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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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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甄栗子] 快穿之收視女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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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4-17 13:58:51
第一百三十章 「決賽」(三)

  兩個小朋友的相處中充滿了成年人都無法想像的「權力鬥爭」。

  小艾貝自小長在垃圾星,這座星球就像是她的游樂場,她瞭如指掌,每天都能靈活地在垃圾堆裡找到想要的東西。她詭異而強大的能力在這裡可以發揮出最好的作用。

  而小費曼雖然打不過她,但當他發現她「不會說話」之後,立刻掌控了她的弱點,借此暫時免去了當「儲備糧」的痛苦。他開始教導她說話,並通過這一舉動,獲取了更多的權限,包括使用她撿來的那些東西。

  他使用過這些科技產物,在它們報廢之前,比小艾貝更懂得它們的真正用途,只是修復起來需要一點時間和一點技巧……

  而小男孩因為技巧不純熟,常常引發爆炸。

  幸好他們住的地方位處於「城市」邊緣,沒有大量堆積的垃圾,否則足以引發連鎖爆炸反應。

  他一貫嬌生慣養,從沒有做過這麼危險的實驗,眼下卻只能咬牙堅持。

  而權貴出身的小男孩的狡猾之處,就在於此,他一方面表現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不斷用言語和舉動誘導小艾貝聽自己的話,試圖掌控兩人之中的主導權。

  但小艾貝對情緒的感知能力相當出色,往往她不能清楚地瞭解到他的陷阱,但只要她對他的舉動產生惡感,他就無法得逞。

  小費曼想要讓她聽他的話,當他的下屬,而小艾貝則粗暴地將他當做工具人來使用,不斷從他身上汲取知識養分。

  兩人互不相讓,但又奇異地共處一地。

  小費曼逐漸習慣了垃圾星的生活,小艾貝也習慣了多出一個「人」的日子。

  這座星球70%的土地壘起高高的垃圾大廈,形成「都市」,而剩下30%的土地卻還是空曠的「荒漠」,在小費曼的提議下,他們搬到了「荒漠」與「都市」的邊緣,並在兩邊都找了幾個臨時的住所,便於躲藏、休憩與必要時刻的搬遷。

  他們常常在「垃圾叢林」裡尋找食物與藥品。

  這裡的食物並沒有人們吃剩下的殘羹冷炙,那些早已被處理器碾成了肥料,作為再生資源回收利用了。被丟棄的大多是過期的品質低劣的營養液,沒有回收價值,長期堆積在倉庫還浪費儲存空間,製作公司不肯承擔分解需要的金額,便花一筆小錢,將它丟到垃圾星上。

  當然,如果人們沒有將非袋狀食物放入處理器,而是隨意扔在某個地方,那麼也有可能出現在垃圾星。

  小費曼就從報廢的書桌裡看到過一顆腐壞了的蘋果。

  放眼遠望,整個星球都像被打翻了的調料盤,又髒又亂,滋啦半壞的燈管亮著霓虹色,食物腐爛發黴,而這些顏色匯聚在一起,就像清洗過調料盤之後的水的顏色,是污染後的深灰,侵染著發出微芒光亮的地平線。

  他站在這片髒亂色彩的廢墟前,感覺到了深深的震撼。

  年幼的男孩跟在長輩身後,見慣了上流社會的奢華,從來沒想過,宇宙原來還有這樣的地方。

  「哢噠」一聲,髒兮兮的小艾貝從亂彩堆裡拖出一卷碳素漁線,然後朝著小男孩跑來,就像一團灰藍色的毛線,亂糟糟地支棱著線頭。一撮頭髮從她腦袋上翹起來,顯得有些呆,她將不知道有什麼用的漁線筒塞進了她蛇腹般拖地的大袋子裡。

  小費曼抽離的思緒被扯回到現實,忍住了梳理她頭髮的手——肯定會被重重拍開,被迫和她一起拖著垃圾袋子前行。

  垃圾星地廣人稀,經常走上一天也見不到一隻活物,人們交錯在林立的「垃圾大廈」之中,又或深藏於貧瘠的荒漠土地裡。

  這裡的人就像遊走的浮魂,皮膚上都浮了一層死灰色,眼珠像是釘入眼眶的圓釘,牢牢地固定在那個位置,滲人地盯視著前方。他們已經不知道為什麼活著了,只是生的本能讓他們機械般地進食。他們總是在不停地翻找著食物,日復一日,直到某一天在爭奪食物時被人殺死,或是無聲地死於惡劣的環境裡。

  他們兩人自然也遇到過爭奪食物的人。

  彼時小費曼找到了一包儲存良好的蔬菜,用了特殊的方法儲存,只有綠葉因過期失水稍稍乾蔫。這在垃圾星太過少見,以至於他愣了愣。

  就是這一愣,有人背後偷襲,揮刀砍向他!

  眼見男孩細弱的脖頸就要被砍斷,小艾貝猛地踹開了他!

  她手裡握著從路邊拾到的長釘,借用高處下落的勢能,將釘子刺進了那人的脖子裡,那人的臉龐猙獰,發出「呵呵」的氣音,跌撞進了垃圾堆。巨大的聲響轟然傳出,堆積物的薄弱部位受到撞擊,霎時打破了平衡,頂端的重物紛紛跌落,將他徹底掩埋進了垃圾堆裡。

  「……你……」他過了很久才緩過勁來,「你殺了人。」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見過她用重物擊殺別人,但那人沒有死。那時她使出的力氣不足以殺死他。

  小艾貝已經又撿起了新的東西防身,垃圾星的所有物品都是她的玩具,人也是,所以這一切發生的那樣自然。

  她望向眼前的小男孩,彷彿感知到了他身上傳遞出的情緒,慶幸、驚慌、恐懼……她覺得不舒服。

  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樣,他讓她感到不舒服,她就加以反擊。

  於是小女孩灰藍的眼睛輕輕一眨,純真地說:「我、還可以,殺了、你、哦。」

  她學說話的速度非常快,早已能用短句和他溝通。

  「殺」這個字,她做得輕易,說得也輕易,因為死亡於這裡的人而言,並不是一件不好的事,而是一件,彷彿必然會經歷的事。

  但她知道眼前的人不喜歡這個字。

  「我又沒說你做得不對。」

  她看見眼前的小男孩又變得一臉冷酷,在他撇頭時,淺金色的頭髮垂下來,擋住了他側邊的視線。他將手插進褲口袋裡,道:「謝謝你救了我。」如果他口袋裡的手指不顫抖,看上去就更像那麼回事了。

  他不想被人認為自己膽小,盡可能地掩藏著自己的害怕。

  他害怕的也不是殺了人的她,而是死亡本身。

  小艾貝看不見他顫抖的手指,但她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從他的語言中,從他顫弱的聲線裡,她抓住了他潛藏更深的情緒。

  突然,她的臉貼近了他。

  小費曼陡然屏息,感受到她的呼吸柔軟地拂過他的鼻尖。

  她跟他頂了頂額頭,像小獸之間的安慰。

  溫度的傳遞讓他波動起伏的心情稍稍平復,這舉動來得莫名其妙,卻真的讓他好過了一些。他忍住了鼻尖發酸的軟弱行為,「多管閒事。」

  就在這個瞬間,他突然產生了「同伴」的概念。

  但即使已經有了同伴,小費曼仍然沒有放棄回去的想法,沒有人想在無序的世界裡生活,除了看上去如魚得水的小艾貝。

  就在他尋找線索的過程中,他們遇到了和小費曼同一批抵達垃圾星的「新人」,是一名女性。

  小費曼是從她的編號ID中確認了她的身份。

  小艾貝不認識數字,他還沒教過她,但她能記得每個人的肌肉骨骼,哪怕她的肌肉損毀,骨骼錯位。

  對方身上的衣物被撕壞,渾身青紫,皮膚僵白,已經沒有了生機和氣息,倒在血泊之中,烏黑的土壤仍在吞食著她的血液。

  她生前受到了侵害,那人不僅姦殺,還撕下了她臉上的半邊血肉,不知是虐殺還是吞食。

  殘忍得令人齒冷。

  道德腐壞帶來的不僅僅是對食物的爭奪與廝殺,人性淪喪,壓抑到極點的宣洩,弱者都面臨著這殘酷的局面。

  小艾貝缺失基礎教育,無法理解眼前的畫面所代表的含義,只是本能地不喜歡,因此和以往每一次一樣,準備無視走過。

  但她身邊的小夥伴沒有跟上她的腳步。

  小費曼從她的大口袋裡撿出了一條舊長的毯子,沉默地蓋在那個女人身上。

  天氣轉冷,禦寒物品也是他們一直在搜尋的,扔到垃圾星的物品以科技報廢品和污染物居多,這樣的毯子他們找了許多天,花了大力氣從機器碾捲進去的齒輪間將它拽出來。

  因此小艾貝無法理解。

  她還有些生氣,準備上前將毯子拿回來,但走到一半就被小費曼攔住了。

  阻攔只有一剎。

  他在看見她純粹簡單的眼神時就退讓了。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將那些事情教給她,規則、道德、秩序……垃圾星沒有秩序,沒有道德,沒有規則,讓一個學會了這些的人在這裡生活,無疑是自尋死路。

  於是他放了手。

  但小艾貝也停下了腳步,她忽然拉著他藏了起來。

  半空中是從報廢品裡暴露出的硅條,多樣的彩色延展開來,像交錯的神經網絡籠罩在他們頭頂,打下一片濃重交錯的陰影。

  毛毯赤裸裸地蓋在死去的女人身上,就像被扔在街頭的噴香的肉骨頭,立刻吸引到了瘦骨嶙峋的、嘴角流著涎液的狼狗。他們以驚人的速度搶走了它。

  有人還對屍體產生了惡念,只是在看見那撕毀的半張臉之後,打消了念頭。

  小艾貝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用最簡單的釣魚用的碳素線殺死了他們。速度成了他們的催命符,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紅色的血線。

  她重新將毛毯撿了回來,拍拍上面的灰,然後遞給了小夥伴。

  小費曼接住毛毯,猛地抓緊了,他壓抑地喘不上來氣,短暫性地失去了語言能力。

  她依然不習慣對話,所以用了她自己的方法,向他展示這片罪惡土地的秩序。

  但他看到了更多,他陡然間明白,她,就是這種秩序下的產物。

  他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過,洶湧的情緒淹沒了他,這感受比他發現自己被綁架到這陌生骯髒的世界時更強烈,比直面死亡的那一刻更殘酷。

  他在替她難過。

  而她不懂。

  天氣轉冷,他借用了其他機器的零件,將一個半壞的供暖機修好了。他將能源板安裝好,打開開關。供暖機是太陽狀的球形,開啟後就浮到了空中,照射出溫暖的光。

  小艾貝的眼睛都亮了,朝「小太陽」舉著雙手,讓指尖汲取它的溫暖,仰起的臉上也是一層暖融融的淺光。

  大約是以前那些冬季的回憶都不太好,她第一次表現出明顯的開心。

  她還將小費曼拉到了自己身邊,示意他也來感受一下這份溫度,要和他一起分享快樂。

  雖然這本就是他的實驗成果。

  但他看見她的笑容時就不自覺地翹起了唇角,大度地原諒了她。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工作時蹭了一鼻子的灰。他一向注意外貌形象,只在這次修理供暖機的過程中格外專注。

  小艾貝看見了這抹灰,這在「小太陽」下格外顯眼,她笑得更燦爛了。

  他拋下了小少爺的矜持做派,也跟著不知情地笑起來。

  這台供暖機的範圍很小,再加上機器的能源不足,他們站立時還能從頭頂感受到明顯的暖意,躺下後的溫度就低了許多。兩人不知不覺中挨靠在一起睡得酣甜,像兩隻寒夜中互相取暖的小獸。

  他們相處得越來越融洽,做事也日漸默契。

  這天,他們外出覓食歸來,小艾貝率先察覺到了不對。

  住處的環境有所變動,她仔細去嗅,還發現了一股陌生的氣息。這裡曾有人接近。但他們仔細檢查卻沒有任何缺失,她疑惑地清點所有物,無法理解這一狀況的發生。

  有外人來,怎麼會不拿走任何東西呢?

  就連食物也沒有動過。

  「新的課程來了。」

  「嗯?」小艾貝轉頭。

  小費曼的神情彷彿回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冰冷,稚嫩的聲音洞悉道:「我們被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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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決賽」(四)

  一呼一吸,慢而輕緩的呼吸聲在耳中無限放大,清晰可聞。

  小艾貝的眼睫顫動,在與沉甸甸的肢體做鬥爭的過程中醒來,入目的場景陌生,海藻一般濃綠色的水拚命向前,擠壓著她身前的玻璃。

  她被關進了玻璃之中,準確地說,是一個玻璃瓶。密閉的空間,蓋子封住了頭頂的敞口,她就像是要被做成標本的蝴蝶,在實驗器皿中迎來死亡。

  這個玻璃瓶的空間就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恰好只夠放下她一個人,連轉頭都不那麼容易。但她灰藍色的眼睛仍將四周的情景納入眼底,像鑽出洞穴的小獸,一點點地探索著這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水裡還漂浮著其他的「試驗品」,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在這片水域挨挨擠擠,每個玻璃瓶裡都放了一個人,只有她已經甦醒。其他人都還閉著眼隨水底流波沉浮著,有男人也有女人。

  他們本就不健康的臉色在海藻綠的襯托下,愈發顯得病白,扭曲地投射在玻璃上,像泡了水浮腫的屍體。

  水往一個方向流動著,他們又漂浮了一段時間,好像從一個區域流轉到了另一個區域,水色漸漸被烏黑侵染,從墨綠變成了黑綠,而後連那一點綠意也消失殆盡,變得深沉而濃重。

  小艾貝的皮膚逐漸出現了刺痛感,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忽然視線裡撞入了一座水下大廈。

  這是真正的大廈。

  不是用垃圾堆砌出的受人嘲諷的「大廈」,而是真正的摩天大廈,它整潔乾淨,高聳入雲,一個個房間像四四方方的小格子,秩序儼然。

  她只在費曼為她找到的圖片解碼器裡看到過2D照片。

  稍微有些不同的是,2D照片上的高樓都反射著冰冷的光,將所有視線阻隔在外。而出現在小艾貝眼前的,卻是一幢透明的玻璃大廈。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廈的每個樓層,每個隔間都有人的影子,有的獨自一人俯視他們,也有的三兩人一起交談,指著她們棲身的器皿談論著什麼。

  玻璃大廈裡有光,給濃重的污水播撒下一片可視的區域。

  而這些人於強烈光線的照射下拖出長長的影子,投射在玻璃大廈上,言談舉止都被放大了幅度,群魔亂舞一般晃動。

  末梢神經的疼痛刺激了小艾貝,猛然將她從專注的觀察中扯回。

  她低頭,發現身上好似多了一層浮灰,皮膚呈現淡灰色,像塗了一層灰漆,連筋脈紋路都黯淡了。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有些茫然地揉了揉皮膚,但沒能揉下什麼來,就好像那灰色是她與生俱來的。

  大廈裡的人漸漸減少了交談,每個格子間驀然都亮起了紅色的數字,範圍從1-50個數字,但不是每一個數字都有人選擇。

  艾貝的視線放低,看到自己膝蓋的位置,標了一個從外側看是13的數字。那是貼在玻璃瓶上的編號。

  大廈裡就有人選了這個數字。

  在大廈裡的人作出選擇後,器皿中的人們終於漸漸甦醒。

  這個時候,小艾貝想起了費曼。

  費曼曾經猜測,他們所看到的這個星球的現狀,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

  「這顆星球,看上去每天都在死人,好像這些人在保證生存的情況下都已經精疲力竭,但實際上,這些死去的龐大的基層人數透露出了一個信息——在死人和垃圾堆成的底部往上,架著一座天梯,有人早就攀爬到了頂端,欣賞著截然不同的風景。」

  見她聽得懵懂,他便借用了自己所在的星球背景,和那劣質的圖片解碼器一起,一點一點為她構建社會的概念。

  他也講述了星際門閥間的權力鬥爭,其中就有一項「賭博游戲」。

  星閥世家之間就流行一種賭博游戲,從下層人士中選擇和培育自己的機甲戰士,待時機成熟後將他們放到戰場上,較量他們的戰績。贏家收獲約定好的賭注,賭注包括社會各層面的資源。

  簡單的游戲背後都有著復雜的意義。

  在這個與之不完全相同的場景下,小艾貝被觸發了記憶。對應的編號、被選中的試驗品、皮膚上奇怪的變化……

  她是賭博中的被選擇者嗎?從那天發現有人入侵時,他們就做好了準備,迎接這些已經攀爬到頂峰的人的俯視,還有隨之而來的惡意。只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最完善的準備,在這些人眼裡也許漏洞百出。

  小艾貝迷迷糊糊地想著。沒等她想清楚,就被旁邊的低吼聲打斷了。

  其他大多數器皿中的人都在暴動,他們從痛覺中甦醒,高輻射的污水促使他們生理發生病變,有承受能力差的人瘋狂撕扯著自己的皮膚,想將感覺到痛楚的地方撕破。

  可這並沒有什麼作用,只能看到這些玻璃瓶在水中無力地打著轉,如同他們的命運。

  小艾貝這時才察覺到自己身體也再一次發生了變化,身上不時頂出小鼓包,如皮膚下養了數萬隻吞噬血肉的小蟲子,正蠢蠢欲動地想要鑽出來。

  她皺起鼻子,試圖抵禦這突如其來的癢痛感。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有人嘶吼。

  「是廢水。」一個相對鎮定的男人回答道。他的鼻樑上架了眼鏡,鏡架扭曲了弧度,就和他痛苦的表情一致,「離7號垃圾回收點最近的水域,看水質就知道了,這裡是高輻射區。」

  玻璃瓶中傳出的聲音發悶,卻意外能讓所有人都聽見。

  眼鏡男人在底部找到了傳聲設備,但這種東西對他們的處境沒有任何幫助。

  一個臉上有傷疤的女人喃喃:「原來傳言都是真的……」

  「什麼傳言?」

  女人沉默。

  其他人催促她快說。

  女人聲音嘶啞地笑了,「你們見過那些異種嗎?」

  提起「異種」,在場的人都變了臉色。

  「異種」就是形態變異的生命體,具有強大的攻擊能力,有的甚至會吞食人類,但同時,它們也會說人類的語言,因此被稱為「異種」。而眼下女人的表情,卻讓眾人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難道……

  「異種,就是普通人類被抓到高輻射區變異而成的。就像現在的我們。」

  即使垃圾星的輻射污染已經非常嚴重,但大多情況下是使人臟器受損,而不會導致人類變異。這片水域除了輻射,大約還有特殊的物質誘導變異。

  就像在回應女人的話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疼痛感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器皿「砰」地爆炸,漲破了皮爆開的碎肉和玻璃片流出,人體內的鮮紅血液流入污水之中,迅速失去了痕跡。

  這是一個強壯的男人,他的身體終於承受不了異變的輻射壓力,崩潰了。

  其他人看見這一幕,頓時發了瘋地拍打器皿!

  就連那看似認命的臉上帶著傷疤的女人,都忍不住將指甲緊緊嵌入手心裡。

  玻璃大廈中的人卻對他們的崩潰無動於衷,甚至有的人露出詭異而興奮的神情,他們嘲笑選錯號碼的人,又激動地等待著他們自己選中的試驗品,見證他們獲取成功的瞬間。

  ——在高輻射中變異並活下來,就是成功。

  傷疤女人所說的變異,從人體爆炸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人們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信息,就已經看見了自己身上的「變異」過程。

  一名女性的身體血肉突然溶解一般流下來,她恐懼地看著自己的毛髮脫落,脂肪融化,變成了深褐色的液體堆積在器皿之中。

  而她還活著。

  淒厲的尖叫仍然充斥著在她周圍,沒有聲帶,不知道她是如何發聲的,但其他人仍能聽見她撞擊瓶子的鈍響,一下又一下。

  小艾貝沒有聽過「異種」這個詞,直到眼前的人出現了變化。

  她想起自己曾經遇到過的「焦土」,在「焦土」之前,她還遇到過能力強大的似人非人的異形,這在小艾貝的記憶裡,就和普通孩子記憶中的「怪獸」是相似的。她總是可以找到辦法打倒他們。

  原來這些異形是從這裡來的,她好像懂得了什麼,又沒有完全明白。

  她只知道,她不想變成這樣。

  瓶口中的空氣越來越少,她的身體變化也愈發清晰,皮膚變成了深灰色,她看不見的眼睛也和皮膚一樣發生了改變。體內的小蟲已經變成了咆哮的野獸,猙獰地想要衝破她這具稚弱的身體所帶來的禁錮。

  小艾貝臉上第一次出現痛苦的神情。

  她身上有費曼未做完的工具沒被人搜走。這些賭博的人從來不是謹慎小心之輩,他們狂妄地蔑視著他們這些螻蟻,自然也不認為他們能憑這些小道具改變命運。

  那是一個切割用的工具,長成一把小刀的形狀,費曼準備交給艾貝防身,只是他們尚未找到適合它安裝的能源。

  單憑小刀的鋒刃,無法對玻璃瓶造成傷害。

  於是她拆卸下了玻璃瓶裡的傳聲裝置,取走了它的能源板。

  那些驚恐的、尖叫的、崩潰的雜音在剎那間消失於耳邊。她將能源板裝進了切割工具裡。她見過費曼組裝修理產品的過程,很快就學會了。

  激光切割工具被啟動,藍光在尖利的鋒刃渡上一層溫柔的光。

  但她在玻璃瓶上劃出一刀之後,便有水液從外界滲透進來。

  那液體黏在皮膚上,皮膚腐蝕性地從灰變成了黑色,小艾貝痛地咬住了腮肉,但她沒有尖叫,更沒有停下來,只是專注地切割著瓶子。

  玻璃大廈上的數字從有人死亡開始就不斷變化著,失敗的人退場,格間迅速被新的人佔據。

  可他們臉上的神情如出一轍,狂熱、激動、詭異交織在一起,異常可怕。

  越來越多的試驗品發生異變,有的毛髮瘋長,被頭髮淹沒了口鼻,有的從腹部長出蟲類才有的觸角,更多的是隨著爆炸消失在這片水域。

  大多數異變都失敗了,有人活生生被異變後的自己嚇死,而那個將投賭注放在他身上的人憤怒地舉拳砸向大廈玻璃,張口閉口間像是在說:「沒用的膽小鬼!」

  其他玻璃瓶裡的人發現了她的動靜。

  「那個小女孩想幹什麼?」

  「別出去,你會死的!」

  戴眼鏡的男人焦灼地勸阻她不要犯傻,他報出了一組科學公式與數據,企圖告訴她這樣做的生存可能性會更低。他的臉部像被燙傷一般出現了無數的氣泡,從皮肉裡頂出。

  臉上劃了傷疤的女人悲傷地望著這一切。她的手臂和臉上開始生長出蒲公英一般的白色毛髮,又像是發了黴的壞死了的肉塊。

  他們都發現了她沒有出現明顯的變異反應,很可能是身體對這類物質具有極高的抵禦能力。

  生於垃圾星,他們也許都殘忍地殺害過同類,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卻願意給出那麼一丁點無用、善良的關注。

  希望小女孩活得更久一些。

  這些,小艾貝都聽不見了。

  她仍然在突破困住她的玻璃器皿。伴隨著她將玻璃切割成碎片,越來越多的水奔湧而至,達到頂點時沖破了碎片小口,徹底將她淹沒!

  磅礡的能量隨之衝擊而來,體內的野獸彷彿嗅到了血液,興奮地衝撞著她的骨架!

  小艾貝的人生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可她想到,如果被關在瓶子裡,她也有可能會變成和那些人一樣的奇怪的東西。

  她不想變成奇怪的東西。

  費曼說,賭博開始於下注的人,人的內心有了蠢動,賭局就出現了。

  那麼,只要這些人消失就好了吧。

  她遠遠地朝那邊望了一眼。

  玻璃大廈裡的人狂熱的表情一滯,不敢相信有人自找死路。

  特製的實驗器皿本身隔絕了一部分輻射帶來的負面能量,起到一定程度的保護作用,現在她打破了保護層,只會死得更快。

  選中了小艾貝所屬編號13的人先是津津有味地看著,但當她真的突破了玻璃瓶時,他的臉色變得頹然又憤怒,惱恨於她的「失敗」!

  他隔著玻璃,向她咆哮著!

  就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小艾貝在水流的沖擊下,渾身都在出血。血液一開始從她的眼耳口鼻中流出,而後密集地從皮膚裡沁出血珠,鮮血覆蓋了她的表皮,彷彿形成了她本身的保護膜。

  她朝著玻璃大廈的方向游去,速度很慢,像一隻牽拉的木偶。

  但這隻小小的「血木偶」游到了玻璃大廈前。

  那裡有賭博的人因憤怒砸出的一片蜘蛛網般碎裂的窗玻璃。她伸出手,好像要徹底破壞這扇玻璃,再進入這座大廈,殺死裡面的人們。

  那些原本陷入狂熱的人,此刻滿目震驚地看著她貼近的臉。從未想過「獵物」會闖入他們的賭局。

  小女孩的眼睛像蒙了塵的寶石,空洞安靜,無聲地和他們對視,奇詭萬分。

  但她終究失敗了。

  她只抓到了水流。

  而玻璃大廈隨著水的姿態扭動著。

  這幢水下的玻璃大廈,只是全息影像。

  短暫的安靜過後,有人瘋狂地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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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決賽」(五)

  「輻射清理70%……50%……45%……」

  「生命體徵恢復正常……」

  「治療結束……」

  滴地一聲,綠燈亮起,治療艙打開。

  艙內躺著一名小女孩,臉龐幼嫩,像隻到處蹭牆角的貓,原本白皙的皮膚上沾著星星點點的灰,她灰長的頭髮也黯淡無光,一眼望去安靜又可憐。

  治療艙前坐著一名貴族小男孩,身著西裝,金髮耀眼,正望著治療艙裡的女孩。

  「費曼。」成熟男人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康迪叔叔。」

  小費曼停頓了片刻,才回神轉向對方。

  康迪先看了看治療艙顯示的數據,嘆息道:「看來她受到輻射影響太深,無法徹底清理。你說這個女孩救了你?」

  「是的。」

  「可惜了,她的初始身體數據非常好。要不是她自己逃出那片高輻射區域,我們的探索機器人也無法找到她,有著這樣的意志力,她絕對是可塑之才,如果好好培養,足以成為代家族出戰的機甲戰士。」

  小費曼的目光微微一冷,面上卻露出權力階級特有的驕矜的淡笑:「謝謝康迪叔叔及時趕到,救了我們。」

  「這沒什麼。如今恰好換屆選舉,你父母面臨很大的壓力,所以無法趕過來,他們都很高興你沒有真的出事。」

  「是啊,他們可真是粗心大意。」

  小男孩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卻不知是對誰。

  他想起了她消失的那天。

  從來到垃圾星的那天起,他一直沒有停止過尋找家裡的聯絡渠道。外出搜索不僅只針對物資,還有比物資更重要的信息。尤其是在發現有人來過他們住所之後,他確認了「社會」的存在,就知道這個星球一定有人監管。

  「社會」的存在意味著勢力的誕生,人只要能夠合作,就不會滿足於個人能達到的成就。這片土地上所誕生的窮凶惡極的人,也許都是隱蔽的資源。如何讓那些從地獄底層攀爬到頂峰的人甘心作為資源,而不會成為隱患,首都星必定在這裡,或者周圍的星球設立了監管軍隊和聯絡點。

  拜他從小到大的教育所賜,即使他每天只能看到那些渾渾噩噩的人,也能聯想地到這座星球的戰略意義。

  就在確認這個信息後,他找到了這顆星球上隱蔽的AI查詢機器人,它可以確認每一件垃圾的現存地點,包括每一個有著垃圾星編號的人。

  這間接證明了他的推測,政府沒有放棄這塊土地,甚至,他們本就不準備只向這裡運送垃圾。

  他只需要找到這些監管的人,向他們表明身份,就可以回家。

  這不難找。比起掌握垃圾星的生存技能,如何與政界的人打交道是他半周歲起的必修課,他清楚地知道這些部門的人的運轉思路。可初時他並不緊迫,想要回家的慾望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變淡了。

  有幾個短暫的瞬間,他荒謬地認為眼下的日子很好。

  每當他成功啟動一件報廢的產品,給生活帶來便利,每當兩人找到美味的食品,他都由衷地感到自在快樂。

  然而當他發現艾貝消失的一剎,所有冷酷的理智都回歸到了腦海中。

  他用連自己都驚詫的速度找到了監管人的線索,聯絡上了家人。

  他早就已經從蛛絲馬跡中得到了線索的拼圖,只是遲遲沒有主動將它們拼湊完整。

  小艾貝一直沒有醒,等她醒來那天,無論是治療艙還是攜帶著治療艙的星艦,都已經失去了蹤跡,彷彿從未出現過。只有那個金髮的男孩還在,他身上依舊是那套小西裝,有一種奇異的道別的儀式感,與這洞穴格格不入。

  她睜開眼就看見了費曼,蒼白的皮膚,眼睛仍然是冷冰冰的藍色,在她望過來時化成了水霧。

  「你差點死了。」他說。

  「哦。」髮梢掃過她的臉頰,她覺得有些不一樣,摸了摸頭髮,乾乾的,沒有以前好摸了。

  小費曼沒客氣,冷笑著揪了一下她的頭髮,有點生氣。

  又是「哦」。

  他已經習慣了她對一切的不在意,但還是忍不住生氣。這本該是她發洩痛苦、憤怒的時候,因為她一概沒有,只能讓他為之代勞。

  小艾貝也沒有不高興。

  如果是其他人揪她的頭髮,早已經被她制住了動脈死穴。但現在他的靠近已經不會令她過於下意識地排斥了。

  兩人不再說話,他沒有問她經歷的事情,她也不問他為什麼換了身衣服,他們只是鬆弛下來,疲倦地靠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的溫暖,慢慢入睡。

  夜晚,兩人坐在平滑的石頭上,仰望上方的星空。塵埃散開,今夜的星空前所未有的清晰,漫漫銀星像一條流淌的河,光芒璀璨。其中有一顆星子尤為明亮,透過塵埃星層層的霧霾,出現在他們眼前。

  「我是從那裡來的。」小費曼指著那顆星球說。

  小艾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確實是最亮的星球,其他星球都是灰濛蒙的小點,並不清晰。她一眼就被那發光的物體吸引住了。

  塵埃星的夜風難得柔軟,沙沙地吹著塵埃打捲,她眨眨眼睛,將眼裡的灰塵眨掉。

  她問他:「你要走了嗎?」

  她已經察覺到了他什麼。

  「嗯,我得走了。」他看向她。月色下,小男孩的臉龐多了一圈絨絨的光,顯得稚嫩誠懇,「你呢?」

  「唔?」她歪頭看向他。

  他問:「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小艾貝低下頭,晃了晃腿,像是懶得回答他,又像是在思考。

  她沒有以前的記憶,對她來說那不是「回去」,而是去一個同樣未知的地方。

  這時,小費曼向她伸出了手,鄭重地問:「你願意跟我走嗎?」

  她的視線向下,入目是他的掌心紋路……

  畫面定格。

  一顆子彈般的物體激射而至,瞬息之間攪亂了畫面,場景碎裂,消散在空氣中。

  「抗議!」

  車水馬龍的高空路面,坐著空中巴士的男人不斷將石塊擲向全息影像,激進放言:「沒有人性的罪犯應該被立即處死!立即處死!」

  其他路過的車流與人群紛紛關注這一現象,有人將這段錄下來傳上了星網。

  [又來,這個月第幾次了?]

  [TITR公司自己作死,把逃犯的直播放上來,被人罵也是活該。]

  一個月前,半決賽剛一結束,選手們尚未退出虛擬世界,TITR公司就貼出公示,表明在半決賽將近尾聲時,他們收到了匿名舉報,有星際罪犯偽裝身份參加了比賽。

  節目的觀眾頓時嘩然。

  快穿直播大賽在星際間的熱度非常高,進入半決賽的選手都有了自己的支持者,一時之間眾人議論紛紛,既驚且憂,這名罪犯究竟是誰?

  直到決賽開始前,艾貝的名字才被公示在大眾面前,然而決賽的名單裡依然有她。

  對此,TITR給出的解釋是,她會以不同的形式參與直播,TITR本身只是在配合市政廳的工作。這是他們首次嘗試,以最新技術來警示民眾。

  [不止是示警,還是對犯罪分子的警告和震懾。我有認識的人在政府工作,聽到一些內幕消息,據說本來TITR的這個項目就是有政府在背後支持,其中一部分技術就是為了針對犯罪人員來做實驗,不然你以為在神經可能受損的條件下,為什麼這個項目能大範圍推廣進行?]

  [這話太奇怪了,為了讓犯人受到處罰,先在民眾身上做實驗,究竟誰是罪犯?]

  [所以我說了只是其中一部分技術的運用,它自然還能作用於神經領域的醫療項目,還有那些我們不知道的灰色地帶。沒有罪惡的科技技術,只有罪惡的運用者。呵……至於他們為什麼要採用公眾作為樣本,自然是原來是技術不成熟,樣本太少,而這項技術想要迅速成熟完善,需要的樣本量需求非比尋常。既能做實驗,又能作為娛樂項目獲取巨額利潤,政治家和資本家聯手玩的游戲你們見識到了嗎?]

  這番言論發出後迅速消失,只有少數人看見。

  決賽的內容早已定下,TITR公司決定讓選手自己創作劇本,構建世界,再短暫消除他們的記憶,讓他們投身自己的劇本中,成為其中一個角色,而選手不知道自己要扮演的人物是誰。

  先建立劇本,再以創作人本身為變量來打破劇本,製造矛盾看點,這樣的決賽內容新穎有趣,一經TITR公司傳出,就引發了熱議。

  而艾貝與其他選手的不同,就在於她參與的是她從出生起就開始編寫的劇本,是她本人的人生。

  他們會導出她的記憶公之於眾,也就是「記憶直播」。

  這一做法的衝擊波輻射了整個星際。

  人權,罪犯的隱私權,民眾的安全等等問題被搬上了審判桌,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輸出自己的觀點,製造出一場全星際範圍的討論大會。

  市政廳聯合TITR一起舉辦了發布會,發言人稱:「這是給她的一次機會,如果她能在直播過程中覺醒自己的意識,認識到犯罪行為的錯誤性,自發改變劇本,改過從新,給予公眾正確的示範,那麼我們將會考慮減免她的罪刑。」

  為了表明他們沒有撒謊,TITR同時段播放了艾貝在「監獄」之中的畫面。

  她被囚於營養液稀釋的液態艙內,身上插滿了神經管道線,強行令她的身體進入沉睡狀態,監控她的身體數據。還有專門的波段數據來顯示她的身體狀態,讓民眾能夠輕而易舉地瞭解到她的情況。眼下,波段平穩,休眠度90%。

  她陷入沉睡,對自己的狀況毫不知情。

  依靠著TITR的關注度,這次市政廳所做出的最新嘗試得到了千萬人矚目,就在這樣的聲浪裡,艾貝的「記憶直播」開始了。

  殺人、死亡、異形。

  小女孩出現,吃著營養液,習以為常地看著這番情景。

  她露出笑容,她殺死了可怕的異形。

  她有能力殺死對方,卻在人們接連死亡之後才動手。

  這是民眾無法接受的。

  人類的私心被鮮血淋漓地被剝開放在眾人眼前。

  大多數直播大賽的參賽選手都會塑造出利己強者的形象,主播之中沒有濫發同情心的「好人」,可那都曾經過粉飾與鋪墊,因為「配角」太蠢太笨太惡毒,所以他們不必心慈手軟。

  而當下,這副畫面直白而赤裸,沒有任何粉飾。

  [她只是個小孩子!]

  [就是小孩子才更可怕,正常的孩子在這種環境裡早就嚇死了,她不害怕不恐懼還能笑得出來,是天生的魔鬼吧。]

  垃圾星的存在衝擊了觀眾的世界觀,在這個和平年代,他們從未瞭解過世界上還有一處這樣罪惡的地方。異形的出現更是令人悚然。

  即使是小費曼與艾貝的相處相對溫情,他們的注意力也被更加血腥殘酷的畫面所吸引。

  尤其是面對那個身體赤裸的女人,小費曼選擇為她蓋上毛毯,帶去最後一點溫暖,艾貝卻毫無對同類的憐憫心。他的存在就像一個參照物,給出了正常人會有的反應與表現,襯托出艾貝的殘忍冷漠,愈發佐證了她「天生魔鬼」的說法。

  而對於他們之間的相處,大部分人都認可斯德哥爾摩理論,認為費曼在艾貝的強壓下被馴服,不得不說服自己溫順以待,這才免於被艾貝殺死的結局。

  他無疑是個可憐的小男孩。

  這不但不能為艾貝免罪,反而讓她加深了她的罪惡。

  隨著艾貝往期的參賽直播內容被TITR公司重復播放,人們越發從她的行為之中感受到她的掌控力與可怕之處,可以掌控人心的罪犯,無疑能夠煽動群眾造成破壞,那些直到現在仍然追隨著她的支持者就是最好的證明。

  現在唯一可以證明她並非天生如此的,就是她恢復自我意識,改變劇情。

  如果,她願意跟小男孩離開,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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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決賽」(六)

  這時候的星際宇宙中,動亂四起,幾起恐怖分子發起的襲擊引起了人們的恐慌,信息爆炸傳播,因此當他們發現連首都星也不可避免遭到了「入侵」後,才將所有的恐懼與憤怒投到了這場直播中。

  而就在萬眾矚目的關鍵時刻,TITR公司調整了進度條。

  時間進度從小男孩離開垃圾星的那一刻往後跳,一躍來到了幾年後。彷彿這過程中發生的事情千篇一律,小女孩是否接受小男孩邀請的那一刻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沒有離開。

  她還在垃圾星。

  她拒絕了離開。

  小艾貝的頭髮與眼睛全然變成了灰色,再也看不見一點藍。臉上仍存留著嬰兒肥,只五官多了一點少女感的精緻。身高也往上拔高了,但在其他人的襯托下,依舊只是個小女孩。

  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

  而直播裡的場景,觀眾們非常熟悉,正是那片剛見過不久的高輻射水域——垃圾星人稱之為「廢水」的地方。

  那些原本還在抗議TITR亂跳時間線的人,看見這個場景之後,立刻意識到這裡會出現重要劇情,立刻被吊起了胃口,閉上了嘴。

  如果說艾貝還有支持者,那麼除了少數能夠不用有色眼鏡看待她的觀眾之外,就是曾經一路追隨她直播的粉絲了。而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會用這片水域中發生的事情來反駁其他人。

  一個小女孩被人關押當做賭具,面臨死亡和變異的絕境,而她衝破了絕境,險些威脅到那些施暴者,這是打破樊籠的正向的情感力量。

  現在,艾貝再一次出現在這片海藻綠色的水域,卻令她的支持者們徹底失去了唯一能夠反駁的武器。

  這回,她不再被關在實驗的器皿之中,而是站在對面的那幢玻璃大廈裡。她輕側著頭,面容倒映在玻璃上,一雙灰眸尤為平靜,好像在觀察那些器皿裡的「試驗品」。

  這是一幀太過震撼的畫面。

  就在不久前,她尚且渾身是血地被關在玻璃瓶中,他們為她的憤怒而憤怒,為她的無畏而興奮,為她的失敗而難過。幾年後,她卻站到了對立面,成為舉起屠刀的人,向曾經的自己揮下。

  她身邊不時有其他人上前攀談,面帶敬畏。這些人大都肚滿肥腸,與垃圾星大多數枯瘦的人形成鮮明對比。他們不但衣食保暖,還能在這片貧瘠的土地建起摩天大廈,肆意掌控他人的生命享受娛樂游戲。

  正如費曼所說,有人在頂峰看著不同的風景。

  從他們恭維、奉承的對話裡可以聽出,艾貝滿十歲之後,就屠戮了所有站在那座大廈裡俯視她的人。

  但觀眾已經不再認為她是正義無畏的了,這只是惡與惡的碰撞。她比成長速度增長更快的能力,就像罪惡土地裡開出的惡念之花,瘋狂地汲取土地裡同類的鮮血,只會讓人覺得她可怕。

  畫面中,艾貝沒有搭理那些人,她選擇了一個數字,亮起了格間裡的燈。

  終於,她成為了下注的人。

  人們再也無法為她找到任何藉口。

  [看到了嗎?她就是天生的邪惡,不要再給她找理由和藉口了。]

  [絕對不能放她出來!!!]

  本就站在她對立面的人耀武揚威地佔據了上風,而失望、憤怒的情緒也衝垮了她的支持者。

  [她自己也經受過那樣的痛苦,為什麼還要將同樣的事情施加給別人?!我現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之前還支持她,真的太失望了。]

  [罪犯就是罪犯,期待她會變好的人也太好笑了。]

  [這場直播很有意義,它生動地向我們展示了,人究竟是怎麼變成怪物的。]

  [她沒有變成異形,但她的思想已經變異了。]

  諷刺的是,艾貝的直播間觀看量遠超其他選手,排在決賽榜單的第一名。

  普通的劇本直播遠比不上記憶直播有噱頭,也正因如此,人們的負面言論恨不得像瘋長的荊棘,刺入她的皮膚中,紮進血肉裡。

  曾經支持她的觀眾直言寧願她死在廢水之中,而不是變成怪物。

  直播排名第二、第三的是Lucas和奧特,兩人交替輪換著排名。芋乃超出常人預料衝上了第四。後來觀眾發現,這些排行榜名列前茅的選手,都與艾貝有著不菲的交情,但他們對艾貝被囚的信息全不知情。

  此前,在他們準備決賽劇本時,消息就被TITR公司封鎖了。隨後他們被消除記憶,屏蔽彈幕,投入虛擬世界之中,成為自己設定的角色之一。

  這些劇本轉化成形態各異的世界,比如Lucas的異能世界,奧特的戰火世界,芋乃的仙俠世界,每個人的直播內容都精彩紛呈。

  就在直播有條不紊地進行時,突然,系統內部的屏蔽命令被人破除,彈幕在畫面一個停頓之後猛烈湧入虛擬世界。

  暫時被屏蔽記憶的主播們停住了正在做的事,茫然地望著眼前驟然出現的文字評論。

  [主播和那個逃犯是什麼關係?]

  [聽說這個房間的選手和她從同一顆星球出來的,叫什麼長星。]

  [可惜主播都被封住記憶了,好想聽他們講選手內部的八卦,那誰有沒有和他們發表過危險言論呢!]

  [那個叫艾貝的主播……]

  某個虛擬世界中,銀灰髮色的少年忽地抬起了頭,眼神彷彿能看穿彈幕,直視觀眾的眼睛。

  他受彈幕刺激,恢復了記憶。

  *

  「是不是你?」

  林源開門見山,打開全息視訊後,第一句就直截了當地詢問費曼。

  費曼沒有回應,他手邊的事情太多,對於不必要的廢話實在懶得應付。

  但他不反駁的態度,間接回答了林源所問的問題,那場「記憶直播」裡的貴族小少爺就是他眼前這位。

  實際上,雖然經過時間的變化,費曼與小時候的自己已經不完全相像了,但同樣的姓名和相似的長相,還是引起了許多內部人士的注意,只是大部分人都不敢問他。

  這個消息對外封鎖,外界人士無權查看他的信息,因此許多想要找出「小費曼」的人都鎩羽而歸,他們只能從直播裡小費曼表現出的學識教養,以及「無法找到他的任何信息」這個信息本身,大膽地猜測想像他的存在。

  林源是少數敢於調侃他的人。

  但他們都知道這不僅僅是和娛樂有關。

  「沒想到居然有機會用這種方式看見你小時候的童趣時光。」他自得其樂地笑了好一陣,過後才算進入正題,「這兩天外面在大肆宣傳政府近百年間對於塵埃星的英明決策,宣揚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關住了魔鬼的牢籠。這些老傢伙真是瘋了,用上這種手段是想留任?我只怕他們沒算過投資風險回報率,仔細想想,這可不一定合算。」

  「嗯哼。」費曼終於勉強給出了回應,「那顆所謂的塵埃星是萊斯家的金山寶礦,他會走出這一步,確實出乎我的預料。」

  「這幾年他的民調可不太妙,民眾支持率逐年走低,萊斯家一向靠政治身份作庇護大肆斂財,現在任上的這位就是靠大把灑錢推上去的,為此得罪了不少人。要是他現在就下台,只怕這家要被仇敵撕碎,當然……仇家裡恐怕少不了你的那一份。」林源的語氣玩味。

  原來費曼並不能確定小時候那場綁架案的主謀究竟是誰,但當現任這位最高掌權者將塵埃星的底牌打出來之後,他就自動鎖定了目標人物。

  恰逢政治選舉,費曼是執政官之一,也是現在還在任上的首席執政官的頭號大敵。

  這恐怕也是對方當年所沒想到的。

  「對面也不僅是萊斯家。」他表情冷淡地調出了一份名單。名單上有不少星閥世家在列,這些人清楚地知道塵埃星內部的運作模式,並對塵埃星的相關產業享有權利,當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後來者,與當年的綁架案無關,他們的參與純粹是利益趨向。

  塵埃星上的惡徒可以源源不斷地為黑暗組織輸送人員,也可以將需要秘密殺死的目標送進這座地獄,必要時,還可以將異形放入社會引起動亂,再將其擊殺作為一方政績。垃圾回收站僅僅是它最表層的名目,它能夠帶來的利益超乎常人的想像。

  這樣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這位萊斯家的當權者為了留任謀劃著將它推出時,未必得到了族內所有人的同意。

  而一旦垃圾星被推到台前,被公眾知悉,就不允許他們再更改策略。民眾的目光必然為其所吸引,變成天然的監察員。

  不過目前來看,他們雖然虧損了未來的利益,卻已然達到了當前的目的。

  眾所周知,當民眾發現外部即將迎來戰鬥時,內部就會變得無比團結。民眾發現了垃圾星那樣的存在,自然寢食難安,而艾貝作為首個被抓的罪犯,她的形象代表了垃圾星,她的存在越邪惡,能夠掌控並處罰她的掌權者就可以不斷收獲讚揚。因為有邪惡勢力的存在,他甚至獲得了調動軍隊的權力,向林源手中的牌伸出了手。

  也因此,林源與費曼的關係牢不可破——在這個當下。

  兩人的這通談話,就是為了商量接下來的對策。他們分析了雙方的佈局和未來走向,尋找突破點,用時六小時的談話終於在晚餐前結束。

  就在即將切斷終端通訊之前,林源突然問:「你當時為什麼沒把她帶走?」

  視頻那一邊,淺金色頭髮的男人短暫地停頓了一刻,他抬眼望來,眼神不帶任何溫度。

  「你忘了?我沒有那段記憶。」

  林源察他神色,輕笑了笑,倒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道:「我現在懷疑,讓你失去記憶的不是別人。」

  「我拿到的那份塵埃星參股的名單上,也許還漏了一個名字。」費曼輕嘲般地回應。

  他們說了兩件事,指的卻是同一個名字。

  費曼被綁架後生還,他的家族不可能輕易放過策劃者,可最終解決的過程與結果,費曼本人卻絲毫不知情。那麼很有可能,他們借著這次機會分了一杯羹。

  只有成為既得利益者,才會不願破壞那顆星球本來就有的秩序。

  林源感慨:「可見這世上最骯髒的不是怪物,是政治。」

  斷開視訊之後,林源就得到了直播秩序混亂的消息。

  他打開自家弟弟的直播,只看到了足以堵塞屏幕的彈幕。這劇中的角色明明是黑髮,他卻依然染了一頭銀灰髮色,彷彿叛逆少年。

  眼下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背包,頭上壓著一頂帽子,看不清神色。

  連觀眾也看不懂他要做什麼,為什麼放棄了走到一半的劇情,開始整理行裝。

  林源隨手聯絡了TITR的工作人員,拿到了權限,能夠直接與虛擬世界之中的人進行對話。

  「你要幹什麼?」

  Lucas看見系統提醒,拿到了一副特製耳機,他戴上後就聽見了兄長的聲音。他沒有停下手上的事情,只道:「去找人。」畫面切出,觀眾只能看見他的背影,聽不到他的聲音。

  林源明知故問:「艾貝?」

  「……」

  「這件事有人去做。」林源想起好友的狀態,對方掩飾得再好,也露出了一點端倪,那可不像是沒想起來的樣子。再加上其他選手直播的封鎖被解開……

  「你們歸你們,我歸我。」Lucas從觀眾口中大抵瞭解到了外界發展的事,聽到過「費曼」的名字,也從他哥的態度中確認了故事的「男主角」是誰。

  「需要我借你一支星網軍隊嗎?」

  「不需要。」Lucas——林森一口否決,「我和那個紅毛說好了,我們合作『翻牆』。」

  說話間,他已經將需要的東西都塞進了背包裡,他要做的是從虛擬世界之中穿牆而過,從他的世界前往艾貝的世界。

  「紅毛,你指的是那個叫奧特的主播嗎?我忘了告訴你,軍方查到了他的背景,他很有可能是星際海盜。」

  只不過與充滿罪惡的塵埃星相比,就連星際海盜都要靠邊站,在沒有完全確認他的身份之前,為了不分散觀眾的注意力,他的消息至今沒有被披露。

  林森驚訝地挑了一下眉,「還好我沒有加入軍隊?」

  那就不會得知這樣的「內幕」,也不必遵守軍隊的規則。

  林源:「……」

  「不說了。」

  他無情地拔掉了無線耳機,抬頭看向鏡頭,最後沖觀眾送去一個飛吻,像是要開啟一段冒險之旅,「我去接她了。拜拜。」

  觀眾還沒從他突如其來的營業中回神,就稀裡糊塗地看著他這個主角,消失在虛擬世界之中。

  另一邊,費曼將那些看似重要忙碌的政務推到一邊,同樣啟動了特殊通訊渠道,聯通了一位特殊的「朋友」。

  虛擬形象被投射在空間台上,兩人相對而立,如站到了一面鏡子前,相同的淺金髮色,灰藍眼眸,就連唇角上挑的矜貴傲慢都如出一轍。

  只是他的目光犀利,如稀少昂貴的坦桑石,而對面的虛擬之人的眼睛卻更晦澀,如霧積雨,背後彷彿藏了一個故事。

  「怎麼樣?」他問。

  「好了。」對方挑了一下唇角,「放那些人出來很簡單。」

  「多謝。」

  虛擬之人看了費曼一眼,「你站在什麼立場對我說這句話,她青梅竹馬的夥伴?失憶的昔日舊友?還是高貴的執政官大人?」

  他言下之意是,他做的這些事,與他分毫無關。

  「所有。」費曼頷首,言語中露出鋒芒,「我想,無論是哪一種身份,我都可以對你道謝。這只是基礎的禮貌。」而這樣的回應並沒有讓他的情緒變得更好一些,他垂下眼眸,「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

  以虛擬之身出現的霍爾笑了笑,「這次,輪到我來為她指引方向。」

  宇宙間的行星,一切都在正軌上,失控的細節,卻又悄然地醞釀著一個大爆發。

  「記憶直播」失控了。

  如行星相撞一般釋放出劇烈的爆炸磁場,TITR公司的員工看見監測到的意外時冷汗直流。外部直播的場景還沒發生變化,內部的數據率先被監測到了出現的不明數據,如黑洞般吞噬他們的系統程序。

  原本有條不紊的公司員工亂了套,來去間行色匆匆,到處都能檢測到系統漏洞。

  「為什麼突然出現意外,為了這個項目,高層申請的是高級主腦,不應該有這樣的意外發生。」領導級別的人對著項目負責人發火。

  負責人唯唯諾諾,退出這道門後,他的表情微微變化,低頭沉思片刻之後,才來到了監測員身邊觀察數據。

  他曾經是長晝星的負責人,因為艾貝一路闖入決賽,他也受到了公司內部的重視與提拔。而後艾貝的身份被揭開,他作為對艾貝最熟悉的工作人員,成為了這個項目的負責人。

  「等等,和主腦的聯繫斷開了。」內部監測員額頭冒汗。

  外部監測員猛地站起來:「控制不住了!外部直播馬上要變更場景,輿控部做好準備!」

  「救命,市場預測部能給預期反饋嗎,這次動靜太大了,輿控部這邊緊急缺人!」

  「短時間內修復不了BUG,現在的解決辦法就是立刻叫醒那名女孩,這是『記憶直播』,只要她醒了,直播就能被打斷。」

  負責人立刻搖頭:「不行,我沒有權力下達這個命令!」

  「那誰有權力叫醒她?」

  「誰都沒有。」

  忙碌的人們都停頓了一剎,負責人苦笑道:「這不是一個娛樂項目那麼簡單,最好控制住,要不然……」

  人聲鼎沸的廣場虛擬屏、私家車小型內置影像,以及所有家庭全息影像之中,凡是在觀看「記憶直播」的觀眾,都在某個瞬間,看見了畫面的抖動。

  下一刻,原本污水橫流、骯髒不堪的垃圾星畫面猛然一暗,黑了下去。

  就在人們愕然時,全新的,美好而又溫馨的畫面出現在他們眼前。

  艾貝的記憶在贏得賭注的那一刻開始分崩離析。

  她贏了,贏得了其他人擺上桌的籌碼,可她的內心仍然十分安靜,沒有其他賭徒的狂熱與欣喜,沒有瘋狂揮霍的衝動。她只是拿走了她該拿的,有人上來恭喜她就點點頭,有人試圖挑釁她就回擊。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她不害怕,不瘋狂,沒有那麼多的貪婪和慾望。

  因為她的年紀太小嗎?

  能一直在這顆罪惡星球活下去的人,大都是成年的人類,據其他人說,很少有她這樣的孩子,而且能夠爬到頂端。

  她是異類。

  沒有關係,她覺得這樣很好。

  神經開始跳疼的時候,艾貝心想,是自己哪裡沒有防範被人暗算了嗎?

  死亡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一件太壞的事。

  可是她沒有死,她只是被吵得頭疼。許多的聲音在她腦海裡亂躥,有她的,也有另一個女孩子的,兩道聲音就像在兩個平行時空,永不交疊。

  就在這樣的嘈雜與混亂中,一道陽光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她動了動指尖,從床上坐了起來。

  「早安寶貝。」身上帶著好聞的香水味的女人出現,傾身吻了吻她的額頭,「晚上睡得好嗎?該吃早飯了。」

  她迷茫地眨了兩下眼睛。

  這裡是她的家。

  難道那些邪惡可怕的場景……是她在做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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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決賽」(七)

  艾貝一邊跟隨媽媽下樓吃早餐,一邊告訴媽媽,她做了一個噩夢。

  「是嗎?那你嚇到了嗎?」

  「沒有哦。」小女孩活潑地從樓梯上蹦跳著下來,「我勇敢地打敗了怪獸!」

  媽媽做出驚嘆地模樣:「貝貝這麼厲害啊。」

  「在說什麼?」爸爸放下報紙,張手迎接小公主,也在她額頭落下了一記早安吻,「早安,我的小公主。」

  早餐由傭人來準備,從吐司麵包到麥片粥,配上簡單的培根、蘑菇、烤番茄等,營養豐富,但艾貝今天想吃麵條,於是媽媽讓傭人重新去煮了一碗麵。怕她挑食,傭人在麵條裡揉進了蔬菜、胡蘿蔔的汁,配色好看,艾貝吃起來也有食慾。

  飯後還有她最喜歡吃的芒果布丁。

  她吃著甜甜的布丁,快樂地眯起了眼睛。

  這天是休息日,父母特意空出了時間陪她去游樂園。

  星際游樂園的項目她已經玩過許多遍,興趣不高,她更想躍遷星球,去邊遠的小星球看一看,她聽小夥伴提到那些地方,運氣好還會遇上蟲族、異形,威風凜凜的機甲戰士會出現消滅它們,她可以看到一場精彩的戰鬥,非常刺激。

  但爸爸媽媽不允許她去,說是太危險了。

  哎,好可惜。

  她興致缺缺地玩著虛擬太空漫步的游戲,從空中下來時,設備忽然出現了問題,她一頭墜了下去,幸而撞及地面的剎那有保護裝置做了緩衝,人安全無虞。

  但艾貝嚇壞了,回去之後就發起了燒,身體隨之迅速地衰弱下去。經診斷發現她得的是星際時代也罕見的基因潛伏疾病,疾病引發多個臟器衰弱,必須立刻做移植手術。

  人造器官的使用壽命短暫,維持不了太長的時間,而艾貝的年齡還小,多次更換手術也會對她的身體造成不小的傷害。

  這時候,她的父母想到了克隆人。

  克隆人因為涉及倫理道德問題,不被主流醫院認可,但地下經營的克隆機構屢禁不絕。而作為上層階級的一員,他們自出生起就擁有克隆人,準確地說叫做器官儲備有機體。

  艾貝也有她自己的克隆人。

  他們自誕生之初就被剝奪了意識,陷入沉睡,直到被需要。

  這一次,艾貝的克隆人被喚醒了。

  她隔著玻璃和那名小女孩對視,就像在照鏡子。

  她們有一模一樣的明亮的天藍色眼睛,有同樣髮尾帶一點小捲的頭髮,連腮上的那一點雀斑都相同。彷彿她隨時能夠被對方取代。

  「媽媽。」

  艾貝抱住了媽媽的腿,因為虛弱,又因為害怕而發抖。

  「沒關係的寶貝。」媽媽彷彿看出了她的想法,彎下腰來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她不是真正的人,是假的,和你玩的那些洋娃娃一樣,只是她做得和你相像。」

  「媽媽?」另一側,克隆人艾貝懵懂地跟著艾貝發音。

  艾貝聽見了,指著她尖叫起來,「她還會說話,媽媽你騙我!」

  媽媽將她抱進懷裡,安撫地輕拍著她的背,哄著她道:「媽媽只有你一個寶貝,只喜歡你。是因為貝貝生病了,媽媽才把她放了出來。她就是給貝貝治病的藥,知道了嗎?」

  那邊的克隆人貝貝還在重復著「媽媽」這個簡單的單詞,她一直陷入休眠狀態,連話也不會說。

  於是醫生在媽媽的要求下安排了一場小手術。

  一條纖細透明的管子連接在兩個女孩之間之間,管子中閃動著銀色的粒子,那是人們的精神力源,是星際時代才發覺的屬於人類體內的物質。體內缺少精神力源的人,容易陷入疲軟狀態,也容易受無處不在的輻射影響。

  艾貝感覺到自己舒服了許多,她的精神變得飽滿,蒼白的臉頰上了有血色,目光奕奕,可以情緒平和地和媽媽說笑了。

  反之,另一個治療艙裡的克隆人艾貝露出難受的表情,因為失去了精神力源,不安地躁動著。

  艾貝一邊咯咯笑著,一邊不自覺地關注她,警惕著她隨時搶走媽媽。

  在手術之前,克隆人艾貝也要和她們住在一起。補充了精神力源,艾貝目前需要在家修復治療,等待手術。而克隆人艾貝解除了休眠狀態,恢復了自我意識,地下機構便無法再代為保管,她需要跟著艾貝回家。

  然而,艾貝在面對克隆人艾貝時,有著強烈的排斥和攻擊性。

  假使父母在,她會一邊和爸爸媽媽撒嬌,一邊去觀察對方的情緒,只有發現對方的情緒低落下去,她才會高興。即使父母不在,她也要百般警告對方,不要妄想搶走她的東西。

  所有人都不能和克隆人艾貝多說一句話,否則她就會用行動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比如剪了爸爸的領帶,灑掉媽媽的香水,在傭人工作時故意搗亂等等。

  艾貝從來都是懂事的好孩子,父母理解她的不安,總是順從她的意願。

  克隆人艾貝也從不反抗,只是懵懂無聲地觀察著這個世界。

  艾貝卻越來越討厭她,因為她把自己襯得像個壞人。艾貝看書和動畫時,最討厭的就是裡面的反派人物。

  她努力想要驗證這個克隆人只是一個假人,和她的洋娃娃一樣,那她就不會在意了。

  於是她在午休時間,偷偷將一條電線從移動電源架上拔了下來,一路拽到了克隆人艾貝的房間。

  她見過仿真人類,和真人一樣栩栩如生,雖然它們用的是高級能源,但也擁有最原始的電力接口。她不懂克隆人的概念,但如果媽媽沒有騙她,那麼這個克隆人一定也能通電。

  克隆人艾貝正在房間裡休息。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中央,雙手放在兩側,很乖巧,就和她新買的放在盒子裡的娃娃一樣。

  艾貝信心滿滿地將電線口子紮進了她的皮膚裡,燒焦的味道從接觸的部位傳出。

  克隆人艾貝掙扎著痛醒。

  艾貝的眼睛發懵,直愣愣地盯著電線,還要問她:「你的電力接口在哪裡?」

  可是克隆人艾貝不會說話,她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小獸一樣的聲音,表達她承受的痛楚。

  「在哪裡?你快說啊,找到了我就不吵你了。」

  克隆人艾貝的身體因為通電而痙攣,焦糊的味道越來越刺鼻。艾貝害怕做壞事被發現,焦急地催促著她,可在短時間裡只學會了聽懂基礎詞匯的克隆人,根本無法給她回應。

  最後是傭人發現了房間裡的動靜,膽戰心驚地將電線拿走,又把艾貝抱開了。

  事後爸爸媽媽罕見地冷了臉,因為超負荷的電力會損壞克隆人的內臟,而受損的皮膚也是器官之一,艾貝的做法影響到了她自己。

  他們處罰了艾貝,盡力將兩人隔開,但艾貝對克隆人艾貝始終有一種帶著試探意味的敵視。

  但到了手術前不久的某一天,突然出現了意外。克隆人艾貝被檢測出體內的數值遠高於艾貝,她的器官不適合移植到艾貝的身體裡。

  「這就像是在一個高壓區工作的人,突然來到低壓區,很有可能適應不了壓力而衰竭。對病人來說,這些器官帶給她本身的負擔過重,反而對身體不利。」

  「之前為什麼沒有檢測出問題?」

  「檢測只能檢測出器官是否完整健康,像這種身體機能過於強大的情況鮮有發生,我很抱歉。」

  沒有了使用價值,艾貝的父母氣急敗壞地要求機構承擔相應的損失,並將克隆人銷毀處理。

  克隆人艾貝被回收的那天,艾貝看著將要離開的她,茫然地看向媽媽:「她要去哪裡?」

  「去別的地方。寶貝以後不用再看見她了,開心嗎?」媽媽笑著說。

  「為什麼。」艾貝不懂,「她不是治療我的藥嗎?」

  「是媽媽弄錯了,她是報廢品,要回收銷毀,治不了你的病。但我和爸爸有別的方法治療你,寶貝別擔心。」

  「……什麼是銷毀?」

  媽媽笑了,「你不是不喜歡她嗎,怎麼今天有這麼多問題?」但她仍然回答了女兒的小問題,「銷毀就是她會閉上眼睛,不會再開口說話,也不會再用眼睛看你。她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所以媽媽說了,她和你不一樣。」媽媽輕描淡寫地說。

  艾貝睜大了無措的眼睛。

  這一刻,她好像才意識到了什麼。

  為什麼爸爸媽媽說話的時候,從來也沒有正眼看過克隆人,為什麼醫院裡的醫生只會在替她接管子的時候動作溫和。就連家裡的傭人,也會在不留神認錯人之後,當面抱怨她的存在讓人覺得麻煩。

  對他們來說,那個和她長得一樣的女孩,就只是家裡的一件家具。

  誰會對著家具微笑呢?

  可是不對啊。

  艾貝心慌似的覺得哪裡不對,一定有什麼不對。

  驀然間,她想起了奇怪的地方。

  除了長相,這個克隆人和她一樣會呼吸,臉上的肉戳著是軟的,皮膚下有血液流動的觸感,筋脈會跟著跳動。

  她想驗證她是機器人的那天,她的皮膚被電焦了。

  她不能充電。

  她不是機器人。

  也不是冰冷的沒有生命的家具。

  她是人。

  現在,她要被銷毀了。她要死了。

  艾貝忽然覺得喘不上氣。

  大門就在眼前,傭人領著那個克隆人走出來。克隆人依然聽話地跟隨在後面。就在她即將被帶離出房子的剎那,她突然回過頭,用那雙藍眼睛看向這座房子,看向這座漂亮的大房子裡那活得像小公主一樣的女孩。

  只是看著。

  她不會說話,不會表達,什麼都不會,只是本能一般。

  即使沒有任何人告訴她什麼是感情,可她也是人,天生擁有感知能力。

  她知道誰漠視她,誰又在意她,即使這份在意是……討厭她。

  「寶貝你怎麼了?」媽媽發現艾貝的情況不好,緊張極了,「覺得哪裡不舒服,是病又發作了嗎?」

  「媽媽……我覺得她好可憐。」她喃喃著,茫然間彷彿感覺到一切即將迎來破碎,這個空間都在顛倒扭曲著。可她望著克隆人艾貝那雙懵懂的眼睛,怎麼也移不開目光。

  「什麼?」

  她好可憐。

  克隆人艾貝好可憐。

  恍惚間,她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許多電影回憶一般掠過的畫面。

  克隆人艾貝沒有人要,只能像物品一樣被回收被銷毀,編號190919。

  她被丟到垃圾星上,為了活下去學會了咬破動物的血管,學會吸食它們的血,學會逃跑,學會殺人,學所有那個年齡的孩子不需要學的事情。

  她擺脫了困住她的實驗器皿。

  她讓那些將她當做賭注的人都埋在了垃圾星。

  艾貝看著看著,難過得眼淚都掉了下來。她不一樣,她擁有爸爸和媽媽,

  擁有富足的生活,還擁有快樂、難過、嫉妒,擁有所有人類能夠擁有的情緒,而190919什麼都沒有。

  她同情克隆人艾貝,同情那個編號190919的女孩。

  190919,你知道嗎,你是人,人是不應該經歷這些的……

  190919,人如果經歷這些,是會痛、會難過、會害怕的……

  190919,190919……

  強烈地痛楚激活了心臟的跳動,水牢裡,女孩的皮膚在藻綠色的水液中愈發顯得病白,她像是做了一個噩夢,竭力想要睜開眼睛,卻怎麼都醒不過來。

  猛然間,監測的數據發出尖銳的鳴叫——

  她想起來了。

  她就是190919,她就是那個克隆人。

  她忽然停止了所有的掙扎,而後像一片蜷曲的落葉,在夢裡慢慢地抱住了自己。

  原來,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小女孩。

  原來,面對那些殘忍血腥的事情,她也是可以害怕的。

  媽媽,貝貝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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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4-17 14:07: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決賽」(八)

  監獄裡的畫面傳輸到星網之後,網絡上出現了扭轉的趨勢。

  直播下方的小窗口中,那個被關在水牢裡的小女孩擁抱住自己的那一刻,直播收視率攀爬到了巔峰。

  人們都沉默了。

  他們大多數人的情緒來自於直播的畫面信息、聊天的言論信息和機構的引導信息之中,也許是被某個情緒擊中,也許是讚同某個道理,就迅速加入到了抨擊罪犯的隊伍裡。當這支隊伍越來越壯大,吸引到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就像不可阻擋的呼嘯劃過的隕石,將所有人都裹挾向前。

  直到這顆隕石撞擊了地面,夾雜著碎裂石片的衝擊波撞擊了所有人的大腦!

  人們終於從無盡的惡意中脫身。

  [克隆人?!]

  [媽的看哭了,那個克隆人才是真正的她吧,心情有點復雜。]

  [竟然是克隆人,克隆人不是早就被禁止了嗎,等等我還有點暈……]

  [星網上對她身世猜測投票率最高的是「罪犯的女兒」,TITR沒有公開說明,但大家幾乎都默認了,現在來跟我說她是克隆人。太好笑了,請問TITR高層死絕了嗎,這麼重要的信息不公開是什麼意思?]

  [也許TITR就是想將信息通過「劇情」告訴觀眾呢。]

  [搞笑,就算是克隆人又怎麼樣,她犯下的罪惡和她是什麼樣的身份有什麼關係?]

  彈幕頓時陷入混亂,評論指責TITR公司維護罪犯,企圖用她的身世來操控觀眾的心,反轉人們對她的惡評。

  可這依然不能阻擋人們對她的改觀。

  當艾貝是190919時,她邪惡、冷漠、殘酷,幾乎沒有絲毫屬於人的同理心。看似天生魔鬼。

  可當克隆人艾貝「穿越」到了主體艾貝身上時,她站在一個天然對立的角度,學會了「情緒」,竟也開始同情自己的遭遇,並為此險些掙脫出虛擬世界。

  觀眾的心就在她身份與心態的變化間,被揉捏住了。

  正因為對她有過強烈的惡感,當發現她的漠然都源自於她刻意壓抑的人類本能的懼怕,這一瞬間他們才覺得心情格外復雜。

  [……你們有想過嗎,可能是直播這些內容激發了主播的潛意識,她不想讓我們看到她的過往,所以用這樣的方式在抗爭。]

  是啊。

  他們肆無忌憚地抨擊著艾貝的罪行,可這一切都是他們偷來的。是他們窺探了她的大腦,挖出了她鮮血淋漓的傷口。

  她為了生存,日復一日地壓制屬於人類的情緒,也終將她從人類變為野獸。

  從她被丟棄的那一刻起,或者說,從她誕生的那一刻起,她的罪惡,就不該由她來負責。

  支持她的人諷刺般大笑評論:「克隆人有公民身份證嗎?律法上從來不存在的人,又憑什麼要受到法律束縛。」


  *

  TITR公司急得焦頭爛額,高層有意公開系統被入侵的真相,表明克隆人部分的直播實屬被扭曲的事實。

  這個時候,他們甘願被公眾指責無能,也不想破壞上層大佬的棋局。

  然而事情的發展注定無法再被他們的掌控,《TimeTravel關於記憶直播受到入侵的聲明》沒有發布多久,克隆人主體的信息就被挖了出來。

  盡管TITR公司早有預料,求助背後靠山得到了隱藏信息的權限,但——信息仍然被公開了。

  公司高層發現事情失控時就感覺到了不妙,但再調換方向已然來不及。

  艾米公司的同事率先爆料,她和她的家庭背景資料被全方位曝光。

  過後,她社交賬號中的內容被清空,但觀眾早已在有限的時間內得到了足夠多的信息,包括她的日常生活。她發布了許多視頻來分享她的日常生活,在不露面的前提下,甚至還有昂貴的設備錄製出的全息影像,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家境優渥,享受生活的人,就和直播中的主題人艾貝一樣,是父母寵愛下長大的女孩,與艾貝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非常符合記憶直播中出現的片段。

  人們反復觀看錄製的直播內容後發現,克隆人艾貝每次呼喚「媽媽」看的其實都是和她長相相同的那個女孩,而克隆人艾貝真正意義上的「母親」,也應該是她的克隆主體。

  對此,艾米的情緒非常復雜,她曾發布了一條「我,是她的媽媽?」的言論表達困惑,只是發出後沒多久就刪除了。

  而這些信息的出現,讓TITR公司的那則聲明變得無比滑稽可笑,TITR企圖表明那段角色忽然變化的劇情是受外來病毒影響,並非真實影像,可現在克隆主體已經找到,當年的克隆資料也在媒體記者的挖掘下展現在公眾面前。

  克隆人的話題再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來到了律法的席位上。

  而公眾終於警覺,他們開始正視這個公司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全民直播中扮演的角色,機構方為什麼要公開艾貝的記憶?為什麼企圖扭轉真相?

  被人愚弄的憤怒令他們強硬地向TITR索要真相,追究這背後的起因。

  「要是不能解決入侵問題,就反入侵讓直播變成無效畫面!」TITR的高層怒不可遏,在會議上下達了自殺式的命令,「總之,決不能讓現在的內容繼續播放。」

  可背後勢力的蠢蠢欲動和鬼祟行為,都沒能阻止直播的繼續。

  這是一場最初由他們發起的,全人類的狂歡盛典,現在,沒有人能夠喊停。

  包括他們。

  切入直播鏡頭中,艾貝腦海中的「記憶」又發生了變化。

  時光回溯。

  別墅前的畫面如旋渦在轉,隨著克隆人艾貝懵懂的注視與艾貝的痛苦喘息,時光驀然倒流,像風一樣掠過她回憶的樹梢,來到了她逃離廢水實驗區的那一天。

  原來那天逃離的人不僅僅只有她,還有當初給予她最後一點善意的幾個人。戴眼鏡的男人、面有傷疤的女人……他們無不是「半成品」,有的即將成功變異,有的面臨變異失敗,以半個怪物的姿態逃亡在路上。

  小艾貝擁有激光切割工具,當她發現那幢大廈只是全息投影時,就得到了「他們全都不在現場」的信息。

  她返回實驗器皿的那一邊,在「實驗品們」心驚膽戰的目光下,將困住他們的器皿劃破,放他們出來。

  沒有人知道她是出於對善意的回饋,還是單純出於被耍弄的憤怒,想要報復這些設下賭局的人。又或者是,另一個實驗。

  然而有的人無法承受輻射的壓力,在玻璃碎裂時就變成了焦炭,瞬間死亡。而傷疤女人原本在玻璃瓶中即將變異成功,直到與廢水相接的一刻,她身上長出的發黴似的白毛變黑萎縮,似乎失敗了。

  她原來能感覺到蓬勃的精神力在體內流轉,她也許可以變成異常強大的人,可現在這些精神力從體內消失一空,她比原來的自己還要更加虛弱。

  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不想變成怪物,可在這裡生存的人,無不渴望力量……

  她難以辨別的復雜眼神投注在那個帶路的小女孩身上。

  「還看什麼,跑啊!」眼鏡男人嗓音嘶啞地沖她咆哮,就在剛剛他們上岸的時候,陸地上的監視兼攻擊設備被遠程啟動,上升到空中,猛烈地朝他們進攻。

  激光子彈激射,變異人的肢體被擊穿,倏爾砸飛在身後的人臉上,血肉模糊了人的臉部表情。

  攻擊速度伴隨著設備系統對他們信息的采納與測算,變得越來越快,忽然,攻擊口紅光一閃,致命的武器對準了奮力逃跑的眼鏡男人。

  他被殘肢絆倒,行動力大幅度降低。

  子彈破空而來的一剎那,只見眼鏡男人將身邊的傷疤女人抓了過來,擋住了這一擊。

  他用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異化後像蟾蜍一樣伸長的舌頭。

  那個面帶傷疤的女人倒下的瞬間,只看到他頭也不回逃脫的身影。

  觀眾也被這一幕嚇住了,他們本來對他們的逃離充滿欣喜,沒想到得到的結果比原來的更殘忍。

  難道他們前一刻的善意都是假的嗎?

  不,是真的。

  只不過……沒有希望的時候,人們都願意伸手給予微薄的力量,去凝聚那一點點希望。

  而當希望出現,每個人都想緊緊地抓住它。

  [在那片土地上活著,誰都無法當一個真正的好人吧,遲早會沉淪的,就像長大後的艾貝。]

  [所以罪惡的究竟是什麼呢?]

  沒多久,小費曼帶著救援抵達。

  原來能逃出來的人就寥寥無幾,當下活著的也只有眼鏡男人與小艾貝,擺脫了天上飛的攻擊器之後,眼鏡男人就逃入「垃圾大廈」,再也不見蹤影。

  小艾貝達到了身體的極限,終於在看見小費曼露面的時刻,身體強制進入了沉睡。

  小費曼接住了倒下來的小女孩,將皮膚冰冷的她抱在懷裡,眼眶發熱,鼻尖微酸,他極力忍住了怯懦的小孩子才會有的感情,呵護地將她異化變灰的頭髮攏進衣服裡。

  幾天之後,小艾貝醒來。

  一切都與原來播放過的場景沒有不同。兩人坐在石頭上看星空,小費曼給她指了自己來的那顆星球,然後向她伸出了手。

  小艾貝望著他的掌心紋路出神,那上面還有風吹過垃圾星的砂礫,意識彷彿在這一刻才真正的回籠。原來那些逃亡救治的畫面都是無聲的世界,而這一刻,她聽見了他說話的聲音。

  「你願意跟我走嗎?」

  [答應他!!!]

  [只有離開這裡才能獲得救贖,貝貝,你不是魔鬼,這座星球才是魔鬼!]

  [命運能夠改變嗎?]

  她願意嗎?

  小艾貝的內心深處忽然湧現出渴望來。那原來被壓在心底的情緒,都被她塞進了一個孩童玩具般的小盒子,現在,盒子被人打開了。它們歡快地飛了出來。

  有對這裡的恐懼,有對那顆星球的嚮往,還有與小費曼一起玩的輕鬆愉快。

  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就在這萬眾矚目的時刻,無數觀眾聽見她說:

  「好呀。」

  小艾貝將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裡。

  他鄭重地牽住了。

  就在兩人的手握住的剎那,整個星際的觀眾沸騰了。

  [劇情改變了?!!]

  [是的!上一次她沒有答應,留在了塵埃星,這次她在變成克隆主體的時候釋放了自己的情感,所以回到了這個重新做選擇的結點,答應了費曼。]

  [我好想哭啊嗚嗚嗚嗚……]

  [這麼說來,她的意識是不是快清醒了?!]

  [不敢相信,我現在心潮澎湃,老實說我不喜歡她,但看著一個人從壞變好,願意改變自己的命運,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可是當她醒來就會發現,改變的只是這場直播,而不是她的命運。]

  就在這時,星空斗轉,璀璨的夜空突然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兩個人影從裂縫裡出現。他們滿身的狼狽,像是經歷了許多關卡才來到這個地方。

  紅髮的奧特依舊頂著那張不可一世的臉,看著眼前不過他腿高的小女孩,抱臂問:「該醒了吧?」

  Lucas單膝下跪,與好奇打量他的她平視了一刻,笑道:「我們來接你離開。」

  虛幻被打碎,小艾貝的神情從迷茫中漸漸甦醒。

  這個虛擬世界依託於她的精神意識,當她意識到自己是艾貝而不是小艾貝時,她的身體數據也隨之改變,變化成了大人的模樣。

  她恢復了記憶,也恢復了平靜而冷淡的模樣,純粹烏雲般的灰髮灰眸,比小時候的她多了一絲奇詭的美麗。她問:「這裡是直播比賽嗎?」

  「這是直播比賽,也是你的『牢籠』。」奧特不像Lucas那樣照顧她的心情,徑自將所有的事情始末都告訴了她,包括觀眾曾經對她瘋狂的抵制。

  觀眾在他的陳述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想起曾經自己是如何將憤怒發洩到這樣一個小女孩身上,頓時心生歉疚。

  她說:「那麼,你們都知道我的身份了。」

  語氣彷彿失落。

  「貝貝。」Lucas注視著她,眼眸如森林倒影,「人類不喜歡惡,不喜歡黑暗,也不喜歡怪物。但這都沒有關係,真正喜歡她的人,即使她變成怪物,也希望她活下去。」

  觀眾為這句話所震撼。

  就像是為了補償一般,他們拚命發著「貝貝,我是真的喜歡你」「你要好好活下去」,用這些積極的彈幕,沖洗著曾經的錯誤。

  一切都很好。

  這一齣戲,觀眾全情投入,從開始到鋪墊,從高潮到轉折,他們從不缺席。

  現在,這就是他們想要看到的最完美的大團圓結局。

  最後即將醒來時,艾貝仰起頭,對星空說了一句:「謝謝你。」

  夜空裡璨亮的星子閃動,就像對她眨了眨眼睛。

  *

  幾個月後。

  碧藍的天空中,一家懸浮冰淇淋店就開在騰龍般的天橋旁邊,馬卡龍色系的店鋪招牌吸引了不少女孩子的注意。

  艾貝坐在浮雲形狀的矮凳上,品嘗著口中融化開的隕石口味的冰淇淋。

  眼下,她已經擺脫了罪犯的罪名,拿到了合理的身份ID,由於她喜歡艾貝這個名字,新注冊的屬於她的身份ID就叫作「艾貝」。

  而因為她在直播中說的那一句「未來」,那些深受感慨的人們便自發為她鋪就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身為她克隆主體的艾米一家承擔了她的罪責,艾米本人無罪,但她的父母是克隆人的交易買主,在曾經克隆人不被律法承認的情況下,他們必須要為克隆人的行為買單。

  因此艾貝被無罪釋放,並且拿到了大賽的冠軍。

  「記憶直播」的現象級收視率,在星際間掀起了全民範圍的議論與關注,即使賽後已經過去數月,路邊也總是可以聽見關於艾貝的信息。

  大大小小的投影中播放著不同而又相同的內容。

  「日前,萊斯‧科特爾以非法販賣等多項駭人聽聞的罪名被捕入獄,沒人能想到,這場首席執政官大戰竟被一場直播打亂,最終以費曼的勝利宣告結束……」

  「有專家通過對艾貝一系列直播內容的研究,發現在海選中的她確實充滿野性,但在海選之後,她就飛快地接收了人類社會的信息,在後來的直播中,她設定的主題分別是律法、尊重、自由,以及一堂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的課——輿論。她就像是預知自己未來會遭受到的一切,提前教導人們不要輕信,也不要被輿論裹挾,只可惜當時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

  「這真是不可思議,我們都以為她是難以馴服的野獸,但其實各類信息顯示她非常渴望融入人類社會。據悉,經過她本人准許後,多家電視媒體播放了她在記憶直播中沒有展現的記憶畫面。曾經備受爭議的那一幕——她成為賭局的參與者——也得到了播出,而她之所以會參與,就是為了贏得賭局最後的獎勵,一個偷渡來到人類社會的機會。這一事實也恰恰證明了她對新生的渴望。」

  「根據不知名人士透露,那位小男孩費曼的身份十分神秘,而當初他突然被家人帶離塵埃星,因此小艾貝沒有獲得離開的機會。當然,真實的情況究竟如何,除了當事人之外,我們不得而知。」

  「克隆人的法律出台……塵埃星觸目驚心的黑暗產業鏈……政府的密謀……」

  「不得不說,『記憶直播』對星際歷程的影響重大,我們應該感謝艾貝……」

  除了嚴肅的研究報告和新聞播報,還有許多周邊的娛樂火遍了星際。

  「初賽決裂,決賽告白,Lucas與艾貝奇妙的緣分。」

  「他與艾貝相愛相殺、默契又敵對,驚曝!TITR大賽第三名選手奧特竟是星際海盜!」

  「首席執政官名為費曼,是巧合,還是重合?」

  「對著星空說感謝,霍爾,一個與艾貝建立了跨時空友誼的男人。」

  當事人艾貝聽著八卦報導,悠閒地享受美食,只聽她的終端通訊器裡有人輕笑了一聲,「你的花邊新聞怎麼這麼多。」

  「我也不知道。」艾貝一臉無辜。

  「接下來你準備去哪裡旅遊?」

  「哪裡好玩呢?」

  「你要是有需要,我可以給你推薦地點。」

  兩人簡單地聊了一會兒。

  要掛斷通訊時,他那邊有片刻的停頓,通訊尚未掛斷,電流聲伴隨著他的呼吸傳入艾貝耳中,他忽然問:「你是什麼時候甦醒的?」

  「嗯?」

  「你真的陷入了沉睡嗎?」

  只要簡單修改身體數據,就可以做到沉睡的表象,如果她是清醒的狀態,那麼就能夠自己調整想要的劇情。

  「唔……」像是詫異於對方的警醒,艾貝輕歪了歪頭問,「那你覺得,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是真的,什麼時候的我是假的呢?」

  「從霍爾入侵開始,還是更早一點的透明大廈,又或者……不,也許是一開始。」

  艾貝支起腮,聽著對面的人回憶,忽然彎了下眼睛:「難道你沒想過,塵埃星是假的嗎?」

  「嗯?」

  對方怔了一怔,這個語氣詞產生的問號裡,就像是在好笑地反問「塵埃星怎麼可能是假的」。

  那是AI傳回的報告、是人們的研究結果、是……數不清的信息,拼湊而成的。

  可艾貝仍在慢慢問著:

  「異形是真的嗎?」

  「我的經歷是真的嗎?」

  「我們的首席執政官,他腦海裡的記憶——是真的嗎?」

  她將一個個問題送到他眼前,直讓人如噩夢驚醒,冷汗汩汩,又像是還墜在夢裡,尚未清醒。

  塵埃星可以是假的嗎?

  她的經歷可以是假的嗎?

  人腦海中的記憶可以是假的嗎?

  當然——可以。

  這是一個浩繁廣闊遠遠超出了人類想像的信息世界,人們被真真假假的信息層層包圍,早已被狙擊投降,失去了辨別能力。他們在信息的海洋裡狂歡,也被信息玩弄戲耍著。

  人們,都是信息的愚臣。

  「是假的嗎?」他反問。

  「是真的哦。」她說,「那你相信我嗎?」

  那邊沉默片刻,最後道:「……我相信你。」

  多可愛呀。

  他也許不是信息的愚臣,但他一定是艾貝的愚臣。

  他們都是她的愚臣。

  艾貝笑了。

  雲層裡的日光恣意灑下,灑在她的頭頂,令她整個人如沐神賜天浴之中,恍惚得不真實,而她的笑容在這光線下顯得那樣單純無暇。

  這個畫面被攝入了拍攝期的鏡頭中。

  正拍攝風景的路人舉著攝影道具,為這天使一樣的笑容怔住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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