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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新生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神畫畫
特瑞斯小鎮。
「……陽光好暖。」
柳余眯起眼,感受了下街面吹來的風。
時已近正午,大約是不夠繁華的緣故,街上的行人不算多,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看了眼旁邊安靜的男人,蓋亞也正眯眼看著頭頂的太陽——
似是意識到她的目光,轉過頭:
「去哪兒?」
「鎮長說,可以去看看荒地。」
就在這時,一個瘦巴巴的少年走到他們身邊:
「……快、快離開這兒。」
「離開?」
「是的,離開,愛德華要對付你們,他可是附近出了名的壞蛋……」少年戴了頂髒兮兮的毛氈帽,聲音又低又急,抬頭看她一眼時臉都紅了,「總之,你們得離開,否則——」
「噢,謝謝。」
柳余朝對方笑了笑,在那張臉變得更紅前,被掰了過來。
蓋亞那雙綠眸被陽光照得清透:
「貝麗,該走了。」
「噢光明神在上,讓我瞧瞧這是誰……新搬來的鄰居?」這時,一行人從轉角浩浩蕩蕩地走過來,中間那人穿著黃格子馬甲,腳蹬黑皮靴,雙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來,直走到柳余面前,那雙眯眯眼越睜越大、越睜越大,最後,大得像是要跳出眼眶,「噢,這位美麗的小姐……」
他自認風度翩翩地伸手:
「我是愛德華,邁里加‧愛德華……啊!誰?誰?!誰在用石子砸我?!有種站出來!」
愛德華齜牙咧嘴地跳了起來,柳余發現,他的掌心破了塊皮,往旁邊看,旁邊的蓋亞安靜地站在陽光裡,彷彿與光同塵。
而愛德華找不到暗算他的人,一把揪住旁邊戴著毛氈帽的少年:
「庫克,是不是你?每次,每次都是你壞我的好事!……」
「不,不是我!不是我,愛德華先生!」
庫克試圖甩開抓住他胸口的蠻橫男人,路邊的行人怕遭殃,紛紛躲開這一帶。
愛德華一腳就踹了過去,眼看黑皮靴要踹中庫克的膝蓋時,一道忽如其來的風刮來,愛德華一個踉蹌,左腳拌右腳,重重地摔了個狗吃屎。
旁邊人一陣笑,和他一塊來的也都是街上的混混:
「愛德華,你行不行?」
「不行我來幫你!」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愛德華砸了下地,臉漲得通紅,手一撐就要站起來,可誰知手肘那像是被塊大石頭砸到,一陣劇痛之下,沒撐住,又摔了下去。
這下撞到了鼻子,他一摸,一手的血。
愛德華臉都青了。
旁邊的嘲笑聲更大了,隨著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愛德華的視線裡出現一雙白色的高跟鞋,那鞋子是他平生僅見的精美,鞋面上繡著的蝴蝶彷彿振翅欲飛。
鞋子就停在他面前,愛德華抬頭,卻見嬌俏的少女半蹲下朝他笑:
「愛德華先生,有件事要麻煩您。」
「麻煩……我?」
愛德華發誓,他當時一定是看到了惡魔的微笑。
而此後,所有的事都在向他證明,這個預感沒錯。
他和他的夥伴們,都被這個女惡魔驅趕著去了西邊的荒地,一人分派了一把農具,在荒地上開荒。女惡魔則撐著把漂亮的花傘,驅使著他平庸又普通的丈夫一會給她端茶,一會給她遞水,偶爾還會下地和他們一起開荒。
可不知怎的,愛德華漸漸覺得,這日子變得有趣起來。
他們開始擁有屬於自己的第一塊土地,女惡魔還教他們怎麼給土地施肥,怎麼從遠處引來活水灌溉,那精妙的河道設計,居然出自那平庸的男人之手——
愛德華承認,他看走眼了。
那女惡魔的丈夫,大多時候不和他們說話的丈夫,才是真正的狠角色,有幾次和他漂亮的綠眸對上時,愛德華都有種靈魂被刺穿的痛苦。那感覺很難形容,就像他在他面前是透明的、蠕動的爬蟲,他該匍匐、該發抖,該求饒——
而不是和他站在同一個空間談笑。
相比較起來,女惡魔才是有溫度的。
起碼,在她眼裡,他算一個人。
愛德華從不敢靠近那沉默的男人,只要他在場,他就從不與女惡魔搭話,至於庫克,那個一看到女惡魔就紅臉的傻子——愛德華一點都不奇怪,也許未來的某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會在庫克的屋子裡看到他的屍體。
***
特瑞斯鎮是個溫柔的小鎮,像江南煙雨,一切都慢悠悠的——
連日子都過得慢悠悠的。
光明神殿在這沒有分殿,人們並沒有糾結於信仰,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為生計奔波,特瑞斯的西鎮也並沒有如東鎮的居民所說那麼難纏:起碼對柳余來說,反倒是上門送菜的。
她支使著愛德華那些年輕人,開墾荒地,引入活水,一點點地從細微處改變著,蓋亞提供了蓄水和引流的思路、並將其繪成圖紙,而柳余則依著原來一點記憶,慢慢地試驗,造出了水車和雙曲犁——
而這些看似很小的變動,卻讓特瑞斯鎮變得繁華起來。
柳余甚至為此和斑斑爭論過——
對此低幼的話題,萊斯利先生顯然並不願意加入。
時間就這樣悄悄地過去了。
某一天,同樣的爭論再次開始。
[為什麼要這麼麻煩?貝麗,你只需要在神宮對所有的星球發出命令……這些便利的東西、你的計劃就會立刻得到實施……]
斑斑珍惜地摸著自己腦袋上又長出來的翎羽。
「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人們會永遠期待神來替他們解決問題,因為對神的信仰,他們不再學著思考,總是祈禱神會降臨指示……時間將停止流動,世界會再次固化…」
斑斑奇怪地歪了歪腦袋:
[可你也是神啊,你介入了,貝麗。]
柳余:……
真令人窒息的回擊。
一旁恢復自己模樣的青年走了過來。
他緞子一樣的黑髮被精緻的束扣扣住,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乾淨的眉眼,長長的睫毛下,一汪綠眸如水:
「可貝麗沒有用神力,也沒有使用超出這個時代不允許的知識,這一切,會慢慢擴散到其他地方……當人類從繁重的勞動裡走出,得到溫飽,就會開始需求教育,知識使人明智……」
斑斑的翎羽萎了下來,不一會,又直起來,尖著嗓子怪裡怪氣道:
[噢!貝麗,你總是對的!]
它學蓋亞說話,柳余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時,眼睛總是眯起,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萊斯利先生當然幫萊斯利太太了。」
這一年裡,蓋亞一直陪在她身邊。
他確實做到了他曾經說的那樣,如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的朋友、她的愛人,偶爾還像幼稚的、鬧脾氣的孩子——他從霧遮花柔的雲端走入塵世的煙火,一點點向她展露真實。
他不總是從容的,偶爾還會犯錯,也會因為她對其他男人多笑了幾次,拒絕和她說話,與她冷戰,可很快,又會忘了那些不愉快,轉過頭來哄她——
她能感覺到他的努力,還有笨拙。
他在努力用他的所有來填補她的缺失。
她躺在蜜的海洋裡,一點點被融化,被這炊煙,被這生活——
被這獨一無二、只屬於她的蓋亞‧萊斯利填滿。
斑斑還在喋喋不休,它懊惱地轉身,將越來越肥的屁股對著他們:[明、明天斑斑一定找隻新的雌性!這次一定不會嫌棄斑斑的羽毛不夠鮮豔!她也會幫斑斑說話……嗚嗚,斑斑討厭你們……討厭貝比,討厭壞蛋神……]
「可是……斑斑,」柳余笑嘻嘻地半蹲到鳥籠前,「明天就是我生日了,你想好送什麼了嗎?」
[那貝比想要什麼?]斑斑一下忘了生氣,轉過身體,[不能七彩蟲噢,神現在越來越摳門了……或者,斑斑可以給你去摘一朵花……]
這時,門被人從外面叩響了。
柳余去開門。
老愛德華先生拎過來一隻三斤重的火雞:
「萊斯利夫人,這是愛德華和夥伴們去後面的那座山上打來的……他說,明天是您的生日,就不過來打擾您和萊斯利先生了……」
萊斯利夫人和萊斯利先生現在是整個特瑞斯西鎮最受尊重的人,他們擁有豐富的學識和讓人敬佩的修養,老愛德華先生對他們十分感激,時常過來送東西。
柳余伸手收了:
「替我謝謝安德華。」
「當然,要不是您,愛德華還是個混混,更不會成家……」
老愛德華先生樂呵呵地走了。
不一會,庫克和他妹妹也過來了。
庫克送來一隻像斑斑的小鳥,是他用麻繩做的,庫克的妹妹送來一個親手做的藍色花環,他們只在門外說話——附近的人都知道,萊斯利先生有些古怪,他不喜歡旁人踏進自己的屋子。
兄妹倆都是提前來向萊斯利夫人表達生日祝福的。
「萊斯利夫人,這、這是藍玲花,它很美,風一吹還會像鈴鐺一樣響,希望您喜歡。」
庫克妹妹是個靦腆的小女孩,她伸著細細的胳膊將花環遞給她,柳余接過,笑著道了聲謝。
「萊斯利夫人,請您告訴萊斯利先生,最近不要去山上,聽說那兒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猛獸,愛德華和他的夥伴們差點就被拖下去了……」庫克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他知道,萊斯利先生經常去西山打獵,偶爾會提回來一隻錦雞,或者山豬,也會和鄰居們分享。
「謝謝您的消息,我會轉告他,再見。」
柳余拿著花環和小鳥玩具進了門。
門一關,斑斑就衝了過來。
它撅著屁股,對著她手裡的小鳥玩具做了個觀察的表情,過了會得出一個結論:[醜,真醜。]
這時,柳余已經走到了在蓋亞面前。
他站在窗邊,手裡拿著一個提壺在給窗檯上的花澆水,水藍色的寬袖垂下來,袍邊銀色的滾紋在光下如流淌著的銀色霧面,這光與霧,將他也襯得縹緲起來。
他似乎在想心事,提壺裡的水灑到外面,順著石牆的縫隙流了下來。
「蓋亞。」
柳余喚他,她發現,他最近越來越容易陷入恍惚。
「啊,貝麗……」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小鳥。」
他朝她伸手,柳余無語地將小鳥遞給他。
蓋亞抬手就將鳥玩具丟給了斑斑。
斑斑歡呼一聲,啄了小鳥玩具就走,這會也不嫌它醜了,拿著玩具在那一下一下地撥。
「庫克看見一定會哭,」柳余無奈地道,「一個孩子的禮物……」
蓋亞別過她的頭:
「孩子?我可不覺得。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喜歡你。」
「沒人不喜歡我。」柳余笑嘻嘻地道,「就像你一樣。」
「事實卻是這樣。」他捧住她的臉,綠眸微微彎起,「所以,我親愛的萊斯利夫人,明天……你想要什麼禮物?」
少女的臉一下子鼓起來:
「禮物?」
「萊斯利先生,你得知道一點,我們女孩兒喜歡的,是拆禮物一瞬間的驚喜,你提前問,就很沒意思了……這得你自己想。」
他伸手一戳,一下子將她鼓鼓的腮幫戳了下去。
「蓋亞!」
柳余瞪他。
「好,好,」蓋亞舉手投降,「我自己想……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送萊斯利夫人一個禮物。」
「噢,你的禮物還分成好幾份?」
少女好奇地看著他。
「當然,萊斯利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富有。」
蓋亞袖子一甩,啄著繩子鳥的斑斑就被丟到窗外,窗戶「哐當」一下關了起來。
「斑!」
斑斑憤怒地用翅膀拍打起石屋:
[艸你神的蛋,蓋亞!告訴你,艸你神的蛋!]
它學柳余「斑斑斑」罵了起來。
路過的行人奇怪地看著一隻肥得驚人的鳥突然頭朝下,往地上砸去——
地面濺起一片飛揚的塵土,而那肥鳥沒事鳥兒一樣拍拍翅膀站了起來,繼續圍著石屋上躥下跳,嘶著喉嚨「斑斑斑」「斑斑斑」叫半天才停下。
柳余和蓋亞在屋內,倒沒有斑斑臆測的那樣「白日宣淫」,但那場景也曖昧到了極點。
衣襟半敞,她靠在床邊,蓋亞扶住她的肩膀:
「貝麗,別動。」
少女此時的臉頰如玫瑰般紅豔。
她朝他笑:「萊斯利先生,別告訴我,您的第一份禮物,是自己。」
「萊斯利夫人總是那麼聰明。」
他用讚賞的語氣道,冰涼的手指一點點滑入、掬起,又用嘴唇輕輕碰觸——明明是帶著情色的動作,可他卻做得那樣虔誠,彷彿在行某個神聖的禮節,她被他抬起的眼神抓住了:
「是,第一份禮物,是我自己。」
「你……」
柳余張了張口。
下一刻,她卻發現蓋亞手中出現了一支細細的筆,以及一個精緻非常的顏料盤,顏料盤裡的顏色美極了,紅如最純淨的紅瑪瑙,藍似最澄澈的天空,黃如金黃的稻穗……
每一種顏色,都彷彿匯聚了天地山川的靈秀。
他執筆沾了一點顏料,冰冷的筆尖落到她的胸口,最接近心臟的那一處——
落下。
她抖了一下。
「蓋亞,你這是……」
他沒回答她,專注地畫了起來。
細細的筆刷蘸了顏料,一筆一劃地在那片雪白上勾勒,長長的睫毛斂住眼眸,偶有綠流出來,被那飽滿的顏料與壁燈一襯,有種儂豔的綺麗來。
很安靜。
只有筆刷細細的聲響。
柳余不太好受,那筆刷太軟了,觸到肌膚上又熱又癢。
於是只好低頭看他畫,畫得太專注了,彷彿這是他目前為止唯一在乎的東西。
漸漸的,她知道他在畫什麼了。
他在畫自己。
很小的一個自己。
人物漸漸成型,黑色長髮,黑金寬袍,袍上的金絲如跳躍的金色碎光,一雙綠眸純澈,乾淨得像是能映出人影——
這一畫,就到了第二日,東方既白,蓋亞收回最後一筆,筆刷和顏料盒一齊消失在半空。
混沌的睡意裡,柳余看見他低頭,輕輕吻了下她的心口:
「你擁有我的心,貝麗……」
「永遠。」
不知道為什麼,柳余從這一吻裡,感覺到了悲傷和訣別,眼皮沉重得像鉛——
她還是抵不過睡意,沉沉地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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