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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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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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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4: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委屈

  錦王本來落後三兩步,慢悠悠地跟在沈茴身後,跟著她從假山後面繞出來,他不覺得皇后娘娘能挨過那藥的折磨。他甚至在心裡數著小皇后邁出的步子,一步兩步三步……算著小皇后還要幾步會回過頭來求他。

  他在心裡算計著,就算小皇后硬氣寧肯當眾失態也不求他也無妨。那他就和眾人一起欣賞著高不可攀的皇后娘娘如何當眾失態。

  至於得到她?錦王反倒沒有半個月前那樣急迫了。反正再過三日,這天下都是他的,整個後宮的女人都是他的,他又何必急於今日用強,到時候被藥物徹底摧毀神志的皇后娘娘自然會跪著求他。

  錦王摸著被沈茴打過的臉,滿心想著三日後的快活。直到皇后娘娘大聲喊了裴徊光的名字。

  他的腳步生生頓住。

  錦王和參宴的眾人一樣,都覺得皇后娘娘是瘋了!這閹人的名諱是能這般輕易呼來喝去的?皇后娘娘被藥折騰得腦子都壞了,去喊那人過來?

  直到看見裴徊光沿著璃雅水往上走,錦王莫名心裡一慌,悄悄向後退開,退進陰影裡,皺眉看著裴徊光扶著皇后娘娘離開。他聽著席間的議論,懵怔著。

  沈元宏低聲叨念:「阿茴怎麼回事,去喚那閹人?」

  沈夫人擔憂地搖頭。

  沈霆想起么妹對他說過的話,臉色沉了沉。

  ‧

  裴徊光將雙手仔細洗過,嫌架子上的帕子是旁人用過的,也不擦手上的水漬,轉身朝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栽歪在美人榻上,十分難受。她視線裡是逐漸靠近的裴徊光,隨著他的那雙長腿每一次邁步,長衫前擺被微微碰起,再服貼地重新垂落貼在腿上。待裴徊光在她身側坐下,她努力撐著坐起來。沈茴望著裴徊光,想解釋,可有什麼東西堵在嗓子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下一刻,她視線下移,落在裴徊光水珠滴答的手上。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顫顫去拉裴徊光的手。

  「急什麼,還沒擦呢。」裴徊光拍開沈茴的手,從她袖中扯出乾淨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手。

  沈茴的手垂落下來,落在美人榻上,她望著自己的指尖,指尖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就能碰到裴徊光堆在美人榻上的衣擺。她就那樣攥住了他的衣擺,一點一點攥在手心裡。

  當裴徊光擦淨了手上的水漬,望過來的時候,沈茴紅著眼睛望著他,她咬唇一句話也不肯說,卻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把所有的話都寫在這雙眼睛裡。

  「委屈?」裴徊光嘖了一聲,「咱家都沒覺得委屈,娘娘這個被伺候的還要覺得委屈?」

  沈茴臉上本就火辣辣的,聽他這話,忽然就覺得好丟人,眼淚直接掉下來。

  「嘖嘖。」裴徊光直接掐著她的腰,將人放在腿上。沈茴塗了鮮紅的口脂,那被咬著的唇上口脂和咬破的血絲混在一起,黏糊糊黏在唇角。裴徊光頗為嫌棄地睨著她,用帕子給她擦淨口脂與血漬,露出嬌唇原本的模樣。沈茴原本的唇色是極淺的粉色,如今被抹去口脂,仍舊殘著一抹誘人的鮮紅。

  殘存的理智讓沈茴拚命繃著,整個身子都是僵的。她垂著眼睛,所有的委屈和忍受變成凝出的淚珠兒,一顆接一顆地落下來,落在裴徊光緞面的窄袖,濕澤逐漸打濕暈開。

  裴徊光屈起的食指指背敲了敲沈茴緊繃的脊背,說:「又不是頭一回了,娘娘緊張什麼?」

  沈茴將額頭抵在裴徊光肩頭,咬著唇一聲不吭,只簌簌落著眼淚,執拗地去拉他的手。

  她說不出口,可是她知道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同的。

  裴徊光將人結結實實地摁進懷裡,立刻便聽到壓抑的一聲低喚。他湊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娘娘若還像上回那樣使勁兒拉著咱家的手亂戳是快樂不起來的。」

  他低沉的聲音入耳,混著玉檀的微涼氣息拂來,沈茴腦子裡一空,覺得有什麼東西要炸開,她僵聲:「掌印……」

  「剛剛喊名字不是喊得氣勢洶洶?現在喊什麼掌印。」裴徊光將沈茴髮間的鎏金鳳首十二墜步搖摘了。

  「裴、裴徊光。」

  「裴什麼裴,」裴徊光不滿意,「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裴,亦賠命的賠。

  他給自己取這個姓,就是要找人賠命的。

  沈茴的理智讓自己記下裴徊光這句話,可是理智快要拉不住,只得依著他,小聲喚了句:「徊、徊光……」

  裴徊光這才滿意了,他再次湊過來,慢悠悠地添了一下沈茴的耳垂,聲線更低:「放鬆。」

  好像每一根髮絲都感受到了這一剎那的濕涼之觸,沈茴一口咬在裴徊光的肩上,免得自己叫出聲來。

  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給了裴徊光。

  沈茴一會兒覺得自己跌進了地獄,一會兒又覺得踩在了雲端上。

  半個多時辰後,沈茴軟軟躺在美人榻上,噙著饜愜的睏倦和疲憊襲來。她看著裴徊光握著棉斗篷俯下身來給她披蓋時,肩上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一團。她蜷長的眼睫顫了顫,最後的視線裡,是裴徊光站在門口銅盆架旁洗手的身影,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沈茴睡著了。

  沈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是這幾日睡得最安穩的一回,她迷糊醒過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裴徊光坐在不遠處交疊在一起的長腿。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頁膝上的名冊,開口:「娘娘睡好了?」

  沈茴點點頭,有點不敢看裴徊光,小聲問:「什麼時辰了?」

  「還沒到子時。」

  沈茴聽了聽,外面的鞭炮煙火聲一直沒熄。她恍惚,沒想到自己在這樣吵鬧的情況下會睡熟。

  今晚是除夕啊。

  她暫時離席,總要在子時守歲前趕回永歲殿的守歲宴。她慢吞吞地坐起來,身上的棉斗篷滑落,露出她身上弄皺的宮裝。

  「娘娘能自己換衣服嗎?還是叫宮婢進來?」裴徊光隨手一指三足高桌上擺放的衣物,也沒抬頭。

  沈茴順著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小聲說:「可以自己換的。」

  半晌,裴徊光才抬眼,看向跪坐在美人榻上,背對著他換衣的小皇后。等她開始穿外衣,他才開口:「知道自己著了誰的道兒?」

  沈茴低著頭,正在繫袖子上的綢帶,聞言,心頭一酸,委屈地小聲說:「是我不好……」

  裴徊光皺了眉,頓時不大高興。他將手裡的名冊隨手一放,起身走到沈茴面前,將背對著自己的沈茴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沈茴低著頭,神色失落,懊惱又懺悔。

  「錦王、錦王妃、蘇美人,或許還有別人……」她每說一個名字,就掉一滴淚下來,「是我不好,是我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沈茴是真的知道錯了。

  裴徊光覺得好笑。這什麼人啊,第一反應不是生氣不是報仇,竟是反省自己。他本想說什麼,見她低著頭無聲掉眼淚,反倒把原本的說辭嚥下去,改了口:「不怪娘娘,是咱家太縱著那狗東西,讓他膽大包天。」

  沈茴好像沒聽見裴徊光的話,只是悶悶地小聲說:「再也不信旁人了。」

  裴徊光無語地瞥著沈茴好一會兒,彎下腰,拉了她的手過來,親自給她繫攏袖的綢帶。然後又扶著沈茴到一旁妝台坐下,親自給她亂糟糟的頭髮拆了,重新給她挽起朝天髻。又喚了宮人送水進來,伺候她擦洗了臉。

  胭脂水粉擺在妝台上,裴徊光翻了翻。

  沈茴看他一眼,說:「原本的妝是沉月化的。」

  她想著,她離席那樣久,如今再回去時換了宮裝,若是連妝容也變了,會不會不太好?她有心讓沉月重新描原先的妝。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調著黛粉,說:「那妝太濃了,不適合娘娘現在這身衣裳。」

  沈茴低下頭,望著身上的襦裙。白月色的對襟襦,搭著淺淡的杏紅裙,的確不太適合之前那樣的濃妝。沈茴也不知道這身宮裝是沉月取過來的,還是裴徊光挑選的。她侷促地攥著手指,解釋:「臉色不太好,才著那妝的。」

  「娘娘現在臉色好得不得了。」裴徊光探手過來,「抬頭。」

  沈茴抬起臉來,由著裴徊光為她描眉。她眼角的餘光卻不由偷偷去瞅銅鏡中的自己。

  裴徊光沒有騙她。

  她的臉色不是之前蒼白的模樣,不需胭脂塗抹,已嬌妍如綻。

  她又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望著眼前的裴徊光。他一手抬著她的下巴,一手握著細筆,專注地給她描眉。

  好像這樣盯著他瞧不太好……沈茴剛想收回視線,裴徊光的目光卻撞進來,他問:「娘娘怎麼就非要等咱家?」

  沈茴眨眨眼,沒聽懂他的意思。

  裴徊光靠著妝台,停下描眉的筆,盯著沈茴:「這宮裡眉清目秀的小太監那樣多,娘娘怎不找旁人?」

  沈茴愣住了,仔細思考著裴徊光的問題。是啊,她為什麼不找旁人?

  見沈茴蹙著眉,竟真的認真思索起來。裴徊光的臉色瞬間陰沉下去,他陰陽怪氣地冷笑一聲,問:「如果沒看見咱家,娘娘打算找哪個小太監伺候?也不止小太監,今兒個守歲宴這樣多的人,還有齊全人任娘娘挑選。」

  這個問題怎麼回答呢?

  說實話嗎?

  沈茴實話實話:「就、就是出來的時候,一眼看見掌印了。」

  「那要是沒看見咱家呢?」裴徊光的音量頓時高了起來。

  沒看見裴徊光的話,她會怎麼辦呢?

  「那自然是先回昭月宮去。反正不信宮裡的太醫,原本想等著明日早上俞太醫進宮當差的時候再讓他診治。那只好派人出宮請他連夜進宮一趟……」

  「俞湛,俞元澄。」裴徊光陰著臉。

  沈茴驚慌地高聲解釋:「不是這樣的!是讓他進宮診治而已!」

  裴徊光笑了。

  「咱家只是念了俞太醫的名字,娘娘緊張什麼?」他彎下腰來,無盡溫柔地摸了摸沈茴的臉。然後他握著手裡的眉筆,也不給沈茴描眉了,而是慢悠悠地在沈茴的臉上畫了個叉。

  沈茴愕然望著裴徊光無限溫柔的眸子,一動不敢動。

  裴徊光直起身來,食指一彎,折了手裡的眉筆。

  沈茴的身子跟著一顫。

  裴徊光將折斷的眉筆塞進沈茴手裡,邁步出去,大步往永歲殿去。他揮了揮手,吩咐:「去,讓錦王那狗東西到摘星亭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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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4: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死了

  沈茴讓沉月重新淨了臉,描了妝。

  「娘娘……」沉月眼睛紅紅的,明顯哭過。

  沈茴剛剛的確被裴徊光嚇到了。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這裡,裴徊光剛剛曾溫柔地撫過,也曾面無表情地拿筆畫了叉。

  沈茴收了收心思,反過來安慰沉月:「沒事了。掌印……就是那個樣子的,他唬人的。也沒真的傷我什麼……」

  她本是想安慰沉月,說著說著,反倒是半信半疑地安慰了自己。

  沉月努力擺出笑臉來,說:「娘娘,快子時了,我們得回前面了。」

  沈茴點點頭,帶著沉月從偏殿出來。

  坐在正殿愁容滿面的麗妃趕忙迎上去。

  「麗妃不同去嗎?」沈茴神色如常,讓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臣妾有些不舒服,也不愛熱鬧,就不往前面去了。」麗妃也換上一張笑盈盈的臉,收起原本的愁緒。

  沈茴本就是隨口邀約,麗妃不去,她也不多說,帶著沉月往前面去。

  「恭送娘娘。」麗妃微微屈膝。

  麗妃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微微皺起眉來。她因為出身,知道宮中妃嬪都不喜歡她。若是以前得寵的時候,她必然得陪在皇帝身邊,可皇帝身邊的女人換了又換,如今和她同調調的山音更得陛下歡喜,麗妃已不如之前那樣受寵。她這樣的出身,一遭了冷待,旁人更是看不上。

  所以今日的年宴,她只是過去點個卯,就尋個藉口離開了。要不然,她留在宴席上,自己不痛快,旁人也不痛快,沒有必要。她早就沒有家人了,對除夕守歲這樣的節日也沒什麼感觸,只和身邊的幾個小宮女小太監同桌吃吃飯罷了。

  所以,裴徊光扶著沈茴過來借偏殿歇息的時候,她才會在宮中。

  沈茴被裴徊光扶著邁進芙蓉閣的時候,旁人瞧不出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偏麗妃是從那樣的地方出來,對各種稀奇古怪的「妙藥」都有接觸。是以,她敏銳地猜測了皇后娘娘恐怕……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驚住了。

  皇后娘娘因身體不適借偏殿歇息,沒有請太醫,反而是掌印留在偏殿中許久。這連起來,就不由讓人多想了。

  但是沈茴神色太尋常了,又讓麗妃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

  沈茴到了永歲殿,立刻感受到了新歲的熱鬧。人群的歡笑比她離開前還要多。煙火一束束升起,四處都是歡聲笑語。

  沈茴感受到了年味。

  她先去見了沈家人。

  「阿茴,是不是不舒服了?怎麼突然離開那麼久。」沈夫人一臉擔憂。桌桌都是歡聲笑語,偏沈家一直記掛著忽然離席的女兒。

  「我沒事。只是昨天晚上沒睡好,有些睏。躲躲懶罷了。」沈茴溫溫柔柔地解釋。

  沈茴從小就是個乖孩子,從來不說謊話。她這樣說,沈夫人便信了。沈夫人繼續問:「那你怎麼喚裴……」

  沈霆打斷母親的話:「母親,快子時了。蔻蔻現在是皇后,不能總拉著她說話,她還有事情。」

  沈夫人怔了怔,趕忙點頭,只是那雙望著女兒的眼睛滿滿都是不捨。

  「我陪蔻蔻往前頭走一會兒。」沈霆說。

  沈元宏點點頭,拉了拉想挽留的夫人。

  沈茴與沈霆一同沿著璃雅水往前面去。

  「蔻蔻……」

  「哥哥,我挺好的。」沈茴直接打斷哥哥的話,抬起臉來,彎著眼睛對哥哥笑。

  沈霆壓了壓情緒,將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遞給沈茴,說:「你嫂子身體不舒服今日不能來,鳴玉也留在家中陪她了。這是她親手給你做的奶糖。」

  沈茴將小木盒推開,望著裡面一粒粒小白兔形狀的奶糖,真心笑了出來。她捏了一塊奶糖來吃,彎著眼睛說:「嫂子總把我當小孩子呢。」

  一塊糖還沒吃盡,沈茴便看見裴徊光獨自一人站在遠處的璃雅水旁邊,望著水面飄著的花燈。好像所有的熱鬧,都與他無關。又因為他在這裡,旁人都盡量遠離。

  「哥哥回吧。」沈茴說。

  沈霆也看見了遠處的裴徊光,他眯起眼睛來,夜色藏起了他眼底的情緒。

  「哥哥,去陪父親和母親吧。」沈茴又說了一遍。

  沈霆這才收回目光,望著沈茴點點頭,語氣也柔和:「有事不要自己擔著,告訴哥哥。」

  沈茴笑著點頭。

  沈霆又看了一眼遠處的裴徊光,才轉身離開。

  沈茴垂著眼睛,望著自己被風吹拂的裙擺,臉頰上浮過裴徊光握著眉筆劃過時的觸覺。她硬著頭皮朝裴徊光走過去。

  ——總要先哄了這瘋子,可別讓他真的找俞太醫麻煩。

  「掌印獨自在這裡賞河景?」沈茴走過去,距離裴徊光一步之遙,她也側轉過身去,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飄著的盞盞花燈。

  裴徊光沒開口,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正僵持著,齊煜從遠處跑過來。他喊著「小姨母」,去拉沈茴的手。

  臨近子時,煙火越來越多,一片嘈雜。

  齊煜扯著嗓子大聲說:「小姨母別忘了許願!」

  「好。」沈茴摸摸他的頭,笑著地將一粒兔子奶糖塞給他吃。

  這是習俗。

  子時到來時,煙火漫天,花燈璀璨,閉上眼睛誠心許願,定會心想事成。

  守鐘宮人在子時到的那一刻,敲響宮鐘,低沉的聲音在整個皇宮中緩緩蕩開。前一刻還熱鬧非凡的永歲殿頃刻間安靜下來。信的,都閉上眼睛誠心許願。不信的,也微笑著沉默下來,留下大片的安靜時刻。

  「小姨母快許願!」

  齊煜說完,自己閉上眼睛。

  「好。」沈茴彎唇,她望著隨水波飄動的盞盞花燈,閉上眼睛誠心許願。

  齊煜偷偷看了沈茴一眼,又閉上眼睛,在心裡無聲地說:希望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小姨母都不會對我失望。

  裴徊光轉過頭,望向沈茴。

  清風溫柔地吹拂著,沈茴面朝璃雅水,誠心許願,許久不曾睜開眼睛。

  裴徊光冷哼一聲,等沈茴睜開眼睛,他開口:「娘娘許了什麼願?」

  沈茴猶豫了一下。她剛剛許了好些願望,顯然其中很多願望不大方便對裴徊光說。於是,她便只說了一條:「希望新的一年將身體養得結結實實的。」

  裴徊光頗為一言難盡地看著她。

  就這?

  沈茴問:「那掌印可有許願?」

  話一出口,沈茴自己都覺得好笑,像裴徊光這樣的人,應該是不會許願的吧。

  「咱家從未許願過。不過既然娘娘希望咱家許願,那就許一個。」裴徊光頓了頓,「願天下大亂、伏屍百里,該死的一個都逃不掉,不該死的死得痛快些。」

  沈茴檀口微張,怔怔望著裴徊光。

  瞧著她這樣,裴徊光這才心滿意足。

  伏鴉從遠處走過來,稟話:「掌印,錦王已在摘星亭候著了。」

  摘星亭建在璃雅水旁的假山之上,地勢極高。

  裴徊光作勢就要走。

  「掌印!」沈茴喊住他。

  裴徊光勉為其難地回過頭瞥她,問:「娘娘又缺伺候了?」

  沈茴抿唇,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她低聲問:「掌印真的要幫錦王稱帝嗎?」

  裴徊光沒理她,走了。

  ‧

  錦王聽說裴徊光要見他,立刻帶著小廝趕來了摘星亭。聽著煙火爆竹的嘈雜聲音,他心情有些復雜。

  三日後,他真的會登基為帝嗎?

  這有些不敢想。可他又一想到,今上那個德行都可以當皇帝,他為什麼不行?就算他沒有明君之智,但比起皇兄,除了女人少些,再沒有比不過的。這麼一想,他心裡舒坦多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很不安。沒緣由的不安。

  裴徊光緩步拾階而上,登上摘星亭。

  「掌印,這個時候見本王是有什麼急事?」錦王擺著笑臉。他心裡不齒對一個閹人諂媚,可又明白大事能不能成全看三日後裴徊光幫不幫他。

  裴徊光沒答話,反而是慢悠悠地說了句:「咱家從不殺姓齊的。」

  錦王笑著說:「掌印說笑了。皇兄即使退位,也該好好養著。」

  裴徊光沒看他,隨意擺了擺手,道:「轉過去。」

  然後,裴徊光一腳踹了過去,直接將錦王從摘星亭踹下去。錦王的身體撞在山石上,又彈開,跌進璃雅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因子時許願,整個永歲殿仍沉浸在安靜寧和裡,巨大的水聲那樣明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茫然望過來。

  伏鴉呆滯地望著這一幕,連反應都忘了。他印象中的掌印就算是殺人都是斯斯文文的。這……至於嗎?

  裴徊光陰著臉,扯了扯潔整的衣領,吩咐:「去,看那狗東西死了沒。」

  伏鴉這才回過神來,一路小跑著下去,把水邊的錦王拖出來,大聲回話:「稟掌印,還有一口氣。」

  裴徊光一躍而起,從摘星亭跳下去。走進璃雅水,拎起錦王的後衣領將他的頭往岸石上撞。

  「狗東西,咱家的寶貝你也敢肖想!」

  激起的水浪打濕了裴徊光的衣服,水珠濺落在他陰惻惻的臉上。

  這處的動靜實在不小。有人摀住了小孩子的眼睛,不准去看這樣殘忍的一幕。

  隔得遠,又是夜裡,縱使煙火盛漫天,也看不清那個被打的人是誰,可裴徊光的身影倒是極好認出來。

  沈茴知道那個是人錦王。她站在璃雅水邊,怔怔望著遠處,甚至不由自主往前小跑了兩步。

  「娘娘!」沉月出聲提醒。

  沈茴腳步停下來,聽著風吹河的聲響,壓著被風向後吹起的披帛,長久地凝視著遠處裴徊光的身影。

  血腥味讓裴徊光作嘔。他鬆了手,讓錦王的屍體飄在水上。

  王來從遠處快步趕來,用斷了指的手,給他遞上帕子。

  裴徊光沒接。

  他從璃雅水裡走出來,吩咐:「剁碎了餵狗。」

  「是。」伏鴉領令。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遠處的沈茴,和她望過來的目光相撞。他的眼裡浸了一點璃雅水,有點難受。他停下腳步,伸手,等王來遞上帕子。然後他認真地擦手上沾的水和血。

  他改了口:「收拾乾淨送到滄青閣去,咱家自己剁。」

  伏鴉愣了一下,才再應一聲:「是!」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皇帝衣衫不整地從遠處跑過來,伸長脖子朝摘星亭張望著。

  立刻有小太監跑過來,顫著聲稟話:「掌印把錦王給砸死了!」

  皇帝愣了半天,樂了。

  嘿,這倆內訌了!掌印不幫錦王搶皇位了!他可以繼續當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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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5: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抱抱

  片刻之後,守歲宴上的人都知道了,裴徊光拎著後衣領砸撞的人是……錦王。

  一個太監,在宮中,當著皇親國戚的面兒,親手殺了王爺。

  除夕的喜悅好像一下子淡去,只剩下人人自危。

  如今還活著的皇室王爺,便只剩下了錕王、鑄王和玥王。這三位王爺封地距京很遠。如今京中為多事之秋,鑄王和錕王也是前天才到京城。亦打算,過了年,早早回封地。

  鑄王和錕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見了同樣的憤怒和畏懼。憤怒於一個閹人將皇室的顏面踩在腳底下,霍亂天下。偏又知無力抵抗,不得不畏懼,擔憂自己也會是錦王的下場。

  玥王今日沒來。玥王是先帝最小的皇子,自幼體弱多病,借著身體不愉,已三四年不曾入京。

  裴徊光從璃雅水走出來,膝以下的衣褲和靴子盡數濕透。立刻有內宦捧著乾燥的棉巾疾步趕過去,跪在他腳邊,快速為他吸了吸腿上的水漬。

  裴徊光腳步只是一頓,由他們簡單擦過,就繼續往前走,走到皇帝面前,不緊不慢地說道:「得了密報,錦王有行刺謀反之心,欲押往昭獄拷問,錦王反抗,只好就地正法。」

  寂靜的宴席上,裴徊光淡淡的聲音飄進眾人的耳中。

  皇帝嘆了口氣,說道:「沒想到皇弟竟有這等心思,還好有徊光在啊!」

  忽然有一姓趙的武將站起來,高聲質問:「敢問東廠可有拿人的證據?錦王意欲謀反行刺難道全憑你一張嘴!」

  裴徊光將擦過手的濕帕子隨手一團,遞給身邊的內宦。他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再開口:「東廠拿人自然有證據。咱家不僅有錦王謀逆的證據,還懷疑趙將軍與錦王謀反一案有牽連。還請趙將軍往東廠走一遭,調查清楚。」

  「你含血噴人!」

  裴徊光招了招手,伏鴉立刻帶著東廠的人一擁而上,將趙姓將軍堵了嘴,帶離宴席。

  沈茴站在遠處默默望著這一幕,心裡並沒有多少錦王死去的歡喜。

  本就到了守歲宴結束的時候,又恰巧遇到了這樣的事情,這宴席也就散了。

  ‧

  裴徊光回到滄青閣的時候,沈茴已經等在那裡了。她坐在滄青閣三樓的窗前,逗著籠子裡的鸚鵡。

  「咱家!咱家!咱家!」

  鸚鵡忽然開口,沈茴嚇了一跳。她趕忙把鳥籠掛在懸鉤上,轉過頭來望向裴徊光,想說什麼,又琢磨了一下,把想說的話嚥了下去。

  裴徊光一眼看透,道:「娘娘想說什麼直說。」

  沈茴這才垂著眼睛,小聲說:「掌印不該那樣做。」

  「娘娘可真沒心肝,又不識好歹。」裴徊光語調淡淡,讓人聽不出什麼情緒。

  沈茴抬起眼睛勇敢地望著裴徊光,說:「他犯了罪,理應帶去刑司,按律處置。」

  她沒想饒過錦王,可不讚成裴徊光用這樣當眾殘殺的方式。若律法不妥,就當從源頭改變律法,而不是擅自用私刑。

  知她不是無底線的良善,裴徊光才說:「行啊,下回拉去刑司。」

  沈茴皺眉。人都死了,還哪有下回……

  「還有……」沈茴猶豫了一下,「趙將軍……」

  「娘娘。」裴徊光直接打斷沈茴的話,「就算沒有今日的事情,他也活不下來。要怪就怪他年少時參與了不該參與的戰役。」

  沈茴蹙眉望著裴徊光,仔細琢磨著他這話。

  裴徊光「嘖」了一聲,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衣領。他做事向來不會向人解釋,這種向人解釋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心裡的煩躁漸濃,裴徊光的臉色也沉下去,他眸色深深地望著站在窗口的沈茴,莫名其妙地慢悠悠說了句:「娘娘應當慶幸你父親沒參與過。」

  沈茴心思飛快流轉著。參與?戰役?參與什麼戰役?

  濕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裴徊光不想再和沈茴廢話,轉身打算離開。

  「還有……」

  剛轉身的裴徊光腳步停下來,他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然後才開口:「娘娘還有什麼正義要申?」

  「謝謝……」沈茴聲音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聲音低低的。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再次抬腳。

  「還有……」

  裴徊光嘆了口氣,瞬間轉過身,朝著沈茴大步走過去,他幾步走到沈茴面前,掐著她的腰,將人拎起來讓她坐在窗檯上。

  沈茴驚呼了一聲,恐墜到窗外。一手抓著窗櫺,一手抓住了裴徊光的衣襟。

  籠子裡的鸚鵡也跟沈茴一樣嚇了一跳,咋咋呼呼地揮動小翅膀,尖叫著:「掌印!掌印!掌印!」

  沈茴盯著裴徊光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朝一側挪了挪,靠著一側窗框。

  裴徊光俯下身來,將沈茴逼到角落裡。他低著頭,逼視著沈茴,漆色的眸子裡隱隱有火氣,偏偏撫著沈茴臉頰的動作溫柔膩人。

  「娘娘,還有完沒完了?」他慢悠悠地問,那不緊不慢的語氣可是一點都聽不出有什麼不高興。

  沈茴咬唇望著他,沒吭聲。

  裴徊光便拍了拍她的臉,說:「說啊,又想說什麼咱家不愛聽的鬼話。」

  「新歲了。」

  裴徊光拍她臉的力氣加重,語氣也加重:「給咱家說人話。」

  「我帶了年夜飯過來。」沈茴攥著裴徊光衣襟的手又收了收,手心攥的衣料再多些。今天發生了那樣多的事情,她在宴席上什麼都沒吃,也注意到他也沒有吃過東西。

  遠處,還能隱約聽見一點煙火爆竹燃放的聲音。

  裴徊光沉默了。

  半晌,沈茴小聲嘟囔了一句:「我也沒做什麼呀,怎麼就又惹掌印不高興了……」

  裴徊光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年夜飯娘娘自己做的?」

  沈茴目光躲閃。她輕咳了一聲,說:「我不會……」

  沈茴連水都不會燒,哪裡會做什麼年夜飯。

  裴徊光掐著沈茴的腰,將人從窗檯拎下來。沈茴下意識地栽歪了一下,撞進裴徊光的懷裡。

  裴徊光垂眼瞥她:「嬌貴人連站都站不穩。」

  沈茴卻驚於裴徊光身上的濕。她垂著眼睛,望向裴徊光濕透的衣服。她抬手,去解裴徊光腰間的繫帶。

  裴徊光向後退了一步,避開。

  沈茴怔了怔,趕忙解釋:「掌印衣服都濕了,雖然掌印不怕冷,還是換一身吧。」

  「放心,濕氣染不到娘娘身上。」裴徊光轉身往樓上走,去五樓的盥室沐浴更衣。

  沈茴站在原地,望著裴徊光的背影,心事漸重。

  ‧

  燦珠等在一樓的角屋裡。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宿在這裡,對這裡已十分熟悉了。她臥躺在長榻上,手指頭點著枕頭。半晌,她從長榻上跳下去,快步走出角屋,去尋坐在一起嗑瓜子兒的順歲和順年。

  「是夏姐姐啊。要不要一起吃些果子?」順歲笑嘻嘻地說著站起來。

  順年也跟著站了起來,說:「快坐。」

  「不了,我不坐了。還請兩位把這個交給王來。」燦珠頓了頓,「也不用勞煩兩位故意跑一趟,就什麼時候看見了送給他就行!」

  燦珠遞上一雙包裹著的鞋子,軟底千層靴,是她親手做的。

  順年沒接。

  順歲嬉皮笑臉地說:「姐姐怎麼不親自給王來?」

  燦珠皺皺眉,隨口敷衍:「他忙,我見不到人。」

  順歲抬了抬下巴,笑著說:「姐姐一回頭就能見到了。」

  燦珠一怔,驚訝地轉過身去,果然見到王來站在院子裡,正望著她。燦珠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眉心一擰,把原本要送給王來的靴子抱在懷裡,轉身就走,氣呼呼地一股腦走回角屋。

  王來快步跟上去。

  燦珠邁進角屋,轉身就要關門。王來抬手,抵在門上。

  「鬆手!」燦珠剛要去踹王來,視線落在王來纏著紗布的手上,愣了愣,她關門的力道輕了,嘴裡也忍不住問出來:「怎麼又傷了?」

  「沒什麼,被剁了幾根手指頭。」王來走進來,將房門關上。

  那邊順年和順歲探頭探腦往這邊瞧,笑嘻嘻的。順年隨口說了句什麼,一陣爆竹聲響來,蓋過他的話。等沒了聲兒,兩個人一起回屋,順歲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新的一年了,也想要個軟乎乎的小媳婦兒。」順年說。

  順歲哈哈笑了兩聲,又錘了他兩拳,一同走進屋去,繼續吃著瓜子兒,說著宮裡宮外的趣事。

  ‧

  裴徊光從盥室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沈茴坐在樓梯最上面一層,歪著頭,睏得都快要睡著了。

  傍晚睡了兩個多時辰,又睏了?

  裴徊光抬步往上走,一直走到沈茴面前,沈茴還是閉著眼睛耷拉著小腦瓜,渾然不覺。

  裴徊光踩住沈茴垂落在地的披帛,向後扯了扯。沈茴的身子跟著一晃,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仰起臉望著裴徊光,軟軟開口:「抱抱……」

  她朝裴徊光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襟。

  裴徊光眸中閃過一絲意外,重新審視著她。

  沈茴眨眨眼,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她猛地一驚,身子都跟著顫了一下。她笨拙地想要找藉口掩飾剛剛的話,可是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到怎麼圓過去。索性不解釋了,她慌忙扶著樓梯扶手站起來,說道:「我們去吃年夜飯吧。」

  說是年夜飯,按照習俗,只是水餃而已。

  吃水餃的時候,沈茴也顯得很睏,始終沒什麼精神。

  乃至後來去盥室淨臉澤口,都是裴徊光幫她。

  「娘娘又睏了?」裴徊光問。

  大概是淨臉的水是涼的,拂在她臉上為她驅了驅倦意,人也稍微精神了些,沒有剛剛那樣睏了。

  「很晚了,該歇息了。」裴徊光慢悠悠地去牽了沈茴的手。

  沈茴點點頭,跟著裴徊光往樓上去。

  裴徊光悄悄將指腹壓在沈茴的脈上,片刻之後,蹙了眉。他偏過頭,望向身側的沈茴。

  沈茴渾然不覺,她走到了寢屋,打著哈欠倒在床榻上。

  裴徊光立在床前靜默了片刻,轉身走到窗前,將窗戶稍微推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讓涼風悄悄吹進來一縷。

  他們回來時,已是子時的尾巴。如今距離天亮也要不了多久了。初一還有更重要的國宴,會比年三十這日更忙碌。

  裴徊光出去了一趟,取了些東西回來。他熄了屋內的燈,再慢悠悠地解腰帶,躺在沈茴身側。

  一個時辰之後,沈茴磨蹭著湊過來吻他的時候,裴徊光毫不意外。

  那藥,讓人嗜性成了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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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成癮

  天,早就涼了。

  燦珠在一樓的抄手遊廊裡走來走去,今日事情很多,皇后娘娘應當早些回昭月宮梳洗著宮裝,一早要跟著皇帝在永歲殿接受朝臣的跪拜恭賀,然後再與皇帝一起率朝臣前往宗廟祭拜。

  雖說昨天晚上是年三十,睡得很晚。可今天這樣重要的日子,是萬萬不能貪眠的。燦珠心裡想著皇后娘娘做事向來有分寸,斷然不會在今日懶床。莫不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偏她不能輕易上樓去。

  再說了,俞太醫已經在昭月宮候著了。

  她在抄手遊廊裡渡著步子走得是越來越快了,心裡也是越來越著急。

  七樓的寢屋裡,沈茴怔怔坐在床榻上,眼睛紅通通的。她攥著被子的手在發顫,她用力扯著被子裹住痕跡斑斑的身體。

  「我、我怎麼會……」

  大片凌亂的記憶沖進腦海,她難以想像那些不堪的畫面裡,是她。

  可的的確確是她。

  裴徊光從衣櫥裡取了一套乾淨的衣服送過來,去拉沈茴裹在身上的被子。沈茴下意識地向後躲了躲,攥著被子的手更用力。

  「嘖。娘娘這身體,咱家哪裡沒看過、沒咬過?」裴徊光將她的衣服扔給她,「再呆坐在這裡回味昨晚的快活,誤了時辰可別哭著求咱家想法子。」

  沈茴仰著臉望著裴徊光,雙頰泛了紅,眼睛也跟著一紅,快要哭出來了。

  裴徊光窒了窒。

  得,這小皇后只會夜裡風流,天一亮又變成委屈巴巴的純稚少女了。

  裴徊光走到窗前,將窗戶徹底推開,望著遠處的玉檀林。

  沈茴這才想起來今日是初一,會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趕忙欠身去拿裴徊光扔過來的衣服。奇異的心理讓她不忍將痕跡斑斑的身體從被子裡露出來,她耷拉著唇角,將衣服拿到被子裡來穿。

  一不小心摸到一個東西,沈茴好奇地把東西從被子裡拿出來,鈴鐺發出響動來。

  是一個有點特殊的鈴鐺。

  ——緬鈴。

  沈茴怔了怔,才想起這是什麼東西。她臉上的紅暈又深了幾分,她擰著眉,匆匆將東西重新放進被子裡。又掩耳盜鈴般將緬鈴往被子深處藏了藏。

  立在窗前的裴徊光背對著床上的沈茴,他聽著她手裡緬鈴發出的細微聲響,眼前可以浮現她略略歪著頭,望著捧在手心裡緬鈴的懊惱模樣。

  直到那鈴鐺的聲音消失了,裴徊光笑了笑,他慢悠悠地用指腹拈了拈自己的嘴角。又用舌尖頂了頂唇角。鈴鐺脆脆的聲響很動聽,可還是昨天晚上在人身體裡時的聲音更好聽些。

  沈茴從暗道回昭月宮的時候,裴徊光出乎意料地陪著她。

  沈茴目光復雜地望了他一眼,又匆匆收回視線。她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腳步匆匆地走在暗道裡。

  燦珠也不上前,故意落後幾步。

  「娘娘在想什麼?」裴徊光問。

  沈茴抿了抿唇。她在想俞湛也不知道有沒有查出果子酒裡的東西,她在想快些見到俞湛讓他診治,徹底驅了她體內的毒。

  她怔怔望著暗道前面的昏暗,心裡生出恐懼來。

  她不是個膽子大的人,從小到大怕的事兒不少,可是全然比不過這次的恐懼滋味。這種不能控制自己身體和情緒的感覺,真的太可怕了。

  「娘娘的身體很快會被藥物影響徹底失去理智。要麼留下來讓本王為娘娘紓解,要麼繼續往前走,當著千人的面自解衣衫荒唐嗚叫。哈哈哈哈……」

  ——錦王的話忽然跳進沈茴的耳中,沈茴心頭一緊,緊跟著劇烈跳動著。

  昨天晚上……

  自己哭著去求裴徊光的樣子,真的太難看了。

  沈茴惶惶往前走,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錦王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她當真會被那藥物徹底影響?會不會有一天,她會徹底失去了神志?隨便拉著個男人就……

  恐懼狠狠握住了沈茴的心。

  不,她不准這樣的事情發生。俞大夫一定可以治好她的,一定可以的。沈茴胡思亂想了一通,到最後也勉強安慰了自己。

  她胡思亂想了這樣多,全然沒有聽見裴徊光的話,更沒有回答。她當然也沒有注意到,裴徊光一直側首望著她。

  暗道裡漆黑黑的,裴徊光的眸子亦是沉沉的墨色,讓人看不透情緒。他視線下移,落在沈茴搭在他小臂上的手。她的袖口有一點皺。他抬起另一隻手,動作慢條斯理地將她袖上的褶皺一點點捋平。

  ‧

  昭月宮和滄青閣之間的這條暗道不算短,偏時辰不早了,沈茴故意加快了腳步。到了昭月宮,本就身體不太好的她,不由氣喘籲籲,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娘娘稍微歇一會吧。」沉月擔憂地說。

  沈茴猶豫:「還來得及嗎?」

  「不管來不來得及都得稍微歇一歇,要不然娘娘還有力氣去永歲殿嗎?」沉月說,「而且什麼也比不過身體。俞太醫早就到了,已經看過了酒壇裡剩下的果子酒,現在在偏殿候著,等著過來給娘娘診脈呢。」

  沈茴想想是這道理,她這雙腿真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而且不讓俞湛給她診過脈,弄清楚她到底吃了什麼藥,心裡總是不踏實的。她由沉月扶著到床榻上去稍微休息個一兩刻鐘。

  裴徊光沒走,他站在一旁聽著主僕兩個的對話。待拾星快步走出去請俞太醫,裴徊光抬抬眼看向床榻上沈茴蒼白的臉色。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昨天晚上沈茴許的那個願望——「希望新的一年將身體養得結結實實的。」

  昨晚他還對小皇后的願望嗤之以鼻,如今卻覺得小皇后許這願望時恐怕是真心實意的。他問:「果子酒在哪裡?」

  「稟掌印,在偏殿裡。」

  裴徊光直接往偏殿去。

  他跟過來,本來就是為了弄清楚小皇后體內是什麼鬼藥。

  ——他不想整夜伺候小皇后了,鬧騰。

  拾星帶著俞太醫從偏殿出來,迎面遇見裴徊光。

  俞湛有些意外在這裡遇見裴徊光,頷首行了宮中禮。裴徊光掃了他一眼,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腳步沒有停留。

  沈茴看見了俞湛,立刻彎著眼睛笑起來,她沒先問果子酒裡的名堂,而是先關心他:「俞太醫這幾日可是有什麼事情?」

  「新研了一種治傳染性風寒的湯藥。不好拿病人實驗,便自己吃了些。怕那藥有害,不方便進宮了。」俞湛說道。

  「俞太醫又以身試藥了。」沈茴蹙眉。見俞湛神色尋常,知他一直如此,勸也無用,只好再說一句:「俞太醫還是要當心身體的。」

  「有數的。」俞湛溫和笑著。

  他在沉月搬來的凳子坐下,等著沈茴伸手。沈茴將手遞過來,放在小方枕上。

  俞湛剛剛在偏殿時,已大致知道那果子酒裡是什麼藥,如今憂慮的便是沈茴到底服用了多少的量。

  沉月早就下去準備早膳了,送俞湛進來的拾星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俞湛等了等,自己拿了一方帕子覆在沈茴的腕上。

  即使隔著一層帕子,俞湛的指腹還是能夠感受到沈茴腕上的滾燙。他微怔,這才知道沈茴剛剛狀若神色如常地微笑與他說話,實則身體已經不適了。

  而俞湛指腹的微涼隔著帕子遞到沈茴的腕上,沈茴不由蹙了蹙眉。她眼睫顫了顫,眼前又浮現了些昨天晚上的畫面。於是,她纖細的指尖顫了顫,再往前探一探,輕易勾住了俞湛仍為她診脈的手。

  兩個人同時一愣。

  沈茴瞬間清醒過來,她猛地將手收回去,毫無血色的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俞湛抬手,拉下懸掛的床幔,讓厚重的床幔一瞬間降落下來,將兩個人之間徹底隔開。

  沈茴慶幸,降落下來的厚厚的床幔遮住了這樣失態的自己。她爬起來,一點點往後縮,直接縮在牆角,用力抱著膝,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不停地發抖。

  許久之後,床幔外傳來俞湛一向溫和的聲音:「娘娘生病了,和小時候一樣,只是生病了而已。」

  沈茴咬唇,眼睛紅紅的,卻不准自己哭出來。她緩了緩,才小聲地問:「那會醫好嗎?」

  「這些年,娘娘多次病危能都站起來。這次也不意外。這藥是麻煩了些,可遠沒有娘娘的舊疾可怕。」俞湛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卻有力量。

  昏暗的床幔裡,沈茴輕輕點頭,即使俞湛看不見。

  半晌,沈茴重新從床幔裡探出一隻手來,聲音也變得尋常,甚至帶著她平日裡說話時的溫軟含笑:「有勞俞太醫了。」

  「臣自當盡全力。」俞湛重新將指腹搭在沈茴的脈上,認真診著。

  俞湛的心慢慢沉下去。

  怎……怎麼這麼重的量……

  裴徊光站在雕花屏旁,面無表情地望著俞湛的背影,他的視線又越過俞湛,望著床幔垂落四合的床榻。想像著此時躲在床幔之後的小皇后,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也不知道哭了沒有。

  自俞湛進了沈茴寢殿,兩個人說的每一句話,裴徊光都聽見了。裴徊光將食指上的那枚黑玉戒摘下來,再慢悠悠地套上去,再摘下來,再套上。反反復復,樂此不疲。

  拾星臉色發白地站在一旁。拾星並非失職自己跑開,而是被裴徊光叫到了一旁,不准她上前,亦不准她出聲。沈茴去拉俞湛的剎那,拾星快速跳動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可她不管怎麼打量裴徊光的神色,都看不出他的情緒。

  俞湛診了脈起身收拾東西,說:「需再給臣些時間。」

  沈茴應聲,喊人進來送俞湛。她神色如常地掀開床幔,正好看見裴徊光走進來。沈茴一怔,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實在是不能再耽擱了,沈茴趕忙讓宮人進來服侍她梳妝。她梳妝時,裴徊光就立在一旁。拾星沒有機會把剛剛的事情告訴沈茴。

  走出昭月宮的時候,沈茴有些意外裴徊光仍舊陪在她身側。他真的要和她一起去永歲殿嗎?

  「掌印不先去前面嗎?」沈茴微蹙著眉,有幾分不解。

  裴徊光不知道在想什麼,似乎在走神。過了一會兒,他才「嗯?」了一聲,側首望過來。

  他神色那樣尋常,什麼都瞧不出來。

  甚至,沈茴疑惑望著他的時候,裴徊光還對沈茴溫柔地笑了一下。

  沈茴怔怔回望著他。她覺得,若不是這麼多宮人跟著,裴徊光許是會湊過來咬她的耳垂,又溫柔地蹭蹭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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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內人

  沈茴到永歲殿時,皇帝還沒到。她站在白玉高台上,等候著。高台之下,已候立著朝中許多文武百官。片刻之後,皇帝姍姍來遲。

  滿朝文武跪拜,長誦恭賀祝詞。

  皇帝哈欠連天。

  沈茴偏過頭,望向身側的皇帝,見皇帝眼下烏青,想來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皇帝悄悄往沈茴身邊湊一湊,小聲開口:「昨天晚上沒有陪著皇后一起守歲,皇后莫怪朕冷落才好。」

  下面臣子的長篇祝詞還在繼續。

  沈茴趕忙說:「臣妾不敢。」

  「嗐,」皇帝搖搖頭,「皇后仁心大度不計較,可朕心裡過意不去。不過沒關係,今兒個是初一,是新歲的第一天。今晚朕定然好好陪著皇后。」

  沈茴一怔,瞬間想起沉煙前幾日見她時說的妃嬪侍寢要排班的事情。她當時沒有過問,後來司寢處還是按規矩將單子呈上來。她知道那侍寢名錄上,初一那天是她的名字。

  自從昨天晚上錦王死了,皇帝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繼續說個不停:「說起來……的確是朕不夠好。自皇后娘娘搬去昭月宮,還沒有過去仔細看看。皇后住在那裡可還舒心?哎,那昭月宮是前朝時某個太妃的住處,給皇后來住,也不算合適。皇后可有喜歡的宮殿?只要皇后喜歡的,就算已經住了人,把人趕走了,讓皇后住進去!」

  白玉高台之下的朝臣用沒有聲調的語氣長篇誦讀枯燥的頌詞,身邊的皇帝喋喋不休說著討歡心的昏君話。

  沈茴靜靜地聽著,視線卻越過皇帝,望著站在皇帝另一側不遠處的裴徊光。

  似有所感,裴徊光側首,目光落過來。

  沈茴凝視著裴徊光,輕輕翹起唇角,掬著星子的澈眸笑意嫣然,妍姿動人。

  皇帝望著皇后,笑呵呵地眯著小眼睛,繼續說:「依朕看,應該為皇后建一座金殿寶宮才配得上朕的皇后啊!」

  沈茴收回目光,規矩回話:「昭月宮很好,臣妾極喜歡。不需要勞民傷財再建宮殿了。」

  裴徊光也收回了目光,他慢悠悠地笑了一下。

  小皇后隔著皇帝暗送秋波,又向他使美人計了。嘖,不就是因為今天是初一,不想晚上侍寢嗎?這美人計也太拙劣了吧,也太臨時抱佛腳了。

  不過……

  裴徊光收起眼底那抹微弱的一絲笑意。

  雖然小皇后夜裡細碎的眼淚和斷續的嗚咽太過銷魂,但她站在暖陽之下,帶著一絲小小俏皮的勾引,好像更勾人一點。

  裴徊光抬抬眼,重新望過去。

  然而沈茴沒有再望過來,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目視前方,繁復的宮裝裹著她,嫻靜又美好。

  裴徊光「嘖」了一聲,很想將她身上端莊的宮裝撕爛。

  ‧

  到宗廟有近兩個時辰的路。帝后共乘一車,文武百官跟隨其後。到了宗廟,沈茴與皇帝一同邁進大殿,按照祖制跪拜祭祀。

  然而大齊建立不足三十年,需要祭拜的祖宗實在是少。滿打滿算,只有開國的先帝與其元皇后。先帝草寇出生,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就算他稱帝之後想要追封自己的父母也找不到人。

  大殿內香木繚繞,一片寂肅。

  裴徊光長久地凝視著大齊開國皇帝的牌位。

  大齊這位開國皇帝以草莽之身開疆闢土創立大齊,的確是有些本事。古往今來史書都是由勝利者書寫,如今的史冊上自然對這位開國皇帝稱讚連連。

  野史上,對這位開國皇帝有褒有貶。那些誇讚之詞的最後,總是要這樣說——

  大齊開國皇帝有勇有謀、雷厲手段、一代梟雄,乃天鑄帝王之才,可惜稱帝後被無上的華榮迷了眼,晚年受奸宦所惑沉迷於長生不老藥,荒於朝政。

  那個奸宦,自然就是裴徊光。

  裴徊光伸手,接過宮人遞來的香火,為這位開國皇帝上了一炷香。

  裴徊光面無表情,觀賞著這柱香一點點燃盡。

  他輕輕一吹,香灰也四散。

  ‧

  因回宮路不算近,帝后與朝臣的晚膳要在祖廟用。出門前還是歡喜熱鬧慶祝新歲,到了這裡必是要收斂,安靜肅然起來。午膳用的也是素食。

  皇帝喜歡喝酒吃肉,向來不喜歡素食。看著滿桌的素菜,胃口全無,胡亂吃幾口,就撂了筷子。

  「皇后呢?皇后去哪了?」皇帝不高興地問。

  沉月低眉順眼恭敬稟話:「回稟陛下,娘娘體弱有些乏了,在房中暫歇。」

  「那也得用了午膳再歇啊!」皇帝煩躁地揮了揮手,「去去去,把皇后喊來陪朕用膳。告訴皇后,用了膳立刻回宮。等回了宮再歇。」

  「是。」沉月屈膝行禮,依令轉身去尋皇后。

  可沈茴根本不在房中休息。

  祭拜禮儀剛結束時,沈茴便覺得身體開始不舒服。她想著離開香霧繚繞的殿內,去外面走一會兒,被涼風吹一吹,就會好受一些。

  然而,也不知道是因為今天的風不夠涼爽,還是在悶熱的殿內待了太久,沈茴一點都沒覺得好受。

  她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樹有花,偏偏沒有什麼屋子。可以供人歇息的屋子必要經過前面擺著一張張膳桌的地方。那裡坐滿了朝臣,還有皇帝。

  「娘娘感覺如何了?」拾星晃了晃手中的水囊。姐姐讓她準備一水囊的涼水,可水已經被沈茴飲盡了。

  明明是嚴寒的冬日,沈茴卻覺得身上滾燙,後脊沁出的薄汗濕了裡衣。她抬頭,望著灰白的天。今日的雲很厚,說不定要下雪。

  沈茴心裡也是一樣的顏色。

  沈茴顫著指尖,指了指不遠處的石洞林。讓拾星扶著自己走過去。石洞林雕著微妙微妙的雄獅與猛虎,又綠木環繞。走進石洞中,孔隙可見外面天地,其內小洞穿疊,迷宮一樣。

  沈茴後背抵著山石,韁聲吩咐:「去,去找他……」

  不需要她說清楚,拾星也知道沈茴說的人是誰。她擔憂地問:「留娘娘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嗎?」

  沈茴點頭。

  拾星咬咬牙,心想一定要快點跑去找到掌印。然後她剛一轉身,就看見有人堵在洞外。拾星心裡一驚,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耳朵先一步聽見裴徊光的聲音。

  「出去。」

  石洞內狹窄逼仄,裴徊光低頭邁進來。

  沈茴咬唇望著逐漸走近的裴徊光。她的身體在歡喜,可是她的心裡在絕望哭泣。

  石洞空隙漏進來一縷又一縷的光,那些光照在地面,和陰影的地方形成了反差。光與暗落在沈茴的臉上,讓她的面目也變得模樣了。

  「掌印,把我弄昏吧。隨、隨便尋個藉口,就說我摔了、病了……怎麼都行……」理智讓沈茴說著這樣的話,可是她的手已經顫顫攥住了裴徊光的衣襟,用盡全力一般。

  她覺得自己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爭鬥著,都想要霸佔這個身體的主導權。

  沈茴後背抵在石壁上堅持著,才能讓自己的身體不滑下去。可是玉檀涼薄淡香誘著她往前走,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果然,她剛剛離開倚靠的石壁,整個身子就無力地倒下去。

  裴徊光掐著她的腰,用力一帶,就將人帶進自己的懷裡,讓他的胸膛給她靠。

  「咱家帶娘娘回前面靜室裡休息。」

  「不不……」沈茴驚慌地搖頭。從這裡到前面的靜室,要經過擺著宴桌的地方,滿朝文武都在那裡。她根本做不到面色如常地穿過宴桌,她做不到!

  裴徊光解了身上的棉氅,輕輕一展,劈頭蓋臉地罩下來,沈茴的視線便徹底黑下去,緊接著她的身子也跟著懸空。沈茴一驚,下意識地攀著裴徊光的肩。

  「咱家抱得動,娘娘把手收回去。」

  沈茴怔了怔,知道了裴徊光的用意。雖然仍覺得不妥,她還是依言,將著鳳服的衣袖藏進他的棉氅裡。

  裴徊光今日穿了一件暗紅的棉氅,芙緞的料子,柔軟又錦華。裴徊光身量極高,他將沈茴整個人裹藏在棉氅裡,嚴嚴實實。

  走出石洞外,迎著照下來的一縷耀目的光,裴徊光眯了眯眼,他低下頭湊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娘娘忍一忍,可別亂叫。」

  沈茴咬唇,整個身子都繃緊了。雙足沒有踩在地面,整個人都好似飄著,一點著落感都沒有。朝臣的說話聲越來越近了,沈茴偷偷攥一點點裴徊光的衣襟,將發紅的臉埋進他的胸膛。

  正在用午膳的朝臣看見裴徊光抱著個女人從遠處走來,不由愣住。宗堂祖廟祭拜先帝之地,這個閹人,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個女人?

  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抱著沈茴緩步穿過一張張宴桌。

  沈茴緊張地全身僵著,她能聽見倒茶的水聲、放筷的磕碰聲,甚至近在耳邊的咳嗽聲。自然也有被壓得極低的「恬不知恥」、「不像話」、「瘋了」……

  她用力攥著裴徊光的衣襟,他芙緞的料子都被她攥得跑了絲。

  「徊光?」皇帝驚訝地看著遠處的裴徊光。皇帝一直認為女人是個好東西,當初也是真心想送女人給裴徊光。不管別人怎麼說他窩囊,可皇帝自己心裡清楚,當年他正排隊給沈荼買包子呢,被東廠的人抓去,直接拎到龍椅上。裴徊光就是他衣食父母啊!

  皇帝忽略裴徊光不合禮儀地抱著個女人,笑呵呵地說:「徊光快來一起用膳。」

  裴徊光略頷首便算行了禮,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內人身體不適,帶她去休息,不陪陛下用膳了。」

  沈茴聽得心驚膽戰。她從未體會過這樣的心驚肉跳,這般刺激滋味,竟讓她體內的藥物作用都減弱了幾分。

  裴徊光繼續穿過一桌桌膳席,往前面的靜室去。

  右相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沉聲指責:「掌印如此痴瘋行徑也太不像話了!可把禮法放在眼裡?可把先帝亡靈放在眼裡!」

  又有一胡姓武將重重放下茶盞,冷哼道:「內人?竟不知道你這閹宦何時娶妻成家了!簡直是簡直是……簡直是笑話!」

  裴徊光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給,一邊走一邊說:「放心。大婚的時候,准允胡將軍給咱家夫人磕個頭。」

  裴徊光的腳步根本沒停,他略抬高了手臂,又低下頭,隔著棉氅,用下巴蹭了蹭沈茴的頭頂。然後,他感受到了沈茴的顫抖。

  裴徊光皺眉,這才抬抬眼,看向剛剛開口的右相和胡姓武將。

  「內人膽子小,安靜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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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5: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顫抖

  靜室裡,燃著悠悠的木蘭香。木蘭的味道很濃,將裴徊光身上的玉檀味道都沖淡了一些。

  靜室簡陋,床榻也是最簡單的木板床。

  裴徊光坐在木床邊。握著沈茴的腳踝,放在他的腿上,給她穿鞋襪。

  沈茴偏著頭,安靜地望著他。

  「還要嗎?」裴徊光問。

  沈茴紅著臉搖頭。

  裴徊光為她穿好鞋襪,把她的腿放下去,站起身來。

  沈茴急忙拉住了他的衣角。

  裴徊光回頭看她。

  沈茴卻始終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攥著裴徊光衣角的手上。她又慢吞吞地鬆了手。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食指上的黑玉戒,也不開口詢問,也不離開,只是望著沈茴等候她再度開口。他也大致摸出了小皇后的性子。她經常會這樣,想說什麼,卻又因為各種各樣開不了口的緣由閉了嘴。可這小皇后心裡一旦有了什麼主意,那是憋不住的,要不然多久,她自己思想鬥爭一番,還會把原本想說的話說出來。

  果然,沒過多久,沈茴再次去拉裴徊光的衣角。然後,她抬起頭來,仰望著裴徊光。

  「殺了他吧。告訴天下人你的內人是當今皇后,也是日後的太后。」她目光灼灼,眼角還沾著一點剛剛哭時細碎的淚花。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說:「娘娘還是先想想今晚怎麼侍寢吧。」

  「不要。」沈茴站起來,攥著裴徊光衣角的手沿著他的腰身慢慢向前,兩隻手環過裴徊光的腰,擁著他。

  她將臉貼在裴徊光的背上,軟聲細語:「一會兒回了宮,本宮直接從暗道去滄青閣,賴在白玉床上,哪裡也不去。就算宮裡因為皇后不見了而亂了套,本宮也不管。」

  裴徊光擒著沈茴的小手,將她拉到身前來,他居高臨下睥著她:「早上還對咱家拋媚眼,現在直接開始耍賴了,娘娘還要不要臉?」

  「不要了,」沈茴輕輕搖頭,雙頰染上幾分嬌憨,「本宮只要掌印了。」

  裴徊光眯眼盯著沈茴好一會兒,挑了下眉。

  他心裡清楚這不是小皇后的心裡話,不過是些哄騙的說辭,而且還是最沒技術含量的哄騙。

  可是裴徊光沒有如往常那樣開口奚落逗弄揭穿她。

  ‧

  回了宮,沈茴倒是沒有真的直接從暗道往滄青閣去。而是先見了俞湛。今日早上,俞湛先匆匆回了太醫院,查閱了一些醫書,又取了些藥材,在沈茴回宮之前,他已經先一步先到了昭月宮,在偏殿一邊等候沈茴回宮,一邊親自熬藥。

  「娘娘服用這藥時日長久,毒物在娘娘體內日積月累,不是一碗湯藥就能除根的。臣給娘娘開了方子,每日一早一晚服一碗湯藥,慢慢將毒從體內逼出去。」

  沈茴點點頭,迫不及待地從宮婢手中接過好大一碗的湯藥。她雙手捧著藥碗,一口一口往嘴裡灌藥,一口氣將碗裡的湯藥全都喝了。

  幾個宮婢站在一旁看著沈茴喝藥,都覺得苦得慌。

  沈茴自打出生,還沒斷奶呢,就開始喝藥。這藥雖苦,對於她來說,倒也不算難以忍受。

  俞湛見沈茴將藥都喝了。他斟酌了言語,才說:「娘娘可還記得小時候,臣外祖父常常叮囑娘娘的話?」

  「當然記得呀。」沈茴點頭,「神醫說醫人治病,針藥是一方面,病人自己的意志力更重要。他還誇我意志力強呢。」

  俞湛點頭,說:「這回也一樣。娘娘此番頑疾與戒酒亦有相似之處,需娘娘憑著意志力克服。」

  沈茴一怔,明白過來俞湛的意思,有些不自然地胡亂點點頭。

  俞湛也不方便在這種事情上多說,起身告退。他走出昭月宮,沒想到開始飄起細小的雪花。

  俞湛回望昭月宮,嘆了口氣。

  他沒在飄雪中久站,很快往太醫院去。他之所以對沈茴說要她自己克服,也是因為他清楚那湯藥的作用十分有限。他急著回太醫院,重新去研新藥方,可以徹底除毒的藥方。他心裡隱隱有了法子,可那法子缺一道不可能得到的藥引,急需他去翻大量醫書,找到一種替代物。

  俞湛走在雪中,忽然就想到了外祖父的話。

  外祖父斥責他:「元澄,莫要辜負自己的卓卓天賦!」

  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若能研得起死回生的醫術,也不過醫一人。蒼生普眾小病頑疾需要的,並非神醫才能醫治。與醫史留名相比,能醫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嚮往之,更義不容辭。」

  可如今,涼涼的碎雪落在臉上,俞湛竟頭一回怪起自己的醫術不精,不能治想醫之疾。

  ‧

  晚上,沉月焦慮地詢問:「娘娘,要準備迎駕嗎?」

  「陛下不會過來的。」沈茴說地篤定。

  沉月再問:「那……還是去滄青閣嗎?」

  沈茴想起俞湛的告誡。她搖搖頭,也不去。她走到妝台前坐下,拉開下面的小抽屜,取出放在裡面的一個小木盒。

  那是昨天晚上沈霆帶給她的糖。

  沉月看了一眼,說:「大夫人又親手給娘娘熬糖塊了。」

  「嗯。」沈茴點點頭,拿出一塊兔子奶糖來吃,驅一驅嘴裡殘留的湯藥苦味。

  這個小盒子裡面一共裝了十塊奶糖。昨天拿到手後,沈茴當場吃了一顆,然後又大方地給了齊煜一塊。現在裡面只有七塊了。沈茴將蓋子合上,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她打算每日吃一顆。

  沈茴自小錦衣玉食,即使是沈元宏變賣家產贈貧民,也不曾委屈了沈茴一星半點,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她什麼都不缺,所以對別人親手做的禮物格外看重。

  沈茴睡前故意開著窗戶。可是到了夜裡,她體內的怪藥果然又開始作祟。沈茴記著俞湛的話,她抱著被子咬唇努力克制著。

  虛汗濕透寢衣。

  沈茴雙手交握藏在枕下,努力克制著,僵著身子,不准自己動彈。寂靜的夜裡,每一刻都變得異常難熬。

  長久的煎熬忍耐之後,沈茴踉蹌下了床,她從床頭小几的抽屜裡,翻出角先生。她走到桌前,抖著手將溫水灌進角先生中空的孔洞中。

  溫水灑出來,落在她的手上。

  「我、我在做什麼……」沈茴跌坐在地,手裡的角先生落地,溫水濕了她的裙擺。

  她雙眸空洞地望著落在地上的角先生,幾次想要伸手去拿。

  「不,不行。沈茴,你不可以這樣……」沈茴反反復復呢喃著對自己說。

  她轉過頭,望向博古架的方向。她的眼中是渴望,也是絕望。

  那黝黑的暗道通往的地方,是極樂之地,亦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不可以。

  沈茴艱難地站起來,晃顫著走到窗下的長榻前,她抖著手在針線簍裡翻找著,顫顫握住剪刀,對準自己的小臂。

  沈茴怕疼。好怕好怕。

  可是……

  沈茴咬咬牙,握緊手中剪刀,還是朝著自己的小臂劃了下去。鮮血在剪刀刃兩側溢出,又一點點湧出,一滴一滴的血珠滾落下來。

  痛,好痛好痛。

  可是沈茴虛弱地彎了彎唇。

  ——痛覺讓她身體裡的渴求淡下去了。

  接下來的三日,沈茴都沒有離開過寢屋。她每天乖乖地謹遵醫囑,一早一晚服用一大碗湯藥,晚上吃一顆奶糖,然後在床頭備好飲用的涼水,便早早躺下。即使,她根本夜不能眠。夜裡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她牢牢記著俞湛的話,只當自己在憑著意志力戒酒。

  實在忍得難受,她就拿出藏在枕頭下的剪子,用尖利的刃去劃自己的小臂。

  光潔雪肌的小臂,傷痕纍纍、血肉模糊。

  這三日,裴徊光似乎知道沈茴的打算一般,也一直沒有出現在沈茴面前。

  沈茴原本樂觀地想著身體的怪異會一天比一天減弱,她定然能重新成為正常人。可是到了第四日的晚上,小臂上的痛都不能止住身體裡的渴求。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兒緩解不了任何,徹底沒了作用。

  沈茴痛苦地蜷縮著。

  沈茴神志不清地拿了盞燈,推開暗門,連鞋子都沒穿,跌跌撞撞地走進暗道裡。

  暗道灰暗又漫長,只她手裡的一盞燈有著微弱的光。

  沈茴走啊走,一心想要見到裴徊光,可當她真的看見裴徊光的身影出現在暗道遠處時,卻忽然清醒了。

  不,不能前功盡棄!

  她用最後的理智,轉身就跑,跌跌撞撞。

  沈茴摔倒了,手裡的燈落了,滅了。她哭著胡亂摸索著,怎麼都找不到引路的燈。黑漆漆的,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沈茴聽見裴徊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的身體越來越歡喜,可是她的心裡越來越絕望。她哭著說:「離我遠一點……求你了……」

  可是在沈茴最後的記憶裡,是她站起來摸索著去找裴徊光,發了瘋一樣地去親吻他。

  一片漆黑裡,裴徊光垂眼,看清沈茴混沌的眸中噙著的絕望。

  ‧

  沈茴醒來的時候,是從來沒有過的清醒。

  她轉過頭,望著睡在身側的裴徊光好一會兒。然後,她悄悄下了床,踩著凳子爬上窗檯。

  若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能控制,生不如死。

  從小被病痛折磨的她,無數次有過輕生的念頭,每一次都能被理智拉回來。這一次,她又站在了懸崖邊上。

  涼涼的風吹拂在臉上,讓她臉上的淚都在發寒。

  遠處玉檀林之外,是巍峨的宮殿。

  不可以的……

  沈茴空洞的眼眸逐漸又有了神采。她不可以這樣自私。若就這樣一走了之,家人要多難過啊。父親的嘆息母親的眼淚,還有失而復得的哥哥、遠在江南的外祖母、待她如姊的嫂子、鳴玉、煜兒……還有她身邊的沉月、拾星……

  越來越多的面龐浮現在眼前,沈茴心裡的生念越來越濃。

  到最後,她的眼眸重新亮起來,碎著星河。

  沈家沒有懦夫。她就算是要死,也當死得有意義。倘若真的活不下去,那還不如跟俞太醫討來羌毒,用這日漸不受控制的身體為餌,殺了那狗皇帝,與他同歸於盡!

  對,就算是要死,也該拉著那淫暴昏君同歸於盡!

  胸腔裡的心臟劇烈跳動著,沈茴望著遠處的宮殿,目光堅定決然。

  「你給咱家滾下來!」裴徊光的聲音異常尖利,又藏著一絲顫抖。

  裴徊光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身後,忽然出聲,讓沈茴嚇了一跳。沈茴輕「啊」了一聲,腿一軟,身子跟著直接栽歪出窗外。失重感讓沈茴前一刻還滿溢毅然的眸子迅速攀上驚慌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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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腳腳

  沈茴的視線裡,浮現裴徊光站在窗前陰沉的臉色。她本能地伸出手胡亂抓著,與此同時不停倒退的景色讓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掙扎的手本該什麼都抓不到,可卻有什麼柔軟的緞料擦過了指尖。沈茴一怔,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失重的感覺竟消失了,緊接著是她所熟悉的玉檀味道。

  呼嘯的風吹來,將她的長髮吹得凌亂拂在臉上。

  她沒有睜開眼睛,而是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氣,然後輕輕轉頭,將臉埋在裴徊光的胸膛。

  「發生什麼事情了?」順歲和順年被驚醒,披著外衣從屋裡出來。然後他們看見身著暗紅寢衣的裴徊光抱著皇后娘娘,赤足立在青磚路上。披散的長髮半遮著他陰惻惻的臉。

  順歲和順年對視一眼,又齊齊低下頭,不敢亂看。他們悄聲退回房中,倒也不會再繼續睡,而是等著吩咐。

  裴徊光垂眼,看著懷裡的小皇后。

  不斷吹來的風,吹亂他的髮,拂動的長髮切割了他望著沈茴的視線。他盯著沈茴的眼角,有一抹暗紅。

  裴徊光感受了一下胸腔裡那顆心臟的跳動,他深吸一口氣,再呵笑一聲,陰著語氣:「咱家准娘娘死了嗎?」

  「沒有,本宮沒想死……」沈茴小聲地辯解。她顫顫睜開眼睛,在裴徊光懷裡仰望著他,愕然見他眼裡的紅色。

  裴徊光舌尖抵了抵唇角,他陰森森地低笑一聲,抱著沈茴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說:「娘娘最好記住了。在咱家沒准允之前,娘娘的命是咱家的。你要是敢死……」

  裴徊光停下來,低下頭,垂落的長髮擦過沈茴的耳畔。

  「娘娘要是敢死,咱家把娘娘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屠了。然後把他們燒成灰,來給娘娘做墳!」

  沈茴望著裴徊光,嚇得身子都顫了。

  本就是劫後餘生嚇了個半死,還被裴徊光恐嚇一番,沈茴瞬間紅了眼睛,連聲音都哽咽了:「你幹什麼呀,我都要下來了,是你嚇我我才摔了。你現在又來凶人,還講不講道理了……」

  她越說越委屈,說到最後聲音低下去,小聲地哭著。她又嫌在裴徊光懷裡哭太丟臉,扭過頭去,把臉埋在裴徊光的胸膛,把眼淚也盡數蹭到他衣服上去。

  裴徊光在簷下默立了片刻,胸口窒悶。他又用舌尖抵了抵唇角,抱著沈茴上樓去。他一邊走一邊吩咐:「備水!」

  裴徊光直接將沈茴抱去了五樓盥室。

  他把沈茴在長凳放下,然後自己在沈茴對面坐下,一句話不說,死死盯著她。

  沈茴已經不哭了。她低著頭,也一聲不吭。

  安靜的盥室裡,兩個人相對而坐,僵著。

  長久的沉默之後,沈茴慢慢從驚魂未定的狀態裡緩過來。好像終於找回了感知,知道自個兒身在何處了。她空空的眸子逐漸聚了神,落在自己光著的一雙小腳上。她從暗道過來時,穿的是一身杏色的寢衣,當時神志不清沒換衣裳,沒穿外衣,也沒穿鞋子。

  那暗道裡的路可不平整,先前是受那藥物影響渾然不覺,此時沈茴才隱隱感覺到腳底的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將小腳向後挪了挪,腳趾微微蜷起。

  裴徊光煞神一樣坐在對面,沈茴莫名不想這個時候抱起自己的腳去檢查腳底的傷。

  死死盯著沈茴,連眼神都沒動過的裴徊光,這才略略向下移了移視線,瞥了一眼沈茴微蜷的腳趾。

  緊接著,兩個人都聽見了順年和順歲噠噠上樓的聲音。

  兩個人提著水上樓,彎腰低頭走進盥室,將裝滿熱水的木桶放下,稍微等了等,也沒等到裴徊光吩咐如何放水,兩個人便有悄悄退下去,將盥室的門帶上。

  低著頭的沈茴用眼角的餘光瞟見放在門口的木桶,想起小臂上自己劃下的斑駁傷痕,她小聲說:「不洗澡……」

  「呵,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家被娘娘氣了一回還會耐著性子伺候娘娘沐浴吧?」裴徊光站起來,走到門口去提裝滿熱水的木桶,然後將水倒進木盆裡,再兌一些涼水。他伸出手,伸進水中試了試溫度。

  他向來不喜歡熱水,盆中水的溫度讓他不舒服地皺了皺眉。他遷怒般側首睥了沈茴一眼,才端起木盆走到沈茴面前放下。

  沈茴愣愣看著面前的一盆水,再看著裴徊光在她對面重新坐下。

  她忽然就想起來那天晚上,她跪坐在床榻上,一頁頁翻著秘戲圖給他看。其中有一頁的荒唐畫面是女子褪下衣褲,坐在一盆水裡……

  不了不了不了吧……

  於是,裴徊光去拉她腳踝時,沈茴趕忙攥著膝上的褲料,保護自己的褲子!可剛剛的裴徊光實在是太凶了,她滿心拒絕的話都不敢說出來了,唯有僵著身子。

  直到她的腳被裴徊光放進熱水裡,沈茴怔了怔神。緊接著,熱水浸著她腳底的傷口,她不由「嘶」了一聲。

  裴徊光欠身,慢條斯理地將沈茴的褲腿向上挽了起來,免得浸了水。

  沈茴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的神情,他垂著眼,看不出情緒,不過沈茴覺得他好像沒有剛剛那樣嚇人了。

  裴徊光剛要將手進盆中的水裡,忽想到什麼,他收了手,將指上的黑玉戒緩緩轉下來,側轉身放在一旁的擱架上,然後才將手探進水中,捧起了沈茴的小腳。他將沈茴濕噠噠的小腳抬起來,搭在桶沿,再捧了水沖洗上她腳心的傷口。

  長長的暗道讓沈茴的腳心不僅髒兮兮的,還劃出了好幾道小口子。甚至有細碎的小石頭嵌在肉裡。

  隨著裴徊光的清洗,腳心的痛覺越來越清晰。沈茴雙手壓在身側的長凳上,縮著肩,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腳收回來。

  「沒清理乾淨,亂動什麼?」

  裴徊光神態已如常,聲音卻還噙著些冷意。

  沈茴抿抿唇,不吭聲,也不敢亂動了。

  那細小的石頭粒嵌在沈茴腳心的肉裡,裴徊光想要將它撥出來,指腹剛碰過去,便壓了傷口,血漬黏了他的指腹。而那石頭粒又往肉裡面藏了藏。

  裴徊光嫌惡地皺了眉。他再抬抬眼,去看坐在對面的沈茴。她揪著小眉頭,眼睛紅的不像話。

  「嘖,有那麼疼嗎?」

  沈茴沒逞強。她帶著哽咽地「嗯」了一聲:「疼……」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拖著沈茴的腳跟,將她的腿抬高一些,然後湊過去,用舌尖去舔走嵌在她腳心軟肉裡的石頭粒。

  沈茴睜大了眼睛,怔怔望著他。

  裴徊光卻已經鬆了手,側轉過頭,將黏在舌尖上的石頭粒吐出去。

  沈茴愣愣看著他,他忽然鬆了手,她也忘了收力度,被他放開的腳落下去,激起木盆裡摻著污漬的洗腳水,

  濺在裴徊光的臉上。裴徊光堪堪閉上眼睛,才免得污水入了眼。

  沈茴縮了縮脖子,畏懼地身子向後退了退。

  僵持了片刻,沈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手心去蹭濺落在裴徊光臉頰的洗腳水。裴徊光沒什麼動作,由她擦完收回手。然後他重新抬起木盆裡沈茴的另一隻腳,查看她腳心的傷口。

  還好沈茴這一隻腳的足底只劃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沒有別的什麼傷口了。

  裴徊光給沈茴處理完足心的傷痕,又換了一盆水,重新給她洗了腳。然後拿了懸掛在一旁的棉帕,仔細吸去沈茴雙足上的水漬。

  裴徊光將棉帕隨手一放,起身往外走。

  沈茴默默聽著裴徊光逐漸走遠的腳步聲,半晌,她抬起自己的腳,放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她將腳心翻過來,呆呆望著腳心的傷口好一會兒。略作猶豫,沈茴伸出手來,用手指頭尖兒,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裴徊光剛剛舔過的地方。

  一陣怪異的酥癢,沈茴被針紮了似的,立刻收回手去。

  緊接著,她又聽見了裴徊光的腳步聲。

  沈茴一驚,做賊似的把腳放回來,像剛剛裴徊光離開時那般端正坐好。

  裴徊光拿著外傷藥走進來,重新在沈茴對面坐下。他抬起沈茴劃傷比較重的右腳,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後將藥酒倒在左手手心裡,再兩手相握輕輕磨壓,將藥酒勻稱的黏在右手掌,再用沾了藥酒的手掌,輕輕去壓沈茴的腳心。

  有點涼,還有點癢。

  沈茴雙手搭在膝上,悄悄用力攥著褲子上的布料,抵禦自腳心傳來的陣陣異樣感覺。她又悄悄抬起眼睛,去看坐在對面的裴徊光,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掌印在想什麼呢?

  沈茴略略偏著頭,迷惑了。

  從給沈茴洗腳清理傷口開始,裴徊光便沒有再抬眼看過她。給沈茴處理完腳心的傷口,裴徊光起身走到屏風旁的洗手架旁,仔仔細細地洗手,將不小心沾染到的那點血腥味徹底洗去。

  他洗手時不緊不慢的模樣,好似忘了沈茴還在這裡。

  沈茴偷偷看他一眼,見他在洗手,立刻收回視線,規規矩矩地目視前方,過了一會兒,她又偷偷抬眼再看他一眼,見他還在洗手,她只好再次收回視線。

  洗、洗手幹嘛呀。

  她、她……她現在不想……

  裴徊光擦了手,將帕子隨手一擱,轉過身來,這才將目光重新放在沈茴身上。沈茴的脊背立刻崩緊了。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將人直接抱起來,轉身往樓上去。一直走進七樓的寢屋,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將沈茴放在床榻上。

  然、然後呢?

  沈茴偷偷看了他一眼,剛好撞見裴徊光落過來的目光。她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身子挪了挪,一直挪到床裡側,蜷縮著側躺下來。

  天還沒亮呢。

  沈茴的視線裡,是裴徊光轉身的身影。

  裴徊光直接走到窗下正對著玉床的長榻坐下,一腿抬起踝處搭在另一條腿的膝上,一條胳膊伸展開,搭在貼著牆的靠背上,另外一隻手隨意放在木榻上,微蜷的修長手指慢條斯理地點叩著。

  他望著沈茴。

  沈茴被他盯得不自然,動作小幅度地轉了個身,背對著他。

  寢屋內的窗戶關著。自上了炭火和椒熱,裴徊光一直都不太適應,胸腔裡發悶。裴徊光點叩的動作停下來,抬手將暗紅的衣領扯鬆一些。

  收回手時,裴徊光這才發覺哪裡不對勁。

  他起身,快步下樓,走進五樓的盥室,尋到擱架上的黑玉戒,將它慢悠悠地重新套在了食指上。

  高鏡映出他墨髮披散的模樣。他看見鏡中忘了穿鞋的自己。

  裴徊光扯了扯唇角,輾轉一聲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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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藥引

  裴徊光快步下樓時,沈茴還沒睡著。可等裴徊光重新回到七樓的寢屋,沈茴已經睡著了。折騰了一整夜,她睏得厲害。

  不不,確切地說,她已經足足四個晚上沒有好好睡個安心覺了。

  等沈茴再醒過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沈茴驚訝地坐起來,轉頭望向從窗戶照進來的明媚陽光。她的目光不由一頓。

  ——窗戶被兩根木板斜著釘上封了。兩根木板之間的縫隙,她可鑽不出去。

  「什麼時候釘的……我怎麼睡得那麼沉,一點都沒聽見呀。」沈茴小聲嘟囔著。

  她又忽然想起來,自己昨天晚上神志不清是自己一個人跑過來的,連燦珠也沒帶。今天早上沉月她們若是發現她不見了,應該會擔憂吧?她們大概能猜出她是從暗道來了滄青閣。可一上午不在昭月宮,若是有什麼人去尋她,被發現了端倪可不好。

  再說了,俞湛可說過那湯藥一早一晚每日要服兩回的。如是缺了一頓,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減了藥效。現在已經遲了,她應該早點回去才對。

  沈茴趕忙起身,可她雙足剛放到地面,腳心立刻傳來一陣疼痛感。

  「嘶……」

  沈茴的小眉頭立刻揪了起來。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沈茴尋聲抬起頭,撞見裴徊光落過來的目光。

  「娘娘睡足了?」裴徊光神色尋常,聲音也如常,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沈茴眼前浮現昨天晚上裴徊光猩紅著眼睛的模樣。她很快將腦海中的畫面趕走,對裴徊光點點頭,說:「竟然睡到這個時候,本宮得回去了。」

  沈茴這才反應過來,她光著腳踉踉蹌蹌跑過來,此時這裡自然也沒有她的鞋子。

  「娘娘睡得踏實,那是咱家伺候得好。」裴徊光走過去,俯下身來,雙手壓在沈茴身側的床榻上,靠近了她,與她平視。

  沈茴不好意思地移開了視線。她不喜歡藥物控制的自己,哭著求歡的樣子太難看了。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身體的愉悅。

  「本、本宮要回去了……」

  其實,今天一早沉月進了沈茴寢屋發現沈茴不見了,博古架後面的暗門開著,自然知道她是來了滄青閣。沈茴還睡著時,沉月就和燦珠拿著沈茴的衣物,趕來了滄青閣等著伺候。

  不過,裴徊光沒告訴沈茴。

  他直起身時,將沈茴抱了起來,抱著她下樓,送她回昭月宮。

  那長長的暗道高低不同,有些地方,裴徊光要低著頭才能通行。

  沈茴勾著裴徊光的脖子,軟聲說:「本宮可以自己走的。」

  「娘娘沒有鞋。」裴徊光垂眼看她,漆眸深深,溫和中甚至帶著笑意。

  沈茴沒吭聲,視線越過了裴徊光,看向跟在不遠處的沉月和燦珠。沉月的懷裡,明明抱著她的鞋子……

  接下來的路,沈茴沒有再出聲。她安靜地縮在裴徊光的懷裡,由他抱著穿過長長的暗道。

  裴徊光可以看清暗道裡的路,沒有用引路燈。執著燈的燦珠又走在後面,沈茴身邊黑漆漆的。黑暗的環境,往往能讓人的心靜下來。

  沈茴默默聽著裴徊光的腳步聲,她在他懷裡抬起頭,在一片黑暗裡去望裴徊光的輪廓,慢慢陷入了沉思。

  她在想,興許她這美人計歪打正著又成功了兩分。

  ‧

  回到了昭月宮,拾星立刻將煮好的湯藥遞給沈茴。沈茴將湯藥接過來,大口大口地一股腦喝光。

  裴徊光將沈茴放在床榻上之後,沒有離開,而是隨意拉了把椅子,坐下。

  拾星見裴徊光在這裡,猶豫了一下,還是稟話:「俞太醫很早就過來了,一直在偏殿裡候著呢。」

  沈茴想起來了,昨天俞湛曾說要給她換一種藥,一種更有效的藥。

  沈茴立刻笑了起來,說:「快請俞太醫過來!」

  候在偏殿的俞湛進了寢殿,先守禮地行禮問安。

  「俞太醫無需多禮。」沈茴悄悄打量俞湛的神色,見他眉宇間一片鬱色,隱約猜到新藥方恐怕還沒有研成。

  她臉上的神色只是黯然了一瞬,立刻重新樂觀地笑起來。

  見裴徊光在這裡,俞湛收起心裡的訝然,稟話:「先前給娘娘開的方子只能是輔助作用,慢慢幫助娘娘排毒。這邪藥本來還有一道特效除根的解藥,只是那解藥需要一味難以得到的藥引。」

  沉月在一旁焦急追問:「是什麼藥引?」

  「赤骨獅的熱血。」

  寢殿內的幾個人都是一臉茫然,顯然沒有聽過這種獅子。別說是什麼赤骨獅,他們大多根本沒見過獅子。

  裴徊光慢悠悠地撥轉著指上的黑玉戒。

  俞湛繼續解釋:「一種十分凶悍的雄獅,只生活在姣雨林一帶,數量稀少。距離京都千里迢迢。而且作為藥引,必須是剛斬殺的赤骨獅,仍有溫度的鮮血拌進煮好的湯藥裡。」

  沈茴聽得直皺眉。

  京都不會有赤骨獅,就算派人去擒獲一隻,別說凶險艱難,就算成功生擒,千里迢迢活運回京也要很長的時間。

  沈茴垂下眼睛,頓時沮喪極了。

  俞湛見之不忍,急道:「臣努力尋找替代之物,暫時仍沒有主意。便想著,先剔除這藥引,將其他的藥熬了。不過臣亦不知沒了這藥引,這湯藥的作用還有幾分。」

  俞湛的眉宇間又染上了幾分歉意。

  沈茴卻彎著眼睛笑起來,說:「好呀,試試嘛。興許有用呢。」

  望著沈茴樂觀的樣子,俞湛又恨起自己的醫術不精。他點頭,接過宮婢的紙筆,開始寫藥方。

  沈茴眉眼含笑安靜地等候,等俞湛停了筆,她才再開口:「俞太醫,再給本宮開一點劃傷的外傷藥。」

  「什麼東西劃傷的?傷口如何?」俞湛詢問。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說:「剪子。」

  俞湛抬頭,望向沈茴。

  小臂上的劃痕,都是沈茴意識模糊時劃下的,等她清醒的時候,見了那些傷痕自己都害怕。她心裡清楚將小臂上的傷口露出,俞湛一定會明白這些傷痕是怎麼來的。可是擔心傷口感染,不敢瞞下去。

  她略作猶豫,將袖子往上抬了抬。

  拾星驚呼了一聲,手一抖,手裡捧著的藥匣差點跌了。沉月眼睛一紅,在心裡責怪自己對皇后娘娘太粗心了,竟然渾然不覺!

  裴徊光盯著沈茴血痕斑斑的小臂。自送沈茴回來一直沉默著的他,忽然開口,他盯著沈茴,問:「就那樣噁心?」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旁人都沒聽懂。

  沈茴驚訝地望著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沈茴心裡一驚,想要辯解——不!真的不是嫌他的碰觸噁心!不是的!

  可是宮婢在這裡,俞湛也在這裡。沈茴檀口微張怔怔望著裴徊光,不知道怎麼開口解釋。

  裴徊光忽然笑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身來,他走到方桌旁,將桌上的藥方轉過來,瀏覽一遍。他看了眼筆墨,抬手。燦珠趕忙將筆遞給他。

  裴徊光接了筆,將原本藥方上的藥材劃去兩種,又寫下了幾種藥。

  俞湛快步走過來,好奇地去看裴徊光修改他的藥方。

  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他洋洋灑灑地改完藥方,放下筆,將藥方遞給燦珠,吩咐:「去煎熬。現在。」

  俞湛皺眉開口:「可是……」

  「這裡沒有你的事情了。」裴徊光打斷他的話。

  沈茴心驚肉跳,擔心會殃及俞湛,急忙說:「俞太醫,你先退下吧!」

  她那樣焦急,聲音也不尋常。

  裴徊光垂著眼,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慢悠悠地敲著桌面。

  俞湛深看了沈茴一眼,作揖行禮,退了下去。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俯下身來,湊近她的耳朵,低聲:「娘娘每次找人紓解都是尋咱家。是因為娘娘知道若是被別人碰過了,便不好向咱家交代,更不利於從咱家這裡討好處。」

  沈茴想開口,裴徊光的食指卻抵在她的唇上。

  「噓。娘娘假話說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聽。」

  裴徊光垂眼望著沈茴,眼裡帶著溫柔的笑。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小皇后拙劣的投奔一切都是一個「利」字。她對他,是利用。興許還有厭惡與憎恨。

  這些,他從一開始都知道。

  沒什麼可在意的,這樣才正常。

  他也不介意。對於正常的事情為什麼要介意呢?對,不介意。這些都不重要。裴徊光慢悠悠地摸著沈茴的臉頰,動作無限溫柔。

  她怎麼想的,根本不重要。

  不管是利用、厭惡又或者憎恨,通通不重要。只要他知道自己想得到她就足夠了。

  待宮婢捧著煎好的湯藥送進來放在桌上,裴徊光問:「娘娘用哪個剪子劃傷的?」

  沈茴打量著裴徊光的神色,他越是溫柔笑著的,她越是覺得毛骨悚然。她伸手進枕下,取出藏在枕下的剪子遞給裴徊光。

  於是,裴徊光用這把剪子割了自己的手指。鮮血如注,滴進剛煮好的湯藥裡。

  沈茴驚愕地望著他。

  他垂眼望著滴落的血珠,聞著令人作嘔的味道,不急不緩地說:「赤骨獅那等劣獸哪有資格給娘娘做藥引。」

  裴徊光將指上最後一滴血珠抹在沈茴嬌嫩的唇上,如口脂般慢悠悠地給她塗勻,讓沈茴的唇一片鮮紅。

  他抬手,接過宮婢遞來的湯藥,將混著他的血的湯藥,親自餵沈茴喝下去。

  寢殿裡,一片寂靜,誰也不敢出聲,連喘息也變得輕微。

  然後,裴徊光轉身離開了昭月宮。

  裴徊光緩步離開昭月宮,走到外面,被外面的涼風吹拂著,這樣的溫度才讓他覺得舒適。只是胸腔裡的悶重感越來越重。

  喉間微癢,他側首輕咳,口中立刻一股腥甜。

  裴徊光停下腳步,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跡,眼中浮現茫然。他向來掌握全局,對一切瞭如指掌。可是這一刻,對於咳出的血,他竟難得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下一刻胸腔裡的悶重感更濃,他彎腰,吐出好大一口血。

  視線裡,青磚上逐漸聚成一汪血,那麼刺眼。

  遠處的宮人看見這一幕,驚駭地避開。裴徊光覺得那些人大概以為他這作惡多端的奸宦終於遭了報應,盼著他吐血而亡。

  裴徊光將手掌壓在胸膛,去感受著陌生的心跳。

  半晌,他捲舌抵了抵唇角,自嘲地笑了:「衛珖啊衛珖,你真的瘋了。」

  他眯起眼睛,望著普照的豔陽刺眼的光。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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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7 01:26: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衛珖

  裴徊光捏著雪帕子慢條斯地擦淨唇邊的血跡,然後沿著高高的深宮紅牆,緩步而行。殷紅的窄袖錦服,用雪白的玉帶來壓。挺拔的身形,是最玉質瑰魄的仙姿模樣。他面無表情,安靜回憶,將這段時日的樁樁件件點點滴滴細琢磨。

  又,不止這段時日。

  回憶拉長,紅與黑的過往,徐徐無聲慢放。

  暖陽下的風,依舊涼薄拂面。

  裴徊光不到十四歲入宮,年十六為東廠督主,十七掌控司禮監,又一年,將開國帝王玩弄於鼓掌間,毀其晚譽,凌虐致死,緊接著扶今上繼位,至此,整個朝堂皆由他肆意擺布。

  這一切,源於老東西對他近乎凌虐般的十載栽培,將他訓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老東西左腿被人連根砍斷,右腿萎縮如孩童。他永遠坐在輪椅上,用被燒斷手指的雙手夾著棍棒鞭撻他。

  老東西用被挖去一眼、燒毀五官的可怖面目斥罵他,對年幼的他翻來覆去講那一場場噩夢,將仇恨反反復復種進他的心裡。

  然後再溫柔告訴他:小珖,你是枉死的萬人唯一的希望啊。

  老東西自己成了那模樣,復仇無望,便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裴徊光身上。

  父,是裴徊光這一生的至親至尊至愛。可在那十年黑暗裡,年少的他,難免心中生出難以啟齒的、不該出現的,恨。

  是以,他選擇自毀修邪功,何嘗不是對老東西的報復。老東西被他氣得吐血而亡時,裴徊光心裡到底生出了幾分快感來。

  那是裴徊光昏暗十年裡,第一次的愉悅感。

  當然了,裴徊光選擇修煉邪功,可不只是為了報復老東西。那深藏在心底的恨是真的,尊與愛更是真的。

  老東西對他近乎凌虐的栽培,是復仇心切與自己無能的碰撞下產生,亦是急於求成的本性。

  裴徊光的身體裡流著與老東西相同的鮮血,他自然承認自己與老東西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也是急於求成的人。

  所以,修煉邪功是他走的捷徑。他能以這樣快的速度取得今日成就,這邪功的幫助可不小。

  世人皆知裴徊光修煉邪功,武藝深不可測。卻沒有人想到,這世間所有的捷徑都要付出代價。

  邪功讓裴徊光的身體不再能適應溫暖,永遠只能活在冰寒裡。亦封起他的情緒,讓他失了大悲大喜情緒波動,麻木又無情。

  初時,裴徊光覺得這樣的代價根本不算代價。

  因為這些年他早就麻木不仁,情緒不會被悲喜所擾。就連復仇所帶來的痛快,也是緩慢的、細微的、溫柔的。

  所以,裴徊光看著自己吐出的這一汪血時,竟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兩日胸腔裡的悶重感,其實早就提醒了他,是他忽略了。

  ——是,懼怕啊。

  老東西死後,裴徊光徹底一無所有,他以為自己孑然一身,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

  直到,他看著小皇后站在窗檯上。黑夜裡的風鬼魅般吹起她的衣袂與髮梢。

  裴徊光現在才知道,彼時沈茴縱身消失於視線裡那一剎那,他心裡的滋味,是懼怕啊。

  那陌生的情緒潛藏在他心裡,被他本能地壓下去,悄悄潛伏。直到今日,沈茴對俞湛笑靨甜甜,她從不會對他這樣笑。直到今日,沈茴拉起衣袖,露出皙白小臂上可怖的斑斑血痕。

  他知沈茴懼他,甚至厭他憎他。

  他怎麼會不明白小皇后只是不想被藥物控制自己的身體?裴徊光這樣的人,早就習得了將人看透的本事。

  裴徊光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冷笑質問沈茴,甚至口不擇言,故意扭曲她的心意。不過是為了,掩飾那一刻忽然了悟的,對失去她的懼怕。如今細想,他竟自己品出幾分惱羞成怒的味道。

  他將指上的黑玉戒摘了,放進口中,含咬著。

  大片大片的玉檀出現在視線裡,滄青閣的影子浮在玉檀林盡頭。

  幼時,老東西嘶啞著嗓子對他說:「小珖,你看見沒有?每一株玉檀,就是一條枉死的性命!」

  裴徊光輕嗅玉檀的淡香,他走進玉檀林,血仇的味道輾轉沾滿身。

  ‧

  不過半日,裴徊光吐血的事情就在宮中傳開了。甚至,有心人將消息送出了宮,遞給京中一些位高之人。

  伏鴉前來請示,要不要封鎖消息。

  彼時裴徊光正坐在玉石長案之後,瀏覽一份幾千個名字的名單。他一手握著名單,另一隻手在一側的抽屜裡摸索著,尋到小糖盒,捏了一塊蘋果糖來吃。

  「不必。」

  他將名單放下,一邊嚼著蘋果糖,一邊拿了朱筆,在編號九百四十七的名字上面,打了個叉。

  伏鴉瞥一眼案上密密麻麻的名單,收回視線,規矩的行禮告退。

  轉身離開之後,伏鴉的眼前還是案上的那份名單。輕飄飄的幾頁紙,卻無形地浸了鮮血的味道。天下之人都以為東廠為裴徊光效命,裴徊光想取誰的性命,知會一聲,自有人幫他捧上人頭。可卻鮮有人知道,裴徊光手裡有一份名單,那名單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慘死在掌印手中。

  東廠是什麼地方?伏鴉幹的就是玩弄性命的勾當。可他每次想起那些死在掌印手中的人的慘狀,都忍不住頭皮發麻。

  名單上的幾千個人,遍佈大齊。他們有的成了威風凜凜的將才,有的成了文臣高官,有的從商斂財,還有更多尋常的百姓。

  若說相同之處,便是這些人年輕時都曾從戎。

  ‧

  沉月擔憂地守在沈茴床邊。

  自沈茴飲了那碗混著裴徊光的血的湯藥,不多時便昏睡過去,又過了一會兒,昏睡中的她開始發燒。

  沉月只得擅做主張,再次派人去請了俞湛回來。彼時俞湛剛回到太醫院,見了昭月宮的小太監,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又急急趕過來。

  俞湛細細給沈茴診了脈,臉上的焦急淡下去,反倒是鬆了口氣。他說:「這是娘娘體內餘毒逐漸排出的跡象,不必擔憂。」

  「竟是這樣,太好了。這毒實在是害苦了娘娘。」沉月這才笑了,「有勞俞太醫折騰又跑回來。」

  俞湛想起被裴徊光改過的藥方。他大致能看得出來裴徊光改了幾味藥,是為了配合藥引發揮作用。他再一琢磨,根據裴徊光改的藥方可以看出來,他調整要配合的藥引當是與赤骨獅之血相近的東西。

  他不由詢問:「我走之後,掌印可是又在湯藥裡格外加了東西?」

  沉月點頭,蹙眉說:「掌印……將自己的血滴進了剛煎好的湯藥裡。」

  俞湛訝然。

  他眉峰攏皺,不是太明白裴徊光的血什麼會有與赤骨獅相近的效果。

  「俞太醫,這湯藥可是服用一次即可?」沉月問出擔憂來。

  俞湛搖頭:「至少三日。」

  「這……」沉月茫然了。她懷著僥幸的心理去問:「剩下兩日的湯藥不需要再加藥引了吧?」

  俞湛的沉默讓沉月的心涼了半截。

  然而沉月的擔憂並沒有持續到第二日的這個時候。

  沈茴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著,中間陸續喊渴醒過來,沉月心疼地餵她喝了水,她便繼續沉沉睡了過去。到了第二日半上午,沈茴迷茫地睜開眼睛。

  「娘娘要喝水嗎?」沉月趕忙問。

  沈茴睜著眼睛,怔怔望著屋頂,半晌,忽然嗚哼了一聲。

  沉月自然知道,這是沈茴自小的習慣了,她自小生病難受得厲害,都是這樣委屈地小聲嗚哼著。沉月趕忙跑去妝台拉開抽屜,取了一顆奶糖來,餵沈茴吃下去。

  沈茴慢慢嘗著暈開在口中的甜味兒,待整顆奶糖都在口中化盡,她才掙扎著坐起來。

  「咚咚咚。」

  博古架後面傳來一陣輕叩。

  沈茴和沉月都嚇了一跳。

  沈茴轉頭,望向博古架的方向,知來人必不會是裴徊光。若是他過來,他才不會敲門。

  沉月開了機關,打開藏在博古架後面的暗門。

  順年笑得露出小白牙,他站在門外,又不邁步進來,而是手裡提著的食盒遞給沉月,稟話:「給皇后娘娘送藥。」

  說完,他規矩行了一禮,也守禮地不敢往寢屋內亂看,便轉身沿著暗道離開了。

  沉月急急忙忙將暗道的門關好,提著食盒回來。打開食盒,將裡面濃稠的湯藥捧給沈茴。

  「娘娘快些喝下。俞太醫說要服用三日呢。」

  沈茴接過來,怔怔望著碗裡的湯藥。

  還沒喝呢,她就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兒。黏稠的湯藥貼著白瓷的地方,隱約可見鮮血的紅。

  沈茴眼前浮現裴徊光割了手指,鮮血滾落進湯藥裡的情景。

  「娘娘?」沉月催促。

  沈茴回過神來,捧起白瓷碗,將裡面混著血腥味的湯藥慢慢喝盡。她竟不覺得這藥有多苦,大概是血腥味壓過了藥的苦。

  第三日這個時候,順年又穿過長長的暗道,給沈茴送了藥過來。

  沈茴將藥喝完,俞湛為她把了脈,然後又開了一道藥方,要她每日服用一碗調養這段時間身體的虧虛。

  而這個時候,沉煙正望著寢錄發怔。

  按照寢錄名單,初一那日,本該是皇后侍寢。可是那天晚上皇帝傍晚時開始呼呼大睡,一覺睡到天亮,根本沒有離開元龍殿。

  沉煙指腹輕輕撫過寢錄上,鍍了金的「皇后」二字。

  黑眸猛地一縮,她抱起寢錄,快步往元龍殿去。沉煙見到皇帝,行禮之後,稟話:「啟稟陛下,按照寢錄,今日當賢貴妃侍寢。只是昨天晚上賢貴妃夜裡著涼,著人遞了話過來今晚恐不能侍寢。」

  「可惜了。朕已經好些日子沒往賢貴妃那裡去了。」

  沉煙色如常,遞主意:「陛下,皇后入宮月餘,尚未澤君恩,六宮非議,於皇后娘娘執掌六宮不宜。不如陛下今晚移駕昭月宮。」

  「好主意!」皇帝笑了,「沉煙這主意好!」

  沉煙恭順俯首:「陛下謬讚。」

  天還沒黑,皇帝便起駕昭月宮。為了寵幸皇后,皇帝事先鄭重沐浴一番,令宮婢在他身上塗滿香料。

  然而,皇帝還沒到昭月宮的時候,沈茴已經執著一盞提燈,穿過暗道。

  「娘娘萬福。」順年行禮。

  他笑出一對小虎牙,說道:「掌印在三樓逗鸚鵡哩。」

  沈茴莞爾,將提燈遞給順年,提步往樓上去。

  裴徊光坐在窗前,逗弄鸚鵡。沈茴剛走出玉檀林時,他便看到了她。聽著噠噠的上樓聲,他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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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滋味

  窗前的兩片幔簾放下來一片,金色的夕陽從窗外照進來,落在地板上,光影將地板切割成一半明亮,纖塵隱約可見,一半晦暗幽幽。裴徊光正坐在陰影裡,從窗外照進來的光,只照亮了一點點他的膝頭。

  他開口,依舊是慢悠悠的語調:「娘娘怎麼過來了?」

  沈茴忽覺恍惚,他這般尋常,好似那日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沈茴朝窗口望過去,先是被照進來的光晃得眯起眼睛。她的雙眸稍微適應了一些,才捕捉到坐在幔簾下的裴徊光。她靜默地佇立在樓梯口,默默望了裴徊光一會兒,視線漸漸下移,落在他捏草的手上。

  籠中鸚鵡似是覺察到了這種過分安靜的氛圍。它撲騰了兩下翅膀,尖尖地叫:「皇后!皇后!小皇后!」

  沈茴的視線被籠中鸚鵡所吸引。她看了一眼拍翅膀的鸚鵡,收回視線,朝裴徊光走過去,踩在一半明一半暗的影子上。

  一陣風從窗外吹來,吹動垂落的幔簾。那被夕陽切割的光影落在沈茴的身上,輕輕晃動著,讓她整個人一時顯在暖陽下,一時陷於陰影裡。

  裴徊光望著她逐漸走近。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來,說:「這幾日睡得昏昏沉沉,腳下也疼得厲害。才有力氣走這樣遠的路來看掌印。」

  裴徊光認真地聽她說話,待她說完,他輕輕點了下頭,收回視線,繼續捏著一根毛茸茸的長草,逗弄籠中的鸚鵡。

  沈茴再往前邁出一步,淺紫色的裙子若有似無地貼在裴徊光的腿。她將一隻手搭在裴徊光的肩上,微微彎腰,去看放在窗檯上的籠中鸚鵡。

  「掌印念了多少次本宮,才讓它學會說皇后?」沈茴問。

  她聲音輕輕的。裴徊光細細琢磨了一下,沒有從她的語氣裡品出什麼不尋常。

  沈茴等了一兒,仍是沒有等到裴徊光的回答,她轉過頭來望向裴徊光,堪堪撞上他凝視她的眼睛。

  沈茴安靜地回望著他,心裡卻有些茫然。她不懂裴徊光的喜怒,她做好接受他玩弄的打算,卻出乎意料地見到一個心情平靜的他。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有些受不了這樣漫長的四目相對,先移開了視線。她站直身體,攥著裙子往上提高了一點,露出裡面的鞋子。她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鞋尖,說:「腳底的傷口差不多都長好了,可走了這樣遠的路,又開始疼了。想坐一會兒。」

  她抬起臉,對他笑。

  裴徊光放在腿上的手,便抬了起來。

  沈茴順勢坐在他的腿上,又軟軟地靠在他胸口。

  裴徊光將手放下來,動作自然地搭在沈茴的腰側。

  沈茴望著裴徊光捏著毛茸茸長草的手有一會兒,確切地說,是望著他用紗布纏裹的食指。她抬起手,取走他指間捏著的長草,然後捧著他的手,隔著白紗布,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手指。

  裴徊光半垂眼睥著她,漆眸深深,藏起一切。

  裴徊光的平和,讓沈茴很不適應。這與她來前所料想的完全不同。她嘗試著也用平和的語氣來開口:「為什麼掌印的血會有那樣的功效?」

  「咱家年少時吃過不少那劣等獸。」裴徊光隨口說。

  沈茴蹙蹙眉,有些不太理解。

  裴徊光所說的「吃」自然不是奴僕烹調好捧上來的美味,而是老東西將他和赤骨獅關在一起。他不僅要在飢餓的赤骨獅面前活下來,而且他想活著只能吃赤骨獅的肉,喝赤骨獅的血。

  他四歲時兄長的熱血灼燙了他的手,從那之後他就開始極其厭惡鮮血的味道。老東西自然也知道,可老東西不准他有弱點,仍逼他去飲血。

  沈茴有些受不了這樣的氛圍,她在裴徊光的腿上挪了挪,偏轉過身體,望向裴徊光,問:「掌印在想事情嗎?」

  「是啊。」裴徊光仍舊用著極其平淡尋常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咱家在認真思索,娘娘究竟哪裡好,值得咱家自願走進娘娘那拙劣的美人計圈套。」

  他「嘖」了一聲,似不甚滿意。

  沈茴愣愣望著他。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直白地說出來。面對他這樣的答復,沈茴反倒呆呆地,不知怎麼接話。她緩了緩,才笨拙地說:「本宮哪裡不好,怎麼就不值得了……」

  裴徊光呵笑一聲,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神態傲慢:「那娘娘倒是說說自己有什麼好。」

  沈茴忽然就沮喪了。難道她要說唯一讓她自己引以為傲的優點——愛讀書可以過目不忘?這好像和美人計關係不大。

  裴徊光鬆了手,握住沈茴纖細的手臂,將人從懷裡拎起來,輕輕一推。他雙臂環抱,慢悠悠地說:「咱家膩了,娘娘日後不必過來了。明兒個,就讓人把暗道堵了。」

  沈茴杵在一側,半天沒吭聲,也沒動過。

  久到籠子裡的鸚鵡歪著頭,看看裴徊光,又看看沈茴,然後尖細地吱哇亂叫:「皇后!皇后!掌印!掌印!」

  半晌,沈茴才憋出綿綿長長的一句:「真的呀?」

  裴徊光便也拉長腔調「嗯」了一聲。

  又過了半晌,沈茴低著頭,再憋出一句:「假的。」

  裴徊光沒再搭理她。他將手搭在窗檯上,裹著白紗布的食指微蜷,輕輕敲叩著。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再度開口,聲音悶悶的:「也行吧。」

  裴徊光敲叩的動作停下來。

  「但是,掌印能滿足本宮一個心願嗎?最後一個。」沈茴去拉裴徊光的袖子。裴徊光穿著殷紅的窄袖錦服,窄窄的袖口裹在腕上。沈茴便只能捏了一點他的袖口衣料,輕搖。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

  沈茴鼓起勇氣來。

  「本宮今天晚上可以留在這裡嗎?」沈茴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那藥讓人腦子裡懵懵的。醒來之後記憶也亂糟糟的。只、只隱約記得身體的愉悅,具體的內容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問:「娘娘又偷喝果子酒了?」

  「沒有……」沈茴低著聲音反駁。

  「那是娘娘想拿一夜銷魂的法子來勾咱家一閹人的心?」裴徊光再冷聲。

  沈茴低下頭,企圖藏起燒紅的臉。

  裴徊光毫不客氣地羞辱:「要是娘娘欠伺候,去煙花地尋小倌兒,他們伺候女人的手法更厲害些。定然能把娘娘伺候地舒舒服服。」

  「好!」沈茴轉身就走。

  裴徊光凝視著沈茴氣呼呼的背影,數著她的步子,猜測小皇后再走幾步會停下來。

  一步兩步三步……

  沈茴果真停下了腳步。她低著頭,也沒轉過身來。

  裴徊光從她的背影裡讀出小孩子式的洩氣。

  沈茴望著自己輕動的裙擺,發怔。她懷著目的投奔裴徊光,用自己的身體來交換利益,這是兩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她想起裴徊光那日說的那句——「噓。娘娘假話說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聽。」

  許久之後,沈茴才再度開口。

  「本宮只是想試試,若是清醒時會是怎樣的滋味。」她望著被踩在腳底的影子,迷茫的雙眸逐漸聚起神采,裝滿堅定。

  「既然掌印不願意,本宮不敢勉強。掌印當知道,你是本宮的上策。如今上策被堵死,正好心無旁騖地行下策。本宮只願掌印念在歡好過一段時日,日後善待齊煜,留他一條性命。」

  沈茴抬腳往前走,腳步再不遲疑,邁下樓梯。

  「沈茴。」

  沈茴搭在樓梯扶手上的指尖輕顫了一下,她壓下眼底的濕意,轉過身,望向窗前的裴徊光,慢慢彎起眼睛。

  裴徊光「嘖」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偏過視線,道:「娘娘也太不經逗弄了,還沒鸚鵡有趣味。」

  說著,他撿起窗檯上的長草,去戳籠中鸚鵡的腦袋。

  然後,他聽見小皇后跑過來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噠,噠噠。

  一聲又一聲,越來越近,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似的。

  沈茴俯下身來去抱裴徊光,將臉埋在他的頸窩。

  裴徊光望向窗外漫天的火燒雲。晚霞慢慢降下去,夜幕逐漸四合。光明徹底散去,整個未燃燈火的樓層徹底暗下去。

  他用指背敲了敲窗櫺,向樓下院中掃枯葉的順歲吩咐:「備水。」

  「是。」順歲先領令,然後抬頭朝樓上望去,只來得及看見晃動的幔簾。

  窗戶關了,另一片幔簾也放下來,裴徊光偏過臉來,咬了咬沈茴的耳垂。他伸手去解沈茴胸口的綢帶。沈茴卻急忙握住他的手。

  「怎麼,娘娘不要咱家伺候了?」

  沈茴略羞赧,低聲說:「才覺得身上有力氣就巴巴跑來見掌印,幾日沒沐澤了。本宮要先沐浴……」

  裴徊光「哦」了一聲,慢悠悠地問:「那娘娘需要咱家伺候沐浴嗎?」

  沈茴點頭說好,一副女兒家的順嬌模樣。

  備水還要些時間。沈茴偎在裴徊光的胸口,等順歲準備燒水。一片靜謐裡,人難免胡思亂想。沈茴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裴徊光鄙夷地說沒心情伺候她沐浴時的樣子。緊接著,沈茴眼前又浮現裴徊光彎腰給她洗腳的模樣。

  足心被他舔過的觸覺,隔著幾日,莫名其妙再次傳來,從腳心開始,慢悠悠地傳遞上來,在她的心上濕了一下。

  沈茴鞋子裡的腳趾微微蜷起,她小心翼翼地將腳往後挪了挪。

  她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裴徊光的目光,他垂眼瞥她細微晃動的裙擺。

  「怎麼了?」他問。

  沈茴目光躲閃,不願說實話,而是說:「燒水還要好久。」

  裴徊光「嗯」了一聲,顯然知道沈茴是岔開話題。

  沈茴在他懷裡仰起臉來,嫣然向他,說:「還要那樣久,是不是可以先做些別的?」

  裴徊光不解其意,靜候著淡淡瞥著她。

  沈茴欠了欠身,湊過去親了親他。

  「掌印嘗得出本宮來前吃了什麼糖嗎?」沈茴問。

  裴徊光舔了舔牙齒,說:「葡萄味的。」

  然後,沈茴重新去親吻他。

  在一片黑暗的樓層裡,她閉上眼睛,專注地親吻他。

  直到順歲和順年提熱水上樓的腳步聲,才將兩個人的綿長親吻終結。

  ‧

  與此同時,沉月和拾星,硬著頭皮接待了忽然來到的皇帝。

  「皇后呢?皇后怎麼不出來接見啊?」皇帝沒走多久的路,就覺得疲憊,額頭上甚至沁出汗來。一進了屋,他直接在椅子上坐下,隨口詢問著,目光掃過沈茴宮殿的宮婢們。

  沉月與其他宮婢一起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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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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