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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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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白日上樓] 我成了灰姑娘的惡毒繼姐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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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0 09:43: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四十章 要麼戰

  這世上總有這樣一種人存在。

  你以為她黏糊糊、軟趴趴,看起來不像會有出息的樣子,可偶爾、她做出的事又帶著刺,冷不丁紮你一下,不僅疼,還壞事。

  柳余從前就吃過這種人的虧,尤其她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警惕心更是拉到最高,所以當娜塔西衝來時,她下意識就抬了下腳——

  很輕的一聲「哢」,誰也沒瞧清,就見氣勢洶洶而來的藍裙女孩手舞足蹈地摔了下去。

  「噗通——」

  海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藍色的棉布在白色的浪花裡浮浮沉沉。

  米拉卡扒拉著船沿驚叫了起來:

  「路易斯先生,您的情人掉水裡了!」

  「路易斯!路易斯救我!我、我害怕!救我!」

  沙啞的、帶著驚懼的聲音隨著女孩每一次浮起時傳來。

  利特爾和米拉卡丟下繩子:「快,快!抓住繩子!」

  但繩子太飄了,完全抓不住。

  耳邊聲音吵雜,柳余卻冷漠地注視著,時至今日,她發現,她已經能平靜地坐視一條人命面前消亡。

  但讓她奇怪的是,路易斯也沒動。

  黑髮青年站得一身筆挺,那張臉白如金紙,卻連眉梢都沒往下壓一點,反而上挑,既沒有伸手,也沒有急切。

  「您不去救人嗎,路易斯先生?」

  路易斯的掌心還攤開著。

  大雨傾盆,天光黯淡,可那滴眼淚卻彷彿自帶光華,與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不同,讓人挪不開眼睛。

  「噢,為什麼要救?」他玩味地看著水面的浮浮沉沉,「可憐的女孩,她忘了自己是神眷者了……」

  一個浮空術就能解決了。

  「難道弗格斯小姐該死的又心軟了?」

  「那倒也沒有。」柳余伸手,路易斯未避開,她順利地取到了那滴眼淚。「我只是以為,娜塔西對路易斯先生來說總還有些不同。」

  「不同?」

  路易斯笑了一聲,那笑裡帶著狂妄,他坐下來,望著越來越沉的天,「但你知道的,人活久了……就什麼都不特別了。」

  他轉過頭看著她:

  「是不是?」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乍亮的光落在路易斯那俊俏的臉上,柳余卻彷彿看到了蓋亞,他在對她說:

  「魚缸裡的魚來來去去……可都沒什麼稀奇。」

  「我得承認,你和你的父神在某方面很像。」

  柳余一仰脖,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

  如一滴油,落入沸水裡。

  「轟——」

  身體的骨骼、血液,都在發出快活的生長的聲音,彷彿乾涸已久的土地終於等來了露水的潤澤。

  一點都不痛苦,整個人像泡在了一團溫水裡。

  綠葉抽條,長大,而後變成參天大樹。

  「啵——」

  她似乎聽到了雛鳥破殼而出的聲響。

  身體前所未有的敏銳。

  她聽到了娜塔西咒罵的尖叫,聽到了十萬里深海下某種巨怪的聲響,感受到遙遠的沙漠裡一滴清水的脈動,這風、這雲,這雨……都在她的知覺之下。

  她無所不知。

  無所不能。

  柳余閉上了眼睛。

  「啪啪啪——」

  封印被揭開了。

  而體內被下過的契約,不過是碰了碰,就碎裂成了齏粉。

  她能感覺,存在於某人和自己的羈絆消失了。

  睜開眼,一道白色的身影徐徐落於半空。

  風吹起他曳地的銀色長髮,他整個人都彷彿被淺淺的微光包裹。

  他美極了,像匯聚了這世上所有的、無法被探知的奧秘。

  「噢,聖光在上,神!是神!神出現了!」

  利特爾放開了船桿,五體投地地拜服下去。

  米拉卡也跟著匍匐下去。

  兩人顫顫巍巍,卻又激動不已。

  路易斯端坐在小舟之上,仰望著高高在上的神:

  「父神……」

  這樣大的一個男人,竟然能露出一個調皮地笑,「喜歡我送你的禮物嗎,父神?」

  神沒有看他。

  風浪翻湧,大雨漂泊。

  一個大浪打來,小船沒有撐住,直接翻了。

  米拉卡和利特爾一下子掉在水裡,被浪頭捲了個徹底。路易斯卻浮在了海面,他望著神,笑了:

  「是什麼惹怒了你,我親愛的父神?」

  柳余也在船翻的那一刻,飛到了半空。

  體內的封印被解開,她從未感覺到,自己如此強大——她像是與這世界融為一體,共同呼吸,山川是她的身體,湖海是她的血液。

  這風、這雨、這雷電,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她是神。

  真正的神,不生不死的神。

  柳余伸手一招,萬里之外的浮萍就出現在了海面。

  綠色的葉片上,米拉卡和利特爾正懵懵懂懂地睜著眼睛,似乎還回不了神。

  「去吧。」

  葉片載著他們往海岸漂流。

  米拉卡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站起來揮舞著雙手,大聲喊:「神官先生!恩人小姐!再見!再見!祝你們幸福!」

  利特爾長久地將頭匍匐在葉片之上。

  路易斯哈哈大笑了起來,緊接著,竟然摀住臉哭:

  「命運,啊,命運……」

  「父神!你看到了嗎!」他痴痴地朝著半空,「是命運……」

  神沒有看他。

  他看向了半空的少女,瑩綠的眸光像蘊著這世上最溫柔的水。

  「貝莉婭‧弗格斯。」

  他朝她伸出手,「跟我回去。」

  「回去?去哪兒?」

  少女像是聽到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咯咯咯」笑了:「跟你回去?再永生永世被你關在那暗無天日的牢獄?」

  「你是異端。」

  「那又怎樣?!」

  他的眸光泛起漣漪:「除了死,只能這樣。」

  「為什麼?」柳余問出一直奇怪的問題,「為什麼異端就該死?就因為他是異端?憑什麼?你以為我願意來這個世界嗎?」

  「你願意的。」他道,一語道破她的心思,「比起朝生暮死,你更喜歡現在。」

  「我們那曾經有個帝王,他舉傾國之力為尋找蓬萊仙島,求長生不死……是的,能長生不死,誰願意做那朝生暮死的螻蟻?我來到這兒,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現在,我也不願意被人重新摁回去,當個土裡的王八……」

  「那麼,就只有一種選擇。」她看向他,藍眸裡是昂揚的戰意,「要麼戰,要麼死。」

  他盯著她,眼裡深深淺淺的綠意,看起來像是傷心。

  「好。」

  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那眼裡就只有蔓延萬里的寒冰。

  「來吧,貝莉婭‧弗格斯。」

  無數藍色的絲網將天地遮蔽,海面忽起風暴,而在下一瞬,兩人同時出現在了虛空之上。

  瑩瑩的藍光與白芒碰撞在了一起,

  「轟隆隆——」

  爆出巨大的聲響。

  那聲響似乎能將一切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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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神墮落了

  「轟隆隆——」

  翻湧的氣浪咆哮著撞到一起。

  柳余感覺自己變成了一葉扁舟,一顆星辰,或者別的其他什麼東西……翻滾的氣浪捲起她的裙擺,卻無法撼動她。

  她伸手一指,藍色的織網幻化成一道巨大的鞭子,往前方鞭去。

  可前面是浩瀚的宇宙,是無盡的星河——

  鞭子帶起的氣浪連對方一片衣角都沒沾上。

  命運。

  是的,命運。

  在她眼中,萬物都可幻化為網,只要她輕輕一撥,萬物的命運就會發生改變。

  可唯獨眼前人,是一片虛無。

  他是萬物,是世界,是不可撼動的真實與虛無……

  「貝莉婭‧弗格斯——」

  華麗的神語帶著冰冷的溫度穿破空間,落到她耳邊:「審判。」

  一道金光如璀璨的星河,降落。

  柳余被刺得眯起眼睛,身體往後躍,藍色長鞭往前笞去,氣浪恰好笞在那金光之上,「轟隆隆——」審判的金茅在虛空之上化成金色的碎影,如散落的陽光。

  而那金影卻在一瞬間調轉,如無數刺芒向她射來。

  如果射了個實,她勢必要變成刺蝟。

  柳余往後一躍,身體與無處不在的藍色織網融為一體,似水、似網,金影穿透她的身體。

  在兩股力量碰撞的剎那,這個虛空都似乎在搖擺。

  世界開始顫抖。

  土地震動,江海咆哮……

  納撒尼爾、拉維西亞、諾森卡……

  無數星球的生物紛紛出逃。

  人類從遮蔽的建築物中跑出,他們驚恐地看著天空,森林裡的動物沒頭沒腦地亂竄,獸潮湧動,整個世界都似乎陷入惶恐……

  布魯斯主教顫顫巍巍地拄著權杖,走到大殿之外。

  馬蘭冷酷地板著一張臉,領著騎士隊們一同到了神殿的廣場。

  他們仰望天空。

  天空之上黑雲翻滾,遠處那斯雪山的火山「噗噗噗」,岩漿開始迸發,顫抖的大地上,彷彿有一個巨人在憤怒狂奔……

  布魯斯主教放下權杖,跪了下去。

  「神!」

  他頭手貼地:

  「祈求神!」

  「求神明寬恕納撒尼爾的罪孽,祈求神靈寬恕聖靈的貪婪……」

  馬蘭也跟著匍匐下去。

  所有星球的信徒們倉惶跪下,他們共同祈求神靈降下憐憫,救信徒們與水火。

  而又在剎那間,大地停止了顫抖。

  風靜,雲止。

  剛才仿若世界末日的情景消失了。

  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虛空之上的戰鬥已經停止了。

  他們轉移到了海的盡頭,那片無休止的迷霧裡。

  金髮少女半屈著身,左手氣喘籲籲地捂著胸口,胸口上插著一根白色翎羽,藍色的液體不斷地從指縫裡滴滴答答往外流。

  不一會兒,竟將她的白裙也染成了色。

  那色,和她的眼眸一樣湛藍純淨。

  少女的對面,銀髮的青年張開巨大的翅膀,純白的羽毛在他身後,如一片華麗的雪影。

  「貝莉婭‧弗格斯。」

  「繼續反抗,那麼,虛空將是你的歸宿。」

  他低低的聲音,像是一曲華麗的葬歌。

  少女無奈地笑了起來:

  「可是,蓋亞……」

  她柔柔地喚他,「我除了反抗,沒有別的路走。」

  「不,你有。」

  他抬頭,那綠眸裡藏著一片靜默的湖,湖下蘊藏著深沉的、讓人琢磨不透的暗流。

  「什麼?」

  「梅爾島。」

  「不!這不可能!」

  「我可以將梅爾島變成人人都嚮往的天堂。它將擁有這世上最美麗的花園,最華麗的宮殿,最貼心的僕人……你的一切要求都可以得到滿足。珍貴的飾品、美味的食物、華貴的衣裳……可唯獨有一點,你不能離開,永遠。」

  「可黃金打造的牢籠,終究是牢籠。」

  「我可以在梅爾島上陪你。」

  他抿緊了嘴。

  「可是蓋亞……那又怎麼樣呢?我依然是仰仗著你活下去。」少女抬起頭,藍眸裡是細碎的浮影,她看起來蒼白而脆弱,「我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到最後,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看著她,眸光如粼粼的溪水。

  「我知道,你聽不懂……我也知道,在這個世界,我看起來很可笑……我明明做了許多無恥的壞事,我欺騙你,我爬上你的床,只是為了性命、為了力量,我做了許多許多讓人不齒的事。」她捂著胸口,「可是,我心口的火熄不了。」

  她熄不了。

  她得是她自己。

  「即使是死?」

  「即使是死。」

  他再一次閉上眼睛。

  顫抖的睫毛下,是綠湖一樣美麗的眼睛。

  當那眼睛睜開時,竟然有了淚。

  「好,如你所願——

  神聖之茅。」

  華麗的神語落下,無數道金色利茅憑空出現,它們像霞光一樣將這迷霧照亮。

  「轟——」

  又急速爆開。

  世界的邊沿都顫抖了一下,這驚天的氣浪將整個迷霧都一掃而空。

  而柳余也在瞬間,突破到他的身前。

  她的腦中浮現那則寓言:

  「……神抽取了他的肋骨,製造出屬於他的夏娃,而他的夏娃卻用他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心臟。」

  「啊啊啊——」

  少女弓起身,右臂的手骨被一點點抽了出來。

  她的身體開始痙攣,臉揪成一團,藍色的血液噴灑 ,濺到對面——

  「貝莉婭!」

  她跌入他的懷抱,被他用白色的翅膀擁住。

  她依偎在他的胸膛,溫熱而寬闊,神之骨的兩端生出長長的骨刺,而在神聖之茅貫穿她的身體時,那根金色的神之骨也同時刺入他的胸口。

  他悶哼一聲,兩人同時跌了下去。

  她摔到他的懷裡。

  他半坐著,擁住了她。

  少女蜷縮在他懷裡,像隻柔弱的、垂死的羔羊。

  一開口,就往外吐血。

  「蓋、蓋亞……預、預言不準……」

  他沒死,她卻要死啦。

  青年低頭,少女的胸口被金色的利茅洞穿出一個大洞。

  血肉、心臟都被攪得粉碎。

  「像、像不像、那斯雪、雪山的地、地底……萊、萊斯利,你、你這、這裡也有一個、個大洞……原、原來有這、這麼疼……」她的眼皮慢慢闔上,「蓋、蓋亞……我好、好累啊……太累、太累了……」

  「貝莉婭。」

  他低低的。

  「我、我騙你的……其、其實,我愛你……」她吃力地開口,「蓋、蓋亞‧萊……」

  她的聲音消失了。

  他一動不動地抱著她。

  少女溫熱的身體開始一寸寸變涼,變得僵硬……

  突然,一道尖利刺耳的聲音傳來:

  [貝比!]

  隨之而來的,是一隻灰撲撲的肥鳥。

  它閃電一樣撲過來:

  [貝比!貝比!神,貝比怎麼了?!她怎麼了?!你快睜睜眼,看看斑斑,看看斑斑……]

  「她死了。」

  青年抬頭,「死了。」

  [死了?]斑斑急紅著眼抬頭,出口的話卻戛然而止,[神……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他低頭,卻見曳地的銀髮一寸寸變灰,而後,化成濃重的黑色。

  羽翼張開,飄落的羽毛像夜鴉一樣黑。

  [神,神……你、你、你怎麼變……]

  斑斑驚得撲棱起翅膀,[光明……墮落了。]

  「光明……墮落了。」

  青年重復了一遍。

  他像是一口氣用到盡頭,緩緩躺了下來,懷中還擁著死去的少女。頭轉向一旁,卻見石雕像側臥在草叢裡,它朝他微笑。

  「光明……墮落了。」

  他緩緩闔上了眼睛。

  [神!神!神!——]

  灰斑雀破鑼般的嗓子在迷霧中傳出老遠。

  [也死了,也死了,也死了……沒氣了……嗚哇……嗚哇……斑斑,斑斑怎麼辦……]

  神闔眼的瞬間,光明已死,世界陷入漫長的黑夜。

  灰斑雀在遠處徘徊不去時,一道頎長的身影穿過重重的迷霧與黑暗,悄悄地將金髮少女帶走了。

  「父神,等你醒來時……新神的紀元該開始了。」

  「路易斯永遠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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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二章 遇故人

  「噓,輕點。」

  「她還是沒醒來嗎?」

  「是的,已經三天了。真可惜,這麼漂亮的女孩,她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樣嗎?」

  「……噢聖光在上,但願她能夠醒來。」

  「莫里哥哥,你又要去請醫師來嗎?我們家只剩下三塊盧索了……」

  「西萊,不要這麼摳門,生命是無價的。」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入耳朵,柳余感覺自己像是沉浸在一片廣袤的海裡,怎麼也浮不出海面。胸口的傷口像被蟲蟻啃噬,又疼又癢……

  原來,人死後還是有感覺的……還是說,她到了地獄……地獄也好……

  突然間一道光穿過重重的黑暗,照進海底——

  柳余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

  耳邊傳來一道稚嫩的聲音,一張瘦巴巴的臉衝到面前,皮膚略黑,臉上還有些調皮的雀斑,一看見她,就歡快地叫起來:

  「莫里哥哥!莫里哥哥!她醒了!她醒了!」

  柳余卻注意到他身上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衣服,以及手裡提的油燈。

  「這裡是……」哪?

  她艱難地轉過頭,褐色的土牆,用棉絮擋住的木門……

  「你醒了?」一個年紀略長些的少年衝了過來,對上她的視線時,那對棕色大眼裡浮出明顯的驚豔之色,結結巴巴地道,「你、你還好嗎? 」

  他似是回不了神,而在感覺失禮時,又驟然垂下頭,臉頰通紅。

  「我……」

  柳余正要回答,卻突然轉頭,看向窗外。

  一道又一道的鐘聲遙遙地被風送入耳裡。

  「咚——」

  「咚——」

  「咚——」

  ……

  鐘聲連綿不絕,響徹天地。

  提著油燈的男孩和棕眼少年呆呆地看向窗外,他們的臉上突然綻放出欣喜,對視一眼後,不約而同地匍匐下去。

  「神,是神!」

  「是神回歸了!」

  「是神回歸了……」

  他們長久地趴伏,身體激動地顫抖,像是在哭。

  柳余則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黑漆漆的,像是被一塊黑色的幕布遮住,一點光都透不進來。

  所以……

  地獄裡也會有神嗎?

  她莫名地看著哭成一團的兄弟,手肘一撐硬板床,坐了起來。身體有些沉,被洞穿的地方還殘留著微微的麻癢感,不劇烈。

  白裙纖塵不染,她注視了會裙擺,白底上的金色鳶尾花栩栩如生。

  她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疼。

  她沒死?

  地上的兄弟似乎察覺她的動靜,轉過頭來,臉上還殘留著淚,他們欣喜地道:「你聽見了嗎?是鐘聲,鐘聲……」

  「鐘聲?」

  柳余重復了一句。

  「是的!鐘聲!吟遊詩人說過, 當鐘聲響起,神將再一次降臨大地……神沒有拋棄我們!光明終將回來,我們不會永遠在黑暗中沉淪……」

  柳余發現,她有點聽不懂了。

  「你們在說什麼?」

  她也注意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太黑了。

  即使是月亮被烏雲遮住的夜晚,還是能依稀看到一點光,可這個世界……除了小男孩手裡提著的油燈,光像是根本就不存在,它被黑暗吞噬了。

  「一個月前,天就再也沒有亮起來過。」叫莫里的少年哀傷地道,「光明從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了……」

  「是的,世界都亂了套……」小男孩轉過頭來,「母親和父親出去就再沒回來過,他們一定是被黑暗帶走了……」

  而在轉頭看到那屋中突然站起的少女時,眼睛睜得更大。

  「莫里哥哥,」他拍拍莫里,「你看她……她像不像城池中央那座、那座……」

  莫里的眼睛也睜大了。

  雕像和真人是有區別的。

  在黑暗籠罩大地、光明杳然無蹤時,城池中央屬於光明神的石像轟然倒塌,無數碎石崩裂,而與此同時,另一座雕像升起……

  那雕像有捲曲的長髮,有明媚的眼睛,穿著一條魚尾一樣的長裙,髮間是一朵四瓣的小花,手中是纏繞的絲線……她俯瞰大地,悲憫眾生。

  而當那幽幽的燭火照亮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時,雕像和他救回的少女重合了……

  那少女微微蹙著眉:

  「你救了我?」

  莫里愣愣地點頭,又搖頭:

  「三天前,我、我在路上撿了你,怕你被野獸吃掉就帶了回來。」

  「天已經一個月沒有亮了?」

  「是、是的。」

  莫里看著那少女下了床,踱步到窗前,那與整個破屋都截然不同的華麗衣裙被風吹起,少女回過頭來:

  「那,這又是哪個世界?」

  「納、納撒尼爾。」

  「納撒尼爾啊……」她用華麗的語調,說了一句莫里聽不懂的話,而後,整個人就從窗戶飛了出去。

  風吹起她飄搖的裙擺,整個天地都是一片烏壓壓的黑,這黑似乎能吞噬所有的光,可她卻被包裹在一團藍色的迷霧裡,黑暗與她涇渭分明,互不侵犯。

  莫里下意識追出去,當跨出門檻時,腳又縮了回去:

  「你……」

  「回去吧。」少女說了一句,就轉頭往外,她的目光似乎穿過重重黑霧,看到遙不可及的遠方,「不論如何……希望永遠都在。」

  「莫里哥哥!」

  屋裡的弟弟叫了一聲,「您別出去!」

  他聽起來害怕極了。

  莫里緊張地動了動喉嚨:「您、您是誰?您……是新的神嗎?」

  半空的少女突然回頭,朝他嫣然一笑,那笑明媚如春天,卻又疏冷如荒原。

  「作為你救我的回報,好心人,」她說,「祝福你,永遠好運。」

  一道藍色的朦朧的光落到莫里的頭頂,他像沐浴在一汪溫泉裡,下意識趴伏下去:

  「感謝您的賜予。」

  再直起身,哪裡還見那少女的身影。

  弟弟跑出門來,奇怪地看著哥哥:

  「莫里哥哥,你怎麼哭了?」

  莫里擦了擦眼淚,他絕沒有想到,幾十年後,他會因為這份命運女神的饋贈,成為整個納撒尼爾最富有的商人。

  再回憶起曾經的家徒四壁,再回憶起過去十幾年被黑暗籠罩的無望歲月時,他總會望著天空,會心一笑:

  好心,是永遠沒錯的。

  *********

  柳余在黑暗中行走。

  她身體被穿透的地方還在隱隱疼痛,傷口已經完全癒合,她有許多迷惑未解,蓋亞去哪裡了?

  為什麼世界陷入了黑暗……

  她又為什麼還活著……

  路上不是完全沒有人。

  迫於生計的人們依然在黑暗中勞作,可是他們的臉上時不時面露驚懼,黑暗滋長了罪惡,不過短短一段路,她就看到了好幾撥藏於黑暗中的罪惡。

  有的只是搶劫錢財,有的卻是看準了年輕貌美的女孩拖入暗巷……

  不過,城邦護衛隊四處巡邏,秩序並未崩潰,出乎意料的是,還很井然。

  在經過城池中央時,她還看到了自己的神像。

  在無數的廢墟裡,她的神像就那樣屹立著,穿著光明神殿統一制服的教廷人員在附近撿拾著廢墟上的白色石塊——

  柳余低下身,撿起一塊,她認出,這是光明石像權上的一個小拇指。

  拇指上的戒指,她在蓋亞手上看到過。

  「誰在那兒?」

  一柄劍遞到了她的喉嚨前,柳余仰起頭,卻是一愣。

  她看到了一個熟人。

  「卡洛王子?」

  對方也愣住了。

  他像是飽經滄桑,那張從來溫和秀美的臉板得像冰塊一樣肅冷,氣質大變。而在對上她的視線時,那琥珀色的眼眸漸漸變得柔軟,開始有了光。

  「弗格斯……小姐?」

  夜明珠的柔光將附近照亮,他像是做夢似的,輕輕地問:

  「弗格斯……小姐?」

  「是你嗎?」

  劍收了回去。

  柳余順勢站了起來:

  「這到底……怎麼回事?」

  卡洛王子的睫毛垂了下來,他又看向廢墟般的城池中央,用做夢般的語氣道:

  「一個月前,光明……墮落了。」

  他的眼裡有了淚花:

  「黑暗在狂歡。」

  「主教和大主教領著神使們,一直在祈禱,他們祈求神的回歸……神殿已經亂了套。信徒們崩潰了,有的的發瘋,有的自殺……啊,馬蘭、馬蘭大人自殺了……」

  「啊。」

  柳余張了張嘴,最後,又閉上了。

  「偏執的信仰,會讓人走向瘋狂。」

  能眼睜睜看著父母用一把火燒死自己的偏執信仰,不可能有正向的導引。

  卡洛王子看著她,眼眸彎了彎:「您說的對……弗格斯小姐,您總是對的。」

  他著她比從前更閃亮的金髮,比從前更美麗的藍眸,那藍眸裡似乎藏著美麗而神秘的風景。

  她看起來比從前更迷人了。

  卡洛王子微微低頭,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虔誠一吻,而後放開她。

  「我最近一直在想,將另外一種存在當做信仰,當那存在不存在時,我們的意義就被抹去了,這真的對嗎?……而更讓我疑惑的是,我的父王很高興,他說,終於不用戰戰兢兢地活著,不用假裝對光明虔誠……」

  柳余「哇哦」了一聲:

  「您的父王不虔誠?」

  從那吻腳趾來看,可一點沒有不虔誠。

  「父王說,是的。他沒法對另外一個人頂禮膜拜,還說,他相信這世上有許多這樣的人,只是平時,他們都將自己裹得很好,因為怕被綁上火刑台……人的思想不該被禁錮,你看……」卡洛看向周圍,「我父王很高興,終於沒有人來對著他的護衛指指點點了……在神殿癱瘓的時候,我父王的護衛隊很好地接過了職責。」

  世俗接過了權柄———

  從歷史來看,也只是高層權力的更迭而已。

  柳余半垂下眼睛,並不表態。

  至始至終,她只是為了自己。

  至於意識的格格不入,那也與他人無關。甚至她和蓋亞的衝突,更和他人無關。

  「那雕像,」卡洛王子看著城池中央的雕像,「是你嗎?」

  柳余沒有說話。

  迄今為止,她都不明白這石像是從哪兒來的。

  「我得去找我的母親了。」

  她道。

  「弗格斯夫人?」卡洛王子搖頭,「你找不到她,她被布魯斯主教領著人看起來了。」

  「為什麼?」

  「舊神隕落,而您曾經是神后,您的雕像現在卻高高地在各大城池崛起……」卡洛王子低低地道,「沒人是傻瓜。」

  柳余沒有回答。

  是的,沒人是傻瓜。

  處在權利更迭的中心,他們比普通民眾更敏銳。

  「想用我母親威脅我?」少女傲慢地一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裡有著還未褪去的哀傷,「那不可能。」

  「抱歉,我該走了。」

  她朝他禮貌地頷首,卡洛眼裡的情感像是壓抑許久、此時才放出來。

  「弗格斯小姐,您……缺一個侍從嗎?」

  少年單膝跪地,率先向她做出臣服。

  ~~~

  而在遙遠的、遙遠的迷霧中央,在新神甦醒的剎那,代表黑暗的神祇也睜開了眼睛。

  他那雙美麗的綠眸倒映著天空與星影,專注似又迷離,過了會,又閉上了眼睛。

  一聲嘆息散入風中:

  「貝莉婭‧弗格斯……」

  灰色迷霧無處不在,它們包裹著他的身體,像是要與他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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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新太陽

  面對著卡洛王子深情的眼神,柳余發現,自己心底一點漣漪都沒有泛起——

  而他的長相,明明非常不賴。

  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還有翩翩風度。

  「抱歉,我不需要侍從。」

  面對她的拒絕,少年垂下了眼睛:

  「是我失禮了。」

  他看起來失魂落魄,像隻可憐的、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柳余卻記起,當她被困在火刑柱上,這人衝出、又放棄的事實——

  這固然是人之常情。

  「卡洛王子,您是我見過的最符合我從前想像的王子,您具有王子的一切美好品格,正直、善良、溫和,憐憫弱小,您很好——」

  「——您還在怪我。」

  少年的睫毛顫了顫,抬起時,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又溫柔,「我也怪我自己。如果我勇敢一些……也許,現在您就接受了。」

  「可我不能,我的身後有整個卡洛王室,我不止是我自己,即使重來一次……」

  「所以,您未來一定會是個合格的國王。」

  卡洛王子聽出了她的未竟之意,在少女騰空、即將消失時,追出去:

  「那他呢?神呢?難道他就是一個合格的愛人?追隨者?」

  「不,他也不是。」少女回過頭來,那雙藍眸裡平靜無波,像一潭死水,「他和你一樣。」

  ————————

  而此時的光明神殿,正陷入一場爭吵。

  弗格斯夫人被強制押在大殿的中央。

  前面是損毀的光明石像,旁邊環繞著的乾涸的聖池。以她為中心,地上繪製著一個巨大的六芒星陣,縱橫的線條像是用紅色的顏料繪成,湊近聞,還能聞到一股濃重的鐵鏽味,像是鮮血的味道。

  羅芙洛教授、愛德華教授,還有布魯斯主教領著一群光明神使將她包圍,整個大殿的氣氛都像是凝固了。

  「布魯斯主教!這件事與弗格斯夫人無關,甚至光明隕落,您又怎麼肯定跟弗格斯小姐有關?!弗格斯夫人一直是虔誠的光明信徒,您將她囚禁在這兒……不對!這不對!」

  愛德華教授像困獸一樣,在大殿內走來走去。

  「愛德華教授!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我們的光明石像,看看城池中央崛起的石像……你還能找到別的解釋嗎?她出現在神的身邊,這本身就是一場詭計!」

  羅芙洛教授痛心地看著面前的一切,「那則預言、那則預言……它生效了。」

  「馬蘭大人已經死去!那些自刎的騎士們……還有那些信仰崩塌的信徒們,我們究竟還需要多少犧牲?何況,我們只是想將那位引過來。」

  「可如果不是呢?那是神的妻子……你們即將觸怒神的妻子,噢聖光在上……」

  在眾人吵得不可開交時,布魯斯主教拄著手杖,顫巍巍地走到窗邊。

  他那雙睿智的眼睛也開始渾濁了,他看向天空:

  「一個月了……黑暗已經佔據我們的世界一個月了……」

  「我們失去了我們偉大的父,失去了我們的指引和明燈……如果一定要有人來做罪人,那麼,就讓我來吧。」

  「布魯斯主教!」

  「我老了……」布魯斯主教轉過頭,「不是嗎?」

  愛德華的抗議戛然而止。

  他看著布魯斯主教那張老淚縱橫的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是,一切都聽您的,布魯斯大人。」

  他頹喪地垂下頭。

  從被「請」到這兒就一直一言不發的弗格斯夫人沉默地看著天空,好像那上面有什麼值得深究的東西——而明明,只有黑暗。

  「弗格斯夫人,抱歉,不得已將您請到這兒。」布魯斯主教走到她面前,「我們……也是沒有辦法。」

  弗格斯夫人啐了他一口:

  「假惺惺!」

  「你們如果有本事,應該去朝聖,去更遠的地方請回偉大的神靈;而不是將我一個婦孺請過來,去為難另外一個女孩。」

  「可是,世界需要光明。」布魯斯主教擦了把臉,「 而我們人類,已經走到了絕路。」

  「當我第一次失去丈夫時,也以為自己走到了絕路,可後來發現,路是人走出來的。沒有光明,必定會有別的辦法。」

  「沒有光明,種子不會發芽,我們不會再有食物……沒有光明,我們的眼睛成了擺設,永遠需要燭台……當黑暗籠罩世界,太陽不再升起……世界也許不會毀滅,但我們人類,一定會滅絕。」

  「不,你們錯了。」

  弗格斯夫人的藍眸裡似乎也有一把火,這把火讓這個寡婦看起來和從前完全不一樣。「再沒有哪個物種比我們人類更頑強。終有一天,我們的眼睛會適應黑暗,我們將找到能在黑暗中生長的糧食,我們也會習慣。」

  「黑暗不會讓我們滅絕,只有絕望會。」

  「像黑暗生物那樣?」羅芙洛教授嗤之以鼻,「噢不,如果是那樣,我情願死亡。」

  「當你們和國王像髭狗一樣爭奪一塊肉骨頭時,就失去了正義的立場。」

  弗格斯夫人還記得,當光明從天空離開,黑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弗格斯夫人,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國王用他的狡詐欺騙了我們的信仰……我們不過是對他做出審判。當神歸來時,他也會讚成我們的做法。」

  弗格斯夫人不說話了。

  這一場辯論,誰也說服不了誰,但她得承認,她對光明的信仰確實不夠虔誠,相比較而言,自己似乎更重要一些——

  「這樣看來,人都是自私的。」她在心裡對此下了註解,「在利益相關時,更多會選擇自己。」

  「抱歉——」這時,一道聲音傳來,華麗的、空靈的,像是來自另一個更高的維度,「我是不是來晚了?」

  隨即,一個貌美絕倫的少女當空而來。

  她憑空出現在了這個詭譎陰鬱的大殿,渾身包裹在幽秘而夢幻的藍色裡。

  無所不在的黑暗,彷彿被一股玄奧的力量驅散了。

  眾人仰望著她。

  她白色的長裙猶如天空一樣純淨,裙擺上的金色鳶尾花像是能讓人聞到淺淺的花香。她微笑著,長髮如金子般燦爛,而更迷人的,是那對冰藍色的眼睛,像一望無垠的大海,高貴又神秘。

  當那雙眼睛注視著你時,靈魂都彷彿為之一顫,膝蓋似乎隨時都要匍匐在地,向她臣服——

  布魯斯大人勉強用權杖支著身體,而在周圍此起彼伏的倒地聲中,臉上的笑像釀了一壇苦酒。

  「神后,您來了。」

  「是的,我來了。所以,現在能放了我母親麼?」少女落了地,白色的裙擺像一朵綻放的薔薇,「還有這個……」

  她指著地上的六芒星魔法陣:

  「是什麼?」

  「讓您見笑了。我們原來是想要困住您,用您的母親,她和您有一樣的血脈……這是一個血契陣。」布魯斯大人坦誠地道,「馬蘭大人和騎士隊們自願貢獻他們的鮮血。」

  少女臉上的笑消失了。

  「可惜……看到您,我就知道,我們的一切打算都泡湯了,您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神,神……是不會受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的束縛的。」

  「為什麼不阻止他們?」

  「信仰消失,即死亡。」

  布魯斯主教滿面肅然:

  「您可以嘲笑我們的頑固,但不能嘲笑我們的信仰。」

  「我尊重您的信仰,雖然我依然不理解。」柳余右手置於左胸,真心實意地道了個歉,「……對我來說,最珍貴的,是對生命的敬仰和尊重。」

  布魯斯主教一愣,而後,就看著少女手指輕輕一點,弗格斯夫人身上的特殊繩索被輕而易舉地解開了。

  一陣風托著弗格斯夫人,來到了少女的身邊。

  「您還好嗎?」

  柳余看了弗格斯夫人一眼。

  大約是困久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還不錯,看起來隨時能跳起來懟人。

  「放心,他們雖然捆了我,但沒敢虧待我。」

  羅芙洛教授、愛德華教授……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他們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愛德華教授更是道:

  「當然!我們可不是那些沒風度沒教養的強盜頭子,不會真正虧待一位尊敬的女士!」

  柳余:「您將我的母親捆住,就是您的風度?」

  愛德華教授語塞。

  布魯斯主教抬了抬手,制止其他人說話:

  「我知道,我們對您來說毫無份量,也沒有任何可以打動您的東西,現如今,也只敢祈求您的憐憫……我想請求您告訴我們真相……」

  他問:

  「我們的神真的隕落了嗎?這個世界,只能存在一個神嗎?是您的晉升,導致我神的隕落嗎?」

  老人看向她,眼淚渾濁而沉重:

  「我神……還能回來嗎?」

  「光明……還能重降人間嗎?」

  「抱歉。」柳余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就有了堅定,「相信我,我知道的,並不比您多……我從沉睡中醒來時,世界就變成了這樣。」

  「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會將光明找回來。」

  每一個神,對於規則的領悟,都有自己的理解。

  蓋亞是「光」,她是「命」,以命運為網,羅織萬物——

  當然,也包括太陽。

  在第二天,所有的星球上空,都出現了一輪與所有人認知都不同的「太陽」——這「太陽」不再是金色的,而帶著幽幽的藍色火焰。

  天地之間,不再漆黑一片。

  人們紛紛從屋中走出,徬徨而新奇地看著新天地,對著城池中央新出現的女神像,向她臣服、為她歡呼。

  而布魯斯主教、光明神殿、光明聖殿的人們都悵然地看著天空,看著與他們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沒有什麼不可取代。」

  布魯斯主教落寞地道,最後,甩開他的權杖,朝她匍匐下去,「神,您可以吩咐了,甚至,取我的性命。」

  「不必叫我神。」柳余道,「我對你們也並沒有什麼期待和吩咐。」

  「我不會干涉你們,你們也不必信仰我,我不會聆聽你們的祈禱,也不會滿足你們的願望。你們想要的一切,請自己爭取。你們可以選擇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任何,一切。」

  「任何,一切?您不需要我們信仰?」

  看著這些茫然的、似乎失去了生命重心的神職人員們,柳余什麼都沒說,她帶著弗格斯夫人,回到了屬於他們的小別墅。

  「神不需要信仰嗎?」

  弗格斯夫人一到家,就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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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召侍從

  「神不需要信仰嗎?」

  「也許需要,但我想……並不必要。」

  少女臉上的表情有些怔忪,不像悲傷,不像困擾,倒像是某個埋在心底的記憶被不小心觸動,等回過頭來時,眼裡卻帶了笑,「母親,怎麼了?」

  「噢,噢,也沒什麼。」

  弗格斯夫人愣了會也笑了,「餓嗎,貝莉婭?母親去給你做點吃的……」

  等她環顧一週,忍不住就罵了起來,尖刻的嗓音迴蕩在不大的樓房裡:

  「噢聖光在上,這可真冷,都怪那些該死的,把我抓走後,那些僕人們一定也都跑了……看我以後還雇不雇他們……」

  壁爐沒點火。

  大約是之前走得太倉促,窗戶都還開著,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桌上吃到一半的薄餅和牛乳已經發了黴,仔細看還能看到一動又一動的……

  柳余收回好得過分的視力,手指一彈,藍色的光暈充盈在整個小別墅。

  不一會,所有灰塵都被滌蕩一空。

  連著那些食物殘渣,也消失了。

  弗格斯夫人看著面前的一幕,眨了眨眼睛。

  「哇哦……」她讚嘆道,「這可真神奇。」

  「不過,還是得找歐僕。」

  柳余覺得有點麻煩。

  「噢貝莉婭,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弗格斯夫人板起了臉,她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嚴肅,似乎根本容不得她反駁,「你永遠要記住,身為一個貴族,他不僅具有足夠的財產和土地,還得有足夠量的僕人。一個女孩但凡什麼都要她親自做,親自打掃、親自下廚,那麼她就絕對不再高貴。」

  「任何人都可以嘲笑她粗糙的臉蛋和手指,任何人。」

  柳余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弗格斯夫人自小就接受的熏陶就是這樣——一個合格的貴族,是不必要親自做那些瑣碎的事兒的。這是他身份的象徵。

  「可我現在是神了。」

  「那又怎麼樣?」

  弗格斯夫人看著她,那雙上了年紀的藍眸一彎,就有些傲慢的魚尾紋出來,「你是神,可也是弗格斯家族的女兒,何況以前的神在,也召了很多伺候的聖子聖女……他們一個個都漂亮極了……」

  「對,對,你是神,得有排場。」弗格斯夫人似是想到什麼,「我得給你找幾個侍從,漂亮些的……」

  「母親。」

  柳余無奈地。

  「貝莉婭,可別學平民的那一套,這行不通。你是神,高高在上……你如果表現得太平易近人,他們就以為你溫柔可欺……何況,有人伺候你,說好話哄你開心,不好嗎?」

  弗格斯夫人的喋喋不休,讓柳余閉上了嘴。

  她心裡的那絲沉鬱,也被這吵鬧尖利的嗓子一同驅逐了。

  世界上的媽媽都這樣嗎?

  嘮嘮叨叨。

  明明應該煩躁,卻讓人感覺像是一腳踏回了充滿煙火味的人間。

  溫暖。

  連心都像是曝曬在陽光下,所有的沉重和陰鬱都消失了,只剩下蓬鬆柔軟。

  柳余眼底泛起一股潮意,猛然間上前一步,抱住她:

  「母親,您真好。」

  弗格斯夫人愣住了。

  臉上的驚訝與喜悅同時泛起,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眼角的魚尾紋都擠到了一塊:「噢,貝莉婭,瞧你這樣……」

  「您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關於神,關於我,或者別的。」

  懷中的少女抬起頭來。

  那雙藍眸裡,像是沉著溫柔的水。

  弗格斯夫人是過來人,她最知道一個女孩的蛻變意味著什麼。

  「那你想告訴我嗎,貝莉婭?」

  她問她。

  柳余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怎麼說。

  有些事,她不能說,可有些……她不知道怎麼說。

  「看,孩子長大了,總會有一些秘密……」弗格斯夫人朝她眨眨眼睛,「我只有一個問題,你還好嗎,貝莉婭?」

  你還好嗎?

  貝莉婭。

  柳余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她想起那個蓋亞捏的復製品,果然不一樣。

  弗格斯夫人的藍眸裡,全是溫柔的、能讓人沉溺進去、永遠都浮不上來的愛。

  而她也永遠不要浮上來。

  柳余將頭深深地埋入她的懷抱:

  「我有點不好。」

  弗格斯夫人拍拍她的背,什麼都沒說,嘴裡輕輕哼唱起一首歌。

  那歌的曲調她從沒聽過,卻讓人覺得心裡溫暖。陽光與清風穿過窗戶,將這一切都照得暖融融。

  「神他……還在嗎?」

  在柳余即將離開她的懷抱時,弗格斯夫人突然問,「所有人都說,神已經不在了。」

  「我不知道。」

  柳余眉間一陣怔忪,記憶似乎還停留在被他翅膀抱住的瞬間,後背被霞光洞穿的痛苦與他的懷抱一起……

  她閉了閉眼睛,轉頭看向窗外,照在大地之上的陽光是幽藍色的,世界變得光怪陸離……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應該是不在了,光已經從所有的世界消失了……」

  「那麼,貝莉婭,雖然這聽起來對神有些不敬,雖然光明神救了我、我感激他……可是我覺得,你該找一個英俊的、討人喜歡的侍從……」

  這話似乎難以啟齒,但弗格斯夫人依然說了出來,「有一個討人喜歡的情人在,你的傷心很快就會過去的。」

  柳余:……

  「當初我為你父親的離去那麼傷心,可後來嫁了倫納德,那傷心也漸漸淡化了。忘記一段過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創造新的記憶……當然,我的女兒是神,你有盡情挑選的權利,甚至幾個、十幾個都可以……我相信,只要你喜歡,他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討好你、爬上你的床。」

  弗格斯夫人越說越興奮,兩隻眼睛簡直閃閃發光。

  「母親!」

  「噢別害羞,我知道,那些人必定比不上那位存在,可是……他消失了,不是嗎?他怪不到你頭上……噢,我得趕快去發拜帖,還得招一堆歐僕、管家……」

  柳余無奈地看著弗格斯夫人一下子恢復了青春活力,從蒼白的婦人一下變得熱情滿滿。

  在即將奔到廚房間時,弗格斯夫人半探出頭:

  「還沒問你,貝莉婭,你會一直待在這兒,對嗎?」

  「我也可以帶您去別的世界看一看。」

  「噢,那可不行!我還得讓他們看看,我的女兒是多麼的出色。」

  很顯然,這個熱衷於辦各種宴會的婦人,因為女兒的華麗歸來,並不想離開曾經的交際圈。

  「您確定嗎?也許別的世界更有趣。」

  「暫時不想!我還得享受一陣伊芙那紅著臉、不得不巴結我的樣子呢!你是沒瞧見,像隻蔫了毛的鬥雞!」

  「伊芙?」

  「噢,就是當初……我背著你去塔特爾醫館時,乘著馬車經過、還嘲笑我們的伯爵夫人!」

  柳余想起來了。

  她知道,弗格斯夫人從前必定在貴族圈裡備受歧視,現在她揚眉吐氣了,那麼,沒享受夠是不會走的。

  「好吧,隨您。」

  成了神,一口氣突然瀉掉了。

  柳余既沒有當女王的野心,也並不想勞心勞力地創造一個世界,她只想待在弗格斯夫人身邊,享受一段脈脈的溫情。

  所以,只要是不過分的請求,她並不會拒絕。

  環顧周圍,弗格斯家變化不大。

  絳紫色的絲綢窗簾,連樓梯拐角處掉了一塊的牆都沒修過,二樓的樓梯口兩邊擺著枯萎的花盆,她手指一點,花盆裡的花重新長出了花苞。

  弗格斯夫人去廚房做點心,柳余則去了二樓。

  二樓連空氣都充滿了記憶,那記憶是躁動的,閉上眼就讓人想起那些身體的痴纏,她什麼都沒動,又下了來。

  吃完點心,睡了一覺,第二天才起床,門就被人從外敲響了。

  弗格斯夫人披上晨衣、帶了件斗篷去開門。

  柳余坐在窗邊梳頭,視線穿過小花園,落到弗格斯家的門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排到另一條街,而更遠處,一輛又一輛華麗的馬車將整個索羅城邦都擠得水洩不通。

  佩劍的守衛隊,穿著白衣的神使,黃金戰甲的騎士……布魯斯主教,還有紅衣大主教?

  「篤篤篤。」

  「篤篤篤。」

  弗格斯夫人開了門。

  「尊貴的夫人,我們特地來拜見新神,並且,向神獻上我們的禮物。」一位年輕儒雅的貴族右手置於左胸,向她行了最高禮。

  弗格斯夫人卻注意到,不遠處,排成一列雄糾糾氣昂昂的少年們。

  他們個個英俊非凡,修長挺拔,而且,風格各不相同。

  有秀氣的、粗獷的,冰冷的、溫柔的,甚至還有一個長得有些像神的。

  「噢,請進,請進。」

  弗格斯夫人臉上的笑更大了。

  「那些……也是嗎?」

  敲門的人往後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那些是自告奮勇、來討神歡心的少年們,他們還有些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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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斑斑鳥

  弗格斯夫人這輩子都沒這麼風光過。

  她在人群中穿梭,高高翹起的下巴,玫瑰色的裙擺,和插了一根羽毛的帽子,都讓她——

  「……像隻驕傲的錦雞。」

  有貴婦人用扇子掩著嘴,低低地道。

  他們當然不大看得起貴族圈裡曾經的蕩婦,可現在,今時不同往日了。

  弗格斯夫人有個了不起的女兒。

  這足夠抹平一切,讓他們將她高高供起。

  不大的弗格斯家擠滿了從各處到來的人。

  他們懷揣著不安、恐懼、茫然,又藏著興奮、冒險、激動——

  變天了。

  世界換了新模樣,新的太陽正冉冉升起,也許,還將出現新的秩序。

  混亂就代表機會。

  投機者們渴望新神的垂青,而舊王族勢力害怕權利的旁落,從前的教廷則期待新神的指點——

  他們當然不會輕易改變對光明的虔誠。

  可艾爾倫教廷已經傳出話來,新神說,不需要人們信仰她。這意味著,他們不需要背叛光明,那麼,偶爾聆聽一下新神的教誨,也不過分,不是嗎?

  弗格斯夫人如果知道這些人的想法,一定會拍掌大聲說一句:沒錯,就是這樣!

  她當然還是信光明的。

  只是人嘛,首先得為了自己活下去。總不能光明神走了,他們就要跟著一起殉葬。

  殉葬的那些,都是瘋子。

  只是偶爾,想起在神宮時看到的神的倒影,就忍不住遺憾和傷感:

  這樣完美的神……居然消失了。

  連她都難過,何況是貝莉婭呢?

  她可還記得,那個貝莉婭和那個叫萊斯利的少年在一塊時的樣子。

  想到這兒,弗格斯夫人對那些俊俏少年的笑更燦爛了。

  「弗格斯夫人!神什麼時候才會允許我們覲見呢?」

  有人問。

  弗格斯夫人往樓梯口看了看,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提起裙擺:

  「噢,讓我去問一問。」

  走到二樓,「篤篤篤」,敲響房門:

  「貝莉婭。」

  門從內開了。

  弗格斯夫人看過去,女兒正坐在窗邊的梳妝台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鏡子——

  她心底產生一絲異樣。

  撇去那絲異樣,弗格斯夫人振作精神,走過去:

  「貝莉婭,不下去瞧一瞧嗎?你該有新的生活了……不要總是拒絕。」

  少女抬起頭來,那雙藍眸空寂得像一片荒原。

  弗格斯夫人喉頭的話哽住了。

  「好吧,我可憐的孩子……」

  誰知她站了起來。

  「走吧。」

  「你願意了?」

  弗格斯夫人驚訝地道。

  「您說得對,人總要朝前看,而且,我還有些事要說。」金髮少女眼睛彎了起來,裡面波光粼粼,像是哀傷,又像是別的無法辨清的復雜情緒,「不過,我不可憐。」

  「我已經獲得自由選擇生活的權利了。」

  她微笑。

  「噢,噢……」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弗格斯夫人覺得,面前的人是那樣的陌生,像是裡面裝著一個不同的靈魂——像之前的無數次那樣,弗格斯夫人晃了晃腦袋,率先走了出去。

  「走吧。」

  她道。

  ——————————

  能進弗格斯家的,都是卡洛王國數得著的大貴族,教廷勢力也只允許大主教、主教,以及有階位的神使、騎士們進入。

  年紀大些的,還能按捺住情緒,年紀小的,卻已經互相聊了開來。

  「再過一陣,其他王國的人也會紛紛過來。到時候,恐怕我們連門都進不了。」

  「神會出現嗎?她會一直住在這兒嗎?」

  「我猜不會,據說,神掌控著無數個世界。」

  「那她會願意見我們嗎?」

  野心勃勃的,已經準備好台詞,打算好用什麼語氣、什麼姿勢向新神投誠——

  就在這時,樓梯口傳來一陣「噠噠噠」,皮鞋叩擊木板的聲音。

  那聲音是那樣的清脆,彷彿帶有某種玄妙的、能讓人沉浸其間的魅力,讓人不由更加期待起新神的真容……

  必定是美的,還得有威嚴。

  有些見過的、再回憶起,那回憶裡的美人似乎也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樓梯上的人出現了。

  玫瑰紫的絲綢裙,身量高挑,黑絲網帽子斜戴,金髮、藍眼,顴骨微高,臉頰蒼白,笑燦爛得有點俗豔——等意識到來人是弗格斯夫人時,所有人的心都像經歷了一場高空滑翔。

  他們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而緊接著,另一道身影出現了。

  更曼妙、更高貴,金髮像是被陽光親吻過,藍色的長裙如天空一樣純淨,可是,再清楚一點的,就沒有了——即使他們努力瞪大眼睛,新神的面貌對他們來說,依然不可見。

  她像是被攏在了一片朦朧的輕紗裡。

  於是,每個人的心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句話:

  神不可窺探。

  他們恭順地垂下了頭顱。

  「你們來找我?」

  那聲音很輕,卻清晰得像是迴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震動著耳膜。

  有人不由自主地匍匐下去,可彎到一半的膝蓋卻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回了。

  「不必拜我。」

  「可、可是——」

  「布魯斯主教沒有將我的意願傳達給各位嗎?」

  一位滿臉絡腮鬍的男人分開人群出現,柳余認出了他身上的王冠和禮服,也看到了他身後站著的、一臉肅穆的卡洛王子。

  「卡洛國王?」

  「是、是我,尊敬的神,」似乎被新神的威壓震懾,這位年富力強的國王額頭的汗滴滴答答地淌,他擦了把,還是將意願表達了出來,「可我們已經習慣了神的統領,您倘若不管……」

  柳余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

  她想起卡洛王子的坦誠告白,嘴角彎了彎:

  「我將世界交還給你們,這不好嗎?」

  巨人的一根手指落到小人國,都會引起十級地震。

  她倘若還是擅自插手,那麼,再建起的秩序也依然是為圍著她這個「新神」轉動,即使那不是她的本意——那樣,還是走回了老路。

  人類是最頑強的種族,頑固的秩序被擊潰破碎後,會很快建立起新的、更適應人類自己的、完善的秩序。

  人群似是陷入茫然。

  他們沒有想到,神是真的不想管,可那是神……

  神的責任,不是維持秩序,保證公平嗎?

  可再一想,神該是什麼樣的呢?

  沒人說得出來。

  紅衣大主教往前一步,他右手置於左胸行了個禮。

  「尊敬的神后,」他依然堅持叫她神后,「您的意思是,以後這個世界不論如何……您都不會插手,對嗎?」

  有人嚷嚷:

  「可我們已經習慣了有神靈指導的世界。」

  「那麼現在,就請習慣一下沒有神靈指導的世界。」

  傳來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緊接著,像是要安他們的心,她又道,「不過,如果是洪災這樣的……我會管一管。」

  「那尊敬的神,您需要什麼?」

  卡洛國外更加恭敬地抬頭。

  「一份清靜。當然,我的母親喜歡參加宴會……請千萬不要拒絕她。」

  「當然,弗格斯夫人的到來,我想沒有一個人會拒絕這樣的榮耀。」

  卡洛國王率先做出承諾。

  其他人紛紛附和,並且向弗格斯夫人提出了邀請。

  教廷之人也得到了相對滿意的答復,在留下珍貴的禮物後,一群人紛紛離開,弗格斯家一下子空了下來。

  唯有那隊漂亮的少年們挺起胸脯,不肯離開。

  他們溫順地趴伏在地,用那清亮的嗓音求道:

  「神!懇請您留下我們,做您的侍從!」

  「即使只是每天給您澆澆花、擦擦桌子也行!」

  「我們會的很多!」

  「我會唱歌!」

  「我會跳舞!」

  「我還能變魔術!」

  「……」

  一群漂亮活潑的少年嘰嘰喳喳地自薦,他們的年紀不大,但眼裡又飽含熱情和野心,將整個房間都變得生氣勃勃。

  弗格斯夫人看著,嘴角的笑就一直沒停下來過:

  「貝莉婭,你看,這些孩子們,多可愛啊。」

  「留下他們,好不好?」

  「即使每天看看,都讓人心情愉悅,再說了,我們一會還需要去市場請人,請他們也好。」

  「我們只需要一塊盧索!」

  少年們異口同聲地答。

  柳余好笑地看著像是一下子變年輕的弗格斯夫人,正要開口答應,卻見門外忽來一陣狂風,一隻肥嘟嘟灰撲撲的鳥沒頭沒腦地衝進來,大翅膀一張就是一陣狂風:

  「斑!」

  少年們被吹得七零八落,站也站不穩。

  柳余手一揮。

  狂風熄了。

  她看著前面停在半空的灰斑雀,驚訝地道:

  「斑斑?」

  斑斑那雙黑豆眼瞪著她,竟有凶狠的、食肉動物的錯覺:

  「斑!」

  它又凶了一句。

  柳余發現,她居然聽不懂斑斑的鳥語了。

  「你沒事?那……他呢?」

  斑斑又瞪著她,朝她凶了一句:

  「斑!」

  這回,她聽懂了:

  [貝比,你居然背著神偷人!]

  那雙濕漉漉的黑豆眼裡,凶狠沒有了,變得委委屈屈的:

  [你有斑斑不就夠了嗎?]

  斑斑的黑豆眼小心翼翼地斜了她一眼。

  柳余又覺得,這個斑斑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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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斑斑

  弗格斯家。

  少年們痴痴地看著樓梯。

  灰斑雀來時的一陣風,將神敝體的神光吹散,雖然只是短暫地一瞥,卻如驚鴻一現——

  她多麼美啊。

  藍色的水眸裡,蘊著神秘的、永遠無法窺到盡頭的星空,而被這雙眼眸注視,連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慄,恨不得就此匍匐在她腳下,做一隻乖順的羔羊——

  倘使她發話,他們隨時都願意為她去死。

  不過一剎那,少年們就已經神魂顛倒了。

  當然,他們也看出來,新來的這隻鳥不喜歡他們,它腦袋上高高豎起的翎羽,和冒著凶光的黑豆眼都在向他們表示,它不歡迎他們。

  這可就糟了。

  「尊敬的鳥先生,我們都是神的僕人。」

  「我們可以和平共處。」

  「斑!」

  [呸!誰要和你們和平共處!做夢!]

  斑斑的毛炸開了。

  一道白芒從它的翅膀飛出,眼看就要在少年們頭頂炸開,就在這時,一道幽藍色的光暈像網兜一樣將這白芒兜住,丟開。

  [貝比!你居然幫他們!]

  「斑斑,夠了。」

  灰斑雀跳來跳去,暴躁得像隻跳蚤:

  [不夠!永遠不夠!]

  [貝比,難道你忘記神了嗎?你怎麼能背叛神對你的寵愛呢?你忘了你們曾經有多相愛——]

  「閉嘴,斑斑。」

  柳余粗暴地打斷了它。

  轉而看向一樓的弗格斯夫人,弗格斯夫人仰著頭,那雙和原身如出一轍的藍眸正期待地看著她——

  「你們可以留下,不過……二樓是禁區,記住,不論什麼時候,你們都不能上來。」

  少女空靈的聲音徘徊在房間內。

  少年們不約而同地屈身行禮:

  「遵命,我敬愛的神。」

  「那麼母親,您可以盡情吩咐他們了。」

  說完,少女踩著輕盈的步上了樓。

  那隻灰鳥棲息在她的肩頭,樓梯口的光斜斜地照進來,她整個人都被攏在淺淺的藍色光暈裡,美麗得像一個夢。

  少年們很久才醒來。

  弗格斯夫人坐在桌邊,傲慢地抬起她的下巴:

  「現在,告訴我,你們都擅長什麼。」

  ——————

  樓下的熱鬧,完全傳遞不到樓上。

  二樓安靜得像是死了一樣。

  柳余坐到她經常坐的位置上,靠著寬大的座椅,懶洋洋地看著櫃子上的灰斑雀。

  灰斑雀把自己肥肥的鳥身團成一團,險些藏到石像後,那烏溜溜的小眼珠做賊似的,時不時瞅一眼她,挪開,瞅一眼她,又挪開。

  「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來納撒尼爾的?」

  柳余有很多問題。

  比如,蓋亞在哪兒?

  他真的隕落了嗎?

  她記得,她明明已經死,可為什麼又醒了來?是誰救了她,還將她送到她了納撒尼爾——她一直期待的地方。

  是……

  蓋亞嗎?

  想到這種可能,她的心就忍不住發顫。

  她活著,光明卻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這個邏輯鏈太完整,讓她不得不多想:而這一籮筐的問題,似乎能從這隻鳥身上得到解答。

  「斑……」

  [貝比,在這之前……難道你就不想抱抱斑斑嗎?]

  對著灰斑雀那雙可憐巴巴的、帶了點潮意的黑眼珠,柳余窒了窒:

  「抱歉,我以前對你……太苛刻了。」

  死過一次,有些事就看淡了。

  這個世界,不是非此即彼的。

  斑斑無法抗拒神的魅力,卻也不曾真的對不起她——

  [嗚哇……]誰知灰斑雀的眼淚一下子飆出來,它沒頭沒腦地撞進她的懷裡,[貝比,你終於、終於原諒斑斑了,斑斑好高興好高興……不,斑斑好難過,好難過,斑斑看到你躺在那裡時,心都要碎了……]

  [嗚哇嗚哇嗚哇……]

  灰斑雀毫無形象地嚎啕大哭。

  柳余輕輕撫了撫它的背,又摸了摸它腦袋,聲音柔和了:

  「好了,別哭了……」

  「我還活著,不是嗎?」

  斑斑一下子抬起頭來:

  [那貝比,你知道神隕落後……傷心嗎?]

  灰斑雀被眼淚洗過的黑眼珠是那樣的乾淨,黑得似乎能照見人的影子。

  柳余又覺得陌生了。

  她張了張嘴,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摸了摸它的腦袋:

  「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哼,斑斑是大鳥了!]

  灰斑雀不服氣地挺起胖胸脯,[斑斑還有了雌鳥呢!也許那隻雌鳥肚子裡已經有斑斑的寶寶了,說不定……斑斑已經當爸爸了!斑斑才不是小孩!]

  「所以,他……還活著嗎?」

  柳余沒有接茬,反而問道。

  這題,把斑斑問倒了。

  它腦袋上最神氣的一根羽毛耷拉下來:

  「斑……」

  [斑斑不知道……斑斑只知道,神一直躺在你們打架的那片迷霧裡,他閉著眼睛,不論斑斑怎麼叫都不理……噢,對了,他還抱著你,你們倆就躺在一塊……斑斑一直守著你們……可是斑斑沒守住,太餓了,就出去找蟲子吃,回來你就不見了……神還在那兒。]

  柳余知道,斑斑沒有那麼好的演技。

  它說的都是真話。

  「最後一個問題,你怎麼來的納撒尼爾?」

  斑斑更羞愧了。

  [斑斑累睡著了,一覺醒來,就到了這兒,聽到貝比你要找侍從……]它立馬就義憤填膺起來,[你怎麼能對不起神?]

  「我死過一次……他殺的。」

  她用更輕的語氣道。

  這下,連斑斑的立場都不確定了。

  在它們鳥類裡,雄鳥捕獵、雌鳥做窩是規矩,雄鳥捕到獵物還要叼回來給窩裡的雌鳥和孩子們吃,這是責任。

  [這次、確實是神、神犯了錯是……換作我們鳥,傷害雌鳥的雄鳥是會被大家趕出去的。]

  斑斑垂頭喪氣地道。

  「我也捅了他,很公平。」

  [噢,噢……]

  斑斑是隻搖擺鳥。

  [那你可以陪斑斑去迷霧裡找神嗎?]

  「抱歉,斑斑,我在這兒有更重要的人。」

  [弗格斯夫人?]

  「是的,她是這個世界對我最好的人,我得守在她身邊。」少女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可以先將你送回神的身邊。」

  [那、那……再讓斑斑待幾天,好嗎?]

  灰撲撲的肥鳥將頭往她懷裡拱了拱,誰知突然慘叫了一聲,像是被燙到那樣,忙不迭地離開她的懷抱,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

  柳余嚇了一跳:

  「怎麼了,斑斑?」

  灰斑雀淚眼汪汪搖頭:

  [不、不知道。]

  柳余發現,它毛乎乎的灰臉蛋上,透著絲紅。

  「怎麼了,斑斑?」

  她像用手觸摸它,斑斑卻像是牙疼一樣,用翅膀摀住臉:

  [斑斑、斑斑臉疼。]

  柳余:……

  就在這時,門被人「篤篤篤」從外敲響了。

  「貝莉婭,我要去集市一趟!你有什麼需要我帶回來的嗎?」

  弗格斯夫人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的活潑。

  柳余站起身:

  「我陪您去。」

  「那也行!讓勃朗特駕車,不過,你的模樣太顯眼了……太久沒回來了,家裡缺很多東西,銀器……裝飾……還有絲綢……」

  弗格斯夫人喋喋不休。

  柳余沒有提醒她,她說的那些東西,她可以用她的絲網「仿」一個出來。

  買的過程——

  其實更讓人愉悅。

  最後,她變作了一個模樣普通、皮膚微黑的少女,提著花籃,跟著弗格斯夫人上了馬車。灰斑雀「斑斑斑斑」的跟上了,還時不時地啄兩下年輕的車夫——

  等到集市,車夫收拾整齊的頭髮已經亂得像稻草窩一樣了。

  柳余的注意力,卻放在了集市。

  這是索羅城邦最繁華的街市。

  看得出來,還未完全恢復,但已經有零星的攤販出來擺攤了,路兩旁的上鋪大大敞著門,有穿著時鮮的人們進進出出。

  城邦守衛隊在附近巡邏,領頭的人牽著一條大黑狗,在路上嗅來嗅去——

  治安似乎恢復了。

  「貝莉婭,看什麼呢?」

  弗格斯夫人催促。

  「噢,沒什麼,」柳余收回視線,「走吧。」

  她以前也養過一隻狗。

  一個人太寂寞了,有這樣軟乎乎的小動物陪著,好像也顯得不那麼孤家寡人,特別當小狗會用濕漉漉的黑眼睛看著你時——

  弗格斯夫人也看了那狗一眼,厭惡地撇了撇嘴:

  「噢,真晦氣,走快些,貝莉婭。」

  柳余卻想起一事:

  「母親,再過五天是不是就是你生日了?」

  弗格斯夫人立馬就忘了剛才的不愉快,眉開眼笑地道:

  「噢貝莉婭,這是你第一次那麼清楚地記得我的生日!」

  「一眨眼,都四十歲了……我老了。走,去買些東西!我一定要辦個風風光光的生日舞會!」

  回到家時,足足裝了兩車的東西。

  弗格斯夫人興沖沖地清點,柳余卻沒什麼興趣,徑自去了二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躺在床上,看天空,看月亮,看星星……

  她還給斑斑做了個小床,就放在櫃子上。

  月色幽幽,一人一鳥都沉入了夢鄉。

  而在徘徊的月影裡,本來耷拉著眼皮睡覺的灰斑雀卻突得睜開眼睛。黑色的光從它的羽毛裡絲絲縷縷往外洩,最後,凝成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

  那身影披著白色的斗篷,曳地的長髮如墨一樣漆黑,月亮的清輝悄悄地透過窗,卻像是被那濃重的黑暗完全消融了。

  只隱約一點光,照見一張絕美的、如玉一樣的臉,眉峰如刀,長長的睫毛下,一汪綠眸如被霧霾籠罩的森林。

  神秘,又幽靜。

  他踱到床邊,眸光落到蜷縮著手腳的少女身上。

  她睡得很熟,呼吸一起一伏,順著曼妙的曲線一路往上,是精緻漂亮的鎖骨,脖頸纖細,最後,是微微翕張的嘴唇。

  順著嘴唇往上,是挺翹可愛的鼻頭,挺略深一些的眼窩,捲翹的睫毛……

  他微微屈身,濃黑的髮絲流水一樣洩到少女的身上。

  她一無所覺,睡得一臉乖甜。

  他將吻印到了她的眼睛上,輕聲道:

  「最重要的人?」

  「那麼貝莉婭,就讓我們來看一看……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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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七章 被狗咬

  醒來時,陽光已經照進了屋子。

  淺淺的細沙一樣的藍色。

  柳余手覆在額頭,看著光透過手指,發現自己竟然已經習慣了陽光的顏色——好像它本來就該是這樣。

  夢幻的,美麗的。

  她還想起了昨晚的夢。

  莫里艾頂著布魯斯主教那張臉對她笑,他對她說,神從不睡覺。夢裡她卻憤憤道:胡說!我就睡覺。後來,她就變成了一具蒼白的屍體,由路易斯帶著她去了神宮,用她髮間的幸運花跟神界之樹換了一滴樹心之水……最後,卻是一個吻。又輕又淡的吻。吻她的那人頭髮又黑又長,嘴唇冷得像一塊冰。

  他似乎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她想醒來,卻似乎沉溺在海裡,怎麼也浮不出水面。

  「斑!」

  [早安!]

  櫃子邊的灰斑雀擺了個孵蛋的姿勢,一邊用破鑼嗓跟她打招呼。

  「早安。」

  [今天要做什麼,貝比?]

  「老實說,我還沒想。」」少女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起床走到窗前,光落在她潔白細膩的側臉,轉過頭來時,瞳孔似乎也反射著光,「不過,暫時還只是想陪在弗格斯夫人身邊。」

  [貝比,你變懶了。]灰斑雀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如果是斑斑成了神,第一件事一定是將世界上最好吃的蟲蟲全部吃一遍!全部!]

  「哦。」柳余敷衍地點頭,「很偉大的志向。」

  斑斑更加驕傲地挺起它的小胸脯:

  [斑斑還要將所有的鳥兒都圍繞在斑斑身邊,尤其是那些不可一世的禿鷲!]

  它用厭惡又豔羨的口喊了兩遍「禿鷲」,[讓它們給斑斑唱歌,叫斑斑「大王」,唱不好聽就、就不給……罰、罰站!對!罰站,還不給蟲子吃!

  它惡狠狠地道。

  柳余:「噗,蟲子?噢斑斑,禿鷲不吃蟲子。」

  [還有鳥不喜歡吃蟲子的?]

  斑斑驚訝地道。

  「當然。」

  少女始終有些漫不經心。

  可當她的目光落到窗沿時,卻驀地停住了。

  她的眼睛睜得那樣大,像是見到極不可思議之事,以至於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窗檯延伸出去的地方,放著一支被拔去了刺的白薔薇。

  薔薇花瓣上的露珠也還在。

  「薔薇……」

  [噢,斑斑摘的!貝比喜歡嗎?]

  斑斑的黑豆眼濕濡濡的,像被清晨的露珠浸過,看上去小心翼翼的,[還是說貝比……不喜歡?斑斑看神以前總摘花哄你開心,斑斑也想讓貝比開心……]

  「謝謝。」柳余撿起花,聞了一下,「我很喜歡。」

  [噢噢噢,噢噢噢……]

  斑斑一下子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

  它嘴裡在高聲唱歌,只是也不知道在唱什麼,柳余在窗邊,眼睛微微彎了起來。

  如此美好。

  她想要的、她喜歡的,都在身邊。

  這樣的話……暫時停泊一下,也沒什麼不好,對嗎?

  洗漱完,下了樓。

  「尊敬的神,早安!」

  年輕英俊的侍從見她過來,站直身體行禮。

  他們穿著挺括的宮廷制服,統一的白底金邊,肩寬腿長,身體還帶著少年特有的纖細感——不叫人討厭,還很賞心悅目。

  柳余的目光輕巧地滑了過去:

  「我母親呢?」

  「噢,弗格斯夫人出門去了,她說昨天遺漏了件很重要的東西……」少年期盼地看著她,他依然看不清她的面貌,可卻不影響他們由衷的愛慕,「您……需要早餐嗎?」

  其實是不需要的。

  她可以不吃飯不睡覺,許多事情甚至一個口訣就能實現——

  可柳余並不想改。

  「需要。」

  「這就給您端上來。」少年一下子就高興了,他幹勁十足地走向轉角的廚房間,姿態文雅,有著被長久熏陶過的翩翩鳳儀。

  柳余得承認,弗格斯夫人的話是對的。

  她也有點瞭解,蓋亞為什麼要召那些年輕的聖子聖女們在身邊了。他們就像春天小溪裡流動的水——又新鮮,又生動。

  好像給人的生命,也注入活力。

  「斑!」

  灰斑雀突然出現,用死魚眼瞪她。

  [貝比,偷人是不對的!]

  「斑斑!」

  [這些小白臉一個個長得那麼醜那麼醜,連神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不,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斑斑不忿地道,[他們沒神高,沒神英俊,也沒神強大……]

  「尊敬的神,早餐到了,不知道您喜歡什麼,勞倫斯做了很多種……]又一個腰間繫著白色圍裙、頭戴廚師帽的少年跟著而之前那位出了來。

  他臉上有著靦腆,搓了搓手,接話:「希、希望神您喜歡!」

  一樣又一樣的白瓷碟被放上了桌。

  柳余的目光卻落到新出現的勞倫斯身上。

  他也有銀色的頭髮,只是沒那麼長;也有綠色的眼眸,很清澈乾淨,看著她時眼裡盈滿了痴迷和仰慕——

  五官有著歐式的立體感,眼窩深陷,乍一眼看去,已經足夠英俊了。

  「你叫勞倫斯?」

  她問。

  勞倫斯的臉一下子紅了。

  臉上有著克制過的興奮,兩隻眼睛亮閃閃的,拚命點頭:「是的,我是勞倫斯!勞倫斯大公爵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二兒子!」

  「這些都是你做的?」

  「是的!神,都是勞倫斯做的。您嘗一嘗,喜歡什麼,然後告訴我……」

  「斑!」

  斑斑跳起,要將勞倫斯抓成鳥窩,卻被憑空來的一道藍色絲線給捆住了。

  柳余將它摁到桌上:

  「待著。」

  斑斑瞪著勞倫斯,身上的羽毛一根根都炸了起來:

  [神也會下廚!會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快樂糖是神做的!還有、還有你吃的星星餅,也是神親自做的!而且,他長得還沒有原來的莫里艾騎士好看!]

  柳余:……

  就在這時,一道「汪汪」聲從門口傳來。

  昨天給他們駕車的勃朗特抱著一隻白色的小奶狗進來,那「汪汪」聲就是從他懷裡發出。

  [噢,狗!]

  斑斑立刻就忘了剛才的喋喋不休,它一下飛了起來,繞著小狗轉圈,[貝比,貝比,快看!是狗!]

  「這是……」

  叫勃朗特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將狗放到地上,它毛絨絨的,像個肉乎乎的小團子,毛純淨得像雪,一點雜質都沒有。

  「尊敬的神,勃朗特想,也許您喜歡狗,就特地去買了一隻。它很溫順,也不咬人。」

  眼睛濕漉漉黑乎乎,一落地,鼻子嗅了嗅,就朝柳余的方向奔來,而後,在她裙邊打轉。

  柳余伸手摸了摸,小狗像是十分喜歡她,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軟軟的,柔柔的。

  柳余的心一下子軟了起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噠噠噠」急促的皮鞋聲,弗格斯夫人指揮著幾個少年替她將幾卷綢布抬著,見她先是一笑,緊接著,那笑就僵在了嘴角。

  「貝莉婭,你不是……」

  柳余瞬間感覺到了不對。

  她的手還停留在小狗的腦袋上,可弗格斯夫人睜大的眼睛——就像是這一幕對她來說十分不可思議。

  她一下子縮回了手:

  糟糕,她大意了。

  心不由砰砰直跳。

  「貝莉婭!小心!該死的,是哪個將狗帶來的……貝莉婭,你小時候被狗追過……一直很討厭狗,看見一條都要打死的……」

  弗格斯夫人惱地要踢,小狗「嗚咽」一聲,從柳余手底溜走了。

  「母親,我現在是神了,早就不怕狗了。」

  柳余圓了一下。

  「勃朗特,還是將它送出去吧。」

  少年一臉尷尬地應「是」。

  弗格斯夫人的驚訝消失了。

  她又招呼柳余去看她新買的料子,並且道:「我請了裁縫上門……」

  柳余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

  可不知道為什麼,不安卻像是無法斬斷的滕蔓……

  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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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花盛開

  柳余吃完早餐,就去了一趟集市。

  集市上的人比昨天又多了些,許多人走出屋子,看著藍幽幽的太陽,臉上或是茫然、或是詛咒,但大多數時候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她還去自己的石像那轉了一圈。

  「神啊……」

  許多人圍在石像前,跪倒拜服,口中唸唸有詞。

  時常縈繞在耳邊的祈禱,讓世界都變得鬧哄哄。

  柳余看向匍匐的人群,心想,即使她宣佈不必信仰神,世界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只是金太陽變成了藍太陽。

  光明石像變成了她的——

  即使如此,她也不像個神。

  柳余對回應祈禱並沒有任何興趣。

  一個路人唸唸有詞著經過她:

  「神啊,請保佑我務必攢到一千盧索,我的二女兒又胖又矮,沒有一千盧索恐怕嫁不出去……您是女神,請保佑我的大女兒她生個可愛活潑的孩子……」

  柳余:……

  所以,她不僅負責婚嫁,還負責生孩子?

  「您好。」她叫住了這個路人,「我記得新神宣佈過,不必信仰她。」

  路人聽見了。

  看見攔住他的,是個年輕的少女,也就不計較了,嘆口氣:「……噢沒有神的庇佑,這簡直不可想像。」

  「您就不怕觸怒新神嗎?」

  「觸怒?噢,不會的,孩子,沒有人會拒絕別人的仰慕和尊敬。」少女臉上的笑容很親切,他願意多說一些,「信總比不信好……啊,我的二女兒要是像你一樣瘦就好了……」

  他可惜地道。

  柳余:……

  「謝謝。」

  她微笑著提出感謝,路人擺擺手,穿著打了補丁的衣服晃晃蕩蕩地回去了。

  「斑……」

  [為什麼變得那麼快呢?]肩膀上的灰斑雀蔫搭搭的,[他們以前那麼信神,噢,你們人類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做的心,還不如我們鳥類!]

  「有點難受?」柳余摸了摸軟乎乎的鳥腦袋,斑斑一下子安靜下來,她看向遠方,「都是為了生存。」

  你能讓我變得更好,我就信你。

  可一旦你離去……

  為了生活,我也必須捨棄你。

  如此簡單而已。

  [神要是知道,一定很傷心。]

  斑斑扁了扁嘴巴,黑豆眼變得更小了。

  「不,他不會的。」柳余看向遠方,聲音很輕很淡,「他不在乎這些……有也好,沒有也好,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少女在陽光下的側臉,白到幾乎透明。

  她氤氳在夢幻的淺淡的藍光裡,彷彿是脆弱又易碎的琉璃,可斑斑知道……她不是的。

  她是石頭。

  世界毀滅了,星球毀滅了,也能獨自流浪的石頭。

  [那……現在去哪兒?]

  斑斑拍了拍翅膀。

  「去買點東西。」石頭笑了,笑得燦爛無比,「我得給母親準備個禮物,她快生日了。」

  [噢,禮物?你要準備什麼?]

  斑斑的興致一下子高昂起來。

  「我還沒想好,你有什麼主意嗎?」

  [蟲子!吧唧一口可以冒出汁的蟲子!]

  「閉嘴!」

  最後,買回來一車的鮮花。

  納撒尼爾的人喜歡用濃烈的香料來掩蓋體味,只是那香味過於刺鼻,一到公共場合人的鼻子就不管用了……時間久了,和汗味混合在一起,會發酵成一種奇特又難聞的氣味。

  而貴族,卻是以淡香為榮,他們有足夠的條件天天洗澡——

  柳余就想親自做一款香水送給弗格斯夫人:這不難,只是有點費時。

  她在神宮的圖書館,看神術看累了後,就會找一些閒書打發時間,其中有一本提到過鮮花提取液的配比。

  [噢,貝比,你偏心!都沒有給神和斑斑做過……]

  「不,我做過艾諾酒、也做過蛋糕……還給你編過一個毯子。」

  柳余道。

  斑斑不說話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她居然從它肥嘟嘟的身體上看到了一絲落寞。

  那落寞與平時的它截然不同,倒像是花開敗後留下了一絲餘香,它拚命地嗅,卻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花了。

  「該走了。」

  ————————

  時間過得又慢,又快。

  這幾天,陸陸續續又來了許多想上門覲見的貴族或神殿之人,柳余一律拒絕了,只是這也無法阻擋週遭環境的變化。

  經常有人附近徘徊,再遠遠地拜上一拜——

  而更意料之中的是,這條街附近的房子都被人大手筆地買下了,那些置產的大貴族們為了更靠近她一些,鬥得烏雞眼似的,彷彿跟她接近一些,都能沾點神氣似的。

  而弗格斯夫人始終高高興興的,她進進出出,為了生日宴的到來忙得腳不沾地。

  柳余只有在三餐見到她。

  萬幸的是,在生日宴的前一天,她調的香水好了。

  弗格斯夫人適合更嫵媚些的氣味,她取了玫瑰、佛手柑、鼠尾草、苦橙葉等一點點調配,最後調配出更富層次的苦玫瑰氣味,這香氣沖入鼻間,就像一個富有故事和風情的女人在款款向你走來——

  與時下單薄濃烈的氣味相比,要更淡,更媚,顯層次和高級。

  而更難得的是,即使在刺鼻的香水裡,這氣味也絲毫不會被吞噬。

  它就像裊裊而來的美人,沒人能忽略它——

  柳余花了很多心思,在調配時,甚至去了別的世界取材,有些特殊的材料,在納撒尼爾是沒有的。

  她還為它捏了個相配的細頸瓶出來,符合時下審美的鎏金瓶身,瓶蓋「捏」成了玫瑰花的樣式,瓶身上鑲嵌了紅色的瑪瑙,整個瓶子就十分精巧可愛了。

  柳余也想不到,自己竟會為另外一個人這樣細致地做一件事:

  這放在前世,簡直是不可能的。

  能讓她這樣盡心盡力的,只有客戶,只有甲方。

  而在這個世界,卻不止一次了。

  「好了。」

  柳余收好香水瓶,樓下傳來弗格斯夫人一疊聲的呼喚,即使成為了「神」的母親,她的儀態和脾氣也並沒有改善多少,依然是初次相見時,那個尖著嗓子的女人。

  「就來!」

  柳余頭也不回地道。

  今天弗格斯夫人親自下廚,要和她度過一個獨屬於母女倆的生日宴——明天才是邀請了許多人的派對。

  侍從們都離開了,整個一樓都煥然一新。

  從樓梯口,就綁上了漂亮的緞帶,弗格斯夫人穿著鮮亮華麗的絲綢裙子,戴著高高的假髮,仔細看,臉上還敷了一層薄薄的珍珠粉。

  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餐廳裡的圓桌前,桌子上鋪了一層玫瑰紫的桌布。

  桌上是一枝新摘來的薔薇,鎏金燭台被點亮了,照著一盆精心烹製的蔬菜湯,一塊煎牛排,一份奶酪點心,還有蔬菜拼盤。

  食物的香氣充盈在鼻尖,弗格斯夫人塗著紅色的口紅,坐在桌前朝她微笑——

  她美麗得就像一副油畫。

  和她夢中所見的那樣。

  傲慢得像個女王,溫柔得像個母親。

  「貝莉婭,快來!」

  她一朝她招手,柳余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母親!」

  少女的腳步是那樣的輕盈,裙擺微微綻開,像花一樣——

  斑斑用黑豆眼斜了一眼,又「哼」地一聲扭過頭。

  它像個雕塑般蹲在樓梯口,時不時用翅膀撓撓背,再懶洋洋地睨餐廳口一眼。

  餐廳裡的弗格斯夫人也笑了。

  她站起身,替柳余拉開椅子,一邊問:「今天……喝點酒,怎麼樣?」

  「好啊。」

  柳余當然不會拒絕她。

  「您想喝什麼,母親?」

  「你等著。」

  弗格斯夫人神神秘秘地起身,去廚房拿了一個瓷罐,那瓷罐看得出有些年頭了,深色的漆都磨得掉了一些。

  「還記得嗎?你父親過世的時候,除了留給我們這一套房子,就剩下這一罐酒了。這是他珍藏多年的酒,說在你出嫁前,一定要和你在這兒好好喝一杯……你是他最寶貴的女兒,要不是他病了……你的父親還沒病前,可是整個索羅城邦最斯文最英俊的貴族,他會的東西可多了,唱歌、彈琴,還會用葉子吹口琴,會編可愛的蟈蟈……還會給你編頭髮。」

  弗格斯夫人說起過世的弗格斯先生時,像個嬌羞的少女。

  那雙藍眸是那樣的閃亮,帶著點點潤澤的水光。

  對著這樣一雙眼眸,柳余狼狽地閃躲開視線:

  從沒有哪一刻會像現在,讓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卑鄙的盜賊,享受著不屬於自己的親情……

  「不過,你現在是神啦,就算要嫁,恐怕母親也等不到這一天了。而且這酒……應該在之前就開的。你猜,你父親本來打算說什麼?」

  弗格斯夫人給兩人都斟了一杯酒。

  「……他想說什麼?」

  「你父親想說,」弗格斯夫人溫柔地看著她,像是要撫摸她的靈魂,「『貝麗,謝謝你的誕生,你的存在,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柳余的眼睛一下子濕了。

  「母親,我……」

  一股衝動迫使她張開嘴,想要將一切告訴對方……

  可當看到弗格斯夫人溫柔的眼睛時,她又退卻了。

  再過一陣吧。

  再過一陣,讓她再貪戀一會這樣的親情……

  「來,喝酒。」

  她舉起手裡的杯子。

  漂亮的琺琅杯碰到了一起,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喝酒!」

  弗格斯夫人一飲而盡。

  兩人默默地喝酒,她還給她盛湯,羅宋葉、香菇和奶汁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香氣。

  她喝了兩大碗。

  牛排也吃了點,煎得有點老,不過,柳余還是全部吃了。

  兩人聊了很多,柳余還聊萊斯利,聊神,聊在神宮的一切。

  「你愛他。」

  弗格斯夫人無比篤定地道。

  柳余笑,她喝得多了,一雙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補充:

  「曾經。」

  「為什麼是曾經?這樣一個男人,如果母親年輕二十歲,也會不可自拔地迷上呢。」

  弗格斯夫人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那少年迎面而來的英俊和強勢——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抗拒的魅力。

  「他殺死了我。」柳余「咯咯咯」笑,「他囚禁我,看我逃,又想殺死我……」

  少女帶著一絲執拗,認真地告知:

  「對外面的人,我隨便他們怎麼樣……」

  她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我愛的人,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把我擺在第一位。」

  「那恐怕有點難。」弗格斯夫人憂愁地道,「即使是你父親最迷戀我的時候……如果我做出有辱弗格斯家族名譽的事,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把我逐出門。」

  「我知道,我知道,這很難……」

  少女支著下頷,不住地點頭,醉意讓她的雙頰透出熏然的粉,憨態可掬。

  她一揮手:

  「所以,我不要愛他了。」

  她捂著心:「愛太苦了……我才、才不要愛。」

  「……以前你父親很喜歡話劇,在他還站得起來的時候,經常帶我去看……其中有一部,他反復看了十幾遍,而每看一次,都會流淚……母親從前不懂,後來懂了,話劇名字我到現在都記得,叫《孤獨的旅行者》……裡面有一段台詞,」弗格斯夫人用頓挫的語氣吟唱,「……漫長的黑夜吞噬了一切。我只是一個盲人,在孤獨的道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可有一天,我看到了曙光,我欣喜若狂。可那曙光一閃而逝,黑暗佔據一切……」

  「我是一個盲人,我希望我是個盲人……我在孤獨的道路上行走,我希望我從不曾見光明,讓黑暗只是黑暗,讓荒蕪永遠荒蕪……可現在,我見過光明了……我再也回不到過去……我是個盲人,可我內心充滿詩歌,我見過了天空的色彩,聞到了風的氣味……」

  「貝麗,」她輕輕的喚她,「你見識過、擁有過愛。」

  「那麼,你就不再是個盲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很平淡的語氣,柳余剛才沒掉下的眼淚,就劈裡啪啦地掉下來。

  真沒出息。

  她道。

  「不要再抗拒愛,愛下一個人吧。」

  弗格斯夫人道。

  柳余捂著臉:

  「我,我……」

  她感覺,她在一點點變好。

  那些荒蕪的地方,開始長出青青綠草,開出鮮妍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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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0 09:46: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四十九章 花開敗

  鎏金燭台,食物的香氣,啜泣的少女,還有溫柔的貴婦。

  「噢貝莉婭……是母親的錯,又讓你想起了那些傷心事。」弗格斯夫人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說了,喝酒。明天還有一場生日宴會等著我們。」

  柳余擦了擦眼淚,紅紅的眼睛和鼻頭讓她看起來像隻兔子。

  她點點頭:

  「嗯。」

  聲音裡還帶著一絲不自覺的羞赧。

  弗格斯夫人拔開酒罐的塞子,汩汩的酒夜重新注入酒杯,推過來:

  「喝吧。」

  她還親手給她盛了碗湯,目光注視著湯碗上漂浮的碎葉,輕聲道:

  「這羅勒葉很難得,只有大貴族和宮廷才能有……你小時候偶然吃過一回,就一直吵著再要……沒想到隔了那麼多年,這是第二回 。」

  柳余沒吭聲。

  弗格斯夫人抬頭,眼裡有著懷念:

  「我說的,是不是太多了?」

  柳余搖頭:

  「不,母親,我喜歡聽這些。」

  兩人碰杯,斷斷續續地喝。

  拜酒精所賜,弗格斯夫人一直絮絮叨叨,講了許多發生在弗格斯家的趣事……柳余彎著眼睛聽著,彷彿也真的參與進了這段過去,好像自己是弗格斯夫人口中那個備受寵愛、又「受了大委屈」的女兒……

  「我很幸福,母親,我很幸福。」少女捂著臉,眼睛閃亮,「……臉好燙。」

  「噢貝莉婭,你醉了。」

  弗格斯夫人支著下頷,咯咯咯笑。

  她笑起來嗓音更尖了,像是一把「突突突」的機關槍,可配上她半老的風情,以及眼角擠出的魚尾紋…彷彿與窗外的月色、面前的燭光相融,組合成一幅母親的底色……

  柳余看著她,突然道:

  「母親,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弗格斯夫人莞爾:

  「噢貝麗,你今天就像個孩子。」

  柳余起身,在弗格斯夫人驚訝的眼神裡,從身後抱住她,將頭枕在她的肩膀上,悶悶道:

  「我就是個孩子。」

  弗格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任她抱了一會,回過頭:

  「好了,貝麗,母親今天陪你睡。你喝得夠多了,我們上去吧。」

  她大大的藍眼睛是那麼溫柔,少女高興地點頭:

  「嗯!」

  「走吧。」

  兩個人互相攙扶著上樓,樓梯口蹲著的灰斑雀斜睨著兩人,突然間一拍翅膀,飛了起來。

  「斑!」

  空中傳來一聲淒厲的鳥鳴,而後,夜又恢復了寂靜。

  ——————

  柳余躺到了床上。

  那雙蔚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給她脫鞋、擦臉、掖被子的弗格斯夫人,一刻都不肯挪開,生怕她離開似的。

  「母親,你永遠不會不要我的,對嗎?」

  她問。

  聲音軟軟的,柔柔的,像是剛出殼的小鳥。

  弗格斯夫人低頭,將她亂散的髮絲捋到耳後,溫柔地道:

  「噢當然,哪個母親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不,有的。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母親,也不是每個母親都會喜歡自己的孩子。

  少女的藍眸裡滑過一絲黯然。

  「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貝莉婭。」弗格斯夫人輕輕拍著她的被子,「好了,快睡吧。」

  少女像是得到了了不起的承諾,滿足地閉上眼睛,過了會,突然又睜開:

  「我想聽母親唱歌。」

  「……嗯,貝莉婭想聽什麼歌呢?」

  「隨便,只要是您唱的,什麼都行。」

  少女大大的眼睛裡滿是誠摯,因酒精熏紅的小臉讓她看起來像一朵綻放的花兒。

  弗格斯夫人上了床。

  給兩人拉好被子,一隻手搭在被子上,輕輕哼唱起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睛……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

  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在一下又一下的拍打聲中,柳余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睡意、酒意,以及女人身上的香氣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味道,不很好聞,卻很溫暖。

  她感覺到了踏實。

  夜色漸漸深沉,似乎整個世界都陷入沉睡。

  柳余又開始做夢了。

  這次,她的夢裡出現了一條巨大的眼鏡蛇,蛇的眼睛又小又黑,搖擺著巨大的身體追在她屁股後面跑。她氣喘籲籲地逃,逃了一圈又一圈。就在她幾乎絕望時,面前突然出現一片湖。

  她一個猛子紮進了湖中,在張開嘴笑時——

  突然對上眼鏡蛇的黑眼珠。

  柳余被嚇醒了。

  一身的冷汗裡,一道寒光猛地沖入眼簾——

  她下意識往後一躲。

  只聽一聲輕輕的「噗——」,那帶著寒光的利刃扎入了薄薄的羽被。

  再拔起時,白色的羽絨被挑起,散了滿天。

  柳余怔怔地看著散了滿天的羽絨,一時回不過神來。

  下一刻,「叮」——

  利刃與胸口相撞,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柳余眨了眨眼睛:

  「母……親?」

  她像是傻了似的。

  「別叫我母親!」

  弗格斯夫人瞪她。

  她手執著匕首,匕首上乾乾淨淨。

  少女的睡裙破了個洞,露出胸口白皙的肌膚。

  那上面,一點傷痕都沒有。

  「您知道了,對嗎?」

  柳余眨了眨眼睛。

  「是的,你這個怪物!」

  她憤怒地道。

  柳余這才發現,當面前這張臉不再溫和、堅硬地板起時,就顯示出她獨有的冷酷和刻薄來——尤其是她高高的顴骨,抿嘴時出現的法令紋,都再再顯示,這不是一個好惹的女人。

  「母親……」

  她試圖去拉她,卻被甩開了。

  「閉嘴!你不配叫我!」

  「母親,您剛才還告訴我,說永遠不會不要我……」

  「可你不是我的貝莉婭!你佔據了她的身體,你只是個怪物!」弗格斯夫人看著她,藍眸裡深深的恐懼和厭惡,「怪物!」

  「可我愛你的心是真的,我愛你,母親。」

  少女搖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她試圖去擁抱她,那把匕首卻再一次刺了上來。

  這回,她沒有抵抗。

  她放開了她所有的防備,放鬆自己的身體,讓自己像個凡人一樣——

  利刃輕而易舉地破開脆弱的表皮,刺入她的血肉,而後,精準地紮進她的心臟,攪了攪。

  疼。

  疼死了。

  少女悶哼了一聲,卻笑:

  「您原諒我,好不好?」

  「我愛您,母親。您不是教我,要去愛下一個人嗎?我不是怪物,我也是人,您愛我一下,好不好?」

  她的姿態是那樣的卑微,那樣的絕望,像在拚命攥著自己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可以給您很多……很多,財富,權利……只要您想,我都可以為您找來……」

  「可我只想要我的貝莉婭!我的貝莉婭!我從小養到大的孩子!你能還給我嗎?」弗格斯夫人堅決地拔出匕首,鮮血噴灑到她的臉上、她的眼睛,「你死了,我的貝莉婭就回來了!」

  匕首又狠狠地刺向他——

  柳余閉上了眼睛。

  「哐噹——」

  就在這時,一道白色的光揮開了她。

  匕首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弗格斯夫人被這道光揮開,跌在了地上,緊接著,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出現,將少女抱住了。他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像是濃重的黑夜。

  而那比月光更耀眼的五官上,綠眸如冰一樣冷。

  「神?」

  弗格斯夫人驚訝地道。

  她沒有想到,她曾經模模糊糊看見的神,竟然換了副模樣。

  他像從黑暗中走來,化身為黑暗的侍者,而那高大挺拔的身軀裡,光明自動消融,他像是巨大的空洞,能吞噬一切。

  他看了她一眼,如同她只是低賤的、擋道的螻蟻:

  「讓開。」

  「不。」弗格斯夫人站了起來,「我不會讓。您可以殺了我。」

  神懷中的少女睜開了眼睛。

  她拍拍他的手臂,他就放開了她。

  少女下了地,臉上的肌膚薄透蒼白,上面還殘留著濕漉漉的眼淚。

  她走到她面前:

  「您……什麼時候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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