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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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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白日上樓] 我成了灰姑娘的惡毒繼姐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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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0 09:40: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章 路易磚

  這地方,連喘個氣都嫌逼仄。

  蜘蛛還在不懈地織著網,似乎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毫不意外。柳余一彈指,藍色的光芒才要劃過地面——

  卻猛地膨脹成網,向角落撲去。

  一團黑色霧氣和藍色織網一碰,猛地爆開來,團聚到牆角,而後,幻化成人形。

  「路易斯?」

  當故人以一種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時,柳余幾乎在一瞬間,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邏輯。

  所以,瑪格麗特認識的那位風趣的朋友是路易斯……路易斯假借瑪格麗特的名義,將唐英的日記給她,將她引過來……

  可他憑什麼確定,這本日記,能將她引來?

  這一剎那,柳余耳邊如驚雷乍響,只有一個聲音:

  路易斯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從哪兒來!

  「噢,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打住你心裡的想法,我可不想被你用匕首再捅一次……」

  一個一身黑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黑髮黑瞳,皮膚白得病態,像是多年沒見過陽光,還舉起手朝她打了聲招呼。

  「我還以為,您很享受。」

  柳余注意到,路易斯身上也沒有藍色的網。

  只有一片暮沉沉的黑,這是除蓋亞以外第二個,她看不到命運軌跡的生物。

  「如果是你的血……我確實很懷念,每晚。」

  他用曖昧的語氣道。

  「懷念?我認為您應該找的不是我,而是娜塔西。她在神宮……需要我給您傳個話嗎?」

  柳余指間纏繞著藍色的織網,打算他一有異動就丟出去。

  路易斯笑了:

  「不不不……弗格斯小姐,收起您的武器,您做的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地上,看見了嗎?」

  他目光從地面掠過,又落到柳余臉上。

  少女的臉隱在暗處,但並不妨礙他看清她。

  金子般的長髮波光粼粼,臉有些白,但表情像石頭一樣冷硬,與在納撒尼爾時又有些不同,更美,像經過打磨的玉石……

  路易斯覺得,她似乎又迷人上許多。

  像經歷風雨後的果實。

  「那是什麼?」

  柳余裝傻。

  「剛才那首歌很美。」路易斯自顧自地道,「……很憂傷。是你們那的歌,對嗎?」

  柳余沒有回答他。

  路易斯繼續道:

  「唐先生真是我見過最有趣也最奇怪的人……他喜歡喝酒,喝了酒,總會說些讓人不懂的糊話……但很奇怪,那些話就像是從我心裡說出來的一樣……你知道嗎?聖戰,是我告訴他的秘密……偶爾,我是說偶爾,你和他的眼神有些像。」

  「對,就是現在這樣,誰也不信,好像隨時能將這天捅破了一樣。」

  「我對捅您一刀更有興趣。」

  柳余看著他的胸口。

  「弗格斯小姐的狠心永遠只對著路易斯,真讓人傷心……還是說,弗格斯小姐愛上了我的父神,才讓您的刀鋒變鈍了?……」他湊近她耳邊,蠱惑般地道,「你就差最後一步了,不想嗎……」

  「想想聖戰,想想聖戰中無辜失去性命的人類……」

  「我對人類的命運沒有興趣,更不是救世主。」

  柳余面無表情地道。

  「真奇怪,有時候,你心很軟,有時候卻又很硬……」路易斯看著她,「既然別人的命運你不關心,那麼,你自己的呢?」

  「你要繼續優柔寡斷地留在那個虛假的神宮,甘心自己被當成寵物飼養……他將永遠無視你的意願……他喜歡捲毛,你就不能是直毛,他喜歡順服,你就必須順服……當他需要你時,不論你開不開心,你都得表現得高高興興,哄他開心……」

  「你甘心嗎?」

  柳余臉更冷了。

  她知道,路易斯說的沒錯。

  從某方面來說,他們的秉性簡直如出一轍,包括冷酷和自私。

  「如果你擁有力量,他將正視你。」

  路易斯用蠱惑人心的語氣,在她耳邊輕聲道。

  柳余往後退了一步:

  「我也許不信蓋亞,但更不信你。」

  這份質疑,似乎深深傷了眼前人的心。他的黑瞳像是凝聚了整個黑夜,濃得化不開,恍惚間竟讓人覺得,他是真誠的:

  「可我愛你啊。」他輕輕道,「如同愛父神一樣真誠。」

  柳余差點要信了。

  可也是差點,就在她準備拒絕時——

  「轟隆隆」,一道白色匹練從天而降。

  逼仄、塵氣繁雜的小屋內,似乎突然有了花的芬芳。

  來人寬大的白袍在空中獵獵飛舞,他像是裹挾著無邊的颶風而來,颶風一下子將屋吹得七零八落。

  屋頂被掀翻了。

  黑髮黑瞳的青年隱沒在空氣中,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一拽一捏——

  「噗」,

  枝丫散了一地。

  那枝丫給人的感覺,和生命之樹很像……

  若有所思間,柳余腰被一攬,飛到半空,重重地撞到了某個厚實的懷裡。青年的十指如同鐵鉗一樣,將她牢牢桎梏住。

  「蓋……亞?」

  她抬起頭來。

  「貝莉婭‧弗格斯,你的信用還不如一個孩子。」

  「我沒有答應您的禁足……您無權禁錮我。」

  他沒有說話,柳余只能看到他高高抬起的、緊繃的下頷線。

  「您先放開我。」

  她試圖和他商量。

  他非但沒放,十指還禁錮著她的腰,力道之大,似乎要將她折斷一般。

  「您放開。」

  他低下頭來,那綠眸裡湧動的情緒,看得柳余一窒——

  等再回過神來,人已經被帶到內宮,丟到了床上。

  「蓋亞,你發什麼瘋?!」

  「路易斯,第三次。」

  他高大的身影欺過來。

  銀髮像蛇一樣流入她的脖子,對著他那雙眼睛,柳余感覺到了恐懼。

  無以名狀的恐懼。

  那恐懼來自於力量的臣服,來自於身體的顫抖,以及他明明不動風雨、卻像要將一切毀去的冰冷。

  「不!您不能!」

  藍色織網朝外揮,卻被他輕輕一握,團了團,丟出去了。

  他手一抽,白底金邊的腰帶掉了下來。

  柳余認出,那是她上次買的那條。

  「您冷靜下來!」

  「我很冷靜。」

  他表情平靜,聲音溫和,可動作卻絕不溫和,他像是個強勢的君王。

  一聲裂帛聲響起。

  柳余拿腳踹他,卻被捉住了,他欺身過來。

  「不!唔——」

  她疼得整個人像蝦子一樣往後跳了下,又被捉了回去。

  緊接著,是漫長的,鋸木板一般澀然又無法逃脫的疼痛,柳余茫然地看著頭頂搖晃的金色帳幔,心想:

  他在做什麼?

  為什麼她……這麼疼?

  疼得像是被人重新浸入那伯納湖的湖底。

  多冷啊。

  她打了個擺子,身體就翻過來。

  他正對著她。

  銀髮鬆鬆地垂下來,罩到她的身上。即使做著這樣的事,他看起來依然聖潔無比,像是純白的天使。

  可她卻覺得恐懼,她蜷縮著身體,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世界在她面前,彷彿變成了飄忽的兩半。

  一半是真實,一半是虛妄。

  虛妄的他拿著石雕像和鳶尾花。

  真實的他拿著皮鞭和火石。

  她彷彿看到了伊迪絲,看到了弗格斯夫人,看到了唐英,看到了無數在火刑柱上哀嚎的聲音,大火「嗶嗶啵啵」將一切燒盡。

  她重新被綁在了納撒尼爾的火刑柱上。

  石柱好冷啊,又冷又硬。

  他親自給她上刑。

  火燒起來了。

  火舌舔吻著她的腳,她的身體。

  「蓋亞‧萊斯利,你放開我。」

  她向他哀求。

  火燒到了她的胸口。

  「放開我……我不是任你糟蹋的羔羊。」

  火燙著了她的靈魂。

  「蓋亞‧萊斯利,我是人。」

  「蓋亞‧萊斯利,我是人!」

  一道藍色織網驀地放大,帶著無比強橫、似乎能將一切籠罩的力量罩了下來,就在這時,他輕輕一點,她全力一擊的織網就成了孩子手中的繩索。

  她像條魚一樣,輕而易舉地被控制住了。

  執刑人憐憫地看著她:「貝莉婭‧弗格斯,你當然不是羔羊,你是我的……財產。」

  我的……

  財產。

  不是羔羊,不是人。

  是財產。

  可以任意對待、轉賣的財產。

  黑夜好漫長啊。

  柳余絕望地想,漫長得似乎永無止境。

  而漸漸的,一道蠱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要繼續留在那虛假的神宮,被當成寵物飼養嗎?……他將永遠無視你的意願……他喜歡捲毛,你就不能是直毛,他喜歡順服,你就必須順服……當他需要你時,不論你開不開心,你都得表現得高高興興,哄他開心……」

  「你甘心嗎?」

  不,不甘心。

  「如果你擁有力量,他將正視你。」

  如果你擁有力量,他將無法傷害你。

  如果……

  你擁有力量。

  窗外陰雨綿綿,在光照不見的黑暗裡,那美麗的銀髮也似滲進了進去,與黑暗渾然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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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神期待

  夜雨綿綿,連空氣都充滿潮濕的氣息。

  華麗的金色內殿,氣氛像死了一樣靜——不止是靜,偶爾還能聽到細微的喘。

  只是這喘,也不像是愉悅,倒像是從痛苦裡孕育。

  風輕輕吹起金色的帳幔,能隱約照見一對人影。

  極富爆發力的肢體,肌肉線條流暢而漂亮,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他身前被絕對掌控著的窈窕纖弱。那略帶捲曲的長髮無聲披散在白色的床褥上,與冷淡的銀髮交纏,交握的雙手,明明是曖昧的糾纏,卻帶著一股冷——

  似是廝殺,又似是訣別。

  雨沒有給兩人帶來一絲潤澤,反倒將這僵硬的、又生澀的關係扯得更開。

  柳余很疼,身體內像有把刀子在鋸——

  蓋亞突然退了出去。

  赤足下地,踩在床邊雪白的地毯上,長長的銀髮半蓋在瑩白的腳背,隨之,一件白色寬袍披了上來,那極富力與美的身體如曇花一現,就被那寬袍罩住。衣擺上銀色的水紋在幽幽的壁燈和清透的月光下流淌。

  柳余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一道柔和的、帶著撫慰意味的力量進入她的身體,不適被減輕。她睜開眼睛,卻見他微垂的眼簾下,一雙綠眸如潺潺流水,好似憐惜——可出口的話,卻像藏了鋒刀:

  「這是最後一次,你與路易斯。」

  白芒從他的指間注入她的身體。

  「當然,這是最後一次。」

  少女溫順地垂下眼睛。

  下巴卻被攫起,他托起,認真地看進她的眼裡,像是要從中看出一絲反叛,或是敷衍。

  可那雙眼眸如蔚藍的深海,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蕩漾的水波。

  他放下了她:

  「記住你的諾言。」

  「當然,我會記住。」

  她嘴角彎彎。

  絕不會讓你第二次這樣對待我。

  「那麼,再見。」

  她睏倦地閉上眼,任睡意淹沒自己。

  意識被拖入沉沉的夢境裡。

  「啪——」

  牆上的壁燈熄滅了。

  只有一彎月亮。

  少女蜷縮在床角睡著了,她纖細的四肢團成一團,緊緊地抱住自己,捲曲的金髮披散在她身上。

  對比寬大的床,她顯得那樣小。

  他在床邊站了很久,久到夜露成霜,才抬腳走開。

  床邊是一面華麗的落地鏡,金框鏤著精美的薔薇花紋,在他要經過時,突然停下腳步。

  鏡中映出一個修長挺拔的青年。

  他有美麗的眼睛,筆挺的鼻樑,全身攏在流雲似的白袍裡,他還有緞子一樣的銀色長髮,只是那長髮從中間分成了兩截,一截依然銀白如雪,一截卻已冷落成灰。黑色自髮尾向上攀援,越上,那黑色就越淡——

  可髮尾,已經濃黑如墨。

  他似是愣住了。

  緊接著,一點白芒從天而降,美麗的銀色重新覆蓋上長髮,那濃墨的黑被掩蓋住了。

  一切似乎都一如往常。

  他跨出了房門。

  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了,轉身看著那沉寂在暴雨裡的金色殿堂,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掌心出現一根樹枝,那樹枝連枝幹都是碧綠濃翠的。

  他將那枝幹往地上一甩,在白芒的注入下,枝幹不斷地抽條、長大,最後,竟然開出一個巨大的花苞。

  花苞展開,裡面跳出一個漂亮鮮妍的美人。

  美人有長長的金髮,有蔚藍的眼睛,一笑,還會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她似乎並不吝嗇陽光,朝他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匍匐下去:

  「尊敬的父神大人。」

  聲音也是軟糯嬌嫩的,像是甜滋滋的棉花糖。

  他卻是不滿意似的,眸內含著凜冰,手指往前一點,金髮美人頓時變成了遲暮的金髮美人,她看起來有些瘦,一身黑色蓬蓬裙,顴骨略高,嘴唇緊抿,像是隨時能罵出一段刻薄的話。

  他收回了手。

  「弗格斯,進去陪著神后。」

  「是的,父神大人。」

  金髮美人似是理解了他的意思,朝他恭恭敬敬地屈身,而後轉身往內殿走。

  她的聲音有些尖利,刮人耳朵。

  他卻似滿意了。

  連飄過的風都開始輕盈起來。

  走到內外宮交接的長廊上,一個圓圓臉的女神官就等候在那,見他來,行了個禮:

  「拜見神。」

  「讓莫里艾來,守住內宮。」

  吉蒂神官一愣,眼看尊貴的神祇就要這樣一走而過,連忙小跑步追了上去:

  「您的意思是,要、要……」

  「大典之前,神后不能邁出內宮一步。」

  這是要……

  囚禁弗格斯小姐?

  吉蒂神官悚然一驚,頓時什麼都不敢說,只是鄭重地匍匐下去:

  「是,我尊敬的神。」

  抬起頭時,只看見神流雲似的寬袍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長廊外,暴雨如注,電閃雷鳴。

  神走到了神殿外。

  他也看向了天空,沉沉的雷雲滾滾而來,閃電劈開大地。

  雕鏤著金色狂獅的大門無聲打開。

  白色的袍擺翻飛過高高的門檻,修長挺拔的銀髮青年一路往裡,走到牆邊,「哢啦啦——」

  無去路的牆上,一道門突然閃現。

  他走了進去。

  金色的大門合上,閃了閃,消失在金壁之上。

  門後,是一間略小些的次殿。

  金磚鋪地,明珠嵌牆,整個次殿都華麗奢侈非常。

  正對著門的,是一張長長的鎏金桌。

  一隻小巧的金色狂獸蹲在桌上,獸嘴朝天大張,嘴裡放著一個小巧的金盃。

  而鋪在鎏金桌的,卻是一條已經初具雛形的裙子。

  那裙子美極了,像是一泓蒼翠的濃碧,純淨又明媚,裙擺層層疊疊,卻又輕盈無比,垂落下來,像綻放的玫瑰。

  而那看起來高貴無比的銀髮青年,卻在桌前停下。

  他如玉一樣的手輕輕拂過裙擺,裙擺上,以同色的絲線繡上了一朵又一朵的鳶尾花。他凝視著裙子,那淺綠的眼眸映著頭頂流動的光影,像凝視著自己的摯愛。

  「還剩……十九天。」

  低低的聲音,散入空氣,像是某種囈語。

  ————

  柳余是被一陣雷聲驚醒的,擁著被坐起時,夢裡不斷追著她奔跑的野獸消失了。

  耳邊是轟隆隆的雷聲,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打開的窗合上,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落到那人身上,她金色的長髮略有些黯淡。

  「誰?!」

  一個光明彈從柳余手中神起。

  不過,是藍色的。

  在房間內炸開,像是藍色的焰火。

  不夠亮,卻也足夠她看清那個人的臉了。

  金髮,藍眼,法令紋,高顴骨……熟悉的臉,像在夢裡見過無數回似的。

  「母……親?」

  柳余詫異地道。

  她閉上眼,躺了回去。

  原來還在做夢啊。

  「母親大人,您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一道尖利的、略有些刮耳朵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還是弗格斯夫人的聲音?!

  她重新睜開眼,坐了起來。

  「啪——」

  壁燈被點燃了。

  火光映亮了弗格斯夫人那張風韻猶存的臉,只是這麼一看,她立刻就發現了不同。

  弗格斯夫人偏好成熟的穿衣風格,喜歡黑色、紫色,或紅色,而眼前人,穿著一身粉色的花苞裙,用極不符合她性情的、活潑又明媚的笑迎接她的目光。

  她還對她道:

  「母親大人,您可以叫我弗格斯。」

  「母親……大人?」

  柳余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像「布魯斯」的莫里艾,一個荒謬的猜測在腦中浮現:

  「難道,你也是……神創造的?」

  仔細看,這個人的眼睛乾淨清亮,而弗格斯夫人的眼神要更風塵一些,因過去的經歷,她看人時常抱有警惕,喜歡抽煙,食指和中指的指頭被煙熏得微微發黃。

  這些統統都沒有。

  更關鍵的是,弗格斯夫人看著她的眼神,總是慈愛的——

  那愛,像是滿滿的一湖水,隨時都能溢出來。

  假的。

  柳余嘴角的笑消失了。

  「是的,母親大人,父神創造了我,並賦予了我姓名。」

  弗格斯歡快地回答她。

  柳余:……

  然後,她就要聽一個長得像弗格斯夫人的女孩叫她母親?

  簡直荒謬至極!

  「所以,您來幹什麼?」

  「父神大人說,讓我來陪伴母親,您有什麼需要,敬請吩咐。」

  柳余冷著臉:

  「不用叫我母親,請叫我弗格斯小姐,貝莉婭,或者別的什麼都成。」

  她可承受不起這個稱呼。

  「可是——」

  「——貝莉婭。」

  金髮少女強勢地道。

  似乎是看出她的認真,這位「弗格斯」柔順地低下頭:

  「是的,貝莉婭小姐。」

  「……您什麼都可以吩咐,我會的很多。」

  「謝謝。」

  柳余目光在這位弗格斯身上劃過一圈,她的生命線異常簡單,只有生、死,兩個點,像是被人特意簡化過的生命……

  她還注意到,外面罩了一層比之前更玄妙的光膜,那光膜像是一個倒扣的碗,將這房間扣住了。藍色的絲線與光膜甫一接觸,就彈了開來。

  這樣的規則下,她不可能不驚動光膜就出去……

  柳余的目光落到這滿眼敬慕的「弗格斯」身上:

  「你父神大人派你來監視我?」

  「不,父神大人怕您寂寞,才叫我來陪伴您……父神大人對您的寵愛,無人能及。」

  柳余:……

  她並不感到榮幸。

  「所以,我能出去了?」

  她披上晨衣,趿拉著軟鞋走到窗邊,重新將窗戶打開。冷風直接刮到臉上,像昨夜插入身體的鋼刀。

  穿過重重的黑暗,柳余彷彿看到,以莫里艾為首的騎士隊不斷在附近巡邏。

  「不,沒有得到父神的允許,您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果然。

  跟她想的一樣。

  他打算徹底囚禁她。

  「那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少女語聲淡淡地問。

  一道閃電劈過長空,少女精緻的側臉也像是被劈成兩半,一半沉於黑暗,一半亮於光下,「弗格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方才某一瞬間,她竟覺得如墜冰窖。

  她伸手幫她關上窗:

  「貝莉婭小姐,外面冷……」

  柳余退後一步,靜靜地看著她。

  「弗格斯」這才意識到,貝莉婭小姐在等她上一個問題的回答。

  「神后大典結束,您就能出去了。」

  柳余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配合度極高地上床睡覺,只是這回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這幾天發生的一切,不斷在腦中徘徊……

  唐英說:「逃!快逃!像水一樣融入海裡……」

  伊迪絲說:「我有罪,我無可饒恕……」

  路易斯說:「……你甘心嗎?……別忘了你的野心。」

  我沒忘。

  柳余想,她伸手摸到石雕像身上的拇指瓶,塞入了懷裡。

  「我要睡覺了,您可以讓我一個人待會嗎?」

  「可是神說——」

  「——你可以去門外守著。」

  「弗格斯」小心地覷了她一眼:「那您有需要叫我。」

  輕巧的腳步聲離去,隨著一道關門聲,全部被阻隔在了外面。

  房間陷入安靜。

  柳余摩挲著拇指瓶,將它重新放好——

  她當然會用。

  前提是,她取不到他的心頭血。

  如果斑斑在這,又知道了她的打算,必定要對她的狠心控訴,柳余無所謂地想。

  可那又怎樣呢,他也可以取她的。

  萬一她不慎死了——

  那就死了吧。

  總比被當做隨意對待的財產、或者籠子裡的金絲雀強。

  第二天,天放晴了。

  柳余去盥洗室梳洗,「弗格斯」就去門口取了提籃,佈置好早餐,在一旁等她。

  「一起坐。」

  她道。

  「能與母親大人,啊不,貝莉婭小姐一起坐的,只有尊貴的父神大人。」

  見勸不動,柳余也沒繼續。

  她坐到桌邊:「斑斑呢?」

  「弗格斯小姐是說那隻鳥嗎?」弗格斯歪著腦袋,「它進不來呢。」

  「進不來?為什麼?」

  斑斑在內宮一直是來去自如的。

  「抱歉,弗格斯小姐,這是神的決定,我們無權質疑。」

  弗格斯微笑著道。

  柳余立刻就明白了,是怕斑斑幫她。

  還真是防得滴水不漏。

  柳余喝了口牛乳,這樣一來,突破口就只有在神后大典那天……

  這幾天,她得表現得安分些。

  弗格斯見金髮少女不高興地嘟囔兩聲後,就安靜下來,不由舒了口氣。

  時間悄悄地過去了一半。

  在這十天內,柳余表現得像是認命了,只是偶爾,會直愣愣地對著窗戶發呆,叫她,很久才會應。

  弗格斯有點擔心,去稟告神,神讓她帶了兩個人進內宮。

  一個是吉蒂神官,一個是路上隨便碰到的聖女。

  「貝莉婭小姐,您看誰來了?」

  貝莉婭小姐遲鈍得像生鏽的鐵劍,當眼神落到吉蒂神官身上時,才有些色彩:

  「您來了,吉蒂神官。」

  「噢,天……您看起來瘦了很多。」吉蒂神官捂著嘴,她又忘了之前她幫黑暗使徒說話的事了,「您、您……」

  「沒什麼。」

  金髮少女有氣無力地道,「您來做什麼?」

  「神派我們來……陪您聊天,或者,玩些別的什麼。」

  「我想伊迪絲。」她突然道,「不對,伊迪絲已經死了。瑪格麗特回來了嗎?她臉上的傷好了嗎?這裡的日子太無聊了……卡爾比先生呢,他最近怎麼樣?……娜塔西呢,是不是還是像從前那樣?」

  少女將認識的人嘮叨了一圈。

  大約是很久沒跟人說話,她看上去有點焦慮。

  「瑪格麗特回來了,娜塔西小姐也在。」吉蒂神官告訴她。

  少女立馬就高興了,眉眼生動了許多,仰著頭希冀地看著她:

  「那我可以讓瑪格麗特來看我嗎?或者,娜塔西也行……想一想,她畢竟是我的妹妹……吉蒂神官,您不放心的話,可以看著我……」

  吉蒂神官沉吟了會,似是在聽人指示,不一會將旁邊傻站著聖女打發走:

  「我讓人請她們過來,瑪格麗特小姐從墨黧主城帶回來一個新鮮的玩法……」

  她等的轉機來了。

  柳余想。

  命運告訴她,她的幫手必定在這兩個人中出現。

  瑪格麗特來得很快,她的頭髮剪短了,燙成栗色的小卷貼著頭皮,因為臉小眼睛大,倒顯得更加俏皮——如果沒有臉上那道疤的話。

  出人意料的是,她帶了副撲克牌,只是上面的大王小王,變成了神和神后。一切穿衣服的,變成了大主教、主教、神使、騎士之類,剩餘的全是平民。

  「這是我從墨黧城帶回來的游戲,特別好玩。有很多種花樣……」

  瑪格麗特眉間的鬱氣像是消失了。

  她看起來活潑又靈動——

  柳余看著她,垂下眼,掩去眼中一抹驚訝。

  瑪格麗特的命運線,是亂的。

  似乎……有兩條導向。

  一條長,一條短,只是時間太短,她一時捋不清……

  娜塔西來得很晚,她似乎特意打扮了下,穿了條水綠色的裙子,頭髮梳得柔柔順順,看上去像一片清新的綠葉。見她看來,勉強朝她笑笑:

  「貝、貝莉婭姐姐……」

  只是臉色有些青白,看起來氣色不太好。

  而當看到娜塔西眉眼間的陰影時,柳余立刻明白了:

  這次的幫手,居然應在娜塔西身上。

  她的眉間,似乎浮現著一個影子。

  那影子,長了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柳余想起她在神宮圖書館看到過的志怪內容裡,有這樣一條:

  「起嫉恨之心,用神魂和惡魔做交易……」

  所以……

  娜塔西跟惡魔做了交易,而那惡果即將孵出……

  到時,她會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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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典禮

  神殿。

  「弗格斯小姐這幾天的胃口好了一些,早上還吃了三塊奶酥塔……下午,她和瑪格麗特小姐、娜塔西小姐打了一會牌,看起來很開心,只是,偶爾還是會有些落寞。」

  吉蒂神官低垂著頭,向那神座上高貴的男人稟告。

  男人一隻手支著額頭,長長的銀髮垂洩下來,半闔著眼,像是睡著了。

  吉蒂神官沒等到指示,偷偷抬頭看了一眼,什麼都還沒看到,就又連忙垂下頭去。

  「知道了。」

  神美妙的聲音在殿內流淌。

  「下去吧。」

  「是,我尊敬的神。」

  吉蒂神官右手置於左胸,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她最近每天都要來向神匯報弗格斯小姐的近況,神聽完,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多餘的話,看起來似乎漠不關心——

  在快走出神殿門口時,吉蒂神官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神座上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他抬頭看向遠處的天空,像是要穿過雲層,看向雲層的深處。

  吉蒂神官眼睛一疼,連忙收回視線,將門閉上了。

  聖子聖女們在附近的長廊等到她,嘰嘰喳喳地問:

  「神最近為什麼不見我們了?」

  「是因為神后的關係嗎?」

  「神心情好嗎?」

  「神看起來還是一如往常嗎?」

  迎娶神后,對這些聖子聖女們來說,是件大事。年輕的臉上都帶著點不安,他們對未來充滿了迷惘——

  信仰神,是唯一的、不可動搖的信仰,可多了一位神后……

  神是否,會不再寵愛他們呢?

  時間越逼近,不安感就越重。

  有了女主人的神宮,像是突然多了一重枷鎖。

  吉蒂神官對這些孩子充滿憐憫,任他們扯著袖子,也不生氣,溫和地道:

  「不可窺探神,你們都忘了嗎?」

  「吉蒂神官,我們、我們只是怕……神后會趕我們出去。」

  「我們不想離開神。」

  「神后是個大度而寬容的人。」

  吉蒂神官說著自己都不信的話,要說對神后小姐的印象……

  神后小姐和神宮內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她生機勃勃,燃燒一切。

  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叫人捉摸不透,她偶爾覺得,神后小姐對神有著最虔誠的愛,可偶爾又會覺得,她更愛自己。比起純粹只信仰神的信徒,她前後不一,矛盾又神秘……

  讓人想起傳說中的「狡詐者」。

  吉蒂神官打住想法,不敢繼續。

  聖子聖女們還在問:

  「真的嗎?」

  「之前我們這麼說她,神后小姐沒有生氣嗎?」

  「老實說,我們都很嫉妒她呢……神可從來沒有這麼關注過任何一個人類,不,所有的物種都沒有。」

  「夠了!孩子們,快去佈置神宮,大典明天就開始了,神之國度的各大城池主也會在明天,把整個神宮填滿……你們還有的忙!」

  吉蒂神官像趕鴨子一樣趕人。

  聖子聖女們一哄而散,確實,他們有很多很多事要忙。

  神宮要重新打掃佈置,大典當天需要用到的酒水、果品,還有糕點……

  莫里艾領著騎士隊,兢兢業業地將內宮圍了一圈。

  這些天,他們寸步未離,確保裡面連隻鳥也飛不出去。

  一個栗色短髮、臉上生了一道疤的女孩,和一個生得像小鹿一樣可愛的少女結伴從內宮走出。

  莫里艾立正,微微頷首:

  「瑪格麗特小姐!娜塔西小姐!夜安。」

  天邊一縷斜陽西照,瑪格麗特給了他們一個爽朗的笑:

  「莫里艾先生,夜安!」

  「莫里艾先生,」娜塔西也輕輕地道,「夜安,明天見。」

  「明天見!」

  莫里艾微笑著道。

  當那麋鹿一樣可愛的女孩消失後,他臉上的笑消失了。

  「莫里艾,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旁邊人深知莫里艾的為人,他謙遜有禮,溫文儒雅,時常掛著微笑,很少有這樣板起臉的時候。

  莫里艾搖了搖頭,面色遲疑:

  「……總覺得,不對。」

  「不對?哪裡不對?」

  「就像是……」

  莫里艾說不出來,那沖面而來的感覺,不太舒服,可又確實是那個人。

  「要和神說一聲嗎?」

  莫里艾搖頭:

  「神無所不知。」

  他鎮定地陳述這個事實。

  第二天,神后大典開始了。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向大地,神宮從沉眠中甦醒。

  聖子聖女們紛紛換上統一的衣裙和髮型,等候在門口,接待從神之國度趕來的人們。

  十二大城池主,在昨天已經入住附近的集鎮。集鎮上的酒棧已經爆滿。來晚了的、或者各大中小城池主們只能在野外露宿。他們領著妻子兒女,和得力的屬臣,帶上最珍貴的禮物,來向神敬賀他的婚禮。

  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神官們也紛紛回來了。

  整個神宮熱鬧而喧囂,但即使這樣,也依然是井然而有序的。

  神宮內外煥然一新,奇珍異寶遍佈,紅薔薇點綴在各個宮殿……整個氣氛,就像是陷入了一場熱戀。

  城池主們新奇地走在神宮之內,他們是那些放逐出去的聖子聖女們的後人,只在傳說和吟遊詩人的口中聽過神宮的模樣——

  即使是那些商販,也從未靠近過神宮,只在附近兜售。

  「噢,聖光在上,神宮果然以金子鋪地,你看到了那隻狂獸嗎……」

  「我還瞧見了兩個拳頭大的明珠!那得多大的蚌才能孕育出來……」

  「還有那紫色的珊瑚塔,比我們城池的第一勇士還高!」

  他們讚嘆著神殿的華麗和精緻,目不暇給。

  神官們則對神未來的妻子更期待,他們期望她有美麗的面容,有高貴的品行,和仁愛的心靈……唯有這樣,才能配得上他們高貴美麗的神祇。

  而這時,柳余則坐在內宮,由吉蒂神官領著一群手巧的人在打扮。

  他們用七彩花的花露浸泡她的長髮,用魚人的眼淚點潤她的眼睛,用冷霜製成的霜膏塗抹她的身體……

  柳余坐在梳妝鏡像個被擺布的娃娃,耳邊是不住的誇讚。

  她的目光,卻與鏡中娜塔西的目光相遇。

  娜塔西就站在她身後,直勾勾地看著鏡中的她,確切地說,是看著她的臉,眼神炙熱而瘋狂,像是得了某種癔症一樣。

  柳余朝她笑了笑,娜塔西似是受了一驚,連忙垂下頭去,蒼白的面色看起來我見猶憐。

  她收回了視線。

  「瑪格麗特小姐呢?」

  吉蒂神官小心地從櫃子裡捧出一條裙子。

  那裙子美麗極了,顏色是最純淨的初雪都比不上的純白,一絲雜色都沒有,裙擺如玫瑰花般綻放,點綴著金色的鳶尾花紋……

  那是最高級的匠人,都無法裁製出的美。

  柳余的目光落到那裙擺之上。

  金色的鳶尾花紋栩栩如生,細致得連花蕊和花葉上的紋路都纖毫畢現。這樣小巧的鳶尾花,細致地圍了裙擺一圈。

  她看向窗外。

  難得的豔陽天,萬里無雲。

  應該是……粉色的。

  她想。

  「昨天神交給我時,明明是粉色的……」吉蒂神官「咦」了一聲,「怎麼變成了白色?」

  「吉蒂神官,您一定是看錯了。神的禮服是白色的,神后的……當然也是白色啦!」

  吉蒂神官想了想:

  「也許是的,那時候天都黑了。」

  柳余拿了裙子進去換,出來時,所有人都「哇」了一聲。

  她們握著拳讚嘆地看著她:

  「噢弗格斯小姐!您美極了!就像、就像……」

  她們說不出來。

  她美得像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明明那樣熱烈,可不知道為什麼,卻讓人感覺有點悲傷。

  柳余看向鏡子,彎了彎嘴角,又朝身後的娜塔西一笑:

  「好看嗎?」

  娜塔西直勾勾地看著裙子:

  「好看,十分好看。」

  吉蒂神官眉毛皺了皺,她擋在娜塔西和柳余之間,將把金色的寶石王冠戴到她的頭頂,試了試,又摘下來,放到一旁的托盤。

  拿來配套的項鏈和滴露狀的耳墜給她戴上,又高聲問:

  「珍妮!珍妮來了嗎?」

  一個紅髮美人走進來:

  「來了!來了!」

  叫珍妮的匆匆將手裡的紫色花束塞給柳余:

  「您的花,神后小姐!」

  柳余看了眼:修鳩花?

  還不等她說話,吉蒂神官已經開始催促: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去大殿了。」

  一群人又「呼啦啦」地擁著她往外走。

  娜塔西站在身後,表情一下子變得落寞,罩在陰雲裡的臉,陰鬱又蒼白。

  不過——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

  很快,很快,她就能和貝莉婭姐姐一樣了……

  擁有這樣的臉,神一定也會寵愛她的……

  ——————

  神后大典,在正午陽光最烈的時候開始。

  神殿的金色大門「轟然」洞開——

  金色的陽光從門中流瀉出來,像麥穗一樣細碎地鋪滿整座大殿。

  柳余看向遠處高台上的男人,他站在那,目光穿過重重的光影,像在這見面的第一次那樣,向她看來。

  她彷彿聽到了那華麗的一聲「貝莉婭‧弗格斯」。

  柳余嘴角掛起笑,捧著花,向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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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三章 艾諾酒

  金色大門「轟然」洞開。

  一位金髮美人站在門口。

  她的皮膚比安迪山脈的初雪還要白淨,眼眸比夜空中的星辰還要閃亮,手捧著紫色花束,穿著一條白色長裙,就這樣安靜地向金漆殿堂走來,整個人彷彿被陽光與清風親吻——

  她是天神的寵兒。

  城池主們心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這樣的想法,神官們默默地垂下頭去,右手置於左胸,頭顱低垂。

  聖子聖女們清亮的歌聲,在大殿內響起:

  「……今天我戴上王冠,去迎娶我心愛的姑娘……噢,我看見了心愛的姑娘……她身穿純潔的白裙,戴著花冠……多麼美麗……多麼美麗……」

  「……多麼美麗。」

  「……多麼美麗。」

  所有人跟著唱。

  歌聲迴蕩在整個殿堂。

  頭頂的虛空開始流轉,所有的星球都像是在進行一場歡歌。

  柳余彷彿聽到耳邊有聲音在唱:

  「……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她聞到了空氣中鮮花的香氣,聽到世界也在對她祝福……

  柳余看著台階上的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穿了白底金邊的法袍,法袍上,金色的太陽和銀色的月亮交相輝映,而引人矚目的,是那披在腦後的、長長的、幾乎曳地的銀髮,銀髮像細碎的銀河一樣流淌。頭頂上,金色的王冠在閃閃發光。

  他比陽光更耀目,比月色更清冷。

  她當然知道,他有多冷酷。

  柳余閉了閉眼睛,提起裙子,走上台階。

  金子般的台階上,他向她遞出手,白色袖口乾淨得像天邊一抹雲彩,可那雲彩也比不上他指間的顏色。

  她將手搭了上去,而後,隨著他遞來的力道輕輕一躍,輕盈地躍到他身邊,和他一起面對著來賀的人群。

  殿堂內,穿著鮮亮衣裳的城池主和神官們不約而同地仰著頭,臉上是真摯的敬慕,無上的喜悅。

  他們大喊:

  「讚美我神!恭喜我神!」

  「讚美我神!恭喜我神!」

  「讚美我神!恭喜我神!」

  呼聲震天,而後,匍匐下去。

  烏泱泱一片的人頭,身體帶著激動的顫抖,像是無法承受過於充沛的情緒。

  神開了口。

  聲音華麗而空靈,像來自另一個維度。

  「今日,我將迎娶我的神后。」

  隨著「后」字消散,空氣中似乎傳來輕輕一聲「啪」。

  神現出了他的完全體。

  兩道巨大的羽翼從背後伸出,與他高大的身軀融為一體,在地上留下巨大的影子。

  神站於高高的台階之上,無人敢仰望。

  他們將頭垂得更低了。

  柳余看了一眼他,心裡想著,索羅城邦的那座光明石像好歹是有些相似的地方的,起碼那一雙翅膀很對。

  他也看向她,高高的眉峰下,一泓綠眸如水:

  「從今日起,你將是我的神后……未來無論喜樂,無論痛苦,你都將永遠臣服於我,將對我永遠抱有忠誠、希望,和信仰。不欺瞞,不背叛,不遠離……」

  少女柔順地低下頭去:

  「是,我尊敬的神。」

  她金色的長髮,在陽光下如燦爛的金子。

  一位聖女手捧托盤,走到台階之下。

  托盤上,金色王冠小巧而精緻。

  神伸手輕輕一點,那王冠就出現在他的掌心,他鄭重地將王冠戴到她的頭頂,捧起她的臉頰,在她額心留下一吻——

  那吻,如輕盈的羽毛,卻又似乎帶著山嶽般的重量。

  她摸了摸額頭:

  「這是什麼?」

  聲音很輕,確保只有他聽到。

  「以神后之冠,加冕。」

  他宣告。

  柳余卻感覺,身體內似乎多了什麼、比「神僕契」更牢固的東西,那東西將他和她聯在一起,一呼一吸都在相互間傳遞。

  「你又下了別的契約?」

  她平靜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懊惱。

  他沒有回答她。

  只是向她遞出了手,聲音迴蕩在整個殿堂:

  「……神后,我的世界,將與你共享。」

  少女似也並未追究,將手搭了上去:

  「好啊。」

  桃花眼微微彎起,如一彎月牙,月牙裡是一泓清泉,映著這天地山川,驚鴻照影。

  眾人又齊齊匍匐下去:

  「拜見神后!」

  「拜見神后!」

  「拜見神后!」

  「願我神與神后以愛、以快樂、以光明為生活,永遠!」

  呼聲直穿雲霄。

  柳余一隻手被他牽著,一隻手捧著花,遙遙看向遠方。

  天際,一道彩虹橫跨東西,藍天白雲,碧海金沙。

  百靈鳥在歌唱,白鴿在飛翔。

  無數花兒同時綻放。

  空氣裡傳來花的芬芳,鳥的啼鳴,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慶祝神的婚禮。

  多麼和平又美妙的一幕 ……

  旁邊傳來一道聲音,那聲音輕得像是不存在:

  「貝莉婭,我竟然有點期待……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柳余轉過頭去,身旁的人正抬頭望向天空,側臉浸入陽光裡,美得不真實。

  「……哦。」

  她收回了視線。

  這時,莫里艾「啪的」站出:

  「神后大典結束!」

  城池主和神官們互相攙扶著站起,當抬起頭來時,哪裡還能看見高台之上的那一對——高貴,美麗,讓人不可直視的存在。

  「今晚還有一場盛宴,盛宴上的酒水,是神親自釀製,你們可以喝上一些……」

  吉蒂神官帶著聖子聖女們,招待著這些來自神之國度各個地方的賓客們,並且告訴他們,不能多喝……

  「神不喜歡醉鬼。」

  賓客們去晚宴上喝酒,柳余則被蓋亞帶回了內宮。

  內宮也被裝飾一新,連帳幔都換成了鮫珠做的流蘇帳幔,柳余走到桌邊,桌上擺了一個酒壇,一碟星星餅。

  隔了十幾天沒見,兩人看起來都有些陌生。

  「坐。」

  柳余提起酒壇,給彼此都倒了杯酒。

  鎏金嵌瑪瑙杯,杯中是澄黃色的酒液,色清而淨。

  他坐了下來。

  白底金邊的法袍落到鎏金薔薇花紋曲椅上,有種清冷又華貴的矛盾感。

  柳余將杯子推了過去:

  「來,我們喝酒。」

  「喝酒?」

  他抬起頭,望了她一眼。

  綠眸乾淨得像是初春的第一縷新芽。

  「艾諾酒。」柳余看著他,「我上次請你來,你卻一口沒喝的酒……」

  少女的藍眸裡蕩漾著柔波。

  他似是愣了一下:

  「艾諾酒?」

  「是的,我為你釀的艾諾酒。」少女努力上揚的嘴角,似不堪重負般垂下,展出一個落寞的弧度,「留到今天,今晚……你,還要拒絕它嗎?」

  她在釀艾諾酒時,絕想不到,這酒竟然會用在今天,這個用途。

  他一言不發,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白色的袍袖在空中揚起一個弧度,又落下。

  她又推了一杯過去。

  他又一飲而盡。

  連喝了兩杯酒,他像是放鬆下來,繃得緊緊的背脊也開始放鬆,鬆了鬆領口:「是艾諾酒……」

  他抬起頭:「是艾諾酒,貝莉婭。」

  那綠眸裡泛起的漣漪,像是春雨落入湖面,濺起一層又一層的微波。

  安靜,卻又不止安靜。

  少女嘴角彎彎著、又給他倒了杯。

  他來者不拒般又喝光了。

  「還有星星餅。」

  她還給他遞了塊圓圓的餅乾。

  他看了她一眼,接過去,也不吃,只是道:

  「其實,星星餅……的傳說不對。」

  「哪裡不對?」

  柳余問。

  「只有一次的……不對。」他看向她,「人生漫長……你們人類朝生暮死,卻總將愛掛在嘴邊,我就想看一看,什麼是愛……」

  「可惜,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種生物的頭頂看到星星餅……」

  「您是說,星星餅是您創造的?」

  「當然,我的壽命很長很長……不,永無止境……漫長得就像看不見盡頭的雲霧……」這次,他給自己倒了杯艾諾酒,又撫了撫她的臉頰,「可奇怪的是,即使你們人類壽命如此短暫,但愛也沒有超過哪怕一個週期……」

  「一個週期?」

  「是的,十年。星星餅下次生效的時間,是十年。十年後,如果你還愛著同樣一個人,那麼,你將再次在他的頭頂,看到星星。」

  「您還很有童心呢。」

  柳余沒有就此辯駁,雖然,她沒有愛一個人那樣長久過,但她相信,這世上持續的愛永遠存在。

  只是,她不是那樣的人,也未碰到那樣的愛情。

  「那時,我剛誕生一百年,還是兩百年?」

  似乎年代久遠了,他眯起眼睛,回憶了一會,才搖搖頭,「記不清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對我示愛……我想看看,我會不會像人類一樣愛……可惜,失敗了。」

  柳余繼續給他倒酒。

  莫里艾在給她介紹艾諾酒時說過,艾諾酒,是唯一能讓蓋亞感覺幸福、好好睡上一覺的酒。這也意味著……

  這酒,他喝起來易醉。

  兩人一個倒,一個喝,氣氛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一時間,竟像是變成了萊斯利時期的相處模式。

  他們第一次聊了許多,他的過去,經歷過哪些有趣的事……

  只是,出於柳余意料的是,他的人生貧乏到幾乎沒幾句好說。

  「您其實一直就像人類觀察魚池裡的魚一樣,觀察著各種生物……您給他們創造魚池,丟下魚餌,偶爾,做出魚種篩選……但您從來沒有……」

  猝不及防之下,柳余被他抱在了懷裡,緊緊地扣著。

  他的臉頰上,有微醺的酒意,下頷支在她的頭頂:

  「是的,我從來沒有進入過魚池。」

  微微的氣流在她耳邊迴響:「不,我進入過……只是,他們不有趣……他們是我培養出來的魚,你卻像個異種……」

  柳余悚然一驚,他卻掰過她的臉,像小雞啄米一樣親了她一下:

  「貝莉婭,你釀的艾諾酒,很好喝。」

  「我很高興,很高興……」

  他看著她,王冠有些歪,銀髮披散,可眼裡的光,卻前所未有的亮。

  「您喝醉了……」

  「艾諾酒,幸福……幸福……」他抱住她,頭枕在她的頸間,「我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脖頸,不一會,就沒有動靜了。

  他枕著她的肩膀,像抱娃娃一樣抱著她,沉沉地睡去了。

  柳余坐在原地,看著遠處的天。

  夜幕西垂,星辰漫天。

  不管世間發生什麼,時間從不會為誰停留。

  從這個角度說,神也不是萬能的。

  她靠著他的胸口,那裡,溫熱的、支撐著生命的心臟在一起一伏,在鐵片沒有完全被解讀出來時,她也在圖書館查過許多資料,裡面說過:不會危及性命,只是,會有一段時間的虛弱……

  可一旦踏出,就回不了頭了。

  柳余的手抖都未抖,藍色絲線從指間探出,在他左胸停留了一瞬,又堅決地刺入他的胸口——

  不會疼的。

  這個絲線,不是實物。

  是她力量的匯聚,只會像被蚊蟲叮咬一樣……

  不會驚動他。

  快,到了,快到了——

  就在這時,柳余的手被擒住了。

  她詫異地抬頭,卻正對上一雙漂亮的綠眸,那眸光清明透亮,哪還有一絲醉意?

  「蓋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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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杯酒

  黑夜沉沉。

  一盞孤燈,一杯酒。

  窗外猛地一聲驚雷炸響,大雨瓢潑似的落下來。

  柳余只覺得一陣心驚肉跳,他近在咫尺的眼眸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欲起的風暴。

  「又一次。」他道,「貝莉婭‧弗格斯,又一次。」

  「您先放開我。」少女迅速垂下眼,又抬起,帶著點央求,「我手疼。」

  「手……疼?我以為,你貝莉婭‧弗格斯有一副鋼筋鐵骨,才敢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欺騙我。」

  他卻箍得更用力了,她能聽到手腕的腕骨在他手下「哢啦哢啦」作響。

  柳余的心一路往下沉,直沉到深不見底的海底。

  她不裝了。

  臉上的溫軟消失了:

  「您沒醉。」

  他沒說話,只是眼尾有一點紅,像是帶了微醺。

  「不,我醉了。所以,在我飲下艾諾酒時,我竟然短暫地相信了你,認為你擁有真心,甚至認為,你也許不會用到鐵片……」

  鐵片?

  在她訝然的眼神裡,他的手一張,一塊鐵片不知從哪兒飛出,「哐」地撞到牆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這響,也落到了柳余的心裡。

  「眾神隕落,復得光明……」

  他明明一眼都沒看,卻能一字一字、又準確無誤地敘述。

  「……需抽神之骨,以神之淚,神之血中血……」

  他拿起她剛才的手指按到自己的胸口,柳余能感覺到他法袍下緊繃的肌肉,汩汩的血液,以及跳動的心臟。

  「你要挖我的心,取我的血,貝莉婭‧弗格斯——」他的聲音很平靜,卻給人一種風雨欲來之感,「我暗示過你。」

  「暗示?」

  柳余突然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背脊開始發涼,一陣陣寒氣從腳底板往上鑽,一種可怕的猜測佔據了她的腦海,甩也甩不掉。

  「看來,你也猜出來了,沒錯,你的想法是對的。」

  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

  「您是說……鐵片是您創造出來的?」

  柳余終於問了出來。

  話出口的剎那,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他卻點頭:

  「是的,沒錯。」

  「轟隆隆——」

  救命稻草倒下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呢?

  柳余想,大概就是現在這樣的。

  天旋地轉,找不到依託。

  原來是假的。

  假的。

  根本沒有成神的法子。

  「為什麼?」她聽到自己問,「您為什麼這麼做呢?」

  「人生漫長……」

  他看著她,綠眸裡是一片迷離的大霧。

  「是的,人生漫長……」少女喃喃道,「所以,您嘗試了很多東西,釀酒,繪畫……可您還是無聊,您也沒有天敵,於是,您就想了個有趣的游戲……」

  他就像個肆意又天真的孩童,整個世界都是他的游樂場。

  他在許多世界丟下鐵片,等待著撿到的人解開謎團,像玩勇者游戲一樣,來向他挑戰——

  而她,就是咬下這個「魚餌」的人。

  甚至路易斯也是。

  「您真可怕,真可怕……」

  少女看著他,她沒有眼淚,卻能看得出那藍眸裡的絕望,「我們的人生,不過是您的一幕戲……您無聊了,就丟下一個魚餌……您看著我在漁網裡跳來跳去、醜態百出地去搆那魚餌,是不是很可笑?」

  他什麼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多可笑啊,她就像個供人取樂的小丑。

  「是的,可笑。」

  他道,聲音與他的銀髮一樣冰冷。

  她被激怒了。

  「我可笑?那您呢?您不可笑嗎?在納撒尼爾被我騙得團團的您,在神宮跟我上床的您,不可笑嗎?還有這個……」她指著她枕邊的石雕像和金色鳶尾花,又指著身上的裙子,「不可笑嗎?您為了這樣一個女人——」

  「貝莉婭‧弗格斯,不要讓你的惱怒變成不理智的岩漿。」

  他掐住她的下巴。

  柳余撇開了頭。

  「不理智?不,您錯了,這不是不理智,是真心話。您不是一直想聽我的真心話嗎?您說得對,沒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我騙您的。」

  她的話,像一把利刃,將所有被掩蓋的、從未癒合的傷口再次割開,露出血淋淋的現實。

  他閉了閉眼睛,綠眸內泛起大霧,彷彿有風雲在湧。

  柳余卻感覺到了快意。

  她想讓他和她一樣痛苦。

  「我挖了你的眼睛,但是有人告訴我,他說你是神,我得活著啊,如果能成為神鐘愛的女人,那多誘人……所以,我百般討好你,我要追求你……」

  「那個人是路易斯。」

  他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冰冷。

  真是完美的答案。

  「對!沒錯,是他,他幫了我很多……噢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你像個油鹽不進的石頭,為了成為神眷者,我找路易斯交易,給你下了藥,你終於動容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可你又因為娜塔西,將我拋在了一邊,讓我斷了手臂,我恨你,我就又想辦法,聯合路易斯,噢,黑暗力量侵蝕了你……你終於鬆動了……後來你為我死了……」

  少女一一道來,眼淚卻像連綿不絕的珍珠,隨著記憶的回溯,不斷滾落。

  她又扯出手腕上的記憶珠,透明的琉璃珠映襯著少女雪白的皮膚,透著珍珠斑的潤澤。

  「連記憶珠,對,一開始的記憶珠都是我藏起來的……」

  他低頭,目光落到在她的手腕。

  端詳了一會,突然一扯,那串著記憶珠的細線就斷了。

  記憶珠落到了他的掌心。

  「所以,都是假的?」

  「對,是假的。更可笑的,是您。您回歸了,明明知道我做了什麼,卻放過了我……您依然讓我當上了聖女,現在,是神后……您剛才還將我抱在懷裡,說您『很高興、很高興』,說您感覺到了『幸福』……」

  少女極近刻薄之能事,她哈哈大笑,笑時,眼淚卻撲簌簌不斷,「不過是一杯酒。」

  「一杯酒而已。」

  她抬頭望他,「您說,您可不可笑?」

  他萋萋的眉目沉靜地望著她:

  「所以,你之前說愛我,要認真地追求我一次,也是假的,是為了今天。」

  「當然。」

  柳余發誓,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颳起風暴的大海。

  大海上的風浪像是要將她也一併吞噬,可他的表情還是那樣的平靜——可這,恰恰更讓人生氣了。

  「蓋亞‧萊斯利,您想證明什麼?證明我愛您嗎?噢,那不存在,從頭到尾,我都是為了我自己。我想成神。」

  「我一點都不愛你。你只是我向上爬的台階。」

  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地道。

  聲音帶著冰涼的刻薄。

  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白了起來。

  「貝莉婭‧弗格斯。」

  他端詳了掌心的記憶珠一眼,而後,伸手一握——

  記憶珠碎了。

  無數細小的白芒在這個暗室升起,像螢火蟲一樣飛舞,最後匯攏到了銀髮青年的身上。

  它們像水一樣沁入他的身體。

  一片模糊的白色光暈裡,他睜開了眼睛。

  那綠眸像冰一樣冷,不,比冰更冷。

  她在他面前,似是無所遁形。

  柳余從未見神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那淺綠的玻璃球體冷得像無機物,不含任何情感。

  她迅速意識到了不同——

  不管之前,他如何呵斥,如何不耐,可從沒有哪一刻,對她有過殺意。

  這一刻,他真的想殺她。

  為什麼 ?

  是記憶珠回歸的關係嗎?

  可是,他之前就恢復了記憶。

  不……

  如果記憶珠有記錄功能,它帶著對她的記錄回歸——

  那麼,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她是異世來客了……

  柳余福至心靈地想到。

  等待了那麼久的另一隻鞋子,終於掉了下來。

  意外的,很平靜。

  還很輕鬆。

  她發現,自己被一股力量禁錮在原地。

  既開不了口,也動彈不得。

  他冰冷的手指搭在她纖細的脖頸,而後,突然收攏。

  喉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擠壓出「咯咯咯」的聲響,漸漸的,進氣越來越少,她感覺到一股眩暈。

  面前的人,那樣冰冷,不可撼動。

  柳余只感覺,籠罩住自己的黑暗越來越濃重,越來越濃重,她的眼皮耷拉了下來——

  就在這時,面前的人像是被突然燙了下,猝然鬆開手。

  大量的氣流一下子灌入喉嚨裡,沖得柳余咳了起來。

  眼淚被咳了出來,她抬頭,隔著一層朦朧的水汽,彷彿見蓋亞那美麗的面龐白得近乎於慘,而這白,也襯得那綠眸越發蒼翠濃鬱——如同滴玉。

  「為什麼不殺我?」

  她捂著喉嚨,劇烈地咳起來。

  他看著她,目光如寧靜的湖,不起波瀾,可手似乎在顫抖,再看去,又什麼異樣都沒有。

  「我是想殺的。」他看著她,「但我的手,受了你的詛咒。」

  他敘述要殺她的聲音那麼平靜,盯著她的視線卻炙熱到讓她以為,她臉上開了朵稀奇的花。

  「詛咒?」

  柳余笑了。

  「一個異端,總會有些特別的本事。」

  他冷冷地道。

  「您真看得起我。不過如果我會詛咒,一定詛咒你現在跌個跟頭。」

  柳余所有的情緒,也隨著咳嗽,從身體裡褪去了。

  「我還剩最後一個承諾。」

  「最後一個承諾?」

  「既然您不殺我,就您放我離開吧,離開這兒,離開神宮。」她看向窗外,似心灰意懶,「我想回……納撒尼爾了。」

  那裡有弗格斯夫人。

  她的母親。

  「所以,你最後一個承諾,要用來離開。」

  「是的。」

  男人的綠眸,又恢復成了一片冰原。

  冰原裡,一切都波瀾不驚。

  剛才的情緒絲毫不差地收斂起,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座完美無缺的石雕像,只除了太過冷硬和蒼白。

  「一個破壞秩序的異端,它的歸宿不是死亡,就是流放梅爾島。」

  他用嘲弄而冰冷的語氣道。

  「您要將我流放到梅爾島?」

  「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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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神審判

  「那您呢?我至高無上的神祇,您打算毀諾嗎?」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少女美麗的臉龐,像是給她罩了層朦朧的輕紗。

  那藍眸裡全是水光。

  他看向窗外,聲音平靜:

  「你可以換一個,貝莉婭‧弗格斯。」

  「像您當初對娜塔西那樣?」

  他沒有說話。

  柳余卻笑了笑:「換一個問題,您會永遠將我囚禁在梅爾島嗎?」

  「你是秩序的破壞者,」銀髮青年回過頭來,「永遠地囚禁你,這是鐵律。」

  「所以,殺了我。」

  她斬釘截鐵地道。

  「殺你?不。」

  「為什麼不?前不久,你才剛殺了一個。」

  下巴被輕輕抬起,他那雙綠眸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她:「沒有人能夠在欺騙神後,輕易地死去。」

  「再換一個。」

  他放開她。

  柳余卻笑了:「既然這樣,那麼,我懇求您永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這時,一道閃電猛地劈過長空——

  突然而至的光照進了他的眼睛,那漂亮的、如無機物一樣的綠色玻璃球裡,藏著霜雪與鋒刀,像是要直直刺入她的靈魂。

  他沒說話。

  她也沒說話。

  兩人隔著刺目的光對視,閃電熄滅了,就在她以為,他要再一次拒絕時,他突然笑了。

  那笑,如薄冷的霜花,又美又涼:

  「如您所願,我的……神后。」

  話落的當下,柳余發現,剛才被禁錮的感覺又回來了。

  手和腳不再受自己支配,而是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帶著她走到床邊,脫鞋上床。

  他走到床邊,她被罩在他高大的陰影裡。

  「您想做什麼?」

  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動。

  視線所及處,所有的裝飾都已經煥然一新,鮫絲做的流蘇帳幔夢幻得像一片星空。不久前,這還是個受人期待的、寓意著幸福的婚禮。

  而現在,婚禮的主角卻像是一對仇人。

  青年也坐了下來。

  他的衣襟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白色的袍帶鬆鬆垮垮地敞著,有種有別於往常的風流旖旎。那近在咫尺的五官漂亮得驚人,柳余就見他手往胸口一伸,他的眉稍稍一蹙,那手就從胸口拿了出來。

  璀璨的金色流光像流沙一樣從他指間洩落,整個房間頓時都被照得亮堂起來。

  「您想做什麼?」

  她又問了一次。

  「我想做什麼。」

  他輕輕地道,聲音不像是問,倒像是在復述。

  柳余只感覺下巴被人輕輕一捏,嘴巴就張開了。

  一滴金色的液體,注入她的喉嚨:

  「我會兌現我的承諾,不再出現你的面前。可是……」

  「貝莉婭‧弗格斯,你將時時刻刻記起我,只要你還活著,你就會永遠記得,你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我的賜予。」

  柳余眨了眨眼睛。

  他冰涼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脖子,在她的紅印上停留,又移開。

  「你的骨頭,你的血液,你的所有——都刻下了我的印記。」他聲音溫和。

  「咳——」

  柳余咳了一聲,發現自己能動了。

  而這時,神已經放開她,站了起來:「作為我的神后,你可以在這休息一晚,明天,我會親自送你去梅爾島。」

  柳余卻顧不得他了。

  那金色的液體開始在她血管裡亂竄,像一把大火,一路往裡躥,像要將她整個兒都燃燒殆盡。

  「您給我吃了什麼?」

  喉嚨都快給那股火燒穿了,啞得很。

  柳余疼得想要在床上滾,卻還是用理智抑制住了,抬起的額頭全是汗,臉白得像紙。

  他沒有答話。

  而少女等不到他的回答,卻在一股股襲來的痛意裡,昏了過去。

  青年在床邊看了她一會,手伸過去、似乎想要幫她揩汗,可在快要觸及她的臉頰時,收了回去。

  「異端。」

  他用難辨的口吻道。

  抬起頭,正對著床頭的鏡子裡,照出了一個灰色的影子。那濃鬱的灰,像大霧一樣包裹住了鏡中人。

  「有點麻煩了。」

  他道。

  ***************

  柳余醒來時,已經不在內宮了。

  她躺在一間黑黢黢的牢房裡。

  房間狹小而逼仄,一盞燈都沒有。

  只有月光從小小的高高的窗戶淌進來,照見這一切。

  牆角有蜘蛛在不懈地織著網,她躺在稻草鋪上,鼻尖充盈著塵氣。

  梅爾島?

  關押唐英的那一間?

  不過柳余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同。

  這個房間朝南,唐英那個,朝北。

  動作可真快,一點私情都不講。

  昏迷前的一幕又重新回到了腦海裡:

  蓋亞給她吃了什麼?

  為什麼那麼疼?

  金色的……

  柳余想起之前拿到的兩滴血,神的血是金色的……

  難道……是心頭血?

  不可能。

  可這個想法又在腦子裡徘徊不去,身體似乎不太一樣了,像是充滿了爆發力,骨骼輕盈,血氣充沛,她輕得像是隨時飛起來,不需借助任何外力……

  柳余下意識彈了個「光明球」——

  而後,她愣住了。

  她什麼都沒發出來。

  她被他……

  封印了。

  神力被無數道金色的細線困在了身體裡,左沖右突,都突破不了他設下的枷鎖。

  「蓋亞?」

  柳余朝著頭頂喊。

  牢房內一遍遍迴蕩著她的聲音。

  沒有人回答她,整個空間只有她的存在,寂靜得可怕。

  屋外一重又一重的金色魔法陣,將她這件牢房困得猶如鐵桶一般——

  她出不去。

  他真的將她困在了這個囚牢裡。

  她會在這裡,度過餘下漫長的人生。

  柳余從未有哪一刻,對未來有這樣清醒的認知。

  突然,一陣「嘰嘰嘰嘰」聲響起——

  一溜灰撲撲的老鼠躥過她的腳尖,柳余一下子縮回了腳。

  沒什麼的,願賭服輸,柳余。

  她告訴自己。

  你輸了,就要承受這樣的後果。

  得習慣。

  得習慣。

  *************

  與此同時,神殿內。

  斑斑背著翅膀在台階上老氣橫秋地踱了一會了,偶爾還要飛起來斜睨一下神座上的神。

  神支著下頷,雙目微闔,像是睡著了。

  「你想說什麼,鳥?」

  神睜開了眼睛。

  [就、就……尊敬的神,這次您為什麼要把貝比關到梅爾島去?就算貝比犯了錯,你作為雄性,也該有寬闊的胸懷,原諒她啊……貝比一個人在梅爾島,該多可憐……]

  [她那麼愛您,為了討您的歡心,她還給您做蛋糕,給您釀酒……噢,只要一想到貝比離開時有多痛苦,斑斑就想哭……]

  灰撲撲的肥鳥用翅膀摀住了眼睛,羽毛都黯淡得耷拉了下來。

  神沒有回答它。

  斑斑抬頭,卻見他石雕一樣深刻而完美的臉上,綠眸像一片讓人傷心的森林。

  [怎、怎麼了?]

  斑斑嚇了一跳。

  不知道為什麼,它的眼睛酸酸的,像有東西要掉出來。

  神挪開了目光。

  斑斑這才發現,神的嘴唇和臉一樣白。

  [您、您——]

  「你想去陪她?」

  灰斑雀愣住了。

  [如果我的鳥朋友們、七彩蟲,還有神您一起去,斑斑願意!斑斑想貝比,貝比雖然脾氣不是很好,不太善良,還有點凶,可她是斑斑的第二個人類朋友……斑斑很想貝比……]

  「可是……」神的聲音很輕很淡,「鳥,你不能什麼都想要。」

  「斑?」

  什麼意思?

  斑斑歪了歪腦袋。

  「懂得取捨。」神摸了摸它的腦袋,「留下對的,剔除錯的……」

  「斑?」

  斑斑苦惱了,它用翅膀拍了拍腦袋。

  [可是斑斑笨,不知道哪個是對的……萬一選錯了,怎麼辦?]

  「萬一選錯了……」

  神抬頭,看向遠處的虛空。

  就在這時,神殿的大門開了。

  一位長相溫柔的神官首先提著花籃進來,後面跟進來一位藍裙子的少女。

  那少女有金色的長髮,溫柔的藍眼睛,當她看向神座時,眼神是那樣的快活——

  [貝比!]斑斑一下子忘了剛才的問題,[你沒走,貝比?!]

  它撲棱著翅膀就要衝過去,翅膀卻被人從後面拎住了。

  一根白色的細繩釣住了它,細繩的另一端在神的小拇指上。

  「斑?」

  [神,您在做什麼?您是嫉妒我和貝比的友誼比您強嗎?噢,您放心,您在斑斑的心裡永遠是第一位……您不用嫉妒,斑斑跟貝比擁抱一下就放開了……]

  灰斑雀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竟然在他的視線裡、將腦袋藏進了翅膀後面。

  吉蒂神官遠遠地行了個禮:

  「尊敬的神,我看神后在長廊附近徘徊,就將她請了進來……如果您和她之間存在什麼誤會的話……」

  從前一夜開始,天空就暗沉沉的。

  又下雪了,一程又一程的雪快將整個神宮都埋住了,神宮內的天氣比之前的哪一回都要冷。

  「沒有誤會。」

  神座上之人,用華麗的語調回答她。

  「沒有誤會……」

  吉蒂神官明顯一愣,她轉頭看向一邊。

  藍裙子的少女正仰著頭,痴痴地看著神座。

  「神……后?」

  神后沒有回答她,她看著神,流下的眼淚那樣洶湧。

  看來,這誤會鬧得有些大。

  神都不讓神后直視他了。

  「與黑暗做交易……黑暗使徒。」

  神的聲音冷得像西伯利高原上的雪。

  吉蒂神官更驚訝了。

  她想起一種可能,轉過頭,卻見那藍裙少女顫著身體匍匐下去:

  「仁慈的神啊,請您寬恕我……我並不是有意隱瞞,我有事想向您稟告,是關於……我的貝莉婭姐姐的。」

  「倫納德小姐?」吉蒂神官驚訝地聲音都變了調,「您、您怎麼會……」

  「抱歉,吉蒂神官,我只是想見神一面。」

  倫納德小姐柔柔地朝她笑了笑。

  「可、可是……」

  神似乎不耐煩了:

  「送她去行刑之地。」

  吉蒂神官垂頭:「是。」

  再抬頭時,眼裡就有了冷意。

  「倫納德小姐,走吧。」

  「不!」藍裙子少女驚叫道,「神,我、我要向您稟告,稟告貝莉婭姐姐的事,她要、要逃離您!她對您不忠!她想讓我混淆視聽,幫她逃離您……她說、說讓我代替她永遠陪伴在您身邊……」

  「啊!放開!你放開我!」

  藍裙子少女被白衣神官拖著往外走,尖叫的聲音慘烈無比。

  白衣神官沒壓住,一下子被掀開了。

  藍裙少女撲到台階之上,又像是撞到什麼,「咕轆轆」滾落在了地。

  剛才還在神座之上的神祇走下了台階。

  就在她以為,神要寬恕她時,他走過了她的身邊。

  「您看看我,我愛您,我愛您啊……我還擁有了和貝莉婭姐姐一模一樣的美貌……您看看我,您讓我代替貝莉婭姐姐陪在您身邊好不好……」

  少女的聲音聽起來哀婉又深情。

  神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身,眉毛微微擰著,綠眸落到她臉上,最後,移開了。

  「送她去梅爾島,在這之前……」

  他頓了頓,「審判。」

  一道金色的光自他指間彈起,像一把利茅狠狠地刺穿藍裙少女的身體。

  她猛地弓起身,在地上痛得打起滾。

  體內的黑暗被無所不在的金光消融,而這剝離黑暗的過程,就像是一場凌遲……

  她摀住臉喊:

  「啊我的臉……我的臉……」

  「送去梅爾島。」

  神重新邁開了腳步。

  「是。」

  吉蒂神官恭敬地低下頭去。

  而遠處,神的腳步已經走遠了,白色的袍擺消失在走廊轉角:

  「……錯的,卻毋庸置疑。」

  一隻肥肥的灰鳥抓著他的肩膀,整個身體激動得顫抖,似乎在同神爭辯:

  [什麼對的錯的,斑斑才不管,斑斑都想要!]

  「貪婪是你的原罪。」

  [可您不能要求一隻鳥不吃蟲、不交鳥朋友,不敬神明!斑斑不管,斑斑想去見貝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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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神羔羊

  「神最近越來越奇怪了。」

  「……是的,他不僅將毫無過錯的神后流放到了梅爾島,昨天,還將神宮內的所有人都變成了羔羊。噢,莫里艾先生,早安。您知道神最近發生了什麼嗎?」

  莫里艾被叫住了。

  聖子聖女一臉關切地跟他打招呼,還問他:「……是神生病了嗎?」

  莫里艾板起臉:

  「不可妄言神。」

  「噢抱歉,莫里艾先生,孩子們年紀小不懂事,求您寬恕他們一回……」吉蒂神官恰好經過,給聖子聖女們解了圍,假意呵斥了兩聲,才趕他們走。

  「莫里艾先生,您才從梅爾島回來嗎?」

  「是的,我正要去回稟父神。吉蒂神官,你也要去神殿嗎?」

  「是的……神之國度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太陽了,不是雨,就是雪,風也大……再繼續下去,恐怕會發生災禍。城池主們都以為自己觸怒了神,才惹得天神發怒,現在都匍匐在神宮外請罪,我得去問一問神,是否要接見他們……」

  吉蒂神官憂心忡忡地看著頭頂陰沉沉的天,祈禱天氣盡快放晴。

  莫里艾陷入了沉默。

  吉蒂神官早就已經習慣騎士們的寡言,並不以為意。

  誰知莫里艾竟然開了口:

  「孩子們說,神昨天將神宮內的所有人都變成了羔羊,這是……真的嗎?」

  「噢,當然。是真的。」

  吉蒂神官想起昨天。

  金色的聖光降落,不論當時在做什麼,神宮內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間變成了只會「咩咩叫」的羔羊。羔羊們驚慌失措地滿神宮跑——

  那時候的神宮,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羊圈。

  一切都亂了套。

  「噢,這可真是……」

  「神將我們變成羔羊後,還說了一句話。」

  「一句話?」

  吉蒂神官面露迷惘:

  「是的,一句話。神說,『白色的』。『白色的』,這……」

  她轉向莫里艾:

  「什麼意思?」

  「我也不太明白。」莫里艾搖頭,「神很少說他的事。」

  神的心事,對他們來說是一片迷霧,沒人看得清。

  「但神看起來……」

  吉蒂神官形容不出來那一瞬間的感覺。

  但她想起神當時的眼神。

  翡翠一樣綠,可那幽幽的綠意裡,也像是下起了一場大雪。

  「你說……最近的異常、會不會是和梅爾島的那位有關?」

  吉蒂神官壓低了聲音。

  那位的名字,如今在神宮已經變成了禁忌,沒人敢提。

  「吉蒂神官!」

  「噢,抱歉,我失言了…… 」

  兩人走到神殿門口,卻被告知神去了宮外。

  「宮外?」

  「是的,昨夜的冰雹將神宮外的紅薔薇都打壞了……神應該在那兒。」

  *********

  梅爾島。

  已經將近半個月沒有出太陽了。

  看著小窗外流瀉進來的一點點微弱的光,柳余輕輕地嘆息了聲。陰沉濕冷的天氣,讓稻草鋪都泛著潮氣,躺不下人。

  她只能聽聽風聲、雨聲、雷聲,昨晚還下了冰雹,冰雹把外面的門窗都打得「劈劈啪啪」響。

  她發現,她現在不吃東西也不會餓了。

  腸胃不會再因為飢餓、不適地絞在一起,不會再發出「咕咕咕」的聲響,讓她輾轉難安——

  她小時候的願望,竟然在這個地方,陰差陽錯地得到了實現。

  她真正成了不放屁不拉屎不拉尿的小仙女了——

  可這並不讓人愉快。

  在這從東走到西只需要三步的監牢裡,她每挨過一秒都像是過了一年。

  這裡沒有人、沒有燈,有的,只是無盡的黑暗。偶爾白天光線好些,她還能跟牆角那群瘦不拉幾的灰老鼠們對看上幾眼。很瘦,一點油水都沒有,它們看見她的眼裡都能冒綠光——

  柳余猜,他們把自己當儲備糧了。

  而這個猜測,在第二天,腳踝被啃了一口後得到證實。

  但更讓她驚訝的是,她還沒叫,反倒是啃她的老鼠慘叫了一聲,翻了肚皮,躺那一動不動了。

  柳余抹抹沒忍住掉出的眼淚,小心翼翼地跑過去,腳踝上只有一點點破皮。

  而那邊昏迷過去的老鼠旁,她卻發現了一顆崩掉的牙。

  還有一個……

  一個老鼠洞?

  洞不大,就夠嬰兒拳頭塞進去,黑黢黢的一點反光都沒有,如果不特意湊過去,根本不可能看到。

  洞?

  一閃而過的靈感,像滑溜的魚一樣讓人抓不住。

  想不出就不想。

  柳余不為難自己,老鼠洞很深,不知通到了哪裡,在她準備用小棍撥一撥時,昏迷的老鼠醒來了。

  在一陣急促的「嘰嘰嘰」聲後,老鼠連比劃帶蹦,跳進老鼠洞,拖出來一個徽章樣的東西——

  柳余發現,她居然能看懂它的意思。

  「你是說,讓我別動你的財寶,用這個交換?」

  老鼠狂點頭。

  盯著她的黑眼珠讓柳余想起斑斑。

  真……

  他媽見了鬼了。

  通過被咬、進行了液體接觸,所以她又……解鎖了一門外語?

  聯想到前後發生的事,柳余迅速就找到了關鍵。

  「這是什麼?」

  她蹲下身,拿起老鼠剛才拖來的徽章。當看到上面熟悉的紅色五芒星時,愣住了……

  五芒星下印著字:唐英。

  老鼠指指另外一邊,手舞足蹈。

  「你是說那邊原來關著的人的?」

  老鼠點頭。

  「還有他的別的東西嗎?」

  「嘰嘰嘰!」

  老鼠瞪著她的眼神,好像她是貪得無厭的兩腳獸。

  可似乎是有些畏懼,老鼠到底還是跳進洞裡,過了會,哼哧哼哧地拖出來一塊捲起來的羊皮卷。

  羊皮卷很軟,捲成了煙卷的模樣。

  那上面污漬斑斑,柳余還看到了乾涸的血跡,褐色的。

  她抽掉繫帶,懷著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打開羊皮卷。

  羊皮卷上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勾勒出五芒星的空白圖案,大小跟她手裡的……

  柳余看了眼,差不多。

  她將徽章印了繪有五芒星的地方——

  一陣微弱的光劃過,羊皮捲上露出了一行又一行的簡體字。這些字出現又消失,停留的時間很短暫。

  「……我試圖尋找打破現在僵局的辦法……如果按照勇敢者游戲的思路,現在,這個最大的神祇其實就是該推翻的boss……他就像是大家族裡那個掌控著最高權力的大家長,想推翻他,要麼等他老,要麼等他死。但似乎他不老不死……或者,找到他的弱點……但他是規則誕生以來最完美的化身,並無弱點……」

  「……我又試圖尋找信仰成神的辦法,但後來發現這是一個悖論,信仰是控制的手段……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對成神沒有任何作用……能真正摧毀神的,只有他自己。」

  柳余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

  這個唐英似乎是個理科生,他清晰地羅列出各種可能,並且頭腦清晰地一條條排除,最後所有的猜測匯聚到了一條預言上。

  「……這個預言我很在意,上面說,神抽取了他的肋骨製造了屬於他的夏娃,可夏娃卻用他賜予的肋骨製成長茅,插入了他的心臟……而後,匯入人群裡,像一滴水一樣消失了……」

  不准。

  柳余卻還是大喘了口氣,才要將羊皮卷合上,卻發現,一直沒動靜的另一邊就傳來傳來「砰」的聲音。

  像是人體砸到地面。

  不一會,熟悉的呻吟隔著一道牆傳了過來。

  「娜塔西?」

  柳余驚了。

  那呻吟也停了,不一會:

  「貝莉婭姐姐?」

  娜塔西細細的、弱弱的聲音傳來。

  「你怎麼會來這兒?你不是……」柳余想起她那張跟黑暗交易才得來的臉……閉上了嘴。

  剛才消逝的靈感,重新回到了腦子裡:

  打洞。

  被罩得水洩不通的房間裡,唯一的出路,就在地下。

  原來……她之前關於命運的預感,應在了這兒。

  娜塔西的神力一定沒有被封印,如果借用她的神力,在地下挖出一條隧道逃出去……不過,她現在對她很抵觸,一定。

  得想辦法說服她。

  黑暗中,柳余的眼睛閃閃發亮。

  當衝動和熱血從身體褪去時,她這才發現,她一點都不必想死。

  生命對她來說,是一場奇跡。

  她努力到現在,也從未放棄過自己——

  最起碼,她不要死在這兒,像隻灰老鼠一樣終日與黑暗為伍,而後孤零零地、毫無份量地死去。

  要有陽光和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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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苦艾酒

  吉蒂神官微笑著將戰戰兢兢的城池主們送走。

  這些在各大城池說一不二的權柄擁有者,在神的面前,連像螻蟻一樣被撣去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沒有見到他們心中偉大的神明,就被溫和可親的神官們勸走了。

  神不願意見他們。

  吉蒂神官去了神宮外的薔薇園。

  一夜之間,怒放的紅薔薇全糟了殃,它們東倒西歪地躺在泥裡 ,紅色的花瓣飄得到處都是,有的沾了泥水,再看不出原來嬌豔的模樣。

  神就站在園邊。

  他身後是一片廣袤的綠野,金黃的麥穗沉甸甸地鼓著 ,旁邊是一望無垠的藍色河流,地上是棉花般的雲層,風吹起他寬寬大大的白袍,白袍上銀色的暗紋在陰沉的天光裡若隱若現。

  莫里艾沉默地站在神的身後,白色騎士裝,腰配黃金長劍,站得像桿槍一樣筆直。

  兩人誰也沒說話。

  莫里艾是沉默——

  而神,似乎是在神遊。

  他像是並不在乎這些薔薇,也並不在乎這個被他創造、支配著的世界。

  整個人飄蕩在這空間,靈魂不可觸摸。

  「吉蒂神官。」

  莫里艾朝她打招呼。

  吉蒂神官收斂起亂竄的心思,右手置於左胸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尊敬的神,城池主們已經走了,可他們……」

  「細雨和風,冰霜雨雪,都來自世界的賜予。」神看向遠處,風吹起他的銀髮,「接受,才是正確的選擇。」

  「可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將會發生洪災、雪崩,也許會有很多人失去家園,甚至失去生命……」

  「吉蒂神官!你踰矩了。」

  莫里艾揚高聲音,提醒她。

  神偏過頭去。

  吉蒂神官只能看到他淡漠精緻的側臉,一凜,重新垂下頭去:

  「是。」

  吉蒂知道,神不會插手了。

  有時,她覺得神仁慈而寬容,他對信徒們是那樣的溫柔和善,可有時,她又覺得,神過分冰冷。

  他沒有溫度。

  就像一尊冷冰冰的石像,永遠只用規則、秩序說話。

  人類會有憐憫弱小之意、同情困苦之心,可神沒有。他可以看著一個人類在他面前淒慘地死去,也可以平靜地看著一個種族在他面前絕望地消亡——

  神並沒有多餘的憐憫可以施捨。

  雨已經下了大半個月了。

  再繼續下去,恐怕……

  莫里艾卻與吉蒂神官持有相反的意見,整個世界都來自父神的賜予,父神的意志就是世界的意志,世界運行自有規則,為了一個渺小的種族去煩擾父神,這是大不敬。

  何況,父神的憂愁已經太多了。

  「拔去薔薇。」

  神看著面前的薔薇園,突然道。

  「是的,神。」吉蒂神官應了聲,「是……要重新再換上紅薔薇嗎?」

  神沉默了很久。

  就在吉蒂以為,他不會回答她時,神優美的聲音傳來:

  「不用。」

  聲音散入風裡。

  等吉蒂神官抬頭,神已經走遠了。

  風吹起他寬寬大大的袍帶,天暗沉沉的,忽然又下起雨來。

  吉蒂嘆了口氣,叫來聖子聖女和花匠們,一起將薔薇園收拾好,重新換上新的花種——

  神宮內有各式各樣的花種,比起隨處可見的紅薔薇,這些花種要珍貴稀罕得多。城池主們搜羅到的稀有花種,都會優先送入神宮。

  而當吉蒂神官領著聖子聖女們熱熱鬧鬧地收拾薔薇園時,莫里艾則跟隨著神,在神宮內走。

  長廊上年輕的少年少女們來來去去,活潑熱情地互相問好,卻沒一個人發現他們。兩人行走在雨中,卻像是走在另一重空間裡。

  雨絲飄落在神的白袍和銀髮上,像是柔和的霧。

  莫里艾看著前面,微微有些出神。

  他想起這次去梅爾島時的所見……倫納德小姐被關到那位的隔壁牢房,那位看起來氣色還好,只是有些憂鬱蒼白……要跟父神聊一聊嗎?也許父神不願意聽……

  莫里艾從沒這麼糾結過。

  「父神。」

  「嗯?」

  前面的人沒回頭,只是腳抬了抬,往旁邊的走廊而去。

  莫里艾認出,那是往酒窖去的方向。

  他拿定了主意。

  「異端……」

  「暫且……就叫弗格斯小姐。」

  莫里艾垂下頭:

  「是,莫里艾遵命。」

  「弗格斯小姐——」

  「不用提。」

  莫里艾一愣,其他要說的頓時被他嚥入喉嚨裡。

  他又垂下頭:

  「是。」

  去往酒窖的路,人要少一些,大葉子樹在神的銀髮上留下層層疊疊的陰影。等到酒窖門口,兩人都未再說上任何一句話。

  莫里艾當先一步,推開酒窖的門。

  木門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呀」聲——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莫里艾竟然又想起了那個異端。

  她和神宮內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其他人就像一副靜止的畫,而她是流動的、讓人無法預測的。

  她像一團火,可有時又會像一團柔軟的水——

  尤其當她來到這個酒窖時,那雙多情的藍眸裡總是盛滿了真摯的感情,好像裡面藏著她渴望的、喜歡極了的寶藏,而她要把這寶藏挖出來,獻給自己最愛的人。

  神跨過門檻。

  白色的袍擺下,一雙白靴纖塵不染。

  在酒香的包裹裡,神直直地、毫不猶豫地往艾諾酒的方向而去,莫里艾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原來放艾諾酒的地方,已經空了大半。

  莫里艾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父神一定知道,他原來釀的、只差最後一步就能成功的艾諾酒被弗格斯小姐用掉了。

  父神的手抽出了架子上的羊皮卷,在打開時,突然問:

  「她,怎麼樣?」

  莫里艾立刻反應過來,父神口中的「她」是誰。

  「弗格斯小姐在梅爾島過得還算適應。她似乎有了個新朋友。」

  「噢?新朋友?」

  父神的聲音很低,但不知道為什麼,莫里艾覺得周圍有點涼。

  他挺直身板:

  「一隻老鼠。」

  「一隻老鼠……」

  父神打開了羊皮卷,聲音至始至終都安靜而溫和。

  他的目光落到羊皮捲上,莫里艾也跟著看去,而後,他瞧見了一行胖乎乎的、東倒西歪有點滑稽的神語,就跟在父神的筆觸後面——

  「最後一次,我替你成功了噢,蓋亞。

  看來,你這個神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嘛。」

  後面畫了張笑臉。

  神沒有說話,長長的睫毛蓋住了他的眼睛,這讓他看起來有些憂鬱。莫里艾將目光移到旁邊,而後,他就看到了那些被他另外封起來的、失敗的作品。

  「弗格斯小姐做出真正的艾諾酒前,失敗了很多次……」

  莫里艾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為那異端說話,一定是她當時的藍眼睛太真摯,他想,「父神您喝到了真正的艾諾酒了嗎?很好喝。」

  父神沒有回答他。

  他一抬手,將羊皮卷重新塞了回去,而後,長久地注視著最上面一排的酒罐子,一揮袖,酒罐子消失了。

  「走吧。」

  神轉身道。

  話落的同時,人已經到了酒窖口。

  莫里艾匆匆跟了上去,卻只看到一截消失的衣擺。

  神消失了。

  莫里艾在原地站了會,一位慈祥的「老年」騎士經過,驚訝地看著他:「莫里艾,你發什麼呆?我們都在找你!」

  「噢,噢,好的,稍等。」

  莫里艾回過神,鎖好酒窖的門,跟著騎士一塊走了。

  神回了神宮。

  胖乎乎的灰鳥在他房間裡的桌上劈著腿半蹲,擺出一副「 孵蛋」的姿勢 ,見他進來,眼皮也不掀:「斑……」

  [午安,我的神。]

  神沒有回答它。

  他走到桌邊,坐進他平時常坐的鎏金曲椅上,手支在華麗的黃金扶手上,而後,一動不動地看向窗外。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了。

  長廊和屋簷都被打得「叮叮咚咚」,老實說,斑斑並不喜歡下雨。

  沒有鳥類會喜歡雨天。

  潮濕的雨會把它們茂密的羽毛打濕,還會讓翅膀沉重得帶不起身體。

  斑斑斜著一對黑豆眼,先看看天,又看看神,正想說話,卻見神手指一晃,桌上就多出了一隻精美的銀色酒罐。

  酒罐上貼了個字。

  神還取出了一對配套的銀色酒杯,酒杯上嵌著斑斑最喜歡的綠寶石……

  [神您今天這麼早回來,是為了請斑斑喝酒嗎?噢,抱歉,斑斑不喜歡喝酒,不過如果神您堅持,斑斑還是願意陪您喝一點的——]

  神看了它一眼,斑斑聒噪的聲音自動消了下去。

  它用翅膀摀住鳥喙,不敢發聲。

  神拿起銀酒罐倒了一杯,仰脖喝了下去。

  喝到一半,竟然嗆住,咳了起來。

  咳完,玉白的臉上已是一層淡淡的紅暈,綠眸裡似有水光:

  「……苦的啊。」

  斑斑偷偷摸摸瞧了一眼,嚇得腦袋一下都塞進了翅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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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神自囚

  靠海的一個小鎮子。

  雨下得太大了。

  街道上的行人們紛紛去兩旁的屋簷下躲雨,他們憂愁地看著發怒的天,不約而同地將手舉過頭頂,向神禱告。

  可神沒有聆聽他們的祈禱,相反,雨下得越來越急,像是有人端著盆子,一盆一盆地從上往下潑。

  「卡多瑙河的水已經漫過堤岸了,再這樣下去……河兩岸的城池恐怕會毀於一旦。」

  「別提了,前天我碰見馬爾買農莊來售賣的人了,他們的農場主急得快要用一根麻桿將自己吊死了……一百畝的田啊,全都爛了……」

  「最近到底怎麼了,以前可從來沒有這樣過……」

  這時,街邊走過來一個人。

  他看起來很高,有些瘦,撐著黑色的骨傘,一身黑斗篷將整個人罩住,露出的手和下巴,白得像是從來沒有照見過太陽。

  行人們的抱怨聲靜止了。

  他們沉默地看著這個人,只覺得他渾身透著股陰鬱。

  那人抬起頭,骨傘下的臉俊得出奇:

  「聽說,這世上的雨都是天神的眼淚……看來,我們的神不太愉快呢。」

  「你是誰?」

  人們被他提起神時無謂的語氣激怒。

  「我們怎麼從來沒有在附近見過你?」

  「噢,不必擔心,我只是一個吟遊詩人……」黑髮青年那雙眼眸濃黑得照不見一絲光,友好地問起,「勞駕,最近有船出海嗎?」

  「出海?」

  人們搖頭,附近確實有個靠船的港灣,但最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人出海了。「海上風浪很大,已經捲走了好幾個駕船的好手,年輕人,你在這兒找不到船,去遠一點的地方吧。」

  「啊,那聽起來有點可惜。看來我這十枚聖晶要浪費了……」

  青年手裡的聖晶美麗得像是天賜。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不一會,一個乾瘦的老頭從屋簷下跑出來:

  「年輕人,我可以帶你出海!」

  「利特爾,你不要命了?!」

  這是個小鎮子,街市上的人大都認識,不過想到利特爾的現狀,又都沉默了下去。

  利特爾就一個女兒,嫁出去被夫家打了個半死,接回來後就一直用藥吊著命,利特爾大半個月都沒接到活,眼看藥就要斷了。

  利特爾追到那神秘的吟遊詩人身邊,讓他檢查自己一雙蒲扇樣的大手,手上還布滿著常年被繩索勒出的痕跡:

  「尊貴的先生,您可以去附近打聽打聽,我這個鎮子上最好的掌舵手,二十年來從沒出過錯。」

  「我想去找一個地方,梅爾島,聽說過嗎……」

  叫利特爾的老舵手滿臉的迷惘:

  「……先生,如果您還有海圖,利特爾也能幫您找到,如果我不能,那恐怕附近誰也不辦不到。」

  十塊聖晶,足夠在十大主城買下一棟大房子。

  「沒有海圖。」

  吟遊詩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笑著道,「也許我們在海上花費的時間會多一些,不過,在出發之前我可以先給你五個聖晶做定金,剩下的回來再結。」

  五塊聖晶,足夠他女兒吃上三年的藥了。

  利特爾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那俊美的吟遊詩人慷慨地將五塊聖晶給他,在利特爾準備回家交代一聲、並收拾行李時,在他耳邊道:

  「別帶著聖晶逃跑,否則……結果我可不保證。」

  「您放心,利特爾向神發誓,絕不會帶著您的聖晶逃跑!」

  「是的,利特爾一家都是虔誠的光明信徒,從不騙人!」

  旁邊有人幫腔。

  「光明信徒?」吟遊詩人臉上的笑更真誠了,「很好,那一個小時後,我還在這兒等你。噢對了,利特爾先生,您可以叫我路易斯。」

  「那等會見,慷慨的路易斯先生。」

  利特爾安頓好家裡的事務,趕往約定地點時,身邊多出來一個孩子。

  「路易斯先生,這是我的助手,米拉卡‧摩西,您別看他小,卻是個游泳的好手。」

  米拉卡頂著紅色的腦袋,笑得一臉燦爛:

  「我是卡納村的村民,從小就在海邊長大,現在投奔利特爾叔叔,做個學徒。」

  「卡納村啊……」神秘的吟遊詩人看向一片茫茫的大海,「這麼小就出來做學徒嗎?」

  「米拉卡想找到救自己的恩人。」

  紅髮小孩黧黑的臉上,牙齒白得反光。

  「恩人?真巧,我也在找一個人……」黑髮的路易斯先生揣著手,看向大海的方向,「她就在梅爾島上……可惜,那個島不見了。」

  米拉卡看著他:「路易斯先生找的人,對您一定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很重要……」

  看著新主顧臉上的笑,不知道為什麼,利特爾打了個寒顫,他連忙對著天空,做了個祈禱的姿勢。

  ***************

  而在這茫茫一片的汪洋上,梅爾島像一片飄零的葉子,隨著海浪飄來飄去,沒人尋訪得到它的蹤跡。它孤獨地掩藏於大海和風浪之中——

  直到有一天,迎來了它的主人。

  黑濛濛一片的天與地裡,綿綿細雨交接。

  一個銀髮白袍的青年穿過這細雨,落在了這一座孤島之上。

  他的肩頭站著一隻灰撲撲的肥鳥,那鳥兒有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正機靈地左看右看,時不時發出一聲「斑」的古怪叫聲。

  青年不太說話。

  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微光裡,天地之間,彷彿只有他存在。

  他就像是天地孕育的寵兒。

  長長的銀髮旖旎地垂在身後,時不時被風撩起一絲,白靴明明觸到了泥濘的地面,可那些塵世的污濁卻似乎全然與他無關,一絲一毫都無法沾染到他的身上。

  他是聖潔的,不容侵犯的。

  而現在,這個聖潔的青年穿過綿綿的雨簾,來到一座與他極不相符、破敗又森然的黑色建築前。

  低矮的聯排房屋,有尖尖的頂,木門全部緊鎖著,唯一與外界的通道,是高牆上一個小小扁扁的窗。它們矗立在島上,格格不入,又破敗陳腐。

  很難想像,裡面居然住著人。

  他長久地矗立,肩上的灰鳥拍了拍翅膀,發出一聲疑問的一聲「斑」——

  只是那聲音像是碰到了一層泡膜,轉了一圈,就消失在了空中。

  [怎麼了,我偉大的神?]

  活潑的灰鳥歪了歪腦袋,不明所以。

  而神卻已經邁步,走到了一間矮房前。

  斑駁的木門有些年月了,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陳腐的氣味,灰鳥連忙將翅膀摀住鼻子:[臭!]

  神停住了腳步。

  [這是哪兒?]

  灰鳥的黑眼珠左看看又看看,最後,又落回身邊。

  青年的銀髮被整個往後吹,露出他漂亮的額頭,鼻樑和側臉像被高高的山峰,皮膚在黑沉沉的夜晚白得嚇人。

  灰鳥打了個哆嗦。

  小腦瓜不禁開始回想……

  不久前,神還安靜地坐在他的房間,一杯一杯地喝酒……酒很苦,神還是全部喝完了,一杯都不分給它……喝完後,神又支著額頭、似乎打算靠著他的椅子眯一會——

  下一刻,他就到了這兒,還帶著它一起。

  所以,這是哪兒?!

  灰鳥的黑眼珠猛地瞪向木門,它想到了一種可能,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

  [是貝比!神,這是您關貝比的地方嗎?……您是不是打算原諒貝比,來接貝比回去了?……噢,聖光在上,您居然將貝比關在了這樣的地方……它簡直像個鬼屋——]

  [嗶——]

  灰鳥的聒噪被制止了。

  它的鳥喙開開合合,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它憤怒地飛起,拍打著翅膀,在屋簷附近飛上飛霞,但很快,又萎靡地蹲在地上,誰也不瞧。

  神一動不動。

  他就這樣站在門外。

  既沒有推門,也沒有再往前一步。

  彷彿這是最合適的距離。

  風留戀在他白色的袍角,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有幾絲飄過屋簷,落到青年的身上。「沙沙」的雨聲遍佈在天地間,灰敗的屋簷下,一隻翠鳥無意飛進來,又嚇得飛出去。

  蜘蛛偷偷地溜進了牆角縫裡。

  青年站了一夜。

  當第二日,天光漸亮時,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了。

  柳余睜開了眼睛。

  那雙漂亮的、水波蕩漾的藍眸裡,一片冰冷。她翻個身,稻草鋪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透過木門的縫隙,能看到天地間一片蒼茫,大雨接天連地。

  這還下得沒完沒了了,她想。

  翻個身,閉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神在清晨離開了梅爾島。

  灰斑雀踩著他的肩膀,跟著他掠過雲層,到達了大海的盡頭。

  這兒呈現出一副神奇的模樣。

  大海的邊緣似乎被一個巨大的氣泡包裹,水是流動的,卻也是靜止的。它無法突破那個氣泡,達到海的另一邊。

  「這就是世界的盡頭。」

  神靜靜地看著水無法到達之處,那裡,是一片迷霧般的渾濁氣團,視線無法穿透。

  「您也不能過去嗎?」

  「那是規則無法延伸之地,我誕生於這片海,也看著這灰色的迷霧吞噬著大海的一切……混亂,毫無秩序。」

  神用厭惡的口吻道。

  他靜靜地站於大海之上,俊冷的眉目像高山一樣,沉默而安靜地注視著那翻滾的迷霧,而後,落到了海平面之上。

  白色的靴履滴水未沾,就這樣踩著大海,一步步往那混亂的迷霧走。

  [您要去那兒?]

  斑斑驚恐地根根羽毛都豎了起來。它的肥身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那裡給它的感覺是那麼的不安,就像蟄伏著一隻巨大的猛獸,[為什麼?]

  「……忘掉。」

  神說了一句斑斑聽不懂的話。

  [誰?你要忘掉誰?!]

  灰斑雀腦袋晃來晃去,最後,卻被逼面而來的水嚇得縮回了脖子。

  沒有一隻鳥不怕水,除非——

  它是水鳥。

  而在這一瞬間,那簡單的、似乎毫無智慧的小腦瓜突然反應過來:

  [您想忘掉的是貝比?!那您來這做什麼?噢,您喝了酒,就想去見貝比……但您到了那,又突然不想見她,所以只在外面站著……後來,又來了這兒?]

  [不,不對,這兒又和貝比有什麼關係……]

  「我厭惡沉眠,可比起貝莉婭‧弗格斯——」

  神在快進入那片迷霧前,腳步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邁了進去,「每當我進入這混亂的、毫無秩序的迷霧時,我都會陷入沉眠……」

  「一萬年。」

  [不!]

  斑斑尖叫起來。

  它不願意!

  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將灰鳥也吸了進去。

  一陣天旋地轉,斑斑的黑眼珠無神的閉上了:

  「不……」

  斑斑不願意。

  地上,一隻小小的石雕像往前滾了滾,石雕像上金色的鳶尾花在脖頸間閃閃發光 。

  ***********

  而在神自囚於迷霧之中時,柳余正舌燦蓮花地試圖說服娜塔西。

  「你不想出去嗎,娜塔西?」

  「不,不想。」

  娜塔西的聲音過於沉鬱,繼昨天拒絕交流後,今天更是擺出了仇恨的模樣。

  「為什麼不?就因為你恨我?」

  娜塔西沒有說話。

  她的嗓子像是被什麼毀了,不復清脆,半晌才用沙沙的聲音回答她:

  「……是的,我恨你,貝莉婭姐姐……你打破了我的美夢,你讓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什麼都不是,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而是一個不起眼的、隨時會被拋棄的女僕……沒人瞧得起我,他們看我,就像看啾啾一樣,啊,啾啾就是那隻灰斑雀。」

  柳余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總在別人的眼裡,尋找自己的價值呢,娜塔西。」

  她輕輕地嘆道。

  「貝莉婭姐姐,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和一樣……一個平民的、貌不出眾的女孩,她既沒有一萬盧索的嫁妝,又沒有足夠的聰明才智……她沒有價值……可如果沒有你,我不會察覺到這些。」

  娜塔西終於不再哭哭啼啼的了。

  柳余:……

  「不,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娜塔西,你總盯著自己沒有的。」

  「別說的那麼輕飄飄了,一個擁有一切的人,怎麼會懂得我的痛苦?我什麼都比不過你……我只能讓自己更溫順,更善良,即使是歐僕們的一句稱讚,都能讓我快樂上一天……所以,我不斷地向別人訴說著我的痛苦,我還必須保持溫柔善良,即使我嫉妒得要命……」

  柳余嘆了口氣。

  人的過去,對人的影響果然是根深蒂固,不論是她,還是娜塔西。

  沒有人是完美的。

  唯一能做的,是不讓軟弱在身上長久地停留。

  她沒有吭聲,反倒是娜塔西越來越激動。

  她壓抑許久的情緒,一經爆開,就再按捺不住:「我知道,你在笑我……是的,有時候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什麼都想要,又什麼都不敢豁出去要……我唯一做的,是換了一張和你一樣的臉。」

  「可那又怎麼樣呢?神還是沒有看到我……」

  「娜塔西‧倫納德,你現在也是試圖向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訴說自己的痛苦,」柳余嘆了口氣,「沒有人生來擁有一切。」

  起碼,她還享受過真正的父愛和母愛。

  她曾經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生活富足。

  「你有!」

  「不,相信我,沒有。我沒有父親,也沒有富足的家庭,在你的父親成為我的繼父時,我甚至還在為三餐發愁。」

  柳余還想回到弗格斯夫人身邊,就不會主動地揭開自己不是貝莉婭的事實。

  她半真半假的話,卻激怒了娜塔西:

  「可你的母親為了得到我父親的財產,甚至聯合情夫害死了他!他對你那麼好,甚至超過我!他還給你唱過歌、彈過琴,哄你睡覺……」

  「我的母親並沒有能力命令海上的風浪。」

  「他們都那麼說!」

  「你該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娜塔西。」

  柳余不能向她敘述弗格斯夫人的狼狽,只能道:

  「倫納德叔叔在出海時,將所有的財產都變成了貨物,那些貨物隨著大海一起飄走了。如果你不信,等回到納撒尼爾,可以問一問倖存的水手,我記得……當時倫納德家的賬房也活了下來。」

  「你會破謊術,娜塔西。你可以向我、向那些倖存的水手問一問真相。」

  娜塔西那邊的動靜漸漸小了。

  柳余知道,她有些鬆動了。

  這個問題在她心裡,一直是個坎兒。

  她再接再厲。

  「……而且,現在,你和我一樣了。都不受神的寵愛。難道你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餘生嗎?你不渴望重新找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嗎?」

  「不,來不及了……我的臉已經毀了。沒有人會再愛我。」

  娜塔西絕望地道,「我和惡魔做交易,神審判了我,也毀了我。」

  聖潔的光明力,將她體內的黑暗一掃而空,也讓她的身體遭到了不可磨滅的損傷。

  「我會治癒術,最高級的治癒術,我能治好你。」

  因缺愛而形成的討好型人格,只要意識到還有可能得到愛,就可能重整旗鼓。

  「可我不信你,貝莉婭姐姐,你不會那麼好心。」

  柳余:……

  這就難辦了。

  「我可以向光明神發誓。」

  「你發過很多誓,」娜塔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顯然,你的誓言毫無作用。」

  柳余:……

  妹子突然變聰明了。

  她想了想。

  「我只是想離開,但神禁錮了我,我需要借助你的神力,從這兒挖一條路通出去……這不是好心,是交易。我教你怎麼辦,你帶我出去,我再替你治好你的臉。」她用驕傲又不屑的口吻道,「而且,你的臉對我來說毫無威脅,我沒必要毀諾。」

  在娜塔西的猶豫裡,柳余又給她加了一重砝碼:

  「神禁錮了我的神力,對你來說,我只是個凡人。即使要治癒你,也只是用你的神力,你可以隨時收回。」

  所以……

  她可以控制她。

  娜塔西藏於黑暗的臉坑坑窪窪,她看向頭頂的窗戶,眼中閃過一絲渴望,她道:

  「好。」

  「我們交易。」

  這個地洞一挖,挖了將近兩個月才挖好。

  從連接囚牢的地洞裡,娜塔西按照柳余的指示,擺出了一個爆破的五芒星陣,伴隨著一陣地動山搖,一條通往外面的地道炸了出來。

  「走。」

  柳余當先一步,弓著腰鑽入地道。

  娜塔西看著她的背影,摸了摸臉,也跟了上去。

  遠方。

  被包裹在重重迷霧之中的神睜開了眼睛。

  那雙綠眸霧靄沉沉,似乎透過迷濛的天空看向遠處,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迷霧之中。

  而另一邊,飄在海中的孤舟像是被一股力道推動,如弦一樣衝向驟然出現的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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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角力 第一百三十九章 棘萊花

  「路易斯先生,船、船自己動了——」

  米拉卡攀著船沿,驚恐地看著小船以一種絕不可能的速度劈開海浪,迅速前行。

  附近是最險惡的殺人礁,再厲害的舵手到這,都得小心翼翼地挪——可這小船在連續擦過幾塊殺人礁時,都安然無恙:可那動靜明明足以將一艘裝甲船都撞成碎片。

  「路易斯先生!這船好像被魔鬼控制了……」

  「路易斯先生!」

  「路易斯先生!」

  連頗富經驗的利特爾也開始跟著米拉卡陷入了恐懼。

  而站在船頭,直面著洶湧海浪的吟遊詩人卻一臉平靜,他的臉被蔚藍色的海面一襯,顯得更白了:

  「啊,找到了……」

  他閉起眼,深深吸了口氣,轉過頭來時,那雙黑瞳像是被火炬點亮:

  「我說過的,我在找一個人。」

  「您、您是說……」

  船頭的青年彎了彎眼睛:

  「……沒錯,那是往梅爾島的方向……別怕,我的力量在推著小船,很快,就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利特爾打了個寒顫。

  他感覺有點冷。

  而在米拉卡張著嘴,新奇地撐著船沿,嘴裡不斷地「哇啦哇啦」叫時,梅爾島的一條地道裡,鑽出了一個金色的腦袋。

  而後,腦袋的主人雙手抓住洞口,一下跳了出來。

  她的體態輕盈極了,穿一條白裙子,裙擺被風吹得「呼啦啦」響。

  面孔蹭了點灰,可依然能看得出是個美人,金色的捲曲長髮,洩露出的白色肌膚有雪一樣的晶瑩,冰藍色的眼眸映著天光,如被點燃的一簇火焰——

  可這火焰,又燒得無聲,燒得純淨,卻絕不軟弱。

  美人卻像是被那光刺到了,眼裡一下子盈滿了淚水,她眯起眼睛朝天空看了一眼,而後轉過身,朝洞裡伸出一隻手:

  「娜塔西,上來。」

  她道。

  「你閉上眼睛。」

  一陣窸窸窣窣後,一位藍裙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也成功地爬出了地洞。

  在她即將睜開眼睛時:

  「不許睜開眼睛!」

  藍裙少女用又急又啞的聲音道。

  她的喉嚨像是遭到了不可逆的創傷,刮過人的耳朵,有種砂紙磨過的粗糲。

  柳余立刻背過去:

  「我不看你就行。」

  只是,她也睜開了眼睛。

  遠處是蜿蜒開去的海岸線,海水蔚藍,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拍打著岸邊的岩石,發出「轟隆隆」的巨響。

  不管怎麼樣,得先想辦法離開梅爾島……

  她想。

  「你得先給我治臉。」

  一道聲音從後面傳來。

  她一愣,笑了:

  「在這兒治?」

  「在這兒治。」

  娜塔西的聲音透著股古怪的執拗。

  「那不行,」柳余一下子拒絕了,「我們倆的交易是,我們離開梅爾島,離開後,我給你治,對不對?」

  「……對。」

  「這不就完了,」柳余軟下了聲,她得先哄哄這姑娘,免得她撂挑子不幹,「而且,我們還不安全……神隨時都有可能察覺。」

  「可、可是……」

  「而且你是神眷者,我是個被封印了力量的凡人……你怕什麼呢?」

  海風拂人臉上,帶著點潮氣。

  娜塔西沒回答,反倒是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喲,真巧。」

  「弗格斯小姐,倫納德……小姐。」

  伴隨著這道聲音一同出現的,是一個黑髮黑瞳的青年。

  他懶洋洋地走來,渾身攏在一個黑斗篷裡,露出的臉蒼白又病態,襯得那雙眼睛更加黑。

  「路易斯!」

  娜塔西喜出望外地叫了起來。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殘缺,棕色的眼睛整個都亮了,下一刻,就像小鹿一樣衝過去,一把抱住了來人的腰,小聲啜泣:

  「路易斯大人,路易斯大人……您終於來了。娜塔西終於等到你了。」

  柳余則抬頭,隔著十多米的距離,和突然而至的男人對視。

  他有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很黑,濃墨一樣。手臂攬著衝到懷裡的少女,臉卻抬起,直直看向她,聲音帶了點曖昧的腔調:

  「你還好嗎?」

  倒像是朝著她發的。

  柳余一哂,沒搭腔,反倒警惕地看向他的來處——

  那兒,一個小小的身影連滾帶蹦的過來,紅頭髮、黑皮膚,看起來有些熟悉……

  「我不好,路易斯,我不好。你看我的臉……」娜塔西粗啞的聲音,帶著小聲的啜泣,響了起來。「我的臉毀了……」

  「但是你來了。我又好了。」

  路易斯伸手攬住少女,鬆鬆垮垮的袖子垂下,將對方襯得無比嬌小。

  他摸了摸懷中人的頭髮,沒說話,只看著柳余,做了個朝海邊走的姿勢。

  娜塔西卻還在絮絮叨叨,沉浸在激動的情緒裡:

  「我好怕啊……關我的地方很黑,還有很多老鼠……幸好我出來了,而且,你別怕,我的臉會好的……貝莉婭姐姐答應要替我治……」

  她用撒嬌的口氣道:「路易斯,你得幫我監督她……」

  路易斯似笑非笑地看著柳余:

  「看來弗格斯小姐接下來,有必要和我們待在一起了。」

  「只要您不嫌棄。」

  柳余優雅地行了個禮。

  茫茫大海,她一個失去神力的凡人,當然得跟著這兩個人了。

  這時,一個瘦小的人衝過來,一下子跑到面前:

  「恩人小姐?!」

  「是您,對不對,恩人小姐,我是卡納村的米拉卡‧摩西。」似乎意識到對方的茫然,米拉卡努力介紹自己,「上次您和神官先生一起來……您從海裡救了我……」

  柳余認出了他藍色的生命線:

  「噢,是你,米拉卡……」

  她難掩驚訝:

  「你怎麼認出我的?」

  她上次明明用了障眼法。

  米拉卡摸了摸後腦勺,靦腆地笑笑:

  「米拉卡一眼就看出來了。恩人小姐您……」

  他努力想措辭:「您不一樣,就像、就像……母親,對,母親。」

  柳余:……

  這兒的人可真奇怪啊,總喜歡到處認媽。

  「神官先生呢?」米拉卡左右看看,「他不在嗎?噢……我還想看看他呢。」

  他看起來有些失落。

  「走吧。」

  柳余率先邁開腳步。

  幾人連忙跟上她,不到一會,就到了海邊。

  「利特爾大叔!利特爾大叔!」

  米拉卡興沖沖地朝停靠在岸邊的小船招手,利特爾一眼就看到了隊伍裡兩個多出的女孩,一個美極了,就像傳說中的安琪兒,海中的明珠,走路的儀態讓他想起那些教養良好的貴族小姐們。

  另外一個……

  利特爾看著英俊的僱主大人懷中攬著的女孩……

  如果還稱得上,女孩的話。

  纖細柔弱,藍裙子皺巴巴、髒兮兮地貼在身上,臉還算乾淨,只是坑坑窪窪的,像大雨過後被人碾壓過的路面,泥濘的、可又黏糊糊的。

  姿態也沒有之前的美人看得舒服,扯著路易斯大人的袖子,像 ……鼻涕蟲,也黏糊糊的。

  利特爾用他那飽經風霜的臉扯出一抹笑:

  「路易斯大人,直接出發嗎?」

  黑髮青年頭也不回地掠過他,落到狹小的船間,他將懷中的女孩放到了船邊,又朝伸手:「弗格斯小姐,請。」

  利特爾又有點不確定了。

  僱主大人對著那位金髮美人時的眼睛明顯要更閃亮些,像天上的星星。

  金髮美人一下跳到了船上,沒讓誰扶:

  「直接出發。」

  她向利特爾發號施令,利特爾下意識遵從,等發現時,自己已經跟米拉卡一起拋錨了。

  小船被一股力量輕輕一推,一下子回到了海裡。

  「那是誰?」

  利特爾看了眼船頭的金髮少女,小聲地問旁邊的紅髮學徒。

  米拉卡興奮地臉通紅:

  「利特爾大叔,」他努力壓低聲音,「那、那是米拉卡一直在尋找的恩人小姐!」

  「恩人小姐?噢……」利特爾知道一點,「米拉卡,她看起來弱得一隻雞都提不起。」

  「胡說!恩人小姐很厲害的!」米拉卡氣憤地反駁,「不過,恩人小姐的情人神官先生更厲害!」

  「神官先生?看來,她和僱主大人真的不是……」

  利特爾搖了搖頭,漿一蕩,小船像魚一樣滑了開來。

  柳余坐在船頭,在小船往外去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黑色的、森然而壓抑的牢獄在視線裡,只剩下了一個黑色的點。

  渺小到似乎輕輕一揩,就能揩去,可她的心卻猛地一悸,狠狠揪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道「嘰嘰嘰」的聲音從腳邊響了起來。

  她詫異地看去,一隻灰撲撲的小老鼠用爪子使勁吊著她的裙邊,小身子在那一抻一抻的。

  「嘰嘰?」

  柳余詫異地彎腰。

  當對上那雙烏溜溜的、冒著精光的眼睛時,一下確定了:這就是那隻啃了她一口、還被她敲了一筆「寶藏」的灰老鼠。

  「弗格斯小姐總是很受這些……」路易斯低笑了一聲,「動物們的青睞。」

  「奇怪的天賦。」

  路易斯懶洋洋地坐在船隻中段,滿不在乎的表情讓他的英俊更加生動。

  寬大的黑斗篷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他任娜塔西抱著,只是看向柳余的眼裡帶著炙熱的力度,像有把鉤子。

  可惜,柳余對鉤子免疫。

  她見過更美、更強大,也更讓人無法抗拒的存在,至此後,所有的皮相對她來說,只是尋常。

  「弗格斯小姐,您難道沒有問題問我?」

  「謝謝。」柳余沒有問題,卻誠摯地道了聲謝,「如果不是您,我恐怕還要在梅爾島上待一段時間。」

  「路易斯!」娜塔西不安地將自己靠得更緊,她已經失去了神,不能再失去路易斯了,「您、您……」

  「娜塔西,聽話。」

  路易斯低頭,朝她微笑。

  娜塔西將抗議全部嚥回了肚子裡。

  柳余不耐煩看這一對:

  「我想去最近的鎮子,利特爾大叔。」

  她有股預感,如果現在不趕快,那麼……她將永遠都走不了。

  利特爾看向英俊的主顧大人,等候他發話。

  他可是有職業操守的。

  「利特爾先生,按弗格斯小姐說的做。」

  「好嘞!」

  小船在大海中破浪而行,路易斯的目光落到船頭:

  「你看起來很緊張。」

  柳余舔了舔嘴:

  「是的,我很緊張。」

  「放鬆……我給你講個笑話。」

  路易斯撫摸著懷中女孩的頭,聲音低而溫柔,「從前,有隻黑烏鴉,噢,它不重要。黑烏鴉一直被白天鵝養著……」

  他講得語無倫次,不像是個會講笑話的。

  「白天鵝是最高貴最富有的,他擁有一整片池塘……只是池塘裡經常會有一些外來的小蟲子,白天鵝總是毫不留情地將這些蟲子撇開或殺死……但有一隻小蟲子不同……」

  「您想說什麼?」

  柳余聽出來了。

  「小蟲子披了一件白天鵝喜歡的外衣,她無數次地對白天鵝表白,她擋在白天鵝面前為他抵禦危險,還為白天鵝死過……白天鵝感動了,他愛上了這隻蟲子……可後來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蟲子是白天鵝最討厭的外面物種,白天鵝將蟲子關進了籠子,但給了她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只是,蟲子再也沒有未來了……」

  「你說,蟲子該怎麼做?」

  柳余的臉沉了下來:

  「路易斯先生知道的,真是出乎意料的多。」

  「相信我,活得久了就會知道很多秘密……」路易斯微微笑了起來,「父神太高傲了,他不像我,我喜歡狡詐虛偽的人類一起玩,父神啊……他太純淨了,就像這世界最後一塊水晶……」

  「你們在說什麼?」

  娜塔西直起身,「我怎麼聽不懂。」

  「噢,乖女孩不需要懂。」路易斯將她的頭重新按到回去,「弗格斯小姐,如果你是蟲子,你會怎麼做?」

  「為了生存,當然是……奮力一搏。」

  柳余冷冷地道。

  「好!」路易斯拍了下掌,「弗格斯小姐不愧是我見過最狠心、也最捨得下的女人,那些女人,總是耽於情愛……」

  「那麼,我送你一份禮物。」

  在娜塔西警惕的眼神裡,柳余看見,路易斯手一招,掌心裡出現了一朵晶瑩剔透的花。

  「棘萊花?」

  她驚訝地道。

  柳余突然想起那塊鐵片。

  「神之骨,神之淚,神之血中血……」路易斯嘆道,「這是神之淚所化……」

  「你是說……」

  柳余記得,她在去神宮之前,已經吃下了朵棘萊花。

  「我從前游離東海那邊時,遇到一個國家。那邊的醫術非常高明,他們喜歡將各種植物的根莖葉用來當做藥物,甚至還有一些動物身上的東西……但那藥確實很神奇,多一點少一點,藥性都會變……」

  路易斯說得顛三倒四,柳余卻立刻明白過來:

  棘萊花是神之淚所化……

  可它不是神之淚……

  所以,她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就在這時,風雲翻滾,巨浪滔天——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伴隨著巨大的聲勢而來。

  雨像瓢潑一樣砸到人臉上,生疼生疼的。

  「啊,來了。」

  路易斯推開娜塔西,站了起來。

  柳余也被這隨後而至的「轟隆隆」的雷聲砸了個懵,心一下子「噗通噗通」狂跳起來。她也跟著站起:

  「他……來了?」

  「是的,我偉大的父神。」

  路易斯眯起眼睛,不過一會兒,幾人已經被淋成了落湯雞,唯有他還保持著乾爽。

  利特爾抱著船頭的桿:

  「僱主大人!這風浪、恐怕船、船要翻啊。」

  米拉卡似乎想要過來,卻像個咕嚕嚕轉的陀螺,只能勉強拉住風帆不被吹走。

  娜塔西嚇得身體都在發抖:

  「是、是神要來捉我了嗎?」

  她祈求似的看著路易斯,似乎他是她唯一的倚仗。

  路易斯拍拍她的臉:

  「娜塔西,父神不會捉你。」

  他看向柳余,那美麗的金髮少女,曝在雨下透著驚人的魅力:

  「弗格斯小姐!」

  他喊道:「蟲子真的敢奮力一搏嗎?」

  「當然。」

  金髮少女轉過了頭,那幽藍的眼睛裡像是點了一簇火。

  「即使是殺死那隻天鵝。」路易斯的黑瞳像是一個巨大的深潭,要將一切席捲,「你也願意嗎?」

  他看著少女那明亮的藍眸猝然化成了一把利劍:

  「如果只能活一個的話。」

  「當然。」

  她斬釘截鐵地道。

  「那麼,衝破牢籠吧。」

  路易斯手一張,一滴綠色的液體從他的指間滴落,掉到了棘萊花之上。「做到我未曾做到的一切。」

  他的臉肉眼可見地灰敗下來,身體開始顫顫巍巍的。

  棘萊花卻在瞬間,化為一滴晶瑩的眼淚。

  「神界之樹的……樹心?」

  柳余從那一滴綠色的液體裡感受到了無盡的生機。

  路易斯將那眼淚遞過去:

  「是啊,我路易斯可是父神用神界之樹的樹心做成的……世上除父神外、最獨一無二的生命。」

  「服下它。」

  「不!她休想!」

  就在這時,一道藍色的身影躥了過來。

  「娜塔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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