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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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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1 01:36: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章 小姐的游戲

  小姐變了。

  可具體是哪裡變了呢?

  「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感覺?」休息時間,一個馬戲團預備役少年問同伴,「小姐她最近好像變了,變得……更有人情味了。」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原以為小姐只獨寵我一個,如今看來,她是雨露均霑啊!」

  眾人正討論的如火如荼,忽然間一起閉上嘴巴,眼睛看向同一個方向。

  房門吱呀呀推開,陳君硯從後頭走出來,走到哪裡,眾人的眼睛就盯到哪裡,目光裡充滿警惕與疏離,直到他拿了飯盒走出去,他們才重新恢復聊天。

  「這個叛徒。」一個少年啐了一口,「虧他之前還敢大義凜然的指責我們,他自己呢?轉身就出賣了睡同一個鋪子的兄弟,什麼東西,我呸!」

  「噓,小聲點,他人還沒走遠呢,小心他去班主那說你壞話……」

  我不會這麼做的。

  陳君硯在門口低低說了一句,然後低著頭離開。

  出賣小雀斑是迫不得已,他必須這麼做,否則的話他根本無法見到小姐,更沒辦法做接下來的事。他成功了,但成功的同時,也將自己推到了所有人的對立面上。

  同睡一個鋪子的弟兄,如今全部跟他劃清界限,沒有人肯再信任他,沒人肯跟他說一句話,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真空,只有憎惡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紮滿他全身。

  「可算找到你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衝了過來,「怎麼還拿著飯盆?放下放下,跟我走!」

  陳君硯認得他,他是曲老大下頭的打手,也是馬戲團的看守,專門負責看守他們這群預備役,在一些特定的時候,對他們這群預備役有生殺大權。陳君硯不敢怠慢他,急忙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老大家裡出事了,快快快!」高大男人奪過陳君硯手裡的飯盆隨手丟一邊,然後幾乎是連拖帶拽的將他帶出馬戲團。

  又要見到小姐了嗎?陳君硯悲哀的發現,他心裡最先湧出來的居然是欣喜。

  這怎麼可以!

  他垂下眼,在心底對自己說:「別這麼可笑,你又不是那群自欺欺人的蠢貨。呵呵人情味?他們都錯了,小姐才是真正的地獄,他們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但她根本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住,她跟她爸爸一樣,都沒把我們當人看。」

  偏偏是這樣的小姐,卻成了他唯一的庇護所……

  帶著復雜的心情,陳君硯隨高大男人來到曲老大家,剛剛走到房門口,就聽見裡頭一片雞飛狗跳聲,曲老大的聲音隔著門傳出來:「寧兒……你快把刀放下!」

  什麼情況?兩人對視一眼,急急推開房門進去。

  屋內桌椅歪倒,雜物凌亂,曲老大氣喘籲籲的站在一面圓桌後,半邊鬍子沒了,半邊鬍子還在搖搖欲墜,他朝前伸出一隻手做安撫狀:「放下刀,有話好好說!」

  寧寧堵在圓桌對面,手裡舉著一邊寒光閃閃的……剃鬚刀。

  「這事沒什麼可商量的!」她單手叉腰,另一隻手用剃鬚刀指著他,「只留半邊鬍子太醜了,讓我把它給剃了!」

  失去一邊鬍子已經夠難過了,他不能失去另外半邊鬍子!見有人來,曲老大立刻抬手指過去,「你先拿他練刀!」

  高大男人虎軀一震,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抬手摀住自己性感的絡腮鬍。

  寧寧將臉轉過來,笑聲在面具後輕快響起:「行啊,你過來!」

  高大男人朝曲老大丟去哀求的視線,但曲老大選擇視而不見,最終胳膊拗不過大腿,做事的拗不過發工資的,高大男人只好忍痛在扶起一把椅子坐下,一臉慷慨就義的閉上眼睛:「來吧!」

  寧寧的技術實在不好,最後不但性感的絡腮鬍離他而去,連半條眉毛也離他而去了!

  曲老大在旁邊看得眼皮子直跳,不等她剃完,就伸手將陳君硯往前一推:「嗯,不錯,但還有進步的空間,再拿他練練吧。」

  寧寧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白眼一翻:「他沒鬍子!」

  「頭髮也一樣!」曲老大一口咬定。

  不,完全不一樣!

  陳君硯百般不願,卻被曲老大死死按在椅子上。

  他動彈不得,只能看著寧寧忙完了手頭的活,然後笑嘻嘻的朝他走來,殘留了一點血跡的剃鬚刀在他面前比比劃劃,似乎在尋找下刀的地方。

  陳君硯的目光隨著刀子游游移移,寧寧叫了他兩聲,他才反應過來。

  他轉過頭,看見她彎腰盯著他,問:「你很怕?」

  「我不怕。」陳君硯言不由衷的說。

  嘴巴能夠說謊,身體卻不能,當寧寧將手裡的剃鬚刀移向他的時候,他忍不住握緊了兩邊扶手,因為太過用力,手背上爆出了幾根青筋。

  寧寧放下剃鬚刀,對他身後的曲老大說:「還是算了吧,他怕,待會剪到一半他會跑的。」

  「他不會。」曲老大獰笑一聲,舉起手裡的繩子。

  一分鐘,陸君硯被徹底固定在椅子上。

  他的雙手跟椅子扶手綁在一起,他的雙腳跟椅子腳綁在一起,做完這一切以後,曲老大笑著向寧寧邀功,寧寧感動的對他說:「爸爸你放心,我很快就會練好刀法來找你的。」

  「……不用那麼急,刀功不是一天兩天,一個人兩個人能練好的。」曲老大轉身就朝門外走,「你在這等著,爸爸再給你找點素材來!」

  「老大!我幫你!」高大男人也跟著跑出去,他必須走!趕緊走!他已經是個沒有眉毛跟鬍子的男人了,再留下去,頭髮也保不住了!而他根本沒法阻止小姐!甚至說她一句都不行,因為轉身曲老大就會用槍指著他的頭,冷冷說:「留頭不留髮!」

  屋子裡只剩下寧寧,陳君硯,以及王媽。

  因為王媽大多數時間都沉默的像個佈景,所以對寧寧來說,現在是她跟陳君硯對手戲的時間。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這個房間將只有「曲寧兒」,沒有「寧寧」,她將完完全全忘記自己,徹徹底底的變成曲寧兒。

  「好了,我爸爸走了,現在你跟我說實話吧。」寧寧就像找到了新游戲一樣,倒拎著剃鬚刀,刀尖向下的在他面前搖晃,吃吃笑著,「你真這麼怕剪頭髮啊?」

  陳君硯知道自己無法騙過她,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巴,卻無法控制自己脖子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和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他其實不是怕剪頭髮,而是害怕小姐,曲老大的殘忍是有跡可循的,小姐的殘忍卻像小孩子一樣無跡可尋,沒人知道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可他又不能說實話,於是他急中生智,給自己找了一個過得去的藉口。

  「小姐。」陳君硯乾澀的說,「我不是怕剪頭髮,我是怕自己跟你靠的太近……會變成下一個小雀斑。」

  「小雀斑?」寧寧歪歪頭,「誰啊?」

  「是之前給你表演跳丸的那個男孩子。」怕她想不起來,陳君硯沉默片刻,換了個說法,「……那個掀了你面具的男孩子。」

  「你說他啊。」寧寧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負手繞著他走來走去,「怎麼,你們的關係很好嗎?」

  曲老大恨不得把他鞭屍!誰敢承認自己跟他關係好啊?陳君硯看了眼牆角站著的王媽,雖然她把自己偽裝成一隻盆栽,但他知道自己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會被她轉告給曲老大。

  所以他果斷搖頭:「點頭之交。」

  「李秀蘭你也是這麼說的。」寧寧忽然站定腳步,在他身旁嘻嘻笑道,「跟誰都是點頭之交,你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嗎?」

  ……陳君硯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語言陷阱,什麼人會沒有朋友?連殺人犯跟直男癌都有朋友,只有完全不值得信任的人才沒朋友……

  「你這個小可憐。」就在他拚命思考要怎麼爬出陷阱的時候,寧寧嬌嬌的笑了起來,「沒辦法,我來做你的朋友吧。」

  陳君硯楞了一下,覺得自己聽錯了:「什麼?」

  寧寧立刻變了臉色,冷冷道:「怎麼,你還不樂意了?」

  「怎麼會呢?」陳君硯急忙說,「這事我求之不得。」

  寧寧又重新高興了起來,她拖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手裡的剃鬚刀隨手丟到一邊,雙手捧著臉看他,兩隻腳因為興奮而不停的左右拍打地面。

  「你是我第一個朋友。」她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故作神秘的對他說,「我也是你第一個朋友,咱們兩個商量商量,朋友之間要做些什麼才好?」

  陳君硯沉默片刻,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小心翼翼的對她說:「朋友可不會綁著朋友。」

  寧寧起身就走,回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把細細尖尖的剪子,她笑嘻嘻的剪斷他手上腳上的繩子,然後期待的看著他:「然後呢?」

  陳君硯借著活動手腕的時間,匆匆打量了一下四周,王媽已經悄無聲息的走過來了,用眼神跟手裡的匕首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他低下頭,內心因為緊張而砰砰亂跳,忽然抬起頭說:「然後你應該放我走,我也有家,我想回家看看。」

  「不行。」王媽一針見血的戳穿他的心思,「小姐,他想逃跑。」

  時間緊迫,陳君硯不想跟她產生爭鬥,現在有能力阻止她的只有一個人……他抬頭看向寧寧,問:「小姐,不,寧兒,你幫她還是幫我?」

  「我幫你我幫你!!」寧寧興奮起來,像個沉迷游戲的小孩子,不容許任何人來打攪她的游戲,見王媽還杵在兩人中間不走,她主動把她推走,還不忘回頭對陳君硯喊,「好了,我抓住她了,你快走吧!記得早點回來啊!」

  陳君硯在椅子上沉默了一會,慢慢起身,朝門外走去,走著走著,就瘋了一樣的狂奔起來。

  跑到一半,他忽然止住腳步回頭看。

  寧寧遠遠站在房門口,王媽想從門裡出來,但被她老鷹抓小雞似的抬手一攔,見他回頭看自己,揚起一隻手開心的揮舞起來,似乎在與他作別。

  陳君硯回過頭,大門就在他眼前,門對面……真的是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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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對面……真的是自由嗎?

  門外伸出一個頭,曲老大:「是我~~~~~~~~~~~【比心】」

  陳君硯:「賣你麻痺的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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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18: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一章 對手戲

  望著他的背影,寧寧心裡輕輕吐出一口氣,終於可以中場休息了。

  作為曲寧兒,這是一場放生池放烏龜的游戲。作為寧寧,她真心希望他能跑掉。咦?怎麼了?他怎麼停下來不走了?

  寧寧皺起眉頭,好不容易才把曲老大支開,不容易才引出「小姐的游戲」,好不容易才纏住王媽,好不容易才給他創造了逃跑的機會……且這一切都是在「不出戲」的基礎下完成的!她第一次把一個角色演繹的這麼貼合人設,再來一次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做到!

  可陳君硯卻止步於大門口。

  明明幾步就能跨出去的距離,對他來說卻像天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過一秒鐘,他逃生的可能性就會減少一點,寧寧不知道他急不急……反正她這個太監已經快要急死了!

  風吹了吹,吹起地上忘記掃掉的落葉,落葉捲過他腳上的黑布鞋,黑布鞋慢慢轉了個方向,沉重的朝她走來。

  「小姐。」他一步一步回到她面前,笑著說,「我回來了。」

  寧寧盯了他許久,卻看不透這個笑容的含義,她疑惑的問:「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是說要回家看看嗎?」

  「我哪有家啊。」陳君硯的笑容有些虛幻,「這裡就是我的家啊。」

  你在說謊。寧寧心裡清楚,但不點破,笑著拉著他的手:「那跟我回家,陪我玩吧!」

  陳君硯笑著同她走進去,除了在跨進房門的時候,腳步停頓了一下,其他時候都表現得極其自然,就算她拉著他玩過家家的愚蠢游戲,他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耐煩,渾似一個性情溫和的大哥哥回到家中,陪自己年幼的妹妹玩耍。

  他表現得這麼好,身為演員的寧寧怎麼能輸給他!只好繼續把這個能拉低人類智商的過家家玩下去……

  好幾次她都想直接開口問他:「明知道留在這裡沒有好下場,你為什麼還要留下?」

  但話到嘴邊,生生忍住。

  「不,曲寧兒才不會說這種話。」寧寧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偽裝的這麼好,以曲寧兒的人生閱歷根本看不出他的痛苦,更不會主動提出幫忙,必須是他自己提出來。」

  寧寧不相信陳君硯會就此屈從,如果他這麼容易屈從那他就不是男主了,而是馬戲團的芸芸眾生中的一員,認清現實,屈從現實。

  「耐心點。」寧寧對自己說,「耐心等他提出要求。」

  這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寧寧在不動聲色的觀察陳君硯,陳君硯也在不動聲色的觀察她,他是個很聰明的少年,很快就將「曲寧兒」研究透徹,然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小姐……」他剛剛開了個頭,就被她打斷。

  寧寧有些不高興的對他說:「幹嘛要像王媽那樣喊我,咱們不是朋友嗎,叫我寧兒!」

  「寧兒。」他迅速換了個稱呼,並在換稱呼的同時,巧妙的換了個聲調,聲音作為內容的載體,很多時候跟內容一樣重要……不然世界上也沒那麼多聲控了。他剛剛是故意的,故意先用公事公辦的聲音喊她小姐,然後再換成低回婉轉扣人心弦的一聲:寧兒。

  面具後的寧寧忍不住興奮起來,彷彿回到片場,面對一個強勢的演技派,為了不被對方碾成碎片,她每根神經每寸血肉都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在呢。」她慢條斯理的回了一句,低頭給洋娃娃梳著頭髮,時不時用眼角餘光偷看他,時不時調整一下坐姿以便面向他,用一切小動作暗示他:快跟我說話快跟我說話!

  「寧兒。」陳君硯溫柔的說,「我想送你一個禮物。」

  來了!寧寧抬頭看著他,嘻嘻笑道:「你要送我什麼?」

  「你自己來馬戲團看。」陳君硯學她之前的樣子,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神秘兮兮的說,「後天馬戲團會有一場盛大的公開表演,有很多平時看不到的東西,那天都會拿出來展示……也只有那天會拿出來展示,你不想看看嗎?」

  他真厲害,這麼快就揣摩透了曲寧兒的性格。如果他直接向她求救,她不一定會理,她太自我為中心了,只會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所以他拐了個彎,沒有求她幫忙,而是邀請她「一起玩」。

  曲寧兒絕不會錯過這樣有趣的游戲,寧寧也不會錯過這個錘煉自己的機會,她立刻舒展笑容:「想看。」

  但很快皺起眉頭,為難的說:「可爸爸不會讓我出門的……」

  她一點也不為難,陳君硯既然提出了這個要求,肯定就已經想到瞭解決的方法,果然,他笑著說:「你忘了?後天是你的生日。」

  寧寧愣了愣,她還真忘了……不,她是壓根不知道後天是曲寧兒的生日!

  「換個時間,班主絕不會同意,但後天不同。」陳君硯將那張宛若天成的俊美面孔擺在她面前,極盡蠱惑道,「後天是你的生日,他什麼都會給你,什麼都會答應你的……」

  「爸爸。」

  夜裡曲老大回家,寧寧拉著他的袖子撒嬌:「後天我生日,你帶我出去玩吧。」

  就像陳君硯篤定的那樣,他果然猶豫了,猶豫過後,他拍了拍她的手,溫柔問:「你想去哪?」

  寧寧有點驚訝:「你同意?你不是不許我出門的嗎?」

  「可後天是你的生日。」曲老大笑著對她說,「老天爺把你賜給我的日子,我怎麼忍心拒絕你的要求?」

  寧寧突然有些感動,同樣的話有不少人對她說過,但只有她媽那句是真的,其他都是台詞。要是曲老大不是個惡棍就好了,那她一定能心無芥蒂的擁抱他。

  另外還覺得有一點沮喪,這次的對手戲是她輸了,陳君硯不但研究透了她的性格和行為模式,還研究透了曲老大的性格和行為模式,從而控制了整齣戲的節奏,她不得不按照他的步調走,就像上次,他不得不按照她的「小姐的游戲」步調走一樣。

  「他到底想給我看什麼?」心裡憋著一口氣,寧寧拚命思考起來,「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正在做準備。

  夜深人靜,同樣一片星空下,寧寧家裡亮著橘黃色的溫暖燈光,炭火將屋子燒得溫暖如春,父女兩個圍在一桌子美味佳餚前說說笑笑,而馬戲團裡卻陰冷一片,屋子裡悉悉索索的爬過老鼠跟蟑螂,有人實在是餓過頭,摸到一隻蟑螂,直接往嘴裡塞,咀嚼有聲……

  「起來。」陳君硯推醒身邊的人,對方睡眼惺忪的睜開眼,見是他,原本不想理會,陳君硯卻搶在對方翻過身去之前說,「我有關於小姐的事情要說。」

  於是所有人都起來了,裹著被子看著他。

  「後天是小姐的生日。」陳君硯知道他們沒耐性聽他廢話,於是開門見山,「她會過來看馬戲團表演。」

  眾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雀躍,有人已經盤算著,哪怕這個天氣洗冷水澡會得病,也要把自己刷洗乾淨,好在那天比所有人比下去,讓小姐只看著自己。

  「你們不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嗎?」陳君硯環顧眾人,語出驚人,「讓小姐知道真相的好機會。」

  眾人吃了一驚,膽小些的臉上已經浮現恐懼,沉默過後,其中一個壓低聲音道:「班主會殺了我們的!」

  「當然不能明目張膽的做這事。」陳君硯放緩聲調,沉穩有力,充滿自信的說,「每個人做一件事,你。」

  他看向先前說話的那個少年說:「你說你拉肚子,看守不會放你一個人單獨離開,你去茅房裡蹲久一點,把他拖在外面,給別人爭取時間。」

  又看向另外一個少年:「你踩高蹺看得遠,最適合放風,弄幾套手勢,不要太復雜,就三條:安全,不安全,行動!」

  他將事情一件一件安排下去,每一件都剛剛好是對方能做到,也能做好的事。他不單單是把寧寧跟曲老大的性格和行為模式摸透了,他把所有人的性格和行為模式都摸透了。

  可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願不願意做是另外一回事,有人冷哼一聲,抱著胳膊瞪向他:「說得好聽,可我們為什麼要幫你?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當然有好處。」陳君硯認得他,是之前說小姐變得有人情味的那個少年,他笑了起來,他知道該怎麼說服他,「而且不是幫我,是幫我們。你不是一直想到小姐身邊去嗎?如果不讓她知道你過得有多慘,她怎麼會可憐你,怎麼會收留你?你仔細想想吧。」

  他看起來有些心動,但還是有些猶豫,皺起眉頭道:「這事如果成功了還好,如果失敗了就什麼都沒了,還會被懲罰……」

  「只要不被發現就不會被懲罰。」陳君硯輕描淡寫的將最大的壞處掠過,然後忽然從地上站起來,等所有人將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才淡淡道,「更何況,最危險的工作由我來做……我來帶小姐看看真正的『馬戲團』。」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發出巨大的爭論,直到看守衝過來,拿棍子狠狠敲他們的房門,他們才重新安靜下來,一個個縮回被子裡。

  人雖睡下,眼睛卻都是張開的。

  「喂。」

  陳君硯翻了個身,見一個少年朝他緩緩伸來一隻拳頭。

  看守就在外面來來回回的走,他們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音,更不可能就這件事大聲議論,但他要說的已經全部握在了這個拳頭裡,陳君硯微微一笑,伸出拳頭跟他碰了碰。

  在他身旁,一隻又一隻拳頭從被子裡伸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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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二章 民國馬戲團

  後天。

  寧寧第一次走出了家門,看見了方寸之地外的景色,她吸了口氣,居然覺得有點緊張,接下來該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呢?走在她前頭的曲老大轉過身,朝她伸出一隻手,笑著說:「來。」

  寧寧笑著跑過去,把自己小小的手放在他大大的手裡。

  「人多,跟緊一點。」曲老大把她的手握緊,邊走邊說,「可別走丟了。」

  快要過年了,街上一股濃濃的年味,賣年貨的鋪子從南開到北,從西開到東,雞鴨魚肉,油鹽醬醋,乾果點心,像魚鉤一樣,引得人潮湧動。寧寧站在一家烤鴨店門口走不動路,曲老大對她說:「回來給你買,現在你買了又不能吃,一下子就涼掉了。」

  曲老大允許她出來玩,但禁止她在任何人面前摘下面具。

  「好吧,反正我現在還不大餓。」寧寧遺憾的將目光從烤得油光發亮的烤鴨上收回,對他說,「咱們先去看表演,看完再回來買。」

  兩人繼續走,有一名路人轉過頭來,對著寧寧臉上的面具發笑,寧寧沒什麼反應,但曲老大卻在擦肩而過時絆了他一腳,然後面無表情的踩斷了對方的手,對方剛想罵他,他卻低下頭來冷冷道:「我剛剛本來想踩脖子的。」

  那人噎住了,又掃到他腰間的槍,立刻灰溜溜的逃走了。

  他走後,曲老大帶著寧寧來到一個面具攤前,買了一張雪白的面具扣在自己臉上,隔著面具對她笑道:「好了,現在咱們是一樣的了。」

  寧寧也嘻嘻笑起來,伸手掀開他的面具,又重新給他蓋上,玩了一會之後,身後的喧嘩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轉頭望去,見不遠處過來一支隊伍,最前頭是一對舞獅,中間是拋接綵球的小丑,伴隨著敲鑼打鼓聲,一個少年踩著高蹺出現,一邊走,一邊大聲喊:「馬戲團巡迴演出,最後一場!最後一場!大家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咯!」

  「啊!是龍二!」寧寧認出了踩高蹺的少年,她在人群中笑著朝他揮手。

  龍二看了過來,像是看見了她,又像是沒看見她,他朝人群揮了揮手,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等隊伍過去以後,寧寧笑著回頭,愣了愣,問:「爸爸,怎麼了?」

  曲老大收回目光,笑著對她說:「沒什麼,咱們走吧。」

  寧寧瞭解他,他露出這樣的表情神色,一定是因為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扭頭望向龍二離開的方向,心想:「陳君硯,是你在搞事麼?」

  她笑了笑,在路過馬戲團大門口的時候,停下腳不肯走,指著不斷進出人群的大門說:「我也要看。」

  「……你天天看,還沒看膩麼?」曲老大說。

  「這不一樣。」寧寧說,「一個人看,跟一群人看不一樣。」

  曲老大以為她是一個人孤獨久了,想要體驗一下人擠人的感覺,無奈的搖搖頭道:「爸爸告訴你有什麼不一樣,就是你站著不動,可以瞬間平移十米,看。」

  他們一起看過去,一個明明只是路過的男人不小心被人群裹挾,就這麼消失在大門裡,最後只來得及喊一聲:「我只是出門打個醬油!!」

  春運……

  寧寧腦海裡閃過這個可怕的字眼。

  人類為什麼要互相折磨!寧寧狠狠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猛然甩開曲老大的手,自己跑了過去,身影一下子就被人群裹挾走了,只留下一聲:「我不管,我就是要看!」

  「寧兒!」曲老大在背後大叫一聲,然後急匆匆的追了過來。

  人擠著人,人推著人,寧寧覺得自己瞬間平移了十米,來到了大門口,一個看門人抬手將她攔下:「入場兩個銅板。」

  寧寧急著進去,掏了一個銀元給他:「不用找了。」

  看守收了,嘿嘿笑著讓開,她進去以後,發現前面樹著兩個帳篷,左邊的帳篷灰撲撲的打著補丁,右邊的帳篷上則繡著許多圖案,有美人蛇,鼠皮人,雙頭人等等……

  寧寧想去右邊看看,可右邊的帳篷門口站著兩名看門人,其中一個是她認識,也認識她的,因為他的鬍子跟眉毛就是她給剃光的,她就這麼走過去,會不會被他攔下?

  正猶豫時,一個馬戲團少年捂著肚子,哎喲哎喲的跑過來,也不知道他對無毛看門人說了些什麼,無毛看門人跟著他一起離開了,只留下另一個眉眼陌生的看門人。

  幾個客人從寧寧身邊路過,她抬腳跟在他們後面,然後看見看門人抬手將他們攔下來,說:「入場十個銅板。」

  「這麼貴!」那群人驚呼起來,有些不捨得花費這樣多的錢,其中一個問道,「裡面是什麼?吞個刀吐個火的,值得這麼多錢?」

  「當然值!」看門人說,「鼠皮人,唱歌犬,白骨精,全是你在別處看不見的稀罕物!而且今天是最後一天,你不看,明天就看不到了!」

  幾個人開始猶猶豫豫的商量起來,寧寧怕無毛看門人提前回來,推開他們,自己付了錢進去。

  掀開厚厚的帳子,裡面儼然另外一個世界。

  迎面一個弧形舞台,舞台下是幾排座位,興許是因為票價貴的原因,所以座位上的人不多,還有不少人不肯乖乖坐著,圍在了舞台前面。

  舞台上是一條小狗,不是什麼名貴犬種,長得也不可愛,寧寧正奇怪這有什麼好看的,卻看見它抬起頭來,用一雙人類的眼睛看著她,開口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寧寧嚇得連連倒退幾步,撞在一個人胸口。

  「小姐。」陳君硯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跟我來。」

  他拉著她在一處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前後左右,零星點綴著些客人,將他們藏在中間。

  「看。」陳君硯坐在寧寧身邊,看著台上道,「這才是真正的馬戲團。」

  布幕張開,戲子登台。首先上來的是一個鼠皮人,雖是個人形,卻生著鼠皮鼠尾,更伸出手臂讓台下觀眾摸摸,摸過的人皆驚詫不已,後頭上來的是一個大頭娃娃,頭大如缸,四肢卻瘦如柴火軟如棉花,自己走不動路,由一個雙頭少女抱著他走,之後無腿人,多臂人,蛇美人,一個個在小狗的歌聲中登台,群魔亂舞,光怪陸離。【注1】

  「小姐。」陳君硯在寧寧身旁問,「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唱歌的小狗嗎?」

  台上,小狗用一個少年的嗓音唱道:「犬吠淒,陰風戾,亂墳堆上,女鬼拜月光……」

  伴著他的歌聲,布幕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後台走上來。

  是李秀蘭。

  她今天穿得像個戲子,鬢花坎肩紅襖裙,目光往台下一轉,落在寧寧與陳君硯身上,眼神一厲,臉上一笑,然後水袖一甩,長長的袖子波浪似的甩出去,袖子下面兩條手臂,手肘以下,無血無肉,只餘白骨森森。

  寧寧臉色發白,覺得有點想吐……

  「沒有的。」陳君硯在她身邊輕輕道,「他原本是個人,被拐以後,先用藥爛掉身上的皮,再把狗皮燒灰和藥貼上,然後把他跟狗養在一起,等他喝了狗奶,長出狗毛,他就不再是人了,而是馬戲團的唱歌犬。」【注2】

  他忽然轉過頭來,定定看著寧寧,對她說:「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麼怕嗎?這就是原因,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跟他,跟李秀蘭一樣的下場,小姐,你的父親他是……」

  「封門!」曲老大忽然從帳篷外走進來,身後跟著一群守衛,將踩高蹺放風的龍二,假裝拉肚子將看門人引開的狗蛋,以及另外幾個被五花大綁的少年仍在地上,其中一個剛剛跪下,就忍不住恐懼的叫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陳君硯讓我做的!」

  曲老大看也沒看他一眼,他的目光焦急的在人群中一掃,定在寧寧身上。

  「今天馬戲團處理內部事務。」他一邊快步朝寧寧走過去,一邊大聲吩咐道,「老張,給客人們退錢!」

  退錢的同時,把他們給請了出去。

  清場過後,帳篷內就只剩下曲老大,寧寧,陳君硯,以及一群臉色蒼白的少年以及台上眾多的戲子。

  曲老大來到寧寧面前,伸手想把她拉過來,可手剛剛摸到她的肩膀上,寧寧就條件反射的伸手一推,她沒怎麼用力,他卻倒退了兩三步,震驚的看著她。

  「我……」寧寧看著他,無論是作為曲寧兒的她,還是作為寧寧的她,這一刻都是一樣的,她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以至於現在看著曲老大的眼神……充滿和其他人一樣的恐懼。

  曲老大愣愣看著她,眼睛裡巨大的痛苦,巨大的失落,以及一絲隱隱淚光,但下屬在他身後,馬戲團的人在他後面,他不能當著他們的面哭出來,於是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巨大的痛苦與失落化作巨大的憤怒,他看著陳君硯,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陳君硯,你做的好事!你要接受懲罰,你們所有人都要接受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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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注2】資料來源:清末報人徐珂《清稗類鈔》的記錄,百度採生折割,子不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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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三章 最初的善意

  曲老大已經氣瘋了。

  他不顧這麼做會影響到馬戲團的正常經營,執意要讓所有的預備役都提前畢業,變成另外一個帳篷內的「大明星」。

  「都是你的錯!」刑房裡,曲老大抓住陳君硯的頭髮,惡狠狠對他說,「你也好,龍二也好,你們一個都跑不掉!今天全部給我從盒子裡抓木人!」

  陳君硯滿臉青腫,他慢慢將眼睛撐開一條縫,笑著問他:「小姐現在是不是很怕你?」

  曲老大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你很好,非常好。」他鬆開手,陳君硯悶哼一聲摔在他腳邊,曲老大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笑著說,「你這個壞東西,比我還要壞,如果沒有今天這事,我一定會留下你,栽培你,因為你一定能在這個狗屎一樣的世界上混得很好。」

  說完,他拿起桌子上的木盒,不知為何楞了楞,楞過之後,重新將木盒放下了,頭也不回的對陳君硯說:「你要感謝小姐,這是她給你們求來的機會,你們可以自己選擇木人,否則讓我來選,我會用最殘忍的方式炮製你們。」

  門扉打開,一束月光投在陳君硯臉上,又漸漸變得細小,在合上房門的那一刻,消失在他臉上。

  門外,曲老大抬頭看了眼夜空,揮退了身邊人的慇勤,自己提著燈籠朝家裡走去,鞋子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響,他負著一身風雪回到家中,笑著將自己路上好不容易想到的開場白說出來:「寧兒,不覺得我的鬍子很礙眼嗎?來來,讓爸爸見識一下你的刀法。」

  他那麼珍惜他的鬍子,但為了女兒這又算什麼?

  寧寧眼神復雜的看著他,她不知道自己該回他什麼,因為……她再一次失去了跟角色之間的協調感。不,情況更糟糕,她跟曲寧兒已經完全割裂了。

  曲寧兒的無所謂在阻礙寧寧的良知,寧寧的良知又在譴責曲寧兒的無所謂,最後是良知佔了上風,所以現在站在這個房間的是寧寧,一個再次悲劇的出戲,而且再也沒法順利扮演曲寧兒的小演員。

  愣愣看了他半晌,寧寧拿起剃鬚刀朝他走去。

  王媽在旁邊沉默的點上了蠟燭,搖曳的火光照進他的眼睛裡,把他的眼珠子也染成了溫暖的金色。當剃鬚刀將最後那瞥滑稽的小鬍子剃下,露出的是一張介於青年與中年之間的面孔,又冷漠又柔情,又殘酷又堅毅,甚至還有一點英俊,一種雪夜刺刀般的冷峻美麗。

  他忽然說:「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寧寧握著剃鬚刀的手抖了抖。

  鮮血從那道小小的傷口處流下來,可曲老大卻毫不在意,他慢慢看向寧寧,又溫柔又無奈的笑道:「我知道你在盒子裡做了什麼手腳。」

  同一時間,刑房門後,陳君硯直直躺平在地,想著小姐,想著小姐臨走之前說的那句話。

  她比曲老大早來一步,用她一貫的蠻橫驕縱逼退了所有看守,然後用尖尖的剪子剪開他手腳上的繩子,指著門外對他說:「走吧。」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下午,回到了那場朋友游戲裡。

  「去哪裡?」陳君硯忽然笑了起來。

  「回家啊。」小姐理所應當的說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家現在在哪裡,我十歲的時候就被拐來了。」陳君硯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我有機會走的,想走我上次就走了,可我沒走,因為我恨曲老大,恨這個馬戲團,也恨你,如果你們沒有報應的話,我離開這裡又有什麼意義?」

  嘴上說得大義凜然,心裡卻在說:幫幫我,我還不能死!

  求救的話不能直接說出來,因為人都欣賞能夠藐視生死的人,可也要保持尺度,骨頭太硬的話,還是會被人折斷的。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戲,那麼眼前這一場,就是陳君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場,生或死,就看他能不能打動小姐的心。

  「……況且,門外面真的是自由嗎?」黑暗中看不清彼此,那麼最能打動人的就是聲音,陳君硯讓自己的聲音脆弱下來。

  小姐沉默片刻,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我知道你在對我演戲。」

  接下來的話噎在陳君硯喉頭,一瞬之間,他身上居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開始微微發抖,一種無限接近於死亡的恐懼感籠罩他全身。

  「可我會救你的。」小姐苦笑起來,用一種像她,又不像她的態度對他說,「我會救你們的。」

  半晌過後,陳君硯笑了起來,笑到發抖,他說:「小姐,我不相信你。」

  回憶到此為止,陳君硯捫心自問,他是真的不相信她嗎?如果是的話,那他在等什麼?他在失望什麼?他在恨什麼?

  「……你說你一定會來救我,可你沒有來。」陳君硯喃喃道,「還好,我沒有相信你,在這個地獄裡,沒有好人,沒有朋友,沒有信任,什麼都沒有……」

  他又轉頭看向桌子的方向,依稀記得曲老大走的時候,把木盒留在上面了,他諷刺一笑:「以為留下這玩意,以為讓我自己選木人就算是補償我了嗎?小姐……你真是可愛又可恨……」

  最後一個恨字剛剛說完,房門忽然砰的一聲被人撞開。

  月光再次鋪在他的臉上,陳君硯笑了起來,一個大仇得報的笑容。

  「找到了!」

  「快去通知李秀蘭小姐!」

  「啊呀,傷得好重,快叫大夫!」

  一群穿著警察服裝的人衝進來,一條條影子晃過陳君硯的面龐。他再也控制不住的大笑起來。

  「你們終於來了!」他大笑道,在眾人怪異的目光中,笑得直流眼淚,「小姐,你真以為我是帶你去看真相的嗎?」

  天真無邪的小姐,驕縱任性的小姐,又可愛又可恨的小姐……他從不相信她,又怎麼會將希望寄託在她身上?李秀蘭,軍閥李家的三小姐才是他的希望所在,當小姐從曲老大身邊跑開,當曲老大發動所有人去找她的時候,他悄悄的離開了馬戲團,將一封信,連同李秀蘭的信物送去了警署。驗證李秀蘭的身份顯然花了一些時間,好在最後還是趕上了,所以贏到最後的人是他,笑到最後的人是他。

  「僅僅從大門口走出去,是跑不掉的。」笑過以後,陳君硯喃喃道,「只有把這個馬戲團整個摧毀掉,只有把你們全部摧毀掉,我才能獲得自由……」

  為此他利用了所有人,也利用了他自己。

  確認了陳君硯的安全之後,留了一個警察看護他,其他人正要離去,陳君硯在背後問他們:「你們去哪?馬戲團的人怎麼樣了?曲老大跟他女兒抓到了嗎?」

  「都抓到了,就剩下曲老大跟他女兒了。」一個警察客氣的回他,「我們現在就過去。」

  「……去吧,可別讓罪魁禍首跑了。」陳君硯說,「對了,把門開著吧,我想有點光。」

  警察走了,離開的時候沒有關上門,風雪吹進來,冷得留守的警察不住的搓著胳膊,陳君硯也冷得嘴唇發白,卻還是不肯關門,他貪婪的呼吸自由的空氣,貪婪的注視著門外的月光。

  不久,一名大夫背著藥箱過來,驚道:「裡面這麼冷,怎麼還開著門?」

  他把房門虛掩了,然後從藥箱裡找了蠟燭點上,火光搖曳,偶爾劈啪劈啪響一下,大夫給他上了藥,又包紮好,最後囑咐道:「你常年挨餓受凍,底子已經很虛了,再加上思慮又多,如果不趁現在年輕好好養身體,老了會吃苦頭的。對了,這個地方不能再住了。」

  不等陳君硯開口,他背後的留守警察已經開口道:「李秀蘭小姐已經說了,找到您以後,趕緊送您過去跟她會和。」

  陳君硯點點頭,在他的攙扶下起身,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忽然說:「等等。」

  他停下腳步,眼神復雜的看著桌子上的木盒子,那個曾經給他帶來無數夢魘的木盒子,現在如同一隻不值錢的廢品般丟棄在桌上。許久之後,身旁的留守警察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咱們走嗎?」

  「……走。」陳君硯應了一聲,心裡對自己說:就當留個紀念。然後伸手過去,拿起桌上的木盒子,盒子拿起來的一瞬間,他愣住了,怎麼會……這麼輕?

  他甩開警察的手,飛快將盒子打開。

  沒有胳膊的木人,沒有腿的木人,唱歌犬的木人,鼠皮人的木人,大頭娃娃的木人……所有的木人都不見了。

  月光照在盒子裡,裡面躺著一堆宣紙裁成的白色紙片,陳君硯撿起一張紙片,上面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好似剛學字的孩子抓著毛筆寫下的:人。

  陳君硯的手指漸漸發抖,字如其人,小姐的身影伴隨著午後陽光浮現在他的眼前。

  那天,她又纏著他,讓他陪她玩那個幼稚的朋友游戲。

  「我不會寫字,不過沒關係。」那是個極為慵懶溫暖的午後,她坐在透亮的紗窗下,頭髮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變得跟她懷裡的金髮洋娃娃一模一樣,用一種跟午後陽光般懶洋洋軟綿綿的聲音笑道,「反正我又漂亮又有錢,找個會寫字的丈夫就好了。對了你會寫字嗎?」

  她總是想得太少,他又總是想得太多,將她的話仔細琢磨了兩三遍,他才謹慎的回道:「會。」

  「那可不行。」小姐馬上變了臉,「咱們是朋友,你會的我也得會,教我!」

  筆墨紙硯呈上來,可教她寫什麼呢?那一刻他想了許多許多,最後筆落紙上。

  「這什麼字?」小姐湊在他身旁,問。

  「人。」他回道。

  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人不應該賤如草芥的活著,也不應該披著禽獸的皮活著。

  他想做人……也希望她是人。

  木盒子從陳君硯手中墜下去,那些寫著人的紙片落下來,飄起來,小孩子似的圍著他打轉,陳君硯重重呼吸兩下,然後轉身衝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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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四章 最後的詛咒

  「我知道你在盒子裡做了什麼手腳。」

  曲老大說完,牽過寧寧的手,雖然寧寧緊緊拽著拳頭不肯給他看,但還是被他輕易掰開手指。

  她指頭上有一道新傷口,看起來像是刀子不小心削出來的。

  「一開始,你是想自己刻幾十個木人,然後跟盒子裡的對調,是不是?」曲老大摸摸她的手指頭,問。

  寧寧疼的嘶了口氣,然後老老實實的回道:「是。」

  「盒子太輕了。」曲老大說,「裡面放了什麼?」

  「紙。」寧寧回道。

  「上面寫了什麼?」曲老大問。

  寧寧沉默一下,極小聲的回了一句:「人。」

  曲老大發出一聲無奈的苦笑。

  「看。」他張開她的手心,讓她自己看看自己手上的傷口,「好心總是沒有好報,最後傷痕纍纍的總是自己。」

  說完,像哄小孩子似的,將她的手指頭放在嘴邊吹了吹氣,柔聲問:「還疼嗎?」

  寧寧搖了搖頭,問他:「以後也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我得有錢。」沉默半晌,曲老大說,「你的衣服,你的僕人,給你治病的大夫,還有你未來的丈夫,這些都要花錢。我要給你買一個最好看的男人,對你言聽計從……」

  「我不要!」寧寧忽然大叫一聲,對他喊道,「爸爸!別再做這事了,你會有報應的!」

  曲老大冷笑一聲:「我從來不怕報應……」

  「可如果報應在我身上呢?」寧寧打斷他的話。

  曲老大忽然渾身顫了一下。

  「爸爸……」寧寧忽然流下淚水,這一刻,她已經不知道是自己是以寧寧還是曲寧兒的身份跟他說話了,「不要再這麼做了,好看的衣服我不要了,傭人也不要了,藥我也不吃了,你放他們走吧。」

  曲老大最見不得她哭,急忙用袖子跟指腹給她擦眼淚:「我不想放他們走,尤其是陳君硯這個小兔崽子。」

  寧寧的心猛然一沉,卻見他露出憐愛至極的笑容,對她說:「可今天是你的生日。」

  「爸爸……」寧寧驚訝的看著他。

  「我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從沒對我好過,我也不會對這個世界發善心。」曲老大溫柔的摸著她的臉頰,「可今天是你的生日,是賊老天唯一一次對我發善心的日子,如果……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

  他的眉頭蹙起來,嘴唇抿起來,似在做一個極為艱難的抉擇。

  「……那我可以放他們走。」最終他鬆開眉頭,將嘴唇輕輕吻在她的額頭上,「就當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爸爸。」寧寧閉上眼睛,流著淚水,伸手抱住他,身體裡的寧寧和曲寧兒一起喊道:「爸爸。」

  寧寧從小沒有爸爸,但如果她有的話,爸爸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如果神可以給她一個爸爸的話,那就是他吧……

  曲老大沒有再說話,寧寧也沒有再說話,窗外風雪呼嘯,窗內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就像陽光擁抱白雪一樣,寧寧跟曲寧兒之間的最後一絲裂隙在這擁抱中融化消失,她緊緊抱著曲老大,對他說:「爸爸……謝謝……」

  謝謝這個世界,讓沒有才能的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讓我來到這個電影裡。

  「謝謝你……」寧寧哭著說,「謝謝你……這麼愛我。」

  謝謝這個世界,讓我遇見你。就算沒法回去也無所謂了,你陪伴年幼的我,我陪伴年邁的你,接下來無論遇到什麼我都陪你一起生活,我們一起面對,一起補救,一起贖罪……

  房門忽然被人撞開,風雪灌進來,一雙雙軍靴從外面跨進來。

  等陳君硯趕到曲家的時候,眼前已是一片狼藉,櫃子門開著,裡面的旗袍跟連衣裙被扯了出來,隨意丟在地上,上面留著幾個漆黑的腳印。王媽跪在地上,慢慢收拾著衣服,收拾著殘局。

  他走過去,問:「他們去哪了?」

  王媽低頭碎碎念:「一元,兩元……」

  陳君硯蹲下來:「你在算什麼?」

  「算棺材錢。」王媽頭也不抬的說,「要湊錢換兩具,一具給老爺,一具給小姐。」

  這時候警察終於氣喘籲籲的追了過來,陳君硯起身抓住他問:「你們究竟把人帶去哪了?」

  「李秀蘭小姐那裡。」警察喘道。

  「快帶我去!」陳君硯拖著他飛快往外走,雪夜風冷,止不住他的腳步,他希望他還來得及。可等他好不容易趕到李秀蘭如今住著的院子裡,剛要撥開前面圍著的人群,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嘲笑:「怪物!」

  怪物是在叫誰?是在叫我嗎?

  寧寧蓬頭垢面的坐在地上,有些茫然的看著周圍的人。

  她臉上的面具早被人摘掉了,摘掉的時候,李秀蘭在旁邊笑:「聽說看見你的臉的男人,就要娶你,現在這麼多人看見你的臉,你要全嫁一遍嗎?」

  哄笑聲中,她的面具被人摘了下來,那一瞬間,哄笑聲忽然化作驚呼聲,李秀蘭也楞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這就是世上第一美人?」

  呈現在眾人面前的,何止是一張醜陋的臉。

  那分明是一隻怪物。

  她有人類的五官,但全部沒有對齊,眼睛一高一低,鼻子在左邊,嘴唇在右邊,一個個小小的不協調,最後組成了巨大的不協調,讓她的臉成了一張畢加索的抽象畫,乍一眼看去,令人發笑。

  「噗嗤。」一個人笑起來,笑聲傳染了身邊的人,他們圍著她,像看馬戲團的畸形秀一樣,此起彼伏的笑了起來。

  「……住口!」曲老大慢慢抬起頭,陰鷙的看著他們,「不許笑,誰笑我殺了誰!」

  昨天他的憤怒能嚇住所有人,今天卻不行。因為他已經被綁在火堆裡,馬戲團成員一根一根往他腳下丟柴火,丟完以後,李秀蘭一聲令下,身邊的侍從劃亮一根火柴丟過去,火光在院子裡亮起,一寸一寸燒向曲老大。

  這不夠,在燒死他之前,還要讓他嘗盡人間最大的痛苦。

  那就要摧毀他最心愛的東西。

  他們在他面前毆打寧寧,嘲笑寧寧,唾罵寧寧,然後一個人忽然提議:「木盒子呢,讓她選木人!」

  「這是個好主意。」李秀蘭眼前一亮,問身旁的侍從,「木盒子呢?看見一個放滿木人的木盒子沒有?」

  「沒有。」侍從說,「我去找找。」

  李秀蘭看看曲老大身上的火,皺皺眉:「來不及了。」

  她忽然殘忍一笑,對眾人道:「咱們來投票吧,把她做成什麼好?」

  「住口!住手!」曲老大朝她大叫一聲,「有什麼事沖著我來,我女兒沒有做過壞事,你憑什麼這麼對她?」

  眾人才不理他,又或者說他現在的樣子正是他們想要見到的,他們開始熱烈的討論起來。

  「唱歌犬!」

  「白骨精!」

  「無腿人!」

  「鼠皮人!」

  「大頭娃娃……哦這個不行,她超重了。」

  寧寧趴在地上嗚嗚哭泣,忽然轉頭看著剛剛提議大頭娃娃的人,說:「李秀蘭恨我理所當然,你為什麼要恨我?我又沒有傷害過你,我還給過你吃的,給過你新衣服,你,你對我說謝謝,還說以後會報答我的。」

  被她點到名的預備役少年面色尷尬,為了跟她劃清界限,急忙上前狠狠踢她:「你以為幾塊點心就能收買我嗎!我家可是做海運生意的,小時候我吃燕窩魚翅,吃一碗倒一碗……」

  「夠了!」陳君硯撥開人群衝過來,一把拉開他,然後彎腰去扶寧寧。

  寧寧被人打得渾渾噩噩的,身為曲寧兒的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遭遇這些,身為寧寧的她明白一些,卻難以忍受。她滿臉是血的被人扶起來,一轉頭,看清了陳君硯的臉,一下子像被蠍子紮了一下,大叫一聲將他推開。

  陳君硯被她推的後退幾步,滿嘴苦澀,再次朝她伸出手:「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相信我。」

  寧寧戰戰兢兢的看著他,眼睛裡寫著:我不相信。

  下著雪的院子裡,她一步一步倒退,一步一步遠離他,朝著身後的火堆退去。

  「寧兒!」陳君硯朝她走近幾步,「相信我!」

  寧寧轉身撲進曲老大懷裡。

  火焰騰得一下燒在她身上。

  「爸爸!」她淒厲的哭叫起來。

  「我好難過!他們都說我醜!」

  「我好痛啊!他們都打我!」

  「好熱!好燙!爸爸,救救我,爸爸!」

  被反綁在柱子上的曲老大忽然劇烈掙扎起來,那火燒得太久了,燒得他手上的繩子斷了,他猛然掙開了繩子,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衝出火堆,而是流著淚折斷了寧寧的脖子。

  絕望的悲鳴聲戛然而止,寧寧倒在他懷裡,醜陋的臉枕在他的肩膀上,彷彿終於找到可以安眠之處的孩子。曲老大抱著她,被火燒了那麼久卻一句求饒一聲慘叫都沒發出過的嗓子裡,忽然爆發出一陣長長的,聲嘶力竭的悲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嚎過後,他抱著寧寧,猛然抬頭看向眾人。

  所有人都被他的眼神嚇退了一步,膽子小點的兩步三步……當看見他從地上站起來,抱著寧寧一步一步朝他們走來的時候,有人已經轉身就跑了,李秀蘭也差點跑了,但她很快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馬戲團裡的自己了,她已經回家了,有李家給她撐腰,她不需要懼怕任何人,於是定定神,吩咐身邊的侍從:「射死他!」

  侍從端起槍,子彈朝曲老大打去!一顆打中他的腹部,一顆打中他的膝蓋,曲老大跌倒在地,一手抱著寧寧,一手撐著雪地,渾身是火的從雪地裡爬起來,一個一個將在場的人看過去,最後目光定格在陳君硯身上。

  「我不會死。」火焰在他身上燃燒,他眼睛裡的仇恨卻燒得比火焰還要劇烈,他一字一句的對陳君硯說,「死了我也不會喝孟婆湯,我會記住你的樣子,下輩子變成狗,就咬斷你的脖子,變成鳥,就啄瞎你的眼睛,生生世世,輪回不斷……此恨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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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五章 此恨至死不休

  寧寧猛然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空無一人的電影院,手裡的熱飲還在散發最後一絲熱氣,對面的電影屏幕上,故事剛剛開始。

  「秀蘭。」陳君硯說,「我有一個計劃,如果成功了的話,你我就能得救。」

  「什麼計劃?」李秀蘭問。

  「我已經打聽清楚了,班主他有一個女兒。」陳君硯說,「他正要挑人過去給她表演雜技,你我一起去……然後你要襲擊她。」

  李秀蘭大吃一驚,急忙搖頭:「我不幹!班主會殺了我的!」

  「馬戲團缺人手,他最多懲罰你,不會殺了你。」陳君硯伸手摸摸她的臉頰,「況且只有這樣,我才有藉口接近小姐,得到她的信任,再利用她給我們兩個創造機會。」

  李秀蘭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親暱的用臉頰貼著他的手道:「那萬一……班主發起怒來,讓我從木盒子裡選木人怎麼辦?」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陳君硯溫柔凝視著她,「我都喜歡你。」

  看到這一幕,寧寧喃喃一聲:「原來如此。」

  原來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陳君硯的計劃之中,他說服了李秀蘭陪他演了一齣戲,一齣英雄救美的戲。

  電影繼續進行下去,寧寧看見自己在熒幕上出現,李秀蘭用九連環扣住她的脖子,然後一個眼神拋給陳君硯,早已做好準備的陳君硯衝上去,撞開李秀蘭,將她救了下來。

  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他們兩個多麼默契,他們做的事多麼正義。

  可在曲老大出現在鏡頭前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

  明明只是一個配角,一個罪無可恕的反派人物,可她為什麼會一心盼著他再次出現在鏡頭裡。

  「好看,我的寧寧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孩子。」

  「……不用那麼急,刀功不是一天兩天,一個人兩個人能練好的,你在這等著,爸爸再給你找點素材來!」

  「我知道你在盒子裡做了什麼手腳。」

  「好心總是沒有好報,最後傷痕纍纍的總是自己。」

  「我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從沒對我好過,我也不會對這個世界發善心。可今天是你的生日,是賊老天唯一一次對我發善心的日子,如果……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

  「……住口!不許笑,誰笑我殺了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寧寧忽然彎下腰,抱住自己發起抖來,在淒厲的哀嚎聲中,她連滾帶爬的朝電影院門外逃去,門外,守衛抱著雙臂靠在身後的牆上,慢慢抬起一張覆著雪白面具的臉,看向她疾馳而過的背影。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們騙不了我!!」寧寧一頭衝進雨裡,一邊跑一邊哭,淚水被雨水衝去。

  守衛忽然幾步衝過去,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回來。

  「假的……嗚嗚,都是假的……」寧寧還在哭,大雨把她淋成了一個落湯雞。

  守衛抬手招來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把她塞進去。

  「去哪?」司機問。

  寧寧哽咽了好一會,才報出自己的地址,車子發動,回家路上,她低頭看了眼時間,居然才凌晨一點四十,敢情她之前所經歷的那一切不過是一場電影的時間……

  手機裡還躺著一條新微信,是經紀人發給她的,告訴她:「故事概況跟人設已經發你郵箱裡了,明天試鏡,你今天仔細研究一下,別浪費這個難得的機會。」

  寧寧一手擦眼淚,另外一隻手打開手機郵箱,把故事概況跟人設打開來看,這個時候隨便什麼東西都好,只要能轉移她的注意力就好,她用發抖的聲音念出劇名:「醜女。」

  講訴的是一個現代版王子與美人魚的故事。

  男主年少多金,因為一次事故受了重傷,結果眼睛一時間失明了,美貌非凡的女主救了他,照顧他,為了試探他的真心,開玩笑的說自己長得很醜,但男主依然表示會愛她,後來在男主接受最後治療的時候,女主臨時有事離開,結果男主把女配誤認為是她。

  「女配曲鈴。」寧寧小聲念著女配的人設,「相貌醜陋,自戀輕浮,自以為是,但因為有一個有錢的好爸爸,所以一直活得順風順水。被誤認為是女主以後也不去糾正,將錯就錯的當上了男主的女朋友,後來爸爸的公司倒閉,她也被當眾拆穿,餘生活在眾人的恥笑中。」

  一百字不到的爛俗人設,不知為何,卻在她腦海裡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她是怎麼在父母的期盼中出生的,她是怎麼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她上著爸爸指定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從沒有人抨擊過她的容貌她的性格,為了這一點她的爸爸在背後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可爸爸出車禍死了,他的公司倒閉了,她一夜之間失去所有,連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主都當著所有人面,冷冷叫她:醜女。

  這是一個惹人發笑的醜角,可寧寧只想落淚。

  回到家裡,她濕噠噠的走進玄關,腳步蹣跚,身後留下一串水漬,像淚水的足跡。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她對自己喃喃自語:「我要早點睡,不能熬出黑眼圈,明天我要早起,揣摩一下人設,思考一下台詞,給下午的試鏡做準備,我不能……不能再想電影院的事情了……這是一場夢,對,是一場夢!都是假的,電影院是假的,穿越是假的,爸爸……」

  窗外劃過一道驚雷,天地一片雪白,雪白過後,就是一片黑暗。

  寧寧又發起抖來,她佝僂身軀,慢慢跪倒在地,額頭死死貼著冰冷的地面,雙手死死抱緊自己,先是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一點小聲的呻吟,然後這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淒厲,最後她嚎啕大哭道:「爸爸!!!」

  轟——大雨磅礡,就像上帝想要覆滅天地的洪水。

  空無一人的電影院內,戴著雪白面具的門衛靜靜站在電影屏幕前。

  屏幕裡,故事正演到最後一幕。

  大雪紛紛,人群四下狂奔,一個火人朝他們走來,李秀蘭抬手指著他道:「射死他!」

  槍聲響起,曲老大跌倒在地,一手抱著寧寧,一手撐著雪地,渾身是火的從雪地裡爬起來,一個一個將在場的人看過去,最後目光定格在鏡頭前,定格在鏡頭外唯一的觀眾身上。

  「我不會死。」曲老大說。

  「死了我也不會喝孟婆湯。」門衛昂面看著他。

  「我會記住你的樣子。」曲老大說,「下輩子變成狗,就咬斷你的脖子。」

  「變成鳥。」門衛接著說,「就啄瞎你的眼睛。」

  「生生世世……」曲老大道。

  「輪回不斷……」門衛接道。

  火焰在曲老大身上燃燒,他眼睛裡的仇恨卻燒得比火焰還要劇烈。

  那火焰穿過時間,穿過空間,穿過眼前的屏幕,倒映在門衛臉上的面具上,將他原先雪一樣白的面具染得血一樣紅。

  屏幕裡,屏幕外,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聲嘶力竭,一個平靜深沉,一個灼熱如火,一個陰冷似冰,最後以同樣的恨意滔天,刻骨銘心重合在一起。

  「此恨至死不休!!!」

  畫面一暗。

  然後伴隨著悲愴幽遠的片尾曲,演員表從最下方滾了上來,男主是陳君硯,女主是李秀蘭,配角的名字多如繁星,王媽,小雀斑,龍二,以及……寧寧與曲老大。

  直至最後,雪白幾個大字在屏幕上出現。

  《民國馬戲團》。

  完。

  一個故事結束的同時,另外一個故事開啟。一個黑夜過去的時候,另外一個白天到來。

  雨過天陰,城市被陰雲籠罩,灰撲撲,黑沉沉的,連早上都像是晚上。

  冰冷的地板上躺著一個人,是在上面睡了一夜的寧寧,手機嗡嗡響起的那一刻,她猛然打開眼睛。

  「喂。」她接了電話,「好,我知道了……我沒事,只是睡過頭了,我馬上穿衣服出門……放心,試鏡開始前我一定能趕到。」

  掛斷電話,寧寧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身上很冷,從腳趾到手指都在發冷,她耷拉著兩條手臂,行屍走肉一樣晃進浴室,脫掉衣服,擰開熱水沖洗自己,可熱水澆下來的一瞬間,她卻像被火燒到了一樣,啊的一聲逃出去。

  「好熱……好燙……」寧寧垂著長長的頭髮,抱著自己發了會抖,然後哆嗦著把熱水換成冷水,一言不發的站在冷水下面。

  沖洗了十幾分鐘以後,她關掉水,裹上浴巾,抓起椅背上搭著的毛巾,一邊擦著濕頭髮一邊走出浴室,來到放置衣服的櫃子前,拉開櫃子,裡面有很多很多衣服,明知道要試的是現代戲,可不知為何,她伸出手去,拉出來的卻是一件老式的紅色旗袍。

  試鏡是下午兩點,她一點半的時候來到試鏡會。

  明明男女主,男女配基本都已經確定了,接下來只要在導演家弄個小型試鏡會就可以了,偏偏要弄得這麼聲勢浩大,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是為了宣傳吧。

  寧寧一邊想一邊走,身後傳來一個不大確定的聲音:「那是……寧寧嗎?」

  「好像是她。」

  「……她是嗑藥了嗎?怎麼這幅模樣?」

  「說好的新生代最美花瓶呢,我感覺受到了欺騙。」

  不遠處,片子的男主角陳雙鶴面無表情的看向這邊,身旁的助理搖搖頭,評價道:「看起來是試鏡壓力太大,已經完全崩潰了。」

  看著那個行屍走肉一樣背影,陳雙鶴眼神復雜,憐憫,鄙夷,失望,不屑,捫心自問,這樣一個人,值得他花十分力氣去碾壓嗎?

  「不用。」他在心裡冷笑一聲,「碾碎她,只需要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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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19: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六章 醜女

  試鏡會上。

  「我是……醜女。」寧寧坐在角落裡,低頭垂髮,對著手機裡的人設喃喃自語,「我自戀輕浮,自以為是,但因為有一個有錢的好爸爸,所以一直活得順風順水……」

  陳雙鶴從她身邊路過,看也沒看她一眼。

  第一幕試鏡由他跟另外一個女主角的扮演者共演。

  僅僅一個閉眼一個睜眼,陳雙鶴就失去了視力,變成了一個盲眼的男人,但失去光明的同時卻獲得了愛情,他空茫茫的望著前方,宛若天成的俊美面孔上,浮現出讓人移不開眼的溫柔笑容,他笑吟吟的問:「你長什麼樣子?」

  「你猜。」女主角的扮演者是一名實力女演員,陳雙鶴演得好,但她也不賴,單手插著小蠻腰,一歪頭,嬌俏的眨了眨眼睛。

  陳雙鶴微微一笑,朝她伸出一隻手。

  「一隻小巧的耳朵。」他從她的耳朵開始摸起,嗓音越來越沙啞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心癢癢的磁性,「一條好動的眉毛,一隻可愛的鼻子,一張……」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手指停留在對方的唇上,大拇指輕輕的摩挲著。

  荷爾蒙氣息從他身上發散出去,迅速點燃了對方的荷爾蒙,兩種荷爾蒙在空氣中交織在一起,最後化為甜膩的戀愛氣息。

  高超的演員跟高超的足球中場一樣,有一種強大的控場能力,只用了寥寥幾句,陳雙鶴就主導了這齣戲,並成功將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好厲害。」旁觀者喃喃道。

  「真的是即興演出嗎?」

  「這些台詞是之前寫好的,還是……他臨時想出來的?」

  試鏡還在繼續,女演員不知不覺被他的演技所帶動,她的眼睛裡也浮現出戀愛的色彩,一會兒想告訴他自己是個大美女,一會兒又怕對方僅僅是愛上她的美麗容顏,這愛既甜蜜又小心翼翼,最後她眼珠一轉,對他說:「你錯了,我是個大醜女!」

  「CUT!」

  隨著陳觀潮的一聲卡,陳雙鶴迅速將自己從角色裡拔出,反觀他身旁的女演員,似乎還沉耽在劇裡,偷偷掃了他好幾眼,才一起笑著看向陳觀潮。

  「下一位。」陳觀潮說。

  一個個演員走上前來,幻化為劇中人,為了爭取到心水的角色,拼盡全力。期間陳觀潮用眼角餘光掃了眼寧寧的方向,這一場特地為她準備的試鏡會,似乎還沒開始就已經壓垮了她,她坐在角落,狀態看起來比平時還要糟糕。

  是時候結束這一場鬧劇了,陳觀潮看著寧寧的方向說:「下一位。」

  寧寧在座位上遲疑了一下,又被身邊的人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才迷茫的抬起頭,那副完全不在狀態的樣子讓好幾個面試官都皺了皺眉。

  她起身走上前,本來要來一段即興表演的,但是陳觀潮卻突然開口道:「演一下最後一幕。」

  寧寧愣了愣。

  她這個角色的最後一幕是,爸爸的公司倒閉,她也被當眾拆穿,餘生活在眾人的恥笑之中。

  「我來吧。」陳雙鶴將手裡的水杯交還助理手裡,然後走上前來,對她露出一個極溫和的笑容,「我來跟你演對手戲。」

  很多人有些嫉妒,包括剛剛同他演對手戲的女演員,忍不住打量寧寧,這個過氣花瓶,有什麼地方值得陳雙鶴青眼相看?

  真的是青眼相看嗎?

  「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陳雙鶴的臉色忽然一沉,冷冷質問。

  寧寧還沒來得及站好位,就猛然聽見這一句,她覺得渾身一冷,有些不知所措的抬頭看著他,試圖說些什麼,卻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強大的氣勢宛若台風,毫無保留的往她身上傾壓而來,陳雙鶴眼中流露出一種真實無比的厭惡:「一個人身上總得有點長處,你的長處是什麼?自以為是?驕縱任性?還是佔著不屬於你的位置不放?」

  「我……」寧寧在他掀起的狂風驟雨中掙扎,「我……」

  「要不是你爸爸,這個世界上沒人會多看你一眼。」陳雙鶴的話就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的往她心裡捅,「你不知道你是什麼樣子?我來告訴你吧。」

  「不要再說了……」寧寧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哭腔,「不要再說了……」

  她明明站在只有四個面試官,以及十幾個人的試鏡室裡,卻覺得四面八方都站滿了人,他們嘲笑她,他們譏諷她,他們站在陳雙鶴身後,跟他一起看著她,笑著說出那兩個字:「醜女。」

  「啊!!!!!!!!」一聲淒厲無比的尖叫從她嘴裡響起。

  陳雙鶴被她的尖叫聲嚇了一跳,剛到嘴邊的話一下子卡殼了,他皺皺眉,正要重整狀態繼續說下去,就看見她渾身上下哆嗦起來,那不是裝出來的哆嗦,而是從指尖到腳尖,發自內心,波及肉體的真正痛苦,她哭著看著他,像是看著他,又像是看著他身後的許多人,哭泣道:「我做錯了什麼,我又沒有傷害過你們,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陳雙鶴愣了愣。

  面試官席上,陳觀潮突然坐直了身體。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陳雙鶴艱難的說道,不對,他原本想說的不是這些,但在她的影響之下,他難以自控的,不由自主的說出了下面的台詞,「別把責任推別人頭上!要不是你愛慕虛榮,假冒我喜歡的人,我又怎麼會針對你?」

  「認錯人的是你,為什麼受到懲罰的只有我?我為什麼要活在所有人的恥笑裡,就因為……」寧寧慢慢抬起手,摀住自己的臉,支離破碎的聲音從指縫後傳來,「就因為我長得醜嗎?」

  她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哭聲越來越絕望,最後聲嘶力竭的叫道:「爸爸!!!!」

  在場大部分是演員,哭戲見多了,很多人自己都演出不少哭戲,但當寧寧的哭聲響起,不少人身上居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因為那個哭泣聲實在太逼真了,真的像是垂死掙扎的人的哭聲。

  一名面試官轉過頭,想對陳觀潮說些什麼,但陳觀潮卻向他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然後繼續看著前面的寧寧,原本冷酷無情的眼睛裡,亮著一小簇火焰。

  而對寧寧來說,陳觀潮已經不存在了,面試官已經不存在了,試鏡會上的其他人也已經不存在了,就連近在眼前的陳雙鶴都已經不存在了。

  存在的只有她的前男友,她過去的朋友,以及從前在她爸爸公司工作的下屬。他們的目光,他們的聲音,他們臉上的笑容,他們說出來的話,讓她渾身發抖,漸漸佝僂身軀,慢慢跪在地上,額頭死死貼著冰冷的地面,雙手死死抱緊自己,先是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一點小聲的呻吟,然後這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淒厲,最後她嚎啕大哭道:「爸爸!!!」

  「他們以前都說我很好看的,可現在都叫我醜女!」

  「他以前說最喜歡我的,可現在他叫我醜女!」

  「他們都騙我!」

  「我好難過啊!爸爸!我好痛苦啊!爸爸!救救我!!」

  陳雙鶴忍不住開始深呼吸,原打算一分鐘之內碾碎她的念頭,這個時候早就已經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雖然他萬般不想承認,但也許……她身上真的繼承了寧玉人的一點點天賦,是他輕敵了,一分鐘太短……他需要兩分鐘!

  忽然之間,哭聲戛然而止。

  寧寧捂著臉,寂靜無聲的跪在原地。

  那是一種卡車靜靜開向懸崖的寂靜,火焰燒掉最後一截引線前的寂靜,脖脖子已經伸進繩套,正在踢翻腳下凳子前的寂靜……一種壓抑到了極點,痛苦到了極點,也恐怖到了極點的寂靜。

  「……啊……想起來了……」她極輕極輕的說,「爸爸已經死了。」

  捂著臉的手慢慢放下,她望向陳雙鶴,臉上慢慢綻放一個極為陰狠的笑容,帶著一種被世界傷害過,然後想要傷害這個世界的洶湧惡意,這份惡意扭曲了她的笑容,扭曲了她的目光,扭曲了她原本精緻美麗的面孔……這笑容,使她成為真正的醜女!

  陳雙鶴久久注視著她,直到身旁傳來鼓掌聲。

  是誰?

  他轉過臉去,然後慢慢睜大眼睛。

  陳觀潮站在面試席位後,啪,啪,啪,慢條斯理的鼓著掌。

  另外幾名面試官依次站起,隨他一起鼓起掌來。有他們幾個帶頭,剩下的人也鼓起掌來,掌聲此起彼伏,朝寧寧湧去。

  為你的演技喝彩,為你的痛苦和傷痕纍纍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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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19: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民國馬戲團 第十七章 一切的開始

  幾天後。

  「爸,你說什麼?」陳雙鶴皺起眉頭,「曲鈴的角色給李玉,不給寧寧,為什麼?」

  最後一句沒說出口……你的腦殘病又犯了嗎?

  陳觀潮喝了一口咖啡:「我有另外的角色給她。」

  陳雙鶴低頭一看,驚訝得瞪大眼睛:「爸爸,你要重拍這部劇?」

  「對。」陳觀潮將咖啡杯擱在眼前的玻璃茶几上,杯子邊,是一部陳舊的劇本,他看著劇本說,「我要她擔演魅影!」

  劇本封面,四個大字——戲院魅影。

  陳雙鶴覺得心裡一陣憋氣,雖然同樣是陳觀潮的戲,但《醜女》和《戲院魅影》的地位完全不同,一定要說的話,《醜女》就是個爆米花片,劇情輕鬆簡單,角色也沒有什麼難度,主要針對今年的情人節檔做的。

  可《戲院魅影》不同,完全不同……

  「就憑她那一場試鏡?」一開始陳觀潮是為寧寧抱打不平來的,現在卻又有些陰陽怪氣起來,「我承認,她試鏡會上的表現的確不錯,但誰能證明那不是曇花一現?更何況魅影這個角色非常復雜,比曲鈴要復雜得多,我不認為她能演好!」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看寧玉人的。」陳觀潮說。

  陳雙鶴一下子卡了殼。

  「我一生之中最大的失敗,就是戲院魅影。」陳觀潮伸手撫摸陳舊的封皮,緩緩道,「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寧玉人趕出了劇組。現在我想彌補這個錯誤……我要給寧寧一個機會,看看是不是我又錯了,世人又錯了,她其實是有天賦的,跟她媽媽一樣的天賦……」

  垂在身旁的手指慢慢拽成拳頭,陳雙鶴心裡對他說:為什麼總把目光放在她們身上,不肯看看你真正的妻子,你真正的孩子?

  「……那麼,我要辭演《醜女》。」最後,陳雙鶴冷冷道,「如果她是魅影的話,那麼把男主角的位置給我,我來演陸雲鶴!」

  他們的爭論,寧寧並不知道。陳雙鶴有他的痛苦,她也有她的。

  洗手台的水嘩啦啦的流,寧寧站在鏡子前,鏡子裡照出的卻是曲寧兒的臉,透過鏡子冷冷的看著她,寧寧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鏡子裡還是她自己。

  一開始看見這一幕,她嚇得坐倒在地上,時間長了,次數多了,她的反應就沒那麼大了。也許就像唱歌犬一樣,曲寧兒被燒成灰的時候,黏在了她的身上,當屬於曲寧兒的憤怒與怨恨在她身上滋長起來,她不再是人,而是一個怪物。

  身後傳來敲門聲,寧寧關掉水龍頭,喊了一聲:「來了。」

  打開門,崔紅梅穿著新買的貂皮大衣,傲慢的說:「怎麼這麼遲。」

  她正要往裡面走,卻被寧寧抬手推了出去。

  崔紅梅倒退幾步,有些驚訝的看著寧寧:「你幹什麼?」

  「這裡是我家,我家不歡迎你。」寧寧冷冷道。

  崔紅梅盯了她片刻,忽然掏出手機對準她,冷笑道:「來啊,讓你的粉絲看看你是怎麼對你的外婆的,打我啊,罵我啊,把你剛剛說的話再說一遍啊,讓大家知道你是多不孝的一個人!」

  寧寧呼出來的氣是冰冷的,她感覺有一隻手,一隻屬於曲寧兒的手從背後伸來,控制著起她的右手,一把抓過外婆的手機,然後反過來對準她,用一種小孩子般的天真殘忍笑道:「來吧,我也覺得是時候讓大家看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打我啊,罵我啊,告訴大家你想讓我簽什麼樣的狗屁合同啊,告訴大家你是怎麼把你女兒多年的積蓄都捲走,連治病的錢都沒給她留下啊!」

  這是寧寧最耿耿於懷的事。

  寧玉人每年都會花掉很多錢,如果她是在演戲的時候,那麼這是很正常的支出,奇怪的是她息影以後依然每年保持這樣的花費,直到她生病進院,到了最需要花錢的時候,寧寧才驚訝的發現她賬上居然沒有錢了!問她,她笑而不語,這筆錢她花哪了?給誰了?想來想去,寧寧只能想到外婆。

  「你胡扯什麼!」可崔紅梅卻火氣沖天的朝她尖叫,「她的錢不是都給你了嗎?」

  畢竟年紀大了,尖叫之後,她咳嗽兩聲,又按著胸口氣喘籲籲了許久,然後咬牙切齒的對寧寧說:「她這樣,你也這樣。她以前一直很聽我的話,突然有一天不聽我的話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沉默片刻,才緩緩吐出一個片子的名字:「是了,一切都是從《戲院魅影》開始的……」

  說完,她突然明白了什麼,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目光看向寧寧,羨慕,失落,痛苦,遺憾,憎惡……最後她笑了起來,極為怪異的笑:「我知道她的錢花去哪了。」

  「到此為止。」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插入兩人中間。

  寧寧循聲望去,見是她的經紀人李博月來了。

  那是個西裝筆挺,風度翩翩的男人,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適合穿西裝的男人了,寧寧甚至覺得他根本就是穿著西裝出生的!而且走路雄渾有力,笑容端正得體,發言熱情充滿感染力與煽動力……他不該來演藝圈混的,他應該去參加選舉啊!

  李博月攔在寧寧身前,姿態優雅的朝崔紅梅做了個請的姿勢:「請離開,不然我要叫保安了。」

  這一次崔紅梅沒有再胡攪蠻纏,她又看了寧寧一眼,然後帶著怪異的笑容離開。寧寧沒去管她,也不相信她剛剛說的那些話,她帶著李博月回到家裡,李博月走進來的一瞬間,打了個寒顫:「怎麼這麼冷?你沒開暖氣?」

  已經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樹梢上都掛上了冰,房間裡卻沒有開暖氣,冷得像一座陵墓。

  寧寧沉默的走進廚房,給兩人分別倒了一杯水,自己拿了一杯坐在沙發裡喝著,李博月看了看眼前毫無一絲熱氣的涼水,抬頭看向她:「你到底怎麼了?」

  「我覺得我依然是曲……」寧寧將曲寧兒三個字嚥回去,換了另外一個名字,「曲鈴。」

  「你還沒走出來?」李博月問。

  那一刻,寧寧很想對他傾訴,告訴他,自己每天都能在鏡子裡看見另外一個人,不能洗熱水澡,不能喝熱水,更不能點火,一看見火就會嚇得渾身發抖,可李博月卻沒有這個時間跟耐心,他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掛斷之後對她說:「我給你預約了心理醫生,這個週末下午三點,地址跟名字我待會發給你,現在我們開始談工作的事。」

  寧寧正傾身看著他,聽了這句話,她慢慢將背靠回到沙發上,抬抬手,勉強笑道:「你說。」

  李博月打開公文包,丟給她一堆劇本,不等她看,就雙手叉在唇前笑:「要聽聽我的意見嗎?」

  寧寧維持著剛剛打開第一本劇本的動作:「……你說。」

  李博月伸手將剛剛給她的所有劇本收了回去,彷彿剛剛只是走個過場,他給她挑選的權利,但最終決定權在他。

  「這些都不需要看。」他隨手把那堆劇本丟一邊,笑著對寧寧說,「你在試鏡會上的表現傳開了,現在遞給你的本子都是一樣的角色,惡女,醜女,壞女人,如果一定要演一個這類的角色,為什麼不挑最好的呢?」

  「最好的選擇是什麼?」寧寧問。

  「是它。」李博月將早就準備好的本子向前一推,從茶几這頭推到寧寧面前。

  寧寧拿起劇本,讀出它的名字。

  「戲院魅影。」

  1911年法國作家加斯東,勒魯發表小說《歌劇魅影》,故事講訴了一場發生在巴黎歌劇院的瑰麗奇詭的驚悚愛情故事,一名住在歌劇院裡的「幽靈」愛上了新人女演員克里斯汀,不但暗中教她唱歌,還為了幫她獲得女主角的位置,犯下了多起殺人案。

  這個故事後來被多次改編,在音樂劇與電影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年輕的陳觀潮根據這個故事創作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 劇本《戲院魅影》,為了迎合國內市場,以及國內群眾,他對原劇做了大膽的改編,舞台換成了民國,歌劇換成了戲曲,而最大的改編是——魅影是個女人。

  這是一個魅影愛上了新人戲子陸雲鶴,不但暗中教導他唱曲,還為了幫他獲得男主角的位置,犯下了多起殺人案的故事。

  作為傳奇名導自編自演的第一部片子,最後的成績不盡人意,不但改編內容受人詬病,兩個主演的表現更加受人詬病,也許是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大,所以陳觀潮自此離開了電影圈,三年後才捲土重來,但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再演戲,而是轉行當了導演。

  「我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陳導打算重拍《戲院魅影》,」李博月傾身望著寧寧,眼睛裡燃燒著野心的火焰,「魅影的人選有三個,你是其中之一,另外兩個都是你聽了名字就要顫抖的大咖,不過沒關係,陳導最中意你,而我也會幫你的!」

  相比於他的野心勃勃,寧寧心裡卻只有一句話,崔紅梅留下的那句話。

  「是了,一切都是從《戲院魅影》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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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0: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十八章 什麼是愛?

  幾十年的故事放到現在拍,自然會根據現在的市場再次調整,更精妙的台詞,更好的演員,更多的投資,以及隨著時間的流逝,地位已經無人能及的名導演。

  又一次試鏡會。

  果然兩個她聽了名字就想顫抖的大咖出現了,單獨試鏡,單獨提問,輪到寧寧的時候,陳觀潮坐在辦公桌後,叉著手對她說:「用兩個字來形容魅影。」

  寧寧:「怪物。」

  陳觀潮:「三個字。」

  寧寧:「醜八怪。」

  魅影這個角色的人設是,因為天生醜陋,故幼年時被父母賣給馬戲團,在馬戲團內她吃盡苦頭,後來終於逃了出來,藏進了一座廢棄的老戲院裡,後來老戲院翻修,並進駐了新的戲班子,她藏在暗處,窺見了陽光一樣溫暖美麗的男主陸雲鶴。

  陳觀潮:「你會給觀眾一個什麼樣的魅影?」

  寧寧垂下眼思索了片刻,然後抬眼冷笑:「我會用恐懼支配他們!」

  就算披上了愛情的外衣,但歸根究底這是一部懸疑驚悚片,女主角是一名連環殺手,如果無法用恐懼支配觀眾,那麼……它就被開除出驚悚片籍了!出門右轉去情人節檔報到吧!

  這次換陳觀潮垂下眼思索片刻,然後抬頭望著她:「用一個詞來形容魅影對男主的愛。」

  寧寧不假思索的回答:「獨佔欲!」

  魅影是自卑的,哪怕她擁有一副無人能及的美妙歌喉。從沒人愛過她,她也沒愛過別人,直到男主出現,為了得到他,她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所有事,包括殺人,也包括故事的最後對男主的監禁。

  「你覺得這愛的盡頭是什麼?」陳觀潮略略傾身盯著她。

  寧寧停頓片刻,然後斬釘截鐵的回道:「是毀滅!」

  「你先回去吧。」陳觀潮看起來有一些失望,他向後靠向椅子,在寧寧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又從背後叫住她,「你再想想,三天後再給我一個答案,告訴我……對魅影來說,愛是什麼?」

  愛是什麼?

  回家以後,寧寧打開電腦,李博月已經給她發來老版《戲院魅影》的資源,她問誰?她不知道愛是什麼,所以她要問問陳觀潮自己,問問當年的魅影……我靠這是什麼鬼東西!!

  當年的畫質當然不能跟今天比,但更辣眼睛的是劇情跟男女主角的演技,難怪這部劇撲街撲到一點水花都沒有,且至今都是陳觀潮的黑歷史,時不時被人拿出來抨擊一下。

  寧寧從抽屜裡拿出筆,看一眼電影,記一筆台詞,然後拿著台詞本來到穿衣鏡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深情款款的說:「雲鶴,我愛你。」

  鏡子裡站著的不是她,而是穿著一件被火燒焦的民國服裝,頭髮長長披下來的曲寧兒,她用嘴型無聲的對寧寧說:「你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愛上那個好看的男孩子,也不相信那個男孩子會愛上醜陋的你。」

  手機鈴聲響起,寧寧眨了一下眼睛,鏡子裡的曲寧兒消失了,依然是她自己。

  「喂?」寧寧接了電話。

  「怎麼樣?」李博月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還不確定,有個問題沒答出來。」寧寧問他,「李博月,愛是什麼?」

  「稍等。」啪嗒啪嗒啪嗒幾聲鍵盤敲擊聲之後,對面傳來李博月的回答,抑揚頓挫彷彿政治家在演講,「愛!是人世間最美妙的事,是你在看月亮,我在看你!愛!是人世間最卑微的事,是你在雲端,我在塵埃!愛!是……」

  「停停停!!」寧寧受不了啦,「你哪抄來的?」

  「知音跟豆瓣啊。」李博月恢復了正常的聲調,給她分析道,「陳導的內心是很文藝的,你要打動他,就要跟他一樣文藝,或者比他更文藝!愛是什麼對吧?交給我,我今晚給你一個標準答案!」

  雷厲風行,行程表精確到秒的李博月說完就掛了電話,估計是去撰寫愛是什麼了。

  「……就算有標準答案,一演還不是要穿幫。」寧寧握著手機,轉頭看向鏡子。

  鏡子裡人陰沉的朝她笑了起來。那是身處不見天日的地底,連光照在身上都溫暖不了的笑容。

  「我知道被人叫做醜八怪的痛苦,我知道被人無端嘲笑時的憤怒,我恨這個世界!既然這個世界對我這麼不友好,我為什麼還要對它發善心!」寧寧忽然一拳砸在鏡子上,然後朝著鏡子裡的自己尖叫道,「所以你來告訴我,你怎麼愛人?我怎麼愛人?」

  幾分鐘之後,她慢慢向後退去,轉身出了門,下樓以後,抬手招來一輛的士,她坐進車裡,開口道:「胭脂路三十五號。」

  車子停在人生電影院門口。

  寧寧打開車門下來,望著眼前的燈籠,大門,門衛,海報。

  明明才離開不久,再次回來,卻恍若隔世。

  走近一看,門前的海報已經換了。

  劇名:《血色舞台》

  主演,唐真,崔萍萍

  又是一個她沒看過的電影,又是兩個她沒聽過的名字。海報上是一個老戲院,戲台上一對男女,男的一身戲服,儼然是個角兒,女的則穿著時尚,儼然一個白領麗人,她將男角兒抱在懷裡,手裡一把匕首,紮在他的胸口,眼淚長垂,滴在他的臉上。

  寧寧將這海報看了又看,最後喃喃:「就是它了。」

  姑且不論內容,光從背景設置和人物設置來看,這部電影跟《戲院魅影》有許多共通之處,都是披著愛情皮子的驚悚片。

  她可以在這部片子裡找到靈感,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找到陳導那個問題的答案,但這也意味著她又要變成另外一個人,經歷一段未知的旅程,她也許會再次經歷跟上次一樣的痛苦,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也沒什麼可失去的了。」寧寧對自己冷冷一笑。

  抬腳往前走,卻被一隻手攔了下來。

  「門票。」門衛轉過頭,戴著雪白面具的臉面向她。

  寧寧愣了愣:「我上次不是給過了嗎?」

  「一場電影一張票。」門衛淡淡道,「你沒有票,我不能放你進去。」

  寧寧張了張嘴,可他說得好對,她沒法反駁。如果一張門票能無限次觀看電影,那麼電影院早倒閉了。

  「售票點在哪裡?」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哪裡都沒有售票點,於是換個說法,「我怎樣才能買到票?」

  門衛靜靜倚靠在大門口,風雨侵蝕,不為所動,只極緩極緩的搖搖頭。

  「為什麼還想進去?」他忽然問,「上次還沒哭夠嗎?」

  寧寧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上次的糗事。她從他面前哭著跑過,淚水和雨水,把她臉上的妝都沖花了,她對著天空嚎啕大哭,號稱新生代最美花瓶的面孔被痛苦砸得粉碎。

  這幅樣子如果被人拍下來,妥妥一輩子的黑歷史。

  剛想說些什麼,忽然天空轟隆一聲,她轉頭看了眼天空,失笑:「真巧,上次下雨了,這次也下雨了。」

  「回去吧。」門衛忽然說。

  寧寧搖搖頭,朝他笑道:「我不走,我就在這裡等。」

  「沒用的。」門衛說,「我這裡沒有票可以給你。」

  「總有人有票的。」寧寧往門扉另一側的牆壁上一靠,淡淡道,「我就站在這裡,等有票的人過來,然後想辦法把票買下來。」

  可一直沒有人來,只有雨還在不停下。

  寧寧閒得無聊,開始上網尋找老電影票的拍賣訊息,她不認識做這一行的人,這一方面的收藏也不是很熱門,偶爾碰到幾個肯賣的,又拿不出她想要的票。

  別說是票了,她甚至搜不到有關「人生電影院」的任何消息。

  轉頭看了眼身旁的大門……要不,逃票試試?

  「別想逃票。」門衛的聲音忽然響起,他根本沒看寧寧的方向,眼睛望著天空,「永遠別想逃票的事。」

  「為什麼?」寧寧問。

  「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走?」門衛不知為何開始發怒,「不冷嗎?不餓嗎?不怕家裡父母擔心你嗎?」

  寧寧沉默了一下,低低說:「……我沒有爸爸,媽媽……媽媽也已經不在了。」

  門衛忽然卡殼。

  「而且我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睛裡一團黑色的火焰在燃燒,「我只想……只想用這雙手抓住點什麼,我只想演戲!」

  雨聲漸大,沿著屋簷重重墜下,門像一條分界線,隔絕彼此,寧寧靠在左邊牆上,門衛靠在右邊牆上,雪白面具下表情難辨,一直看著她。

  這樣的沉默延續了好幾分鐘,寧寧試圖打破平靜,於是轉頭笑道:「對了,你覺得愛是什麼?」

  話剛說完,她就覺得後悔了。她不該問陌生人這樣的問題,所幸對方似乎也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他別過臉去,朝著一個方向低沉道:「來了。」

  誰來了?寧寧隨之望去,只見灰濛蒙的的雨夜裡,一個憔悴的身影在積水中艱難跋涉,腳步蹣跚,無怨無悔,她最終來到電影院門口,枯瘦蒼老的手裡,緊緊拽著一張老電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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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0: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戲院魅影 第十九章 偶數指定票

  那是一個年邁的老婦人,骯髒而又蒼老,像是幾年沒洗過澡,頭髮膩成一縷一縷,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

  「今天也不是嗎?」她看了眼門口的海報,喃喃一句,居然轉身就走。

  「等等!」寧寧急忙追上去,「不好意思,請問你手裡的票賣麼?」

  門衛在旁邊拉了一把,把她從雨裡拉回屋簷下。

  「她不會賣的。」遠遠望著那個蹣跚離去的背影,他淡淡道,「她已經等一部片子等了十五年了,只要她沒死,就會一直等下去。」

  話音剛落,一陣急剎車聲。

  寧寧轉頭看去,正好看見一輛私家車慌慌張張的逃離,老婦人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就算這樣,也依然將電影票死死護在胸口。

  一小時後,醫院。

  醫生從手術室裡出來,對寧寧說了幾句話,然後搖搖頭。

  「她快不行了。」他說,「有什麼話,現在趕緊說了吧。」

  寧寧打開門,慢慢走向裡面奄奄一息的老婦人。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走近以後,才能聽見她微弱的聲音,拼了命的給自己打氣,「我還沒看到那部片子,我不能死……」

  到底是什麼片子,值得一個人用十五年去等待?到底是什麼片子,讓一個人心心念念臨死不忘?

  「婆婆。」寧寧問她,「你家人的聯繫方式是?」

  老婦人沒有說出任何一個人的聯繫方式,她將有些失神的目光移向寧寧,終於聚了一點光,她虛弱的說:「我認識你,你是一個女演員,我有一次坐車,看見別人手機裡在放你的片子,我沒看完,就被趕下車了,說我臭……咳咳,我,我喜歡你的片子。」

  寧寧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居然還是她的路人粉。

  「之前聽見你叫我。」老婦人哆哆嗦嗦的抬起一隻手,「你是不是想要這個?」

  她的掌心裡躺著一張皺巴巴的老電影票,就算是做手術的時候都沒有放開。

  這時候說不想要也太虛偽了,寧寧坦然的點了點頭。

  「票可以給你,但你,你要幫我。」老婦人忽然伸手抓住寧寧的手腕,可憐的祈求道,「幫我看那部片子,幫我……幫我救他。」

  寧寧覺得很奇怪:「救誰?」

  「在,在我的衣服口袋裡。」老婦人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寧寧從她的口袋裡翻出一張照片,一張從別的照片上剪下來的小小一角,上面是一個約莫八九歲大小的小男孩,看起來有些靦腆,垂下雙眼躲避鏡頭,猶如一隻敏感的小鹿。

  「你,你一定要看他演的片子。」老婦人熱切的看著寧寧,「你一定要想辦法救他……」

  寧寧覺得一陣荒謬,用十五年的時間去等待一部片子,就是為了穿進電影裡,改變電影裡一個角色的命運?可荒謬過後,她卻覺得情有可原,因為如果有一個同樣的機會擺在她面前,她也願意回到《民國馬戲團》裡,改變爸爸,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所以其他人可以笑話這個老婦人,唯獨她不可以。

  「去救他,去救他,無論如何都要救他,哪怕犧牲我自己……也要……也要……」虛弱到了最後,就變成了可怕的迴光返照,老婦人忽然從病床上坐起來,枯瘦的手將寧寧用力拽到面前,對她聲嘶力竭的吼道,「1988!1988!!1988!!!」

  三個1988吼完,她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氣,喉嚨忽然咯咯兩聲,然後無聲的歪倒下去。

  滴——

  寧寧抬頭望去,心電圖上,一條筆直的直線。

  喪儀的事情很好搞定,一出門就有兩家殯葬公司的人衝過來,為了搶生意,差點大打出手。就當是為了手裡的電影票,寧寧選擇了其中一家,支付了老婦人的葬儀費用,順便讓他們幫忙確定一下死者身份。

  有錢好辦事,老婦人的身份很快出來了,她叫聞小寧。

  「您真是個大好人。」殯葬公司的人擦著汗說,「我們給她家裡人打電話,聽說她死了,立刻掛了我電話,打了十幾次才打通,噴了我十幾次,然後跟我說不認識這人。」

  這大概就是老婦人沒有說出任何一個人的聯繫方式的原因吧,她沒有結婚,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唯一能聯繫到的只有她的一個哥哥,一聽說她死了,既不肯過來看她最後一眼,也不願意為她的葬禮掏一分錢。

  一個孤零零的,彷彿被世界拋棄的老婦人。

  她唯一的遺產,就是一張老電影票。

  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

  料理完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以後,一天又過去了,夜晚,寧寧手裡握著電影票,走在去人生電影院的路上,心裡想著:「我可沒法對你保證什麼,你等了十五年都沒等到的片子,我不可能……」

  她腳步一頓,停在電影院門口。

  「啊。」寧寧喃喃道,「你應該多等一天的。」

  前方,電影院門口的海報又換了。

  原先的《血色舞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張海報。

  海報上是一灘漆黑的沼澤,老婦人照片裡的那個小男孩站在沼澤中間,明明沼澤附近有許多人,可他們都眼睜睜看著他下沉,他也沒有跟任何人求救,就這麼沉默的任由自己往下沉。

  劇名:《棄子》

  主演:聞雨

  寧寧在海報前站了良久,才轉頭問門衛:「昨天的電影呢?」

  「下映了。」門衛靠在牆上,永遠這麼的言簡意賅。

  「什麼時候會再上映?」寧寧問。

  「誰知道呢。」門衛答得十分隨便。

  寧寧將目光收回到眼前的海報上,天意如此,她沒有別的選擇了,後天就是回復陳導的時間,而她依然不知道答案。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就兩個選擇,第一,繼續等,看看明天晚上的片子是不是能跟《戲院魅影》掛上鉤,這個可能性真的很小,跟她歪打正著答出陳導的問題的幾率一樣大。第二,就是進入眼前這部片子,利用裡外的時間差,好好想一想該怎麼答,怎麼演,怎麼做。

  寧寧選擇了她認為最穩妥的方法。

  將手裡的票遞向門衛,寧寧說:「我要進去。」

  門衛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滑到她手裡的票上,這一次沒有乾脆的接過,而是沉聲問道:「你想好了?」

  寧寧覺得他有點奇怪,上次他沒這麼多話的。

  她回答:「是。」

  門衛死死盯了她許久,像是不想說,卻又必須說,艱難道:「你要指定什麼時間?」

  寧寧疑惑道:「什麼時間?」

  「你手裡是偶數指定票。」門衛說,「偶數指定票可以指定你進入的時間。」

  聽他這麼一說,寧寧急忙低頭看著手裡的票。

  一開始她沒看出區別,但經他這麼一提醒,她才發現,手裡這張票,跟之前媽媽給她的票是不同的,雖然同樣是薄薄一張黃紙,上面寫著人生電影院,但是這張票的座位非常靠前,足足比她之前的票前了四排,位列前四排十二號。

  左邊的圓形印戳上,不但寫著入場卷三個字,還有兩個紅筆小字——指定。

  就像門衛說的那樣,這是一張指定票。

  一張可以指定入場時間的偶數指定票。

  「主角聞雨的生卒年為1980年到1988年,你可以指定這個範圍內的任何一年進入。」門衛問,「你指定的日期是?」

  寧寧想起了老婦人在病床上嘶吼的那三個1988。

  原來這個數字的意義在此。

  1988——老婦人希望她能穿到主角聞雨死亡的那一年,然後幫助他,改變他死亡的命運。

  可具體是1988的那一天呢?還有,老婦人是怎麼知道主角會死的呢?難不成她之前已經看過這個片子,因為接受不了這個結局,所以一直在等片子再次上映?可惜她死了,有太多的疑問永遠成了疑問,沒法得到解答。

  「能告訴我主角具體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死的嗎?」寧寧試圖從門衛口中得到答案。

  可門衛卻對她搖了搖頭,說:「我不能劇透。」

  沒辦法,寧寧只好說:「1987年。」

  以防萬一,她決定提前一年進入,這樣才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在幫助聞雨之餘,她還能有點時間處理自己的私人問題……

  門衛接過她遞來的門票,撕掉票之後,讓開身體:「一人一票,入內作廢。」

  寧寧看著他身後的木門,過了幾秒,抬腳朝木門走去。

  「等等。」擦肩而過時,門衛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寧寧腳步一頓,回頭望去。

  門衛站在門外,同樣回頭看她,夜色已深,燈籠已亮,他站在光暗交界處,臉上的雪白面具被光照得敏感不定。

  「……盡量離主角遠一點。」雪白面具對著寧寧,他的目光從面具後凝視而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寧寧看著他,他卻沒有再解釋的意思,重新回過頭去,謹守本分的守在門口。

  寧寧只好帶著滿心疑惑進入到電影院裡,或許是因為手裡的票不同吧,這一次工作人員遠比上次熱情,戴著古代仕女面具的小姑娘把她引到座位上,還送了她一杯飲料,寧寧剛喝了兩口,燈光一暗,屏幕一亮,電影開始了。

  最先出現在屏幕上的是一行字。

  「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接著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用純潔無暇的童音唱道:「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歌,直到我的聲音被奪走,我再也無法唱歌。」

  寧寧將飲料放在手邊,心想:來了。

  就像上一次一樣,她被定格在了椅子上,不能說話,不能動,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陌生的聲音由遠至近,越來越真實的在她耳邊響起。

  直至最後,大門口的海報上,無中生有,慢慢多出一個名字。

  劇名:《棄子》

  主演:聞雨,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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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阿下:「太太你有什麼遺言嗎?」

  老婦人看了眼門衛:「你。。這。。個。。烏。。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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