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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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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白日上樓] 我成了灰姑娘的惡毒繼姐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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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9 00:34: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章 神藏寶

  艾爾倫大陸,光明神殿主殿。

  「布魯斯大人,您又要濫用您的仁慈,寬恕這些邪惡的黑暗使徒嗎?」

  容長臉的黑袍神使冷著一張臉質問。

  「馬蘭,審判需要依據。」

  首座上慈眉善目的白鬍子主教拄著光明權杖,不讚成地看著他。

  「依據?」

  馬蘭從袖子裡丟出一個樹根樣的雕塑。

  那雕塑黑得發亮,還生了兩根彎彎的尖角。

  殿內一陣騷動。

  「這、這是惡魔?」

  有人脫口而出。

  「這就是依據。」

  馬蘭道。

  「不!這只是我丈夫從山裡撿到的樹根!他喜歡雕塑,又買不起專門的石頭,所以才用這個……這雕的是羊,羊!」

  「羊是白色的。沒人會用黑色來雕一隻羊。」

  大殿內,黃金騎士和白衣神使分站兩列,大殿中央,一對年輕的夫婦驚恐地抱著彼此。

  他們身上的衣服已經很舊了,但漿洗得很乾淨。

  「馬蘭,夠了。破謊術證明,他們沒有撒謊。」布魯斯大人揮揮手,「放他們走。」

  「布魯斯大人!您明明知道,黑暗使徒的狡詐,足以讓他們躲過破謊術。」

  馬蘭意有所指。

  布魯斯嘴角的笑消失了。

  他那睿智的眼睛盯著他,正要開口時,一道金色的華光穿過白色的穹頂,照了下來,灑在每個人的身上。金色的聖池水開始「咕咚咕咚」地冒泡。

  這、這是……

  《神約》記載,神降臨時,金色的聖光灑滿大地,聖池之水開始沸騰……

  神使和騎士們不約而同地仰頭、看向頭頂,布魯斯也隨之看去,金色的聖光越來越濃鬱,濃得幾乎要化為實質,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現……

  「是神!」

  「真的是神!」

  「神降臨了!」

  馬蘭匍匐了下去。

  白衣神使們和黃金騎士們匍匐了下去。

  布魯斯大人顫顫巍巍地下了他的主教之位,也匍匐了下去。

  「拜見神!」

  「拜見神!」

  「拜見神!」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在殿內一遍遍迴響。

  柳余降臨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信眾們全身心地臣服,世界就在她腳下,她站於眾生之巔——

  彷彿天地山河都能為之顫抖。

  這感覺很容易讓人飄飄然。

  不過,她來,可不是為了這個。

  「大家好啊。布魯斯大人,您好嗎?馬蘭大人,您又在為難人了?」

  馬蘭一愣,旋即抬頭,當目光落到那金色聖光裡的曼妙身影時,呆住了。

  貝莉婭‧弗格斯?!

  布魯斯主教卻已經微笑著打起了招呼:

  「弗格斯小姐,托神的福,我還不錯。」

  滿殿的神使和騎士們也都抬頭,他們看到一位美麗的少女被金色的聖光包裹,她的皮膚是那樣的潔白,眼神是那樣的明亮,藍色的裙子和她的藍眸一樣迷人,就像藍色的星空——

  而不久前,他們曾經在神殿的火刑柱上見過。

  那時,電閃雷鳴,天神震怒。

  他們重新低下頭去,率先表示了臣服。

  馬蘭站了起來。

  他的黑袍讓他在人群中像黑烏鴉一樣顯眼:「抱歉,弗格斯小姐,我可不能跪您。這是神的權利。」

  「噢,這無所謂。我對您跪不跪我毫無興趣。」

  柳余看向大殿中央面現茫然的夫婦。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

  微微嘆息了聲,兩個多月過去,世界一點沒變。

  「看來馬蘭大人又要用您的殘酷,來讓人痛苦了。」

  「他們都是邪惡的黑暗使徒。」

  「就那個根雕?」

  柳余不可思議地道。

  「那是不祥之物。弗格斯小姐,您既然是未來的神后,就應該維護神的利益。」

  馬蘭硬邦邦地告誡她。

  他依然記得,金髮少女倔強地對著他說「她只信仰自己」的模樣——

  一個異教徒,怎麼能成為神后?

  他堅定地認為,神是受了蠱惑。

  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鮮血喚醒神的理智。

  「利益?不要用您狹隘的思想來忖度神。」

  「光明的敵人,是黑暗。他們雕出了黑暗的羔羊……這是滋生黑暗的溫床。」

  「馬蘭大人,這樣看來,您的黑袍也代表著邪惡,您……是不是也應該上絞刑架?」

  「如果需要馬蘭的話。」

  柳余和他說不通,沒看到也就算了,她都看到了,就沒法坐視兩條生命就這樣逝去……

  那讓她想到自己,想到弗格斯夫人。

  她看向一旁的白鬍子老頭:

  「布魯斯大人,您的意思是?」

  「當然,我想,寬容是一種美德。」

  布魯斯大人示意放人。

  「布魯斯大人,您也被她蠱惑了嗎?!」

  「馬蘭!」

  在布魯斯主教警告的眼神之下,馬蘭憤憤地閉上了嘴。

  而遠在無數光年之外的柳余則抬頭,看了神座上的青年一眼。

  她很想看看,對這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切,他會有什麼反應。

  可她失望了。

  神半支著下頷,銀髮如華麗的匹練,無數縷金色的陽光被他捏成了一個球,現在,這個球正在他掌心滾來滾去。

  他看起來有些無聊,甚至冷漠。

  柳余收回了視線。

  降臨術施展成功後,她像被分裂成了兩個,真實的身體還在神宮,而虛影卻落到了納撒尼爾。

  她目送著那一對夫婦被平安送出門外,才想起了這次的目的。

  「布魯斯大人,我來其實是想拜託您,看顧下我的母親。」

  「弗格斯夫人?噢,您不必擔心,在神對著全世界降下神旨、宣佈您成為他神后的那一刻起,卡洛王室已經賜予弗格斯家最尊貴的公爵頭銜,最富有的派特納郡被劃入弗格斯家族的名下……您母親衣食無憂。」

  布魯斯大人簡直深諳這位少女的意圖,接著道:

  「卡洛王室還專門派遣了一支皇家護衛隊,專門在弗格斯家附近巡邏……聖殿也派了一隊聖騎士加入,弗格斯夫人的安全無虞……聖使和城邦內最好的醫師也會定期上門,為弗格斯夫人檢查……現在,弗格斯家代表著無上的榮耀,她有參加不完的宴會,每一個貴族都以能邀請到她為榮……」

  「那她……看起來好嗎?」

  柳余小心翼翼地問。

  少女的心思被布魯斯大人敏銳地窺到了:

  「只除了有些想念您。」

  「這就好,這就好……」

  柳余悵然又欣慰,這樣的話,她能有更多的時間……

  「謝謝您,布魯斯大人,代我向大主教和卡洛王室問好。」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聖光保佑您。」

  「聖光保佑您。」

  兩人友好地互捧後,柳余中斷了降臨術。

  降臨術收回的一剎那,她身體的某個部分回來了——這感覺很神奇。

  她站了一會。

  就在她要轉身時,才發現,神座之上的青年已經掀起眼皮看她,狹長的眼眸裡,綠意如溫和的靜湖。

  他看了她不知多久:

  「只此一次。」

  「為什麼?」

  柳余奇怪地問。

  「每一個世界產生後,就形成了它自己的規則。你的降臨,會對世界產生影響……」

  「我不太明白。」

  「你還太弱小,承載不了世界的命運。」

  他直截了當地道。

  柳余明白了。

  以蝴蝶效應來比喻,她的每一次降臨,都會對降臨的世界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而因此被轉變的命運,將會轉交給她承擔。

  那他……承載著那麼多世界的命運,該有多……強大?

  柳余看向蓋亞,這才恍然發現,那個跟她耳鬢廝磨、親近纏綿過的男人,此時突然又變得遙遠。他有著她不知曉的、廣闊的世界,只是他的親近和壞脾氣,偶爾會讓她模糊這一點。

  可他是萊斯利啊。

  可他又比萊斯利更自我,更霸道——

  長久以來的高高在上,讓他們溝通起來,如同兩個物種。

  他不想讓她聯繫弗格斯夫人,就可以不讓她聯繫。

  他掌控她,簡直輕而易舉。

  即使她偶爾伸出爪子,可也只能在他的容忍範圍小小地撓一下。

  「……繼續學習神語吧。」

  將「命」這一體系建立完整,沒有力量,什麼都沒有。

  柳余再一次給自己提了把勁,不要氣餒。

  畢竟,他的年紀,都可以做她無數輩無數輩的老祖宗了。

  ——————

  當晚回內宮時,蓋亞並沒有出現,柳余卻被鐵片困擾得失眠了,好不容易醒來,卻發現,蓋亞就站在她的床邊。

  陽光透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進來。

  「什麼時間了?」

  他沒有回答她,反而擰緊了眉:

  「你……看起來像隻喪家犬。」

  謝謝您嘍。

  柳余瞪了他一眼:

  「是的,因為您不讓我看我的母親。」

  青年閉上了嘴。

  他的銀髮濕濡濡的,像剛從水裡出來,貼著白生生的臉頰,看起來有些不同往常的脆弱和柔軟。

  「您……」

  他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一股柔和的白光從她的額心沁入,柳余感覺到,因為失眠、有點沉重的身體開始輕鬆,正要道謝,卻聽他道:

  「第一條。」

  「梳辮子?」

  不會吧?

  柳余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卻像是逗樂了他。

  他的嘴角微微彎起,連漂亮的眼睛也一同彎下:

  「你沒忘。」

  看來沒猜錯了。

  柳余半坐起身,薄薄的被子從身上掉了下來,他看了她一會:

  「雖然你的身體很美妙,但我不會受到誘惑。」

  他伸手過來,彬彬有禮地替她攏好睡散的衣襟,而後,遞過來一把極其漂亮的梳子。

  白玉做的,齒梳細膩潔白的一——

  映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也分不清誰更白、更剔透了。

  「第一條。」

  柳余接過梳子:

  「您頭髮濕了,得先擦乾。」

  他坐到她的床邊,安靜地用那雙綠眸看她。

  柳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認命地爬下床,取來吸水的軟布,盤腿坐他背後,仔細地替他擦頭髮。

  他的髮質好極了。

  那麼長,卻一點打岔都沒有,每一根都像被水銀鍍過,泛著美麗的光澤,只是髮尾的顏色……

  柳余的目光凝在了那:有些深。

  「您的頭髮……」

  「噢,你看見了?」他平靜地道,「活久了,總是會點變化的。」

  柳余不再說話,繼續擦拭他的濕髮。

  而身前的男人也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雙手擺在膝上,竟給人一種乖巧的錯覺。

  房間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溫軟了下來。

  這樣的相處,讓柳余有些不習慣。

  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在爭吵的狀態。

  即使是最親近的時候,也帶著搏鬥的意味,可現在,這種平常的、帶點生活氣息的親暱,卻讓她收斂起渾身的刺,莫名安靜了下來。曾經的她,渴望的,也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擁抱,可以在夏日的午後,在太陽的晾曬下,在庭院裡,她坐在台階上,有人帶著溫柔的笑替她擦頭髮……

  雖然現在,反了過來。

  太安靜了。

  心像泡在溫水裡,懶懶的,動不起來。

  柳余讓自己想些別的。

  鐵片。

  對鐵片。

  取心頭血……

  會有什麼影響嗎?

  如果直接開口呢……

  「貝莉婭‧弗格斯。」身前的人突然開口,那聲腔華麗又優美,「這世上愛我的人很多,很多,很多。」

  柳余還懶洋洋的:

  「所以?」

  「但你也不能因為你醜陋的嫉妒,而企圖把我褥成一個禿子。」

  他回過頭來,綠眸安靜如水。

  柳余:……

  她低頭看了眼,這才發現,床上被縟斷了許多根銀色的頭髮。

  而在她用來擦頭髮的軟布裡,也團了一團漂亮的銀髮。

  「您的頭髮居然會斷?」

  她驚道。

  蓋亞看了她一眼:

  「我可以讓您試試,您的會不會斷。」

  柳余第一反應是摀住腦袋。

  她現在可太喜歡這厚厚的、水草一樣的濃密頭髮了。

  他卻收回了視線:

  「我可以讓你渾身上下都長滿。如果……」

  「你需要的話。」

  他慢吞吞地道。

  「不,不需要。現在正好。」

  一想到那畫面,柳余的密集恐懼症都要犯了。

  她可不想變成黃絨絨。

  「梳頭,梳頭。」

  她道。

  「我要跟萊斯利一樣的兩條辮子,一條都不能少。」

  「當然,一條都不會少。」

  柳余還給他編了十幾條。

  可頂著這樣的長髮,他依然美得不可思議,眉目純淨而安然,他照了照鏡子,而後滿意地跟她告別,並邀請她在神殿相見。

  「梳子。」

  柳余追出去。

  「你的了。」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宮殿。

  飄起的白袍上,十幾條長長的銀色髮辮在光下漾著柔和的白光。

  看著這一幕,柳余得承認,有這張臉,殺馬特也能hold住,更別提只是辮子多了一些,這反倒讓他有精緻的、活潑的少年感。

  至於梳子,她低頭看了一眼,決定找個地方好好放起來。

  這時,斑斑用翅膀拎著一個早餐籃進來,它又胖了些,飛起來顫顫巍巍的,柳余都忍不住替它捏把汗。她手指一點,籃子脫離斑斑的翅膀,飛到了旁邊的桌上。

  [貝比,早安!]斑斑睜著黑豆眼,看柳余找地方擱那梳子,[你想藏寶貝?斑斑知道個好地方,神總是放著他的寶貝,誰也不讓看!]

  它賊兮兮地指著柳余的右手:

  [那個花瓶!放薔薇花的花瓶!對,就那裡……]

  柳余看向一旁:

  「花瓶?」

  這花瓶她第一次進來時,就注意到了。

  肚子特別大,像踹了一肚子的寶貝,寶石藍的瓶身,像萬裡無雲的藍天。

  她一般用來插薔薇。

  每個早晨,她的枕邊總是會出現一朵滴露的薔薇。

  這些薔薇全部被她插到了這個胖肚花瓶裡,到現在,還綻放著。

  斑斑飛過去,想要落在那胖肚花瓶旁,誰知它身體太胖了,翅膀直接刮到花瓶的瓶身——

  「嘩啦啦」一聲,花瓶砸到地上,碎了。

  在花朵與薄薄的瓷片中,一個金色的東西,在閃閃發光。

  還有一個小小的……

  柳余撿起滾到腳邊的東西。

  她愣住了。

  這是……

  一尊石雕像。

  邊角處理得圓潤細致,它有金色的波浪捲長髮,有冰藍色的眼睛,還有紅色的蓬蓬裙……連裙擺的波浪紋,都雕繪得栩栩如生。

  [噢貝比,它跟你長得很像!]這時,斑斑「哇」了一聲,[真神奇……]

  「它……跟我長得很像?」

  柳余的心,像死寂的水,重新流動了起來。

  [簡直一模一樣!當然,貝比你更漂亮些……]

  斑斑聒噪的叫聲,柳余已經聽不見了。

  她摩挲過裙邊的一行小字,那樣小,小到幾乎看不見,卻那樣清晰,彷彿凝結著筆者濃鬱的、無讓人忽略的情感——

  「貝莉婭‧弗格斯」。

  貝莉婭‧弗格斯。

  貝莉婭‧弗格斯!

  是她。

  他雕的是她。

  似乎想要證明什麼,柳余又上前一步,動作粗魯地撇開地上碎裂的瓷片,撿起其中那小小的、金色的鳶尾花,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他從沒有丟棄過。

  他一直保留著。

  他真的是萊斯利。

  他愛她。

  而她——

  終於找到了證明。

  房中銀髮青年突然出現,他的面色平靜,只在觸及地上的碎片時,有些波動。

  「給我。」

  他向她伸手。

  柳余攥緊手中的鳶尾花,搖頭。

  「您從沒忘了我。」她無比確認地道,「您愛我。」

  「不,我怎麼會愛你?一個滿口謊言的女人。」

  他的眉深深擰了起來。

  「那這是什麼?」她攤開掌心讓他看,「您為什麼要保留它?還有這尊雕塑……您給它畫上了漂亮的裙子,金色的頭髮……還刻上了字。」

  「我只是想讓自己記住這個教訓。」

  他的目光落到她掌心,看起來似乎更厭煩了。

  柳余卻滿不在乎地擦了把淚:

  「不管您怎麼說,從現在開始,我會重新追求您一次,沒有任何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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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0 09:3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夕陽紅

  精緻奢靡的房間內,流淌著某種說不出來的、緊繃的氣息。

  「追求?就像你追求萊斯利那樣?」

  白袍青年看著她,他神色漠然,看上去毫無動容。

  就在柳余要開口時,他伸手過來,她下意識背過手去,警惕地看著他:

  「您不能搶。」

  「你送給我了。」蓋亞直接拉過了她背後的手,「別動。」

  一縷白芒自他指間浮出,柳余只感覺一陣暖暖的、像是細絮的東西鑽入她的傷口——剛才撿東西時,手指和掌心被瓷片劃了幾道。

  她嘴角翹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你關心我。」

  「不。」

  直到細小的傷口消失,他才收回了手,慢條斯理地道:

  「我說過,你屬於我。我不喜歡看到我的財產有損傷。」

  柳余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藍眸裡流淌著藉藉的春水。

  他看了她一眼:

  「另外,不需要追求……我該走了。」

  轉身時白色的法袍揚起又落下,銀色的髮辮披散,讓他看起來像精緻而美麗的精靈。

  「即使你這樣說,我也不會放棄追求。」

  柳余對著他的背影道。

  「追求?」他轉過身來,「你當時為了追求萊斯利,甚至可以為他死……可連這樣的都是虛假。」

  柳余什麼都沒說。

  她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

  可她想試一試,再試一試。

  否則,她不甘心。

  她不想在日後的每一天,都反復地對自己說:如果當初,她再努努力就好了,如果當初,她努努力就好了……

  「您等等——」似想起什麼,她從頸子裡拉出一條細鏈,細鏈上串了一顆水晶般的珠子,之前還掛著斑斑的羽毛,不過現在,羽毛換成了他的腰帶。「這個,我還給您。」

  「記憶珠?」

  他蹙起了他優美的眉毛。

  「對,您的記憶珠。」

  如果要重新開始,那麼,就從記憶珠開始。

  這一次,柳余想,她起碼要做到真誠。

  她不想再在兩人之間的關係中,摻雜虛假。

  「我將您的記憶還給您,乾乾淨淨的。」

  「抱歉,我不需要了。」

  「在我回歸的那一刻,所有的記憶——」蓋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都恢復了。」

  所以,即使每次親密,他看見了……

  也從來不問她要嗎?

  鳶尾花銳利邊緣刺得她開始疼痛,柳余眨去一絲淚,在原地站了會,才重新回到原位。

  地上的瓷片消失了。

  斑斑仰著小腦袋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窗外,似乎有滿肚子的疑問。

  柳余卻揮揮手:

  「斑斑,我想一個人待會。」

  斑斑點頭:[對啊,你是一個人啊。]

  柳余:……

  「連鳥都沒有。」

  [……哦。]

  斑斑灰溜溜地飛走了。

  柳余看向窗外,藍澄澄的一片天,萬里無雲。

  沒關係,萬事開頭難。

  都會好的。

  她安慰自己。

  當晚,蓋亞依然沒有回來。

  柳余抱著石雕像和金色鳶尾花,窩在被窩裡,做了個甜美的夢。

  夢裡,粉紅兔茜茜撅著屁股,在花園裡哼哧哼哧地啃著草,而斑斑則撲棱著它灰色的翅膀飛來飛去。

  花園裡種滿了紅色的薔薇。

  風一吹,薔薇花開了,花香四散開來。

  一個穿著紅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坐在花園裡,一邊拿著小鏟子鏟土,一邊眼巴巴地看著花園的入口,當看到有人進來,就拍著手「咯咯咯咯」笑。

  第一縷陽光撒入夢裡。

  柳余是帶著笑醒來的,她將頭悶在枕頭裡,深深吸了口氣,枕頭被陽光曬得蓬鬆而柔軟,好聞極了。

  她又跟旁邊的金髮小人打招呼:

  「你好呀,小弗格斯。」

  [你好呀,貝比。]

  旁邊傳來一道沙啞的破鑼嗓。

  柳余嚇了一跳:

  「斑斑?」

  [早安,大弗格斯。]

  斑斑跟她問好。

  柳余這才發現,胖鳥正垂頭喪氣地蹲在桌上,旁邊有個比它身子還大一倍的提籃。

  黑豆眼抬起瞧了她一眼,又萎靡地垂下去。

  「怎麼了,斑斑?」

  柳余好心情地掀被下床。

  她決定,今天要選條漂亮的紅裙子。

  紅色是她的幸運色。

  旁邊華麗的金色衣櫃裡,掛著許多條漂亮裙子——

  原來是沒有那麼多的。

  柳余耐心地比較,最後挑了一條跟石雕像差不多模樣的裙子,裙擺處有漂亮的波浪紋。

  一會再梳個漂亮的髮型。

  蓋亞喜歡她的脖子和鎖骨,用小辮子將兩邊的碎髮編進去……

  柳余認真地想著。

  [貝比!你一點都不關心斑斑!你沒有愛!]斑斑等了很久都沒等到她的關心,委屈地控訴,[貝比壞!貝比和神一樣壞!]

  柳余這才發現,斑斑腦袋上原本豎著的灰色翎毛掉得只剩下一根了。

  斑斑似是察覺她的視線,一下子摀住腦袋,「哇地」一聲哭了:

  [斑斑,斑斑就睡了一覺……毛就掉了……斑斑禿了,斑斑禿了……再也沒有雌鳥會愛上斑斑了……]

  「斑斑,會長出來的。」

  柳余不走心地安慰。

  沒辦法,她現在的心情太好,完全沒辦法同一隻禿鳥感同身受。

  斑斑「哇的」一聲,哭得更傷心了。

  「要不,你去找蓋亞?」

  [神?斑斑去找過了,可他又不理斑斑了……難道是因為斑斑偷偷將他藏寶貝的地方告訴貝比?]

  斑斑覺得不能理解。

  他們鳥類裡,有擔當的雄鳥都要將蟲子上交給心愛的雌鳥分配的。

  「好了斑斑,等我學會生髮術,我就來幫你。」

  既然有禿頭咒,柳余想,肯定有生髮術。

  [真的?]

  斑斑斜眼看她。

  「真的。」

  柳余安慰完哭鬧個不停的灰肥鳥,洗漱過,認真地打扮了一番,隨口吃了點東西就出門。

  她先去找了吉蒂神官,向她打聽蓋亞平時的愛好。

  吉蒂神官看向她的眼神很奇異:

  「愛好?」

  「神沒有愛好。他捉摸不定,就像一陣風。」

  「那他平時喜歡做什麼?」在吉蒂開口之前,柳余又道,「除了看那些星球。」

  「神的話……」

  如果是其他人來問,吉蒂神官一定會板起臉呵斥對方,告訴他,不可窺探神。可現在問話的,換成了未來的神后,很顯然,神后似乎想討神的歡心。

  她認真地想了想:

  「神喜歡聽有趣的故事。他總是召來聖子聖女們,聽他們講新奇的東西。也可以是笑話。」

  「笑話?」

  柳余記在了心裡:

  「別的呢?」

  「抱歉,我不清楚。」吉蒂神官用飽含深意的眼神看著她,「也許您比我清楚。」

  柳余瞬間懂了。

  「您是說……」

  「是的,弗格斯小姐,就是您。我從未見神讓誰靠近過他的身邊。」

  柳余承認,她很高興。

  之後,她還去問了從前的男模隊。

  她一向知道,蓋亞很狠,卻沒想到,他竟然那麼狠——

  看著面前真‧夕陽紅‧老年隊,她不由發出如此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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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神拒絕

  論看大變活人是什麼感覺?

  就是現在這種感覺。

  一排半條腿快邁進棺材裡的老年人精神抖擻地穿著騎士裝,踏著騎士步,雄糾糾氣昂昂地用「星星眼」看著她,好像等待上級檢閱的隊伍。柳余還在其中看到了幾張熟面孔,大概率是……艾爾倫大陸上遇見的?

  她不太確定地想。

  「母親,您來是有什麼事嗎?」

  莫里艾親切地問候。

  柳余努力讓自己忽略「母親」這一稱呼,問起他關於「父神喜好」的問題來。

  騎士們排著縱列,像唱號一樣依次有序地回答。

  「白色的。」

  「純潔的。」

  「忠誠的。」

  「光明。」

  「羔羊。」

  「大海。」

  「森林。」

  ……

  最後,還是莫里艾提供了一個有用的信息:

  「父神喜歡一種酒。」

  「酒?」

  柳余想起喝醉那日,他喝的酒,味道很好。

  「艾諾酒,那是父神唯一無法釀製出來的酒。」

  「他還會釀酒?」

  柳余奇了。

  「父神什麼都會!」

  騎士們揚高聲音,自豪地道。

  「繪畫!」

  「雕塑!」

  「唱歌!」

  ……

  「謝謝,我知道了。」

  柳余看向慈眉善目的「布魯斯大人」,認為自己最近見他見得有點多,「艾諾酒是什麼樣的?」

  「父神嘗試過無數次,可總在最後一步失敗……」

  莫里艾帶她去神的酒窖看,酒窖在地底下,嵌在牆壁上的壁燈像傳說中的阿拉神燈。

  整整齊齊排列著的酒罐子如稻田裡一茬又一茬的麥苗,一眼看不見頭,醇厚而濃鬱的酒香飄過來,還未靠近,柳余就已經微醺。

  「父神會的很多,雖然他能輕易地變出來,比如衣服,比如食物,但父神很少這樣做。他說過,『萬物從無到有,當它存在時,就有自己的規則。遵循它的規則,以誠意和時間做出來的東西,才擁有永恆的魅力』。」

  柳余聽得很認真。

  原來……真正的蓋亞,是這樣的嗎?

  她似乎此時才開始真正瞭解他。

  「那他平時喜歡做什麼呢?」

  莫里艾想了會,搖頭:

  「父神不太與我們聊他自己……但他很溫柔。」

  又是與她瞭解的不太一樣呢。

  莫里艾帶她走了大概十分鐘,才走到目的地。

  這是一塊專門圈出來的地盤,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精美酒罐放在一格又一格的陳列櫃裡,壁燈幽幽。

  但柳余很快就感覺到了奇怪之處。

  她聞不到酒香,甚至可以說……一點氣味都沒有。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東西都有氣味,動物、植物,就更別說酒了。

  「看來母親也發現了。」

  莫里艾拿起一個酒罐,撥開封口的東西,遞過來,「……父神釀製過很多酒,他的技藝無人能敵……醇厚的,辛辣的,清淺的,古怪的……」

  「可唯獨有一種酒,即使有了酒方,他也沒有釀造成功過。」

  「艾諾酒?」

  「是的,就是艾諾酒。傳說,它是由布宜諾世界一個平平無奇的酒商釀造出來的,最後那酒商成功用這酒娶到了他心愛的女人。父神一直遺憾,他研究了許多年……可不論他怎麼做,艾諾酒都沒有任何香氣。它嘗起來就像水一樣。」

  「酒方能讓我看一下嗎?」

  柳余問。

  「噢,當然可以。」

  莫里艾腳尖一踮,伸手從陳列櫃的頂端抽出了一張發黃的羊皮卷。

  柳余接過,羊皮卷上,用金色的羽毛筆寫上了華麗優雅的神語。

  「金錢草半磅,覆離子六顆……鐘愛之心。」

  旁邊還有更小的、看起來十分隨意的字,洩露出了筆者的疑惑:「鐘愛之心?愛之心?……」

  後附上尋找到的各種「愛心」——

  密密麻麻一排,幾乎要將羊皮卷填滿。

  最後一行龍飛鳳舞:

  「失敗了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還差一次,保留。」

  這些就是父神最後一批釀製的,只差了最後一步。現在……被他封存在這。」

  「他不能從布宜諾世界買嗎?」

  柳余將羊皮卷遞回去。

  「那商人死了。」莫里艾重新收好羊皮卷,「即使是他的兒子,也釀不出來同樣的酒……艾諾酒就此失傳。」

  「那應該很好喝。」

  「據說,艾諾酒能讓人感覺到『幸福』。」莫里艾聳了聳肩,「父神說過,那是他嘗過最美味的酒,能讓他美美地睡上一覺,做個夢。」

  他期待地看著她:

  「母親,也許您可以試試。」

  柳余的關注點在另外一個方向:

  「您的意思是,神平時沒辦法睡上美美的一覺?」

  「父神不需要睡覺,更不會做夢。」莫里艾驚訝地看著她,「母親您竟然不知道?」

  「噢,我會努力試試看。」

  柳余想起,每一回做完,他都會抱著她……直到入睡。

  「祝您成功。」

  莫里艾真誠地祝福她。

  柳余也希望自己能。

  追求人,需要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誠意。

  這次她不想用什麼套路,只想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來。

  真誠地、認真地再追一次。

  當然,她同時還要學習神語……

  柳余覺得,自己有點忙。

  參觀完酒窖,她去神宮外的花圃摘了些花,薔薇上的刺細心地拔去,束成一束,而後帶著去了神殿。她還準備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大中華歷史上下五千年,總還是能挑出符合的故事來的。

  神座下,又來了一批新鮮的聖子聖女。

  「那是誰?」

  「未來的神后。」

  「噢看起來確實很美……」

  柳余聽而不聞地走過,在十幾雙歆羨的的眼神裡來到神座前。

  神座上,銀髮青年清透的綠眸始終看著她,一言不發。

  柳余微笑了起來。

  她將花遞給他:

  「早安,蓋亞。」

  他看了花一眼,最後安靜地接過。

  「謝謝。」

  「我聽說,一大早看見花,一天的心情都會很好。」

  「弗格斯小姐看起來確實不錯。」他看著她溫軟的、略帶點討好的笑意,「睡得……也不錯。」

  「托您的福。」

  柳余還給他講了個有趣的小故事,才開始一天的神語教學。

  每當教學時,蓋亞就異常的認真了。

  只是,柳余是個好學生,還是勤快、悟性又高的學生,

  「……是這樣,對嗎?」

  即使是艱澀的神語,她也能很快地掌握,並流利地念出來。

  「是的,非常不錯。下一個……」

  時間過得無聲無息。

  柳余一半時間用來學習神語,一半時間用來認真地追求蓋亞。

  每天清晨,她都會去宮外採一束花,挖空心思地準備一個故事,偶爾,也會是一些笑話……

  可他的笑容和好心情,就像天邊的彩虹——

  稀少又昂貴。

  柳余發現,這麼幾日下來,蓋亞的心情不但沒見好,反倒越來越壞了。

  他不回內宮,不再跟她同床共枕,除了偶爾的禮貌問候和神語教學,幾乎不和她說額外的話,總是板著臉。

  柳余沒有氣餒。

  她不會輕言放棄,因為她知道,如果她成功,將會品嘗到最甜美的果實,這世上,從來沒有得來輕而易舉的東西——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道理。

  只是那艾諾酒,她始終沒有頭緒,反倒浪費了他封存起來的好幾罐酒。

  ……

  五天後的傍晚。

  在學完神語後,柳余看了眼神座上看著書卷的銀髮青年:

  「您跟我去個地方。」

  他似乎沒有聽到。

  「蓋亞!」

  她喊他。

  青年動了。

  他合上手上的書卷,金色的羽毛筆也一併消失在他的袖口裡。

  「不論是什麼地方,我都不會有興趣。」那沉靄的綠眸落到她攥著他衣角的手指,「放開。」

  「不,」柳余搖頭,她執拗地,道「除非您答應。」

  一股力量拂開了她。

  青年起身要走,柔軟的袖口就又被攥住了。

  「您跟我去。」

  「貝莉婭‧弗格斯。」

  他用嚴厲的口吻警告她。

  她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只是攥著他的手指因太過用力,都發了白。

  「如果是你那些無聊的把戲,那就算了,我沒有興趣知道。」青年擰緊了眉,「我不是那愚蠢的萊斯利,會輕易地上你的當。」

  「您最近總是避開我。」柳余還是開了口,「……您不是說,要趁早厭倦我?不和我在一塊,怎麼厭倦我呢?……還是說,您對我感到恐懼?您害怕我靠近您,害怕自己會動搖?」

  「貝莉婭‧弗格斯,激將法對我來說沒用。」

  他似是看穿她的心思。

  少女的嘴唇咬得發白,就在她以為,自己又一次要被拒絕時,他開了口:

  「不過……帶路。」

  「您願意去了?」

  柳余喜出望外地問。

  「光明的教義,是仁慈。」

  柳余領著蓋亞,去了生命之樹的附近。

  一層又一層綠色的霧靄罩住了這一隅,這附近沒什麼人。

  她走到上一次她和比伯先生跳舞的地方,這兒擺了一張方形的桌子,桌上鋪了純白色的布,紅色的薔薇插在鎏金花瓶裡——桌子中央,還擺了個漂亮的鎏金燭台。

  燭台的火優雅地跳躍著。

  一個托盤靜靜地放在桌上,托盤上,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他幾乎一下子擰緊了眉。

  「吉蒂神官說,今晚是星河夜,我想請您穿上這件禮服,和我跳舞……」

  「弗格斯小姐,您的追求,還真是毫無新意——一如既往的輕浮。」

  他看著她,眸光安靜,卻又彷彿含著一絲凜冽。

  話落的同時,人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柳余剩下的半截話,消散在了空中:

  「這是我親手做的……」

  很努力地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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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0 09:38: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三章 艾諾酒

  柳余在原地站了會。

  走出後花園,來到金色長廊上時,發現吉蒂神官還站在那。

  「您沒回去?」

  她驚訝地問。

  吉蒂神官卻突然看向長廊外,恍惚道:

  「噢,下雨了。」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細雨。

  雨滴落到人的肩膀,有點涼。

  「是啊,下雨了。」

  柳余抬頭看天。

  吉蒂神官卻注意到了她手中的衣服。

  白色的寬袍,雖然沒有繪上銀色的星月徽紋,卻是弗格斯小姐做的最好的一件了。

  她心底嘆了口氣,不明白神和弗格斯小姐在鬧什麼別扭。

  「您……還好嗎?」

  她面帶關切地問。

  「還好。」柳余朝她笑了笑,「不過……沒送出去。」

  「他……大概對我有些誤會。」

  吉蒂神官看著她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有些同情。

  她從前以為,弗格斯小姐就是個長得漂亮些、嬌弱些的女孩,和神宮裡那些聖女們沒什麼兩樣,可現在看來——

  還是不一樣的。

  很不一樣。

  她身上有股韌勁。

  即使每天對著神的冷臉,她都能擺出一張笑盈盈的、滿不在乎的臉,給神獻花,給神講故事。要換成其他人,可做不到,那眼淚早就掉得像卡多瑙河的水了……聽說,她還在學釀酒。

  所以,當她找來,說要跟她學做衣服時,吉蒂神官才會那麼不可思議。

  她的時間那麼緊!

  一件衣服,要花費很多心思,畫花樣,裁剪,最後還要縫——可沒想到,弗格斯小姐最後居然做成了。

  雖然代價是手指上密密麻麻的傷口。

  「神一向寬厚仁慈,即使您冒犯了神,但他會想通的。」

  吉蒂神官試圖安慰她。

  金髮少女揚起了笑:

  「謝謝神官。那……告辭了。」

  她拿著衣服回到了內宮。

  內宮空無一人,蓋亞還是沒有回來。

  她臉上的笑收了起來。

  桌上,只有一個裝食物的提籃,斑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目光落到枕邊被用小被子蓋住的石雕像,金髮藍眼的小女孩正對著她微微笑。

  「晚上好啊,小弗格斯。」

  她也扯起嘴角對她笑。

  小弗格斯沒有回答她,可她卻像是滿意了,放好衣服,拿起提籃裡的東西吃,洗漱完,又上床睡覺了。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

  再醒來時,柳余有點恍惚。

  她做了個噩夢。

  夢裡燒起了一片大火,她在火的一頭,蓋亞在火的另一頭,連弗格斯夫人也在他那邊,他們紛紛厭惡地看著她,他們罵她……罵她什麼來著?

  柳余晃了晃腦袋,記不清了。

  牆上的報時鳥準時叫了起來。

  窗外的天灰濛蒙的,彷彿隨時要再下一場雨。

  陽光藏匿得看不見。

  「早安,小弗格斯。」

  柳余掀開被子,手指在觸到柔軟的絲綢時「嘶」了一聲,密密麻麻的小傷口看不見,但碰到東西就會帶起牽扯的疼。

  就在昨晚,她還在想,一定要讓他看到這些傷口,好向他表示,她很認真、很認真地在追求他。

  可現在……

  「啊,我又將壞習慣帶過去了。」

  柳余想。

  小時候她挨了男孩們的欺負,總要留著傷口去跟院長媽媽告狀,因為她知道,院長媽媽會心疼她,還會將那些小男孩也打一頓。

  她習慣了。

  人的過去,總會在自己身上烙下無數烙印。

  好的,壞的。

  就像現在,用慣了心機,偶然間要用真誠……

  難怪,他說她輕浮。

  因為她還在賣弄她的小聰明。

  缺乏真誠。

  一道白光自指間彈出,緩緩地撫慰過這些細小的、帶點毛刺的傷口。

  不一會兒,手指上密密麻麻的傷口消失了。

  柳余卻悵然若失。

  好像一直覆在她身上的殼,被她一點點丟棄了。

  可她又有點莫名的輕鬆。

  心一鬆,兩個字突然蹦出來,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和其他的字符手拉手,跳入一片蔚藍色的網裡。

  「愛」。

  還有「真」。

  原來,是這樣。

  柳余有點明白了。

  她隱隱有種感覺,這個網快要成了……

  認真地打扮好,採了花,和昨天一樣去了神殿,出乎意料的是,神座之上沒人。

  吉蒂神官抱歉地看著她:

  「神說,他有事,要出去兩天。」

  柳余一愣:

  「有說什麼事嗎?要去幾天?」

  吉蒂神官搖頭:

  「神從來不告訴我們他的事。」

  「那您能聯繫到他嗎?」

  柳余問,她這才發現,他不出現的時候,她幾乎無法找到他。

  「母親,父神去了梅爾島。」莫里艾進來,他恭敬地行了個騎士禮,「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派人去梅爾島轉告父神。」

  「也沒什麼。」

  柳余想,正好她可以做些別的事。

  當那個「愛」字跳出來時,艾諾酒怎麼釀,她突然有了點想法,只是還需要實驗,不過在這之前,麻煩您替我問問他:「他十天後能回來嗎?」

  「好的,母親,我一定轉達。」

  莫里艾微笑著道。

  「謝謝。」

  這個老頭臉看習慣了,也是很順眼的。

  既然不能學神語,柳余就去了酒窖。

  艾諾酒只差最後一步,「鐘愛之心」。

  可鐘愛之心,是什麼呢?

  不是愛心形狀的什麼東西。

  而是對一個人的愛。

  「莫里艾,重新給我拿些材料來。」

  「您要親自釀?」

  「是的。」

  不親自釀,怎麼能叫鐘愛之心呢?

  釀這酒時,想像著他喝到酒時的模樣,必定是唇角微揚,眸中是流動的春水,耳邊是煦煦的風……他感覺到幸福。

  和風細雨,回憶衷腸。

  將這份心意釀成酒。

  「可是父神這些……就差最後一步了。」

  「莫里艾。」

  「是的,母親。」

  莫里艾出去了,不一會拿來材料,金錢草,覆離子……許多許多,還有專門釀酒的器具。

  「都在這兒了。」

  柳余檢查了一遍。

  自從變成半神體,身體的觸感敏銳了很多,不論是裁衣縫製,還是釀酒製造,不用多久,她就能掌握——

  尤其是釀酒。

  而釀酒,除了靈活的手指和正確的配方外,最需要的,是敏銳的嗅覺。

  這些,她都有。

  釀完,還需要沉甸,放置。

  「父神會放在這兒,」莫里艾帶她去了酒窖的另一頭,那裡挖出了一個圓圓的洞,「酒罐放這,一天就好了。」

  「一天?」

  柳余伸手想進去摸一摸。

  卻被莫里艾阻止了。

  他在洞口一抽,抽出一個長形的木板,而後將酒壇放了上去。

  木板「哢啦啦」往裡,不一會,酒壇就消失在了洞口。

  「您的手不能進去,這洞裡的時間流速非常快,一天,就是百年。」

  莫里艾鄭重地警告她。

  「噢這……」柳余嘆了一聲,「真了不起。」

  「父神在裡面設了一個時間法陣,一隻兔子進去只要一會,就成了一具白骨。」

  莫里艾自豪地道。

  柳余釀了好幾壇子,都放了進去,第二天來時,又抽出來,打開酒封。

  莫里艾嘗了一口,菊花臉一下子皺起來:

  「母親,是苦的。」

  一行淚順著他臉上縱橫的溝壑掉了下來。

  「苦的?」

  柳余也嘗了一口。

  苦,確實苦。

  比黃連都要苦。

  好像整個味覺都被要這苦味佔據了。

  好像生活全無指望,如死寂的一潭水……

  柳余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兩人看著彼此默默掉了半天淚。

  「一定是哪裡出了錯。」

  她擦著淚道。

  莫里艾也點頭:

  「……對。父神釀的,是水。母親釀的,是絕望。」

  他將酒壇子重新封好,在上面寫了個「苦艾酒」,放回了一排陳列櫃。

  柳余在腦子裡將昨天釀酒的步驟復盤……

  金錢草?

  沒錯。

  覆離子?

  沒錯。

  艾葉花?

  沒錯……

  步驟沒錯。

  那就是鐘愛之心……錯了。

  她昨天想了什麼?

  她想到了那斯雪山那一役,想到了巨蛇將萊斯利胸口洞穿的那一幕……

  柳余無比清晰地剝離著自己的心思,重新又釀了一批放進去。

  第二次,是「甜」。

  莫里艾扶著牆壁,毫無風度地捧著肚子大笑,一邊笑,一邊道:

  「母親,應該對了!」

  柳余看著他停不下來的笑:

  「我覺得不對。」

  「可我感覺到快樂。」

  莫里艾不自覺地笑,扯起的嘴角越來越大,你那畫面看起來詭異極了。

  「總覺得哪裡不對,再釀。」

  柳余覺得,幸福,應該是更深層次的體驗,而不只是讓人像傻子一樣大笑。

  她又做了好幾批。

  期間,還找了伊迪絲。

  伊迪絲比上次見還要瘦,眼眶深深地凹進去,顯得眼睛特別大,大得有些嚇人——

  這樣一來,她看起來幾乎跟柳余完全兩樣了。

  她瘦脫了形。

  「伊迪絲小姐,您怎麼了?」

  「我……」伊迪絲沉默地搖頭,「我沒事。」

  「你看起來……像大病了一場。」柳余狐疑地看著她,「到底怎麼了?」

  伊迪絲一下子摀住眼睛,似是這偶然的關心讓她不知所措。她沒哭出聲,淚水悄悄地從指縫裡流出來:

  「我、我想死。」

  她說。

  柳余嚇了一跳,她本來是想來向伊迪絲請教怎麼做甜點的。

  「您怎麼了?」

  「我很痛苦,很痛苦……我犯了罪,沒人能寬恕我。」

  她流著淚,語無倫次地道。

  如果柳余沒有經歷過葡萄架偷聽的那次,也許還不明白。

  現在,卻一下子懂了。

  伊迪絲指的,是她和比伯先生之間的事。

  不倫是罪。

  對光明信徒來說,這是墮入黑暗之始。不倫之人苟合,生下的孩子是天生的魔鬼,因為他們奇形怪狀——

  「您懷孕了?」柳余一下子想到了這個,看著她瘦得一點血色都沒有的臉,「……比伯先生的?」

  伊迪絲的驚訝證實了這一點。

  「您、您……知道了?」

  「我喝下了降甘之水,惡魔已經消失了。」伊迪絲流著淚道,「……我有罪,我向神懺悔。」

  「……但我想懇請您一件事,求您將我的哥哥放逐到神之國度,神宮之外。」

  伊迪絲緊緊抓著柳余的手,請求她。

  「比伯先生?他強迫你?」

  伊迪絲什麼都沒說,只懇求她:

  「……您是未來的神后,一定有辦法的。」

  「哥哥是我的親人,我希望他安全……可倘若他在我身邊,我將永遠無法自由。」

  「您想好了嗎?」

  伊迪絲點頭。

  柳余就沒有多說什麼。

  她和伊迪有交情,可跟比伯先生卻沒交情。

  「如果這是您的願望的話。」

  伊迪絲擦了把淚:

  「弗格斯小姐,您剛才來……是為了什麼事?」

  「是要我教您甜點嗎?」

  「你怎麼知道?」

  柳余這才想起這回來的目的。

  「神宮裡都傳遍了,說神生了您的氣……您找吉蒂神官學了製衣,找莫里艾先生學釀酒,找我的話……」

  「我也只會做這些東西。」

  柳余:……

  她眨了眨眼睛:

  「都傳遍了?」

  「是的,聖子聖女們平時沒什麼事,所以對神的事情就關注了些。他們說,您惹惱了神,也許神后都要當不成了,誰也沒見神對誰冷過臉……不過,我不信。」

  柳余:……

  她有點不高興,可又沒那麼高興。

  「……謝謝,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學做草莓蛋糕。」

  其他人的風言風語有什麼關係呢。

  她更在意的是,蓋亞在六天後,會不會回來。

  六天後,是屬於她「柳余」真正的生日——她想和他分享。

  真誠,是希望對方好。

  去除掉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和他分享真正的自己。

  「草莓蛋糕?」

  伊迪絲卻是第一次聽說。

  「草莓餅我會做,蛋糕卻是第一次聽說……那是什麼?好吃嗎?」

  伊迪絲說起甜點來時,眼睛簡直在閃閃發光,她是真的熱愛做這些可口的食物,並且很樂意同人分享。

  「很好吃……又甜又軟,像奶酪做的棉花糖。」

  「噢,聽起來很有趣,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也許我可以跟您一起研究,您別看我這樣……我對甜點很有一套。瑪格麗特小姐上次還找我了她家鄉特有的甜乾酪……」

  伊迪絲看起來很有自信,臉都紅了。

  「那就太感謝您了。」

  伊迪絲做出來的甜品,確實很好吃。

  即使在前世,口腹之欲更發達的國家,柳余也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

  兩人約定好了時間,柳余就告辭了。

  伊迪絲追出去:

  「弗、弗格斯小姐,您……您別忘了。」

  她鼓起勇氣提醒了句,已經走到庭院門口的金髮少女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

  「知道了!放心。」

  「我會盡快讓莫里艾送他出去的!」

  「謝謝您。」

  她很酷。

  伊迪絲想,換成是弗格斯小姐,絕對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情況。

  她太軟弱了……才一次又一次地讓事情變成現在這樣。

  柳余走到庭院,找到了莫里艾,她並沒有將比伯的事告訴對方,只是讓他將比伯先生送去離神宮最遠的地方。

  「比伯先生冒犯了母親您嗎?」莫里艾問,「如果他冒犯了您,應該送到梅爾島。」

  「梅爾島?那是關押罪犯的地方嗎?」

  「是的,母親。父神仁慈,建了一座島,所有的罪犯都會流放到那,如果比伯先生冒犯到您……」

  「……不用,他沒冒犯我,您將他丟得遠遠的就成。」

  如果是柳余,必定會將比伯投到監獄,可伊迪絲並不願意見這哥哥受苦……

  她不是審判團。

  「謹遵母親之命。」

  莫里艾單膝跪地,尊敬地行了個禮。

  他轉身要走時,突然回過頭來,朝她大大地笑:

  「母親,艾諾酒……成了!」

  溝壑縱橫的臉皺在一起,笑意在眼裡流淌,柳余這才發現,莫里艾的眼睛是綠色的,草綠。

  「真的?」

  「噢,當然是真的。我來之前下了一趟酒窖,我敢肯定,那就是艾諾酒!噢,那感覺,就像是……回到了生命之樹的懷抱,我被風吹著,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有小鳥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快活地唱歌……十分美妙。」

  柳余摀住了嘴巴:

  「聖光在上……我以為,又要失敗了。」

  「母親,您很棒。」莫里艾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他並沒有碰觸她的身體,而是紳士地留出了一段距離,「即使您冒犯您了父神,我想,他只要喝您釀的艾諾酒,就一定會原諒您。」

  柳余:……

  「您和其他人一樣,都認為是我冒犯了蓋亞。」

  「父神寬容又仁慈,他從未會犯過錯。」

  莫里艾信誓旦旦地道。

  走之前,還對她說:

  「另外,宮裡的孩子們開了個賭盤,他們賭父神會不會原諒您……」

  「所以?」

  「賠率一比九十九,雖然他們都認為您得不到父神的原諒,不過,我還是支持您。」莫里艾高興地告訴她,「作為您最忠誠的孩子,我給您投了一票!」

  柳余:……

  「謝謝。」

  她微笑著道。

  莫里艾見討得母親大人高興,志得意滿地走了。

  時間悄悄地溜走。

  柳余為生日的到來,準備好了草莓蛋糕,準備了艾諾酒,還另外又做了一套衣服,而後就開始靜靜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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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四章 蕎麥麵

  柳余原以為生日前一天會失眠,誰知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一個夢都沒做。

  她起了個大早。

  窗外是難得的好天氣,天空湛藍湛藍的,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只有幾片白色的雲在漫無目的地飄著。雲層被淺金色的光鍍了層邊,遠遠看去,像是勾兌了金粉。

  柳余在選衣服上犯了難。

  金色的雕鏤著薔薇花紋的衣櫥華麗而精美,一整櫃的裙子有序地掛著,每一條都十分漂亮。

  可她一定要選件特別的才行。

  這時,斑斑提著籃子進來:

  「斑!」

  [早安!貝比。]

  它精神十足。

  「早安,斑斑。你幫我看看,該選什麼?」

  斑斑翅膀指著最左邊一件:[那件!]

  它選了條霧霾灰的裙子,還表示:[特別美,和斑斑的羽毛一模一樣!]

  是很美。

  泛著柔和的珍珠色澤,看起來素雅又高貴。

  「顏色太暗。」

  不是個好兆頭。

  柳余手指劃了一圈,最後,落到了一條玫瑰紫的蓬蓬裙上,嗆了金絲,有種華貴而精緻的美感。

  [你要選這條,為什麼?]

  斑斑歪了歪腦袋。

  它不太懂人類的審美。

  柳余笑了:

  「因為,我和萊斯利第一次見面時,穿的就是這樣的裙子。」

  就像夢幻而華麗的童話——

  如果選不出來,那就選有意義的。

  [……噢。]

  斑斑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它對人類雌性喜歡穿什麼一點都不關心,反正都很醜,一點都沒有斑斑的羽毛漂亮。

  [那斑斑去吃蟲子了,神給斑斑準備了很多很多的七彩蟲……]斑斑想了想,覺得自己吃獨食不是很好,[您要來嗎?]

  它有點不捨得。

  「不!謝謝。那是你們鳥類的食物。」

  柳余拒絕。

  那七彩蟲,她可是見過的。

  七節身子,每一節都是不同的顏色,軟軟肥肥的蟲身在樹葉上一弓一弓,她都沒法想像,神為什麼會闢個小花園,專門養這些東西斑斑吃。她光看,都覺得雞皮疙瘩要掉一地。

  [真的很好吃呢,軟軟的,一咬下去,還會「吧唧」噴出汁……]

  「斑斑!」

  柳余瞪它。

  斑斑腦袋上唯一的一根羽毛耷拉下來:

  為什麼貝比要排斥七彩蟲呢?

  它們真的好吃。

  斑斑拍著翅膀飛走了。

  髮型還是跟上次一樣——

  柳余還選了根鑽石項鏈和水滴狀的耳墜,梳洗打扮好,就去了八爪魚所在的廚房。

  八爪魚大叔看見她,努力睜大它那雙眯眯眼:

  [神后小姐,您又來做那軟軟的圓圓的棉花糖?]

  「那是蛋糕。」

  柳余熟練地給自己戴上圍裙。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的廚藝很不錯,只是——都是煎炒炸樣樣來的大中華料理。

  在這裡,顯然不合適。

  長久以來的謹慎,沒有讓柳余做出太不符合時宜的行為。

  [噢,蛋糕。]八爪魚對這軟綿綿的東西可沒什麼興趣,它喜歡嘎嘣嘎嘣脆的,[您別弄髒了廚房。]

  而後,慢悠悠地團著手,游去屋簷下曬太陽了。

  這幾天,柳余和伊迪絲已經將草莓蛋糕研究出來了。

  雖然沒有模具,但神術灶台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它不僅煎羊排,還能用來烤土豆餅,甚至能做出各種形狀——只要你敢想。

  但柳余依然堅持最普通的圓形。

  草莓是從附近的草莓園裡獻上來的,個頭不大,但味道極好,酸酸甜甜的,讓她想起第一次吃草莓時的感覺。

  細細密密地在蛋糕周圍貼上草莓片,柳余還在中央畫了對小人。

  [神後小姐,您畫得跟神比起來……可差遠了。]

  八爪魚不知什麼時候靠近了灶台,喉嚨裡「咕嚕嚕」笑了一聲。

  確實不太好。

  勉強看得出是手拉手的一對男女,就跟孩子塗鴉似的。

  柳余笑了笑:

  「沒有機會學。」

  「噢……」八爪魚的知識範疇還不能讓它理解什麼叫沒機會學。

  「那……神畫得很好?」

  柳余其實不怎麼驚訝。

  畢竟,騎士團已經跟她說過了。

  [很好,非常好,神有一陣子沉迷畫畫……聽說,神宮內有一副壁畫,是他親自畫的。]

  柳余想起第一次進內宮時,在穹頂看到的那副畫。

  色調飽滿,大氣磅礡……

  可筆觸卻讓人想起夜晚的月光,淒清又寂寞。

  原來……那是他畫的。

  [不過,神已經很多年沒有畫畫了……最後一幅,是畫給莫尼我的。]八爪魚大叔自豪地道,[神從不給人類畫畫……]

  「我見他畫過人。」

  [但都沒有臉。]八爪魚兩條軟腿用力地在胸口交握,[神一定是覺得,八爪魚才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所以才願意給莫尼克畫畫。]

  柳余:……

  「晚上我想吃麵,莫尼。」

  [就是那長長的蕎麥條?]八爪魚點了點頭,[當然,神后小姐。]

  柳余將蛋糕放到事先準備好的水晶盒,又去宮外摘了花,去酒窖取了酒,而後就坐在房間靜靜地等。

  她不擅長也不喜歡等待。

  因為那會讓她想起小時候,還有期待的小時候。所有的小朋友都被一個一個地接走,最後,教室裡就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個人。天色暗下來,路燈亮起來——

  可院長媽媽沒有來。

  她太忙了。

  所以柳余怎麼也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一天,靜靜地坐在某個地方,等一個人——

  心很靜。

  夜有些涼。

  月亮悄悄地爬上來。

  門口傳來了動靜,她下意識往回望,斑斑用翅膀提著籃子進來。

  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斑斑對此一無所知,還在問:

  [……貝比,莫尼做了什麼?好沉,斑斑都快飛不動了。]

  柳余的手指一點,浮空術托著提籃飛過來,落到桌上。

  她從籃子裡取出八爪魚大叔做的兩碗蕎麥麵,白瓷碗裝著,湯面飄了一點細碎的綠葉子。

  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

  [噢,這是什麼?第一次見。]

  斑斑新奇地道。

  它用翅膀伸過來,想要到瓷碗裡撩一撩。

  柳余伸手打了下。

  「不行,斑斑。」她用嚴厲的口氣道,「這不能碰。」

  她過分嚴肅的口吻嚇壞了斑斑,它委委屈屈地收回翅膀:

  [不能碰就不能碰,小氣。斑斑知道,這是做給神吃的……他們說,貝比還做了一種圓圓的棉花糖,也是給神吃的……還有酒……]

  斑斑似是想起什麼,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也許神有事耽擱了,莫里艾先生也送比伯先生出去了,不然——]

  柳余打斷它:

  「斑斑,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時間還沒過。

  斑斑用黑豆眼小心翼翼地覷了她一眼:

  [那……斑斑先走了?]

  柳余揮了揮手:

  「去吧。」

  斑斑走了。

  聒噪的聲響也消失了,房間裡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蕎麥麵一點一點地冷了。

  月亮爬到樹梢,往上一躍,跳到了中天。

  報時鳥「叮叮咚咚」地響起,十二點了。

  柳余這才意識到:生日已經過了。

  他沒來。

  而麵徹底地冷了,發脹坨在一塊,像結了冰。

  柳余拿起旁邊讓人特意做的筷子,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

  「生日快樂,柳余。」

  她對自己道。

  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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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五章 伊迪斯

  冷掉的蕎麥麵有種割喉的粗澀感。

  柳余嗆了一口 ,險些連心肝肺都一起咳出來,揉著飆淚的眼睛,突然感覺到什麼,抬起頭來——

  「蓋……亞?」

  她驚訝地道。

  水晶般的琉璃窗前,一個美麗的青年沉默地站著,月光落在他浮動的銀色長髮上,像夢幻的剪影。

  柳余眨了眨眼睛。

  人還在。

  沒消失。

  她噯出長長一口氣,鬱澀的內心開始回暖:

  「我以為,您不會回來。」

  她道,嘴角有著嬌俏的笑。

  蓋亞沉默地看著她,就在柳余以為,他不準備說話時,他的目光落到那鋪了金色鏤花桌布的桌上:

  「所以,你叫我回來,是為了這些。」

  他用極其平靜的語氣闡述。

  柳余迎了上去,朝他笑:

  「是的,如果您願意的話,我想請您吃頓飯。」

  一邊笑,目光還一邊落到他身上。

  她第一次見蓋亞穿成這樣,華麗的黃金戰甲,金色的甲片在壁燈下熠熠生光,襯得他的美貌也有種逼人的銳氣,讓人想起戰場之上的白馬和銀槍,想起沙漠之中的蒼鷹。

  只是這打扮有些眼熟,像穹頂上的那副畫……

  他去做什麼了呢?

  柳余想。

  青年將視線重新挪回了她身上:

  「抱歉,我不太願意。」

  即使說起拒絕來,他的態度依然彬彬有禮,只是,這比憤怒和其他,這種平靜更叫人覺得冰冷。

  「只是一頓飯。」

  柳余不可思議道。

  而後,她看著面前人的綠眸迅速沉了下來,眼底有沉沉的暮靄。

  「貝莉婭‧弗格斯——」他拉長聲音,「不要總把別人當傻瓜。」

  「傻瓜?」

  柳余不太明白,藍眸裡有著顯而易見的疑惑,像是林間懵懂的小鹿。

  蓋亞卻笑了一下。

  他笑時也是優雅的,嘴角微微彎起,綠眸裡是流動的湖,只可惜——那湖裡凝著冰。

  「只是一頓飯?」

  他重新看向桌子。

  一個圓形的散發著甜美奶香的「甜點」,一個陶土製的酒罐,兩個酒盞,兩碗冷掉的黏糊糊的東西。

  「讓我想一想。」蓋亞語氣始終溫和,「接下來,你還會告訴我,這些都是你親手做的……當然,確實會是你做的,為了達到某個目的,你總是不吝嗇付出……畢竟,你很擅長這些……犧牲?付出?也只有那沒腦子的萊斯利才會相信這些……等吃完甜點,你還會再讓我喝點酒……」

  柳余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謊言像副巨大的枷鎖,讓她所有的辯解都變得蒼白。

  她確實想告訴他,這些是她親手做的,想告訴他,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可,僅此而已。

  他卻用她的過去,套用了她的現在。

  這感覺,可真糟糕。

  蓋亞還在繼續:

  「確實,酒會讓我對你的克制,降到最低點……你還穿了這條裙子,是的,很美,我在萊斯利的記憶裡看到時,也覺得美,像開在漠漠草原上的扶桑花……」

  「舊日重現……」

  「我只是想讓您陪我吃頓飯,僅此而已。」

  柳余打斷了他。

  他沒說話,只是用判了她罪的眼神看著她。

  「而且,我臉上的惡之花沒有盛開。」

  她又道。

  「……在卡納村,我已經將它解開了。」

  他凝視她良久,「……畢竟,它有些不太靈。你的話一直在變,貝莉婭‧弗格斯。一開始,你說你愛萊斯利,不愛我;可後來,你又說愛我,要真誠地追求我……你反復無常,可它總不出現。」

  柳余愣住了:

  「您解開了?」

  「是的。」

  蓋亞似乎對接下來的話題失去了興趣,他有禮地同她告別,「我該走了,抱歉。」

  「您去哪兒?」柳余犯了拗勁,她攔住他,「莫里艾說,梅爾島只有一個犯人。」

  「貝莉婭‧弗格斯。」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讓開。」

  「蓋亞‧萊斯利。」她也喚他,「今天我生日。」

  他愣住了,那訝然太明顯,以至於那一向平靜的臉也有了表情。

  可緊接著,他笑了,眼神像淬了冰的寒霜:

  「弗格斯小姐,您忘了,您的生日,在二十天後,也就是我將您封為神后的那一天……為了留住我,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柳余咬著唇,忍住想要向對方訴說的衝動。

  怎麼能說呢?

  圖書館的神冊典籍上說過,神無法容忍任何規則之外的東西,任何。

  她冒不起這個險。

  「您說的沒錯,」她臉色黯淡下來,「我說了謊。」

  窗外雨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打在窗棱上,有種粗暴的意味。

  柳余繼續:

  「我只是想請您吃一口蛋糕,喝一杯酒……」

  「這酒——」

  她拿起桌上的酒盅。

  「啪」,酒還沒遞到他面前,就落到地上,碎了。

  瓷片碎裂聲迴蕩在房間裡。

  太清脆了,就像響在人的心上。

  柳余怔怔地看著地面。

  瓷盞碎裂成了無數瓣。

  「抱歉,我想,一個撒謊成性的人,她釀出的酒,並不會美味。」

  他那優美的、帶了點涼意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他消失了。

  柳余蹲下身來,一點一點地撿地上的碎片。

  得弄乾淨。

  不然明天起床,腳會踩到。

  她想。

  可眼淚,卻一滴一滴掉了下來,混入地面黃澄澄的酒裡。

  「……真的是我生日。」

  她用帶了點鼻音的聲音,若無其事地道。

  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未被照亮的黑夜。

  柳余收拾好地面,洗了手,重新坐下來。

  她切了塊蛋糕,倒了杯酒自斟自飲。

  酒液綿軟醇厚,入喉卻是苦的。

  蛋糕甜得有些發膩。

  明明在昨天之前,還不是這樣的。

  一定是放得太久了。

  柳余把酒喝光了,胃裡脹得慌,上床時,還模模糊糊地往旁邊看了眼,燈還亮著,沒關,才安心地睡去了。

  只是也沒睡安穩。

  夢裡,全是來來去去的人。

  一個穿著職業裝的女孩打開門,玄關的燈自動亮起。

  她朝裡喊了聲:

  「我回來啦。」

  門上的公仔歡快地叫:「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不一會,女孩變小了。

  她穿著發白陳舊的衣服,背著破了道大口子的書包,走進教室。

  教室裡,孩子們跑來跑去,他們天真無邪地唱:

  「野孩子,野孩子,沒了爹,沒了娘……」

  穿著蓬蓬裙的公主高興地拍手,她也唱:

  「野孩子,野孩子,沒了爹,沒了娘,去流浪……啊呀呀,啊呀呀。」

  小女孩跟蓬蓬裙公主打了一架。

  蓬蓬裙公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她有數不完的蓬蓬裙,可以穿一條,扔一條。她還有世界上最溫柔的爸爸媽媽,會請所有的小朋友吃草莓蛋糕。

  蛋糕上有紅紅的草莓,有穿著公主裙的小玩偶。

  「你為什麼不吃呢,小余?」

  「我吃太多東西啦。」

  不,是因為嫉妒。

  她要留著草莓蛋糕,和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一起吃,像蓬蓬裙公主一樣。

  可惜,一年一年過去了。

  小女孩一直沒等到和她一起吃草莓蛋糕的人。

  ………

  柳余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只是,天空還是黑沉沉的,雲很低。

  下了一夜的雨,空氣裡都有種潮濕氣。

  柳余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她似乎做了一晚的夢,只是,醒來就不記得了。

  只隱約記得……不太開心。

  躺了會,坐起來。

  艾諾酒喝光了,一共只成功了兩罐,酒窖裡只有一罐了,還得去摘花……

  追求人,總不能一挫就敗。

  柳余給自己打氣。

  只是,總還是有些難受的……

  不,是非常難受。

  自尊和心,被他冰冷的語言一同紮成了窟窿。

  她拿起枕邊的鐵片,沉吟了會,決定還是等下次機會,再找他說清楚……至於剩下的一罐艾諾酒要去取來——

  也許等他喝了,就會明白,她的真誠了。

  梳洗打扮好出去,一路走到酒窖,才打開門,斜刺裡一個鬍子拉雜的男人就衝了出來。

  他朝她喊:

  「弗格斯小姐!弗格斯小姐!求您救救伊迪絲!」

  柳余嚇了一跳:

  「比伯先生,怎麼是您?」

  比伯先生的臉髒兮兮的,可那雙蔚藍色眼睛讓她一眼就看了出來。

  他衣衫襤褸,看上去就像個流浪漢,酸臭得像剛從梅菜缸裡撈出來一樣。

  「對,是我。」

  比伯點頭。

  「您不是被莫里艾送出去了嗎?」

  柳余提起了警惕,她現在會很多神術,如果他攻擊她,立馬就會趴下。

  「趁莫里艾騎士不備,我偷偷跑回來了。」比伯先生藍色的眼裡滿是祈求,這一刻,就看得出他和伊迪絲血脈上的相像了。

  「我沒找到伊迪絲,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求您,求您一定救救她。」

  「你說清楚。」柳余嚴肅了起來,「伊迪絲前天還好好的。」

  「伊迪絲讓您把我送走,她一定有別的目的。她一直很痛苦,我猜她一定會去向騎士隊自首……騎士隊一定會將她燒死,像每一個被燒死的黑暗使徒一樣……可伊迪絲有什麼罪呢,她那麼溫柔,那麼善良……如果有罪,有罪的是我才對……」

  一向風度翩翩的男人臉色晦暗,連他的金髮,也一起暗淡無光。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招惹她?!」

  柳余憤怒地道。

  他突然想起曾經在伊迪絲身上看見的火光,想起夢中那熊熊燃燒的大火……

  「當矇昧之徒陷入愛裡,那他就沒有其他選擇了。」

  比伯悲哀地道。

  柳余這才發現,她藏在亂髮裡的藍眼,是那麼清澈,也那麼痛苦。

  「哪裡是實行火刑的地方?快帶我去。」

  她突然有種預感,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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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生與死

  酒窖旁空無一人。

  天空很低,雲黑沉沉地壓下來。

  比伯先生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少女的意思。

  「您、您是說伊迪絲會……」他頓了頓,艱難地將後半截嚥了下去,「我知道,您隨我來。」

  他走了酒窖旁的一條小路。

  柳余還是第一次知道,酒窖旁竟然有這麼隱蔽的一條路。

  路上沒什麼人,只有不知名的昆蟲在此起彼伏地叫。

  鞋子踏在厚厚的積葉層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比伯先生看起來有些著急,卻依然頗具風度地替她將擋路的樹枝挑開,並未催她。

  兩人一路往西,這是對柳余來說,完全陌生的一塊地界。

  比起東邊的華美,越往西走,就越感覺到那浸入骨子裡的森然,連樹葉都好像泛著冷意。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兒?」

  柳余問。

  「我無聊時喜歡到處走,像從前一樣……」比伯先生聲音有些低,「有一次,不小心走到了這兒,又被麗娜神官帶回去了……麗娜神官告誡我,不能來這……但這樣的地方,我在宮廷裡見的太多了……」

  「看,黑烏鴉在上空徘徊……」

  他抬頭看了看天。

  柳余也朝天空看了一眼,成群結隊的食腐動物成群結隊地從頭頂飛過。

  「……一眼就能看出來。」

  比伯道。

  柳余一言不發。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走了將近半小時,在接近一個拐角時,比伯停了下來:

  「弗格斯小姐,前面就到了。」

  柳余看了他一眼:

  「你不能被人看到。」

  如果伊迪絲確實被問罪,那麼,作為另一個當事人,比伯也同樣無法脫罪。

  比伯一愣,點頭:

  「是的,那我……在這等您。」

  「或者,您願意變成別的什麼,比如羔羊。」

  柳余想了想,又道。

  「羔羊?」比伯連忙點頭,「願意,只要能見到伊迪絲。」

  柳余默念了一聲:

  「變羊術。」

  這是她曾經練得最熟練的神術,一道柔和的白光從她指間升起,落到比伯身上——

  面前出現了一隻純白色的羔羊。

  羔羊有一雙蔚藍色的眼睛。

  柳余將髒衣服踢到草叢裡:

  「跟在我後面。」

  羔羊抬頭,「咩」了一聲。

  柳余率先走過拐角,一道直參入天的高牆就映入眼簾,百丈高,看起來氣勢赫赫。整面牆都是以紅色的磚瓦砌成,這紅接近火的顏色,乍一眼看去,倒像是火牆——

  火牆與頭頂陰沉沉的天,組成了一副詭異又蒼涼的畫。

  兩個拄著長槍的年輕騎士守在門口,見她來,只是冷峻地掃了一眼:

  「神后小姐,這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伊迪絲小姐在裡面嗎?」

  騎士們互視了一眼:

  「弗格斯小姐,請別直呼黑暗使徒的名字。」

  看來……是在這了。

  柳余露齒一笑,在對方的失神中,使出默法:「昏睡咒。」

  她從圖書館學了很多有趣的小神術。

  這昏睡咒成功的話……能讓他們睡上兩分鐘。

  一個騎士倒了下去。

  「怎麼了……」

  「昏睡咒。」

  又一個騎士倒了下去。

  柳余伸手一推,閉得嚴嚴實實的拱形大門就開了。

  白色的羔羊率鑽了進去。

  柳余緊隨其後。

  才進門,就感覺到一股逼人的熱浪迎面而來,再要看,面前的路卻被堵住了。

  一行精神矍鑠的騎士隊一字排開。

  他們像堵牆一樣,牢牢地擋住她的去路。

  「是你們?」

  柳余訝然地道。

  騎士隊們看著她,眼神從親切敬慕變成了提防警惕:

  「母親,您來這做什麼?」

  「伊迪絲,那被綁在石柱上的,是伊迪絲小姐,對嗎?」

  柳余看向他們身後。

  四面火色高牆築起的圍牆內,矗立著十幾根兩人合抱的大理石柱。

  它們直挺挺地站著,幾乎參天,一眼望去,給人以亙古又荒涼之感。

  唯一不同的是,正中那根石柱前,大火正熊熊燃燒。

  火焰將週遭的一切都染紅了。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被燒得微微捲曲的裙角,以及開始焦枯的金髮——

  她彷彿能聽到、空氣中傳來的皮肉被燒灼的聲響。

  「伊迪絲!」

  她喊了一聲。

  伊迪絲沒回答她,反倒是騎士隊們回答了她:

  「那是黑暗使徒,母親。」

  曾經的慈眉善目,都化成了冰冷的面具,他們理所當然地道:

  「當她做出有辱光明之事時,就已經是黑暗使徒了。」

  柳余不由想起了卡洛王子。他們多像啊,一樣的風度翩翩,一樣的友善親切。可一旦她和光明起衝突,所有的友善都會變成鋒刀,轉頭就向她刺過來。

  「讓開。」

  她無意耽擱時間,直接抽出腰間的光明法杖,對準他們。

  「那麼,失禮了。」

  騎士們「唰」地抽出佩劍,迅速結成隊形。

  二十多人將她包圍在中間。

  「浮空術。」

  才離地一米,頭就撞到了一層薄薄的光膜,柳余重新落了地。

  騎士們迅速奔跑起來,他們越跑越快,最後竟快得只能看見殘影,一道道白芒自劍上流出,形成一個大的光膜,將她牢牢地「鎖」在裡面。

  旁邊白色的羔羊試圖突破封鎖,卻被一劍揮開,重重地撞到旁邊的石墩,四腳朝天地昏了過去。

  「卸下武器。」

  柳余舉起法杖,再一次感覺到,體內的神力在不斷地流失——

  可似乎又比之前好了很多。

  不過,騎士們結成的隊,也比之前厲害很多。

  一時之間,雙方僵持不下。

  柳余有點著急。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噠噠噠」的腳步聲,柳余聽著有些耳熟。

  「吉蒂神官!」

  她叫了起來。

  果然,吉蒂神官從門外匆匆進來。

  「弗格斯小姐!請停下!」

  吉蒂神官急急忙忙地道。

  「吉蒂神官!他們要燒死伊迪絲小姐!您救救她!」

  柳余相信,吉蒂神官會救的。

  她性格溫柔又和善——

  而且,聽說,她和伊迪絲小姐關係融洽。

  吉蒂神官卻擺起了臉:「弗格斯小姐,即使你是未來的神后,也不能破壞規則!伊迪絲小姐已經與黑暗為伍,烈火才是她最終的歸宿!」

  「您停下!」

  「那是伊迪絲!一條人命!」

  柳余不可置信地道。

  「黑暗使徒怎麼會是人?弗格斯小姐,您太善良了,才會被黑暗使徒蠱惑……趕快停手,否則,神更加不會寬恕您。」

  「吉蒂神官!」

  柳余簡直要對這操蛋的世界絕望了。

  火刑柱上的火越來越大,大得似乎要將她也一起烘烤。

  不能再等了。

  「卸下武器!」

  柳余喊了出來。

  一股巨大的氣浪震蕩開來,騎士們晃了晃,「丁零當啷」,有幾個人實力不穩,佩劍被震落下來。

  就是這時!

  柳余默法瞬發,迅速利用浮空術突圍而出,失去長劍的騎士們阻止不及,也跟著一起跳到了祭台上。

  他們用身軀擋在她面前,火舌差一點就要舔上他們的背:

  「母親!請不要做讓光明蒙羞的事!」

  這怎麼就讓光明蒙羞了?!

  柳余想,簡直荒謬極了。

  「如果您執意要過去,請踏過我們的屍體!」

  「讓開!」

  「在母親您過去的一剎那,我們所有的騎士都會自刎,您將看到我們的屍體!守護光明,守護秩序,是我們一生的信仰!即使您是未來的神后,也絕不能例外。」

  柳余的法杖微微有些顫抖。

  一條命,二十條命。

  她能怎麼選擇?

  她能怎麼選擇?!

  這時,一道微弱得、幾乎快要讓人聽不見的聲音傳來:

  「弗、弗格斯小姐……您、您不用救我,伊、伊迪絲有罪……」

  少女的皮膚已經開始焦枯,火燎過她的雙腿,熟肉的氣味彌散開來。她艱難地道:「伊、伊迪絲是自願的……願、願所有的罪,都、都隨著火、火光……消逝……」

  「伊迪絲!你沒有罪,你只是受害者!」

  柳余一揮法杖,默念:「束縛。」

  無數道白光從天而降,像套馬索一樣,將二十餘個騎士縛住,又迅速被掙開——

  其實也只有一瞬,夠柳余衝過去了。

  可一道白色的光盾阻止了她。

  伊迪絲耗去了體內最後一絲的光明力。

  她努力地睜著她的眼睛,似乎想要透過這高高的牆壁,看向更廣闊的的天空: 「不,伊、伊迪絲是有罪的……因、因為……伊迪、迪絲愛、愛上、上了……」

  「伊迪絲……」

  柳余乍然明白過來,伊迪絲她想說,她愛上了比伯。

  所以,她活不了。

  她掙扎在信仰和愛情的邊沿,她欺騙自己不愛比伯、認為自己是被迫的,可一旦意識到這份愛時——

  她就走向了毀滅。

  信仰和愛情,早就為她築建好了墳墓。

  空氣中,熟肉的氣味飄散開來。

  柳余一時沒忍住,扶著另一邊的石柱,嘔吐了起來。

  「咩!」

  就在這時,昏迷的羔羊猛然間一蹦,以所有人都無法想像之勢突破重圍,跳入火海。

  落地的一剎那,柳余感覺,她施加在比伯身上的術法消失了。

  一個英俊的青年被包裹在熊熊的烈火裡,不一會,被灼出了「滋滋滋」的聲響。

  可他仿若未覺,彎腰抱起地上的焦屍:

  「伊迪絲,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該逼你……」

  他低頭,親吻她焦黑的頭顱。

  「比伯先生!」

  「母親,您不能過去。」

  騎士分成兩列,一列將劍刃對向烈火中的青年,一列如臨大敵地看著她,似乎生怕她突然跳入火中。

  「比伯先生!伊迪絲希望您活著!」

  可比伯卻抬起頭來對她笑。

  他的金髮開始焦了,那雙風流的、總是輕浮地挑逗別人的藍眸,此時卻清澈得像一汪水。

  「即使是這樣,可弗格斯小姐,這次我想任性一下呢。」

  「抱歉。」

  他輕輕地道。

  不等柳余阻止,就快狠準地將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臟。

  手柄上的寶石被火光映得華美。

  「比伯先生……」

  空氣傳來低低的歌聲,似乎是比伯先生在輕輕地唱:

  「……今夜我踏上旅途,去尋找我心愛的姑娘……這麼多的星在天上,它們看著白色的羔羊……鳥兒在天上飛翔……我遇見了心愛的姑娘……她身穿白色的長袍,在篝火面前跳舞……她是多麼美麗……多麼美麗……噢星星在天上……星星在天上……」

  他像是在唱安睡曲,生怕驚醒他的姑娘。

  誰也沒說話。

  騎士們沒說話。

  柳余也沒說話,她看著火中的一對,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一滴淚順著腮幫流下來。

  她錯了。

  這不是伊甸園。

  不是。

  這是光明的樂園,異端的……墓場。

  而她竟然沉湎了。

  生與死,存在與消亡……

  柳余的面前,出現了一張網。

  「死」字開始出現,它不斷地蔓延開來,無數個字開始衍生……

  米拉卡的笑開始浮現。

  「生」。

  伊迪絲和比伯在火海擁抱。

  「死」。

  生與死。

  命與運。

  存在與消亡。

  在生與死之間,無數字符開始衍生,又不斷地聯結……最後,又回歸到了生與死。

  一張完整的藍色織網形成了。

  柳余睜開了眼睛。

  那冰藍色的眼眸裡,像藏著無盡的星空,和浩瀚的宇宙。

  「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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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七章 神審判

  天陰沉沉的,雲層壓得很低。

  平地忽起一陣狂風——

  「呼啦啦」,火滅了。

  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連火牆,都顯得無比黯淡。

  唯有面前的金髮少女,她像是凝聚了這世上所有的光彩,她發著光——

  所有人都痴痴地看著她。

  吉蒂神官摀住嘴巴,「噢」了一聲:

  「光明神在上!」

  他們說不清此時的感覺,只覺得膝蓋微微打顫,背脊開始彎曲,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撲面而來的威勢壓得匍匐下去——

  騎士們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這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明明什麼看不見,卻彷彿能感覺無數絲線在半空遊走——

  它們將世界都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網。

  空氣更加活躍,帶著潮濕的水汽。

  「命運。」

  那華麗的、如天籟般的聲線,帶著赫赫的威勢,在每一個人的心間響起。

  騎士們迷惘地看向天空,黑烏鴉「嘎——嘎——嘎——」地朝遠處遁走。

  空氣裡傳來薔薇的芬芳。

  他們又看向面前、造成這一切的少女——

  她的目光悠遠而蒼涼,似乎在透過他們的皮相、去觸碰他們的生命。

  她的藍眸裡蘊藏著一片浩瀚的星辰。

  騎士們感覺,她的力量,突然變得深不可測起來,像無垠的深海——這讓他們想起父神。

  少女伸出纖細的手,朝他們輕輕一撥——

  空氣中似乎出現某力量,那力量也將他們輕輕一撥,剛才怎麼都挪不動的腳,就往旁邊去了一步。

  一條道分了開來。

  她走了過去,金髮在腦後飛舞。

  騎士們的目光追隨著她。

  熄滅的石柱前,蜷縮著一對已經燒得看不出模樣的屍骸,男人緊緊抱著女人,似乎她是他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連死亡都無法分開。

  她站了很久,面上看不出悲傷。

  最後,她拔出了屍骸上的寶石匕首。

  一道藍色的網從天而降,將兩人的屍骸緊緊纏繞,一股力量托著他們浮在半空。

  這時,門口的守衛才匆匆進門,大聲報告:

  「神、神后小姐闖進來了!」

  當他的目光落到正中的金髮少女時,忍不住停下了。

  神后小姐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

  還是一樣的臉,卻還帶著某種玄奧的、不可讓人直視的高貴。

  「神、神后小姐?!」

  守衛的長槍顫抖地對著少女。

  少女看了一眼,那槍就「轟」地插入旁邊的火牆,槍尾顫了顫。

  「抱歉。」

  她輕輕地道。

  聲音美妙如琴音。

  她和他們擦肩而過。

  守衛轉過身,美麗而柔弱的女孩在火牆內安靜地行走,她身後漂浮著一對焦黑的屍骸,這畫面看起來詭異又陰柔。

  可不知道為什麼,卻讓人感覺莫名的莊嚴。

  臨出門前,少女往回看了一眼。

  「轟隆隆」——

  地動山搖。

  十餘根巍峨的石柱拔地而起,化為齏粉。

  騎士們彷彿置身於風浪中的小船,只能就這樣驚駭地看著她踱步而去。少女纖細的身體內,彷彿藏著巨大的力量,這力量似乎能讓世界顫抖。

  「你們……看到了嗎?那力量……」

  「弗格斯小姐到底是……」

  「……是神嗎?」

  「不,有點不一樣……」

  騎士們說不出來,卻隱隱覺得,弗格斯小姐和父神還有些微區別——

  「要、要去稟告父神嗎?」

  他們面面相覷。

  吉蒂神官發現自己突然能開口了:

  「這是神的世界。」

  她道。

  **

  柳余感覺到,天地山川,世界萬物,在她眼中,都有了不同。

  她能看到每一個人的生命脈絡——

  那些大大小小的藍色織網,遍佈她的視野,彷彿只要她伸手輕輕撥一撥,這些人的命運就會改變。

  可冥冥之中有種感覺告訴她,不,不夠,還不夠。

  浩瀚的神力不斷地往她體內充盈,慢慢的,她感覺自己脹得慌——

  她和世界之間似乎還隔了一層膜,這膜阻止她探知世界。身體如同超負荷運轉的機器,無法承載這天地之間所有的神力。

  唯有真正的神體,才能承載整個世界。

  柳余找了塊僻靜無人的地方,將伊迪絲和比伯的屍骸埋了進去。

  旁邊是大片大片的松林,空氣中傳來風的氣息。

  她沒有立碑。

  只是在旁邊插了束小花。

  「伊迪絲,抱歉。」柳余將匕首和他們一起埋入土裡,「……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鼓勵的事……」

  「但我並不認為,你必須為此殞命……」

  柳余想,她還是無法習慣。

  也許,將永遠無法習慣。

  這個世界,對生命沒有敬畏。

  他們敬畏的,不是冰冷的法度,而是一個有著憎惡與喜好的神。

  這伊甸園就像是一片溫柔靜好的湖泊,可平靜的湖面下,卻布滿了礁石與暗流。

  她此時,才看到觸礁的屍首。

  她……會是那其中的一員嗎?

  柳余有點悲傷。

  那感覺就像是活潑跳動的心臟,在慢慢地、慢慢地沉入湖底,所有的期待和喜悅,彷彿陽光下的泡沫,一曬,就被現實蒸發了——而明明,在這之前她都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地、認真地追求他一次。

  就在這時,一匹白馬以閃電般的奔勢穿過這條小路,往神宮而去。

  馬上一男人風塵僕僕。

  柳余認出,正是莫里艾。

  他眉頭緊皺,看起來像是深受什麼困擾——

  她跟了上去。

  冥冥之中有種聲音在告訴她,跟上去,你會發現新天地。

  柳余使出浮空術,悄悄地跟在了馬後。

  莫里艾一眼都沒有往回看,不過,即使他回頭,他也看不到她。

  當那張織網形成時,所有學過的、未學過的神術都成了渾然一體,她觸摸到了屬於自己的規則——那感覺相當玄妙,彷彿天地間中充滿了藍色細線。

  而這些細線全都歸她所用。

  柳余小心地用隱匿的細網罩住自己,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進了神殿。

  而後,她看見了神殿內所有人身上的網。

  莫里艾的。

  聖子聖女們的。

  神官的。

  所有人的,唯獨——

  她看向神座。

  那穿著白袍的華美神祇高高地坐在他神座之上,手抵額頭,綠眸半斂。

  莫里艾單膝跪地:

  「拜見父神。」

  神抬起了頭:

  「莫里艾。」

  彷彿感應到她的視線,那水綠的眼眸朝她的方向瞥來,可似乎什麼都沒感覺到,就又收了回去。

  柳余輕輕舒了口氣。

  「莫里艾有罪。」

  莫里艾將頭磕到了硬邦邦的地面。

  「莫里艾辦事不利,不小心放走了比伯先生……莫里艾有罪。」

  聖子聖女們在神官的帶領下,無聲退出神殿。

  「比伯?……他不重要。」

  神面色溫和,一綹銀髮從他的肩頭滑落。

  「你再派一隊人,去那人的世界一趟。」

  「是,莫里艾遵命。」

  莫里艾頓了頓,「……那人十分狡猾,我和伊登花了許多時間,才將他抓住。更奇怪的是,他的語言、行為,都與這裡的世界不同,即使他小心掩飾……我和伊登打聽過,這個人是突然出現在一座島上的,他出現時伴隨著風雨雷電……信徒們稱他為天神降世,有些叛變了……」

  「他就像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全世界找不到他的來處,還說過類似『愚蠢的傳教士』,這樣對光明大不敬的話……」

  柳余越聽越熟悉。

  難道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另外一個異界來客?

  神似乎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只是道:

  「……破壞秩序之人,終將死去。」

  他的語氣溫和而平靜,好像這只是件最尋常的事。

  「父神您已經審判他了嗎?」

  莫里艾敬慕地看著他的父神。

  他的父神慈愛又偉大,但同時也冷酷而堅毅,他的強大和冷酷一樣迷人。

  「他已在梅爾島永世沉眠。」

  「這是父神您的仁慈。」

  莫里艾整個匍匐下去。

  那人死了。

  柳余的心,一路往下沉,直沉到最深最暗的海底。

  那裡,看不見光,只有無盡的黑暗。

  她幾乎無法呼吸。

  那個異界來客一定是身穿,所以才會被發現。

  而當他被發現的那一刻,就被蓋亞,像灰塵一樣從這個世界輕輕抹去了。他的語氣那樣輕描淡寫,那樣理所當然,好像一切都不值一提——

  可不是這樣的。

  那她呢?

  那她呢?

  當她被發現的那一刻……會怎麼樣?

  柳余不寒而慄,徹底清醒。

  她彷彿置身於冰冷的荒原,被那風霜雪雨澆了個透徹。

  美麗的伊甸園,真正向她展露權利之下的鐵與血,它建立在層層的屍骸之上,而她,怎麼就……忘了呢?

  怎麼就忘了呢?

  「誰?」

  就在這時,蓋亞的視線投來,柳余只感覺一股力量輕輕一撥……

  她就被撥了出來。

  金髮少女狼狽地滾了出來。

  神座上之人眉頭緊皺:

  「貝莉婭‧弗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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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0 09:40: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神打架

  柳余一撐地就站了起來。

  靈巧的動作,讓她看起來像隻輕盈的小鹿。

  她看著神座上之人,發現,即使這樣,她依然很難討厭他。

  人的情緒,為什麼不能像行李,一樣,乾乾淨淨地整理清楚呢?

  該丟的丟,該留的留。

  幾乎是在一剎那,柳余就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那在笑著的、微帶窘迫的表情下:

  「啊,被發現了。」

  她羞赧地道。

  神座上之人並未被她迷惑,只是用那靜湖一樣的綠眸看著她:

  「所以,貝莉婭‧弗格斯,這次……你躲藏起來,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伊迪絲?」

  柳余選了個相對安全的問題開口。

  「伊迪絲?」他似乎想了一會,才意識到她說的是誰,「貝莉婭‧弗格斯——這些事……我從不過問。」

  「您的意思是,這些都與您無關嘍?」

  柳余努力讓自己保持微笑。

  他看著她,眼神像是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種子在不同的土壤,會生長出不同的模樣……也許好,也許壞……共同的約束,不會讓這一切亂了套……就像一棵樹,要健康地成長,勢必要剪去不必要的、壞死的枝丫……偶有犧牲,在所難免。」

  「可作為被犧牲的個體——」

  他打斷她:

  「那不重要。」

  「怎麼會不重要呢?」

  柳余無法否認,她還是個體小農思想,她做不到高高在上,電車理論上,如果被犧牲的自己,她一定會憤怒……

  憑什麼呢?

  憑什麼就要她犧牲?

  就因為她渺小,她是少數一方嗎?

  「我很自私的。」柳余道,「許多事,不發生在面前,我根本不會去管,比如,上次我明明看到伊迪絲手上自殘的傷痕,卻只是問了一聲……也許,我原來有機會……」

  「所以,我很難過。」她神色安靜,抬起頭看他,「我很難過。但你知道,我更難過的,是什麼嗎?」

  不等他回答,她輕輕地道:

  「造成這一切的,是你。」

  「貝莉婭‧弗格斯,收起你無用的憐憫。」他用更加平靜的語氣回答她,「她是秩序的破壞者。」

  「那剛才那個呢?永遠沉眠在梅爾島的那個呢?!」

  柳余終於問了出來。

  問出來的一剎那,心就揪了起來。

  「他,也破壞了秩序嗎?」

  「當然。」

  「如果有一天……」柳余頓了頓,「你發現,我也是秩序的破壞者,也會將我投入梅爾島,或者永沉海底嗎?」

  他停頓地有些久,就在柳余以為,她會是例外時,他用更快的語氣道:

  「當然。」

  柳余看著他,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輕鬆隨意些……

  可她發現,這有點難。

  「我可以跟您申請打一架嗎?」

  她用更燦爛的笑,回應了他。

  莫里艾在旁邊,聽得雲裡霧裡,可這一句,卻聽懂了。

  「母親!您不能對神不敬!」

  他語氣鄭重地警告她。

  「不能?這得由您親愛的父神來決定。」柳余看向蓋亞,挑釁道:「可以嗎,神?」

  她總得看看,他們之間的差距。

  而且,她很確定,他不會因為羔羊突然亮出爪子而生氣。

  神站了起來。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陰霾一樣罩住她,他看了她一眼,白色寬袍逶迤過她的裙邊,聲音從遠處傳來:

  「如您所願,我未來的神后。」

  他已經走遠了。

  柳余瞬息間就跟了上去。

  莫里艾茫然地左右看看,等意識到什麼,才衝出門,就跟過來的騎士隊們打了個照面。

  「父神呢?」騎士隊們開口,「我們有事要稟告!」

  「我也不知道。」

  莫里艾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父神說過,任何時候都不要失了自己的風度。

  「母親好像因為伊迪絲小姐的事,跟父神吵架了……現在,還說要和父神打架。」

  「打架?」

  騎士隊們面面相覷,「我們要和父神匯報的,正是關於母親的事……她不僅為黑暗使徒狡辯,還毀了我們的行刑之地。」

  「這不可能!」

  莫里艾道,「母親是父神看中的人,怎麼可能與黑暗為伍?而且,行刑之地是父神當年親自開創的……沒人能毀了它。」

  吉蒂神官提著裙子,氣喘籲籲地趕來:

  「他們說的沒錯,弗、弗格斯小姐確實這麼幹了……她在哪?」

  莫里艾愣住了:

  「所以,母親真的把行刑之地都毀了?」

  「是的。」騎士們面色嚴峻,「這意味著,母親對光明並不忠誠。我懷疑……她也許會對父神不利。」

  「父神不會的。」莫里艾搖頭,「偉大的神靈,堅不可摧。」

  「在那兒!」

  吉蒂神官突然抬頭,看向天空。

  天陰沉沉的,狂風獵獵。

  兩個極為出眾之人站在半空,風吹起他們的長髮和衣袍……

  「噢,這可真糟糕……」吉蒂神官雙手握在胸前,「聖光在上,弗格斯小姐,可千萬不要將神宮拆了……」

  騎士們面容冷峻:

  「父神自有分寸。」

  宮內來來去去的聖子聖女們,也發現了頭頂的一幕。他們新奇地看著。

  「快看,天空上的是誰?」

  「噢,是神,還有神后!」

  「神后飛得可真高啊……」

  浮空術雖然會的人很多,可大部分人只能飛到兩層樓那麼高……

  可神后現在,應該是已經快十幾個兩層了吧……

  半空的風特別大。

  柳余看著對面,蓋亞華麗的銀髮被風吹得獵獵飛舞,他美得不似真人,也冷得不似真人。

  兩人誰也沒有先出手,只是沉默地看著彼此。

  「你已經需不要借助浮空術了。」

  柳余也發現了。

  當她的神語體系建立完成的那一剎那,規則,像是自動在她腦中形成,一個動念,她就能做到以前看來完全不可思議之事。

  「是的,您發現了。」

  兩人幾乎同時動了起來。

  無數道白光,與藍色的絲線撞在一起——

  「轟隆隆,」發出駭人的聲響。

  白芒充盈在整個天地之間,將神宮都罩住了,藍色絲線不斷在白芒中穿梭,試圖穿過白芒,將對面的人捆綁。

  可惜,白芒終究太厚重了,它像是牢不可破的盾牌,將她所有的攻勢都阻隔在外。

  「藍色織網?」

  對面的人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綠眸裡劃過一絲詫異,「命運?」

  趁他鬆神,柳余像撥琴弦一樣,輕輕地撥著藍色織網,一股無聲的氣流沖了過去。

  「噗噗噗」,與空氣摩擦出尖嘯。

  那聲勢,比傳說中的禁咒還要駭人。

  一道光膜將整個神宮都罩住了。

  蓋亞不慌不忙地伸手,修長如玉的手輕輕一握,那看起來不可阻擋的攻勢就這麼被團成了一團。

  柳余只感覺,似乎連骨頭都在被他撫摸,碾壓。

  她痛得連手腳都蜷縮起來。

  他放開氣團。

  氣團卻趁機化成藍色的長鞭,一鞭甩了過去——

  「啪」,甩到他的手背,帶起一串血珠。

  那血珠濺到藍色細線,滲了進去。而與此同時,柳余被他順著那頭,輕輕一抖,就被抖了過去,抱在懷裡。

  「看來,我還差得很遠。」

  她攥緊他的手,眼睫微垂,收斂住所有情緒。

  他卻用空的那隻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頂,柔軟的絲綢劃過她的脖頸。

  柳余聽頭頂那極輕極淡的聲音傳來:

  「貝莉婭‧弗格斯——」

  「心別太野了。」

  他低下頭看她,在柳余幾乎以為,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要被看穿時——

  他將她丟回了內宮。

  金髮少女消失在半空,戰鬥結束得很迅速。

  可底下的騎士們卻都看呆了。

  「從沒有人能在父神戰鬥的威壓下撐過一秒……」

  「莫里艾,不是一秒,是一瞬,是比一秒還要短上無數的一瞬……」

  他們可都親眼見過父神如何與虛空惡魔對戰。

  那麼強大的怪物,在父神的一劍下,全部化為齏粉。

  「也許父神留力了呢?」

  「不,是弗格斯小姐過於強大……」莫里艾驚駭不已,「父神對戰成群結隊的虛空惡魔時,可沒有這時威壓的一半。」

  「而弗格斯小姐甚至還反傷到了父神……」

  他的眼力極其敏銳,「即使父神出於擔憂,也不可能被人傷到,即使是那個黑暗使徒,也不曾做到……那種力量……你們見到過父神嗎?」

  十幾人面面相覷,最後確定:

  「沒有。」

  父神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存在,能突破他身軀本身防禦立的,不存在。

  「這……」

  所有人都感到了擔憂。

  如果弗格斯小姐只是普通的、或者只是強於普通的人類,那麼,即使父神娶一百個,他們都不會感到困擾。

  可現在,弗格斯小姐不僅與黑暗為伍,還有那樣可怕的實力……

  「我們得盡快向父神報告。」

  莫里艾迅速道。

  ——

  柳余被丟回了內宮。

  青年美妙而空靈的聲音從半空傳來:

  「二十日,神后大典,別忘了。另外,作為你毀壞行刑之地的懲罰,在大典之前,不許邁出神宮一步。」

  「您要囚禁我?」

  柳余不可思議地道。

  「如果你非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他的聲音消失了。

  柳余坐回桌邊。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太多了。

  昨天之前的心境,再找不回來。

  她一點半空中藍色的絲網,兩滴血被藍色的光球包裹,漂浮在空中——

  當然,除了她,沒人能看見。

  這也是她找他打架的目的之一——就像她從前做的那樣,為了生存資源、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為了一百分……

  當時,她下意識就這麼做了。

  她從小就是這樣過來的。

  血是金色的,流光溢彩,像金子一般純淨。

  只要喝下,也許……

  她夢寐以求的未來,就在眼前。

  從此後,她將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她可以自由地選擇生活,她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等候別人的挑選……她將是金字塔的頂端。

  喝下它,柳余。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

  兩滴凝結的、像金色珍珠一樣的血落到了雪白的掌心,美極了。

  只要一步,只要一步。

  她的手顫抖地抬起,遞到嘴邊——

  不。

  她不能。

  柳余睜開了眼睛。

  她不能。

  她不能讓之前的真心,顯得那麼廉價,那麼可笑——

  即使沒人知道。

  柳余找了個小拇指瓶,將這兩滴血放了進去,掛在小石雕像的胸口。

  而後,閉上眼睛,睡覺了。

  第二天醒來時,斑斑已經將提籃放到桌邊了。

  窗外已經放晴,陽光大好。

  斑斑將籃子神神秘秘地推給她:[貝比,今天莫尼做了很多好吃的……]

  [還有,裡面有瑪格麗特捎回來的禮物。]

  「瑪格麗特?」柳余驚訝的,她在籃子裡翻了翻,最後在白瓷碟下找到了一本冊子。

  封面上什麼都沒有。

  「這是什麼?」

  柳余不經意地翻開,卻在對上扉頁那行小字時,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中文?

  不知怎麼的,她想起了那個沉眠梅爾島之人。

  斑斑還在喋喋不休:

  [傳話的信使說,瑪格麗特路上結識了一個特別的朋友,那朋友非常風趣,他誇下海口,說這世上沒人認識這種文字。]

  [因為你是她見過最好學的人,所以,寄回來讓你看看……]

  柳余看著第一頁那行字:

  「我叫唐英,如果你看得懂這行字,說明,你與我來自一個地方。我會很高興。這個世界……真奇妙。」

  她翻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這像是一本日記,記載著這個叫唐英之人的所見所聞。

  她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

  而後,在最後一頁,看到了血。

  用血寫下的字:

  「不,他們來抓我了……也許,我即將死去。」

  日記在這裡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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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二十九章 異鄉人

  「他們來抓我了……也許,我即將死去。」

  血跡灑在書頁上,顏色還很新。

  柳余不由生出一個猜測,也許,唐英,就是沉眠於梅爾島的那位。

  從日記看,他是個風趣而幽默的人——並且,總有許多人願意幫助他。

  在被抓住之前,他似乎一直活得如魚得水。

  她想去梅爾島一趟。

  「瑪格麗特小姐還有別的話捎來嗎?」

  斑斑認真地想了一會。

  [瑪格麗特小姐說,斑斑太辛苦,讓你給斑斑準備蟲子吃,]斑斑小心翼翼地用那雙黑豆眼覷了她,點頭,[嗯!她就是這樣說的!一點沒錯!]

  「斑斑……」

  柳余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隻小肥鳥。

  斑斑黑溜溜的眼睛和她對了一會,又垂下去,連腦袋也一起耷拉下來:

  [是的,斑斑說謊了……]

  「斑斑,撒謊是不好的。」

  [可連神都撒謊啊。]

  斑斑天經地義地道,用一種「你們大人都撒謊,我怎麼不行的」眼神斜瞄她。

  「蓋亞他……撒謊了?」

  斑斑立馬用翅膀摀住嘴巴,眼珠滴溜溜轉:[沒有!神怎麼會撒謊!斑斑,是斑斑記錯了……]

  「斑斑……」柳余拖長了聲音,左手放在它腦袋唯一的禿毛上,「你不說,我就拔了它。」

  [斑斑說!斑斑說!]斑斑拚命點頭,[其實、其實,其實吧……神沒有離開那麼多天,他就去了一下下,回、回來後,就一直待在圖書館……]

  「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在?」

  柳余翻著日記的右手停在原地,一時間,看著窗外突然又放晴的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身上冷一陣、熱一陣……

  她突然想起前世,不知道哪看到的一句話。

  愛情就像一場高燒。

  燒的時候,能將腦袋燒糊,將一切燒得暈暈乎乎,可當熱度退去……

  現實的瘡痍就露出來。

  可她明明還在愛裡。

  她明明還愛他。

  可卻無法進行下去了。

  柳余「啪的」將日記的最後一頁合上,站了起來。

  若無其事地摸了摸斑斑的腦袋:

  「所以你就一直沒告訴我,看著我在那兒傻傻地等?」

  斑斑警惕地看著她,翅膀抱住了腦袋。

  可柳余眼明手快,「唰得」一下,將那腦袋上唯一一根的翎羽抜了。

  [哇……]

  斑斑捂著腦門,「哇」的一聲哭了。

  [明明說好斑斑說實話就不拔的!貝比壞!斑斑才不要告訴你,神每天晚上都會來看你……哇……哇……哇……]

  房間裡空的要命,靜的要命,只有斑斑在那拚命扯著嗓子叫喚。

  柳余靜靜地看著它,也不說話。

  房間裡,漸漸安靜下來。

  斑斑的黑眼珠子從翅膀後面露出來,上面還掛著晶瑩的淚珠,鳥喙抽噎了一下:

  [貝比……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它小心翼翼地覷著她。

  面前的人類雌性臉上沒什麼表情,可不知道為什麼,斑斑就覺得,她像是吃了一大把的苦椰菜……

  看上去想哭。

  可又沒哭。

  斑斑奇怪地想著。

  「沒有不高興。」

  柳余認真地告訴它。

  她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斑斑,你聽說過熬鷹嗎?」她微笑著道,「先好生養著,之後,就餓著它、渴著它,等鷹撐不下去,再給點水、給點食物。反復來幾次,這鷹啊……就算熬成了。」

  斑斑眨了眨眼睛:

  [貝比,你說的斑斑不懂……]

  「你當然不會懂,你本來就是寵物。」

  柳余摸了摸它的腦袋。

  [寵物怎麼了?寵物有彩虹蟲吃!斑斑的那些鳥朋友可都羨慕斑斑呢!]

  「其他人,也羨慕我。」

  柳余淡淡地道。

  可她不羨慕。

  「我得去梅爾島一趟。」

  她心想。

  有份直覺告訴她,梅爾島上,有什麼東西在等著她。

  不過在這之前,她得先騙過蓋亞。

  當晚,柳余躺到床上時,拚命提醒自己不要睡。

  可當眼皮碰在一起,一股濃重的睡意就席捲了她。

  柳余閉上了眼睛。

  黑黢黢的夜晚,只有一輪月亮。

  華麗的宮殿,窗外樹影婆娑,月色清透,壁燈「啪的」熄了。一個美麗的人影出現在了房間。

  他有銀色的曳地的長髮,有美麗的面容,於黑暗裡,被溶溶的月色包裹,整個人都彷彿凝聚了這鐘靈世間的精華。

  他慢悠悠地走到床邊,金色帳幔無聲地吹開,露出床上闔目而睡的金髮少女。

  少女睡熟了,眉頭緊緊擰著,似乎做了一個噩夢。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既不說話,也不做事。

  只是看。

  那迷離的綠眸映著窗外的月影,可偏偏卻沉沉一片,如深不見底的黑淵。

  當第一縷陽光穿過窗戶,照進床前時,那抹白色已經消失了。

  柳余醒來時,精神還好。

  吃完早飯,打發走斑斑,她就繼續待在房間。

  這幾天,她得安分些……

  神祇有晚上才過來的話,意味著,她只有白天偷溜出去。要偷溜出去的話……

  柳余將目光落到枕邊的小石雕像身上。

  十天後,在距離神后大典還有不到十天的時間,她成功地偷溜出神宮,到達了梅爾島。

  她落到了島上。

  以前乘坐飛機都要五六個小時才到得了的距離,對現在的她來說,只是一個念頭——

  這要在從前,簡直想都不想敢想。

  和她想像的不一樣,梅爾島並不像傳說中的流放地或者監獄,完全沒有陰森之氣。

  既沒有黑鐵一樣的高牆,也沒有森然的冷兵器,而是鳥語花香,風和日麗。

  風一吹,還能聞到遠處潮熱的海風,和馥鬱的花香。

  只是,沒有人。

  無數藍色絲線在空中穿梭,延伸開來,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羅網,將整個梅爾島佔據——

  柳余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有蓋亞神力殘留的地方。

  看得出來,他並不太在乎這個傳說中的罪犯關押之地,而是簡單地用一個四不著的島,將這片島嶼和世界隔離。

  她很快就找到了有行跡殘留的地方,就在島嶼的中央。

  那裡終於有點監獄的模樣了。

  一排小木屋,鐵窗,門是用木條封起來的,只有一個可供食物進出的地方。

  柳余直接落到了最東那間——

  她現在,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一進房間,光線立刻就暗下來,彷彿一下子從白天進入了黑夜。

  整個都黑黢黢的,只有頭頂的一抹光:

  這讓柳余想起以前聽過的一首歌,「鐵窗歲月」,很貼切。

  她的視力不受黑暗影響,能清晰地看到這間屋子的逼仄程度。

  從東走到西,最多三米,牆角的蜘蛛在不懈地織網,一個灰撲撲的瓷盆翻在地上。

  地上一張稻草鋪——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稍微能讓人感到安慰的,是這地方的氣味不難聞,只有空久了以後的一點塵土氣。

  牆壁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訊息留給她。

  柳余的目光落到稻草鋪上——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點心神不寧。

  這不寧,像是上次弗格斯夫人突然被綁在火刑柱上,焦躁的,莫名的,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一樣。

  柳余按捺住煩躁,走了過去。

  一揮手,稻草鋪被掀了開來。

  稻草被一股力量推著,整整齊齊地堆到了牆角。

  柳余的眼睛驀然睜大,她看到了稻草鋪下,密密麻麻的血字:中文字。

  「我是唐英。

  我見到了這個世界權利的頂端,他們就像是冷酷的機器人一樣,將我困在這裡。

  我對著窗戶唱,『鐵窗歲月』。

  這個世界,就像荒誕而華麗的話劇舞台,所有人都圍著一個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存在起舞。

  我格格不入。

  我常常感覺痛苦。

  上帝為什麼送我來這兒?

  不,當然,我不信基督,不信耶穌……老實說,我誰都不信。

  後來,我想明白了,上帝是讓我來解放這些被束縛的臣民。

  他們是那麼的淳樸,善良,可又那麼的偏執,狹隘。

  他們能對一個陌生人釋放善意,卻也能對另外一個人,如冷酷的劊子手。

  我熱愛他們的善良,我痛恨他們的狹隘。

  我告訴他們,人應該為自己。

  可他們都視我為異端。

  我是個軟蛋,我逃跑了。

  後來,我發現,只有力量,才能讓我實現我的願望……

  我願望這世界,人人信仰自己,人人以法度為準,人人熱愛生活,公平,正義……

  我渴望這樣的世界。

  我得到了一部分力量,我變得強大。

  ……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一個秘密!

  每個世界,每五百年,都會發生一次聖戰,從不例外。

  聖戰過後,世界重新洗牌,信仰得到鞏固……

  就像是一場清洗,像滅霸那樣……

  你看得懂我的字,一定懂我的意思。

  真可怕……

  是我想像的那樣嗎?

  ……

  他出現了。

  他是那樣的強大,那樣的美麗……

  是的,我在一瞬間愛上了他,可我也恐懼他……

  我真不爭氣……」

  後面的字,越來越凌亂了,像是精神患者癲狂的臆想。

  「當他對我無情地審判,對我的示愛無動於衷時,我詛咒他。

  噢,我敬愛的神明……

  我詛咒他永世都會困在『愛和理智』的囚籠裡,不斷掙扎,他愛的人,永遠永遠都不會愛他,不會原諒他……

  就像我這樣……

  他當時的表情真美,像是忽起風暴的夜空……」

  但到最後,那些囈語般的字,又變正常了:

  「逃!快逃!

  異鄉者,你的存在,就是這個世界的漏洞!

  不要留在這!

  他不會放過你。

  讓自己活得透明,像一滴水融入海裡……

  只是在你離開之前,請為我唱一首歌……

  隨便什麼都行……

  噢,自由……

  自由……」

  柳余看著那行字,輕輕地唱:

  「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彎彎的月亮下面是那彎彎的小橋,小橋的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船……」

  黑黢黢的、逼仄的房間裡,歌聲像水一樣靜靜流淌。

  帶著淡淡的憂傷。

  「我的故鄉人,祝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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