羽毛的鳥兒。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德妃看出她對燕綏的心意,也曾調笑著要她去追逐,她也確實追逐了,她各種和他偶遇,自作主張換掉他的衣物用品,驅趕他身邊的僕從,偷看他的來往信件,幫他解決她認為對他不利的人,以各方近乎強勢的方式要擠入他所在的天地。

  當然都失敗了,且沒少被懲罰。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尊貴可比公主的身份,如此折節,怎麼還會遭遇他這樣的冷遇?

  這個問題,到今天才得了答案。

  到今日才明白,那個並不算絕色,出身也尋常,行事又古怪的女子,是如何得到他的心的。

  他本是九天鷹,展翅便是一場浮沉,任何妄圖加於他身的束縛和牽扯,都是拖墜他的逆風。

  唯有她,只在合適距離之外微笑,看他自如縱橫,雙翅犁過雲海。

  她張開雙臂便是將他放飛,合攏雙手他便落於掌中。

  唐慕之眼眸深深,想著當年,明明自己是最早的那個人,然而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如果她一開始也能像文臻那樣,會不會……

  她忽然甩甩頭,大步走了開去。

  每個人都只能做自己,每段時光流過便不可回首。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走過的每一步都會留下痕跡。

  並無怨尤。

  ……

  文臻打了飯回去,她的眼睛已經能看清輪廓,準確地回到小院,但是在回到小院之前,她在無人處,一塊石頭上坐了,給自己細細地把了脈。

  把完她悠悠嘆口長氣。

  果然。

  她懷孕了。

  雖然時日尚短,她有點不確定,但是從反應來看,最近的一系列身體的坑爹情況,果然是和懷孕有關的。

  而且也不能確定,如果月份漸漸大了,身體的問題會不會越來越嚴重。

  燕綏不希望她懷孕是有道理的,事實證明了意外懷孕確實很危險。

  文臻苦笑了一下,心想方人和不厚道啊,明明自己能懷孕了,死老頭子非要誤導自己,不然她好好避孕,也就沒此刻的為難了。

  她心有點亂,不敢耽擱太久,回到小院,門一開,燕綏便轉頭過來,道:「和唐慕之遇上了?她讓你不愉快?腳步怎麼有點沉重?」

  文臻一邊心驚他的敏銳,一邊翻個白眼:「當然沉重,這日子沒法過了,打個飯還要給男人的追求者上心理課。」

  燕綏還在廊下做手工,漫不經心地道:「我就說殺了算了。」

  文臻嘆口氣,不想和他多說,上廊看了一眼,感覺那是幅畫,且已完成了一小半,但她現在看不清楚,也沒心情看,把食盒給燕綏打開,便叫他過來吃飯。

  燕綏卻不停手,道:「你餵我。」

  文臻呵呵道:「叫個半瞎餵你,當演言情劇呢?」

  燕綏一笑,這才放下手上活,中文光速端水出現,燕綏拉了文臻過來,給她洗手,順手自己也洗了,中文原本打算另端一盆水來,看見這個動作,立即十分靈活地停了手。

  德語送上擦手巾,也很有眼力見的將準備的第二塊抽了下去,果然燕綏給文臻擦了手,自己用反面擦了,坐過去,又親自夾了一塊粉蒸肉給文臻:「行,小瞎子,那就本王來餵你。來,吃塊肉補補,這才幾天,你就瘦了。我就說林飛白是個災星,跟他一起就沒好日子過。」

  「林飛白現在還在外頭打生打死,虧你好意思說。」文臻順手也夾了個豬蹄給他,「來,以蹄補蹄。」

  她似笑非笑看著燕綏,這傢伙不吃豬腳的,頂多吃一點蹄筋,看他接不接。

  燕綏接過去,過了一會,餵了她一口。

  入口軟糯香黏,滿口濃汁,是燉成膠質狀的蹄筋。

  文臻忍不住一笑,心想毒他一回,倒是長進了。

  以往他雖然也談不上嫌棄她,但多年養成的習慣,無論用什麼都是只用自己的,吃東西也沒和人共筷分食的習慣,今日卻全都破例了。

  「哎,別餵了,每道菜都要餵兩口,你要撐死我啊。」

  「不然呢?不對稱,你要憋死我嗎?」

  最終文臻以險些撐死告終。

  中文將食盒收走後她便癱在桌子邊叫喚,一邊慶幸多虧自己這兩天嘔吐感好了許多,不然分分鐘噴燕綏一身。

  燕綏按住她的肩,將她帶入懷中,伸手去揉她的肚子,文臻抬手攔住,道:「不行不行,肚子一定已經撐成球,你再揉那就真的炸了。」

  「胡言亂語。」燕綏的手還往她肚子上湊,文臻卻不敢再阻止——殿下敏銳得嚇人,一旦拒絕超過兩次,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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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19:03:5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五十六章 嫁妝?

  她笑嘻嘻地抓住燕綏的手,往肚子上按,道:「那就揉唄,說不定揉出個小小綏出來呢。」

  燕綏手一頓,片刻後道:「你又拿這事來擠兌我。」

  「不然呢?雖然你來了,但是咱們倆的帳還沒算完。」文臻翻身坐在他腿上,雙手勒著他脖子,「前頭屋子裡有女人你卻不說這事,我先不和你計較,反正以後再瞞著我,我便當那是真的,絕不自己給你找解釋。但是小小綏的事兒呢?雖然我現在不能懷孕,但是也許終有一日咱們會有孩子,你的態度還是不改嗎?」

  「我說不改,你是不是就打算謀殺親夫?」

  「想套路我?我可沒承認你是親夫。別顧左右而言他哦。快回答我。」

  燕綏輕輕撫過她的髮,「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歡。只要你一切妥當,我都樂意。」

  他的手勢輕輕,文臻抬起頭,只隱約看得見他線條流暢優越的下頜線。

  夜間的四季樹葉在淺黃燈光照耀下依舊燦然如金,妝點了濃黑單調的夜色。

  文臻只覺得此刻心情復雜,既暖又涼,既柔軟又落寞。

  燕綏的手指忽然一動,文臻卻在此時起身,接過了中文送來的藥湯,很自然地避過了他的把脈。

  隨即外頭一陣喧嘩,鳳翩翩等人回來了,山口一戰戰果不錯,安王殿下的人之前因為燕綏審問總寨的俘虜,本就去掉了一批,這次剩下的人全殲,季家的護衛中,一小撮最精銳的,拚死護著季懷慶逃出了山,但是燕綏之前已經命中文通知季懷遠帶兵伏擊,想必也很難順利逃回季家,季家留山內的馬場自然也是順勢拿下了,至於唐家的劍手,也死傷慘重,但這對唐家的影響不會很大,因為林飛白發覺,唐家劍陣的核心依舊是樂音,劍手本身是機械的,死幾個甚至都影響不到劍陣的再次組成。

  文臻心裡有數,唐羨之此來,不可能僅僅為了追回妹妹,也不可能是為了把她忽悠出留山,這些都是附帶任務,根本的還是因為季家的馬,是唐家要擴充裝備,要和安王多線配合,在東堂大地上燃起戰火,然後各取所需。

  她看見林飛白沒回來,不禁問起,聞近檀卻告訴她,林飛白直接帶著護衛走了,說是發現了西番的大將,要一路追過去,將這個膽敢在東堂撒野殺人的狂妄之徒斬於劍下。

  文臻猜到應該就是那晚殺昭明郡主,以及鬥牛賽上對自己下手的人。

  天色已晚,她讓眾人去休息,又催燕綏去洗澡,等到院子裡沒人,她問文蛋蛋:「蛋蛋。有沒有什麼蠱,能夠改變我的脈象,而不對我的身體造成傷害?你要是能搞出來,我就不告訴任何人你怕狗。」

  文蛋蛋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跑去找妙銀了,過了一陣回來,銜了一片樹葉狀的東西,覆蓋在文臻的手腕上,眼看著那東西到了手腕上,便一陣扭動,宛然便如活物,看得文臻一陣噁心,隨即那薄薄的一片便貼到了她手腕上,漸漸和肌膚一體。

  文臻試探著按上手腕,果然立即感覺到了脈搏的變化,細看卻覺得,那脈搏是那塊「皮膚」自己創造的。等於以另一種能脈動的皮膚,掩住並修改了她自己的脈搏。

  蠱術果然詭異神奇,文臻很遺憾文蛋蛋不能說話寫字,有些東西無法流傳了。

  她有了這玩意,便妥貼地洗澡睡覺,房間是和燕綏分開的,但是睡到半夜有人鑽被窩這種事倒也並不在意料之外。

  她翻個身,背對著某人,燕綏把她掰正,她便又翻過去,幾次三番之後,燕綏嘆口氣,在她身後抱住了她。

  文臻感受了一下,冷笑:「呵,男人!」

  「男人怎麼了?男人久曠之下,蠢蠢欲動,這才是正常的。否則你就有得哭了。」許是睏意未去,燕綏的聲音微帶鼻音,聽來又懶又撩。

  文臻不理,裝睡,終究是傷病疲倦,裝著裝著也就真睡著了,迷迷糊糊間感覺到燕綏手指按在她腕脈上,她在徹底沉入黑甜鄉之前,心中自嘲地笑了一聲。

  兩人便在千秋谷內暫時住了幾天,依照中文的意思,既然已經狠狠得罪了安王和季家,又在他們的地盤上,應該趁那邊還沒反應過來,趕緊走人才是。

  燕綏和文臻卻並不理會。既然已經驅趕了安王和季家在留山的力量,打破了他們的佈置,不趁機接收成果才叫功虧一簣。兩人計劃著,慶典繼續,過幾日提前結束進行最後一次祭壇,將大祭司的存在徹底抹殺,正式開啟留山九部和千秋盟的融合進程,等到留山真正成了一塊鐵板,那時季家和安王的存在才真正的不會成為威脅。

  這一點燕綏當初剛剛進留山的時候便想到了,所以他在蠱惑百姓扮演大祭司的時候才留下了最後一任的說法,以此為引子,才能結束祭司統治留山的時代。

  這幾日內兩人各自養傷解毒,文臻在燕綏的護法下,選擇了碎針,將肩頸那一處影響視力的金針碎去,果然金針一碎,眼睛立時好了大半,再將殘餘碎片煉化,想必也就復明了。

  在這短短幾日內,她也發覺,燕綏性格果然有了變化。

  並不是變得更暴戾,事實上他從來對生命都很漠然,因為她的原因,他似乎將這份暴戾和漠然暫時壓抑了下去,但是他所散發的隔膜感越發的重,那種無謂的、遙遠的,雖在身側如隔山海,雖在山海不見人間的空無感,像一層濃濃的霧氣,籠罩在他全身,以至於文臻有時候看著他,像在看著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人,那個人和這個天地,毫無關係。

  這種感覺讓她心驚,只是他每次感受到她的注視時,轉回的目光瞬間閃起的柔和與牽念,又讓她稍稍感到安慰。

  因為這證明了,這世間還是有他在乎的東西的。

  文臻的手,輕輕擱在自己腹側,在猜測懷孕的最初,她起過不要這個孩子的念頭。

  她來自現代,她知道健康狀況不良的母體,可能會對孩子帶來惡劣的影響,那是一輩子的事。

  她對於傳承後代並沒有太多執念,但是一旦要了,就必須對他的一生負責。

  更何況孕早期顛沛流離,也有吃藥,她是真的不能確定這些丹藥會否對孩子有影響。

  但是在此刻,她猶豫了。

  燕綏在這世上的牽掛惦記,本就少得可憐。雖然她的存在,能夠牽絆住他,留住對這塵世起碼的期待,但是如果能加多一點在意的砝碼,也是好的。

  但是這也要在確定孩子是健康的前提下,否則都是生命,沒有誰該為誰犧牲。

  她的月信一向不準,她也不確定到底是什麼時候懷孕的,只能等月份再大一點,再檢查一下孩子的情況了。

  在此之前,她想要燕綏對這世間的存在,更在意一點。

  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頭,看見燕綏拿著一卷麻布走了過來。

  看樣子,他這幾天的手工課結束了。

  文臻笑起來,看著燕綏慢慢展開麻布卷,本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卻依舊微微吸了一口氣。

  果然是畫像,卻又不是一般的畫像,紋理略微粗糙的麻布之上,她的臉細致清晰。仔細看都是樹葉拼成,用四季樹的樹葉帶金邊的部分,拼出了她的輪廓,然後用背面顏色泛白的部分,拼出她的臉和肌膚的部分,最後每片四季樹靠近底部的一點點黑色部分,被摳下來做她的頭髮。

  非常有創意且美麗。

  燕綏這樣的聰明人,做什麼都能做到絕頂,但這生生是件細致活,一片樹葉不過女子巴掌大小,再根據顏色來區分,帶金邊的部分往往只有半寸一寸長度,而燕綏竟然沒有畫底稿,竟然就這麼一點點拼了出來。

  這非得對她無比熟悉,熟悉到每寸每分,才能這樣憑空作圖,用無數樹葉黏出了她的畫像。

  文臻小心翼翼,不敢觸摸,生怕觸摸會弄掉了枯脆的樹葉,燕綏卻道:「沒事,都用特製藥水浸泡過,便是你打上一拳,也不會掉。」

  「敢情你半夜為了洩恨已經打拳試驗過了?」文臻斜睨他。

  燕綏笑道:「何止,我還親親摸摸,還抱著滾了三個滾兒,把全套都做足了呢。」

  文臻:「……」

  三句話不走腎你就嘴癢是吧。

  燕綏將那畫掛在廊下,正好和她等身,她站在畫邊,像多了一個孿生姐妹。

  院子外唐慕之正好走過,乍一偏頭一看,險些一個趔趄。

  過了一會,又有人匆匆走過,眼瞧著路過的人便多了起來,左一眼右一眼地盯那畫。

  文臻覺得被看虧了,趕緊將畫收起,一邊笑道:「我很喜歡,咱們在路上帶著這畫不安全,這就著人送回天京吧。」

  「放在哪裡?聞家老宅?宜王府?還是你自己的宅子?哦忘記告訴你,上次聞老太太罵殿之後,陛下雖然事後沒說什麼,卻給你賜了一座宅子。」

  「哦?在哪?」

  「就在端康坊平陽街後頭。」

  「端康坊平陽街……那不是你王府的後門處?」

  「是啊,好巧。」

  「巧你妹。」

  要不是他的花招,她就跟他姓!

  「還沒說你打算放哪?放在你的宅子前門?」

  「那不就是你的後門,你怎麼不乾脆放你臥室裡。」

  「也不是不可以,那這算什麼,算提前送嫁妝?」

  「是你送的東西,自然是你的嫁妝。」

  「也不是不成。或者算我的聘禮?」

  「這聘禮也太薄了些。」

  「再加上一個我夠不夠?」

  文臻笑了笑,伸手摟住他脖子,「自然是夠的,有你一個就夠了。」

  燕綏反手摟住了她,文臻懶懶地坐在他大腿上,嘴裡胡亂地哼著歌,燕綏忽然笑道:「我送了這麼一份重禮給你,你有什麼回贈給我啊?」

  「唱首歌給你聽?」文臻隨口答。

  「分手快樂?」

  文臻嘿嘿一笑,知道這傢伙自然是聽說過這首歌,當初就是唱給他聽的,「不,我們自己編個曲兒合奏吧?人生在世,總要留下些屬於自己的東西。說不定咱倆編的曲兒,能夠傳唱大江南北,經典永流傳呢。」

  「《石猴傳奇》不就是你寫的?那許多菜譜也是你留下的,蛋糕兒,青史野史你都將注定留名,還不滿足?」

  「但是屬於我們倆的紀念,好像還沒有。你不想留下點什麼東西,好教百世千代之後,世人猶有記憶,提起時會說一聲,那是燕綏和文臻一起創作的嗎?」

  燕綏看定她,文臻也盯著他,想看他最後會不會說一句無所謂,愛情不是要留給後人看的。然而最終他笑了,道:「好。」

  「正好立火節最後一日的慶典,是平湖連歌。要麼你就以這最後一任大祭司的身份,給他們展示一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祭司最後的讚歌吧。只是我好像不會樂器,你好像也不會?」

  「誰說我不會的?」燕綏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之外。

  等到燕綏隨口說完了他會的樂器,文臻呆滯了。

  除了笛簫之屬需要口吹的樂器他覺得髒,並沒有學之外,其餘彈撥擊打類樂器,就沒有他不會的。

  文臻喃喃道:「明明樂器大家的人設是唐羨之的,你好端端搶做甚……」

  燕綏不說話,眼神裡的表情明明寫著「就是因為他是樂器大家,我才不好好學,就是因為他最擅長口吹類樂器,我才碰也不碰」。

  既如此便好辦了,文臻便讓人找樂器來,不想這留山山間,大多數都是笛簫簧之類輕巧口吹樂器,琴箏類很少,找了半天,中文才抬了一個巨物來,打開一看,卻是一個鳳首箜篌。

  中文一邊擦汗一邊道:「是這邊一個寨子的寨主家裡世代流傳的珍藏,據說還是幾代以前的王賜的,人家聽說大當家要用,巴巴地送了來。」

  文臻倒向來喜歡箜篌的形狀流暢優美,再加上這鳳首箜篌向來是箜篌中的珍品,這架箜篌形如木梳,鳳首為飾,鳳首以紅桐雕制,刻工精美,連羽毛都絲縷分明,鳳目則是一顆寶光流轉的黑曜石,望之幽深若有魔力,確實一看便知是珍貴之物。

  更讓文臻歡喜的是這樣的饋贈,預示著留山山民和千秋盟關係的轉暖,這樣的禮物自然要收。

  燕綏並無異議,顯然對這箜篌也算認可,當即便收下了,試著撥了撥。

  弦音清越,入耳便覺渾身舒泰,文臻回首,便看見廊下箜篌鳳首向天,絲弦分明如雪色簾幕,半隱半現燕綏昳麗矜貴眉目,轉側間光華流轉,似琉璃映明月。縹碧錦袍衣袖下擺皆寬大,如水一般悠悠鋪展,四季樹五色斑斕的錦繡之葉,飄落光潔長廊上、衣角上、散開的如緞烏髮上,再隨著箜篌悠遠之音微微蕩起。

  一時間小院內外,天地都似在屏息。

  半晌後文臻輕輕笑起,心想這真是太可了!

  悄悄走下長廊,不想打擾燕綏試弦,不想驚動這一刻令人心口發窒的靜雅之美。

  只恨沒帶一個太陽能相機,留住剎那驚豔,但回頭一想,美人當前,顰笑皆如畫,多少相紙也不夠耗。

  她走出小院,想著自己該用個什麼樂器,至於譜曲,燕綏定然是會的。

  一出門就看見唐慕之,明明先前已經看見她走過來一次。文臻立刻反手掩住了門,唐慕之看見她這小氣的動作,眼白向青天。

  文臻往食堂走,看見果然排隊的人越來越多,從食堂門口就快排到了谷外,中間不少留山山民,門口還有很多山民探頭探腦。問了一下鳳翩翩,才知道自從有人吃過了千秋谷的食堂,便念念不忘,然後最初養傷的那幾個人便試探地問能不能來幫忙做工,不要錢,就換一頓飯吃就行。

  正好千秋谷內工程多,一些不重要的基本工程如果有人幫忙,谷內的兄弟就可以抽身去訓練,所以鳳翩翩請示過文臻之後,便表示了接納,只是文臻今日看這吃飯的人好像超出了預料。

  排隊的人們已經看不出之前的劍拔弩張,都捧著餐盤喜樂融融,山民中一部分可能是新加入的,頗有些忐忑,另一部分已經混熟的,則十分自然地介紹著千秋盟的美食,但不管是什麼神態,對於食堂的嚮往都一覽無餘。

  美食的力量實在無遠弗屆。

  文臻駐足看了一會兒,便對跟過來的鳳翩翩道:「江湖撈再送物資過來的時候,讓帶幾個懂種茶園,種果樹,以及收山貨的商人進來。之後這些人要是想再以工換錢,就要他們每家每戶出一人來學這些炒茶種果之法。咱們的工程結束之後,這些人還想吃飯,就拿家裡的茶果山貨來換。」

  又對聞近檀道:「咱們不是還想開餐廳麼,江湖撈全國鋪開的店已經不少,接下來就開家常菜的酒館吧,快捷方便的那種。蒼南滇州氣候合適,蔬果甜美,物產豐富,食材也別致,就在這兩州先開,菜譜就先拿千秋谷食堂裡的這些。回頭以你的名義,聯繫本地的江湖撈的東家們開個會,制定一些基本章程。火鍋相對還是貴了些,這回走平價快餐路線,豐儉由人。」

  按文臻的想法,飲食的推廣,還是要先平價再高端,先鋪開排面,再談提升。

  聞近檀都應了。文臻又道:「等到咱們的店開起來,在這些蹭吃蹭喝的山民中先招工,願意走出大山的,就給他們機會走出去,正好咱們自己開店的初期人手也解決了。這兩州飽和了,下一步便是長川,如果人手不夠,去信天京,讓君莫曉給你們安排。」

  現在君莫曉在天京,易人離在長川,聞近檀在蒼南,都是文臻定下的這兩年旗下產業的集中地,正好佔據三角,可往全國範圍內輻射。

  唐慕之跟在幾人身後,聽著文臻三言兩語,就完成了山區人民的致富、分化、融合、以及未來走出大山的計劃,甚至還順手把自己的產業人手問題都安排明白了。

  雖然不服氣,但是仔細想想,她也不得不承認,文臻是個做實務的人。安排起事務來行雲流水,真的很難讓人理解,她不過也才十八九歲,何以目光如此遠大。

  這麼一想,又隱約服氣了一點點。

  文臻倒沒覺得什麼,她並不認為自己是個聰明的人,只不過現代那一世,經過了信息爆炸時代的灌輸,誰還能不懂點實務。

  走了一圈,還是沒想出自己該用什麼樂器,正準備回去,忽聽身後有人問:「你是不是在想,該用什麼樂器和燕綏的箜篌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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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五十七章 此生幸與君相逢

  文臻回身,瞟著唐慕之,懶得說她又偷聽,反正這個人我行我素,不懂自覺。

  唐慕之拿出一個隕來,道:「你既然偷學了哨技,這麼久了,對於呼吸吐納間氣流的掌握和唇齒間的力度,應該有了一定的基礎,不如就學這個。」

  她說到偷學,冷冷看了文臻一眼,文臻笑眯眯地就好像只聽見後面的誇獎,道:「好啊好啊。」

  唐慕之又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說,當真開始教她如何吹隕。

  她和文臻站在一起,文臻的那些屬下都十分警惕,悄悄聚攏來,別人也罷了,妙銀是懂一點吹隕的,聽著她教文臻如何從滑音開始,接著打音,空打音、歷音……等等,倒也是認認真真在教,只是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卻又聽不明白,皺著眉頭在那思索。

  文臻也覺得有點不對,雖然她沒學過隕,但是口吹樂器,都應該講究一個氣流通暢,但是唐慕之教她吹隕,方法和技法倒正常,但是呼吸吐納方法卻和她平時不同,居然經常會逆沖,且每個音之前要有一個舌尖轉音,十分別扭,她勉強吹了一陣子,忽然覺得心頭煩惡,噗地吐了一口血。

  這口血令眾人一驚,鳳翩翩立即衝上來就要拔刀,唐慕之卻面色不變,盯著那血古怪地笑了下,道:「你天資也不過如此。難怪偷學的哨技狗屁不通。」

  文臻一手止住眾人的怒罵,抬頭笑道:「那你就教我正確的啊。不然看人總吹著你狗屁不通的哨技,也挺難受是不是?」

  唐慕之冷笑一聲,道:「隕都學不會,還想學哨技?唐家祖傳多年,也就我一人練成,就你這資質,也配肖想?」

  她用一種看腳底塵埃的眼神,看了文臻一眼,揚長而去,氣得妙銀大罵:「一個俘虜這狂勁兒!晚上食堂不給她進去!」

  文臻呵呵一笑,道:「對,不給她進去!」掂著隕回到小院,剛進院,就聽見一陣樂聲,她禁不住駐足聆聽。

  聽著聽著便入迷了,聽著聽著便笑了。

  燕綏真絕。

  起調幽邃空靈,神秘華麗,到了中間轉為輕快愉悅,仔細聽來還有點耳熟,竟然是分手快樂的調子,卻又做了非常合適的改編,使這雖輕快卻有些單薄的曲調更加靈動悅耳,聽得人心花浪蕩,朵朵升空,升空之後那曲調高而不落,則如浮雲迤邐,轉折浮游,瞬極萬里,長空如洗。

  文臻從未見過有曲調能將戀愛的甜蜜與天地的廣大如此和諧地結合,情愛本是珍藏於心的小道,天地家國之思卻窮極四野,然而只有燕綏能娓娓拈來,穿雲引風,毫無別扭突兀之感。

  這是一首讓人聽了既會心微笑,又心胸舒朗,見細微情愛也見滄海之大的曲子。

  正如他們的愛情,和內心吶喊相關,也舉世無雙地,和這天下之大、逐鹿爭鼎相關。起調的幽邃詭譎,彷彿就預示了這一路的勾心鬥角,心計之爭。

  大概也只有燕綏這樣的身份這樣的眼界這樣特別的人,才能譜這樣的曲,於高天之上也可見蚍蜉,於滄海之大也可見沙礫。

  文臻聽著聽著,只覺得心潮湧動,想微笑也想高歌,然而最後她只是抬起隕,嘗試著吹和,只是剛學的隕,怎麼能配合如此復雜華麗的調,她勉強吹了幾口,只覺得氣息煩惡,正要放棄,忽然燕綏指下曲調一轉,降了一個調,她下意識氣息一沉,忽然便轉過了音,順過了氣,一道清亮的隕音噴薄而出。

  文臻順著這種感覺又吹了下去,果然,在下一次別扭的換氣之時,燕綏換了一個升調,文臻的氣被迫往上一提,又順了。

  如此三番,文臻慢慢找到了節奏,開始一緊一慢一緩一促地吐納,果然漸漸平順了許多,跟上了燕綏的節奏,只是她現在吹得還是很難聽,不過燕綏的能力實在讓人嘆為觀止,他硬是能根據文臻那斷氣一樣的調子,不斷調整自己的曲調應和修飾,不僅沒有破壞感,聽來還多了幾分奇異的節奏感。

  文臻吹著吹著,忽然來了靈感,將隕一扔,掏出哨子開始吹。

  燕綏眼神讚賞,覺得他家小蛋糕果然悟性不錯。

  這回文臻的哨聲是有聲音的,哨聲久經訓練,比隕聲流暢多了,居然也頗清亮,再經過燕綏妙手應和,調子拔高,最後一段既高曠又雍和的曲調,箜篌和哨聲居然也能如此和諧,相互依偎著沖上雲霄,餘韻不絕。

  一曲畢,遠處有鼓掌之聲。

  一曲畢,小院之外一邊疾走一邊吃蘭花豆的唐慕之忽然停下手,這一瞬她臉上的神情頗有幾分復雜,意外之中微微不甘,不甘底隱隱欣喜,欣喜裡淡淡失落……最終她抬手,指間一彈,飛出蘭花豆輕薄的殼,在平靜的水面打了個漂亮的旋兒。

  一曲畢,文臻若有所悟,吐出哨子,道:「我明白了。」

  她抬眼,頭頂,四季樹上,不知何時落了無數飛鳥,排得整整齊齊。

  燕綏散漫撥弦,神情也有微微意外。

  唐慕之竟然會趁著教隕之機,將馭獸哨的關鍵氣息吐納之法教給了文臻。

  文臻的馭獸哨本就是偷師加上易人離自己揣摩學來的四不像,畢竟哨子在嘴裡吹,其間的吐納運轉之道是看不見的,所以她的馭獸很多時候也是一分鐘效用,且時常翻車。

  如今最關鍵的東西卻就這麼得了。

  文臻一時心間有些復雜,想不明白唐慕之的心態,總覺得這事並不僅僅是唐慕之報答幾頓飯錢,她也不是那樣的人。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畢竟這事兒總不可能是陷阱。

  「既然曲子已成,那回頭詞就我來填吧。不過這事兒我要好好想想,畢竟是要流芳百世的不是?」

  「記得多寫幾句你如何心悅我,那流芳的世代想必能更長些。」

  「那是自然。哥哥的腿不是腿,塞納河畔的春水;哥哥的唇不是唇,保加利亞的玫瑰,怎樣?」

  「你在暗示我腿軟唇乾起皮嗎?」

  文臻哈哈哈笑了半天,又笑,「我甜,真不知道你居然還會譜曲,你可真是我的寶藏男孩。就是不知道比起《伽南曲》、《韶風》、《上雍調》和《子夜香寂歌》如何?」

  這四首曲子都是東堂名曲,除了第一首是教派宗曲之外,其餘三首有殿堂雅樂,有民間清調,也有士林和風,但共同點,是都出自唐羨之之手,傳唱天下,是奠定他曲藝樂器大家地位的基石之一。

  燕綏一笑,輕撥箜篌,長指拂落花,神色間盡是淡漠的不屑。

  「那我們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呢?」

  「這首曲子是送給你的,自然一切都要依你心意。」

  「那,就叫幸逢吧。」

  「幸逢……」

  「是啊。幸逢。廿載春秋終大夢,此生幸與君相逢。」

  ……

  之後的幾天內,留山境內遭遇了好幾次伏擊,然而當留山釘子已經拔盡,並且漸漸和千秋谷融合之後,巨大而連綿的留山便成了天然的屏障,不死心的安王和季家派來的無論是殺手還是小型軍隊,都無一例外鎩羽,在接連折損好幾批好手,終於明白燕綏這是在請君入甕分而殺之之後,安王和季家不得不收手。燕綏還頗有幾分遺憾,表示安王的秘密好手才去了一大半實在可惜。

  十月二十一,立火節上,萬民齊聚千秋谷外鏡湖邊,平湖連歌祈豐年。

  歌會之上,新任大祭司連同千秋盟大當家於平湖邊合奏連彈,居然用箜篌和隕及口哨,奏了一曲令萬眾神往,繞樑不絕的新調《幸逢》。

  曲畢先是萬籟俱寂,鳥雀皆不聞聲,隨即萬眾歡呼,用來表達喜悅和勝利的花朵被拋上天空如雨紛落,覆蓋了半個湖面,鏡湖成花湖,香氣數日不散。

  而在那曲吹奏期間,眾人更是親眼看見湖邊花草瞬間生長,妝成碧葉,搖曳不絕,更有無數花枝,生長至人身側手邊,綻開花朵,將花遞至人手心,像是要人擲花一般。

  眾人正在驚異之時,忽然看見湖對岸,兩人吹奏曲調的地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長長的雲梯,雲梯逶迤直向天際,與浮雲相連,浮雲之上,隱約可見玉闕金宮,飛簷斗栱的九霄雲殿。

  而階梯之上,一人錦袍飛舞,衣袂散飛,背對眾人,正拾階而上,越走越遠,似要走入那九天宮闕中去。

  而此時正當黃昏,霞光漫天,綺麗絢爛,如仙子垂廣袖,雲錦落玉河,襯得那宮闕寶光四射,遍擁紅雲。

  這一幕仙氣凜然,眾人都瞪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彷彿間清風拂動,那人也漸漸走上那雲端。

  眼前葳蕤花葉忽然齊齊擺動,飛鳥蓬地一下齊齊展翅掠上高空,展開的羽翼遮蔽日光落下霞彩,滿山的獸驚動林間的風。

  萬物萬獸都似在這一刻感應天地,伴奏相合。

  異像如此龐大而震撼,人們久久失語,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上天梯之人消失在天際,而對面演奏曲子的人只剩了一個。

  那風標絕豔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不見,只留下那位千秋谷的大當家,坐在石上,面前一隻青色的鳥,鳥嘴裡叼著一朵留山最常見的迷迭花,花盤卻大如臉盆,人們一生未曾見過這麼大的迷迭花。

  幾乎瞬間,所有人便跪了下來,向「大祭司」消失的地方頂禮膜拜,再向文臻施禮。

  文臻微笑頷首,不發一言。

  這一齣天秀,是她和燕綏合作的結果。

  其間動用了燕綏的發春,她的3D畫和馭獸之能,以及再次動用了那個會隱身的少女,在空中隱身背著那副巨型3D畫,文臻還根據燕綏那次透明絲線御劍的靈感,設計了透明威亞線,牽引著那少女背著畫慢慢向前漂移,製造出了仙人步步登雲梯的逼真效果。

  這段時間全用來準備這個了,光是找一張能融入山林背景的巨大的紙就花了很大功夫。

  本來還想說幾句神神怪怪的話,交代一下末代大祭司應天神之召上天了,以後你們就自治吧。後來想想,留白和想像才是最有迴旋餘地和深入人心的,人總是更喜歡相信自己推算出來的東西。

  燕綏當初坑蒙拐騙套來大祭司名頭的時候,就留下了最後一任的說法,給人們種下了種子,然後趁著這一次有點仙氣的《幸逢》曲做BGM,各種異能手段齊上,在眾人心中無聲地鋪開了「大祭司蒙主召喚登青雲梯修成正果,從此後留山結束祭司統治。千秋谷大當家是大祭司離開前默認的代言人,以後你們要和千秋谷搞好關係」的暗示。

  其間所花的心思不少,不僅有音樂的加成,異能和畫藝的炫技,群眾心理的把握,比如那些自動盛開遞給百姓的花,文臻最後手裡含有暗示象徵意義的花,還有對於時間的選擇,比如黃昏時間景緻最美最奇幻最接近黑夜適合最後掩藏身形……一場大戲開場絢麗結束華美,從特效到心理做足全套,足可保證留山百姓深信不疑且未來幾十年津津樂道不能抹卻。

  提前完美進行了謝幕,為了避免露餡,燕綏離開後直接出留山。文臻則還要暫留一兩天,對留山百姓進行安撫和接收。

  隨即她便發現,百姓因為那最後一幕,自動把她看做下一任祭女,畢竟祭司統治多年,是百姓心中寄託,完全抹去還需要過渡,文臻向來是個流水般的人,絕不會硬拗民意,也便順水推舟默認了,雖然沒有開神壇,也不承認祭女名義,卻也用那朵燕綏催生出來的大花,像往年那樣,點在幾個在各種比賽中脫穎而出的姑娘小夥額頭,予以祝福,看留山百姓的神情,那般滿足歡喜,也不比當初大祭司在的時候差。

  第二天,千秋谷裡便多了很多幫忙的本地百姓,而妙銀帶著幾個姑娘,羞答答求到了文臻面前,原來是她寨子裡的幾位姑娘,看上了千秋谷的幾位小夥子,有的是原先共濟盟的,有的是原先熊軍的,文臻當然樂見其成,這本就是她和妙銀商量過的,故意這段時間讓滿花寨子的姑娘留在谷中的目的之一,如今果然有人看對眼,文臻當即下令千秋谷好好準備,正兒八經地安排了聘禮,回頭熱熱鬧鬧辦個集體婚禮。

  文臻在千秋谷期間,還發現留山的一種果子特別適合釀酒,又釀了一批酒,安排了專門的酒窖,把方子留給了聞近檀,打算出來如果味道好的話,先在自己的店裡推廣。千秋谷不能總讓江湖撈供養,也不能拿著共濟盟存下的金銀珠寶坐吃山空,那些是要留著給大家養兵發福利的,必須自給自足。所以她的主意早就打到了留山山民身上,也要求改善關係後,千秋谷要利用並擴大好周圍的土地,種菜種稻米種茶樹果樹,千秋谷不可養閒人。

  唐慕之在千秋谷住了一陣子,在喝完千秋谷第一批集體婚禮的喜酒後,於一個氣溫驟降的夜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千秋谷,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她以後還會不會出現,只有潘航在那個喜慶的晚上,曾默默陪她喝酒,看著她酩酊大醉,聽她喝醉後喃喃道:「他為她譜曲成歌,誰又會為我歡唱?原來我聽過這世上最多最好的曲子,卻都是別人的……」

  文臻並沒有聽見這句話,因為那時她也已經踏上路途,和在山外等她的燕綏匯合在一起,悄悄前往大燕尋醫。

  他們選擇了一條最隱秘最令人想不到的道路,從雲雷高原插入,進入堯國,再從堯國進入大燕冀北。

  本應是穩妥的道路,然後因為這段時間所有人都在留山境內,出了留山一路趕路,因此前方信息情報有所滯留,燕綏和文臻,都沒想到,此刻的堯國風雲將起,而大燕冀北則已經陷入血色濃雲。

  也是在十月二十一這天,冀北成王長子納蘭還,被反叛的次子納蘭遷派人刺殺於天陽城外。由此開啟了成王諸子被紛紛暗算身亡的序幕。

  而在此之前,冀北成王,已經死於納蘭遷之手。

  榮赫多年,為冀北真正獨立統治者的成王家族,數日之內,幾乎被屠戮殆盡,只剩下成王唯一嫡子,帶領一支殘軍,因滯留大燕都城燕京而倖免於難,但很明顯,那群已經失去根基的鳥兒,從此注定要面對雨驟風狂,曳血泥途。

  而掌握著納蘭遷這柄嗜血利劍的手,掀開簾幕,露出大燕朝廷和皇族微帶冷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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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19:04: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五十八章 做個人吧

  「……堯國看樣子也要不寧靜了。」堯國離華昌郡不遠一個小鎮的最好的客棧燈下,燕綏將剛剛收集到的信報給燒了。

  「那我們要改道嗎?」文臻把玩著手中一個小木盒,轉來轉去地看,「聽說華昌郡封掉了前往大燕的通道,要想過去,需要有華昌王府的通關令,咱們要不要去找步湛開個後門?」

  「咱們若真能進華昌郡,也就不用找步湛了。你不用擔心,中文會想辦法。繞道是不成的。咱們得抓緊時間,不然我猜你很快就要有活兒幹了。」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在外已經太久,要麼很快就要被宣召回天京,要麼就可能直接外放,大概率是要很快去湖州的。

  她將手中小木盒一放,有點煩躁的樣子。

  這個木盒裡裝著燕綏送的藥,是那個侏儒拚死送來的,按照之前唐羨之的說法,這個是假的。真的已經被唐羨之調換了,當面毀掉了。但是兩人可不會輕易相信唐羨之,燕綏已經看過了,說這個木盒裡的,應該還是真藥。

  但就算是真藥,經過了唐羨之的手,她現在愣是不敢吃。

  「你說他是不是換過藥了呢?但是他也可能猜到我會這麼猜所以故意不換好讓我看著藥也不敢吃,但是他也可能猜到我可能會這麼想因此還是把藥換過了啊啊啊腦子已經打結成麻花了腫麼辦……」

  燕綏走過來,看了一眼藥,又看了一眼盒子,伸指一彈,盒蓋粉碎,裡頭並沒有什麼變化,直到文臻用手帕將盒蓋拿起對著燈光細細看。才發現木質盒蓋的中間部分,似乎顏色略微有些深。

  湊上去仔細聞,才聞到極細微的一點異味。

  「問題不是出在藥上面,而是盒蓋?但是侏儒被追殺,最後還是將藥盒送到了我手中,藥盒會在什麼時候做過手腳?如果在侏儒完全沒有察覺的情形下做了手腳,那麼說明唐羨之的人追著侏儒已有一段時間,那麼……」

  「那說明,唐羨之自從當初海上遇見我的師門,看見我師門採火山火煉藥,就可能留了心,一直盯著無盡天那邊,所以才非常瞭解這藥。這次來留山,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是要親自在這藥上做手腳。」

  文臻想著唐羨之心思深沉,確實很有可能這麼做,便點了點頭。

  藥沒有問題,問題卻出在蓋子上,將藥盒偷樑換柱,用毒水煮過蓋子,再放回侏儒懷裡,讓他臨終把藥送回給文臻。

  文臻不發現便罷,發現了,也會因為對唐羨之的懷疑,不敢輕易用藥,但是唐羨之要的就是她的猶豫和懷疑——不敢吃,長期裝在煮過毒水的木盒裡,蓋子裡的毒性會慢慢散發出來,藥最終就會變成毒藥。

  從那盒蓋的味道來看,那很可能是傷害神經的某種毒,這毒如果是燕綏撞上,傷害會非常大,或死或瘋,如果是她吃,也可以以此來控制她,唐羨之怎麼都不輸。

  這份心思巧妙毒辣,文臻搖搖頭,再一次覺得心累。

  燕綏也搖了搖頭。

  雖然累,卻沒累到點子上。

  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就是這樣的。

  唐羨之和文臻一樣,知道這藥的珍貴,卻不知道珍貴到關乎他的性命。

  因為自從海上遇上無盡天煉藥,他便知道唐羨之會盯上這事,所以之後故意讓師門頻繁送藥,每次都極盡陣仗地護送,彷彿那藥無比珍貴,唐羨之一開始自然上當,沒少派人劫掠,劫去了卻發現,不過是比平常丹藥好一些的藥罷了。

  這樣的事情次數多了,折損人手做無用功,唐羨之難免會受到壓力和非議,不得不收手,只嚴密監視。

  按說做到這地步,以後送藥也就安全了,但偏偏師門為了解決他日漸嚴重的問題,閉關了幾個月來練這最重要的藥,導致兩三個月沒有丹藥送來,因此隔了幾個月之後送來蒼南的這顆藥,便引起了唐羨之的重視,親自出手。

  但終究因為之前燕綏的故佈疑陣,他的重視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

  否則,毀掉藥就夠了。

  燕綏唇角一彎,想著等唐羨之臨死之前,一定要把這事告訴他,說不定可以讓他死得更快一些。

  「盒蓋已經毀了,毒性不會滲透到藥中,你把藥吃了吧。要不要我餵你?」燕綏伸手去拿那藥。

  文臻手一收,瞟他一眼,慢悠悠道:「我在想,如果這藥真的是我吃的,唐羨之不會花這麼多心思去追蹤,這藥,本來該是你的吧?」

  「你吃的哪顆藥不是我的?咱們倆到現在還要分彼此?」

  「不僅是你的,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顆,是師門窮盡心力為你練的對不對?否則你何必專門讓侏儒給我送去?」

  「我那不是得罪了你得趕緊給你賠罪嗎?」

  文臻望定他,忽然甜蜜蜜笑起來,雙手撐在桌邊,低頭看著微微仰頭的燕綏,燕綏一看她那笑,就知道不好,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找補,文臻已經笑眯眯溫柔地道:「燕綏,燕三,燕甜甜,這時候了你還敢和我撒謊,你啊,做個人吧!」

  她抬腳,啪啪啪,踢斷了桌子腿兒,椅子腳兒,小幾墩兒,床榻墊兒,反正有腿的都踢斷一條腿,讓所有坐人躺人的東西都不再對稱齊整,便說一聲去做夜宵,揚長而去,走的時候還瞄了一下某人的第三條腿。

  出了門,她直接下樓,找到店家,道:「店家,樓上所有上房,我都包了,除了我方才住的那一間,全部安排你們的小二住進去。」

  店家瞠目結舌地看她,文臻甩出一枚金錢:「問一句,我就不要了。」

  店家的衣袖飛快地拂過桌面,轉眼金錢不在,世界也清淨了。

  隨即店家安排自家店小二去住那些空著的上房,人人歡天喜地。

  一肚子惱火的文臻釜底抽薪,讓殿下今晚再沒地方可以安睡,才稍稍出了氣,去廚房準備去給自己做夜宵。

  忽聽腳步聲響,有幾個人走進門來,一眼看去,都是女子,只有一個看起來有點憨傻的男護衛。幾人擁衛著一個女子,那女子身姿玲瓏,個子算是高挑,戴著黑色的冪離。

  她身邊幾人氣色都不大好,頹然衰敗,風塵僕僕,其中一個紫衣少女和冪離女子低聲說了幾句,那冪離女子一直頻頻點頭,顯得很是順從模樣。

  屋外有小二在幫忙套著他們的馬車,那車也是漆痕斑駁,滿是灰塵,拉車的馬卻十分高大,且不用人帶就自行離開,文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紫衣少女上前對店家道:「一間上房,一間普房。」

  文臻看了幾人一眼,心想這冪離女子是主子,明顯是要一人一間的,其餘的女子擠一間已經很窘迫了,怎麼這個男護衛連房間也不配有嗎?

  「這位夫人,抱歉,小店上房已經客滿了。」

  「我們家公……小姐怎麼能住那普通客房,店家,幫忙勻一間出來吧。」

  那紫衣少女幾番懇求,店家只是搖頭,那冪離女子看他們始終說不出個結果,似乎也終於忍不住火氣,忽然上前一步。

  紫衣少女立即轉身,牽住了她的衣袖,輕聲說了幾句。

  冪離女子靜默半晌,才抬手,慢慢扯開衣袖,低聲道:「普通客房也可以的……也就一夜工夫。」

  她抬起衣袖時,腕間森然碧綠光芒一閃。

  文臻忽然快步走了過去。

  一邊走一邊笑道:「哎呀,幾位,打擾一下。我剛才要了間上房,準備招待客人,但客人明天才來,要麼,就勻給你們吧!」

  說著對店家使了個眼色,店家連忙點頭,又示意小二去清理出一間房來。

  紫衣少女喜道:「哎呀,這就多謝姐姐了!」

  文臻此時才看見這少女面容,算得上秀麗,難得的是氣質非常優雅,某種程度上比那冪離女子風采還要勝上三分。

  一個丫鬟,能有這般氣質,想必就是與生俱來,文臻想起君珂也是這種類型,生來氣質優雅,頓時對這紫衣少女生出幾分好感。

  店家在文臻示意下,將文臻旁邊的上房空了出來,那紫衣少女扶著冪離女子進門,文臻打開隔壁的門看看,中文幾個正在搬椅子凳子呢。

  她聽見隔壁唧唧噥噥商量著吃什麼,那冪離女子聽著小二報菜名,半天不置可否,文臻自下了樓去了廚房,看廚房裡居然有新鮮驢肉,還有一種東堂少見的蔬菜蒲菜,便做了一盤驢牛雙肉火燒,一鍋奶湯蒲菜。一路端了上來。

  文臻做的火燒,外層兩面金黃酥脆掉渣,裡層柔韌筋道麵香十足,再將經過特殊調料同時烹製過的驢肉,和炒製過的牛肉香菜一並夾入,牛肉粒潤而不燥,驢肉醇厚異香,油潤適口,香菜便是色與香的最佳點綴,碧綠可喜,香氣濃烈,夾入熱騰騰的火燒,肉汁慢慢浸透火燒內部,一口咬下,先是酥脆的油餅渣簌簌滿口,然後是浸透豐美肉汁的柔韌麵餅,然後是牛肉的柔嫩多汁,驢肉的鮮美肥潤,最後是香菜的清爽又濃烈的淡淡異香……

  而奶湯蒲菜,清鮮脆嫩,湯汁滑爽,正好中和了肉火燒略略油膩的缺點。

  驢肉本就有別致異香,又是文臻出手,等到火燒出鍋,整個客棧的人都被驚動,忽然多了無數人流著口水叫菜,小二樓上樓下跑成了風火輪。

  文臻端著菜經過隔壁,果然裡頭討論的聲音一停,隨即那紫衣少女出來,召喚小二,道:「請把這位姐姐的菜色照樣給我們來一份。」

  小二苦笑道:「姑娘。這是人家自己做的,咱們店裡買不著。」

  樓下有人大喊道:「喂,這位姑娘,分點過來,爺給銀子!」接著便有七嘴八舌的聲音都要買。

  文臻探頭對底下道:「承惠一個火燒十兩銀子謝謝!」

  底下一靜,有人大罵:「你強盜搶錢呢!」

  文臻也不理會,而那紫衣少女原本嘴唇動動也想買,聽見她報價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垂眼道:「那……那算了。」說著很不好意思地對文臻一笑,便要關門。

  文臻手一攔,笑道:「瞧你家小姐還沒吃晚飯吧?來,分你一點。」說著便十分自來熟地推門進入。

  那紫衣少女沒想到她這麼自說自話,呆了一呆也只好跟進去,冪離女子已經取下了冪離,一張臉堪稱美麗,只是眉宇分得有點開,眉毛畫得也過於精緻過於高,總顯出幾分凌人的盛氣來。

  見文臻進來,她眉頭一挑,便要呵斥她出去,不知怎的,看了文臻身後一眼,忽然又住了口。

  文臻倒沒看見這一幕,她正在用備好的碗分食物,紫衣少女在她身後不斷表示感謝,文臻只揮揮手,道一聲大家都是女人,有緣相會,不過些許食物,何足掛齒。

  說完她也不多留,也不打聽對方情況,擺擺手便走了。走的時候,能隱約感覺到那兩人都鬆了口氣。

  文臻回到隔壁,果然,某個豪奢的傢伙,無法忍受斷腿家具,也沒有別的房間可以住,乾脆讓人買來全部家具,正在換,整個屋子沒處下腳,還有一個巨大的拔步床,得拆開了向樓上運。導致整個長廊,樓梯,也都被家具堵住了。

  文臻抱臂看著,心想這傢伙的折騰能力越來越厲害了。

  她只留下了一人份的點心和湯,沒有燕綏的份。

  無他,心中還有氣。

  氣他對自己生命的輕賤態度。

  氣他到此刻還不能為了她去珍惜生命,是她不香,還是蛋糕不好吃?

  這些都不值得他為生存多費一些心,多委屈屈從一下,多和命運抗爭幾日嗎?

  那藥明顯是他的救命藥,為什麼想也不想便推給了她?

  她便是有隱疾,也不至於就要了性命,何須他如此犧牲?

  不是必須的犧牲那就是愚蠢浪費。

  文臻心裡發愁,因為很明顯,燕綏的思考方式已經開始走偏,正常人的思維已經無法揣度他。

  她抱著手臂在那想心事,再一轉頭,點心和奶湯已經不見,嘴裡被塞進一點剩餘的餅皮,某個偷吃的不要臉的傢伙還在試圖誘哄:「張嘴,啊——」

  文臻啊地一聲狠狠咬了下去,燕綏的手指卻飛快地收了回去,順手還在她臉頰上擦了一把,想了想,又在另一邊臉上對稱地擦了一把,擦完了看看,覺得兩邊留下的油跡深淺程度不一,便又端著她的臉,招呼正在吭哧吭哧想辦法把拔步床往裡挪的中文,「拿油彩來。」

  文臻啪地打掉他的手,三兩下把油跡擦乾淨,這要給他不斷地修正調整下去,臉上遲早成畫成全套的鐘馗。

  走廊上送家具來的店家愁眉苦臉地道:「客人,這床拆了都不好搬,您瞧這客棧屋子小,沒道理要這麼大的床啊!」

  「對於爾等這種普通人,自然是不需要這麼大的床的。」燕綏淡淡答。

  文臻一把推開又暗搓搓開車的某人。

  這麼一推,在長廊上斜對隔壁窗戶的她,忽然看見隔壁屋內白光一閃,然後一聲驚叫。

  普通客房在樓下,那女子的護衛等人也聽見了驚叫,要往樓上衝,卻被家具擋住。

  文臻立馬抓住身邊一樣東西便砸了出去。

  那東西嘩啦一下砸破窗戶,啪地一聲將那白光砸歪,一聲悶響,伴隨桌椅翻倒之聲,等到文臻衝進屋內,就看見滿地狼藉,兩隻驚惶抱在一起的鵪鶉。

  那刺客已經不見。

  文臻嘆口氣。

  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樣,對刺客這種生物早混出免疫力來的。

  她對燕綏看了一眼,燕綏漠不關心地將最後一點火燒吃了。

  文臻又對室內那一對鵪鶉看了一眼,心想鵪鶉遇見自己兩人,也是活該倒黴。

  兩人從看見冪離女子腕上戴的星芒祖母綠的第一眼,便將她做為了攻略目標。原因無它,兩人要去華昌郡,華昌郡王據說野心勃勃,有意謀反,就是因為封地裡挖出了一個祖母綠礦。還是極少見的星芒祖母綠。

  這東西極其珍稀,也不可能大量拿到市面上,這女子腕上已經戴上了祖母綠,說明要麼和華昌王有關,要麼身份尊貴。

  但她的從屬,衣著,出手來看,她現在處於一種窘迫的境遇,護衛已經傷亡很厲害。

  這種身份,這種境遇,很可能處於被追殺或者逃難狀態。

  這種身份的人也一定非常謹慎多疑,所以文臻先市恩,但一點食物贈與並不足以和對方攀關係,只不過打個底罷了。

  然後燕綏換家具,堵住了所有上樓的路,給追殺對方的刺客製造機會。

  但也因為堵住了所有的路,對方要刺殺只能從屋頂往下。

  換家具後,兩人便自然得在走廊上等待,那麼就能第一時間看見從屋頂下來的刺客,出手趕走刺客,來當這個現成的恩人。

  展示武力,自然也會被急缺護衛的對方看在眼裡,起意招攬。

  一切都在看見那抹綠芒的瞬間便已經安排妥當,文臻甚至一個眼神都沒給燕綏,燕綏便已經配合完了。

  果然片刻之後,那兩個女子便真心誠意地感謝文臻,並邀請她共進夜宵。

  共進夜宵是假,怕刺客捲土重來想拉住她保護是真。

  文臻就當不明白,繼續扮演熱情爽朗的江湖女子,和對方通了名。

  文臻自稱姓隋名丹高,這樣燕綏喊她蛋糕兒的時候便不會露餡,燕綏那性子,可不是隨便肯改稱呼的人。

  對方那高傲女子自稱姓姚,名皓瑩,紫衣女子是她的侍女,隨她姓,單名一個妍字。

  一頓夜宵吃完,文臻已經訴說完想要去華昌郡探親卻發現封鎖道路的苦惱,姚皓瑩和姚妍對視一眼,果然表明自己兩人也是要去華昌郡,並且有通關文書,可以一起同行。

  文臻大喜,當即約定了明日一起出發的時辰,便告辭回房。

  回房果然看見一切都已經恢復原狀,一個巨大得突兀的拔步床橫空出世,而美人正於床上海棠春睡。

  文臻絲毫不解風情地走過去,捏住了他一邊的耳朵,半晌,美人嘆口氣,懶懶道:「還有一邊耳朵呢?」

  文臻拎住另一邊,燕綏又道:「靠近些。捏的角度不對稱。」

  文臻又靠近些,燕綏順勢手一按,將她的臉按向自己。

  結果文臻手臂煞風景地挺得直直的,硬撐著把自己定在離他臉零點零幾公分的地方,噗地吹飛了他額上微亂的髮,笑道:「想索吻?隔空吻一個。順便通知一下,什麼時候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什麼時候咱們才有真正實際的碰觸喲。」

  燕綏也輕輕一吹,吹起了她的劉海,懶懶道:「你要是同意全身給我吹一遍,我也沒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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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19:04:4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一家三口娃最醜

  文臻不由自主想像了一下,覺得沒羞沒躁,不可描述,而且好像比真刀實槍還刺激一些,感覺到有點控制不住的熱度騰騰地要躥起,忍不住就想幹些不可描述的事兒,忙咳嗽一聲,正色道:「說正事,逮住了沒有?」

  燕綏斜斜看她一眼,眼底星光流轉桃花泛,都是撩人且瞭然的笑意。

  他的小蛋糕,看似甜蜜實則強硬,看似腹黑實則暗藏真純,於情愛一道,其實還是個懵懂而柔軟的小姑娘,不羞澀不扭捏,有著對人生欲望最自然的嚮往和投入,真實得讓人心花蕩漾。

  燕綏一直覺得食色性也,人倫大欲,本就是自然之道,何以漸漸被醜化羞恥?想必淫者見淫罷了。

  如此也就更加看不上那些男人一個眼神就嬌嗔羞赧的扭扭捏捏女人,如此反應靈敏,想必內心早已春情泛濫,偏要做那玉潔冰清狀,實在造作。

  文臻眼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深,之前可能還是撩撥調戲,現在眼看再不打斷就要進入前戲,急忙又煞風景問了一句:「你沒弄死刺客吧?」

  燕綏瞟她一眼,對她的小九九心知肚明,這才坐直身體,道:「拿下了。也問出來了。那兩個,名字是對的,姓是假的,實則姓步。」

  「堯國皇族?」

  「對,堯王頗受寵愛的女兒。在朝中還有鐵血公主的稱號,據說很有當年鎮國公主風采,鎮國公主就是現今大燕冀北成王的王妃。早年曾在堯國攝政。」

  文臻回想了一下,實在沒看出那位步皓瑩哪裡鐵血風範了。

  他們真的理解鐵血兩個字的定義麼?

  「那怎麼還會被追殺?」

  「堯國朝廷現在亂得很,諸子爭位,連這位受寵的公主,都生出無盡雄心。她不知道是打聽出了華昌郡有些不安分,便準備親身前往華昌郡,游說華昌王與她聯合,效仿當年鎮國公主金殿嗜血,拿下皇位。這事兒被她那些哥哥弟弟知道了,自然也不會容得她活著。她帶了百餘護衛出京,到現在全軍覆沒,你看到的那個,還是她拿錢臨時招募的。」

  文臻笑了一下,搖搖頭,心想真是權欲迷人眼,這位腦子也是秀逗了。

  別說一個女子爭奪帝位本就欠缺法理大義規則人心支持,就算堯國有過鎮國攝政公主先例,給了這位公主一點虛幻的希望,但是和華昌王合作?華昌王如果想反,自己是要做皇帝的,憑什麼要擁立她?她又能給華昌王什麼?如果不能給皇位,那華昌王又憑什麼為她做嫁衣呢?

  更何況眼光短淺,只看見攝政公主的成功與風光,卻忘了這位公主後來被剝奪權柄,被逼嫁,不得不解散軍隊,抱琴出關遠嫁和親大燕,終生不得歸堯國呢!

  知道了情況,也就放下了心。堯國和東堂不接壤,堯國的內政很難影響到東堂,燕綏和文臻也就不想費太多心思,借著這群人過個路,做點想做的事,就分道揚鑣。

  燕綏伸手又要抱上來,文臻假笑著把他推回榻上,轉身另找了間上房去睡覺了。沒辦法,哪怕做了假脈象,也不敢再和燕綏同房,只能經常找點矛盾撒個氣,好拉開距離。

  好在燕綏哪怕對於此道,也是可有可無的,並非不喜歡,依舊不上心。

  文臻有時候不知該為此是喜是悲。

  她去自己房間的時候,路過步皓瑩的房間,注意到步妍並沒有去那間普通客房和別人擠,也睡在房內,但這沒什麼奇怪的,貴族要侍女陪夜很正常。

  但是文臻想起,那間房內,是沒有供丫鬟睡覺的小榻,也沒有隔間的。

  那麼步妍睡在哪裡?床下腳踏上嗎?

  文臻對步妍印象很好,心中有些憐憫,因此腳步就停了停,隱約聽見裡頭聲音唧唧噥噥,音色發膩,不禁有些訝異有些好笑,心想步皓瑩在人前瞧著高傲勁兒,私底下倒如此溫柔婉轉。

  隨即她皺起眉頭。

  怎麼隱約聽見男聲?

  步皓瑩在和人私會?

  對方身份特殊,文臻不敢大意,轉身掠到屋頂上,就著先前破了只勉強蓋好的屋瓦縫隙往下看,卻看見步皓瑩正從澡桶裡跨出來,而步妍捧著浴衣迎上去,扶住了她。

  屋內並沒有男人,這一幕涉及隱私,文臻自然不好多看,便下了屋頂。

  只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想來想去卻又想不出,文臻並不為難自己,轉身回房睡覺。之後並沒有刺客再來打擾,燕綏的人自然會將那些刺客打發掉,以免影響他們進華昌郡的計劃。

  次日眾人便一起上路,各自套了車,步皓瑩套車的四匹馬頗講究地披著華麗的鞍韉,滿身綴飾,和整輛車的落魄格格不入,燕綏也多看了幾眼。

  一路上,燕綏的護衛又十分花哨地出手,驅趕了幾次刺客,充分展現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沒多久便到了華昌郡治下一個小城平安,城門前守衛森嚴,出城進城的人都很少,守城的士兵態度惡劣,不斷將人阻攔在城門之外,文臻瞧著,有些擔心地道:「看樣子戒備很森嚴啊。」

  身邊車簾掀開,步皓瑩探頭看一眼,又輕蔑地看她一眼,下巴對車內一抬,道:「你去,把我的信物拿給他們看。」

  步妍上前,和那守門士兵對答幾句,那士兵神情有些驚訝,轉身回報,不多時,城門上匆匆下了一個城門官,親自迎上前,將眾人迎進了城門內。

  步皓瑩一直有點緊張地看著前方,此時終於放下心來,得意地瞟了文臻一眼,放下簾子。

  文臻看了步妍一眼,那侍女倒沒什麼喜色,沒有立即上車,反而湊過來輕聲對文臻道:「雖說進了城,但是城內一時恐怕也難找宿處,幾位隨我們一起去驛館居住可好?」

  文臻笑看她一眼,應了,回到車上對燕綏道:「步皓瑩是個草包。步妍倒是聰明,知道進城可不代表安全了。」

  燕綏以手支頭,半閉著眼睛,「你就愛操心別人,也不多操心操心我。」

  文臻跪坐在他身前,伸手給他按摩額頭,一邊笑道:「我倒是想操心呢。就怕操心太過又要引來宮鬥了。步皓瑩這幾天給你送湯送水的,怎麼樣,吃著還順口嗎?」

  燕綏道:「這你得問中文。」

  車轅前中文隔著簾子道:「主子,這你得問德語。」

  趕車的德語道:「不,這得問英文。」

  車旁騎馬的英文道:「日語!日語!」

  車後面日語粗聲粗氣地道:「我屋子裡的馬桶不會說話。」

  文臻:「……」

  可憐的步皓瑩。

  中文的聲音再次傳來:「主子,姑娘,你們可犯不著為了這點子事吃醋。那位公主啊,腦子大概也就文蛋蛋那麼大,不曉得主子身份,也就是看主子一張臉,撩撥撩撥,心裡想著的大概是想路上無聊收個面首,能成便成,不能成便算。也不想想是誰幫了她們,也不想想之前自己多狼狽。這種貨色,別說送湯,送王位我主子都不帶多看一眼的。」

  「那可不。」文臻正色道,「你家主子早就是我第一號面首,輪得到別人?」

  中文嗆了一下,不敢接話了。燕綏卻笑起來,伸手來摸她,道:「那麼,公主殿下,請問你的二號面首是誰?」

  「二號啊,文甜甜。」

  「三號呢?」

  「三號,香菜精。」

  這個典故顯然燕綏不懂,但並不妨礙他知道依舊指自己。斜斜看她:「警告一下,每起一個綽號,就要肉償一次。」

  「行啊,沒問題!」文臻答得非常爽快,將燕綏故意壓低語氣營造的曖昧氣氛沖得煙消雲散。

  車身一震,外頭有人說到了,文臻掀開車簾,看見果然是驛館,又讚一聲,道這小城驛館倒還挺新。

  她衣裙有點寬大,看著拖拖拉拉的,下車的時候中文下意識要扶,一眼看見他家主子,頓時那手便拐了個彎,在自己身上一拍,道:「我去車後給您拿凳子。」

  文臻笑道:「拿什麼凳子,不會跳了?」自己輕鬆挪了下去,轉身對著後出來的燕綏伸手,對他眨了眨眼睛,怪腔怪調道:「公主殿下請——」

  燕綏也不生氣,當真伸手給她讓她扶了下來,前頭步皓瑩正下車,聽見這一句立即回頭,再一看兩人這個姿勢,立即皺眉,想要說什麼,步妍拉住了她,但她依舊甩掉了步妍的手,揚聲道:「姑娘家自重一些,這些稱呼也是隨口叫得的?還是叫人家爺們?」

  文臻還沒回答,燕綏長眉一挑,已經道:「姑娘家自重些,他人閨閣之事,非禮勿視,非禮勿言。」

  步皓瑩:「……」

  文臻忍不住想笑,其實這段時間,她對燕綏一直忽冷忽熱,雖也習慣性照顧,但心中總難免有點怨氣,很多時候其實是在擠兌他,但燕綏此刻毫不猶豫的毒舌袒護,還是讓她心情好了許多。

  她一笑便天光燦爛,眼眸彎起的是最美的弧度,燕綏的眼睛裡立時再沒了旁人,滿滿都是這冬日桃花般的笑意。步皓瑩臉色陣青陣白了一陣,終於還是不敢發作,一拂袖當先進了驛館。

  文臻慢條斯理整理了袖子,和燕綏進去,燕綏瞟一眼她的衣裙,還讓她扶著,手按在她手腕上,漫不經心地問:「怎麼最近忽然喜歡穿寬鬆裙子?」

  「我一直不喜歡緊身勁裝啊你不知道?」文臻愕然道,「而且入鄉隨俗,堯國女子衣裙都是這個版式你沒發現?」

  「我需要發現嗎?這世上不就你一個女人?」

  「雖然這情話很土,但是還是和剛才一樣,取悅我了。」

  「所以肉償再加多一次?」

  「行啊,你是要松板肉,還是夾沙肉?要不今天給你烤個全套的乳豬……」

  兩人邊胡扯邊進門,跨過門檻時文臻拎起裙擺,心想建議從堯國走,目的不就是為了堯國女子的寬大裙子?

  倒不是現在就有了肚子需要遮掩,還早得很,而是必須早早穿上寬鬆衣裳,給燕綏看成習慣,這樣後頭需要遮掩肚子時,才不會被燕綏察覺異常。

  整日和燕綏唐羨之這種人周旋,文臻覺得現在自己已經從頭頂到腳底,都長滿了心眼。

  兩人連同護衛被安排在一個偏僻的小院,很明顯驛站這邊以為他們都是護衛,步皓瑩看樣子也沒解釋。文臻和燕綏自然不會在意,護衛們打掃的時候,文臻便習慣性去廚房,準備自己弄兩個菜,結果發現廚房裡的菜都拿去供應那位公主了,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棗,文臻乾脆自己出去採買,燕綏聽說了,便命人給他換衣服,又命人去拿買菜車。

  文臻:「……」

  不是,你對買菜有什麼誤解?

  片刻後,她看見燕綏換了一身更乾淨的銀袍,而日語拿過一個木質的板子一樣的東西,三兩下便打開組裝成了一個很像現代買菜小推車的小車,有點像傳說中唐羨之設計的買菜車,卻比那個更細致,分格分層,長格短筐,能裝各種東西,甚至還有防止肉類魚類漏水漏液的承水盤。

  文臻手端著下巴,眼珠咕嚕嚕瞧著那車,心想這是多久遠的一口氣,一直憋到了今天。

  買菜也要一血當初被唐羨之碾壓之恥嗎?

  「你們出門連這個都帶著?」

  日語憨笑:「不費事,臨時做一個罷了。」

  文臻只好拖著她的小推車和她的殿下出了門,為了避免引人側目,她將那車子先用布擋住,想了想,又放了當初燕綏送給她的珍珠獠牙兔子在裡頭。

  她推著車,車裡一個珍珠兔子,燕綏的手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腰,文臻也懶得推推拒拒,出了門自然有人看過來,畢竟身邊有個長得禍國殃民的,文臻也早已習慣了,但是奇怪的是,這回雖然還是眼風亂飛,但是多半只是飛了一兩眼,便悻悻放棄了。

  文臻低頭,嗯,她推著小推車,燕綏攬著她……

  她忽然格格笑起來。

  特麼的,真像現代那世的一家三口。

  她一笑,燕綏低頭看了看,不知怎的,竟然像也GET到了那個點,正巧經過了一個賣玩具的攤子,他順手從攤子上拿了一個木頭雕的娃娃,往小車裡一扔,道:「行了,湊齊了。」

  文臻瞟他:「湊齊了什麼?」

  「一家三口……」燕綏上下打量。

  文臻:「嗯?」

  燕綏:「……娃最醜。」

  文臻:「呵!」

  最近十分慇勤忙著將功贖罪的英文急忙湊過來打圓場,道:「怎麼會呢,主子和姑娘的小主子,一定是最美的,我最醜,我最醜!」

  文臻:「……」

  燕綏:「……你還是回天京去吧。」

  文臻推著車子走了幾步,將那隻珍珠兔子塞到木頭娃娃懷裡,忽然道:「怎麼,不排斥娃娃了?」

  燕綏:「你生的我怎麼會不喜歡?怎麼,如此觸景生情,你有了?」

  文臻格格一笑:「我有沒有,你不知道?就看你時時不忘記把我脈的德行,我還以為你很期盼我有呢。」

  「這不是看你胃口不如以前,還時不時有點犯噁心麼。孕婦可不就是這樣?」

  「想不到你連這個都懂啊。」

  「原先是不懂的,但你有這般症狀,自然和這般症狀有關的所有疾病我都要過一過心。」

  「我倒是想有呢,可你忘記我那些針了。忘記老方說啥了?」

  「你知道自己身體便好。」燕綏撫了撫她的髮,「孩子的事,我不想和你爭吵,我也不會再說不要他,但是你要明白,孩子畢竟還是虛無縹緲的,我沒有辦法現在就對他產生愛意,愛到超過你。」

  文臻默然。

  這一刻她想她理解了燕綏。

  他這一路行走,穿空霧賞月影看虛花領世間最淡薄的人情,所經所得皆不留心,眼眸裡至今唯一倒映的,也許只是她的影子。

  雙手唯一想抓住的,也許只是她的雙肩。

  身周人來來去去,都不能印上他心版,要他對一個還未出世的孩子產生感情,甚至不介意為此影響他所唯一在乎的人,也太難了。

  所以直到現在,他依舊未鬆口,她也依舊不能對他坦白。

  「那你也要明白,我對你的愛也超過一切。既然我們互相只在意對方的愛,那就要學會為對方珍重愛惜自己。」文臻道,「送藥的事,如果再有下一次,那我真要換一個人去愛了。」

  燕綏停了一停。

  在一起這許久,哪怕有些事都做了很多次,但是文臻這個冷心冷腸的傢伙,像是生怕心意說出口就要收錢一樣,很少願意和他甜言蜜語。

  如今這般言語,於他也是難得,他的步子慢了一慢,一時間心間有種陌生的感覺慢慢盈起,像夏日潮水漲過了堤岸,攜著滿湖蓮花的香氣和暖陽烘烤過的熱氣,氤氳地透進骨髓裡。

  他忍不住想說什麼,想做什麼,卻又不願意停下此刻與她相伴的腳步,於是順手又在經過的攤子上取了一朵看起來最美的花釵,插在她鬢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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