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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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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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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19:05:0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章 私會?

  英文動作很快地在攤主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扔過去一錠銀子。

  文臻含笑抬手摸了摸花釵,花釵雖普通,但是是她喜歡的玉質,喜歡的顏色,喜歡的式樣,連裝飾的米珠都是她喜歡的淡粉色珠光,方才那攤子上首飾琳瑯滿目,圍了一圈挑花了眼的女子,可燕綏只是經過,長長的手臂越過人頭,就選出了她最心水的一款。

  如果不是對她的一切萬分在意,是做不到這般準確的。

  他的漫不經心底,藏著對她的諸般細節的早已揣摩在心。

  燕綏端詳了一下文臻,伸手給她把釵又斜了斜,讓那珠子垂在眼尾,淡粉珠光和微圓眼眸交相輝映,她眼眸裡像藏了一整座星光海。

  一邊給她整釵子一邊問她:「那你愛誰?」

  「另一個男人。他會和我一起洗澡,一起吃飯,一起同床,還沒你那必須橫平豎直的臭毛病……」

  燕綏放下手,釵邊珠子打在文臻睫毛上,她哎喲一聲,燕綏已經轉身走了,一邊走一邊輕聲道:「就說不能要小崽子……」

  文臻無奈地攤開手,男人啊,太聰明就是不可愛。

  兩人去買菜,文臻原以為燕綏要一雪前恥,也像當初唐羨之一樣,舌戰賣菜老漢,還價對半砍,雄霸菜市場……然而她發現自己想多了,燕綏的雄心並沒有泛濫到這個地步,他也不需要還價,他站在肉案前,眼皮下垂,淡淡看著豬的屍首,墊著手帕的手指隨意指指,心有靈犀的中文便上前,將那些看起來都差不多的豬肉,按照他指示的死亡日期和形狀進行準確有序的分類。如果形狀不能形成完美配對,中文會乾脆拔刀——基本上這個時候肉案攤主眼皮一翻便要暈倒了,然而中文只是想幫忙修整形狀而已。

  基本上那肉按新鮮度一排列,攤主也就明白了,自然奉上最好的豬肉,連帶讓價五成。

  依次可以類推所有的雞鴨魚肉菜蔬水產……燕綏往那一站,眼皮一垂,他天生特別的氣場,完全可以達到清場的效果,再加上那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十分犀利的眼神,能夠將一個攤子上攤主所有的小心思一眼圈定,所以文臻之後的買菜十分順利,到得後來,身邊的人很少,圍觀的人卻有點多,文臻隨便買了幾樣,趕緊走了。

  出了集市,人卻沒有變少,反倒有些擁擠,文臻推著車,怕擁擠的人碰著自己的肚子,將「嬰兒車」理直氣壯往燕綏面前一推,道:「男盆牛,展現你男友力的時候到了!」

  中文英文等等急忙伸手來接——怎麼能叫他家殿下推個小推車在街上走,東堂不要面子了?

  文臻也不阻攔,笑吟吟看著,燕綏伸手一攔,眼尾一斜:「你們是她男友?」

  忠心護衛們的手縮得比伸出來更快。並光速消失在燕綏視野之內。

  燕綏一手攬著她,一手推著小推車,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躲避人群的,明明也就那麼隨意走著,人流就自然避開了。他身高臂長,一隻手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搭在小車扶手上,完全不需要用力,車子便輕輕鬆鬆向前走,連帶他的姿態依舊挺拔隨意,讓剛才在人群中賣力掙扎的短腿短臂星人文臻看得嫉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

  密集的人流裡,文臻在他懷中四面打量了一下,道:「這小城似乎也太熱鬧了些。我好像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應該是有你在,這個小城該有不太好的預感才是。」

  前方驛館在望,這一段路比較偏僻,四面無人。燕綏忽然道:「上次聽你說過男友力,今兒給你看什麼叫真正的男友力。」伸手在小推車上一按,哢噠一聲,小推車忽然向前滑行,自己蹬蹬蹬地往驛館而去。

  文臻:「……」

  「是挺男友力,這一幕讓我產生了掐死男友的巨大動力。」

  「你應該這樣想,」燕綏不緊不慢地道,「我明明可以讓車子自己走,卻依舊願意頂著眾人驚詫的目光親自幫你推,這種願意為了自己女人親力親為的心,才是真正的男友力。當然,你如果願意,我還可以展示男友力的更多方面,比如……」

  「比如。」文臻道,「去親力親為地幫我把雞殺了,把肉切成絲,把冬筍剝殼,把魚切成片……」

  她忽然停住,燕綏也手一招,中文冒出來,去按停那個小推車,但是已經遲了,一條身影躥出來,險些撞上那小車,一聲驚叫,然後中文衝過去,抓住小推車,對那人笑道:「姑娘沒撞著吧?都怪這路下坡,我一個不小心鬆了手,這車便自己跑了。」

  那人抬起頭來,正是步皓瑩的那個侍女步妍,她有點茫然地看了看平坦的地面,又看看那小車,好在車上文臻還是罩了布,擋住了構造,布下面露出些菜蔬來,雖然別致,倒也不至於太招眼。

  步妍性情溫柔端莊,只是紅了臉,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又對文臻燕綏行了禮,便退了回去。

  文臻也沒在意,回到廚房,弄了幾個菜,弄完菜端著回房的路上,卻看見一道花牆圈著什麼場地,步皓瑩和步妍正從裡面出來,步皓瑩頭髮濕著,面色紅潤,邊走邊笑道:「沒想到這小城驛站,居然還能有溫泉。這一泡,風塵盡洗,真舒服……對了你剛才都忙著照顧我了,也沒顧上洗,要麼你等會也來泡泡。」

  步妍一抬眼看見文臻,笑道:「隋姑娘。這裡有個好池子,吃完飯一起來泡泡吧。」

  文臻看見溫泉,也有些心癢,出門在外,洗個痛快澡很難得。便笑著應了,回去陪燕綏吃了飯,便拿了衣裳說要去洗澡。

  燕綏立即毛遂自薦願為公主殿下擦背,聽說還有一個步妍在,頓覺掃興,剛對中文使了一個眼色,文臻便道:「怎麼,想叫中文把那丫鬟攆出去?至於嘛?殿下你做個人吧。」

  燕綏也只好罷了。文臻拿了衣服去泡溫泉,心知池子只有一個,一旦步妍泡過,燕綏再想泡也不會去泡,自己也可以安心洗個澡。

  德語和日語不做聲地跟了過去,他們會守住溫泉的兩頭。燕綏從不讓文臻單獨出現在任何場合。

  到了溫泉池邊,果然步妍已經在了,好在池子不小,步妍又素來懂規矩,遠遠地在另一頭。兩人打個招呼,便各據一頭,各泡各的。

  這池子是半露天的,上頭還有頂棚,垂著厚實的簾子,算是遮蔽雨雪聚攏熱氣所用,此時已經十一月初,堯國氣候偏寒,夜間尤其寒冷,但這溫泉熱力卻很足,白氣氤氳,牆壁上凝著晶瑩的水珠。

  文臻穿著中衣下了水,進水就舒服地嘆了口氣,舒展開雙臂,靠在壁上。

  對面步妍在輕輕撩水,熱氣彌漫裡,文臻只看見對方露在水面上的肩膀。

  文臻半閉著眼睛在放空,聽得水聲微微,步妍似乎轉身在拿皂角,文臻無意中睜開眼,正看見對方轉身,拿了皂角又轉回來。

  透過霧氣看這一刻的動作,文臻忽然微微一怔,覺得哪裡好像有點不對。

  但這感覺一瞬即逝,她撩著水,漫不經心地道:「妍兒啊,我有件事……」

  她忽然住了口,覺得頭有點重,側頭揉揉額角。

  溫泉水底的熱眼咕嘟咕嘟輕響,霧氣游離於池上,將這一方天地都遮掩得影影綽綽。

  文臻還是那個側頭半躺的姿勢,眼睛閉著,呼吸勻淨,似乎已經睡著了。

  輕微的水聲響起,朦朧霧氣裡,步妍起身,走了過來。

  ……

  燕綏所在的小院門忽然被敲響。

  中文去開門,就看見步皓瑩神色有點猶疑地站在門口,輕聲道:「對不住……打擾了……我有點不安……方才我出門散步,無意中看見溫泉方向,好像有個黑影翻牆過去了,我……我挺害怕,我的侍女打算去那泡澡的……但我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一個人過去,你們能不能……」

  中文微微變色,剛一回頭,燕綏已經走了出來,步皓瑩看見他,眼睛便一亮。

  不等她再說什麼,燕綏已經掠向溫泉方向。

  ……

  文臻坐在溫泉邊,微微向後仰躺著,氣息勻淨。

  水波流動聲起,有人慢慢淌水過來,黑色的薄薄的絹衣在水面上蔓延開一片濃霧之色。

  黑衣裡頭的薄薄裡衣濕透了貼在身上,露出屬於男子的肌理分明的肌膚,平坦的胸,和一些隱約的性徵輪廓。

  他停在文臻身邊,微微側著身子,讓身體輪廓能被外來的人一眼看見,然後低下臉,靠近文臻的唇。

  便在此時,有風聲接近。

  那人迅速伸手去摸文臻的頸項,看上去就像曖昧的愛撫一般,然而那風聲無比快捷,轉眼就到了背後,隨即一道風聲捲過,溫泉水流拔地而起,在那人和文臻之間矗立成牆,那牆隨即轟然向那人倒下,劈頭蓋臉,兇猛無倫,那人被打得向後一仰,一個倒翻出了溫泉池子,消失在霧氣掩映的樹叢後。

  衣袂帶風聲響,德語日語追了過去。

  池子裡,文臻有點懵懂地睜開眼,抹一把臉上的水,愕然道:「怎麼了?」

  燕綏站在池子邊,目光沉沉地看著她,步皓瑩站在他身邊,瞪大眼捂著嘴,指著那男人消失的地方,「他他他……你你你……」

  「什麼他啊我啊的。」文臻皺眉看了看四周,「發生了什麼事?姚妍呢?」

  「公子,這裡發現了一個人!」日語的呼叫聲傳來,兩人撥開溫泉後頭的重重灌木,一個女子渾身濕透趴在地下,她身上只著雪白中衣,因此兩個護衛都側著身,目不斜視,也不好靠近。

  步皓瑩驚呼一聲,奔了過去,「妍兒!」將人扶起來一看,正是步妍。

  步皓瑩脫下披風,罩在步妍身上,步妍睜開眼,摀住後頸,道:「好痛……」

  眾人目光掠過來,她後頸果然青了一塊。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我剛剛想來洗溫泉,才走到門口,忽然後頸一痛,然後我人就在這兒了……」

  步皓瑩心疼地裹緊瑟瑟發抖的步妍,轉頭看文臻,忽然冷笑:「隋姑娘,方才那是你什麼人哪?要和你這溫泉私會,和我侍女說一聲打發走她便是了,何必下這樣的狠手!」

  「什麼什麼?什麼私會?」文臻揉揉眼睛,詫異地道,「我不就是在這好好泡澡麼?姚妍也在,還是她約我的呢。哎,姚妍,你好端端地怎麼跑上去了?」

  步妍抬起頭來,和她同樣的一臉茫然詫異,囁嚅了幾聲,道:「我……我沒……不……我……」

  步皓瑩眉頭一豎,道:「妍兒,你什麼時候約她一起泡澡了?你怎麼沒和我說?你不是一向不喜歡和人一起洗澡的麼?你說呀,說實話啊,可別心軟,別隨便給人拉來當擋箭牌,小心影響自己的清譽!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噁心事兒呢!」

  「哎哎你說什麼,什麼清譽,什麼噁心事兒?」文臻瞪大眼,「我來洗的時候,姚妍已經在了,然後我莫名其妙睡著了,能有什麼事兒?」

  「有什麼事兒?你的情郎偷偷進來,打昏了妍兒,和你私會!」

  燕綏看向守衛的德語等人,德語一臉難色,半晌低聲道:「我和日語遠遠地一人守一邊,沒看見有人,除非從那邊圍牆……」說著指了指溫泉靠著的外牆。

  「沒話說了吧?這可是你們自己人看守的,我可沒法子買通他們!」步皓瑩眉頭一挑,隨即又轉為幽幽一嘆,「我本不想這樣說你,畢竟你也幫了我們一路。但是你一來傷害妍兒太過無情,妍兒很喜歡我的,你瞧方才她還想著幫你掩飾,你過意得去?二來我也不忍心眼看你這樣騙燕公子……」說著眼風對燕綏一掠。

  燕綏就好像沒看見,只盯著文臻,問:「怎麼辦?」

  步皓瑩隱約覺得這話問得奇怪,隨即見文臻聳聳肩,「有點難辦。」

  步皓瑩瞪大眼瞧著,怒氣上沖,聲音都忍不住尖利了幾分:「什麼怎麼辦?還問她怎麼辦?燕公子你沒瞧見嗎?這女人不守婦道,借泡溫泉之機還要和人勾搭,這可是你親眼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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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7:0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天真

  「是啊,我親眼看見的。」燕綏轉頭吩咐中文,「那個姦夫是誰?給你一晚上時間,一定給我找出來,他哪片肌膚碰到文臻的洗澡水,就剝去哪片肌膚;哪根手指碰到文臻,就砍去哪根手指。」

  裹在披風裡的步妍,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

  燕綏脫下自己的披風,文臻起身,披風悠悠罩在她的肩頭,燕綏伸手,將她從水中接出。

  步妍垂下頭,步皓瑩睜大眼睛,對這一幕接受不能。

  「她呢!她呢!她背叛了你,你就不給她任何懲罰嗎?她也碰觸過那男人肌膚,也泡過他泡過的水,你怎麼就不砍她手指剝她皮呢!你,你連問都沒問她一句!」

  「我問過了。」燕綏側頭,又問文臻,「再問一遍,怎麼辦?」

  文臻笑笑,裹著披風走了幾步,忽然一繞,便繞到了步妍和步皓瑩面前。

  步皓瑩色變,往步妍身後躲了躲。

  文臻低頭,笑吟吟看著她道:「怎麼,失望了?後悔了?想不通了?想不通精心設計的這樣一齣戲,偏偏遇上了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步皓瑩咬牙,半晌低聲冷笑道:「你便是能蠱惑得這男人犯蠢信你,但當真他心裡就沒有一絲懷疑?但只要種下一點懷疑的種子……」

  「你便有機會乘虛而入?」文臻接口,格格地笑,「做夢呢你。」

  她蹲下身,捏住了步皓瑩的下巴,步皓瑩想躲,卻根本躲不過,步妍抬手來撥,文臻忽然一抬腳,一腳狠狠踹上了她的下身!

  啊地一聲慘叫,步妍被這一腳踹撞在牆上,撞得整座花牆粉灰簌簌落,她雙手抱著下身,整個人彎成了蝦子,在一地灰土中翻滾,發出已經無聲的嘶喊。

  步皓瑩一聲驚叫,臉色慘白,想要撲過去,卻被文臻捏住了動彈不得,文臻雙指如鐵鉗,步皓瑩疼得整張臉都扭成了團。

  文臻笑吟吟問候步妍,「不好意思,踹痛了你的小弟弟,可能以後他就不能傳宗接代了,不過反正你這個人妖也沒打算發揮他的作用,我說不定還是幫你解決了一個累贅,你就不用謝我了。」

  步妍霍然抬頭,扭曲全是汗水的臉上神情驚怖。

  「心思很深,可惜用錯了人。」文臻手指點點步妍,「你是不是看見那個小推車後,猜出了他的身份。然後便想出了這個狗血缺德招數?你邀我泡澡,親身上陣,切換到男人身份,在水池中下迷藥將我迷倒,再由你那位主子掐算好時間,把燕綏引來,讓他看見我和別的男人溫泉私會,好教他生氣和我決裂,然後再讓你的主子乘虛而入,只要獲得他一絲歡心,你們主僕倆,就有了強大的後盾,不僅能保這一路安全,說不定還能撈到不少好處,是不是?」

  中文噗地一聲笑出來,幾個護衛對視一眼,各自搖了搖頭。

  真是的,用這招對付文大人?

  講真,文大人沒玩過宅鬥,她玩的都是朝堂世家,算計的都是風雲天下。

  殿下也沒遇見過這樣的品種,他面對的都是皇家詭譎,豪強爭奪,便是女人追逐,也是唐慕之這種頂尖貴女,可馭獸,可跋扈,可流血十丈,可狠辣自傷,但也絕不屑於這後宅伎倆,閨閣勾當。

  這種伎倆對誰可能都有用,畢竟是人都有愛憎心,欲與貪,也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生發無數誤解和背離。

  但對這兩人?

  一個明鏡心看透世情人心,一個天上風不為俗事停留。

  對這主僕倆,中文連吐槽的興趣都沒有。

  文臻聳聳肩,她覺得無趣,殿下太不配合了,演個戲怎麼了?殿下就不能教主式咆哮哭喊一陣讓她也展示一下哭泣哀求的演技嗎?

  太聰明了,人生也就失去了很多樂趣。

  步妍忽然連滾帶爬地過來,一把抱住了文臻的腿,中文等人眉毛一聳要動,燕綏搖搖頭。

  因為文臻已經一腳踢開了她,彎腰拂了拂衣角,道:「噁心!」

  之前就因為步皓瑩房間裡低沉的男聲起過懷疑,今晚溫泉泡澡終於證實了她的猜測,這位優雅的侍女,竟然是個雙性人。堯國皇室盛產奇葩嗎?

  步妍不敢動了,趴在她三步遠的地方也不敢起身,嗚咽著道:「姑娘,姑娘,是我失心瘋,是我忘恩負義,是我攛掇了我們小姐……我們,我們也是沒辦法,這一路護衛凋零,眼下還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人幫助,回去的路風險更大……求您處置我便行,不要怪小姐,她都是聽我的……」

  「喲,真是感天動地主僕情哪。」文臻哈哈笑一聲,鬆開手指,拍拍步皓瑩的臉,道,「你們其實想得有點多。這惡人嘛,其實自有天收,我又何必髒了手呢。」

  她拿手絹擦了手,笑道:「友情提醒,你很快就會為得罪了我們後悔的。」轉身把手往燕綏臂彎裡一插,便拐著燕綏走了。護衛們也沒多看一眼,亦步亦趨而去。

  步皓瑩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沒有繼續追究,死裡逃生大喘一口氣,趕緊轉身扶起步妍,「怎麼樣?你怎麼樣了?」

  又忍不住低聲埋怨:「你膽子也太大了!我就說不行……」

  「你什麼時候說過不行?」步妍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還是我在那女人面前說上幾句,你就真以為自己無辜了?」

  步皓瑩嗆了一嗆,眼底泛起惱怒之色,但接觸到步妍目光,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不敢說話了。

  步妍掙扎著站起來,猶自彎著腰,聲音低沉冷漠:「通知所有下人,立即就走。」

  「現在就走?這深更半夜的。再說這是在堯國,我們已經通報了身份,這裡的縣令等會就來拜會我了,我讓他調衙役兵丁來保護我,就算這幾個人是別國王公,也不能拿我怎樣吧!」

  「那點兵丁衙役對常人有用,對這些人沒用!別廢話了!趕緊走!」

  步皓瑩不敢說話,趕緊扶著她就走,匆匆趕回房間收拾細軟,等到收拾好東西喊齊了人套好了車正要出門,就看見了一片火光,還聽見兵甲撞擊之聲,前院有人長聲喝道:「搜查奸細,所有人待在原地,不得出房間一步,有違令者,格殺勿論!」

  隨著話音,已經衝進來一大批人,一看衣甲制式,就知道是華昌郡這邊的士兵,直接沖著自己來了,步皓瑩呆了一呆,隨即轉怒為喜,上前道:「諸位是來保護本宮的嗎?無需如此驚擾他人……」

  步妍眸色深沉,站在原地沒動。

  那領頭士兵長刀一指,打斷了步皓瑩,「拿下!」

  步皓瑩一怔,眼看士兵湧上,詫道:「什麼意思?你們什麼意思?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什麼?我是公主!我是皇三女步皓瑩!」

  「她不是!」忽然有人在屋頂上喊,「各位兵爺!我們舉報!我們要舉報!這個女人冒充堯國三公主,一路騙財騙色,還想騙走我夫君,請你們速速將其拿下,以儆傚尤!」

  步皓瑩抬頭一看屋頂上的文臻,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

  領頭那軍官拱了拱手,煞有介事地道:「多謝舉告,按我華昌郡律例,舉告窮凶極惡罪犯者有賞,請領。」說著將一個小布袋往上一扔,文臻抬手接了,大聲道謝。

  「我不是,我是,我是真公主!我有皇家信物!」

  「皇家信物,哪呢?」

  「一面令牌給了城門領,還有一個皇家龍紋佩在我身上……」步皓瑩伸手去摸,驀然變色,抬頭看屋頂,屋頂上,文臻把玩著一個龍紋佩,大聲自言自語道:「街市上買的,十文錢一個,做工還挺精細的。」

  她順手把那玉珮往底下一扔,立時便有人接住,隨即那軍官大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冒充皇族,來人啊,拿下!」

  步妍忽然拉了拉步皓瑩,步皓瑩向後退了幾步,忽然看向屋頂上的文臻,怒聲道:「是你誣告我們,引來官兵的是嗎?你!你無恥!」

  文臻嗤地一笑,搖搖頭,對身邊吃瓜子看風景的燕綏道:「這智商啊,真是懶得和她們浪費口水。」

  燕綏道:「就是。你的口水,只應該浪在我這兒。」

  「我的口水更適合用來噴你。」文臻懶得理他了,手肘撐著膝蓋對底下道,「公主啊,殿下啊,傳說中的鐵血公主真的說的是你嗎?你說我們一個過路客,犯得著摻和你堯國的內政嗎?不過話說回來,你堯國皇族如果都你這樣,還真沒摻和的勁兒。瞧瞧你,一頭熱一身狼狽地跑來華昌郡想要談判聯合,怎麼就不想想,華昌王願意和你聯合嗎?一個皇族人質不是更好嗎?你啊你,叫我怎麼說你好呢,人家千里送寒衣,你這是千里送人頭啊。」

  底下,步妍輕輕嘆了口氣。

  步皓瑩神色震驚,搖頭道:「你休要挑撥離間!華昌叔叔向來最喜歡我,他封地開出祖母綠礦,他第一個送了祖母綠手鐲給我!」

  文臻輕笑一聲,心想如果不是看見這個祖母綠手鐲,誰理你。

  步妍忽然仰頭輕聲道:「隋姑娘。方才是我們狼心狗肺,不知好歹,我們向你賠罪。但求你幫我們這一把,事後我們一定會給你滿意的交代和賠償!」

  「晚了。」文臻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沒有發生方才的事。也許我還真可能幫你們一把,畢竟我對你第一印象還挺好的。可惜,現在的你們讓我噁心,我不落井下石,就算我厚道了謝謝。」

  步妍低頭,滿臉悔意,牙齒深深地咬進下唇,步皓瑩的表情好像想要吐血。

  半晌步妍輕聲道:「你早就知道華昌郡這邊會對我們下手是不是?」

  「天真的公主啊,你不明白野心的構成。那是三分熱血三分冷酷,剩下的全是瘋狂。一個快要瘋的人,一個想要孤注一擲的人,他思考的方式和走向,絕不是冷靜迂迴徐圖緩之,相反,所有的行動和目的,都向著最惡最極端的方向走。所以當你們遠道而來,想要坐下來私密地談談的時候,那個用眼神已經吞噬堯國皇宮的王,想的只會用送上門的皇族,來敲開勝堯城的城門,或者獲得任何可能獲取的哪怕一絲毫的利益。」文臻看著步妍,「連這都不明白的小可愛們,是誰給你們的勇氣來奪嫡?是梁靜茹嗎?」

  華昌王會對步皓瑩下手,文臻一進城就確定了。小城驛館何以那般新?明顯剛剛修葺,那說明有華昌郡大人物在此,步皓瑩也是大人物,對方卻並沒出面會見,顯然就不懷好意了。

  逛街時發現人流量超過正常,也說明那個大人物帶了很多人,正在布控整個小城。文臻和燕綏逛完街確定那不是針對自己的,那就只有步皓瑩了。

  底下,步皓瑩臉色猙獰,步妍卻眼神思索,若有所悟。

  隨即她輕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文臻笑道:「你約我泡澡的時候,我是真的準備提醒你的。」

  步妍默默吐了口血——是真的吐了口血。

  她一直微微彎著腰,給文臻踹得那腳不輕。

  悔意從心底升起。步皓瑩看中了那男人,她看中的是對方的能力。她和步皓瑩來華昌郡本就是冒險,是皇族傾軋之下不得已的舉措,一個險冒了,就需要冒更多的險來達到目的,然而她運氣如此不好。

  步皓瑩切齒道:「管她是誰,我都要殺了她——」

  步妍搖搖頭,忽然退後一步。

  她一退步,包圍圈便猛地收縮,步妍手指伸入唇中,撮唇一嘯。

  文臻看見人吹哨就敏感,立即站起。

  於此同時她聽見馬嘶。

  說是馬嘶,實在不太像,那聲音明明很遠,清亮高亢,聲傳千里,直如龍吟,且聲音方起於遠處,轉瞬便近前,一路音浪滾滾,聽得人耳膜和心頭都欲炸裂。

  文臻從未聽過這樣的馬嘶,轉眼看連燕綏都轉過頭,中文等人更是一蹦而起,眼睛發亮盯著聲音來處。

  隨即轟隆一聲,驛館靠著溫泉的一側圍牆猛然倒塌,灰土煙塵裡閃現一雙長蹄,蹄子一揚,啪啪幾聲伴隨著慘叫,便有幾個反應快的倒黴士兵拖著血線長長地飛過了夜空。那碗口大的蹄子再一閃,已經到了步妍步皓瑩身後,因為來得太橫衝直撞,幾乎是踩著步皓瑩那幾個僕人的身體撞過來的。所經之處,不分敵友,瞬間就是一地血肉斷骨。

  步妍也絲毫不管那幾人,踩著同伴骨斷筋折的屍首,一把抓起步皓瑩的頭髮,大喝:「上馬!」

  隨即她自己翻身上了另一匹,一揚馬鞭,那馬便一個流暢的轉身,騰空而起,越過圍牆。

  星月之光下,那奔來的馬,正是之前步皓瑩用來套車的馬,此刻因為越過圍牆,馬身上的累贅裝飾都已經掉落,顯出駿馬身形矯健修長,渾身的肌肉在律動之中展現出難以言喻的線條之美,皮毛純黑裡泛著淡淡的一圈一圈的銀光,看上去像一頭正在雲中捕獵的豹子。

  文臻在這瞬間吹響了口中的馭獸哨。

  然而這小城裡能奔來的只有飛鳥野狗,那些狗卻還不夠這馬一腳踢的。

  文臻一屁股又坐下去,喃喃道:「最近是犯野獸嗎?哪來這麼多奇珍異獸,一個個都是靠狗啊馬啊的逃出生天?」

  燕綏卻在問中文:「這就是羯胡的騰雲豹?」

  中文一臉驚嘆:「看那一身的豹紋,應該是了。難怪之前弄那許多裝飾在馬身上,原來是怕咱們發現這馬的神妙。之前就聽說過羯胡騰雲豹天下第一,今日眼見,果然名不虛傳。」又招呼手下,「去,立即跟上,看能不能將馬奪過來!」

  轉頭卻對燕綏道:「主子。這馬太快,又有耐力,據說獅虎都敢鬥一場,咱們應該是追不上的。」

  文臻立即停止吹哨。

  得了,就算喊出一兩隻老虎豹子,這馬也不在乎。

  她倒是沒聽過騰雲豹,問了中文才知道,這是堯國和大燕之間的羯胡草原上獨有的名馬,據說神駿且有靈性,十分難得。羯胡自己也沒有多少匹,大燕和堯國貴族,都以得騰雲豹為坐騎為身份象徵。

  沒想到步妍和步皓瑩居然還留了這一手,將騰雲豹遮掩了拿來拉車,關鍵時刻飛馬救人。

  皇族出身多少還是有點底蘊的。

  只是這步皓瑩和步妍的關係……好像有點奇怪啊。

  文臻隨即便把這事兒丟到一邊,這是堯國的內政,她犯不著手伸那麼長。眼看底下的士兵都要奔去追捕那倆,忽然笑道:「我說,老朋友當初不告而別也就罷了,如今難得見面,也不出來打個招呼?」

  底下的人群有點騷動,片刻後,一個輕甲少年走出來,苦笑著,斯斯文文一禮:「殿下,文大人,暌違久矣,近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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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7:2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二章 溫泉水滑

  文臻笑眯眯下了地,回禮:「世子好,世子萬安,世子性子真是越來越內斂了。」

  華昌王世子步湛只得呵呵笑著摸鼻子,又給隨後而來的燕綏行禮。燕綏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臉色——小蛋糕第一次做蛋糕,就是做給了這貨,這是仇,大仇。

  步湛也無法,看一眼步皓瑩那兩人遠去的方向,算著自己去追也追不上,面前兩隻堵著,看似不在意,但想也別想溜,只好請兩位大佬進屋敘舊。

  平安城外的官道上,步妍步皓瑩在策馬狂奔,騰雲豹號稱天下第一名馬,但是驅策著這樣的馬奔馳的感覺並不好受,躍動太快太劇烈,撞得人心肝肺都似要跳出來,而冬夜的風像牆一樣冰冷地撞來,步皓瑩只覺得渾身僵硬頭痛欲裂。

  她在風中大喊:「停下吧!停下吧!他們一定追不上了!我受不了了!」

  步妍不答,抬手又狠狠抽了一下步皓瑩的馬屁股,騰雲豹一聲長嘶,跑得更快了。

  「步妍你這個瘋子!」

  「步皓瑩你這個蠢貨!蠢貨!都是你的蠢主意!」

  「現在來怪我!明明是你行事不縝密,給那女人發現端倪了!」

  「哈,到現在還在犯蠢,你就沒想明白嗎?從頭到尾,那女人就是在利用我們!這兩人要進入華昌郡,要見步湛。所以才出手引我們注意,拿我們當餌,引得步湛來平安城!他們從頭到尾,就拿我們當猴耍!」

  「啊……天殺的!」

  「身處弱勢,便會為人魚肉為人餌,可我們是誰?我們是皇族!皓瑩,之前是我們錯了,在沒有實力之前就貿然出手,等來的只會是今夜這樣的狼狽。皓瑩,停下來,從現在開始,停下來,等待機會,總有一天,我要這堯國的皇位和大權,都落在我手中!」

  「那我呢!」

  「這天下只應你我共享之!」

  ……

  平安城的驛館裡,步湛一臉尷尬地對著面前的兩隻大佬。

  文臻笑眯眯地吃著零食,一臉的舒心暢意。

  從堯國走本來就有想查探一下華昌郡的情況的想法,當初步湛以求學之名來東堂,和東堂進行了一系列的談判,卻在最關鍵的時期,被唐羨之截胡,步湛不告而別。

  本來東堂這邊聽說了華昌郡封地內挖出祖母綠礦和鐵礦,是想派燕綏就此和步湛談條件的,結果那時候因為她答應了唐羨之的求婚,燕綏追到海上,等到燕綏把她弄回來,唐羨之已經派人和步湛達成協議,步湛悄然回國。

  那一次,唐羨之等於就截胡了燕綏兩次。

  這件事一度讓燕綏很被動,也讓文臻不得不請戰長川。步湛到底和唐羨之達成了什麼協議,也是文臻和燕綏一直想要弄清楚的問題。但是經過這件事,步湛肯定會躲著兩人,想要正常渠道見他是不可能的。

  幸好步皓瑩撞了上來。

  華昌王一心想反,遇上竟敢孤身來談判的步皓瑩,自然要拿下,文臻燕綏好心護送堯國公主,又進了華昌,又見了故人。

  「來,嘗嘗新品。」文臻分了一袋香酥豌豆給步湛,「吃飽了好交代。」

  剛要謝的步湛,苦著臉僵在了那裡,又偷眼看燕綏。

  燕綏坐在一邊,閒閒翻著一本雜記,瞟也不瞟。

  「不用看他,他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殺人。」文臻一句話說得步湛臉色立即白了。

  「我知道世子並不想見我們。畢竟你和唐羨之的協議不能落入我們耳中。我們呢,也不搞刑訊逼供那一套,我就給世子分析一下。」文臻從袋子裡拿出一顆豌豆,「今晚你們這裡是有很多人,但是總歸只是追捕兩個女人,所以並不如何精銳,應該就是你的護衛加上你臨時調的附近軍隊,你覺得這些人能架得住我們嗎?」她笑笑,「實不相瞞,唐羨之自從發覺我們往堯國來,沒少派刺客試圖阻攔,也沒少派人試圖給我們挖坑,但是,有用嗎?哎呀,說起來怪對不起那位公主的,其實很多刺客根本不是刺殺她的呀。」

  步湛拚命揉鼻子,心想遇見你倆,誰還不是被虐的份?

  「世子你前來捉拿人質,最後卻成了我們反手送給堯國朝廷的人質,你覺得這個建議怎樣?」文臻又拿出一顆豌豆。

  「我們還可以拿你去和堯國朝廷換我想要的東西。」再拿出一顆豌豆。

  「我還可以放你走,然後放出你和我們已經合作的傳言,讓和你合作的,多疑的唐羨之,派人來暗殺你。友情提醒一句,唐羨之家的小樓,刺客殺手老牛逼了。」再拿出一顆豌豆。

  「我們還可以派人去華昌主城,去刺殺你爹,用我們的人,留下關於你的線索,讓你那個雖然寵愛你但是已經想當皇帝想昏頭的老爹,以為被你背叛了——畢竟今晚你和我們,已經私下進了屋子密謀過不是?」再拿出一顆豌豆。

  豌豆一顆一顆地擺出來,步湛額頭的汗也如豌豆一般一顆顆綻出來。

  這冬天的夜晚,他燥熱得坐立不安。

  雖然面前兩人一人彷彿在開玩笑,另一人從頭到尾在看小黃文,但他知道,如果今晚他不把協議說出來,這些玩笑就一定會成真。

  燕綏忽然伸出手,拿起那裝豌豆的袋子,嘩啦一下,全部倒在桌子上。

  步湛驚得渾身僵直——怎麼,文大人的缺德主意已經這麼多了,殿下還要更驚悚麼?

  卻聽見燕綏淡淡地道:「我們可以奪去你的一切,同樣可以贈送你更多。方才那些騰雲豹,看見了麼?」

  步湛怔怔地點頭,眼底不由自主露出歆羨之色。

  男人對於好馬,總是天生嚮往的。

  「我可以派人助你,大批量的培育騰雲豹,直到組成一支騰雲豹騎兵隊。」

  步湛的呼吸立即急促了。

  騰雲豹通靈護主,戰力超強,全是由騰雲豹組成的騎兵隊,在戰場上的殺傷力難以想像。

  他直勾勾地盯著那一桌的豌豆,就像看見神仙撒豆成兵,都是騰雲豹騎兵。

  片刻後他腮幫一緊,咬牙道:「好,我告訴你們!」

  燕綏並無喜悅之色,無可不可一點頭,長指一攏,將桌上豌豆一顆不剩地攏回了袋子裡,再順手給扔了。

  從頭到尾一顆豌豆都沒吃到的步湛:「……」

  ……

  半個時辰後,步湛臉色復雜地走了出來。

  文臻施施然拿著衣服,繼續去泡她的溫泉。

  先前塌了的牆已經神速修好了,大概是步湛的吩咐,文臻去泡的時候,驛丞居然等在入口處,手裡抱著一個小缸,問她:「姑娘可要這小魚伺候?」

  文臻:「???」

  驛丞解釋了,文臻才知道原來這種魚很是獨特,能在溫泉這種特殊水域生存,且喜食人體皮屑和污濁,並能排出一種特殊的對人體有益的液體,使人潤澤肌膚,怯病延年。

  這種事文臻在現代就聽說過,也就是魚療,最早在土耳其就有這樣的溫泉,裡頭成千上萬的小魚親吻肌膚,沒想到居然能在另一個時空遇見,頓時便來了興趣。

  她將那小魚放進溫泉,那些手指長細細的小魚輕啄肌膚,微微地癢,肌膚上似乎起了細細的電流,激得她微微地顫,忽然想起以前聽說的一個笑話,不禁噗嗤一聲。

  忽然有人在問:「笑什麼?」

  文臻抬頭,就看見星月之光下,一身薄綃素衣的燕綏。

  燕綏穿衣向來講究質感,色澤錦繡斑斕,文臻從未見過他穿這種輕質白袍,從她的角度,只覺得那池邊人身姿修長,散飛的衣角灑滿月光,一枝梅斜斜於他身後蒼褐遒勁,因他雪月般的風姿而不敢開花。

  文臻吸一口氣,忍不住喃喃道:「……冷風來何處香?忽相逢縞袂綃裳。」

  然而那香雪一般的男人,忽然摸出一把松子來,細細地數了幾顆,剝出仁兒來,填進了她的嘴裡。

  詩畫一般的意境頓時被煙火氣殺得血流成河。

  文臻一邊嚼著松子,一邊看著燕綏仗著這幾顆松子的慇勤,毫不客氣地也下了池子。

  然後她就明白為什麼某人今晚要穿這薄薄的白衣了。

  因為要色誘來著。

  這種材質的衣裳,下了水,那就叫一個透明的邀請,邀請的內容有腹肌,也有馬甲線,也有公狗腰。

  燕綏大喇喇地靠著池子邊坐著,張開雙臂,衣領扯得很開,露出一線平直鎖骨,半邊如玉肌骨,月色下光澤幽幽。

  文臻抹一把鼻子,往旁邊坐了坐,燕綏的手臂卻長,手指一勾便勾住了她的衣領,順手往下一摸,忽然道:「怎麼彷彿大了些?」

  文臻呵呵一笑,嘴唇一動,吹起了哨子,道:「去,把某個禍害給我啃了算了!省得整天那啥蟲上腦。」

  小魚忽然聚集起來,黑壓壓地聚成了一根箭一般的形狀,自水底向某處衝去。燕綏嗤地一聲,抬手一拍,打散魚群,水波帶著小魚鋪天蓋地地向文臻罩下,文臻哎喲一聲,笑著想逃,腳卻被燕綏一把撈住,輕輕一帶,便坐到了燕綏的腿上,兩人濕漉漉地靠著,彼此眼底都是對方透明衣衫下晶瑩的肌膚,也不知道誰的氣息忽然加重,蝕骨柔纏一般逶迤耳側,氣息與氣息的交融之後便是心跳與心跳的同搏,一聲聲擂得人渾身酥軟,微熱的唇瓣忽然落在耳後,文臻輕輕一顫,隨即耳垂微微一痛,卻是被那齒尖輕輕碾磨一遍,燕綏近在咫尺的氣息透骨而來,夾雜著喉間微沉微膩的低笑。

  那唇自耳垂一掠而過,落在了她滾熱的腮上,輕輕一觸,似乎被燙著了般嘶地一聲,隨即一聲輕笑,落在她鼻尖,柔柔一點之後再往下,這才不急不忙地尋著了她的唇。

  文臻反手,掐住了他的腰,觸手的肌膚光潔而柔韌,線條緊致,她微微向後仰著頭,腰背一彎美妙的弧度。

  溫泉池熱氣汩汩,細小的魚兒在年輕的肌體之間穿梭,敏感的軀體因此不斷微微顫慄,水面上暈開層層波紋,星光在水流的褶皺間閃爍。

  文臻忽然低哼一聲,取回已經擱在池邊的哨子,急急一吹。那些小魚再次聚攏,竟然齊齊躍水而出,如一道銀色水箭,嘩啦啦射在了池邊的草叢裡。

  燕綏微微鬆開她,他那麼空淡的一個人,此刻也眼眸瀲灩,一瞥一掠間勾得人心發顫,聲音也微微啞了些:「怎麼?」

  文臻難得地紅了臉,夾住了雙腿不說話,想起先前的想到的現代的那個笑話,心想不趕緊把這些魚給攆出池子,回頭可能就要丟大人了。

  同時也是強制打斷,年輕男女,食髓知味,曠了好一陣子,一時誰都有點收不住。

  收不住也得收,文臻萬萬不敢此時擦槍走火,也不敢讓燕綏知道她懷孕的事。

  她游開了一點,隨手撥著水,道:「說點正事吧……你要怎麼幫步湛弄騰雲豹?」

  「先前我看過那馬,步皓瑩那兩匹應該還是培育出來的,並非天生天養。但可培育,卻數量依舊少,說明在培育過程中定然有嚴苛的條件限制。但無論怎樣限制,都必然和馬的品種有關。這裡,可以用天機府的人。如果是關係到馬的種類,以及一些無法發現的規律和特徵,那麼可以用天眼通來查看。」

  「但是這樣速度一定很慢,發現規律需要時間,發現規律後再培育……一兩年內很難有成果。華昌王起事迫在眉睫,他等得及麼?」

  「我只答應幫他弄一支全騰雲豹騎兵,我有答應什麼時候建成麼?」

  文臻:「……」

  行吧,殿下動動小指頭,全天下的聰明人都蠢哭。

  可憐的步湛,竟然就這麼被騙走了秘密。

  回頭細想,這法子看似簡單,卻需要人具有廣闊的思維和一眼看穿實質的能力,燕綏的這個法子,可能真的是唯一的法子。普天之下,也只有燕綏帶著東堂人能做到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心中忽然一動,卻又不知來龍去脈,想了想也便丟下了。

  她不知道的是,華昌王最終沒能用上燕綏的法子,等到他的可以橫掃天下的騰雲豹騎兵,卻有另一個人,在不久的將來,用這個法子,真的組建了一支這樣的騎兵,並以此馳騁沙場,拓一地霸圖,建一國功業。

  那個人,是她的死黨,閨蜜,君珂。

  冥冥中自有天意,將所有的理想和野望照亮。

  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騰雲豹的事情三言兩語解決,眼看燕綏又要湊過來,文臻急忙道:「沒想到唐羨之竟然是拿出了整整一條造船線,和堯國分享了祖母綠礦和鐵礦。」

  燕綏瞟她一眼,也順著她的話道:「他可能本來想拿長川的馬和堯國交換,但是沒能成功。華昌郡挖出祖母綠不可能都在堯國買賣,要想多換些銀兩,就得運往最喜歡祖母綠的洋外諸國。」

  「但是華昌郡說到底只是一處藩王封地,先天條件限制,於造船業、航線、乃至跑慣海上的船老大和水手這些,想必都準備不足。而唐家名下製造業發達,有一整套完備的造船技藝,也沒少橫渡大洋舶外通商,如今讓渡一部分出去,也算是共贏吧。」

  「還有鐵礦,某種程度上鐵礦更重要。畢竟想要造反就要製造武器。也不知道唐家在這堯國的鐵礦中沾到了多少好處。」

  燕綏笑了笑,「不會有太多好處。」

  「我感覺你好像又在使壞。對了,我有個問題,唐家準備多年卻始終沒有起事,是真的因為他們足夠謹慎嗎?」

  「自然不是。」燕綏唇角笑意譏誚,「只是我一直在拖延著他們罷了。你要知道,準備越久,越可能喪失血性和勇氣;而朝廷準備的時間也就越長。」

  「如何拖延?比如?」

  「比如,早早地安排名匠進入三州之地。都是真正的大家,在冶煉鍛造設計武器方面真正的名匠。唐家聽說這些人才定然會延攬,奉若上賓,然後,這些人提出的要求,拿出的設計,會讓他們心嚮往之,會不由想像著自己的軍隊一旦裝備上這些武器和設計,一定能橫掃天下。那麼唐家的準備工作,就會增加難度。」

  「有句話這麼說——一旦見過了好的,那麼別的就成了將就。哪怕那更好的,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花費更多的時間,也很難再放下。」文臻感慨地道。

  「對。就像我見了你,自此人間唯你最甜。」燕綏用一種平淡語氣趁機表白,繼續說他的陰謀詭計,「……而且這些大家的理念,會影響唐家本來的工匠,會讓整個唐家的製造業不得不提升要求,在這種情形下,唐家無論是採的礦,還是冶的鐵,還是設計製造工藝,又或者人才的儲備,都顯得跟不上要求。唐家壓力會更大,會尋求更多的機會和幫助,會不得不收縮自己在東堂三州之外的產業,集中全力回歸三州,也會將手伸到周邊各處,在合縱連橫、尋找資源的過程中不斷浪費人力物力。」

  文臻悚然一驚。

  此刻她才明白燕綏對唐家,下的竟然是這樣一盤棋。

  難怪唐家遲遲無法舉事,難怪唐家的產業開始縮回三州,難怪唐羨之疲於奔命,不斷在各處尋求資源和合作。

  燕綏使的是陽謀。唐家實力最強,野心最大,所以他給唐家繪大甜餅,讓唐家看來未來的美好和榮光,但他這個甜餅的餡裡帶毒,那個毒叫消耗和妄想。

  唐家在他潛移默化的安排下,被提高了眼界和要求,練最難練的鐵,製造最難製造的武器,消耗著資源和財力,長久湊不齊大量軍隊所需。

  而這樣的謀算,哪怕唐羨之看出來了,也無法叫停和拒絕,因為標準一旦制定,所有的流程都為此服務,一旦要推翻和改動,那麼所有的東西也就報廢了。

  他只能去盡力尋找資源。

  「就在前不久,聯姻的事情後,我讓佈置多年的一個找礦高手,散佈出去定陽某地可能有鐵礦的消息。相信急需鐵礦的唐家,一定會停下目前所有的事,全力去挖鐵的。」燕綏懶懶道,「打洞這個工種,很適合唐五的氣質。」

  「這只是你諸般佈置中的一種,是不是?」

  「自然。但是唐家的實力,你很難想像。這些年我便做了很多佈置,也被拆散了很多。我曾想著,能不打仗,總是好的。但可能這一仗,終究是避不開的。」

  「我甜。」

  「嗯。」

  「你已經在無人得知的時候,為朝廷,為東堂,做了這許多事,說是殫精竭慮也不為過。所以如果將來打起來,你老人家就走遠一點罷,總不能把事兒都幹了,這讓別人怎麼活?是不是?」

  燕綏低笑一聲,撫了撫她的發,「當然。打仗這麼骯髒雜亂的事兒,只適合林家父子的氣質。我不湊那熱鬧。」

  「那你適合什麼氣質啊?」

  「我適合你啊。」

  「喲,今晚嘴好甜。」

  「是甜,要麼你再嘗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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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7:3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三章 冀北風雲

  和步湛談判完,文臻燕綏當晚就離開了華昌王封地境內,步湛並未相送,也未阻攔,內心裡大抵也是希望這對瘟神早滾早好。文臻於晨曦中回望平安城的城門時,心中卻湧起淡淡的惆悵。

  步湛當初也勉強算是個朋友呢。

  可是權謀場上人人為籌子,到哪去尋那幾分真情。

  再次起行,一路向北。

  那一日他們見華昌王郡厲兵秣馬。

  那一日他們見無數光頭寬袍人,赤足行走於人世間,於貧苦人群中佈道,天語之音在唇齒間喃喃傳播,昔日鐵血公主的輝光餘音未散。

  那一日在堯國和大燕界關之前,他們於遙遠山坡之上駐足,終得見堯國昔年的傳奇女子,見她於城關之前被拒,起高台,奏名琴,架柴薪,舉火自焚。

  聽見那一曲可動天地,錚錚瑟瑟,並無末路之音,倒像是戰歌起調盡豪音。

  看見那一蓬烈火連接天地,燃盡紅雲。

  看見那女子最後的死士懷揣她的骨灰,一路闖關,踏著同伴和敵人的屍首血肉,也灑著自己的血肉,最終踏上界關城牆,在被砍成肉泥之前,將那蓬骨灰撒於堯國城下。

  看見城下被堵在門內的萬千百姓,瘋了一樣仰首呼喊,跳躍,張開雙手,像迎接最後的夢想和希望一般,接著那雪花般灑落的骨灰。

  看見人群中那些寬袍光頭人一聲哀呼,無數人的怒火和哀慟便被瞬間點燃,那些沾著骨灰的手,抓起了身邊一切可以作為武器的物件,殺向了自己的城門和自己的兵。

  看見堯國因一人,一霎變天,一霎亂起。

  那一日文臻久久不能言,抓緊了身邊燕綏的胳膊,她生於太平現世,落地東堂雖多磨折卻也享盡榮華,未曾見亂世如此。

  像看見一場大夢於眼前崩塌,滿世界蓬散火山亂灰,灰燼裡遍埋白骨。

  這一刻她明白了燕綏用盡心計消耗世家,不願打仗的初衷。戰爭殘酷如此,一旦那巨輪滾滾而動,人命便成了這世上最輕賤的數字。

  是年冬,堯國原鎮國公主,大燕冀北成王妃,因堯國生亂,回國時在界關被阻被暗殺,公主登高台於萬民之前自焚,她留在堯國境內經營多年的天語遺民趁機煽動,堯國爆發內亂,徹底打亂了華昌王的部署,也破滅了華昌王的皇帝夢。鎮國公主以命墊就的白骨長路,最終將她唯一的愛子納蘭述,送上了堯國的皇座,而伴那霞間青鳥一般的明豔少年一路沐血而行,斬破人間魑魅魍魎風刀霜劍,抵達那雲端高位的,是文臻一直掛記在心的死黨君珂。

  那是另一段傳奇了。

  而此刻的文臻燕綏,親眼見證那一段傳奇的開端後,繼續向北,進入了大燕冀北境內,去尋那冀北名醫柳家。

  冀北此時也已經生亂,冀北成王一家子幾乎都死了個乾淨,反叛的老二納蘭遷掌握了王府大權,接了王位,正忙著鏟除異己斬草除根,所以一行人一路過來,並未遭遇太多盤查。

  這一日進了天陽城,城南便是那名醫世家柳家,也就是方人和提過的,有可能找到解決燕綏遺毒問題的地方。

  柳家很是氣派,整整一條長街都是柳家的宅院範圍,白牆黑瓦,十分醒目。最醒目的門口的牌坊,據說是本地父老為了感謝柳家出資共同建立,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豐碑,文臻看見那牌坊的時候,心中不禁一鬆,感覺看見了希望。

  燕綏卻皺了眉。

  「怎麼?」

  燕綏看了看牌坊,道:「牌坊這東西,一旦樹起來,可就真和碑一樣了。」

  碑會越來越沉,壓住人的本性和欲望和許多屬於人類真實情緒的東西,直到讓人壓抑成了一個或者一群怪物。

  兩人正要去敲門,卻聽見裡頭一陣喧鬧,隨即門忽然砰地打開,一大群人腳步雜沓地擁著一個老者出來,旁邊還有無數人跟著,亂七八糟地喊著父親,祖父,一個個神色惶急,顯然是出了什麼事。

  旁邊一些百姓在看熱鬧,神情唏噓。

  「怎麼了,今兒老太爺親自出馬了?」

  「是啊,柳家人走馬燈一樣,王府去了十幾次了,都被攆出來了,一次比一次慘,最後去的柳家大少還被打了幾板子,據說王爺已經說了,柳家沽名釣譽,名不副實,連個普通毒傷都治不好,還敢坐擁如此名聲,該將牌坊拆了才好!」

  「我倒是聽說,王府真正想要的是柳杏林出手,這是在逼著柳家找回柳杏林呢。」

  「到哪找回?怎麼找回?當初家門前逐出柳杏林,咱們可是親眼看著的。柳家子我從小看著長大,看似性子軟和,其實骨頭硬著呢,人家現在那個名聲,犯得著還回來趟這個渾水嗎?」

  「要我說,老爺子當初就是被人攛掇犯了倔,就不該把最出色的子弟逐出去,瞧瞧現在,後悔了吧?」

  ……

  文臻聽了幾句,大概明白了也就走了開去。眼看人群簇擁的那個老者已經走近了,急忙上前去,還沒走兩步,一個青年粗暴地一搡,道:「走開走開!沒見有急事呢!」

  文臻在他搡過來之前便輕巧地退了兩步,避免被他碰撞。畢竟如果她被碰了,這青年就要倒黴了,總不能還沒求醫,先折了人家子弟。

  那青年也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一邊扶著老者匆匆上車,一邊狠狠道:「自今日起,柳家暫停接診,都明白了?」

  四周轟然。燕綏忽然道:「明白了。柳家治不了王爺的毒傷,大抵快要被滅門了,諸位都趕緊散了吧,免得惹禍上身。」

  這話一說,柳家人怒目而視,那正要上車的老者背一僵硬,緩緩回身看了燕綏文臻一眼,沉默片刻道:「諸位請莫聽我這孫兒胡說。柳家多年來承蒙鄉親父老厚愛,就醫之門永遠對鄉親父老敞開。」

  眾人頓時鬆一口氣,紛紛讚揚老者高義柳家清正,又祝願老者此去順利。文臻呵呵一笑,心想大門對鄉親敞開,對外地人就不一定了是麼?

  眼看那老者上車往成王府去了,她總不能跟過去,便拉著燕綏,在附近吃了些當地小吃,大半個時辰後,那馬車又轆轆地回來了,跟隨回來的還有大批黑甲士兵。

  那老者在牌坊前被扶了下來,臉色灰敗,顯然出師不利。而他們剛下車,那些黑甲士兵便湧了上去,二話不說,開始拆牌坊。

  一邊拆一邊還高聲道:「傳成王殿下均令:柳氏實無醫術,沽名釣譽,有負大燕第一醫家之名,本王境內,不容如此欺世盜名之徒,著令立即拆除柳家牌坊,以儆傚尤!」

  高聲傳令裡,柳家人大驚失色,撲上來阻攔哭嚎,被一個個拽開,四周百姓面露異色,議論紛紛,也有人搖頭嘆息,無聲走開。

  那老者始終背對著拆牌坊的士兵,身軀微微顫抖,有子弟撲上來對他哭訴,他猛地將那男子踢開,怒道:「拆便拆!牌坊是治病掙來的,治不好便會被拆,有何怨尤!都起來!」

  沒人聽他的,他那些先前簇擁在身邊的子弟,有的忙著阻攔拆牌坊,有的向士兵求情,有的縮在一邊,都把自家的老祖宗忘在一邊。好一會兒,才有兩個女子上前,一邊一個扶住了他,一個是個中年婦人,一個便是文臻。

  柳老太爺看了一眼文臻,似乎已經沒有力氣說什麼了,垂頭讓她扶了進去。

  燕綏自然也帶著護衛跟著,此刻也沒什麼人記得來攔他了。

  到了堂屋坐定,柳老爺子神情怔怔的,好一會兒,噗地吐出一口烏血。

  那婦人神色大變,急忙喚人來伺候,喊了半天卻無人,只好自己親自去安排。

  文臻走上前,掏出一顆丸藥,也不等老頭子拒絕,塞進了他嘴裡。燕綏伸手在老頭後背一拍,助他吃藥緩氣。好一會兒,柳老太爺緩過勁來,看了兩人一眼,苦笑道:「兩位有如此好藥,想必身份非富即貴,又何必來尋老夫?」

  「醫者尚不自醫。便是有再多好藥,也只能治治老爺子的氣沖血淤之症。」文臻笑眯眯一指燕綏,「老爺子,給把個脈?」

  柳老爺子也沒拒絕,按上燕綏腕脈,文臻看著老者剛刻的眉目,想著之前一直聽說柳家老太爺性情嚴厲,如今看著倒也不至於。

  柳老爺子把了一陣脈,又換手,來回幾次,半晌搖頭道:「閣下這病,恕老夫治不了。」

  燕綏無所謂地一笑。

  文臻心一沉,隨即吸口氣,道:「治不了?治不好?」

  「治不了。」

  燕綏起身,點頭示意叨擾,拉著文臻便要走,文臻坐著不動,盯著柳老爺子,道:「是治不了,不是治不好。說明老先生對這病心中有章程,只是有礙難之處。這礙難之處,老先生不妨提出來,我們共同解決。老先生放心,不管成功與否,我都承老先生的情,老先生但有什麼要求,盡管提便是。」

  柳老爺子微微一怔,看文臻一眼,隨即道:「姑娘當真聰慧。不是老夫心如鐵石,而是這病要治,實在是難。還有可能給我柳家帶來災禍,姑娘也看見了,柳家如今落到這樣的境地,自身難保,何敢再招禍事?」

  文臻盯著他的眼睛,笑道:「實不相瞞。我們兩個,確實是很多人的禍事,但也有可能是很多人的福音。天堂地獄,皆在人一念之間。柳老爺子,你想過沒有,柳家已經這樣了,或許我們的到來,並不是禍事,而是你們解決禍事的一個轉機呢?」

  「那麼請問姑娘,能怎樣不僅不惹禍,還幫我柳家轉機呢?」

  「我想先問問老爺子今天去診病的那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那人和這位有點像。也是沉痾在身,諸毒入髓,只是他的經年之毒更加復雜,且他直接練了毒功,化毒於身,不可割捨,要治他的毒,就要去他的功,他決計不肯,那毒也就決計解不了,這是一個死結。」柳老太爺皺眉搖頭,「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應該很明白治療毒傷的後果,這本是他自己放縱得來的結果,完全沒有治的必要,如今他卻逼著我柳家必須治……這……這像是特意和我柳家過不去一樣……」

  文臻聽著心中一動,也覺得這事有點蹊蹺,這柳家看行事也不大聰明,把最優秀的子弟都逐出家門的蠢事也幹得出來,不會是王府中有人,要為這位柳杏林出氣吧?

  隨即她笑開:「既然是毒,我倒有幾分辦法。下次他再找你,你便推薦我去試試吧。」

  說著她隨手一彈指,屋子角落的紅梅應聲衰敗,落了一地的殘紅。

  「擅毒者多半擅解毒,老先生應該知道。」

  「你應該解不了他的毒。他那毒性復雜不在你這朋友之下。」

  「老先生放心。便是不能徹解,也會讓他放過柳家。」

  柳老太爺沉吟著,此時柳家子弟都紛紛回來,將大門關上,不去聽外頭叮叮咚咚拆牌坊的聲音,人人臉色難看,面面相覷。

  半晌柳老爺子道:「來個人,去我書房,把那個紅匣子拿來。」

  眾人聽見這句都臉色大變,先前那個搡文臻的青年脫口而出:「爺爺,那可都是千金方!每方都是咱們家不傳之秘!」

  「去拿來。」

  「爺爺!若是世家故舊也罷了,這來歷不明的人,怎麼隨隨便便就拿出千金方!」

  「閉嘴!」柳老爺子一喝,震得滿堂無語,「不傳之秘,也得要家族能傳下去!」

  這話說得眾人變色,那青年惶然道:「爺爺您這是什麼話?便是王府貴人的傷病難治,多想些辦法也就是了……要麼,要麼……」他試探地道,「去把杏林喊回來?」

  柳老爺子霍然變色,人群中有人陰陽怪氣地道:「老六,當初要逐柳杏林喊得最凶的是你,如今最先提議喊他回來的也是你。但是我倒是問你,誰去喊?怎麼喊?當初那女人劈門的時候,可是說過要我柳家親奉重禮,千里來拜,伏於柳杏林門前,求他回歸。怎麼,你是打算你去,還是讓老爺子去啊?」

  那青年臉色鐵青,中年婦人神情黯然,柳老爺子左右看看,怒極站起,罵一聲都滾,自己撐起枴杖,蹬蹬蹬出門去了,文臻燕綏跟著他到了書房,等他取出一個紅匣子,從中極其小心地拿出一張薄脆得吹口氣就要碎裂的發黃紙張。

  柳老爺子對著那紙張看了半天,又思考了半日,另行增增減減,寫了一張藥方,遞給燕綏道:「閣下沉痾久矣,毒入肺腑並逆行入腦,實難拔除。這張方子尚可一試,可是這張方子要想配齊諸藥,實在也是難比登天……」

  文臻看一眼燕綏神情,也知道這方子一定很逆天,畢竟燕綏出身無盡天,這世上絕大多數草藥他都知道。

  「藍汲草在何處?」

  「藍汲草,晶心花,四眼魔瓣,都是大荒黑水澤獨有之物。」

  「焚心果呢?」

  「這可能要到和大荒接壤的普甘去尋了。那東西只能生在極熱多水之地。」

  「桑石又在何處?這東西我聽說過,但早已幾十年不現世間了。」

  「這就是我擔心會有禍事的原因。桑石據說早已人間絕跡,早先曾在堯國皇室還有最後一顆,後來被堯國公主作為陪嫁帶到了冀北,現在應該在冀北王府。」柳老太爺道,「兩位如果去找藥,就得去王府,如果王府知道是我柳家提供的藥方,柳家被拆的,就不止是牌坊了……」

  「為了咱們的交易,我們本來就要找上冀北王府。所以老先生不必太悲觀,也有可能,是重建你們的牌坊呢?」

  柳老爺子苦笑一聲,「但承吉言。」

  燕綏忽然道:「我這夫人也是傷病在身,還請老爺子也給瞧瞧。」

  文臻並不意外,大大方方伸出手去,柳老爺子把脈半晌,有點猶豫的模樣,抬眼看了文臻一眼,最終搖頭道:「姑娘果然也有奇疾在身,不過目前情形還好。」

  說著也說了幾句她的病情,和方人和的說法差不多,並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只讓文臻功法時時刻刻都不能丟下。

  診病已了,文臻和柳老爺子約好,下次王府再派人來柳家接人去看病時,便以遠房子弟的名義,讓她和燕綏過去。

  文臻告辭的時候,柳老爺子顫顫巍巍起身親自相送,文臻走了幾步,忽然回身,笑道:「老爺子啊,問個問題你不要生氣。我聽說您老性情剛正,寧折不彎,本來還想要多和您老周旋一陣,不想今日見您,著實通情達理,可見傳言誤人啊。」

  柳老爺子腳步停住,僵在了門檻上,文臻也不等他回答,擺擺手,挽著燕綏輕快地走了。

  良久之後,空無一人的書房內,才響起老人一聲飽含痛苦與悔意的嘆息:「……那是因為,我曾因這過分的嚴厲和剛正,犯了此生最大的一個錯誤啊……」

  ……

  次日,一輛馬車穿過被拆了一半的牌坊,在眾人惋惜的目光中,再次向王府而去。

  冀北天氣寒冷,一大早就飄了雪。馬車前文臻踮著腳給燕綏繫好披風的帶子,繫得十分周正完美,燕綏則輕輕替她攏好斗篷,斗篷簇簇的絨毛擁著她雪白的小臉,他指尖輕輕拈去黑髮上點染的雪花。

  馬車直入王府,一直駛進內院,在一座精雅的樓閣前停下。

  一個內侍等在月洞門前,引兩人入內。文臻一路走著,看這個院子佔地廣闊,陳設精巧雅緻,諸般配飾色彩,透露出活潑明麗的風格,格局和佈置卻又大開大合,明顯不是女子閨閣。路過一個小型的練武場時,場上各種武器更是幾乎包羅萬象,還有很多她沒見過的,像是個人設計的武器。

  這讓她忍不住起了好奇心,總覺得這院子給人的感覺,和想像中威凌一地的成王夫婦形象不符,倒像有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主人。

  冀北成王被暗殺,諸子也被清算,成王妃她更是親眼看見自焚的,這院子,會是哪位已經死去的主子的嗎?

  「這位公公,可否請教一個問題?」

  「你便說唄。」王府的內侍語氣並不怎麼客氣。

  「這裡是成王殿下的主院嗎?」

  那內侍愣了愣,回身仔細看了文臻一眼,大概對她的討喜容貌有好感,咳嗽一聲道:「算是目前的主院吧,不過,這原本是睿郡王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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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7:5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四章 狐狸VS狐狸

  文臻怔了怔,她自然聽說過這位睿郡王。前成王唯一嫡子。早早破格封了郡王,是成王諸子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也是「大燕四傑」之一,號稱「霞間青鳥」。

  青鳥本是神鳥,只於高天之上翱翔。只聽這個稱呼,便知道這位少年英傑,定然靈動光豔,風采迥然。

  燕綏忽然道:「納蘭遷原本只是庶子。想必當初在王府裡,對這位嫡出弟弟沒少羨慕妒忌恨,如今當了成王,便先佔了弟弟的院子,想必心中一定很愉悅。」

  文臻心中不禁有些唏噓,聽說成王第二子納蘭遷叛變弒父時,這位睿郡王滯留天京,逃過一劫,但是可以想像得到,之後他面臨的必然是無盡追殺和斬草除根,而他自己,但凡有一些血氣,也必然要選擇復仇。

  想到那日在界關之前看見的沖天大火,她心中莫名愴然。

  那內侍卻被燕綏的語氣嚇了一跳,急忙低聲道:「噤言!你們不要命了!」

  兩人一笑,沒有再說話,隨著內侍轉過重重長廊,文臻一邊走一邊詫異,這成王府人也太少了,偶爾看見幾個人,也是毫無聲息,整個王府顯得死氣沉沉。

  轉過一個彎,她停住腳步。

  眼前忽然開闊,現出一片佔地廣闊的湖面,湖上並無慣常豪貴人家的亭台樓閣,只有一道長堤,長堤盡頭竟然是一座小型石山,雖然是假山石做成,但是山形峻拔,自長堤之上平地而起,俯瞰浩渺煙波,一眼望去,讓人心神一震。

  文臻也被震撼得不輕,眼前之景哪裡還像在王府之內,差點以為到了海邊。

  「這是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意境麼……」她喃喃道,「這也太有想法了……我很可啊。」

  「你對誰可?」燕綏的接話永遠這麼及時。

  「瞎吃飛醋我不可。」文臻回嘴得順溜。

  此刻湖上山頂,有琴聲遙遙傳來,文臻一聽琴聲就下意識過敏,身體剛一緊繃,再看一眼身邊燕綏,頓時明白不可能是唐羨之。

  琴音一響,內侍便停了腳步,在長堤之前站定,示意兩人自己過去。

  雪勢密集,長堤之上已經淺淺覆了一層雪,沒有腳印,很明顯,山上撫琴人很早就去了湖邊。

  燕綏伸手扶住了文臻,兩人踏雪緩緩沿長堤而行。淡黃色的斗篷和深青色鑲銀邊的斗篷在雪中逶迤,四面湖水空曠,飛雪迷濛。

  走得越近,琴聲越清晰,文臻的步子越緩。

  這琴聲……太讓人心空了。

  是的,心空。

  整個曲調不走現今流行的中正雍和之風,優美中微帶三分詭譎縹緲,縹緲中卻又暗含三分纏綿柔膩,讓人想起夜色中的宮廷,龍涎香裊裊勾纏於帳幔之間,鑲金嵌玉的藻井上,五爪金龍俯下森冷的眼眸,看著華麗的袍角緩緩迤邐過玉階金闕。

  一忽兒妖火蔓延,長風貫空,華堂玉閣被華美大袖捲去,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而於廢墟之上,開出黃泉不可見之豔紅妖花,曲枝曼藤,哀婉向天……

  而又有嬰啼於妖花蕊心響起,一隻小小的手臂伸出,掌心之上,是一雙轉動著的森冷的眼睛……

  文臻腳步越發緩慢,燕綏轉頭看文臻,斗篷只露出她一片側顏,小小的鼻尖微微透紅,臉色比雪還白,越發顯得眼珠子黑且大,在這素冷冬日之晨幽幽生光。

  他伸手在文臻背後一拍,文臻闃然而醒。

  而燕綏臉色微冷,忽然道:「吹哨。」

  文臻臉色也不好看——就在方才,因為心神浮動,她著道了。而那麼巧的,那琴音竟然有些契合了她此刻的隱秘,以至於她剛才差點被魘住。

  對方是誰?是那個弒父的新任成王?密報中說這位新成王性子暴戾,和這位臨湖撫琴人隱隱透出的陰柔殺氣並不契合。

  文臻摸出哨子,含在口中,無聲吹響。

  令她詫異的是,居然沒有什麼活物被召喚出來。

  這成王府死氣沉沉,很多地方甚至能感受到血氣,每塊石頭似乎都盤旋著不滅的冤魂。

  好在王府裡沒有活物,水裡還是有的。

  平靜的湖面被攪動,水波粼粼轉轉,不斷有魚蝦龜蛇之屬躍出水面,或者往岸上爬,忽然嘩啦一聲響,一道水柱直沖上天,隨即琴聲戛然而止。

  那撫琴人抬手,忽然將琴推入湖中。大概砸到了那暴起的水獸,瞬間飈起一道血虹。

  前一幕棄琴令人惆悵憂傷,下一幕飆血令人目瞪口呆。

  燕綏忽然道:「不是成王。」

  不是成王卻能在這裡這樣行事,文臻更加警惕了。

  此刻那人棄琴立起,終於含笑轉身。

  然後文臻就倒吸了一口冷氣。

  長空下,飛雪間,浩渺煙波圍擁中,嶙峋碣石之上。

  那人一襲華衣錦繡,大氅雖然是純黑色,卻綴著深紅火狐尾,晶瑩燦亮的毛尖火一般燃燒,大氅下長長的袍擺亦綴滿金繡,璀璨華麗,厚重如豔美濃雲,一路逶迤於深雪之上。

  如此華麗的裝扮,尋常人根本駕馭不住,容易變成衣裳穿人。然而文臻看見這人的第一眼,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衣裳,只看見天地飛雪間,那人微微挑起的眉,流光瀲灩的細長的眼眸,一線玉峰一般的鼻,和一雙極薄又弧度極美的唇。

  還有這寒冬,散散披著大氅,卻敞著領口,露一道精緻鎖骨的難言風情。

  令人乍一見便有些昏眩,像看見妖嬈春色裡最妖嬈的花,眼眸處處都是著落,反而沒了著落。

  文臻下意識又看了身邊燕綏一眼。

  這兩人都喜著華麗錦衣。都容貌屬於昳麗那一掛,但是氣質迥異。眼前人濃豔如重錦垂掛,逼人的魅惑妖嬈。讓人一見之下,心跳愈急,直如飛蛾,願入那曼舞妖焰。

  而燕綏矜貴疏冷,周身有種難言的空漠曠涼之態,令人一眼驚豔之下,自慚形穢,不敢沾染,只想遠離。

  三人這一對視,眼看那華服男子微微一怔,眼底蕩起的笑意,文臻便知道,這人不會是成王,而且自己兩人也不必裝什麼柳家遠方親戚了。

  山石上,那男子伸手虛虛一讓,請兩人上前來。

  站在了那山石上,從高處俯瞰煙波千里,風雪之間萬物不可及,文臻才感覺到了那種曠遠蒼涼的況味,不禁想著,這座湖和湖上石,到底是那位界關自焚的成王妃的手筆,還是傳說中的霞間青鳥展翅之地?

  不管是誰,都已成這飛雪一片,散去天地之間,也許永生再不能歸了。

  她喃喃道:「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華服人轉眼看了她一眼,讚道:「好句。」

  他一側身,文臻便看見了他身邊還有一幅畫,畫上是一座轎子,轎子裡坐著一個男子,男子膝上伏著一個女子,而男子手執眉筆,正替女子畫眉。

  而在前方,一個女子,背對畫面,躍在半空,馬尾高高揚起,正向轎子衝去。

  這畫內容有點詭異,畫功卻當真了得。那撲向轎子的女子的奮勇拚命之態,那畫眉男子的風流姿態,那膝上女子的婉轉相就,都鮮明令人見之難忘。

  文臻看一眼華服男子,那臉正是轎中人的臉。

  這副畫讓她有種奇怪的感受,她盯著那撲向轎子的女子的背影,盯了很久才轉開眼睛。

  華服男子忽然笑道:「這位姑娘,這畫可好?」

  文臻立即點頭:「極好。可否賣於我?」

  華服男子一怔,隨即失笑,搖頭:「這畫啊,不賣。」

  「有特殊紀念意義?」

  華服男子含笑睇她一眼,明明只是普通一眼,他這麼眼波橫睇而來,當真十分風情:「算是吧。」

  他看文臻始終看那畫上少女背影,又笑問:「依姑娘看來,這幅畫,我真正想畫的是誰?」

  「自然是那撲向轎子的少女。」

  「哦?為何?」

  文臻也含笑瞟他一眼:「以閣下的受虐體質和高貴身份,乖巧聽話婉轉相就的女子所見多矣,哪值得專門丹青作繪?倒是若有人打你罵你殺你整你,你還會多看一眼。霸總嘛,總喜歡不聽話的小妖精。」

  華服男子怔住,半晌向燕綏道:「她說話,都是這麼每個字都聽得懂,合在一起就很難懂嗎?」

  燕綏道:「有緣人自會懂。」

  言下之意,你少廢話,你無緣。

  華服男子又笑,一邊笑一邊搖頭,輕聲道:「和她倒像是一處來的……」

  他聲音低,文臻並沒有聽見,問:「什麼?」

  華服男子並沒回答,只凝視著那畫,眼底有種很奇異的神情,忽然道:「我覺得這畫還不夠好。」

  文臻也看著那畫,道:「我幫你重新調整一下這幅畫,保你滿意,你回頭答應我一個要求,行不行?」

  「不行。」男子笑道,「這畫是我的,我給你畫是我對你的信任和尊重,你該感激我才是,怎麼還能拿來向我做要求?」

  文臻目瞪口呆地轉頭向燕綏道:「這世上終於還有一個歪理比你更狠的人了。」

  燕綏一哂:「雪裡白狐豈可欺?」

  對面,沈夢沉笑道:「殿下謬讚。」

  文臻唏噓一聲。

  果然啊。

  這麼個絕豔人物,豈是一個王府不受寵的庶子可比。雪裡白狐,大燕四傑之一,年紀輕輕便已經位極人臣的大燕右相沈夢沉。

  方才她只是忽悠一下,試探一下這位對這畫中人的感情,看有沒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不想這位著名狐狸,不上當。

  也是,既稱雪裡白狐,那隱藏偽裝本事,自然少有。

  她笑笑,眨眨眼:「那我送你一幅畫,你要不要?」

  沈夢沉看定她,道:「姑娘主動送我,這是我的榮幸,如何不要?」

  「那好唻。」文臻從隨身包中掏出筆和紙,對著那畫開始畫。

  沈夢沉笑看她一眼,對燕綏道:「殿下這紅顏知己,真是配得殿下。」

  燕綏道:「錯了。」

  「嗯?」

  「她是我妻。」

  「哦……失敬失敬。王妃殿下,你好啊。」

  文臻晃了晃鉛筆以示回應。

  「王妃真是大方。」沈夢沉感嘆地同燕綏道,「明明還無媒無聘,居然也就這麼認了。」

  文臻面不改色,專心畫畫,她便是介意萬千,也絕不會在國外的敵對頭腦面前露出一分。

  燕綏隨意地道:「那是因為遲早都會有。不像有人,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下聘。」

  沈夢沉伸手,指指自己心口,笑道:「殿下,這話就傷心了啊。」

  燕綏道:「沈相縱橫捭闔,謀奪冀北,輕輕巧巧鏟除成王家族,納蘭遷也不過是沈相傀儡,正是春風得意,怕什麼傷心。」

  沈夢沉感嘆地搖頭:「殿下真乃智人也,今日成王府一見我,便知道整件事幕後是誰了。」

  「承蒙誇獎,我還看出沈相毒入膏肓,難享天年呢。」

  「啊,彼此,彼此。」

  一陣靜默。

  作畫的文臻,無奈地搖搖頭。

  聰明人碰在一起,總會下意識鬥嘴。

  她和燕綏認出沈夢沉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冀北叛亂事件的真正幕後黑手是誰。是大燕朝廷,是這位大燕風流右相沈夢沉,大燕四傑之一,雪裡白狐。

  大燕和東堂在某些方面有點像,大燕分封天下七藩,藩王勢力強大,尤以冀北為重。納蘭遷一個不受寵的庶子,能夠逆襲,沒有人暗中支持是不可能的。

  所以沈夢沉此刻出現在成王府,就說明了一切。

  那麼有毒傷要治療的自然也就是他。文臻甚至懷疑,這位是不是也查到了燕綏和她入境,是趁機要引他們過來。

  那邊沈夢沉已經變戲法般拿出兩小壇酒,笑道:「冀北名釀一抔雪,請殿下品嘗。」

  又笑著沖文臻眨了眨眼,「此酒性烈,不適宜女子飲用,我便不請姑娘了。」

  文臻看那酒一眼,搖搖頭笑眯眯道:「沈相客氣啦。」

  沈夢沉示意燕綏隨便選,燕綏也便隨便拿了一壇,兩人並肩而立,臨湖沐雪對飲,一般的長身玉立,一般的衣錦斑斕,一般的風姿若仙。文臻看一眼,急忙再抽一張畫紙。

  但那兩人之間氛圍並不怎麼樣,都只是默默喝酒,喝了一半,燕綏將酒壇往湖裡一拋,道一聲:「難喝。」

  酒壇落下瞬間,湖面上魚死了一堆。

  沈夢沉笑笑,也隨手把酒壇一拋,魚又死了一堆。

  兩壇酒,都是有毒的。

  燕綏靜靜看著那水面死魚,道:「疑心鬼,現在我們已經證明了我們能解毒,你便爽快些,把那桑石拿出來吧。」

  沈夢沉揣起袖子,懶懶道:「不拿。」

  文臻噗地一聲笑出來。

  燕綏並不意外,「你根本不想解毒。你只是在折騰柳家。」

  文臻也揣著手,接口道:「我就奇怪了。柳家醫學世家,哪裡得罪了沈相你?」

  沈夢沉悠悠道:「自然是因為,他們欺負過我的人啊。」

  文臻哈地一笑,回頭去作畫了,燕綏也沒表情。

  開什麼玩笑,沈夢沉這種人,是會幫哪個女人出氣的人麼?他這一輩子做事,沒有天大的利益,他會動一動手指?

  燕綏抬抬衣袖,話也懶得說,示意「想要什麼自己說唄」。

  「聽說殿下機關之術獨步天下,而文大人用毒亦是妙手。我想請兩位出手,幫我解決一個人。」

  「誰?」

  「納蘭君讓。」

  「大燕皇太孫?」文臻瞪大了眼睛。

  燕綏忽然道:「原來閣下志在天下……可笑大燕朝廷竟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沈夢沉笑而不語。

  文臻也明白了。

  大燕皇太孫本該是沈夢沉頂頭上司,沈夢沉卻要殺他。很明顯沈夢沉心思不在朝廷,有反叛之心,如今他已經將冀北拿在手裡,那麼,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以冀北為根據地,割裂疆土,自立為帝?

  好大的野心。

  整個大燕皇朝,都被他耍在了掌心!

  文臻繼續畫畫,她知道燕綏會答應的。燕綏一向樂意搞事,能令敵國分崩離析,何樂不為?

  果然燕綏道:「我不可能專程去燕京刺殺納蘭君讓。」

  「不必去燕京。納蘭君讓已經到了魯南,主持對冀北睿郡王麾下堯羽衛追殺之事,納蘭述必然會反擊。我想請殿下在適當時機出手,殺了也可,俘虜也可,如果方便的話,順便解決納蘭述那自然更好。」

  「沈相的想法才是最好的。一塊桑石,就想換大燕皇太孫和郡王的命。」

  沈夢沉就像完全沒感覺到這是諷刺一般,莞爾一笑,「見文姑娘作畫,賞心悅目,自然想法也就美好許多。」

  他獨闢蹊徑誇文臻,燕綏的臉色果然好看了許多。文臻抬頭笑納誇獎,心想這位沈相,容顏絕豔,行事令人如沐春風,連話都說得動聽,可越是這樣的人,骨頭剖開來,越是一片黑。

  「你這要求我可做不到。」燕綏臉色雖好,語氣卻依舊淡,「納蘭君讓何許人也?大燕未來的皇帝,你沈夢沉身為燕人,經營多年,如此勢力,尚且奈何他不得,我一個孤身在燕的異國王公,又何德何能擔此重任?」

  沈夢沉拍拍手,便有人奔長堤而來,奉上一個小巧的盒子,沈夢沉將盒子遞給燕綏:「一半桑石。權做定金。事成之後,奉上另一半。殿下放心,完整的桑石才會發生作用,且很少用在藥方中,我留著那一半也沒用。不會欠債不還的。」

  又笑道:「自然不會讓殿下孤軍奮戰。本來我該親自出手,只是此時冀北未定,我需坐鎮此地。殿下放心,我在大燕軍中安插有人手,屆時自然會全力配合殿下。」

  燕綏接了。文臻恰在此時,吹一口畫面,笑道:「好了!」

  沈夢沉眼睫一垂,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轉過目光,他目光轉過去的時候已經浮現笑容,眼神卻淡淡的。

  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對這畫無比捧場,但也一定不能拿這畫。

  因為眼前這位文姑娘,近期他蒐集了她一些消息,在東堂,可也是傳說中狐狸一般的人物呢。

  女子能在朝堂得狐狸之稱,能是什麼簡單角色?

  然而目光一轉,便定住了。

  畫面還是那個畫面,但是不知怎的,人物彷彿都活了,都自畫中起身,款款於眼前。

  看著那畫,就像看見那夜轎子矗立在黑暗中,那個已經忘記姓名和臉的女子伏在他膝上,他忽然感應到有極具穿透力的目光穿越簾幕看向自己,一抬眼,就看見小小少女,大喝著飛撲過來。

  沈夢沉震驚地看著畫面,因為,動作被文臻改了!

  手上的眉筆已經不見,抬起的空著的手並不是畫眉,而是接住了那撲來的少女伸出的手!

  像要將她拉入轎中,懷中。

  那一雙相觸的指尖,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之前只是無數次在夢中發生,此刻卻像在現實裡終於實現,他下意識伸出手,眼底飄過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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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8:1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五章 畫皮

  他下意識伸出手,然後觸及冰冷的紙面。

  沈夢沉一驚,霍然縮手。

  一霎失態,於他此生從前不能有,今後也不能再有。

  隨即他便笑了,驚嘆道:「此乃何等技法?竟宛然如真!」

  文臻甜蜜蜜地道:「未經允許,擅自小修了一下畫的內容。沈相還滿意麼?」

  沈夢沉道:「文姑娘身為女子,心思細膩,又和殿下情投意合,大抵看這世間所有男女,都是有情人。其實啊,這畫上少女,和我是敵非友,這畫上一幕,大抵永遠不會出現了。」

  文臻凝視著他的眼睛,沈夢沉眉骨深邃,因此眼眸裡一半波光明滅,一半卻又迷霧沉沉,叫人看不清一分思緒,她卻直覺地有些煩躁,咬了嘴唇輕笑道:「我瞧沈相先前見這畫面的第一眼,倒像挺心嚮往之。沈相,人生在世區區百年,怎樣活得都是自己的選擇。但是總要有些珍愛的,在意的,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留住這人生裡僅存的趣味。能遇見想要遇見的人,這是天賜的幸運,但望你我皆懂得珍惜。」

  沈夢沉望定她,緩緩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容,語聲也分外柔和:「既然姑娘說得這般動情,我便也問姑娘一個問題。若你在意的,珍愛的,是你的死敵,你若容讓她,她便可能置你於死地,你會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她嗎?」

  文臻也笑了,道:「沈相。這問題問我幹嘛,你得問你自己的心啊。」

  沈夢沉當真按了按自己的心,側耳聆聽,然後莞爾道:「我的心告訴我啊,不、可、能、哦。」

  他在風雪中微微偏頭,一縷長髮掠過頰側,而眼波流動,看到哪裡哪裡便像能開出花來。

  文臻心中一霎間閃過「魅惑」「動人」等等詞匯。

  隨即她彎起眼睛:「只愛惜自己?那自然是很好的。」

  她將畫隨手擱在桌上,道:「既然是為沈相畫的,是否取用沈相隨意。」

  沈夢沉笑道:「另外一幅,不知我可有眼福一觀?」

  「哦,還是半成品。」文臻將手中另一個紙卷一展,上頭只勾勒了幾筆線條,正是燕綏和沈夢沉並肩臨湖飲酒的場景。

  沈夢沉端詳了幾眼,沉吟道:「此畫可名為《丙申年冬月初九東堂宜王燕綏偕大燕右相沈夢沉登山臨湖共飲圖》。」

  「哈哈哈這名字也太長了。」

  「畫更長。」燕綏走過來,嗤啦一聲,將畫一撕兩半,有沈夢沉的那一半扔了過去,「沈相還可以施展才華,為您這一半做賦:未幾,山石塌,湖水涸,沈相崩。」

  聽見最後一個「崩」字,沈夢沉眉頭一挑,瞥了燕綏一眼。

  燕綏一臉「我沒有說錯話你想做的不就是皇帝嗎我瞧你八成也能做到」。

  文臻一看那兩人表情就知道他們又進入更高的智慧次元了,也懶得猜這種人的心思。眼看那半邊畫沈夢沉並沒有接,悠悠飄向湖面,卻在快要接觸湖水的最後一刻,沈夢沉忽然大袖一拂,將那畫捲起,貼在了山石上。

  燕綏忽然道:「最近得了一個消息,附送給沈相,算作臨別贈禮。堯國華昌郡起事在即沈相是知道的,想來也知道華昌王一個藩王,何以忽然有了如此實力。但是沈相想沒想過,那祖母綠礦是如何在短時間內遠銷外洋,為華昌王換來無數器物金銀,從而能夠迅速擴充軍備的嗎?」

  沈夢沉目光凝視著桌上文臻那幅畫,漫不經心「哦?」了一聲,彷彿毫不在意。

  燕綏卻不說了,攬著文臻的肩,淡淡道一聲告辭,轉身便走。

  文臻走了幾步,忽然回身問沈夢沉:「想問一下沈相,為什麼不肯治身上的舊毒?」

  沈夢沉還在低頭看那畫,聞言也不抬頭,文臻只看見他線條優美的唇角一勾:「我們這種人,過日子不要想著太舒服,太舒服容易死,留點傷啊毒的,能讓自己更清醒一點,是不是?」

  文臻點頭,甜笑:「是的呢。不過我倒覺得,沈相像是不捨得解這毒呢。」

  沈夢沉依舊低頭,語氣輕飄飄的,「文姑娘真有意思。」

  文臻笑而不語,轉身離開,半晌,沈夢沉緩緩抬頭,看著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眼神微微一閃。

  有人自長堤上來,一襲紅衣,是他的親信的紅門教徒。

  「主子,這兩人要不要……」

  沈夢沉忽然坐了下去,指尖垂下對著湖面,片刻後指尖綻出一滴黑血,湖裡的魚又死了一大批。

  那護衛一驚,看向沈夢沉。沈夢沉眉頭一挑,笑道:「真是厲害。」

  「您被下毒了?」

  「是啊。」

  「怎麼可能!我們明明做過佈置,您站的位置也是上風,他們也始終沒有能靠近您……」

  「誰知道呢。那毒也許在那姑娘第一幅畫裡,畢竟我捨不得不看;也許在燕綏撕開的第二幅畫的紙張裡,畢竟他要撕我不能攔;也有可能是那姑娘吹一口畫面揚起的灰裡,甚至有可能以上三種都是下毒手法,隨風潛入,毒我無聲……真正的下毒高手,是防不住的。」

  「那我們去追殺他們要解藥!」

  「回來,犯什麼蠢呢,那兩人給我下毒,也不過是要鉗制我,怕我再出手段坑他們。另外也是怕刺殺不成功我不給桑石罷了。現在我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速速派人去堯國華昌王泉港海域處,找一處地形方便的海島盤踞下來,打扮成海盜,但凡看見華昌郡出海的船隻,一律給我攔下來,有什麼搶什麼,船上的走船人,商人全部殺了,水手都俘虜拉到自己陣營。」

  「是。」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看那個文姑娘和那位殿下之間,好像有點不對勁,明明情深義重一對情侶,為什麼她始終不想靠近燕綏?還喜歡揣著手,揣著手……是不想被人把脈嗎……」沈夢沉思索了一會,低聲囑咐了那人幾句。

  人影消失,山石上依舊只剩下沈夢沉一個人,他對著湖面,看著面前的畫卷,衣袂同畫卷一般獵獵飛舞,畫上人因此分外鮮活,彷彿真要躍出紙面,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般。

  他最終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那可能帶毒的畫卷,捏緊,紙卷在指掌間微微變形,畫中男子眉目也似皺起,唇角依舊帶笑,和他此刻神情一般。

  喃喃低語,片刻後,散在風中。

  「遇見你,想要你,也是老天給我布的毒啊……」

  ……

  「你最後那句什麼意思?你要把沈夢沉引到華昌郡去?你暗示他去破壞唐羨之和華昌郡的合作?」

  「不出意料的話,沈夢沉是要建國的,建國首要就得有軍有財。沈夢沉現在一定會想盡辦法搜刮,所以哪怕明知道會被我利用。他也會出手。華昌郡的祖母綠礦想必他肖想已久,只是寶石礦如果沒有形成完整的運輸買賣,他搶了也不過是一堆石頭。可如今唐羨之幫著華昌王海運買賣寶石,那也就到了摘果實的時候了。」

  文臻點點頭。政治人物的博弈便是如此,沒有誰一定佔上風,也沒有誰一定吃虧,陰謀陽謀,各自利用而已。

  沈夢沉和燕綏是一樣的人,一邊互相幫助各取所需一邊找準機會互坑是他們的必然選擇。

  這麼想的時候,文臻忽然覺得有點發冷,搓了搓手,心想那隻雪裡白狐可千萬不要坑到她身上。

  不知怎的,她對沈夢沉感覺很奇異,彷彿從他身上能感知到一點熟悉的氣息,更多的卻又是反感和警惕。

  兩人回到了柳家,和柳老爺子說了以後王府不會再和柳府為難,便告辭了。柳老爺子十分感激,從他書房裡拿出一個小盒子,道:「裡頭有幾種少見的藥草,雖然對公子的病沒什麼用處,卻也十分珍稀難得,說不定什麼時候便能用上,還望兩位笑納。」

  文臻也便笑納了,臨走時候對老爺子道:「老先生,我有一個建議,聽不聽在您。您年壽已高,應該明白時光如流水,很多事擱著擱著,就會擱成永久的後悔和遺憾。莫如趁一切還來得及挽回時便挽回。莫要讓臉面壓住了親情和道理。」

  她說完,也不看僵住的柳老爺子,笑著擺擺手,身影沒入了飛雪之中。

  當晚兩人投宿在天陽城一家客棧,這家客棧比較普通,因為天陽城近日剛剛變亂,很多人逃出城外,很多客棧沒營業,只有這家城北的小客棧還開著,文臻燕綏包了其中一個小院子,經過廳堂時,正聽見店主在和人口沫橫飛地談去年被一道天上引來的閃電射中眼睛的奇遇,文臻也沒在意,和燕綏自進了自己的院子。一邊走一邊心裡發愁。

  她得準備跑路了。

  不然的話,和燕綏同房容易露餡,不同房一樣容易露餡,每晚找不同的藉口不同房或者在他睡著後睡,燕綏不起疑才怪。

  再說慢慢的肚子也就大了,腫麼辦?難道到時候真的還要再面對一次狗血爭執嗎?這事始終無法調和,她和燕綏的情分再深,也經不起這樣一次次的磋磨。

  這幾天她找的藉口是大姨媽,為了力求逼真效果,她還真暗搓搓在垃圾筐子裡塞了點那什麼。

  但在燕綏眼皮底下跑路也是個技術活,文臻一邊思索著一邊推開自己的房門,手忽然頓了頓,一頓之外,她還是正常推開了。

  燈火和一張美人面同時面向她,一時她分不清到底是什麼在發光。但這豔光並不能叫她傾倒,畢竟面前的是一張畫皮。

  屋子裡,沈夢沉豎指於唇,輕輕「噓」一聲,柔聲道:「文姑娘,可別驚叫,不然咱們倆,孤男寡女的,怕說不清。」

  不等文臻回答,他又笑道:「也別出手,下一次毒就夠了,再下毒的話,以毒攻毒,說不定我第一次的毒也就解了。」

  文臻格格一笑,進門,反手把門一關,還上了閂,指了指沈夢沉,道:「既然沈相不想半夜和我私會被燕綏發現,那就請不要站在窗前,您的影子看起來可比我招眼多了。」

  「啊,沒注意,抱歉抱歉。」沈夢沉立即道歉,移到另一邊。

  「沈相半夜來找我,可有什麼急事嗎?」

  「你猜?」

  「和毒想必沒關係,畢竟沈相中毒就像吃蠶豆,不帶怕的。那麼,就是和畫有關咯。」

  「文姑娘果然靈慧。是這樣的,今日您走後,我越瞧這畫越喜歡,這畫技可謂獨步天下,怎能就此錯過?」沈夢沉斯斯文文對她一禮,「我想求姑娘幫我再畫一幅。可否?」

  文臻笑眯眯瞧著他,雪裡的白狐狸,甩起了尾巴,真是分不清是雪還是真身呢。

  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對著沈夢沉搓了搓,「行啊。但是,報酬呢?」

  沈夢沉溫柔地道:「桑石剩下那一半……」

  文臻盯著他,忽然眼前黃影一閃,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臭氣彌漫開來。

  文臻猛地捂鼻退後,瞪大的眼睛裡滿是愕然。

  她怎麼也想不到,妖嬈濃豔如沈夢沉,竟然也會發射臭彈。

  他這樣的人,不是應該就算使毒也優雅美味,香氣熏人麼?

  但是隨即她就感覺到頭皮一緊又一鬆,啪嗒一聲,團成琉璃珠兒的文蛋蛋忽然從她髮辮上掉落。

  文蛋蛋從未從她頭上掉下來過,文臻怕被沈夢沉看見,急忙伸腳一挑,接住文蛋蛋,靴尖一點,文蛋蛋便落入了她的靴袋。

  但與此同時,深紅狐狸尾巴在她面前閃過絢麗光影,她只覺得手腕上微微一涼,那層蠱皮已經被撕開,然後有更涼的手指輕輕一搭,她立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條狐狸!

  風停了,沈夢沉站在對面,微微笑。

  屋外有風聲,剛才那一霎已經驚動了值夜的護衛,日語的聲音傳來:「姑娘,怎麼了?」

  文臻靠著門,看著對面的沈夢沉,沈夢沉正靠著牆,笑吟吟對她作揖,並不是在求饒,他的口型分明是:「恭喜。」

  文臻吸一口氣,一邊點頭表示接受這感謝,一邊回答外頭:「沒事,我練一下拳腳。」

  這於她也是常事,日語並不疑有它,腳步聲走開。

  文臻倒有點慶幸值夜的是日語,不是中文,如果是中文,可能會趁機開窗。

  人走了,她才道:「沈相費這般心機,就為探人隱私?」

  沈夢沉笑而不語,文臻又看一眼地上,差點一口氣沒倒上來——地上那個一身黃毛的,小黑眼睛咕嚕亂轉的,不是一隻黃鼠狼是啥?

  文蛋蛋是被這玩意兒的臭屁給熏暈的?

  她並不知道沈夢沉以紅門教起家,紅門教供奉黃大仙兒,但看那黃鼠狼挨挨擦擦想要獻媚沈夢沉,沈夢沉眉頭一蹙一腳將那貨踢開,忍不住又氣又想笑。

  沈夢沉踢開黃鼠狼,就好像沒發生方才那事,再次將畫卷展開,道:「文姑娘不想知道我想畫的是什麼嗎?」

  文臻不接話,前面肯定有坑。

  不接話也不妨礙沈夢沉繼續:「我不想總對著這背影,我想她轉過臉來,伴我一起。」

  文臻在桌子上翻找自己的繪畫工具,鋪開紙張,「那就請沈相詳細描述吧。」

  筆尖落在紙上,力道頗重。

  把柄已經被抓在了沈夢沉的手裡,她無法談條件了。

  沈夢沉也不知道怎麼看出她懷孕的,還看出她做了掩飾,方才聲東擊西把脈,確定了她有孕,然後又故意弄出點動靜,吸引了護衛來探問,再從她對著護衛遮掩的態度,確定了她懷孕是要瞞著燕綏的。

  沈夢沉那句無聲的恭喜,潛台詞便是「我知道你懷孕了,不想被我告訴燕綏,就給我畫吧。」

  這人就為了不付出任何好處,不惜連環耍心眼。

  也難怪能從大燕和冀北的夾縫中空手套白狼。

  但他一定要她畫這女子的正臉,是什麼意思?

  他今晚跑來非要她畫畫,又是什麼意思?

  沈夢沉含笑坐在她對面,伸手慢慢進袖子裡掏,道:「我倒有張她的小像……」一邊道:「姑娘這事想要瞞住殿下,我看很難,姑娘是否需要我的幫助?便當抵這畫資了……」說著忽然抽出一張紙,飛快地在文臻面前一抖。

  文臻目光一定。

  這畫像!

  君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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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8:3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六章 都是小妖精

  一瞬間心中大浪滔天,幾欲沒堤,但她隨即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只一瞥便低下頭,道:「沈相如此念念不忘的女子,果然是絕色。」

  「絕色麼?我看不見得。」沈夢沉自拿出小像,便緊緊盯著她的表情,看她表情如常,倒有些驚訝,隨即見她低頭專心作畫,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也不過就是尋常姿色罷了,難得的是性情惇厚剛烈,見識言談,也與這大燕尋常女子迥異,倒……」他語調忽然放輕,「……像姑娘一般。」

  「是嗎?」文臻看一眼小像,低頭作畫,「沈相如此盛讚,我倒來了興致。不知此女現在何處,文臻是否有緣結識呢?」

  沈夢沉唏噓一聲道:「實不相瞞。此女於我,也是驚鴻一瞥,便念茲在茲,不可或忘。初見此女時,還是在燕京,她因一些誤會行刺我,被我擒獲,後又被她逃走,如今我也好久未曾見到她了,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誰,飄零何方?」

  文臻含笑:「竟是一見鐘情,一往情深。好生令人感動。」

  內心OS:我信了你的鬼。

  沈夢沉笑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文姑娘若能與此女相見,定能成為知己。」

  「是嗎?」文臻唰唰下筆,畫得專心,「可惜連沈相都不知道她在哪裡,我一個異國路人,更不敢奢望這樣的緣分了。」

  一邊從容對答,一邊心中怒罵。

  這隻白狐狸,果然連環套一套套。

  他不僅因為一些蛛絲馬跡,就猜出她可能懷孕,還因為她的言談舉止,就敢猜到她和君珂有關係,繞來繞去,叫她作畫,只是想看她的反應。

  一旦被他看出自己和君珂有關係,等於又送一個把柄給他。

  她此刻心煩意亂,無心細畫,只簡單勾勒了個草圖,便從桌子上推給沈夢沉,沈夢沉顯然也不是為畫來的,只瞟了一眼,便雙肘支桌,趴在桌子上,悄聲對她道:「怎麼樣?是不是想溜?我幫你?」

  「呵呵您這是說什麼呢!」文臻也支肘撐在桌子上,悄聲道,「沈相啊,我也不怕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啊,你剛叫我畫的那個女孩子……」

  沈夢沉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

  文臻忽然猛地把桌子一掀,「……我不認識喲!」

  她掀桌的同時,誓報一屁之仇的文蛋蛋已經跳了出來,直撲向沈夢沉那張妖孽的臉,沈夢沉眼睛一亮,一手擋住飛起砸下的桌子,一手便來抄文蛋蛋,隨即他聽見裂帛之聲,抬頭一看,眼神一直。

  文臻竟然把自己衣裳撕破了!

  她不僅撕破了自己的肩頭衣裳,還一把抓起了那隻黃鼠狼,嘴唇蠕動,手指在黃鼠狼後頸一掐,那隻黃鼠狼渾身抽搐,發出了一聲詭異又妖媚的尖叫之聲,文臻把黃鼠狼往沈夢沉身上也一砸。

  沈夢沉兩手都有事,眼看文臻又是手一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放毒了,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也就顧不上這隻沒有殺傷力的黃鼠狼,頭一偏正想躲過,不想那隻黃鼠狼被文臻一邊吹哨一邊掐弄得魂飛魄散,尖尖的爪子一把抓住了沈夢沉的衣領,嗤啦一聲,沈夢沉的衣領也被撕裂了。

  他不像文臻穿得重重疊疊,外頭穿的大氅,裡頭卻只是薄裳,這一撕,露的肌膚比文臻還多。

  然後砰一聲,文臻踢開門,衝出去了。

  外頭護衛早已被那聲充滿妖異之氣的黃鼠狼叫聲引來,一眼看見文臻這樣衝出來,頓時大驚失色。文臻也不說話,也不裝模作樣哭喊,就一付被妖物蠱惑失心瘋的模樣,一把抓住了迎面而來的日語的手。

  日語給這一抓,哎喲媽呀一聲叫,魂兒直接飛了,反應過來猛地甩手,奈何文臻的手鐵鉗似的,抓住不放,大聲道:「你,快跟我來!」

  日語也不知道有什麼要緊事兒,習慣性聽從文臻,懵懵懂懂便被文臻拽出去了,人影一閃,燕綏已經出屋,一眼看見文臻那模樣,再一轉頭,正看見沈夢沉出屋來,一邊不急不慢整理衣裳,一邊搖頭嘆笑:「哎呀真是……」

  燕綏目光在他裂開的領口掃過,第二眼看見了四處亂躥的黃鼠狼,並沒有停留,直接向著文臻消失的方向掠了過去,然而沈夢沉衣袖一拂,擋在了他面前。

  燕綏眼底閃過一絲疑惑。此時便是連他也沒明白,沈夢沉這時候不趕緊跑,還來攔他?

  但他隨即臉色便冷了下來,沈夢沉既然來攔他,那就只有一個原因——在幫文臻拖延時間!

  文臻又要跑!

  這個結論在看見沈夢沉動作的第一瞬間閃過他腦海,隨即他的衣袖拂起,同時拂起的還有不遠處的一株枯樹的全部枝條,那褐色的堅硬的枝條伴著四散的碎雪和凌厲的掌風,劈頭蓋臉向沈夢沉抽下來。

  沈夢沉卻並不和他相鬥,只如柳絮浮沉,順風而舞,但總擋在燕綏前進的路上。

  兩人這般遊走幾遭,在燕綏終於動了真怒袖擺狂風那一霎,沈夢沉身形一收,急退數尺,一轉身上了屋頂,遙遙對著燕綏一笑,道:「之後的事,便拜託殿下了。」

  月色如最溫柔的筆觸,塗抹他輝光輪廓,他在月光下笑顏宛宛,華美的大袖一飏,便乘月光歸去。

  燕綏沒有追他,也沒有試圖去追文臻,給耽擱了這一刻,足夠文臻飈遠。

  他在院子中默默佇立,過了一陣子,一臉茫然的日語回來了。

  日語回來,四處尋找了一陣,還問中文:「怎麼,文姑娘沒有先回來嗎?」

  中文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沒有!說清楚,文姑娘拉你出去幹什麼了?說了什麼?在哪裡和你分手的?」

  「在那個方向,一處已經關門的小雜貨鋪前,她說發現了沈夢沉一個秘密,很重要,讓我記住那個小雜貨鋪,做個記號,我正在做記號,就聽見衣袂帶風聲,然後文姑娘大喊什麼人,就追了出去,一邊追一邊叫我趕緊回來報信……」

  中文德語英文:「嗐!」

  中文急忙迎向燕綏:「殿下,您別怪罪日語,就他那個死腦筋,哪裡是文姑娘的對手,我們這就去那雜貨鋪處尋找線索。」

  「不用了。」

  「一定會……啊?」

  「她是故意要溜的,不會給你們留下任何線索。」

  「那為什麼……」中文也有點蒙圈,先前那一幕他是看到了,瞧起來是文大人被沈相輕薄了,或者文大人輕薄沈相了哦不呸呸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但是就連他們這些護衛都覺得,這兩種情況都不可能,倒是那隻黃鼠狼叫聲那麼妖異,或者這個傳說中也很擅長旁門左道的沈相,用什麼方法蠱惑了文大人呢?瞧文大人出門時很有點失心瘋的樣子啊……

  但殿下怎麼就一口咬定文大人是自己要溜呢?這,沒有理由啊。

  中文看看燕綏的臉色,低下了頭。

  俺也不敢說,俺也不敢問。

  眼看燕綏真的回身去睡覺了,中文幽怨地抬頭望天。

  追逐游戲能不能不要再來一輪?俺們還想多活幾年!

  ……

  「主子,您為什麼要幫那位姑娘溜走?平白得罪了那位殿下,萬一他不肯出力怎麼辦?」

  「因為,她認識君珂。」

  「那……」

  「納蘭君讓正前往魯南坐鎮追剿堯羽衛,君珂納蘭述想要出大燕,就一定會經過他面前,以納蘭述和君珂的性格,很可能會對納蘭君讓出手。而我猜,這位東堂殿下,十有八九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會趁機出手。那麼,如果這位文姑娘是君珂舊識,很可能會壞了事。所以就算她不想走,我也會想辦法逼她走的。」

  「您又是如何看出她和君珂相識呢?」

  長久沉默,無人敢於再問。

  半晌後,有人輕聲一笑。

  「大概是因為,都是小妖精吧。」

  ……

  文臻在夜色中奔行。

  腳下是成王府的重重屋簷。

  大概沈夢沉也沒想到,文臻溜走之後,第一時間便趕往了成王府。

  只有趁沈夢沉不在的時候,才有可能拿到那剩下的半塊桑石。

  沈夢沉總在試圖利用她,她又何嘗不是在利用沈夢沉?

  他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願意幫她絆住燕綏,那她自然要好好利用這點時間。

  白天去過成王府,已經瞭解了大概的佈局,她抓住一個內侍,問出了沈夢沉住在哪裡,潛入了他所在的主院的書房,一番查找,一無所獲。

  她也有跟著燕綏學機關之術,很快找到了一個機關,機關分兩個方向,她的時間只夠她走一個,她猶豫了一下,打開了左邊的那個。

  打開之後走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再過了一道門,眼前又是一個房間。

  房間裡床上,有人在睡覺。

  文臻站定,細細看了一下房間的陳設,確定這裡睡的必然是身份高貴之人。

  成王府已經不剩什麼主子了,沈夢沉還沒回來,那這個人難道是新任的成王?

  時間緊迫,文臻並不猶豫,一個箭步上了床,匕首已經抵在了床上人的喉間。

  那人猛然驚醒,剛想大叫,就感覺到了喉間的冰涼,手指剛要摸索,文臻一抬手,手指上卷草錚地一聲彈開,把那人的手釘在了床上,順手抓過一角被窩,塞在那人嘴裡,堵住了他的慘叫。

  一番動作行雲流水,那人嗚嗚幾聲,很快就放棄了掙扎,文臻心頭掠過一絲疑慮——傳說中納蘭遷性情暴戾陰狠,如今瞧著,這麼識時務?

  現在也不是探究的時候,她開門見山:「桑石在哪?」

  然後她就看見了對方眼裡的茫然,心道要糟,再一看床邊架子上的王袍,心裡更加不可思議,新任成王,連自家寶貝在哪都不知道嗎?還是說篡位奪嫡得位不正,所以無法得到詳細的傳承?

  她想了想,換個說法:「沈夢沉藏重要東西的地方在哪?」

  那人猶豫著,文臻手中的匕首在他頰側緩緩游移,不知道為何,這個動作引起了他絕大的恐懼,連忙示意要說話,文臻把匕首移開一點,那人低聲道:「……他很多東西,都藏在他那個黑轎子裡……」

  文臻手中匕首忽然貼著他頰側一挑,挑出一點細細的邊緣!

  那人渾身一顫,眼神驚懼,急忙道:「……沒騙你,一般放在他座位下,他誰都不信……」

  文臻屈指一彈,將他彈昏,匕首一挑,果然挑出一張薄薄的面具。

  她笑一下,搖搖頭。

  難怪堂堂成王甘為傀儡。

  原來早已狸貓換了太子。

  沈夢沉真是厲害得令人心中發涼。

  她撕下面具,將假成王扛在肩上,收刀起身,沒有再穿過密道回去,而是直接從樑上翻到屋頂,回到王府的大門處。

  背著個人目標很大,所以一路所經之處,文蛋蛋已經解決了所有潛在的護衛。

  文臻一直走到王府經常出入車轎的側門處,跳上圍牆,將假成王藏好,自己也隱在那高高的門楣後,靜靜地等。

  青黑色的院牆上白雪如蓋,遠處的長街一色瑩白,天地間只剩了黑白二色,如文臻冷靜等待的眼眸。

  長街盡頭,忽然有幽幽黃色燈光飄搖而來。

  黑夜中前行著黑色的轎子。

  黑色裡轎子裡坐著黑色大氅的男子。

  黑色的大氅襯得男子臉色蒼白,時而衣袖掩口,輕輕咳嗽一聲。

  長街空曠寥落,那一抬黑轎,便如自地獄深處而來,擎著招魂燈,呼喚這世上游蕩著的所有黑和陰暗。

  文臻一動不動,看著那轎子直接往側門來,手上的卷草慢慢挪到了正確的位置,哨子已經含在嘴裡,文蛋蛋骨碌碌滾下門簷。

  蓄勢待發。

  眼看那轎子已經到了門口,忽然裡頭咳嗽聲一停。

  抬轎的人腳步停住。

  文臻心一跳。

  沈夢沉在轎子裡,並沒有說話,轎子靜靜停在雪地上。

  這種安靜壓力巨大,文臻掌心微微滲出了汗。

  她不覺得自己會被發現,但沈夢沉這種人,往往會有驚人的直覺,或許他直覺不對,或許他從別處發現了問題,或許他只是被刺殺多了,習慣性故佈疑陣。

  但不管怎樣,她自己不能先亂了陣腳,不然想要逃脫容易,再想拿一次桑石絕無可能。

  她不信任沈夢沉,感覺要他交出桑石可能還是會出么蛾子,既然毒對他沒什麼用處,那就親自出手把桑石搶回來,佔據主動權,也就當對燕綏被甩下的補償。

  她依舊一動不動。

  時間在靜默裡被拉長,令人難熬。

  好在沈夢沉並沒有停留太久,隨即轎夫一聲吆喝,抬起轎子轉了個向,往正門走去。

  文臻又意外又疑惑。

  意外的是沈夢沉怎麼忽然轉正門了,那是發現了問題?發現了問題為什麼不出手?

  然而時間緊急,現在不出手,沈夢沉進府門一關,她就成那個被打的狗了。

  她忽然從門簷上站起身,一聲大喝,將假成王扛起,扔向轎子!

  她扔的時候,將假成王的臉朝下,正對著沈夢沉的轎子。

  砰一聲,轎子的蓋竟然彈開,沈夢沉抬頭,就看見假成王撕去面具的臉,沈夢沉那麼八風不動的人,一瞬間眼底也有震驚之色。

  然後他不得不起身去接。

  他一起身,文臻就躥了過去,袖底飛出一柄飛箭,奪地射中轎壁,然後轟一聲炸了。

  袖箭一出,沈夢沉已經接住假成王,立即飄身而起。

  那火藥彈並不如何威力強大,剛夠炸開半邊轎壁,這時候,時間拿捏精準的文臻也已經到了,伸手一抄,穿過被炸破的板壁和炸翻的座位,抄出了一個箱子。

  抓住箱子,她剛剛一喜,隨即便是心中大罵——拿不動!

  箱子竟然是焊死在底板上的!

  這缺德玩意!

  而此時沈夢沉反手一掌,已經拍到她後心!

  文臻一拿拿不動立即放手,轎子內輾轉騰挪不便,她卻是練得一身泥鰍功,身子硬生生詭異一扭,滑過了沈夢沉的手掌,卻依舊被那掌風掃到手臂,一陣劇痛後,眼看手臂便腫了起來。

  她頭也不回,這邊在躲掌,那邊手中卷草哢噠一聲,已經化為一個周身鋸齒的圓鋸,她手臂一揮,大開大合,擦擦擦便順著那箱子周邊一陣猛鋸!

  箱子焊死,四面卻還是木板!

  沈夢沉剛剛將假成王扔給轎夫,一低頭看見文臻動作,眼底掠過讚賞。

  這丫頭的決斷和應變,驚人至極!

  只是雖然能夠取下箱子,但是箱子是沉鐵打造,沉重至極,她帶著箱子,就等於栓著鐐銬,能跑多遠?

  卻忽然聽見一陣急速的嗒嗒之聲,剛才還很遠,轉眼就到近前,然後驚呼聲裡,一陣風就猛然從門裡撞了出來,轉眼就把他幾個紅門教徒扮的轎夫撞得七零八落。

  沈夢沉一抬頭,就看見王府馬廄裡,一匹由羯胡弄來的還沒馴服的騰雲豹,像一團黑霹靂,猛然降臨到了場中,而文臻一轉身,黑髮甩在唇邊,唇角一抹笑意甜蜜又狡黠,吐氣開聲,猛地將那箱子甩了出來。

  砰一聲,那箱子落在騰雲豹的背上,不虧是第一名駒,那一聲無比沉重,那馬一聲長嘶,四腿一撐,竟然撐住了。

  沈夢沉掠過來,依舊笑吟吟的,這箱子多重他是明白的,便是騰雲豹,也頂多勉強能背著跑起來,但是要是再加上文臻一個大活人,依舊跑不動。

  然而蹄聲響起,騰雲豹狂奔而去,鐵蹄底白雪飛濺,一飈不回頭。

  而文臻還在原地。

  又一個出乎意料,沈夢沉沒想到文臻居然不走,這是為情郎拚命連自己都不顧了?

  但是馬是他的馬,不可能去找燕綏,這姑娘如此狡猾,瞧起來也不像個為愛發傻的主啊。

  他這一愣,手就一慢,再次給文臻滑出他的掌風,然後他忽然又聽見一陣犬吠。

  再然後騰騰雪飛,長街凌亂,幽黃燈光下衝來一股黑流。

  再仔細看,那不是黑流,那是黑壓壓的一群野狗!

  野狗大多瘦骨伶仃,毛髮蓬亂,單獨看哪隻都是喪家之犬,但架不住狗多。

  這麼一大群潮水一般猛衝出來,還是很能唬人的,以至於連沈夢沉都又怔了怔。

  文臻一個翻身,上了狗。

  沈夢沉一怔便醒,指尖一彈,勁風呼嘯,文臻正在翻身,感覺這回躲不過,拚命往前一躥,嘴裡哨音下意識吹出唐慕之教的一個轉折。

  身後砰然一聲,似乎什麼東西相撞,伴隨淒厲的犬吠,有一點尖銳的東西刺入背後,凌厲一痛。

  她回頭,就看見兩隻狗躍在空中,撞在一起,一枚晶亮的長長的發青的冰刺,穿過了兩條狗交錯一起的頸項,最後一點刺尖,刺入了她後背一丁點。

  這場景和千秋谷圍剿唐羨之那幕差相彷彿,那一日是兩頭鹿撞在一起用長角替唐羨之架住了林飛白的飛劍。這一日兩條狗交疊依舊沒能擋住沈夢沉全力一冰刺。

  但好歹讓文臻逃得一命。

  文臻站在最強壯的一條狗背上,她身軀輕盈,倒也不顯得累贅。

  而四面群狗成海,將她圍在中間,踏碎深雪,呼嘯狂吠而去。

  滿街狂吠,四面百姓卻無人敢於開窗探看,大抵便是窗戶和門縫裡偷窺了,也會覺得這是一場離奇的夢吧。

  夢境裡,狗群中央的那個少女,長髮飄散,笑意盈盈,轉過身來,做了個拿鳳簫的姿勢,笑道:「謹以此,致敬唐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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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8:5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七章 有騷氣

  文臻姿勢說起來瀟灑,但等群狗轉過一個彎,她便低頭乾嘔了一聲,嘶嘶地摸著腫起來的手臂。

  跳下狗背,召喚來一匹馬,順著先前騰雲豹離開的方向奔去。一邊奔一邊回頭看。

  狗能跑多快?沈夢沉想追都能追上,文臻只盼望沈夢沉也有潔癖,不願接觸那群堵住路的髒兮兮的狗,那麼無論是驅散狗還是另走別路,都能爭取時間。

  沈夢沉果然沒追來,文臻舒口氣,抹一把額頭汗,一邊喚來文蛋蛋,草草給自己祛毒包紮,一邊喚來一匹馬,繼續去追騰雲豹。

  哨聲遠遠傳開去,阻停騰雲豹,不然給那駿馬一陣快跑,把箱子帶走了追不上她就白忙了。

  只是她不知道,沈夢沉沒追來並不是因為潔癖或者其他,純粹是被燕綏攔住了而已。

  燕綏原本毫無反應一般自己回了屋,回了屋不一會兒,又把日語召來,細細問他那雜貨鋪子的位置方向,稍稍一想,便二話不說起身飄了出去。

  中文日語急忙帶人跟著,一路疾馳卻發現後來走的路拐了個彎,已經不是往雜貨鋪去了,再一抬頭,就看見成王府高闊的外牆。

  雖然燕綏再次神奇地猜中了文臻會去成王府,但是依舊慢了一步,到的時候沈夢沉正驅散群狗,要去追文臻,燕綏一劍招呼過去,他不得不回身對敵。

  沈夢沉卻也並不想和燕綏打,被阻了兩阻,眼看沒機會追上了,便笑道:「敬告殿下,文姑娘對你可真是有心,費了老大勁兒,從我這把桑石給搶走了。我猜著啊……」

  他話還沒說完,燕綏轉身便走,沈夢沉停了口,笑了笑,眼底一瞬掠過蕭索的神情。

  這般的心有靈犀啊……

  但他的蕭索只是一閃而過,隨即變成微怒,人也迅速搶了出去——燕綏明明走了,忽然一回頭,一根院牆下垂掛的長長的冰刺,呼嘯著向被扶坐在門簷後的假成王射去!

  這一手出乎意料,便是沈夢沉也沒想到,燕綏明明剛來,看都沒看假成王一眼,怎麼就突然玩了這一招!

  而假成王被文臻打昏後推下,沈夢沉接住後,見人沒醒,便順手扔在了門洞的陰影裡。燕綏這一下又近又狠又突然,眼看就要血濺三尺,沈夢沉人在半空,大袖飛舞,砰一聲半扇門開啟,擋在了假成王面前。

  冰棱呼嘯,竟然依舊刺入了那堅硬厚實的大紅門,穿透木門後,尾端才簌簌碎裂,落了一地晶瑩冷白。

  沈夢沉只得撲向門後查看假成王情況,這人是他費盡心思培養,起先跟在納蘭遷身邊學他語氣神情動作,學成之後再活剝納蘭遷臉皮製作面具,才成就了這麼個惟妙惟肖的傀儡,用以暫時控制並號令冀北,此時還有大用,自然不能讓這人就這樣葬身於燕綏手下。

  他撲向門後,看見假成王雖然受傷不至於死,但不知何時卻給一截枯藤纏住,正掙扎著眼看要窒息,等沈夢沉把他解救下來,燕綏自然也走遠了。

  幾個做轎夫的紅門教徒圍上來,臉上還殘留著茫然和驚懼的表情。

  從頭到尾,從文臻出現到燕綏離開,這些人就不斷地被刷新認知,完全無法跟得上兩人的各種瞬息萬變的騷操作,導致只有唯一能跟上兩人思路的沈夢沉孤軍奮戰,其餘人連幫手的反應都來不及。

  沈夢沉卻問:「我們留在客棧的黃鼠狼還在嗎?」

  有人回答說是。

  沈夢沉便笑了笑。

  有人忍不住問:「主子,為何那位忽然便走,又為何會忽然對成王出手?」

  「他知道文姑娘拿了桑石,自然是要送回給他的,不趕緊回去堵人,更待何時?至於對成王出手……因為他看見院牆下的冰棱,少了一根。」

  對戰之中,那位殿下還是發現了牆下冰棱少了一根,立即反應過來他用冰棱對文臻出了手,便以牙還牙。

  那位還知道對他使用冰棱無用,一甩手就給了假成王,明擺著就那麼一眼之間,就已經猜到假成王身份,且知道假成王如果死了他會有更大的麻煩。

  沈夢沉搖搖頭,頗有些唏噓地想,東堂這位三殿下,聽說無意於皇位,如此真是周邊諸國的幸事。不然給這位殿下登了帝位,再有那樣狡猾的姑娘輔佐,諸國只怕再無安睡之日。

  好在大燕和東堂之間還隔一個雲雷,不然未來數十年,這大陸便是混戰之局。

  據說大荒左右國師也是驚才絕豔之輩,尤其右國師宮胤絕慧,所幸大荒自閉於大陸之北,無數沼澤隔絕了四周窺測的目光,也隔絕了大荒揮劍向四方的可能。

  而自己,所謀所奪,必定要從這腳下一方土地始,向大燕疆土無限延伸,數十年不滅的野望與怨仇是始終幽幽燃著的火苗,自點亮那一刻起,便注定要燃盡這皇天後土,萬物摧折,萬綠焦敗,直至眾生皆成白骨。

  他注視著前方綿延的院牆,那一排冰棱如劍,尖銳地戳向大地,其中少了兩根,便如巨獸的獠牙斷折出一個黑壓壓的洞。

  洞在慢慢擴大,現出孤城城門,城門內上演皮影戲,有人挾恨而來,單刀赴會,有人隱於長草,含淚凝視。

  一忽兒長草間的少女緩緩站起,目光染血帶恨,向著他,一刀自戕,死生決絕。

  他眼底勃勃的火苗漸漸淡去,化為淺淺的傷。

  這世上,有多少相知相許,全心呵護。

  就有多少的陌路成仇,愛而不得。

  ……

  文臻找到騰雲豹後,拿到了箱子,原以為那麼重的箱子,藏在那麼隱秘的地方,裡頭定然有沈夢沉的許多要緊東西,誰知道箱子套箱子,用布包著手打開三層之後,她放棄了。一把扛著剩下的箱子,奔回了客棧。

  好在那箱子雖然重,但只有最外面一層是玄鐵的,一旦去掉,裡頭就是木盒,輕得很。

  如猜測那樣,燕綏不在。文臻呵呵一笑,心想殿下反應真快,果然沈夢沉是被他攔住的,只是殿下如果知道她會回客棧送藥,會不會氣死。

  一樣是打時間差,她把箱子往燕綏屋子裡一扔,牆頭都沒下,轉身就走。

  她掠出數丈之後,隱約有所感應,回頭一看,遠遠的有人影如流星飛擲,燕綏回來了。

  這時間銜接得剛剛好,她十分滿意地一笑,隱入黑暗的重重屋脊中。

  但她不知道的是。

  她離開後,那院子角落裡,一隻原本死得直挺挺,被扔到角落的黃鼠狼,忽然蹦了起來,一溜煙躥到那箱子前,連拖帶咬,將裡頭一個小盒子咬出來,叼著跑走了。

  那隻訓練有素的黃鼠狼還精怪到,把那咬破的箱子拖到不起眼處才跑走。

  黃鼠狼影子剛消失,燕綏已經進院,一進來便皺起了眉。

  院落裡空曠冷寂,雪層之上並無新痕。

  文臻並沒有進院子。

  這一眼便讓燕綏失了興致,他默不作聲往屋子裡走,走了一半,忽然停了下來,道:「有騷氣。」

  然後他一轉頭,便看進了陰影深處。

  中文在那裡扒拉出了一個破了的箱子,仔細嗅了又嗅,才聞見是有一點騷氣,但是方才殿下隔了半個院子,居然也聞了出來。

  燕綏看一眼那破洞,道:「先前那隻黃鼠狼呢?」

  中文已經明白了,一臉羞愧地道:「先前見那隻畜生直挺挺地,還以為死了,隨手扔了,誰知道……」

  燕綏看了一眼那箱子,目色復雜,最終搖搖頭進了屋。

  中文等人面面相覷,半晌英文問:「怎麼辦?殿下好像挺生氣,我們還要不要找文姑娘?現在去追說不定還能找得到痕跡……」

  中文不以為然搖搖頭,卻最終道:「找吧。不用管殿下怎麼想。無論怎麼想,他都是掛記文姑娘的。」

  ……

  文臻扔完箱子後,眼看天色已亮,城門開啟,便騎著騰雲豹直接出了城。本來她是想著騰雲豹速度快,騎上一段路甩脫可能的追兵,然後在城門前下馬將馬扔了,畢竟這應該是沈夢沉或者假成王的坐騎,難保沈夢沉沒有什麼辦法根據馬找到她的痕跡。

  誰知道騰雲豹這種馬野性未馴,跑著跑著便興起,晨間街道上也沒什麼人,騰雲豹閃電般飈出了城門,守城的士兵只看見一道黑影刮過,連馬蹄後的灰都沒看清。

  文臻騎術一般,靠哨技勉強壓著這種神駿,也不敢強力勒停,只好放手任它浪,那騰雲豹大概憋久了,跑了半天才盡興停下,文臻轉目四顧,早已不認識這是什麼地方,眼瞧著前方也是個小小市鎮,過去一問,竟然已經到了冀北邊境,離最近的大燕魯南只有六七十里路程。

  附近最大的城池,叫仁化城。

  她並沒有進城,就在城外的小村裡借宿,順便養養傷。

  隔壁也有個小村,聽說住了一些江湖人士,文臻知道江湖人士代表著麻煩,不打算湊熱鬧。

  但是也不能完全不打聽,總得心裡有數。

  她曾見一個清淡少年默默在井邊打水,端去給一個清秀少女。

  曾見那清秀少女神態疏朗,眉目轉側間卻眸光鋒利冷酷,如狼王行走曠野,時刻偵測著世間敵意。

  見那清秀少女將端給她洗漱的水再端進一間屋子,見過那間屋子裡燃起的燈火很快熄滅,少女卻沒出來。

  見過那最初端水的清淡少年默默站在屋子不遠處,久久凝視那燈火。眼底苦痛與執著如這冬夜凝固的冰棱。

  見過那屋子裡會暴起怒喝,然後那少女皮球般被轟了出來,狼狽地跌在地下,四面全是人,卻寂然無聲,那遠觀的少年一動不動,卻扭過臉去。

  那少女自己在地下滾三滾,笑笑,爬起來一抹嘴邊血痕,再進門,再被扔,再進門……

  文臻看到這裡,覺得果然三角戀甚是狗血好看。

  但是整個故事裡都存在錯位,清淡少年不該是毫無嫉妒的,清秀少女不該是死纏爛打的,屋子裡一直沒露面的那個,明顯精神不對勁的,也不該是這樣的。

  文臻看這個狗血故事看了一夜,天將亮的時候,清淡少年離開了,清秀少女第十次從地上爬起來,卻沒再進那屋子,反而蹣跚地向著文臻隱藏的角落走來。

  文臻沒動。

  那少女在一丈之外站定,雙手抱胸,毫無被人看了一夜笑話的難堪,開口聲音微啞,語調卻隨意地微揚,透著一股冷酷的漫不經心。

  「看夠了沒?」

  「還沒。」

  「還想看什麼?」

  「看你什麼時候爆發。」

  「呵呵。」

  「我來不負責任地猜猜,裡頭那個有病是吧?你需要以一種曖昧的方式給他治病?但其實你是不願的,他也不願,但是你有責任,他也有,所以你們現在就在狗血地撕扯,無奈地糾纏,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哈,你說話真好玩,沖這一點,我就不想殺你了。那我也來不負責任地問你,你覺得這事兒,怎麼解決是好呀?」

  文臻頭頂上琉璃珠兒動了動,那是文蛋蛋悄悄溜回來了,告訴她屋裡人不是毒也不是蠱,它沒有辦法。

  文臻立即打消了套近乎的打算。

  她原本懷疑這一群人的身份,想要不費什麼力氣地賣個好,如今發現自己可能無能為力,那自然少趟渾水。

  「任何違背當事人心意的所謂挽救,任何打著我為你好的旗幟進行的自作主張行為,其性質本身就是一種傷害和背叛。」文臻拍拍手,完全不走心地重復自己的餿雞湯,「我覺得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兩種好品質,就是決斷,和尊重。」

  「決斷,和尊重。」對面,那眼神如狼王般的少女,忽然有點發怔,低頭喃喃自語。

  這一霎她腦海裡浮現無數過往種種,那個眼眸裡金光微閃的少女,和身後屋子裡那個青鳥般的少年,那些相知相許,一路風雨,那些不知應該如何擺脫的責任,和橫亙在三人間的無常命運……

  無邊霾雲和巍巍山石漸漸淡去,微微浮游的心意終於在這漫長一夜和短短一句都安定。

  一個決斷,便是一生。

  等她再抬起頭來時,早已沒有了文臻的身影。

  而對於文臻來說,她也不會想到,自己隨口一句雞湯,間接地影響了幾個重要人物的命運,其中包括她遍尋不得的研究所閨蜜。

  那一夜又飄起了雪。

  那雪滿了小村草簷,也覆了王府華簷。

  成王府裡,被騷擾了一夜的沈夢沉沒有再去理會燕綏文臻一行,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在高樓上,看那華麗府邸裡皚皚的雪清涼一色,雪上跪爬哀哭的侍女淚中帶血,看那雪中少女蒼白至透明,衣袖間落下的婚書卻紅豔如火。

  一忽兒新娘的嫁衣也如火燃著,紅衣裡探出雪白的手掌,一掌拍向他當胸。

  一忽兒攜著她撞向山石,穿破迷障,落入舊時噩夢。

  ……

  文臻在那小村住了一夜,並不想摻和進隔壁村子那群人的事,便繼續往魯南方向走,騰雲豹很有自己的主意,總是不大聽她的話,文臻拗了幾次也就算了,心想讓它這樣隨便亂走,燕綏那邊可能更難追,畢竟英文手下再擅長追蹤,卻沒有那般的好馬。

  騰雲豹忽然加快了步伐,一陣狂飆,像是被什麼吸引了一般,跑了一陣,文臻看見前方一處茶亭,茶亭邊栓著兩匹馬,她眼光一縮,終於明白為什麼騰雲豹會奔來了這裡。

  那不就是人妖姐妹用以逃走的那兩匹騰雲豹嗎?自己那匹騰雲豹,大概一路是順著同類的氣味追過來的。

  文臻並不想見這對人妖姐妹,殺吧沒必要,留著還能給堯國搞事何樂不為;不殺吧看著噁心。

  只是很奇怪,兩人怎麼奔到這裡來了,莫不是受了華昌王的氣,想來拉著冀北的人一起搞聯合弄死華昌王?

  但是騰雲豹已經衝了過去,速度太快,蹄聲太響,那兩人一起回過頭來,看見那騰雲豹,不禁一怔。

  隨即兩人對視一眼,都站起身來。

  騰雲豹無比珍貴,還能護主,非尋常人能用,步皓瑩步妍都十分緊張。

  再一看見文臻的臉,那緊張就變成了恐懼。

  文臻馬鞭一指那兩匹騰雲豹,笑道:「看樣子是一家子啊,這骨肉分離的,怪可憐見的,要麼,兩位,把這兩匹也讓給我?」

  步皓瑩怔怔地看著她,這世上還有人一臉甜蜜相的當街搶劫,奈何她還真沒膽量說一句「那怎麼不把你的讓給我?」

  被文臻給坑怕了,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正好又把步妍給讓了出來。

  步妍吸一口氣,上前道:「姑娘既然喜歡這馬,那自然我等要雙手奉上。」

  說著便親自上去解韁繩,將馬牽到文臻面前,文臻似笑非笑看著她,她本意並不是要打劫這馬,只是既然撞上了,就得先把對方的氣勢壓下去,免得對方看她孤身,又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怕是不怕的,就是太麻煩。

  看步妍這般能屈能伸,她點點頭,並不接,勒馬退後一步,馬鞭對地上一指,道:「放地上吧。」

  步妍臉上閃過一絲羞怒之色,最終卻咬牙忍了,放下韁繩後拉著步皓瑩便走,走了幾步後忽然回頭,道:「其實這幾日,我們琢磨著,也隱約猜出姑娘的身份了,是以才和姑娘示好,倒未必是怕姑娘什麼。」

  文臻笑嘻嘻地道:「是啊是啊,你們自然是不怕的。你們只是喜歡我,所以才和我示好呢。」

  步妍冷著臉又道:「我等今日落魄,自然由得姑娘囂張。也難怪姑娘囂張,未來一國王妃,說不定將來還能做皇后呢,自然不是我等可比。」

  「客氣客氣,兩位這般虛龍假鳳,腦筋活絡,說不定將來還是女皇呢。該說失敬的是我才對。」

  「不過呢,就我看,姑娘這皇后,八成是做不上的。」步妍忽然壓低聲音道,「姑娘知道這裡頭原因嗎?」

  文臻心中一動,她雖然對皇后之位沒興趣,但也一直對東堂皇帝的態度存疑。這兩位,好歹是堯國皇族,又生性愛鑽營,各國皇族常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消息來源,莫非這位竟然知道些什麼?

  嘴上依舊笑道:「知道啊。陛下康健,太子在位,其餘人等,怎麼會生出那等大逆不道心思?步姑娘啊,這話你敢說,我可不敢聽。」

  步妍望定她,忽然笑了,她向來面容秀雅,氣質柔和,此刻笑容卻淺淺惡意,嫣然道:「那是因為,有些人的血脈,從一開始,就是髒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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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9:0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八章 霸總文

  文臻一怔,喃喃道:「髒?」

  步妍已經拉著步皓瑩快步走開,一邊走一邊笑道:「不然呢,你看誰家皇族會早早把皇子送出宮廷?姑娘嫌棄我們髒。可笑,我們做過什麼?生成這般身子,是天意弄人,不是我的錯。便是髒,同樣浸淫宮廷,同樣不乾不淨,誰又比誰高貴了?」

  步皓瑩冷笑接口道:「不知道文姑娘這回還會不會繼續覺得自己高貴且將永遠高貴著。」

  步妍道:「那是自然。便是那榮華富貴縹緲無著,但凡已經看見一眼,誰又能捨得放棄呢?」

  步皓瑩道:「那還裝什麼純淨無垢呢?那位性情暴戾草菅人命誰不知道?能賴在他身邊的,沒有野心圖什麼呢?」

  兩人身影漸漸遠去,文臻並沒在意,猶自眉頭深鎖,喃喃道:「髒?」

  因此她也就沒有注意到,身後隱約有人影掠過,那人衣袂帶風,本要飄近她身邊,不妨忽然聽見後面這幾句對話,身形一頓。

  北風吹起枝上干雪,幾抹碎白掠過他忽然茫然的眉目之間。

  那眼眸倒映宮廷夜卷,燈火浮光搖曳,在桐木長廊上映下幢幢倒影,如鬼魅般浮游。

  那些鬼魅雪膚花貌,塗滿蔻丹的指尖在夜色中招搖,是一株株在夢魘中招搖的血色水草。

  那些水草扯住了誰奔跑的腳步,又是拖曳了誰的袍角。

  滄海深處誰惶然回首,孩童的眼眸裡寫滿對這藏污納垢不懷好意宮廷裡最初的驚恐。

  ……

  跟在燕綏身後的中文,臉色慢慢變了。

  他不無擔心地望著燕綏,看著那越發深冷的眼眸,想著都以為太過久遠早已忘卻,卻原來還是記得的。

  都以為他內心強大並無掛礙,卻原來這也是他內心的一處黑洞,裡頭血色嶙峋不可窺探。

  他心中暗暗叫糟。

  東堂境內被嚴格壓下的流言,如今貿然闖入了文姑娘的耳中,切中了殿下最深的忌諱,那麼今日之後,兩人之間會不會因此產生隔閡?

  便是文姑娘一切如常,但是日趨敏感古怪的殿下,又會怎麼想?

  何況現在文姑娘也古古怪怪的。

  方才那一聲「髒」聽得他汗也下來了。

  中文剛想打岔幾句,燕綏忽然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中文頓覺頭大如斗。

  好不容易一路追過來,這是怎麼了?不想追了?放飛文姑娘了?

  中文一顆石子,打在騰雲豹的屁股上,騰雲豹一聲長嘶回頭,帶著文臻一個轉身。

  文臻還在消化剛才的話,一轉頭就看見一臉苦色的語言護衛和已經飄好遠的燕綏背影。

  看見語言護衛護衛的神情,她便明白方才的話燕綏已經聽見,並且可能已經生了誤會或者犯了忌諱。

  她張了張嘴,一瞬間心中天人交戰,在趕緊溜走和回頭撫慰之間戰鬥了三秒。

  護衛們齊齊仰望著她,擺出充滿希冀的小眼神和含淚的小眼神。

  鐵石心腸的文姑娘您行行好,最起碼現在這一刻,您真的不能走啊!

  這一走就真的誤會了啊!

  文臻愣了三秒,手中馬鞭舉了起來。

  下一瞬狠狠抽下。

  語言護衛們痛苦地閉上眼睛。

  隨即他們感覺到風聲掠過,馬蹄疾響,再睜開眼時,就看見文大人並沒有如他們所想逃走,而是回頭了!

  奔向殿下!

  文臻揚鞭,策馬,狂飆,一霎便追上了燕綏,然後,低頭伸手一抄,將燕綏抄上了馬。

  語言護衛們:「……」

  這一幕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

  文臻把燕綏抄上馬,在呼呼的風聲裡,大聲在他耳邊道:「我甜!小甜甜!我特麼的又要生氣了!我就不明白了,我在你眼裡就是個三心二意耳根子軟的傻逼嗎?什麼阿貓阿狗來和我叨叨兩句我就要在意?還有你,什麼阿貓阿狗叨叨兩句你居然會在意?都有了我了,還有什麼破事兒值得你在意?你記住,你睜大眼睛給我記住,我,文臻,來自天外,與眾不同!從頭到尾,我喜歡的只是你這個人,是全部的你,包括所有優點和缺憾的你,從來沒有完美過也不需要完美的真實的你,記住這世上只有我,有膽量有底氣,接納全部的你,不需要任何猶豫!」

  一氣語無倫次喊完,在把他耳朵炸聾之前,霸總文摸了一把妖精綏的臉,再把他狠狠一推,推下了馬。

  然後馬鞭猛甩,再次狂飆而去。

  等語言護衛們趕到,就看見燕綏站在冷風中吃灰,神情居然有點怔怔的。

  這操作如此之騷,直叫人大喊吃不消。

  好一會兒,燕綏才反應過來,轉眸看了護衛們一眼,中文一看他那空冷中微帶譏誚的目光,頓時大喜。

  殿下給文姑娘罵回來了!

  「她還逃出癮來了!真是莫名其妙!」燕綏道,「追。這回,不管用什麼方法,禁制,囚籠,毒,一定把她栓在我身邊!」

  「是!」

  ……

  文臻策馬狂奔,腦海裡的想法也在狂奔。

  有些疑惑從未深想,此刻卻想得渾身發涼。

  她並不會就這樣相信步妍的話。皇家血脈不純是大事,如果燕綏真有這個嫌疑,他焉能活到今日?

  而東堂境內毫無這等流言,卻在國外王公嘴裡隱秘流傳。真實性委實不靠譜。

  但皇帝的態度,德妃的態度,兩人對燕綏的態度,皇帝對德妃的態度,確實也是一直盤桓在她心頭的迷霧。這個問題不搞清楚,未來牽連的就可能是無數性命。

  最關鍵的,燕綏自己知不知道?

  而且她怎麼還覺得,燕綏的態度,並不僅僅像是對這個血脈流言的在意?

  她心不在焉,以至於逃奔也失去了警惕,沒過多久,真的被提起勁兒的燕綏動用各種手段,逮了回去。

  那時候他們已經行到魯南邊境龍牙谷附近,燕綏已經接到了沈夢沉的飛鴿傳書,桑石被沈夢沉弄了回去,約定自然要照常履行,沈夢沉信裡稱納蘭君讓已經被原冀北成王嫡子納蘭述俘虜,燕軍跟隨其後試圖相救,他已經在燕軍中安插有人,請殿下伺機出手。

  文臻被逮回來之後,燕綏一直沒有見她,兩人別扭著,事務都由中文傳達。文臻聽說燕綏準備出手,也就打算等他事成再想法子溜,以免他戰場分心壞了事。

  當日龍牙谷前,燕綏出手,機關箭術俱下,明衛暗衛齊出,不僅拿下了納蘭君讓,還買一送一,擄來了納蘭述的愛侶君珂。

  可惜君珂被擄時,文臻正在高處,看龍牙谷裡,萬軍之中瘋狂的少年,那山勢如牙,那少年便是牙上的尖,閃爍著耀目的寒芒,碾磨所經之處,血肉飛濺。

  看他一箭如滿月,箭出殺主將。

  看見他指揮鳥兒般輕盈飛鷹般隼利的部下,起落蹁躚,如一張巨網,籠罩住了入谷的燕軍,巨網貼地橫拉而過,抄底一般收割無限生命。

  看那巨網忽又成利刃,攜著無盡的悲憤殺氣,在狹窄的山地之中穿剖捅刺,將敵軍陣型打亂割裂,分而殺之。

  看見一隊奇兵在那少年指揮下,躍上山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本想困他們於深谷的上萬燕軍火困於絕地。

  看那一色豔紅裡喧囂的慘呼掙扎奔逃,看那谷中最後屍堆如山,看那少年拄劍而立,在那屍山的最上頭,仰首向天,似在默默呼喚那刻在心上的名字。

  那是文臻第一次直面戰場,大燕龍牙谷,一萬餘燕軍對兩千餘堯羽衛,全軍覆沒。

  也是在這一次,她明白了戰爭的殘酷,並學會了在戰場上應該怎樣做一個將領。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為納蘭述對大燕的戰爭熱血激蕩之時,她心心念念尋找的君珂,就在她身後距離兩輛車的地方。

  緣分未到,咫尺天涯。

  得手的燕綏,兵分三路,繼續前行,而因為擄走了君珂,納蘭述窮追不捨,燕綏不勝其煩,決定乾脆連納蘭述一起拿下算了。

  一直行至魯南邊境赤羅縣,在赤羅山一處神奇的孔洞湖裡,趁燕綏忙於布陷阱,文臻以洗澡為藉口,跳入了那個傳說中泉下有洞的湖水中。果然找到了那洞,並且也如推算一樣,發現了另外一個洞,確定這湖連著山那面另一座湖,側面有洞相通,從第二個洞出了水,然後便撞著了也發現了這個秘密,準備從這邊湖水潛入,去那邊湖中救君珂的納蘭述。

  文臻一見納蘭述,眼前明麗少年,朗若春風,然而她眼前總閃過龍牙谷屍積如山,血流漂杵。

  亂世多梟雄,她可不敢小瞧天下英雄。

  假稱黃聖衣,和納蘭述一番談判,以帶他去解救人質為條件,交換得他幫助她獲得自由,納蘭述同意了這個建議。不知怎的,文臻覺得,以納蘭述的經歷,會這麼容易相信她,有點不合常理,然而不合常理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但是當她和納蘭述再次潛入湖底回去,卻發現關押人質的馬車被沉湖,文臻一看就覺得大事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對方太不合作,觸發了燕綏的性子,這下不僅桑石沒了,納蘭述也一定會發瘋。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文臻趁納蘭述和堯羽衛還在焦灼搜尋,以及燕綏還在湖上守株待兔,轉身又從洞裡遊走了。

  出了洞她發現附近還有大批堯羽衛痕跡,只能一路狂奔。納蘭述能一路追上燕綏,說明堯羽衛當中一定也有追蹤高手,文臻一路走一路吹哨,召喚山林野獸,為她抹去身後痕跡,一日後她出了山,然後選擇從羯胡繞道,再經過雲雷高原,回奔東堂。

  那時候已經是一個半月之後,她的小腹還沒有凸起,但是臉上已經多了一點淡淡的斑點。

  在東堂邊境,她遇到了自己的護衛隊,侍女採桑也來了。這些人原本都在天京,得了燕綏飛鴿傳書,提前在邊境等待,同時在隊伍裡的,還有一個傳旨太監。

  皇帝的旨意裡對她這段時間的失蹤一字不提,言辭充滿了慰勉,最後果然如傳言那般,升她為湖州刺史,即日赴任。

  文臻在留山的行事,早已揀能說的,給皇帝遞了密摺,並附上了相關證據。嚴格來說,她是和燕綏聯手,避免了留山土著事變,消彌了一場可能影響整個東堂的內亂,皇帝已經派將領前去以輔助大皇子名義接管水軍,又宣召大皇子上京,顯眼老大已經快要失勢。

  這是大功,卻無法明旨在朝廷嘉獎,但十分順利地升為刺史,顯然也與此有關。

  但是明旨之外,還有一道密旨,太監偷偷交給了她,並說皇帝交代,看完即毀。

  當晚文臻燈下看完,呵呵一笑,在燭火上燃盡了密旨。

  就任刺史旨意一下,和燕綏的長期分離不可避免。畢竟不管目的是怎樣的,她現在已經算是封疆大吏,而燕綏是皇子,皇子不能和封疆大吏相交過密,這是鐵律。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燕綏應該已經接到令他回京的旨意,所以他也沒有專心地進行這場追逐。

  文臻不禁長長鬆口氣。

  雖然這個刺史是帶著任務就任的,但至少也要在湖州待上一兩年,夠她生下孩子了。

  隊伍裡還有兩個天機府中人,一個是當初那個隱身少女,一個是之前俘虜的一個天眼通。天機府雖然捲入了安王謀反事件,但畢竟身不由己,且諸般人才培養不易,因此燕綏上書朝廷,先剝了安王對天機府的掌控之權,暫交季懷遠代管,並從中將這兩個女子抽了出來,給文臻做貼身護衛。

  從邊境到湖州又走了大半個月,在離湖州還有百裡的地方,文臻分散開護衛隊伍,耿光帶著大部分人,先期快馬去了湖州主城,陳小田和一小部分護衛則換上普通趕路客裝束,在自己不遠處暗暗跟隨。自己則雇了一輛普通大車,帶了採桑和那個天眼通少女,慢慢行路。

  朝廷下發的明旨,規定了她的上任日期,但是那還在半個月後,而她一路趕路,是要打個時間差。

  皇帝給她的密旨上,說明了調她去湖州的緣由。事情還要從前不久李相回翻往年征稅案檔說起,李相無意中發現二三十年前的湖州一地所上交的田賦,是現今的兩倍有餘。湖州位處中原,向來是東堂產糧大州,稻穀豐熟,可養一國飢餒。如今卻顯得產出平平。但這樣的減少並不是銳減,按照東堂律例,當一地連續兩年發生災害減產,除減免當年賦稅外,第三年還會相應下調田賦,而湖州往前二三十年,本是風調雨順之地,不然也不會成為產糧大州,但從二十餘年前起,湖州每隔兩三年,便會接連有兩到三年的大災,下調稅賦,而且很巧的,也沒有在恢復後調回來,這樣一調再調,到了近幾年,湖州的田賦已經和其餘諸州相差無幾。

  這樣下調的結果是,大家漸漸也忘記了湖州的糧倉之稱,而朝中湖州籍的官員向來也少,其餘人對這州的具體情形也不瞭解,偶有人提出湖州的賦稅似乎應該上調,湖州當年必定報災。

  因為下調是間歇著來的,時間跨度又長,所以一切都顯得不那麼明顯,但是當李相將舊檔拿出來對照的時候,不免就引起了懷疑。

  但因為痕跡不明顯,懷疑不能拿到明面上說,李相便以湖州刺史年老為由,令他致仕。隨即朝中無數人盯住了湖州刺史這個大餅,但所有人都失望了,因為李相力薦了文臻。

  李相的理由很簡單,他的懷疑只是一個懷疑,這事情太大,如果湖州的田賦真的有問題,那麼長達一二十年間裡,那相當於一個州的田賦都去了哪裡?是簡單地被當地官員中飽私囊?當地官員真的有這麼大膽子?還是流入了一些不該流入的口袋?

  再展開地圖,看看湖州四周的地形,雖然看上去都不靠世家的地盤,但是離唐家的定陽卻只隔了兩城一水的距離!

  選中文臻,一來是李相擔心,如果田賦真的長期被人膽大包天地截留,那麼湖州官場就是個馬蜂窩,無論送什麼人來都非常危險,送文臻去,女子身份相應地能降低人的警惕性,方便文臻行事,二來文臻本人看似不顯山露水,實則行事穩妥手段多,三來以文臻和燕綏的關係,後盾比較堅實。

  還有一個原因是李相和做決策的高官們都無法宣之於口的,現下派誰去都有可能被世家控制收買,但是文臻不可能,她已經把三大世家給得罪完了。

  正巧因為西川共濟盟事件,聞老太太罵殿,太子被軟禁,百官噤聲,最後的阻力也沒了,文臻便成了東堂歷史上第一位朝廷任命的女刺史,也是年紀最輕的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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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9:2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六十九章 刺史大人的新禮物

  文臻對於這個任務並不意外,湖州這樣的地方,如果不是出了岔子,也輪不到她來主政。

  湖州下轄三郡十一縣,文臻從外圍走,在經過龍亭郡的時候,遇見了自己折回來的護衛,護衛帶來了第二位傳旨太監,帶來了新的旨意。

  旨意中說,還給她配了一位長史。已經從天京趕來,看來是怕她不懂實務,派人來幫她幹實務,她專心破毒瘤就行。

  另外還有一位御史,按照往年慣例下來觀風,也到了附近。

  文臻還收到了單一令的信,她的半個老師在信中隱晦地告訴她,她這個刺史以及圍繞刺史產生的長史和觀風使人選,在朝中也爭了小半年,現在塵埃落定,人選因為太過有利於她,所以之後可能為了平衡,還會有一些制約手段,讓她有所準備,小心行事。

  文臻看完便把信燒了。為了等待這位御史,打算選擇葉縣外的一個叫小葉村的村子投宿。

  此時天色已晚,月色尚且溫柔,小村外的道路邊春意初萌,空氣裡氤氳著微微馥鬱和濕潤的氣息。

  採桑一邊趕車一邊看了看路邊的菜地,對文臻笑道:「小姐,湖州這塊地方,真真是氣候好,土地肥,您瞧這路邊的地裡連野菜都發得早,長得足。」

  文臻笑道:「回頭到了地方,咱們就有新鮮的薺菜餛飩,馬齒莧包子,馬蘭頭拌香乾、灰灰菜天婦羅、小蒜千層餅、香椿煎雞蛋吃了。」

  採桑便嚥了口口水。

  天眼通少女沒吃過文臻做的菜,並沒什麼反應,這是個木訥少言的女子,起了個有點冷颼颼的名字,叫做寒鴉。

  她忽然道:「前頭有隊伍來了。」

  文臻也聽見聲音了,人數還不少,她命採桑把車子趕到一邊,提前避讓。

  那隊人近前了,中間一頂青布小轎,四面都是一些衣著普通的平民,個個面色難看,默不作聲走著。

  小轎顫動劇烈,像是裡頭的人在掙扎。

  採桑下意識看文臻,文臻含笑的眼神,從轎子上滑了過去。

  無動於衷。

  採桑一勾頭,不敢多話。

  她是上過金殿的丫鬟,不能一驚一乍。

  寒鴉也不說話,那隊人走過的時候,看了這邊車馬一眼,也就走了過去。

  等人走過去了,寒鴉才道:「轎子中一男一女。都很年輕。」

  「哦?」

  「打扮得倒比外頭這些人精緻,只是綁著呢。」

  「哦。我們走吧。」

  「是。」

  馬車轆轆開動,和轎子逆行,忽然轎子一陣猛烈晃動,隨即衝出來兩條人影。

  人群驚呼,立即便有人上前去拉,那兩人跌跌撞撞,躲避著人群,往旁邊的田地裡衝,那邊是一個下坡,很快便響起一聲女子驚叫,似乎滾下去了,再然後是男子的大叫,似乎也步了後塵。

  立即便有人驚叫:「不好了!送給刺史大人的人跑了!」

  文臻:「???」

  那邊出事的時候,她的馬車原本停也沒停,文臻是個沒什麼好奇心的人,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她比誰都懂,然而此刻終究不得不停,不管是巧合還是做戲,都到面前了,實在沒有不看一眼的道理。

  這夜晚坡下黑沉沉的,這些人也沒帶火把,人們叫嚷一陣,各自下去尋,尋了一陣沒尋著,只好爬上來怏怏離開,說要回村子帶人帶火把再來搜。

  路上漸漸恢復安靜,文臻靜坐著,吹了聲口哨。

  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忽然出現在她的車廂裡。

  是個小圓臉的少女,會隱身的那個,叫冷鶯,低低和她道:「女子跌到底下一個池塘裡去了,男子的腿好像跌斷了,在努力地救她,但眼看就要淹死了。」

  「兩人說什麼了?」

  「女子讓男子不用救她,反正回去也一樣會被送走,男子說反正他也受了莫大羞辱,若不能救人那就一起死也無妨。」

  文臻沉吟了一下,揮揮手。

  冷鶯會意,隱身不見。寒鴉則和採桑下了路邊的坡,不多時將兩個人背了上來。

  文臻好奇地打量著,想看看,到底誰是「刺史大人的人。」

  前任刺史已經離任一個月,這豔福不淺的刺史大人,八成是指自己吶。

  女子還是少女,衣裳雖新,卻是村姑打扮,臉算得上好看。縮在採桑背上瑟瑟發抖。

  文臻嘖嘖一聲。

  男子卻已經痛暈了,渾身水濕地趴在車裡,寒鴉將他翻過身,文臻一怔。

  採桑發出一聲驚呼,摀住了嘴。

  冷鶯驚得現了身。

  連寒鴉都皺了眉。

  文臻盯住了那張臉,且不說什麼容華如雪郎豔獨絕,也不說什麼霞映澄塘月射寒江,這張臉尋常人乍一看自然是極美,但讓所有人驚訝的是,這張臉,一眼之下,極像燕綏!

  不過仔細看是不像的,這人比燕綏還要小上幾歲,五官整體還要柔和一些,膚色比燕綏蒼白,髮色卻比燕綏要淡一些,雙唇也是淡淡的,似乎先天不足。唯有眉間一顆紅痣,鮮紅欲滴。這便使他淡了燕綏的那種昳麗又縹緲的氣質,多出幾分柔弱來。

  馬車內流動著古怪的氣氛,侍女們都看著文臻。

  那少年便是在這古怪的氣氛下,慢慢睜開了眼睛,一眼看見正對他笑的文臻,眼神飄了飄,便也現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來。

  說來奇怪,他一笑,所有侍女便都鬆一口氣。

  因為這一笑,就完全不像燕綏了。

  殿下不會笑得這麼純淨,也不會這般純淨中微帶木訥。

  文臻也對他扯開笑容,然後一抬腿。

  砰一聲,她將這少年踢出了車門!

  一聲悶響後,一聲慘呼,馬車裡眾女目瞪口呆。

  文臻掠掠鬢髮,依舊在笑。

  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不想看見一個燕綏的仿製品。

  這是對燕綏的侮辱,也是對她的侮辱。

  她踏入這湖州的土地,就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切暴風驟雨陰謀詭計的準備,但這不代表,什麼噁心的伎倆她都會陪著玩。

  「走吧。」

  沒有人敢說話,馬車繼續前行,甚至沒有人敢回頭看那在地上輾轉慘呼的少年一眼。

  馬車上被救的少女已經被嚇得縮到了角落,文臻和顏悅色問了幾句,便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少女是前頭她要投宿的村子的人,因為這一季的春賦就要開始,村子裡交不上糧,就選出了她,想把她送給管賦稅徵收的葉縣縣丞,來換得減免和緩征。

  至於那個少年,算半個村裡的人,三年前就來了村裡,說是游學至此,開了家私塾,平常教童子們讀讀啟蒙之學。

  也不知怎的,前幾日負責收稅賦的鄉佐來了村子一趟,看見了這位教書先生,之後村裡聯繫鄉佐表達了想送人的願望的時候,鄉佐便指名把這個教書先生也給送過去,大家正震驚縣丞大人男女通吃的時候,鄉佐卻道這美少年是送給即將赴任的女刺史大人。

  今晚便是將人一併先送到縣丞府邸,然後再把教書先生送去湖州。

  文臻一邊聽一邊磕著瓜子,就當聽說書一樣。

  春賦是個什麼玩意兒?

  秋收後收稅是千百年來的規矩,便是一年兩收也是夏季和秋季,這剛經過一個萬物不生的冬天,春天還沒播種的時節收稅是要鬧哪樣?

  湖州的官府收稅如此勤勉,為何交上去的賦稅如此平平?

  還有,她人還沒到,就如此貼心地給她操辦後宮,營造荒淫形象,是生怕湖州百姓太喜歡她嗎?

  眼看到了村口,文臻讓那被救的少女先下車,自己悄悄回家。至於之後她是躲藏著還是舉家逃走,她現在不想多管。

  而她自己則如普通路人一般,進村求投宿。

  然而走了幾家,都吃了閉門羹,湖州的民風似乎並不如何熱情淳樸,採桑去敲門的時候,大多人都木然拒絕了借宿的要求,有個年輕邋遢漢子開門後,倒是和採桑多聊了幾句,但不一會兒採桑就紅著臉落荒而逃,那漢子還倚著牆流裡流氣地道:「妹子來呀,哥哥保證好生招呼你們——」

  採桑回頭狠狠地呸了一聲。

  連續敲了幾家之後,文臻攔住了採桑,低聲囑咐了冷鶯幾句,冷鶯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回來,給文臻指出了村西頭一家稍微有點偏的院子,文臻便帶人去敲門。

  敲了好一會兒,裡頭才氣勢洶洶響起一聲:「誰啊!」

  是個粗嘎的中年婦人嗓音,文臻不說話,只敲門,裡頭踢踢踏踏聲音響起,伴隨著那婦人的滿是鄉村俚語的咕噥:「哪個殺千刀又管不住自己褲襠大半夜也來挺屍……」嘩啦一下打開門,一眼看見文臻,呆了一呆,隨即猛地將門一關。

  但她沒關成,文臻的靴子早就伸了進來,輕輕巧巧別開門,手掌托到她面前:「大娘,借個地方睡一晚,這串錢就歸你。」

  那婦人手指靈活地一抓,已經將錢抓進了自己袖子裡,一轉身十分痛快地向裡走,還不忘粗聲粗氣吩咐:「把門栓上!栓兩道!大丫,去給牆頭插個旗。」

  一個補丁比衣服大的黑臉丫頭蹬蹬蹬地跑來,拿了把紙做的破旗子往矮矮的牆頭上一插。

  自認為上過金殿拉過太子下馬的金牌侍女採桑,頓時很有警覺性地盯過去,大有要把旗子拔了的意思,卻被文臻按住了手。

  她的目光在院子的板車上掠過,那車上堆了好幾袋糧食。

  她們的腳步聲驚動了人,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板車後躥出來,飛快地往屋子裡跑,一邊跑一邊往嘴裡塞著什麼,那婦人上前幾步,逮著那小人影就是啪啪啪幾下:「小兔崽子,又偷吃糧食!明兒鄉佐要來上秤的!少了一兩看我不揍死你!」

  那孩子也不過三四歲,屁股上啪啪響也一聲不吭,急若星火地把什麼往嘴裡塞,側過來的髒兮兮的小臉松鼠一樣鼓鼓的。

  婦人罵了幾句,惡狠狠將他往屋子裡一搡。文臻跟著進了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吃飯,文臻看見破桌上只有鹹菜和黑豆粥。粥稀得能照見人影。一群小崽子還在搶,當頭最大的那個一巴掌就把搶得最凶的那個腦袋按在了桌子上。

  文臻看一眼那幾袋鼓鼓的糧食,再看一眼屋子裡可以排成長長梯形的一排蘿蔔頭。

  最大的十五六歲,最小的不過兩三歲。而那婦人看著年紀不小,粗糙的肌膚上生著連綿斑駁的斑點,兩鬢的髮星星點點已經微白,但文臻猜她應該也就是三十多歲。

  她也不多看文臻等人,似乎繁重的生活壓力和勞作已經讓她失去了對這世間一切的探究興趣,叉著腰站在屋子當中,指揮大丫去打掃柴房,指揮三丫去收拾碗筷,四丫帶弟弟妹妹們去睡覺……粗聲大氣安排完自家雞飛狗跳的戰場,才對柴房一指,道:「沒東西給你們吃,也沒房間,柴房裡湊合一晚,明兒趕早走!」

  黑皮膚矮墩墩的大丫站起來,一腳踢翻凳子,扛著個掃帚去柴房了。

  「多謝大娘,不勞大娘費心。」文臻笑眯眯在一個三條腿的破板凳上坐下來,採桑十分有眼力見地取下包袱,拿出零食和乾糧。

  將那些紙袋在手中晃了晃,文臻笑道:「一刻鐘內,我要知道這村子裡的一切。」

  當紙袋被慢慢打開的時候,從大娘到所有小崽子,都發出了巨大的吸溜口水的聲音。

  文臻美食的魅力,便是王侯公卿也不能抗拒,何況這些貧苦村民?

  半刻鐘後,文臻身邊團團坐滿了一地的小崽子。

  一刻鐘後,大娘嘴角簌簌落著千層餅的碎屑,揮舞著大掃帚,將所有試圖搶零食乾糧的兒女們都趕進了裡間。回頭將掃帚往地上一墩,叉腰大罵文臻:「夭壽咧!這麼好吃的東西也敢拿出來,要是給這群小兔崽子吃滑了嘴,以後再不肯吃黍米和黑豆怎麼辦!」

  又罵:「你這小娘子眼珠子亂轉,一瞧便不是好東西,存心來害我不得日子過,柴房也不配睡!滾滾滾!趕緊給我滾!」

  文臻:「……」

  廚神美食,於自家轄下,首次鎩羽……

  最終文臻留下了肉食,找出了幾個餵馬的豆餅,並建議大娘可以將肉食再次煮過以降低美味,大娘才收了怒氣,一邊命女兒們繼續幹活,一邊坐下縫補衣裳,和文臻聊了幾句。

  文臻便說到孩子們生吃糧食的事,責怪何必這麼苛待孩子,明明院子裡糧食成堆。

  「成堆?堆成山那也是別人的!」

  「是要交租?」

  「反正吃不進自己肚子裡!」

  「如今剛初春,這交的是什麼田賦?」

  「一年三賦,春夏秋。丁女二十畝,每畝八升。今年還漲了一升,都在這呢。」

  文臻默默算了算,倒吸了口涼氣。

  湖州三郡十一縣,如果都按這個數額一年三收的話,那麼交上去的賦稅最起碼該加一倍!

  是不是只有葉縣盤剝如此之重,然後恰巧給自己遇上了?

  如果不是巧合,今年的春賦比往年更重,那麼等她來了收夏季賦稅的時候,老百姓還能交得出來嗎?承擔了這麼多年的重稅,百姓的極限,會不會就在下一個秋天?

  「一年三賦,聞所未聞,不過如果別的賦稅,以及口賦徭役丁錢能夠減免那也是好的……」

  「呸!春秋大夢還沒醒是吧?」

  婦人嘴裡各種數字滾滾流過,文臻越聽心越涼,這稅繁重程度和花樣之多,和當初長川易家也差不離,問題是湖州不是世家轄地,盤剝至此,為了什麼?

  這些錢和糧流到了哪裡?

  是怎麼流出去的?以及到底有多少人參與?

  朝廷每三年也會派遣觀風使巡察天下,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將湖州的情形回報?

  事情其實很簡單,但是想要捅開,後果可能很炸裂。

  湖州的刺史二十年間換過五任,其中有三任做得很長,有兩任做得極短,都是上任不久後暴斃。

  她低頭沉思,沒注意到婦人忽然抬頭詭秘地看了她一眼,等她再抬頭,婦人又恢復了一臉的煩躁。

  「除了田租,可還交絲綿麻?」文臻看那婦人艱難地用頂針縫著粗麻布,便問了一句。

  「自然要交。但我們這種桑蠶的少,是要拿錢去買。天殺的那個價!直接交錢還不成!」

  文臻聽著不對,再要問婦人卻不理她了,一擺手道:「莫要吵我做活,浪費我燈油!」

  文臻只好去柴房睡了。堂屋裡那一點指頭大的燈火沒亮多久就吹熄了,但婦人也沒睡,挪到院子裡就著月光繼續做活,也不管這初春的夜裡寒氣逼人。

  婦人做活時,牆頭細細碎碎的總有動靜,啪嗒一聲,砸進來一塊牆磚,婦人停了針線,手一揮,她那黑皮膚的大丫頭擱了掃帚,一膀子把牆磚又砸了回去,砰一聲隱約有人哎喲一聲,婦人罵:「插了旗都不曉得消停!」

  黑暗的柴房裡,採桑將自己的衣裳在柴草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生怕文臻睡得不舒服,忍不住悄聲問:「小姐,我聽見您吩咐冷鶯去尋寡婦帶兒女的家庭,為什麼啊?」

  「一來女人當家,適合咱們;二來,這世道,這貧窮鄉村,一個寡婦能帶著眾多孩兒活得好好的,必然有常人不能及之處,那麼總比尋常村夫值得拉關係。」

  「那旗子又是什麼意思?不會是出賣咱們的暗號吧?」

  「你見過當著人面打的暗號嗎?這就要說到為什麼寡婦能帶著眾多孩兒還能活得好好的問題了。」

  「為什麼?」

  文臻沒有回答,心中嘆息一聲,摸摸她的頭,「睡吧。」

  採桑聽話地俯伏在她腳頭,沒有再說話。

  月光淺淡地轉過窗櫺。

  院子裡響起婦人大聲的吐痰聲。

  一個寡婦,能在這世道養活一大群子女,能靠什麼呢?

  自然只能靠自己的身子。

  插個旗子,便如那戒指的最初的含義一般,不過是告誡那些村野相好,今夜有事,切莫來擾罷了。

  那院子裡的幾袋糧食,袋子顏色都不一,想必也是相好們幫她湊齊的吧。

  這塵世掙扎不易,無分高尚與卑陋。

  婦人回屋睡覺了,文臻正要睡,忽然坐起身,聽見了輕微的開門聲,她對外一看,是婦人的大女兒,黑皮膚大丫,輕手輕腳出門去。

  過了一會,她回來了,背著一個人,神色惶急。

  月光下那人偏著頭,額上滿是冷汗,文臻乍一見那張臉便禁不住心中一跳——實在是像燕綏。

  她一看這張臉就別扭。

  大丫將那少年背到屋簷下,拿了板子給他夾住斷了的腿,看那神情兩人很是熟悉。

  兩人一邊裹傷一邊低低說話,大丫指了指柴房,大概是告訴了那少年來了什麼樣的客人,那少年問了幾句,忽然怔了怔,隨即大丫也問了幾句,漸漸明白了什麼,忽然一轉身,從窗檯下拿了一把柴刀,就要往柴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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