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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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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維和粽子] 夫君位極人臣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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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4 01:02: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之後的日子,賀蘭瓷沒再出門。

  屋頂是補上了,但連著幾天雨下的屋內濕潮,書房裡好些古籍都有點受潮。

  賀蘭瓷只好趁著天晴,捲起袖子和霜枝一起一本本將書攤開,放到院子裡的麻席上晾曬,那些已經發黴或是紙張脆弱的她就只好再重新謄抄一本。

  辛苦半天總算曬好。

  活動了手腳和脖子,賀蘭瓷剛回房拿起筆練了練字,她哥賀蘭簡已經一陣風似的捲來,眉開眼笑道:「小瓷,寫完了沒……讓我看看,哪張是給我的?」

  賀蘭瓷的代筆,不光是替賀蘭簡代寫文章,也代寫字。

  所以當日賀蘭簡才會那麼緊張。

  賀蘭瓷寫完手裡的,才隨手指了一張。

  賀蘭簡立刻如獲至寶地捧在懷裡:「小瓷,你這字寫得真是好啊。」

  賀蘭瓷敷衍地「嗯嗯」了兩聲。

  如果他上次沒有把米芾和趙孟頫的字跡認混,她大概會信他是真心的。

  當然賀蘭瓷並不知道的是,由於那日場面過於混亂,她當眾寫的那張字被人竊走,如今在黑市炒出高價,就連「賀蘭簡的字」也跟著水漲船高。

  「還有什麼事?」

  「喏!」賀蘭簡喜滋滋把字收好,從懷裡取出一疊畫像擺在賀蘭瓷面前,「爹讓我去打探的,都是適齡未娶的年輕公子哥,看看有沒有你有意的。」

  賀蘭瓷抬眼看他。

  「幹嘛這麼看著我!你哥可費了老大的功夫了!」

  估摸原本是她爹要看的,但賀蘭簡有求於她,便先拿來給她看了。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還是拾起那疊紙,畫像下面還寫了姓名家世學識和一些道聽途說的八卦,確實比他讀書認真許多。

  「你瞧著怎麼樣?」

  閨中小姐看這個本應十分羞澀,但賀蘭瓷沒有,她很坦然,像挑白菜一樣,把不合適的先剔除,沒看出大問題的留中。

  直到——

  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

  賀蘭瓷一頓,而後毫不猶豫地把畫像放到剔除那一欄。

  賀蘭簡倒是撿起那張罷落的畫像道:「真不考慮?我看你們倆神神秘秘的,還以為你對他有點什麼……據我所知,他好像還挺受京中閨秀歡迎的,上次那什麼宴,你沒看見他寫完詩那個陣仗,好幾個小姐恨不得撲他懷裡似的……」他的思路十分簡單粗暴,「既然有人搶,說明是好東西,你再考慮考慮。」

  賀蘭瓷牽起嘴角道:「也可能惹來一堆不必要的麻煩,然後發現不過是過甚其辭。」

  又重新篩了一遍,她才遞還給賀蘭簡。

  當初賀蘭瓷從青州回來,尚未及笄時,上門提親的媒婆就幾乎踏平了賀蘭府的門檻,但隨著她爹的官職升遷,外加賀蘭瓷美貌的名聲一日大過一日,似是只可遠觀不可肖想,反倒無人再敢上門提親。

  縱然不願嫁人,賀蘭瓷也不得不面對現實——她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夫君,來抵擋流言蜚語和爛桃花。

  考慮到可能會有的風險,這位夫君至少人品要過得去,夠聰明,不軟弱,若能再有點上進心便更好。當然還有一點賀蘭瓷自己的私心,希望對方在成婚前沒有通房侍妾,且不要過於荒唐。

  送走賀蘭簡,賀蘭瓷又練了會字,便取了本書頁捲曲發黃的古籍開始謄抄。

  所謂心正則筆直,行書一向極為磨煉心性。

  賀蘭瓷小時候其實耐不住,但那會她三不五時生病,想上房揭瓦都沒機會,大半時間是在榻上喝著藥度過的,除了讀書寫字也沒別的事情好做,久而久之也就練出來了。

  心越亂,越要靜心。

  抄了小半本,她揉了揉脖子,決定在次間半舊的貴妃榻上小睡一會。

  ***

  「……為父此去不知何時才歸,你們兄妹好好在京中,切莫生事,若有什麼麻煩便去尋你們姑父。」

  是她父親輕裝簡行踏上馬車去雲州赴任的背影。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湘雲出大案了!老爺……老爺他、他被奪職下獄了!」

  「小瓷,怎麼辦啊小瓷!我真的沒欠那些錢……」

  語氣慌張凌亂。

  「……不是老夫不想幫忙,你是不知道如今局勢,實在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啊。」

  「賢侄女,你還年輕,官場沉浮也是尋常,做長輩的勸你一句,還是另尋出路為好。」

  門扉一扇扇次第關閉。

  「賀蘭小姐,你別以為我是在折辱你呀,那位大人雖然年紀是大了些,但也是誠心想求個繼室,你再好好想想。」

  「賀蘭小姐,你不是想為你父親洗刷冤屈嗎?這可是最好的機會,只要你跟了那位大人,他保證日後定會為你父親翻案……」

  「賀蘭大人如今都這樣了,你就算不為他考慮,還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嗎?萬一真被牽連,落到教坊司可就……」

  一張張居心不良的臉湊了上來。

  「都準備妥當了。看上恩師的面上,我也只能幫到這裡了,你還是快走吧。」

  「再晚,只怕夜長夢多。」

  夤夜披星戴月,軲轆滾滾絕塵而去。

  「……就是這輛馬車!快追上去!」

  「賀蘭小姐,你已經無路可逃,還想去哪裡!」

  「還是乖乖跟著我們走吧,何必負隅頑抗。」

  夜色淒迷,她重重跌坐在榻上,下意識握緊簪子,面色蒼白,冷汗涔涔,呼吸紊亂不堪。

  對方靴響,一步步逼近床帳,伸指慢悠悠掀簾,目光幽冷,像在欣賞自己的獵物般,哂笑出聲道:「賀蘭瓷,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覺得有反抗的餘地嗎?」

  ***

  賀蘭瓷猛然驚醒,從榻上坐起,揪著被縟,不住喘息,冷汗滾進衣襟口,扣著榻沿的指節更是繃得皚白。

  「小姐,你可算醒了!」守著她的霜枝連忙道。

  古樸的窗櫺外天色暗淡,只有一絲熹微月輝,薄薄一層塗在涼如水的階前,她失神地看了一會,恍然意識到那不過是個夢。

  「……我睡了多久?」音色微顫。

  「兩個時辰了。」霜枝這會也發覺了不對勁,「小姐可是魘著了?要不要……喝點水?」

  說話間,她快步去外間倒了杯溫熱茶水遞來。

  賀蘭瓷接過,還沒喝上兩口,便被嗆到,連聲咳嗽,又是好一會才緩過勁來。

  霜枝替她順著背:「小姐,小姐你慢點……」

  果然倒黴了,喝水都會嗆著。

  賀蘭瓷揉著眉心,覺得頭痛欲裂,想用力捶兩下腦袋。

  在剛才的兩個時辰裡,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裡她爹賀蘭謹被派去做湘雲總督,在任上不明不白被栽贓陷害,她爹清流出身,又有聖眷在身,平時自是無事,但夢中時局卻出了變化,她爹竟被奪職下獄,押解回京。

  朝中亦是風雲變幻,大皇子黨和二皇子黨勢同水火,又逢吏部六年一次的京察,京中人人自危。

  她哥賀蘭簡居然還不知為何的欠了一屁股債。

  一夜間賀蘭府風雨飄搖。

  於是夢裡的自己察覺出了不對,托她爹舊日門生找了門路,連夜收拾行李便要出京回鄉,卻在路上被東廠番子截住,關在京郊的一處宅子裡。

  及至入夜,有人進了宅子裡。

  之後就是最後那一幕。

  然而,要命也要命在,她這時候醒了!

  根本沒看清對方長得什麼模樣,只記得最後那句毒蛇吐信似的聲音。

  這夢境極其逼真,細枝末節都能清晰印在腦中,包括她是如何送她爹出京,如何收到她爹奪職下獄的消息,又是如何門庭冷落遭遇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還有媒婆上門公然用她爹之事威脅,要她給權貴為繼室甚至為妾救她爹的,夢中她連那婆子臉上不懷好意的表情都能清楚看見,種種堪稱匪夷所思。

  直至最後她連夜跑路,卻被抓住軟禁,那種強烈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任由他人擺布的感覺真實到叫人毛骨悚然。

  隨著意識漸漸清醒,夢境裡發生的一切開始逐漸褪色。

  賀蘭瓷顧不得頭疼,下床取了筆,將還能記得的細節一一寫下。

  「小姐,你沒事吧……」

  賀蘭瓷寫完擱下筆,才鬆了口氣,對霜枝道:「沒什麼,不用擔心。」頓了頓,「霜枝你先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她前前後後仔細推敲這個夢境。

  雖說夢大都是假的,但若它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

  更何況這夢還詳細至此。

  思前想後,她決定明日出城去看看。

  賀蘭瓷記得那座困住她的宅子外有一片桃林,院門口的匾額上寫著「藏苑」二字,還貼了一副似乎是仿王會稽的門聯,不過夢中一瞥,事後回想也不敢確定。

  然而第二天一早,不等她出門,霜枝便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小姐、小姐……外面、外面宮裡頭來人,要宣小姐進宮。」

  ***

  賀蘭瓷坐著進宮的轎子,是當真有點疑惑。

  雖然她爹位列正二品,有資格攜家眷去宮中飲宴,但賀蘭瓷一次也沒去過,而且她既非命婦,也沒有親眷在後宮,居然會被宣召,這就更奇怪了。

  轎子外的太監細聲道:「賀蘭小姐不用擔憂,這可是喜事。」

  賀蘭瓷強笑了聲,沒說話。

  因為昨夜的夢,她總有種風雨欲來的不祥之感。

  轎子行至皇城外,就得下轎換步行了。

  旭日東升,晨光裊裊,天還未全亮,宮門口已經燈火輝煌。

  城樓上掛著紅燈籠,行道隨處可見搖曳的風燈,上下馬車轎子的聲音不絕於耳,空中似乎還有未散盡的晨露濕氣。

  賀蘭瓷下了轎子,便看見宮門外烏壓壓站著一大群身著進士巾袍的士子,頭戴飾著翠葉絨花的烏紗帽,兩旁翹翅延展,垂帶飄搖,深色藍羅袍的長袖在風中款擺,各個顯得青袍角帶,玉樹臨風。

  她這才想起殿試已過,今日似乎還是金殿傳臚的日子,所以她爹一早便進了宮。

  賀蘭瓷下意識看去,頂頭一人似也有所覺,抬起頭,目光不偏不倚撞上。

  以往賀蘭瓷看見他只覺得不勝其煩,但此時看見個熟人,竟還覺出了幾分親切感,好像半隻踩空的腳落到了一點實處——而且夢裡陸無憂也沒對她落井下石。

  想著,賀蘭瓷不自覺莞爾一笑。

  這一笑當真是春風回暖,冰消雪融,霧色半明半暗,晨曦間燃亮的燈輝都倒映在她靈透的瞳眸中,美得燦若煙霞,似仙普度眾生。

  眾士子呆住。

  直至賀蘭瓷離開。

  幾乎在他們回神的同時,數十道剛剛還落在賀蘭瓷身上的灼熱視線霍然轉向了陸無憂。

  陸無憂:「……」

  「方才賀蘭小姐是不是對著霽安笑了?」

  「還笑得那般……」

  立刻有人酸溜溜道:「想不到陸會元名動上京,連賀蘭小姐都對你動了心……」

  「霽安你該不會真的同賀蘭小姐有什麼吧……」

  「什麼時候的事!難不成你都瞞著我們?」

  就連林章都向他投來了困惑又欲言又止的一瞥。

  陸無憂看著少女笑完就走,絕不棧戀的冷酷背影,幾乎要被氣笑了。

  他想起某些不太好的回憶,眉心飛速一擰,不過瞬間又舒展開,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困惑表情,語氣無辜且義正辭嚴道:「諸位說笑了,我與賀蘭小姐話都沒說過幾句,此實在無稽之談,興許……」他更加正直地道,「她只是想表達友好。」

  眾人:「……」

  那邊,賀蘭瓷已隨著宮人進了內廷,天色慢慢亮起,一抹抹朝光傾覆而上,她看著眼前華美奢靡的殿宇,和滿園栽種的繁麗花卉,終於有了幾分猜測。

  麗貴妃喜牡丹,所以聖上特地為她修了牡丹園,藏花數千株,株株是價值千金的名品。

  賀蘭瓷一眼掃過,便能認出連簇的姚黃、魏紫、二喬、墨魁,於是滿園望去,花不是花,全是層層堆疊的金山銀山,她很沒出息地心疼了一會。

  她在看花。

  旁人也在看她。

  進宮自然不可能再戴帷帽,美人路過花叢,白衣勝雪,人更比花清絕三分,萬千姹紫嫣紅卻都成了陪襯。

  往來的宮人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看,但路過的都忍不住偷眼打量。

  「走路不長眼睛啊!往哪看呢!」

  「對不住、對不住……」

  「哎呦!怎麼又撞了!」

  「再看,去稟告上頭,把你們眼睛都給剜了!」

  賀蘭瓷:「……」

  她在毓德宮的廊下等了一會,便被引進去,絲毫沒注意到隱秘處的一雙灰眸。

  殿中更是富麗堂皇,物件擺設件件價值不菲,金光耀耀,上首的椅子上坐了個正吃著甜羹的美貌婦人,雲鬢花容,珠釵環繞,額心墜著一枚毫無瑕疵潔白晶瑩的碩大東珠,打扮得極其雍容,看年歲不過三十,豐姿正豔,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寵冠六宮的麗貴妃了。

  賀蘭瓷客客氣氣見了禮。

  麗貴妃將手裡的碗隨手一放,便去看她。

  瞧見賀蘭瓷的臉,她也愣了一會,隨後笑盈盈道:「好漂亮的丫頭。本宮之前聽聞她們說賀蘭家千金貌可傾城,還當是胡說的。今日一看,竟半點沒有誇張。」

  賀蘭瓷不知對方來意,只得乾巴巴接一句:「娘娘謬讚。」

  「你過來過來些,我仔細瞧瞧。」

  殿裡濃鬱的熏香熏得賀蘭瓷很想拔腿就跑,但她忍住了,對方瞪大了美目,像欣賞什麼物件似的打量著她。

  麗貴妃年紀已不輕,可神情間仍然有一分天真爛漫,她甚至伸出了一根塗著蔻丹的纖指輕觸賀蘭瓷的面頰,像是在驗證這是不是真的。

  冰冷的觸感從臉頰滲入肌理,賀蘭瓷控制不住打了個哆嗦。

  就在這時,殿外又響起了一道男聲,語氣應是笑著的,可惜沒有絲毫溫度。

  「參見母妃。」

  這聲音落進賀蘭瓷的耳中,大腦轟然一炸,她登時僵住,頭皮發麻,舌根都開始發澀。

  「兒臣是否來得不巧?」

  隨著兩聲清晰的靴踏之聲,聲音的主人似是已經進了殿內,腳步聲一下一下接近,來人音色仍舊平順,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黏膩。

  這聲音分明和她夢裡那個脅迫她的聲音一模一樣!

  賀蘭瓷迅速將指尖深深嵌進手心,唇瓣緊咬,用疼痛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可腦中仍是警鈴大作,彷彿一瞬間回到夢中,眼前不再是堂皇的宮殿,而是那朝不保夕,隨時可能會被捉到的榻上。

  麗貴妃渾然不覺,沖著來人招招手,笑道:「哪裡不巧,你來得正好。快過來,這位是御史賀蘭大人的小姐。」

  「——原來是賀蘭小姐。」

  這一次,聲音近得宛若就在耳畔。

  一陣遍起雞皮疙瘩的顫慄湧了上來,短短數息,賀蘭瓷的後襟已經被冷汗浸濕。

  她垂首輕道:「臣女見過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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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賀蘭瓷已經不用去確認了。

  不管是聲線、語調、氣息,還是那種令人汗毛倒豎的感覺,都與夢中人別無二致——毫無疑問那個想要把她抓住軟禁的正是二皇子。

  她以前從沒和二皇子打過交道,絕無平白夢見他的可能。

  那麼,也就意味著……

  她夢中所見很可能是真的會發生。

  賀蘭瓷甚至更進一步地想,夢裡她爹被奪職下獄,說不定也和二皇子脫不了干係。

  畢竟她爹也從來不喜這位,還幾次上書勸聖上讓二皇子早日封王就藩,遠離上京,只不過都被聖上按下了。

  二皇子的腳步極慢地從她身側走過,足音起落間,寬大的衣袖浮動,遮掩住其下的手指。

  剎那間,賀蘭瓷感覺到有一根冰冷的手指貼著她的腕心擦過。

  她悚然一驚,幾乎是立刻便縮回了手。

  他幹什麼!!?

  若沒有昨日的夢,賀蘭瓷大概會以為這只是意外碰到,可一旦有所懷疑,就會忍不住想——他可能真的意在撩撥。

  賀蘭瓷沒見過他,他卻未必沒見過賀蘭瓷。

  就連這蹊蹺的傳召……

  二皇子已經來到麗貴妃面前,側身朝著賀蘭瓷看來。

  他同樣衣著華貴雍容,微寒的三月天裡擁著一襲玄青狐裘,領口處隱約露出一條色若淡金的珠串,垂墜著長長的翡翠銀鏈,束髮的鎏金冠上十數顆價值連城的寶珠錯落鑲嵌,將那張肖似其母的臉襯得有些神色懨懨。

  平心而論,二皇子的皮相不算差,稱得上一句鳳表龍姿,俊美無儔。

  可惜賀蘭瓷現在看他,只覺得心驚肉跳。

  被那雙眸色發灰的眼睛若有似無地盯著,彷彿是被某種陰冷危險生物盯上的獵物,她背脊一陣陣發寒,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自己的衣裙。

  姚千雪對這位二皇子的評價是性格乖戾,陰晴不定,極難伺候,嚇退過不少想攀龍附鳳的貴女。

  約莫和他尷尬的出身也分不開關係。

  麗貴妃並不是正兒八經的秀女出身。她最初只是個罪臣之女,被罰在清泉寺奴役時,意外被聖上看上,但當時聖上還未即位,一舉一動都小心謹慎,怕行差踏錯。故而他們母子一直在清泉寺裡待到帝位穩固,二皇子都已經五六歲了,才被聖上接到宮中,正式給予了名分。

  朝中對此事也是非議不斷,但到底是皇家血脈,磕磕絆絆還是認祖歸宗了。

  聖上心頭愧疚,對這對母子更是盡己所能的補償,然而即便如此,賀蘭瓷還是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當年他們在清泉寺的事。未婚產子,又是在寺廟裡,麗貴妃還生得花容月貌,話能被說得多難聽想也知道,二皇子本人也沒少受欺辱——賀蘭瓷當時還心生過幾分同情。

  但眼下她還是更同情自己一點。

  畢竟,睚眥必報的二皇子,後來把整個清泉寺給端了。

  賀蘭瓷思緒電轉間,麗貴妃正扯著二皇子的袖子,笑得妍麗多姿:「洵兒,她們沒有騙本宮。你也來瞧瞧看,賀蘭小姐是不是如傳聞中一樣長得極美?」

  賀蘭瓷雖低著頭,旁邊自有識趣的宮女過來,彷彿她不抬頭,便要動手去掰她的下巴。

  迫不得己,她只好微微仰首。

  從未有一刻,賀蘭瓷像現在這樣,迫切希望自己沒長這麼一張容易惹麻煩的臉。

  四周靜默了一會。

  二皇子低頭看她,語氣緩慢,聲音依舊是冷的:「確實是……極美。」

  灰色的瞳仁從她的臉蛋一寸寸游移到身上,所過之處,浮起一層冰冷的膩意,賀蘭瓷藏在袖底的手忍不住攥緊,竭力去抵抗那種不適感。

  二皇子竟還又朝她走了一步。

  四下都只有麗貴妃宮裡的人,他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陰戾之色。

  「想不到賀蘭大人那樣古板的人,卻有這般模樣的女兒。」

  麗貴妃看她像個物件,二皇子看她同樣像個物件,區別在於,麗貴妃是純然觀賞,而二皇子則像是在看一個可以把玩的玩物。

  賀蘭瓷微微覺得有一絲反胃,忍不住垂頭。

  下一刻,她就感覺到一隻手動作輕浮地挑起了她的下巴,冰冷的拇指自賀蘭瓷的下頜輕輕刮過,透著一股難言的曖昧。

  賀蘭瓷猛地往後退去,躲開了那隻手。

  二皇子看著自己落空的手,笑了一聲,道:「是我唐突了。」話裡卻沒有半分歉意,甚至他兩根剛才觸摸過賀蘭瓷的手指還在輕輕拈著,宛若回味方才的觸感。

  賀蘭瓷又掉了一層雞皮疙瘩。

  麗貴妃仍舊沒有察覺到哪裡不對,她笑得一派天真:「我剛才也伸手想摸摸看,這張臉到底是真是假。洵兒,你果然是本宮親生的,都想到了一處。」她托著下巴,眼睫撲朔,「好可惜,洵兒你已經定了婚事,不然真想讓賀蘭小姐做本宮的兒媳。」

  「對了,賀蘭小姐,你可許了人家?」

  可惜什麼,那得是萬幸。

  賀蘭瓷硬著頭皮道:「不曾,不過……家父應已在商議中,只是究竟哪家臣女尚不知。」

  麗貴妃異想天開道:「若還沒定下,本宮倒有幾個與你年紀相仿的侄子……」

  她一說,賀蘭瓷就知道指的是她哥哥平江伯府上那幾個同樣離譜的紈絝子弟。麗貴妃得寵後,家中雞犬升天,本來與地痞流氓無異的親哥也落到了個爵位,在京中橫行霸道,幾個兒子有樣學樣。

  「多謝娘娘好意,不過……」

  賀蘭瓷默默無語,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麗貴妃了,她要這麼執著於把她往火坑裡推。

  好在一道清脆的女聲適時救了場。

  「母妃,馬上御街誇官,您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十五六歲的少女盛裝而來,一襲湘色彩繡蝶紋織金襖裙,頭上綰著一支朝陽五鳳絞絲金釵,一支金托底點翠鑲滿玉的步搖,金銀流蘇綴在髮間,滿頭的釵環搖晃,腕上一對翠綠欲滴水頭極好的玉鐲也跟著泠泠作響。她從殿外拖曳而入,身後跟了二十來個宮女,嬌美的小臉上有抑制不住的躍躍欲試,活像一隻小花蝴蝶。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光看這富貴逼人的打扮就知道,這位正是麗貴妃的獨女,韶安公主。

  韶安公主幾乎是撲跌進了麗貴妃的懷裡。

  賀蘭瓷鬆了口氣,趕緊躲到一旁。

  果然,麗貴妃見到寶貝女兒,瞬間便忘了賀蘭瓷。

  母女倆親親熱熱說著話。

  賀蘭瓷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挪動,想不動聲色地、不為人知地偷偷溜走。

  「……賀蘭小姐,這是要去哪?」

  二皇子的聲音冷不丁在她耳畔冒了出來。

  賀蘭瓷身體一僵。

  韶安公主也像是才察覺到賀蘭瓷,她轉頭隨意一瞥,當即一怔,緊接著一抹惱怒自她面上閃過,快得轉瞬即逝,隨後她也笑盈盈道:「……不知道這位是?」

  面上笑著,聲音裡卻有些咬牙切齒。

  她是麗貴妃入宮以後出生的,堪稱千嬌百寵長大,自小以美貌自傲,出入穿戴也永遠是最好的,最討厭的就是別人比她更富貴更美貌。

  眼前少女穿戴簡直寒酸至極,連她身邊隨便一個宮女都比她富貴十倍。

  可那張臉……那張臉……

  怎麼能有人長成這般模樣!

  一瞬間,她甚至生出了想和對方換臉的衝動。

  就在這時,她兄長蕭南洵的聲音淡淡響起:「左都御史的千金賀蘭小姐。」

  蕭韶安一凜,轉頭看向自己的兄長。

  雖是一母同胞,但老實說,她有些怕他,兩人半點沒有普通兄妹的親厚不說,被那雙黑灰的眸子盯著,就算是她都有點發怵。

  蕭韶安:「咳……是兄長你請來的?」

  蕭南洵勾起嘴角道:「母妃叫來的。」

  蕭韶安點頭:「哦。」

  她品著他的語氣,又揣摩了一會,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轉,火氣消下去,綻出個笑來:「沒什麼,我隨口一問……」轉頭繼續對麗貴妃撒嬌道,「母妃、母妃,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帶我去看看嘛!」

  所謂御街誇官,指的是每三年一次,殿試放榜後,禮部官員鳴鑼開道,讓狀元郎騎上高頭大馬,領著新科進士,從十里御街上,「春風得意馬蹄疾」地招搖而過。

  屆時幾乎全城的百姓都會湧到街頭來看,萬人空巷不過如是。

  總之是個極其出風頭的事情。

  韶安公主想看,麗貴妃自然也不會攔著。

  滿殿的宮女太監收拾打點,很快便準備將兩人裙擺逶迤地迎出去,難為麗貴妃還想起問賀蘭瓷:「賀蘭小姐,要隨我們一起,還是……」

  「臣女就……」賀蘭瓷剛想說告退,眼角餘光看見二皇子斜過來的眸子,瞬間改口,「……恭敬不如從命了。」

  二皇子對御街誇官沒什麼興趣,便先告辭走了。

  臨走前,賀蘭瓷垂手恭送他時,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一瞬不瞬地停留在她身上。

  他再度緩慢地從她身前錯過。

  二皇子的聲線,冷膩陰鬱如蛇一般,語調拖長,透著一股瘆人的壓迫感,用幾乎只有他們倆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聲呢喃道。

  「——賀蘭小姐,我們會再見的。」

  賀蘭瓷:「……?」

  大可不必。

  跟在麗貴妃和韶安公主後面,從毓德宮裡出來時,賀蘭瓷整個人都像是劫後餘生,心累得幾乎不想說話。

  特別是她昨夜還沒睡好,關於夢裡的事情也沒有理清楚,一時間思緒煩亂。

  正無聲思忖著,忽然聽得遠處宮門開啟的聲響。

  賀蘭瓷抬頭望去,遠處的皇極門,連著午門、端門、承天門一路次第洞開,這場面猛然看去甚至有些蔚為壯觀。

  正中這幾座大門,除去皇帝和皇后大婚時,唯一能通行的便只有狀元、榜眼、探花三人,而新鮮出爐的三鼎甲此刻正從皇極殿大門踏著平時只有皇帝能走的御道徑直向外。

  這當中最顯眼的莫過於走在正中的狀元郎。

  其他人的服色都是藍的,只有他穿一身緋羅袍,腰繫光素銀帶,墜藥玉珮,頭戴銀葉簪花,狀元吉服紅得鮮妍似火,極為鶴立雞群。

  而且這次的狀元郎從背面看瞧著年紀不大,身姿如松如柏,頸脖修長,白皙如玉,幾縷髮絲從帽簷邊探出,只要樣貌不是醜得離譜,有狀元光環加持,都會讓人覺得一表人才,令人憧憬。

  賀蘭瓷隨便看了一眼就低下頭,著實沒有心情關心。

  但韶安公主顯然不這麼想,她旁邊的太監會意,清了清嗓子高聲道:「狀元郎,且慢。」

  前面三人聞聲而停,都轉頭看來。

  正中那人一雙桃花灼灼的含情目,不笑尚勾人魂魄,此時春風得意,不免彎著眉眼,睫羽濃密,眼瞳明燦似水洗,笑意溫柔繾綣,更透出幾分曖昧來,微風拂動他鬢邊的髮絲,容顏俊美出挑得幾可惑人,叫任何女子看了都難免臉紅心跳。

  賀蘭瓷也是一怔,主要看多了他裝溫柔公子穿的白衣,乍然看見他穿這種色彩極豔的紅衣,還有些不習慣。

  ……竟還顯出一點妖裡妖氣來。

  他還是穿回白衣正常些。

  等等……她突然反應過來,他居然真中了狀元?那他豈不是連中三元?

  大雍建朝以來,真正做到三元及第的狀元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賀蘭瓷不過走神了一瞬,四周跟隨的宮女們卻幾乎看呆。

  誰也沒想到,這位新科狀元郎居然長得這麼好,襯得旁邊榜眼探花都無人在意。

  當然最興奮的還是韶安公主,賀蘭瓷一轉頭便看見她緊緊攥著麗貴妃的胳膊,大眼睛裡閃著熟悉的,被陸無憂蠱到的光,轉成文字約莫會是——「娘親,我要嫁給他!」

  陸無憂顯然也看見了賀蘭瓷。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微微挑了挑眉,驀然笑得更妖了。

  賀蘭瓷清楚聽見韶安公主卡進嗓子裡的一聲尖叫。

  「……」

  她神色復雜地望著陸無憂。

  理論上賀蘭瓷是應該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同情來,畢竟大家很可能都要一起倒黴,但……在如此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她還是難免地,微妙地,有一點點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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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說是隨著她們去看御街誇官,但其實出了宮門,賀蘭瓷就先告辭了。

  韶安公主的神魂都被陸無憂勾走了,麗貴妃忙著哄女兒,根本沒人在意賀蘭瓷,她也得以輕鬆脫身。

  回府一路上都能聽見人聲鼎沸的慶賀、歡呼聲,不像是狀元遊街,倒像是旗開得勝的將軍班師回朝。

  就連霜枝也躲在府門口,探頭探腦小聲道:「小姐你從宮裡回來,見到狀元郎了嗎……我聽外面的人說,這次的狀元郎可是連中六元的!長得也似仙人下凡。」

  「他來過我們府上……等等……」

  六元?

  賀蘭瓷一愣,回想起陸無憂確實當年在青州還中過縣試、府試、院試的小三元。

  連中三元就已經夠可怕了,連中六元簡直駭人聽聞。

  這就意味著他在科舉一途上的所有考試,都是無往不利的第一名。

  有這樣一份驚人的履歷,說不定還真的能從韶安公主掌中逃脫,因為大雍有規,尚公主後,駙馬都尉即便入朝為官,品級不得高於六品。

  百年一遇連中六元的文曲星就這麼糟蹋在公主手裡,是人都覺得浪費。

  自己卻未必有這個好運了。

  賀蘭瓷回到府裡,第一件事便是去尋先前記下夢的那張紙。

  如果這是真的,那她就要早做打算。

  本來賀蘭瓷也想過,上京不安全,要不現在就收拾行李跑路算了。但一來,她不能丟下她爹和她哥不管,二來,二皇子既已盯上她,她貿然出逃說不定會提前落得和夢裡一樣的下場,到時才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現在她還是左都御史家的小姐,處在明面上,反而是安全的。

  晚上,她爹從恩榮宴上回來,賀蘭瓷思忖再三,還是敲門進了書房,道:「爹,白天麗貴妃宣女兒進宮了。」

  賀蘭謹正在桌案上看益州道監察御史送來的摺子,本想讓她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可聽完賀蘭瓷的話,他立時緊張道:「宣你進宮做什麼?」

  賀蘭瓷道:「應是有人在她面前提過女兒……我還見到二皇子和韶安公主了。」她頓了頓,硬著頭皮道,「我覺得二皇子似是對我有意。」

  賀蘭謹看著語態猶疑不安的女兒,霍然起身道:「不要多想,爹已經幫你重新物色過人選了。」他從書架上取下兩個卷軸,「一個是你爹過去的座師,已經致仕的禮部尚書劉大人的長孫,去年剛中了舉,如今也在國子監讀書;另一個是翰林院侍講學士于大人的次子,今年二甲第四十名,為了替母親守孝才耽擱下來。你兄長打聽過,都是老實上進的後輩,你要是有意,為父請人再來府上一趟。」

  賀蘭瓷伸指按在卷軸上,卻沒有看。

  她猶豫了一會,咬咬牙,還是道:「爹,我前兩天做了個夢。夢見你被派去任湘雲總督,之後被奪職下獄,我和兄長也被牽連。您覺得……這是有可能的嗎?」

  就差直接問他朝局如何了。

  只不過她爹素來不會和她談這個。

  果然,賀蘭謹只一頓,便道:「女兒家的成天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夢中之事豈可當真!」

  賀蘭瓷就知道,她爹這個迂腐的性子,別說壓根不會信了,就算是信了,也不會想著去改變規避,估計還會覺得被奪職下獄是他自己做錯。

  索性,賀蘭瓷也不和他兜圈子了。

  「爹,我還夢見了二皇子,夢裡女兒出逃,被他軟禁了。」賀蘭瓷沉低了聲音,盡量語氣冷肅道,「我不覺得這是胡思亂想。就算不清楚朝局,我也知道他現在在和大皇子爭儲,他不佔嫡也不佔長,您不可能支持他,而且爹你數次上書請立東宮要他就藩,早成了他的眼中釘。都察院掌監察,何其重要,他不可能讓你在這個位置上長坐下去……更何況,明年就該京察了,京察素來是把好刀。」

  京察由吏部和都察院負責,是鏟除異己和清算舊賬的絕佳時候,賀蘭瓷覺得她爹會被弄下去,和此事也不無干係。

  畢竟她爹不結黨,對天子來說是好事,在官場就未必了。

  至於在湘雲被陷害,那就更簡單了。

  賀蘭謹拍著桌子,怫然道:「放肆!這豈是你一個女子該妄議的事情!」

  賀蘭瓷仰起脖子,毫不猶豫道:「難道等抄家上門了,我才能來憂心此事?」

  姚千雪此刻要是在這,估計會被嚇得花容失色。

  賀蘭謹氣得吹鬍子瞪眼,不明白小時候明明柔柔弱弱、楚楚可憐的閨女為什麼從青州回來之後就變成這樣,想吵架,又怕像上次一樣聲音太大引來隔壁大理寺的展大人。

  賀蘭瓷緩了口氣,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上火,聲音低軟下來道:「爹,您別氣了,我也是擔心。要不,您看,我們先回老家待兩年……」

  她說的這個也是大雍官場常見的做法。

  眼看風頭不對,先辭官回家做幾年逍遙鄉紳,反正資歷和官聲在,過幾年再重新起復也是輕而易舉,老實說,現在官場三品以上的高官誰還沒起起落落過幾次,都當家常便飯,包括閣老也是如此。

  昨日的鄉野糟老頭子,明日就能直入內閣官居一品。

  就是這麼刺激。

  賀蘭謹默了一瞬,道:「為父不能。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在位一日,便要為大雍為百姓,做一日的事,絕不會為了一己安危前程,一走了之。而且你爹為官,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心,若真是被入獄問罪,也是我為臣之過。你若是怕被牽連,就不要做我的女兒。」

  賀蘭瓷無語之餘,居然還有那麼幾分動容。

  得虧現在的聖上順帝雖不算千古名君,但也稱得上是個賢明之主,不然她爹這麼傻的人,哪裡能做到這樣的高位。

  只是順帝在儲君之事上,著實有些昏頭。

  皇后沒有嫡子,早該冊立大皇子為太子,但他偏生硬拖到現在,明裡暗裡都想把位置留給他偏寵的二皇子。

  想到二皇子,賀蘭瓷又開始頭疼。

  算了,她還是早點嫁人吧。

  「……女兒沒什麼想說的了。爹,這兩位公子,隨您安排吧。」

  ***

  未幾日,姚千雪上門。

  「怎麼了?又和你爹吵架了?」姚千雪一屁股坐到她榻邊,欣賞著美人側顏,「舅父托我娘傳消息讓我過來的,要我勸勸你不要多想,你是不是又不想嫁人了?那就不嫁了,本來嘛,哪有配得上我們小瓷的男子。」

  賀蘭瓷笑了笑:「是別的事,不過不重要了。」

  「那就說點高興的。」姚千雪眉飛色舞道,「李廷的世子之位真的被奪了!聖旨今早下的,還熱乎著呢。」

  「啊?」

  賀蘭瓷差點都把他給忘了。

  她想了想,道:「主要還是因為成王吧。」

  也就是那個倒黴新娘雲陽郡主的爹,論輩分成王還算是位皇叔,皇家的顏面自然尊貴無比,言官們的彈劾也只能算得上是推波助瀾。

  姚千雪毫不在意地繼續八卦道:「是什麼不重要!你不知道這幾天曹國公府上有多熱鬧,曹國公夫人天天哭鬧不止,說她就這一個兒子,這旨意是要她去死。曹國公的幾個姨娘可不這麼想啊,嫡子的世子之位被奪了,底下的庶子就都有機會了,各個爭奇鬥豔地跑去吹枕邊風了,那鬥得叫一個精彩。」

  賀蘭瓷卻聽得心有餘悸。

  她自己家後宅簡單,每每聽其他府上妻妾鬥法都覺得甚是恐怖,所以對與人共事一夫和夫君納妾一事實在敬謝不敏。

  不然她甚至都考慮過從了二皇子的可能性。

  奈何二皇子不僅已經定了親,還有宮中送去的五六位等著封位的侍選,他的後院必然不可能清靜。

  姚千雪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還有別的消息呢,我上回不是跟你說康寧侯二小姐的事情了嗎?那位林公子春闈最後是二甲第五名,康寧侯甚是滿意,去稟了潯陽長公主,潯陽長公主見過後,對林公子也甚是滿意,決定就這麼定下了。」

  賀蘭瓷道:「呃……康寧侯二小姐她不執著於那位會元郎了?」

  「哪能啊!她當然還是不樂意!不過那會元郎現在該叫狀元郎了,那位狀元郎呀……」姚千雪賣著關子,拖長語調,單手指天道,「被上面那位金枝玉葉看上了。狀元遊街的時候,我也跟著看了兩眼……」她嘖了兩聲道,「可真是個禍水。」

  賀蘭瓷不由跟著點頭。

  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格外令人愉悅。

  「所以他最後花落誰家了?」

  「小瓷,你這形容……」

  賀蘭瓷道:「……不對嗎?」

  「也不是不行……」姚千雪咳嗽了一聲道,「最後誰都沒成,這位狀元郎說他已經在老家定了親事,雖登第了,卻也不能見異思遷,聖上還好好嘉獎了他一番。」

  賀蘭瓷:「……?」

  他什麼時候定的親。

  她怎麼不知道?

  ***

  「陸賢弟,金榜奪魁,六元及第,恭喜恭喜了啊!不知陸賢弟家中尚有何人,是否娶妻?不才本官家中有一小女,年方二八,端莊嫻靜……什麼,陸賢弟已經定有親事了!這、這……本官家中還有一庶女,不介意的話……」

  「要說女兒,本官家中也有啊,小女識文擅墨,是出了名的才女,尚且待字閨中……」

  「只是在老家定親啊,那好說好說……陸賢弟要不要改日到本官府上坐坐。」

  雖然本朝已不流行榜下捉婿,但中了進士的未婚公子,不管出身,各個都是香餑餑,哪怕四十喪妻都照樣有大把想把女兒嫁過去續弦的,更別提這種年少英俊又前途無量的狀元郎了。

  簡直是夢寐以求的乘龍快婿。

  「不知狀元郎親定是老家哪的姑娘?什麼出身?哈,本官也是好奇問問嘛。」

  年輕俊逸的狀元郎唇角帶笑,語調溫文謙遜:「在下對未過門的妻子一往情深,非卿不娶,實在要辜負諸位大人的好意了。」說話間,他還顯出了幾分羞澀。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眾官員頓時也就明白了,再強迫就得結仇了。

  「陸賢弟還真是至情之人啊!」

  「那位姑娘得知陸賢侄六元及第,還如此情深似海,成親時一定十分感動……」

  「到時狀元郎可一定要送帖子來!」

  等人散了,林章才好奇問他:「霽安原來已定了親,我竟都不知。能叫你這般念念不忘,想來定然是位神妃仙子似的姑娘。」

  陸無憂理了一下頭頂的烏紗帽,心道,隨口編的,這誰知道呢。

  ***

  劉公子和于公子很快便被賀蘭瓷她哥尋了個藉口先後叫上門,她爹在書房考校了一番學問,賀蘭瓷則在遊廊下相看了幾眼。

  至少瞧著都是文質彬彬,舉止有禮的官宦世家公子,他哥打聽過,身畔也都算清白。

  于公子個子高些,長得清瘦,神情肅然,有些清高;劉公子則溫和愛笑,一團和氣,很會說話,瞧著十分長袖善舞。

  賀蘭瓷沒什麼特別感覺,便乾脆交由她爹來定奪。

  夢裡她是沒有嫁人的,興許真要是能成親會有轉機也說不定。

  這麼想著沒兩日,卻是到了郊祀的日子。

  大雍的郊祀一年三次,分別在正月、四月與冬至,屆時勳貴皇戚、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及翰林、六科的給事中,和諸位命婦,都要一同隨著前往祭天台祭祀,以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因為先代一位皇帝喜獵,四月的郊祀往往還會在京郊的長雍獵苑多盤桓幾日。

  到時也是各路武將和習武的世家子一展身手的時候,前代錦衣衛指揮使便是在獵苑狩獵之時被先帝看中,之後一步步提拔上位。

  總體來說和賀蘭瓷沒什麼關係。

  往年她只要準備好她爹的行裝便是,但這一次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太常寺和禮部擬定的郊祀名單裡,賀蘭瓷赫然在列。

  不得已,她只好和她爹一起擠上了馬車。

  賀蘭謹皺著眉道:「等到了郊祭壇,為父自會去問詢,定是哪裡弄錯了。」

  賀蘭瓷敷衍地「嗯」了一聲,心裡卻已經認定大概率和二皇子有關了。

  既來之則安之,她又不能抗命。

  果不其然,她爹問不出個名堂來,賀蘭瓷下了馬車,便被安排去其餘官員的女眷待在一處。

  來的女眷大都是官員夫人,年紀不小,只有零零散散些許年輕姑娘,但都瞧著十分利索幹練,有束著長髮的,還有帶著箭囊和其他兵器的,估摸應是武將之女,如賀蘭瓷這般一看就文弱纖細的文官小姐幾乎是絕無僅有。

  她知道自己名聲不大好,也沒想過合群,乾脆尋了處僻靜的地方站著。

  可沒想到的是,賀蘭瓷剛一站定,就有個別著長刀的黑衣少女大踏步朝她走來,滿面的來者不善:「你就是賀蘭瓷?」

  賀蘭瓷聞聲抬眼,確定沒見過對方,謹慎道:「……請問你是?」

  她聲音輕軟似夢。

  「我是誰不重要,就是你勾、勾……」

  黑衣少女原本氣勢洶洶,卻在見賀蘭瓷抬頭時,突然語塞。

  氣氛沉默尷尬。

  賀蘭瓷不由問道:「……你還有事麼?」

  「你長成這樣我還怎麼罵你啊!」

  「……」

  「我要是男子我也動心啊可惡!」

  說完她人就走了。

  賀蘭瓷:「……」

  這個插曲很快過去了。

  聖上祭天的過程冗長繁瑣,前前後後足有兩三個時辰,所幸已經四月了,還不算太冷,只是賀蘭瓷穿得單薄,在寒風裡凍了許久,到底是有些臉色發白。

  儀式結束便轉道去長雍獵苑,一路顛簸下來,賀蘭瓷的臉色更加難看。

  找她麻煩的黑衣少女恰好與她同車,這時倒忍不住了:「你……沒事吧?要不要去找隨行的御醫看看?話說就你這個身子,還跑來郊祀做什麼?」

  賀蘭瓷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難受。

  她臉色蒼白,昏昏欲吐,氣若游絲道:「……皇命難違。」

  「行了行了……車夫停停,賀蘭小姐快不行了!」

  正好車隊停下休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賀蘭瓷就被挪到了隨行御醫的車上。

  許是為了聖上預備的,太醫院的馬車寬敞舒適許多,前面放了一排藥櫃和藥爐,後面則擺了兩張臥榻,以布簾隔開,幾乎像是個房間。

  裡頭看診的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御醫,替她開完藥,讓旁邊的醫童替她熬藥,便沒再過多言語。

  賀蘭瓷昏昏沉沉靠著軟墊,剛喝了一口熬好的藥,就見簾子掀開,有個年輕男子被送了進來。來人亦是面色慘白,連聲咳嗽,彷彿身體極度不適,賀蘭瓷差點沒認出來是誰。

  「御醫,麻煩您看看這位翰林大人……」

  那人被攙扶著坐到賀蘭瓷旁邊,低聲婉拒道:「不必如此麻煩,在下還是……咳咳……」

  「您快別說了!快讓御醫給您看看!」

  老御醫忙過去幫他診脈,片刻後驚道:「……你這個脈象,著實虛弱的可怕!老夫這就開藥!」

  賀蘭瓷側目看去時,清楚看見那人斂著的桃花目下有光一閃,而他另一隻手正抵在診脈的那隻胳膊下面,不知做了什麼。

  趁著老御醫開藥,賀蘭瓷終於忍不住用極低的聲音道:「你在幹嘛?」

  陸無憂一眼便認出是她,斜眸看來,也壓低聲音,勾唇輕笑道:「這麼巧,你也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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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賀蘭瓷腦中一轉,有七八分肯定道:「……因為韶安公主?」

  陸無憂挑了挑眉,沒說話,當是默認。

  賀蘭瓷一邊小口小口慢吞吞喝她的湯藥,一邊看熱鬧似的問道:「她擠上你的馬車了?」

  韶安公主當日確實一眼相中了陸無憂,轉頭就去求聖上給她賜婚。

  小姑娘想得簡單,覺得自己貴為公主,自是金枝玉葉,想要誰做駙馬不行,沒想到頭一回就撞了牆。

  對她素來嬌寵有求必應的父皇,委婉地勸她換個人選,甚至還讓手下的秉筆太監去帶公主相看品貌出眾的良家子,奈何小公主鐵了心就想嫁這個,還跑去央求心軟的麗貴妃。

  最後從狀元郎那得知他已經定了親,還以為韶安公主會死心,沒想到她回去拜訪了一趟姑母潯陽長公主,居然開發出了一條新的思路——明的不行,可以暗著來啊。

  去長雍獵苑的路上,本來陸無憂是同三位翰林同僚待在一輛馬車裡。

  半道上,韶安公主就強行擠了上來,還帶著果盤點心,一張小臉巧笑嫣兮,坐在陸無憂身側,一副要和他促膝長談的模樣。

  另外三位翰林被擠到對面,其中兩位眼觀鼻鼻觀心,當沒看見。

  剩下那位忍了忍,忍不住道:「這一車的男子,公主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待在此處,成何體統!實在於理不合!還請公主下車!」

  然後他就被趕下去了。

  去年剛及笄的小公主纖纖玉指夾著點心,笑靨如花道:「陸哥哥,你要不要嘗一口這個梅花糖蒸新栗粉糕,是宮中御廚做的點心裡本公主最喜歡的,又香又甜,極是美味。」

  陸無憂目光疏淡,笑得客氣又禮節妥帖:「臣資歷尚淺,著實惶恐,還是先分給其他兩位大人。」

  對面兩位翰林:「……???」

  「多謝公主好意,臣已經吃飽了。」

  「臣也不餓。」

  陸無憂道:「既然兩位大人都這麼說了,臣更是……」

  然後他們倆也被趕下去了。

  馬車裡只剩下兩人。

  韶安公主略顯緊張地捋了一下鬢髮和頭上的釵環,確定自己沒有一絲不妥之後,才羞羞澀澀地在心上人面前道:「陸哥哥,我知道你的為難,也不想斷送你的仕途……所以我另想了個法子,你不娶我也沒關係,可以私底下偷偷做我的面首,這樣就不算違背祖訓了,你也可以繼續當你的官……」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離譜。

  「……不過既然這樣,你就是本公主的人了,就不能娶你那個什麼定了親……陸哥哥你怎麼了!」

  方才還端坐著青袍少年唇角弧度似嘲非嘲,神色慘然道:「公主為何要這般折辱於我。」

  韶安公主一愣:「本公、我沒有這個意思……你、你別嚇我啊!」

  下一刻,只見少年臉色慘白,唇無血色,連聲咳嗽起來。

  「臣、臣舊疾發作了……」他彷彿是被她氣的,瞬間連呼吸都困難了,卻還在艱難道,「多、多謝公主抬愛,但……咳咳……但臣……」

  韶安公主到底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下子慌了神。

  「你先別說話了!來人,快、快把他送去御醫那!」

  ***

  此時此刻,太醫院的車裡。

  陸無憂正要再開口,車簾外突然響起了少女嬌滴滴的聲音:「陸哥哥是在這吧!」

  賀蘭瓷聽到這聲音,反應比陸無憂還快些。

  她立馬放下手裡的藥碗,扯過被縟,躺進榻裡,蓋著腦袋,悄無聲息縮進角落。

  陸無憂眼神一轉,順手扯過擺藥的炕案,手指微微用力,將案几擋在隔壁榻前,阻隔住外來視線,動作駕輕就熟,沒有發出丁點聲響。

  幾乎是同時,韶安公主已經進了車內,身後跟著的宮女僕婦也都滿臉焦灼。

  「公主、這不妥、不妥啊……」

  「公主您慢點……」

  就連老御醫都驚訝地道:「公主可是哪裡不適……」

  韶安公主看都沒看他,徑直挑開簾子,濃鬱的藥味彌漫,裡頭光線昏暗,不太分明,隨著一線光射入,方才看見靠在榻旁按著心口,微微抬起眉目的少年。

  他臉色依舊蒼白,眸色淺淡,俊逸的臉上卻再不像以往一樣掛著溫柔如水,令少女心折的笑容,反而透著一股疏離而客套的凜然正氣。

  韶安公主頓時心頭一痛,氣弱道:「……你沒事吧?」

  陸無憂又按著心口,咳了一聲:「有勞公主關心,臣已無礙……咳……」他咳得彎下腰去,瞬間又坐正起來,背脊挺得筆直,彷彿是要和她拉開距離。

  「御醫,他到底……」

  老御醫硬著頭皮道:「這位大人看脈象確實是有些虛弱,車內狹窄,公主還是請下……」

  說完,他就被從自己的馬車上趕了下去。

  一時間,馬車裡除了二人,只剩下一個瑟瑟發抖埋頭熬藥的醫童。

  以及,一個藏在被縟裡忍不住額頭冒汗的賀蘭瓷。

  她迫切希望,陸無憂能帶著他的風流債早點一起離得越遠越好,可惜事與願違,韶安公主不止不打算走,還像是要在這裡認真談感情。

  「陸哥哥,剛才是我說錯了……你別生氣……」韶安公主低聲訕訕道,「我沒有折辱你的意思,我剛才去想過了,面首可能不太好聽,要不……你、你可願做我的外室。」

  陸無憂:「……」

  賀蘭瓷:「……」這有區別嗎?

  「……我是不是又說錯了,但我的心意你明白的,我就是想、想……」

  陸無憂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清正,彷彿全天下的浩然正氣都凝聚到他身上,他邊咳邊道:「公主,此事恕臣難以從命……咳……臣素有舊疾,方士言臣壽數不久,唯有與臣命定之……咳……之人,也就是臣未過門的妻子相處日長,方能續命避禍,若要強行拆散,便會……」他連聲咳嗽,似要把肺腑都咳出來,「更何況,臣對臣未過門的妻子情可鑑天,長命無絕衰,此生絕不負她……咳……」

  言辭之間,哀意連連,桃花眸中的水色幾乎要溢出,陸無憂重重咳了一聲,只見他遮掩著唇的指縫間一抹鮮紅順著手背流溢而下,滴落在地面上。

  韶安公主驚叫了一聲:「你吐血了!」

  陸無憂這才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他的唇角亦沾著血痕,越發觸目驚心,他渾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極哀極苦道:「公主,為何就不能放過臣……」

  他按向自己的胸口。

  那抹血痕從青色官服上蹭過,幽暗的光線下,他幾乎像一隻淒厲的鬼怪,語氣都變得驚悚起來:「——還是非要臣死在公主面前。」

  血腥味在藥味中蔓延。

  演出效果驚人。

  小姑娘被嚇得再度驚叫了一聲,差點要哭出來:「我不逼你了,我、我先出去了。你、你好好養病……」

  熬藥的醫童也跟著一哆嗦,把剛熬好的藥擺在陸無憂面前,說了句「藥……大人您趁熱喝」,迅速連滾帶爬從馬車上下去。

  這下真沒別人了。

  賀蘭瓷情不自禁「啪啪啪」鼓了三下手掌:「好演技。」

  這演技她不是第一次見,但還是忍不住驚嘆。

  陸無憂瞬間卸去方才一身的淒厲氣場,恢復正常地取出塊帕子,仔細擦著長指上的血跡,遊刃有餘道:「承蒙誇獎。」

  賀蘭瓷已經掀開被縟,坐起來透氣了。

  「陸公,呃,陸大人……」陸無憂狀元出身,直入翰林院任從六品的修撰,幾乎是沒有懸念的事情,「我冒昧問一句,你的舊疾和未婚妻裡有一樣是真的麼?」

  陸無憂隨口道:「假作真時真亦假,賀蘭小姐,這很重要麼?」

  也是。

  就算陸無憂翻車了,又與她何干。

  陸無憂擦完了手指,擦手背,空氣中血腥味仍未散去。

  賀蘭瓷也隨口道:「……你這血哪來的?」

  「假血罷了,混跡江……朝堂隨身帶的。」他挑眉看過來,語氣微微上挑,帶了點促狹笑意,「你要麼,我還有一包。」

  「……不用了,多謝。」

  賀蘭瓷端起自己喝了一半的藥碗,繼續咕咚咕咚喝著。

  方才鬧了這一通,藥已經有些涼了,更加苦澀難以入口,賀蘭瓷卻像是根本沒有品出來,眉都沒皺一下。

  陸無憂擦乾淨手指,轉頭看了她一會,眉心微擰,道:「你不嫌苦麼?」

  賀蘭瓷喝下去最後一口,用帕子拭了唇角,道:「還行。」

  主要是從小喝習慣了。

  喝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居然還真舒服了一些,然後賀蘭瓷就看見一塊香酥甜軟被紙托著的點心擺在了她面前,還散發出一點淡淡的梅花清香。

  她順著點心抬頭看去。

  陸無憂微微笑著道:「梅花糖蒸新栗粉糕。」

  賀蘭瓷不由道:「哪來的?」

  「公主給的。」

  「……」

  「我嘗過一塊,味道不錯。」

  賀蘭瓷驚訝:「你還真敢吃?」

  陸無憂笑得溫柔:「她總不至於毒害我。」

  賀蘭瓷有些奇怪地望向陸無憂,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好心,但由於他之前確實沒害過她,外加點心太誘人,她遲疑了一會,還是拿起了一塊。

  入口滋味確實細膩清甜,將口中苦味盡皆驅散,除了太甜,沒什麼不好。

  她仍然覺得古怪,但還是道:「……多謝。」

  話音剛落,只見一碗湯藥被推到了她面前。

  陸無憂低笑道:「那賀蘭小姐介意再喝一碗嗎?」

  賀蘭瓷:「……」

  陸無憂補充:「我聞過了,這一碗是治體虛之症的,就算沒病之人喝了也無大礙。馬車就這麼點大,若倒在地上,極易被發現。」

  他本來就長了一雙清澈的眸子,桃花眼斂著,顯得溫文無害,竟還叫人覺出幾許真誠。

  賀蘭瓷總算明白,反而安心道:「那你自己怎麼不喝?」

  陸無憂言簡意賅:「很苦。」

  ……她也嫌苦好不好!

  賀蘭瓷無語地看了他一眼,絲毫沒有吃人嘴軟的自覺,無比冷酷道:「自己喝。」

  剛說到這,馬車外突然又傳來了聲響。

  「見過二殿下!」

  「二殿下。」

  賀蘭瓷瞬間一個激靈。

  她強壓下那股沿著脊椎蔓延的戰慄感,對陸無憂道:「你趕緊……」

  話還沒說完,賀蘭瓷一轉頭,發現他人沒了。

  緊接著,車轅往下一沉,二皇子冷颼颼的聲音,拖腔拉調清晰地飄了過來:「賀蘭小姐,聽聞你身體不適,我特來探望。」

  ……怎麼剛看完陸無憂的笑話,就輪到她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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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賀蘭瓷迅速將藥碗疊起來,把案几放回原處,繼續臥進榻裡,躺倒裝睡。

  只是一臥倒,就看見陸無憂正貼在車頂,和她目光對視著。

  賀蘭瓷:「……」

  他垂眼,將食指抵在唇間,不動聲色比了一個「噓」。

  二皇子蕭南洵已經掀簾子進來了,賀蘭瓷連忙閉眼,瞬間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如透體鑽心般在四周逡巡著,像捕獵者在尋找自己的獵物。

  料到二皇子肯定會來找她麻煩,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賀蘭瓷盡量讓呼吸保持平緩,不露出半點破綻。

  蕭南洵的腳步聲停在了案前。

  順著他的視線,能看見案上擺了隻盛滿湯藥的碗,再往前去,少女如雲的鴉髮堆在枕上,烏雲托月似的拱出半張被髮絲遮掩的臉龐,更顯得只有巴掌大小,薄唇點朱色,肌膚白皙近乎剔透,在光線晦暗的車廂內,依舊容貌精緻絕倫宛若神明造物。

  哪怕輕微染指也似褻瀆。

  她側身躺著,雙眸緊閉,呼吸輕軟,周身都裹在被縟裡,唯有一隻素手輕垂於頰邊。

  點點血跡殘留在榻前,淒然極了。

  「……病得這麼重,倒是我的過失。」

  「只是,賀蘭小姐,藥還沒喝,怎麼就睡了。」

  他聲音又冷又慢,低沉似耳語,但因為四周安靜,一字一句竟清晰無比。

  說完,蕭南洵端起藥碗,徑直朝著賀蘭瓷走了過來。

  賀蘭瓷頓時汗毛都快豎起來了,她更加謹慎地屏息凝神。

  直到垂在頰邊的那隻手被冰冷的指尖觸到,男子的氣息貼近,俯身在她耳邊喚道:「賀蘭小姐……」

  仿若鬼魅低語。

  賀蘭瓷這才表現出一副被驚醒的模樣,她倏地睜大眼睛,甩開蕭南洵的手,驀然向後退去,學著陸無憂的樣子,邊連聲咳嗽,邊語氣驚惶道:「……什、什麼人?」

  蕭南洵緩緩起身,面上看不出喜怒來,卻無端顯得陰森:「擔憂賀蘭小姐的身體,便來看看。」語氣略一停,綻開一個冰冷的笑,「怎麼不喝藥?」

  他端的哪像是湯藥,根本像一碗毒藥。

  賀蘭瓷瞬間能理解那些想攀龍附鳳的貴女為何都被嚇退了,並由衷同情與他定了親的那位小姐。

  「……咳,多謝殿下憂心,臣女馬上便喝。」

  她說著,伸手便想去接蕭南洵手裡的藥。

  誰料蕭南洵卻伸出另一隻手,拽著賀蘭瓷的腕子,將她一把拉了過來。

  距離瞬間拉近,賀蘭瓷一個趔趄,差點跌進蕭南洵懷裡,駭得她連忙抵住長榻邊緣,免得人都快貼上去了,同時竭力想要掙開他緊攥的手。

  蕭南洵又笑了一聲道:「小姐體弱病重,這藥……不如我來餵你。」

  話音一落,他便端著碗,強硬地遞到了她的唇邊。

  「殿下請自重!」

  賀蘭瓷忍氣吞聲了半天,終於也有點上火,她努力往後靠去,掩著唇,正色道:「家父蒙陛下聖恩,位列九卿,對殿下也素來敬重……只是,到底男女有別,此事於理不合,還請殿下鬆手,藥臣女自己喝便可。」

  蕭南洵的語氣突然變得陰戾起來,道:「敬重?讓我滾的越遠越好的那種敬重?」

  「……」

  他也太敏感了吧。

  賀蘭瓷連忙補救道:「殿下何出此言,家父對殿下絕無一絲不敬……」想了想,她還補充,「臣女亦是。」

  蕭南洵停了一瞬,終於鬆開了她的腕子,嗤笑一聲,身上垂墜的翡翠銀鏈也隨之輕晃,頭頂鎏金冠光華耀耀。

  「既是如此,小姐為何對我畏之如虎,還……辜負我的好意。」

  還不是因為你自己嚇人。

  賀蘭瓷在心裡大聲回應,但面上仍是柔柔弱弱地吐出四個字:「……於禮不合。」

  「是麼?」蕭南洵語帶譏誚道:「若禮重如此,便不會有我。」

  這倒是。

  聖上是先無名無分和麗貴妃珠胎暗結,才有了他,但這話他自己可以說,臣民卻萬萬不可。

  為免再踩到對方痛腳,賀蘭瓷乾脆掩著唇,繼續假裝病弱咳嗽。

  「殿下……臣女……咳咳……」

  她膚色本就極白,平日裡尚有幾分弱不禁風,更何況先前確實不舒服,臉龐越顯蒼白。刻意作病態之下,咳得肩膀直抖,纖細身子往裡縮去,睫毛輕顫,眼眸含水,薄薄一層水光綴在睫前,要落不落,烏髮絲絲縷縷流墜在雪白的衣衫上,像隻受了傷的孤鶴。

  美到賀蘭瓷這個份上,如此情態,更是十二萬分的楚楚可憐。

  這時她還有點後悔,早知道剛才問陸無憂要了那包血,往唇角身上抹一抹,效果應當會更好。

  蕭南洵果然一頓。

  外頭終於有人顫顫巍巍道:「殿下,隊伍要出發了……」

  賀蘭瓷小小鬆了口氣,但仍不敢放鬆警惕。

  蕭南洵也終於把手裡的藥碗放回案上,卻又故意道:「不看著小姐把藥喝了,我心難安。」

  賀蘭瓷無法,只好咳著顫顫抖抖摸索過去,瞧著越發可憐。

  她端起那碗陸無憂的藥,著實無語了一下——誰知道這碗藥最後還得她喝。

  也只是轉瞬,賀蘭瓷心頭一橫,把藥飲盡。

  藥汁沿著她微微揚起的細長頸子咕咚下嚥,線條優美至極,蕭南洵的視線從少女無一處不精緻的臉頰落到下頜,至頸邊,再游回嫣紅微濕的唇瓣,目光晦暗不明,放在身側的手指忍耐似的屈伸了兩下。

  在他忍不住伸出手之前,賀蘭瓷已經把碗放下,垂著頭往後退了退,聲音低軟道:「……恭送殿下。」

  蕭南洵到底沒有再動作,只是說了句「會再來看望小姐的」便走了。

  賀蘭瓷垮下肩膀,歪坐在榻上,背後又不知不覺出了一層冷汗。

  每一次應付這位,都要用上她十二分的力氣。

  沒等她緩過勁,身側已經有人輕巧落地,看著藥碗若有所思笑了一下,轉頭對她道:「賀蘭小姐,演技也不差。」

  不知為何,聽見這聲音,賀蘭瓷的精神才感覺真正放鬆下來。

  她清了清嗓子,原話奉還道:「承蒙誇獎……不過,你確定這藥我喝沒問題?」

  「寬心,在下略通醫術。」陸無憂眼尾略揚,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不然我方才怎麼用指力改的脈。」

  賀蘭瓷將信將疑,又聽陸無憂笑道:「這麼看,我們還真是有點同病相憐。」

  瞎說。

  韶安公主哪有二皇子可怕。

  賀蘭瓷沒忍住道:「哪裡的話。陸大人連中六元,皇恩正隆,又是朝廷命官,自不會像我這般如履薄冰。」

  陸無憂從懷裡又掏了塊點心放在桌上。

  賀蘭瓷看了他一眼,疑心他到底從韶安公主那順了多少。

  「賀蘭小姐遷怒我做什麼?方才若是二皇子真要不顧禮法,我也不會一直作壁上觀……不過他畢竟得聖上偏寵,我又完全不想攙和立儲之事,得罪他可麻煩不小。」

  他語調平和地說完,還擺開兩隻碗,找壺各倒了一點茶,慢條斯理道:「來,壓壓驚。」

  賀蘭瓷也知道,對方完全沒有為了她開罪二皇子的必要。

  她沉默地咬了一口點心,甜味在唇舌間炸開。

  「你這什麼點心,怎麼這麼甜……」

  陸無憂一頓:「……是馬蹄糕。很甜嗎?」

  賀蘭瓷點頭。

  她快被齁死了。

  「好吧,那你喝點茶。」

  賀蘭瓷沒什麼心情,只呷了幾小口,又縮回去揉著自己的手腕。

  馬車緩緩開始行進,裡頭依然藥味濃鬱,老太醫和醫童也不知道會不會再上車,兩人各坐一邊,好一會都沒有人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陸無憂清潤的嗓音幽幽響起:「你這麼不喜那位二皇子?」

  賀蘭瓷本來也想保持點平和,但爭鋒相對習慣了,下意識道:「你不是也百般拒絕公主的好意?」

  這麼聊天極容易把天聊死。

  不過他倆本來也沒怎麼和平聊過天,像這麼被迫共處一室反倒有些尷尬。

  陸無憂沒有半點惱怒,頭也不轉道:「正因為她喜歡我,我才要拒絕,但我本身並不討厭她,她目前瞧著更像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

  聽他正兒八經的回答,賀蘭瓷反而有點意外。

  「所以你是真有未婚妻了?」

  陸無憂轉眸看她一眼道:「誰跟你說的?」

  「這不是你自己說的……」

  「……我騙小姑娘的你也信?」

  「……」

  「哦,忘了賀蘭小姐按年紀也是個小姑娘。」

  賀蘭瓷抬眼睨回去,本能回懟:「陸大人,這話說得還以為你大我四五十,快入土了呢。」

  對話太熟悉。

  陸無憂都忍不住笑了:「還以為賀蘭小姐被嚇得茶飯不思,魂不守舍,既會回嘴,這會應是無事了罷。」他又想了想,道,「好歹相識一場,賀蘭小姐若信得過我,我這有種藥,你抹在器物尖銳處,若遇襲擊,用抹了藥的器物在對方身上一劃,用不著出血,瞬間對方便會覺得渾身無力,直至陷入沉睡,非兩個時辰不會甦醒。」

  賀蘭瓷愣了一愣,不太敢相信對方這麼好心:「……為什麼?」

  她問得沒頭沒尾,但雙方都是聰明人。

  陸無憂眉梢輕挑,桃花眸盛極,笑得有一股子妖裡妖氣:「當然是——為了看你此刻的難以置信。」

  「……」

  賀蘭瓷也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眼中翩翩公子的陸無憂,到她面前就這樣一副欠揍模樣,多裝一裝又不會如何。

  不過想了想,自己在他面前脾氣大抵也是不好的。

  總之最後不管真假,賀蘭瓷還是收下了。

  她以前聽姚千雪說傳聞夜半五更的鬼市上會有此類藥物,雖有心想要防身,但一個官家小姐無論如何也弄不到這種東西。

  繼而又難免覺得陸無憂越發危險,還是盡量不要與此人為敵——她下次爭取對他態度好一點。

  ***

  車隊直至酉時三刻方到長雍獵苑,停駐在特地修建的長雍行宮外。

  日漸西落,放眼望去整個長雍行宮如巨獸蟄伏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中,隱約可見清泉碧湖,樹叢豐鬱,徐徐涼風送來撲面清新的草木芬芳。

  縱然賀蘭瓷是被逼無奈而來,也有一時的失神——自從回了上京,知道自己的臉容易惹事,她就絕少再出城踏青了,於是平日裡連看看青山綠水也成了奢想。

  這倒說不定還要謝謝二皇子。

  晚上住進女眷的內苑,洗漱過換了寢衣,賀蘭瓷累得幾乎倒頭就睡,但又不敢睡得太沉,畢竟周圍都是陌生人,連霜枝都不在她身邊。

  她枕頭下甚至還放了一支防身的鐵簪。

  所幸第一晚平安度過,只是賀蘭瓷醒來時不免就有些精神不濟。

  她綰好髮,睡眼惺忪出去時,聽見住隔壁的黑衣少女——她現在已經知道她是益州都指揮使的次女楚瀾——驚訝道:「你怎麼沒穿騎裝?」

  賀蘭瓷轉頭,一怔:「……嗯?」

  楚瀾看著眼前白衣少女美得不像話的臉,也跟著怔了怔,才扭頭道:「呃……你、你要是沒帶,我可以借你一身……你跟我身量相當,比我略瘦些,應當能穿得下。」

  賀蘭瓷坦然道:「多謝好意,不過我不會騎馬。」

  「那你來這……」到底是幹嘛的?

  賀蘭瓷無奈道:「都跟你說了皇命難違。」

  兩人一出門,就看見好幾個攜兵刃束長髮的武將小姐穿一身俐落騎裝,同隨行的年輕武將和世家子一道,順著行宮門口的棧道,直奔獵苑馬場。

  長雍獵苑狩獵的第一日往往會先在校場辦一些如賽馬,套馬,騎射等比試,權當是熱身,諸位命婦和女眷也會前去觀瞻,後面兩日才會入圍內狩獵。

  此刻,校場內,年輕的世家子們正在遛馬閒聊。

  「聽說了嗎?御史台那位賀蘭小姐也來了。」

  「此話當真?文官小姐不是向來不會來此……」

  有人一勒韁繩笑道:「來了又如何!你們看看那曹世子,哦不,該叫前曹世子的下場……誰還敢去招惹那位妲己。再說了,我等縱橫歡場什麼漂亮尤物沒見過,再美還能美得過天香樓的花魁?」

  「趙兄說得是,不過是因為她家門第罷了,真娶回去了還得供著,得不償失啊。」

  「也就李廷那個蠢貨,為了個女子弄得爵位都丟了,實在蠢不可及。」

  正說到這,校場女眷的入口走來了一黑一白兩位少女,黑衣少女穿著騎裝,顯得英姿颯爽,白衣少女則格格不入穿一身純白衫裙,裙擺翩躚,衣飾簡潔至極。

  前後還有其他穿金戴銀衣著華貴領著僕婦丫鬟的命婦,可任誰去看,第一眼卻都被白衣少女牢牢吸引。

  無數道視線齊齊落在那張臉上。

  立時便有人倒吸了一口氣,緊接著墜馬聲,下地聲,咳嗽聲不絕於耳,有忍不住走上前來想仔細看看的,還有連忙去呼朋喚友一併來看的,登時校場裡亂成一片。

  剛才還口若懸河的世家子們也一時都沉默了。

  「……這麼看李廷倒也沒那麼蠢。」

  「這模樣……也不是不能供著……」

  之前沒開口的公子哥已經按捺不住道:「她到底議親了沒有,我現在去跟家母說還來得及嗎……」

  「是你們剛才說不如天香樓花魁的,可與我無關!賀蘭小姐看著不像是擅騎的,我這就去問她要不要幫忙!」

  「卑鄙!無恥!明明是我先來的!」

  還沒走到近前,就聽見那黑衣少女咳嗽了一聲,聲音裡帶一絲緊張道:「你……要騎馬麼,我可以教你。」

  眾人:……可惡!怎麼還有來得更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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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2: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賀蘭瓷雖然有心想學,但絕不是在這麼眾目睽睽之下,當即婉拒道:「不用了,我坐一旁看便是。」

  話音一落,她就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說是不起眼,可賀蘭瓷一坐下,那處瞬間就跟點了七八盞燈籠似的,無比醒目,比她身份更尊貴得多的命婦皇妃都大大方方露著臉,賀蘭瓷也不好遮掩,只能盡量神情坦然。

  楚瀾又道:「……你真的不去?」

  先前楚瀾對她有所誤解,這會估計是想補救。

  賀蘭瓷可以理解,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楚小姐去就好,不用管我。」

  楚瀾支支吾吾了一會,到底還是走了。

  只是離開時臉頰微紅,還讓賀蘭瓷疑惑了好一會,總不能是被她氣的。

  趁著比試還未開始,賀蘭瓷謹慎地四處張望,終於遠遠在官員堆裡,找到了她爹。

  賀蘭謹緋袍犀帶,清臒瘦削,官服補子上繡著錦雞,出行前一晚他官服才又裂了個口子,還是霜枝給縫的,縫縫補補的舊衫在一眾重臣中,不免就顯得寒酸了些。

  不過身子倒是站得很直。

  賀蘭瓷也不覺地挺直了脊背。

  她剛準備收回視線,就聽見身旁有人道:「咳咳……不知賀蘭小姐一會可要騎馬?」

  賀蘭瓷客氣道:「不用,謝謝。」

  「那……在下見賀蘭小姐穿得單薄,這件狐裘……若不嫌棄便送給小姐了。」

  「不用,謝謝。」

  「賀蘭小姐可是第一次來長雍獵苑,我對此地很是熟悉,賀蘭小姐若有興致,我可以帶你在附近游覽一二。」

  「不用,謝謝。」

  賀蘭瓷臉上表情越發冷淡,但絲毫不影響圍過來男子們的熱情。

  這就是她不喜歡出門的緣由。

  周圍不光有圍上來獻慇勤的公子哥,還有好奇這角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湊過來看的,就連騎著馬也要朝這裡瞅一眼,叫她覺得自己不像個人,倒像個被欣賞的漂亮物件,彷彿所有價值都在這張臉上。

  至於這皮囊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無人關心。

  好在,很快比試開始,她面前的男子願是不願,都得去執事官那登記,否則一會便無法上前比試。

  賀蘭瓷總算清靜下來,結果一抬頭,就看見高台處蕭南洵一雙冷冰冰的眸子正看過來。

  「……」

  堪稱一眼透心涼。

  賀蘭瓷頓覺周身一寒,連忙低頭佯裝咳嗽。

  所幸蕭南洵也只是隨意一瞥,並沒有一直盯著她看的意思。

  高台上坐的都是皇親國戚,蕭南洵上首的便是大皇子蕭南泊。

  與蕭南洵不同,他性子好,天生慈眉善目,肖似其父,可惜母妃不過是個被聖上意外臨幸的宮女,雖母憑子貴封了妃,但沒有半點聖寵,連帶著他也不受重視,這年紀早該封王立儲,卻硬生生被聖上拖著。

  外界都傳這位大皇子有些過於軟懦。

  賀蘭瓷趁蕭南洵轉回頭時,看了一眼大皇子,確實和聖上一般,瞧著沒有半點攻擊性,被蕭南洵襯著,越發顯得低眉順眼。

  以至於她居然還生出了一點憂慮。

  王朝儲君素來是先立嫡再立長,皇后青燈古佛已久,膝下只有一個夭折的女兒,又和聖上多年不曾親近,想來已不可能再有嫡子,立儲可能性最大的應該就是大皇子——可偏偏聖上一心向著二皇子。

  大雍成年的皇子目前就這兩位。

  蕭南洵現在多少還顧忌點身份,若皇位真落到他手裡,他想做點什麼,賀蘭瓷就算嫁了人只怕也無濟於事。

  想想就覺得前途慘淡。

  正想著,賀蘭瓷就看見一雙滿含心疼望向別處的少女懷春眼。

  而少女的視線落點正一副比她還柔弱的模樣,臉色慘白如紙,眉心似蹙非蹙,彷彿病入膏肓忍著不適仍舊頑強堅持地直身坐在席中,還時不時露出些清淺卻又溫柔的笑意。

  真真好一個病弱俏郎君。

  ***

  「霽安,你要不還是回去歇著吧,回頭我替你跟太常寺的人說一聲。」

  陸無憂緩緩搖頭:「我只是昨晚沒休息好,不礙事的。」戲要演全套,他又咳了一聲,道:「真不用管我,還是先看比試吧。」

  校場比試,科舉入仕的文官自然都得靠邊歇息。

  年輕武將和自小練騎射的世家子弟一個個英姿勃發,騎在馬背上,背著長弓和箭囊,頗有幾分不可一世,只是其中不少都頻頻朝著一處看去。

  還有的,騎著騎著就忍不住往那邊靠過去。

  就連在比試騎射的都彷彿是卯足了力氣,拉弓的動作極為浮誇炫技,比如胯下射箭,背後射箭,躍起射箭,還有三箭齊發的……恰似一群公孔雀展翅。

  「……見到本人之前,我也沒想到賀蘭小姐長得這麼……呃,出眾。」

  陸無憂身旁一位庶吉士斟酌著道。

  確實,白衣少女坐在校場一隅,清晨柔和的光亮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的衣裙鬢髮間,少女的冰肌雪膚似乎也散發著淡淡輝光,烏睫輕眨,猶如盛開至荼蘼的夏夜幽曇,又似冰山峰頂的千年雪蓮,始終有一層虛幻縹緲感籠罩——讓人疑心所見皆是幻覺。

  只怕天仙臨世不過如此。

  很難不吸引眾人視線。

  不過,白衣少女似是並未察覺,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裙裾,又柔柔弱弱地咳了一聲。

  庶吉士心尖一痛,不由道:「賀蘭小姐怎麼瞧著這般不適……」他一轉頭,看見陸無憂臉色,「呃……倒和霽安你的病症有點像。」

  陸無憂虛弱一笑,心道,她學我的,當然像了。

  ***

  一場比試郎君們爭奇鬥豔,還未比完,有人從高台上下來了。

  只見二皇子蕭南洵著一身玄色騎裝,頭頂烏紗帽以五彩玉珠做七縫,貫金簪,繫朱纓,俊美的臉上神色冷凝漠然,手持一柄烏金木彎月寶弓。

  他也不等太僕寺的官吏牽馬,隨便抓了一匹,翻身上馬,背手抽出一支箭便射。

  長箭「咻」一聲,極速飛馳。

  正中靶心。

  整套動作,流暢無比,頓時引來了滿場喝彩——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總之無人再敢上前攖其鋒芒。

  高台正中的順帝也甚是開心,當即便道:「來人,賞二皇子。」

  「謝過父皇。」

  蕭南洵笑了一下,面上不見多少喜色,他手指撫過長弓,道:「兒臣幼時的騎術還是兄長教的,今日獻醜,也想看看兄長的騎射。」

  眾人皆知,當初蕭南洵從清泉寺回來時,又瘦又弱,別說騎馬了,連靠近馬匹都不敢,還鬧了不少笑話。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

  大皇子蕭南泊被點到名,顯得有些神色慌張:「我騎射不如二弟,還是算了。」

  「兄長何必謙虛。」

  蕭南洵下馬,大步流星走過去,甚至將弓遞到了蕭南泊面前。

  蕭南泊還想推脫,順帝已經發話了:「讓你去便去,磨蹭什麼。」語氣中甚至有一絲不耐,與先前同蕭南洵說話時態度截然。

  賀蘭瓷以前光知道聖上偏心,沒想到他能偏心到如此地步,簡直令人驚詫。

  聖上都開了口,蕭南泊只得接過弓下場,他騎術尚可,射藝明顯只是尋常,射了兩箭,只有一箭中靶,還離靶心遠矣。

  場上自然不會有噓聲,但明顯蕭南泊被狠落了一把面子。

  順帝沒說什麼,似乎他對這個兒子從來也不抱什麼期望,只轉頭去和麗貴妃說話。

  蕭南泊神色窘然地把弓還到蕭南洵手裡,蕭南洵亦沒說什麼,只看著自己的大哥笑了笑,然後又取了一隻箭,在掌中把玩了一陣之後,他猛然拉弓,彷彿隨意地射出一箭,箭身斜射向天。

  賀蘭瓷還有一分走神,誰料那箭在天空中轉彎之後,直直朝她的方向墜了過來。

  「小心!」

  「……賀蘭小姐小心!」

  校場內此起彼伏響起驚呼,甚至還有想撲過來英雄救美的。

  就連陸無憂身側的庶吉士都忍不住站起身,然而陸無憂掃了一眼便知那箭中不了。

  果然——

  箭簇在賀蘭瓷身前一步處,就已經沒入了地面。

  賀蘭瓷驚魂未定地抬起頭,甚至還未能反應過來,蕭南洵已經先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彎下腰,將箭簇用力拔出,尖頭寒光凜冽一閃,他啟唇,聲線冷森:「一時失手,嚇到小姐了。」

  他毫無疑問是故意的。

  彷彿就是做給滿場人看的。

  蕭南洵低頭凝視著她,說出口的話依然很客氣,眼裡的掠奪意味卻幾乎不加掩飾:「……小姐可有哪裡傷到?要我幫你看看麼?」

  賀蘭瓷忍著狂跳的心口,退了一步道:「臣女無事,多謝殿下關心。」

  ——剛才有一瞬間她真的覺得自己可能會死。

  「殿下。」

  賀蘭謹從席上急匆匆趕了過來,一把便將賀蘭瓷護在身後:「小女既未受傷,便不勞殿下費心了。」

  蕭南洵的視線從賀蘭謹的緋紅官服身上掃過,笑了笑道:「是我的過失,那我改日再登門給賀蘭小姐賠禮。」說完,也不等賀蘭謹回答,便捏著箭簇轉身走了。

  他這一鬧,就算再想向美人獻慇勤也得掂量掂量二皇子昭然若揭的意圖。

  賀蘭謹還安慰她說無事,要她不要多想,事實上,賀蘭瓷光從賀蘭謹不自覺皺起的眉頭,就能感覺到她那兩門親事估計也玄乎了。

  此時,眾人也是議論紛紛。

  「二皇子真對賀蘭小姐有意啊?」

  「都那麼明顯了你怎麼還問這傻話!不如說,哪個男子看到賀蘭小姐無意才奇怪……」

  「可二皇子不是已經定了親……難道要賀蘭小姐去做側妃?」

  「賀蘭大人怕是不會同意。」

  「就算不嫁,二皇子有這樣的心思……誰敢娶啊……回頭可得小心頭頂……」

  ***

  在長雍獵苑的第二晚,賀蘭瓷仍舊沒睡好。

  不過今天已經是要入圍試獵,她又不下場騎馬,只需要和其他命婦一併在長雍行宮的看城上觀圍即可,甚至去得晚點也不會被發現。

  她洗漱,綰好髮出門時,忽然被人叫住。

  來人拿著她爹的笏板,遞給她看,滿臉緊張道:「賀蘭小姐,賀蘭大人、賀蘭大人他……早起時似乎身體有些不適,暈厥過去了。」

  賀蘭瓷頓時一慌,她爹多年案牘勞形,身體確實算不上好,每次想請大夫,她爹也總是搪塞過去,說沒什麼大病便用不著去浪費這個錢。

  倒是年幼時給她治病,不吝錢財,還問姑父借了一些,之後數年陸陸續續才還清。

  她有些急切地問:「我爹在哪?」

  「小姐別急,已經請了御醫去看了,這就帶您過去……」

  來人快步領著她從女眷住的內苑出去,經大廳、迴廊、幾道拱門,至官員下榻的東苑,官員大抵是一早都去了圍獵,一路過去都沒撞見幾個人。

  直至越走越偏僻,賀蘭瓷才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到了,就在裡面。」

  可笏板又確實是她爹的,賀蘭瓷遲疑間,感覺到有人雙手攥住她的肩膀,將她用力往前搡去,她踉蹌幾步,手控制不住推開了面前的門,撲跌進去,緊接著身後的門便被人關上了。

  賀蘭瓷腦中空白了一瞬。

  她有恃無恐是因為礙於她爹的官位,二皇子暫時應該還不會太喪心病狂。

  難不成二皇子已經等不及她爹外調,就開始發瘋了,還是說……在那夢之前,二皇子就已經對她下過手?

  這麼怔愣的同時,身後一個男聲傳來。

  賀蘭瓷猛然轉頭,然後呆住了。

  「賀蘭瓷,是不是很意外……你這個賤人!」

  站在那的赫然是已經被奪了世子之位的李廷,他目色猙獰泛紅,五官都有些扭曲,上前一把抓住賀蘭瓷的胳膊,便把她往床上甩。

  「我被你害得這麼慘,你這個賤人居然還去勾引二皇子……」李廷聲音裡滿是怨毒與憤恨,「原來你翻臉不認賬就是因為攀上更高的高枝了,二皇子比我更尊貴,更能給你榮華富貴是不是?我呸!你問問二皇子會不會為了你去悔婚,他根本不可能娶你!」

  說著,他也揉身撲了上來,伸手去扯賀蘭瓷的衣帶。

  「什麼不是你的字跡,我以為我會信?你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你毀了我,我也要毀了你,看你失了名節還怎麼去……」

  他話沒說完,只見銀光一閃,賀蘭瓷持著一根鐵簪抵在他的喉頭,片刻前被他推進門內她分明是慌亂的,但這一刻她美麗的面龐上竟顯出了一分異乎尋常的冷靜。

  冷冰冰的鐵簪子緊貼著李廷頸側的皮肉,他想抓住賀蘭瓷的胳膊,卻發現手臂有些無力。

  賀蘭瓷心跳聲越發的急促。

  她在鐵簪上塗了陸無憂給的藥,用絲帕裹好,貼身放著,原本想找機會試試有沒有效果,但沒想到機會來的這麼快。

  力氣懸殊,她只能賭這藥當真有用,陸無憂沒有騙她。

  李廷的反應確實慢了下來。

  賀蘭瓷趁機用力推開他,翻身便要下床,剛要下去時,腳步一沉,她回頭,發現腳踝被李廷攥住了。

  「……你下藥了?你什麼時候對我下藥了?賤人!」

  李廷身體力量被抽離,卻憑著一股怒氣撲上前去,想用身體重量壓住賀蘭瓷,不讓她逃。

  賀蘭瓷沒有辦法,握著簪子用力往他身上紮了下去。

  血飆了出來。

  李廷悶哼一聲,卻硬是不肯放手,疼痛好似讓他的力氣還恢復了一些。

  賀蘭瓷頭皮發麻。

  意識到簪子的殺傷力實在不足,李廷扯著她的衣帶,半個身子都快壓過來了,賀蘭瓷大腦不經反應便下了命令,她一把抄起擺在床邊杌凳上的掐絲琺琅纏枝大肚花瓶,毫不猶豫地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了李廷的腦袋上。

  一聲脆響。

  瓶身和李廷的腦袋一併開了花。

  李廷瞬間失去意識,頭頂鮮血直流。

  鋒利的瓷片掉的遍地都是。

  賀蘭瓷瞬間也卸去了所有的氣力,她甚至沒有力氣推開身上的李廷,砸花瓶的胳膊因為用力過猛而漸漸泛上劇痛。

  整個房間裡彷彿兇案現場,她的白衣上都沾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賀蘭瓷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慢慢發抖。

  她扶著床沿,反胃感湧上來,又有點想吐——混雜著興奮噁心恐懼的情緒充斥著大腦。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賀蘭瓷的大腦已經糟糕到無法再承受更多的衝擊,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晨曦從門扉外射落進來,驅散了一室晦暗。

  天青官袍的少年周身盈滿了白光,面龐清逸,眉目似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陸無憂看著滿地的狼藉,神色如常,好似眼前畫面十分尋常,反手關上了門,才對她解釋道:「我稱病沒去,方才聽見響動過來的,應該只有我聽見了……嗯,賀蘭小姐,還能動嗎?」

  他伸出手,嗓音溫和道:「我拉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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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3:0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賀蘭瓷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另一隻手遞過去的。

  陸無憂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輕巧地把她從沾滿血污的床上托了下來——也不知道他如何使力的,賀蘭瓷感覺自己像一片雲朵似的就已經落到了乾淨的地上。

  在她神色空濛之際,陸無憂走過去,並兩指探了探李廷頸側的脈息。

  李廷半個腦袋耷拉在床沿邊上,血糊淋淋,看起來半死不活。

  「沒死,還有口氣呢,只是昏過去了。」

  聽見他這麼說,賀蘭瓷才覺得大腦活泛起來,她動了動唇,輕聲道:「……你不問問,發生了什麼嗎?」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這我總不至於看不明白。」他的手移到李廷的手腕間,好像在探他還有幾分活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賀蘭瓷低聲重復了一遍。

  「嗯,我是說……」陸無憂語氣平淡,「你要滅口嗎?」

  「……」

  賀蘭瓷不由看向一臉若無其事說出了不得話的人。

  陸無憂眼尾微彎,揚起個笑來:「開個玩笑,鬧出人命來也不合適,他還是盡量別死的好。」說著,他手指飛快在李廷的肩頸點了幾下,取出一顆藥丸,餵到他嘴裡,最後又倒了些藥粉在李廷的傷處。

  李廷身上那些出血口很快便被止住了。

  賀蘭瓷默默看著陸無憂動作不停,方才還驚跳如雷的心跳聲慢慢平息下來,只是手還有些發抖。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恢復平靜:「多謝了,你……」

  是想問,不知會不會連累到他,這畢竟是件極其危險又麻煩的事情,哪怕有一絲可能東窗事發,此刻在這裡的陸無憂就會被直接當做她的姘頭處置。

  ——她都能想像出,要是李廷真死了,曹國公府上定會反咬一口,編出一個她和姘頭密謀,將李廷約到此處,然後痛下殺手的版本。

  畢竟先前傳訊的人已經知道賀蘭瓷來見李廷了,李廷出事,她必然脫不了干係。

  「不用謝我,就算不是你,換成其他人我也會如此,只是恰巧路過罷了,而且……」

  陸無憂把李廷的身體靠牆放到地上,看似低頭研究著他頭上的傷口。

  賀蘭瓷道:「而且什麼?」

  陸無憂轉眸看她,輕挑眉梢,道:「你要不找個銅鏡照照看?」

  貼著牆根的圓角櫃上還正好有一面,賀蘭瓷遲疑地攬鏡一照,鏡中映出那張她看慣了的臉,美自是美的,只是此刻面上濺射著點點血跡,髮絲凌亂,臉色蒼白如紙,瞳孔處還不停地震顫,彷彿驚魂未定,比先前她在二皇子面前裝出的模樣還要憔悴可憐。

  陸無憂幽幽道:「剛才看你一副要崩潰大哭的樣子,還以為你被活生生嚇傻了。」

  賀蘭瓷道:「……我哪有要崩潰大哭!」

  陸無憂莞爾道:「要不……你先把臉上的血擦擦。」

  他說的對。

  不然這樣光是走出去,估計都會引來侍衛。

  賀蘭瓷單手從袖底取出帕子,沾著茶水,沉默地擦淨臉上的血跡,又理了理長髮,但這血衣自然也是沒法穿了,想了想,她動手打算把外衫也脫了,可因為砸花瓶的那隻手無論如何使不上勁,她的動作顯得既費力又僵硬。

  陸無憂也看出不對,他頓了一下道:「你那隻胳膊怎麼了?」

  她稍稍用力,手臂越發生出鑽心的痛:「……太用力傷到了。」

  「還能脫得掉嗎?」

  「呃……」賀蘭瓷有些艱難道,「我試試看。」

  「算了。」陸無憂走過來,手指一旋,掌心瞬間多了把飛刀,低聲對她道:「站著別動,不會傷到你的。」

  賀蘭瓷一僵,看著鋒利無比的刀刃:「你確定?」

  陸無憂笑了笑:「大不了就是留道疤。」

  賀蘭瓷:「……?」

  「反正也不在臉上。」他舉起刀,語氣裡含著一絲戲謔,「毀不了你的絕世容顏。」

  「……」

  鋒刃已順著袖口往上,賀蘭瓷到底還是選擇信他,依言咬唇未動,陸無憂垂眸,動作輕柔,半點沒碰到她,刀刃一路割裂布帛,又在她肩頭輕巧繞了一圈,剛才脫了半天的衣袖就這麼簡單輕鬆墜地,別說肌膚了,連中衣都沒劃傷。

  賀蘭瓷扯下衣袖,迅速將外衫脫了捲起,無語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陸無憂切完就走,也不看她,反手嫻熟地收刀道:「忍不住。」

  賀蘭瓷道:「……?你這什麼毛病?」

  「主要是……習慣。」他似乎也不打算過多解釋,話鋒一轉道,「你的胳膊是痠疼,脫位,還是折了?」

  賀蘭瓷按著胳膊感受了一下,道:「痠疼。」

  陸無憂從懷中取出一瓶藥膏,放在桌案上道:「塗一塗,不嚴重的話,小半個時辰就好了。」說話間,他用靴尖踢出一個炭盆,把床榻上沾了血的褥單扯下來,順便仔細擦了擦周圍殘留的血跡,清理掉碎瓷片,最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枚火摺子,對賀蘭瓷道,「外衣丟這,一起燒了。」

  他到底身上藏了多少東西?

  不……他為什麼這麼熟練。

  賀蘭瓷想著,手已經先一步把外衫扔進炭盆裡了。

  炭盆內的織物很快燃燒起來,陸無憂極其嫻熟地用火鉗翻動加速灼燒。

  火光灼灼映著他無甚表情的臉,讓她不由又想起當初在青州時,陸無憂燒人姑娘手帕時的模樣,也是這般冷酷無情。

  她抬眼望去,天青官袍的少年也恰好看過來。

  少女的瞳仁裡已不再如之前驚惶,在明明滅滅的火光裡,眸色點漆如墨幽惑人心。

  兩人相顧無言,對著炭盆消滅罪證——若不是李廷還有一口氣,可能看起來就更像毀屍滅跡了。

  場面實在有些尷尬,賀蘭瓷轉過身去,用剛才已經髒了的帕子繼續在床榻附近擦拭,檢查有沒有遺漏的血跡和瓷片,順便把那枚救了她一命的鐵簪擦乾淨回收。

  等擦乾淨她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呃……」

  哪知道陸無憂那邊同時也開口道:「嗯……」

  賀蘭瓷道:「你想說什麼?」

  陸無憂無可無不可地聳了下肩:「你先罷。」

  「待會李廷要怎麼辦……」賀蘭瓷思忖,「他要是被發現,遲早也會……」

  陸無憂彎起唇角,語氣十分輕鬆道:「那你不用擔心,我既然幫了,便會幫到底,一會你回去便是,李廷我來處理。」

  若在之前,賀蘭瓷可能還會懷疑,但看見他神色如此淡定的處理此事,經驗十分豐富的樣子,讓賀蘭瓷莫名對他多了一分道不清說不明但又很詭異的信任。

  但她並不清楚,陸無憂為何要如此周全地費心。

  這件事是真的吃力不討好,而且風險極高。

  反常必有妖,年少當家的經驗讓賀蘭瓷深信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意,只是還沒等她開口,陸無憂彷彿已經知道她想問什麼般,突然道:「我有個妹妹,親生的,因為長得玉雪可愛,又沒什麼心機,小時候出門總遇見不識相的畜生想拐她,故而……你就當是我看不慣這等齷齪行為罷了。」

  陸無憂雖然心底透著黑,但用詞一貫文雅,少說這種粗鄙之詞,可見確實厭惡。

  以及……他居然還有個妹妹。

  賀蘭瓷在青州三年,都沒聽人提起過他的家人,只知道陸無憂寄住在伯祖父家念書,險些以為他是個孤兒。

  陸無憂緩慢抬睫,桃花眼揚起,波光瀲灩,恰似在調情,然而說出口的話卻截然相反,他語氣難得正經:「賀蘭小姐,先前說對你沒興趣,不是在欲擒故縱——至少目前,我對所有男女之事都沒什麼興趣。」

  賀蘭瓷本就因他的解釋而把心放下大半,又聽他這麼說,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只是鬆完,她還是覺得哪裡不對,謹慎地開口道:「呃,陸大人,那……你是有什麼隱疾嗎?」

  是有什麼特殊愛好嗎?

  陸無憂:「……」

  賀蘭瓷緊接著意識到這個問題太有問題了:「抱歉,無意冒犯,一時失言。」

  陸無憂頓時笑了一聲,似是氣笑的,一雙顏色略淡的眸子盯著賀蘭瓷,居然還叫人生出了幾分悚意:「賀蘭小姐,心境倒是恢復得真快,令陸某佩服。」

  賀蘭瓷咳嗽一聲道:「罪……不,衣服燒完了。」

  確實燒得挺乾淨,和裡頭幾塊未用完的炭一併變成黑灰。

  賀蘭瓷站直身子,要出門才意識到她現在只穿了素衣單裙,再一路走回去,多少有些尷尬。

  陸無憂把炭盆踢回去,道:「我剛才想說的,我去拿件外袍給你,很快回來。」

  他說很快,就真的是很快。

  幾乎眨眼功夫,陸無憂就取了一件白衣回來:「乾淨的,我沒穿過,你記得盡量遮著臉,東苑到內苑過拱門直走即可,衣服穿完便燒掉。」

  「那扔掉呢?」

  陸無憂挑眉:「不行。」

  賀蘭瓷只好點頭:「好吧。」

  她接過一看,愣了愣,衣衫的確乾淨無味,像是全新的,但手感細膩絲滑,緞面甚至泛著銀絲細閃,在光線下似流水一般,一看便知價值不菲,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衣服多少錢,我賠給你。」

  「一件衣服而已。」

  這人什麼家境啊。

  正二品朝廷命官的嫡女嘀咕了一會,到底沒再說什麼。

  陸無憂身量高賀蘭瓷許多,外衫對她而言著實太過寬大,好處是方便她手臂不便也能套上,壞處則是衣擺幾乎拖地,讓她頗像個唱戲的,但眼下也只能湊合了。

  賀蘭瓷穿著衣服,沒話找話:「陸大人,你既會武,為什麼不去參加圍獵?」

  陸無憂隨口道:「太弱了沒什麼意思……對了,我會武這件事賀蘭小姐最好還是不要隨便對人說。」

  「我會保密的。」賀蘭瓷鄭重點頭,準備往外走,「總之今日多謝了。」

  「等等。」

  陸無憂叫住她,指著桌上的藥瓶。

  賀蘭瓷才想起陸無憂留給她的藥,拿起藥瓶,她想了想,正色道:「日後你要是真有麻煩,我不介意幫你做一次擋箭牌。」

  陸無憂聞言,似想起什麼,忽地一笑:「像過去賀蘭小姐拿我當擋箭牌一般?」

  賀蘭瓷:「……」

  賀蘭瓷訕然道:「咳,都是過去的事了。」

  這就得提一提當初兩人在青州的舊怨。

  此事說來確實有點……

  怪也怪陸無憂自己不檢點,惹得她伯父家那位嬌滴滴的小堂妹哭著回來,撲在榻上抽抽噎噎說陸公子根本不喜歡她,哭得那叫一個日月無光天地慘淡,賀蘭瓷哄都哄不過來,她頭疼不已,並且認定陸無憂是個玩弄女子感情的負心漢。

  恰好,那時她也被書院裡那些狂蜂亂蝶騷擾得不勝其煩,便乾脆禍水東引,放出風聲說她心慕才學高者,彼時陸無憂在江流書院次次窗課堂課鄉場課的考核均是第一,別人來問,賀蘭瓷也沒有否認,於是書院上下都覺得她對他有意——陸無憂很快便在男子中成了眾矢之的,時不時便有來找他挑釁比試者,當然他也不落下風,如法炮製回來。

  於是,全江流書院都知道,兩人相互傾慕,卻不知道什麼緣由死活不肯牽上紅線。

  但實際卻是,兩人相看兩相厭,面沒見幾次,然而次次都爭鋒相對,說話陰陽怪氣,恨不能直接氣死對方。

  雖然後來賀蘭瓷隱約察覺了事情並不如她小堂妹說的那樣,但樑子已然結下,年少氣盛,誰也不肯服軟,直到賀蘭瓷回上京前,都沒能講和。

  ——還好這段幾年前的舊事暫時沒多少人知曉。

  「呃……不過你一人處理李廷真的沒問題嗎?」

  畢竟是在行宮內,雖然此處偏僻,但出去保不齊就會遇上巡邏的侍衛。

  陸無憂鬆了鬆肩膀,單手拎起李廷,桃花眼斜過來一抹光,道:「那你要留下跟我一起收拾殘局麼?」

  賀蘭瓷道:「……那還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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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你聽說了嗎?圍場那邊出事了!曹世……不對,是前曹國公世子,他不知怎麼掉進捕獸的陷阱裡了……腿摔折了不說,腦袋還給嗑開了花……太醫院的院判親自去瞧,都差點沒救回來。」

  「好像腦子都摔得半傻了,曹國公夫人得知這消息差點沒暈過去。」

  「曹國公帶他來,原本是想在圍獵上顯顯身手,挽回聖心的吧,但他這也太冒失了……且那捕獸陷阱,這麼容易被誤踩嗎,下次倒是要小心了。」

  「他自己騎藝不精罷了!還真是個笑話。」

  一時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圍獵受傷十分尋常,但這意外踩陷阱去掉半條命可不多見,本來那位自命不凡的前曹國公世子人緣就不佳,如此一來更是看笑話的居多。

  得知這消息時,賀蘭瓷正在用屋裡的炭盆燒陸無憂的外衫。

  圍獵場和行宮相隔頗遠,沿途還有侍衛布圍巡邏,也不知道陸無憂是怎麼繞過重重禁制把人丟進陷阱裡的,她又嘀咕了一會,被嗆得咳嗽了兩下,才繼續用火鉗戳著衣裳,以使得它均勻被燒。

  對著畢畢剝剝的火灼聲,賀蘭瓷總覺得陸無憂這個作風,著實有點古怪。

  手臂用了他給的藥,此時也已不再痠疼,幾乎如常,她用另一隻手托著下頜,生平第一次有那麼點好奇陸無憂究竟是什麼出身過往,為什麼關於他的一切都這麼不尋常。

  不過轉念一想,她現在操心自己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去管他,遂又放下。

  賀蘭瓷早上有驚無險地回了住處,趕忙換了衣裳先去看城,見到她爹無事,才放心下來。

  她爹對自己的笏板丟失一無所知,甚至回去時還見笏板好端端放在那。

  賀蘭瓷便大概知道,約莫是李廷著人去偷,引她來又讓人放回去了,若事情捅出來,她這麼說了,反而有口說不清。不過這件事到底不光彩,李廷既然沒死,那應該也不會被捅出來,她現在姑且還算安全。

  話又說回來,也不知李廷這個摔得半傻是個什麼情況,還有可能恢復嗎?

  為防萬一,下次她可能身上也要備個匕首之類。

  賀蘭瓷正有的沒的想著,突然門外傳來了幾聲敲門聲。

  「賀蘭小姐在嗎?」

  是個陌生聲音。

  她連忙滅了火,把炭盆踢到床底下,才緩步去開門。

  門外站了個太監,後面跟著好些隨從,看見賀蘭瓷,他堆出滿臉笑,聲音尖細地笑道:「先前二殿下的箭矢誤驚了賀蘭小姐,心頭十分歉疚。又聽聞小姐身體不適,二殿下甚是擔心,特命咱家送來些東西。」

  後頭一個人捧著的托盤上,正放了一根兒臂粗滿身長鬚的山參。

  賀蘭瓷:「……」

  她從無言中回神,剛想謝恩,那太監又道:「哎,賀蘭小姐別急,還沒完呢,後頭的,東西都端上來。」

  再下一個托盤上則擺著一隻多層的紅木首飾盒,四角以金飾包邊,鑲嵌著龍紋雲飾,富貴難言,打開盒子,裡面更是流光溢彩,匣子一層推開一層,放了一整套足金鑲紅寶石的頭面,頂簪、花頭簪、挑心、花鈿、耳環……林林總總足有十幾樣,紅寶石顆顆碩大,黃金耀眼奪目,工藝亦是精巧不凡。

  賀蘭瓷怔了一怔。

  那太監見此,笑了一下道:「還有呢。」

  往後的一個宮人手裡則捧著一套絳紅金絲織錦的百褶月華裙裝,另配了雪光緞的中衣和對襟羽紗的罩衫,光看面料已是華貴至極,尋常衣裳鋪子裡見都見不著。

  賀蘭瓷有些預感不妙。

  往常也有富家公子送她金銀首飾,美衣華服,賀蘭瓷一概拒之不受,但眼下二皇子的賞賜,以她的身份而言,怕是只有謝恩,沒有婉拒。

  在賀蘭瓷踟躕之際,前面三樣賞賜已經被擺進了她的屋子裡。

  「這還有最後一樣,也是給賀蘭小姐補補身子的。」太監笑著閃身讓開道,「白天二殿下親自獵到的,模樣可能有點嚇人,不過……」

  只見後面兩個人倒提著一隻鮮血淋漓的死鹿,鹿角已經被砍斷,身上插滿箭矢,明明是仙靈美麗的生物,卻被紮得腸穿肚爛,彷彿是被一箭箭折磨至此,皮肉外翻,猙獰可怖,甚至未徹底乾透的鮮血都還在緩慢流淌。

  賀蘭瓷頓時心頭一跳,想起了被她砸得滿頭鮮血的李廷。

  但許是因為剛見過這樣的場面,她有了一些心理準備,反而沒那麼懼怕,只是瞳孔顫了顫,旋即閉眸,瞬息間復又睜開,不一會便凝神冷靜下來。

  太監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才指著鹿道:「也怪這鹿不聽話,本來射了一箭中了,可它偏要逃,二殿下沒辦法,只好多射幾箭,就成了這副模樣。不過賀蘭小姐放心,回頭把這鹿放鍋上燉了,會把皮肉都弄乾淨的,這也就先給您看看……對了,不知鹿血您要不要也來一杯?可很是養顏的……」

  「……」

  這根本不是送禮,而是明晃晃的恐嚇。

  賀蘭瓷送走太監一行,看著滿屋擺著的金光閃閃的物件,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又湧上來了,眼前放的也彷彿全都是要命的東西。

  沒等她緩一口氣,門外再度傳來了敲門聲。

  賀蘭瓷一瞬間甚至有點心梗。

  這次門外站了個女官,身後跟了幾個宮女,她姿態微矜,神色端雅道:「公主有請,還望賀蘭小姐隨我移步前去。」

  賀蘭瓷:「……!」

  總不能她剛說替陸無憂擋一次,韶安公主這會就找上門來了吧,陸無憂應該不至於這麼……還是說韶安公主發現了那日在太醫院馬車裡的不止有陸無憂,或者……

  但不管怎樣,她也只能滿腹狐疑地跟著出門。

  韶安公主因為身份尊貴又受寵,在行宮有單獨的寢殿。與她們不同,殿外幽泉環繞,涼亭假山間錯擺置,歇山頂的殿宇則雕樑畫棟,金碧輝煌,漢白玉為階,簷樑高懸,斗栱上雕了十八株名貴花卉並星月聯袂的祥紋。

  據說和她在公主府的寢殿相仿,足見帝王對女兒的寵愛。

  賀蘭瓷進去時,韶安公主正倚在貴妃榻上,翹著小腿晃悠,手裡捧了一本新到的話本,旁邊十四五個伺候的宮女,有的捏肩有的捶腿,還有的正用籤子往公主嘴裡塞蜜餞漬過的甜棗。

  她已經做好了被刁難找茬的準備。

  可萬萬沒想到,韶安公主一見賀蘭瓷,輕巧地就從榻上跳下來,然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眼神熱情,笑靨如花道:「賀蘭小姐來得剛好,我正想著你呢。對了,你長我幾歲,我就叫你姐姐可好?」

  賀蘭瓷:「……???嗯?」

  韶安公主毫不尷尬地繼續道:「我對賀蘭姐姐一見如故,心中甚是喜歡,一直也沒有機會親近,今日總算得見姐姐,近看更是覺得姐姐容貌傾城,世間難尋。」

  恭維的話賀蘭瓷聽得多了,但這麼言不由衷的還是第一次見。

  她還記得韶安公主第一次見到她時,臉上惱怒的厲色,恨不得撓花她的臉。這能一見如故,那八成是十年以上的仇敵。

  但賀蘭瓷還是努力「嗯」、「嗯」配合她。

  說完了一堆廢話,韶安公主總算切入正題道:「……下個月便是我十六歲的生辰,到時會在府上設宴,不知姐姐能不能賞光前來。」不等賀蘭瓷回話,便又笑道,「賀蘭姐姐如此顏色,卻這般素淨,未免暴殄天物,姐姐可務必要盛裝而來。」

  ***

  蕭韶安一向能屈能伸,看著眼前美貌若仙的少女,她心頭一陣憐憫,因而笑得越發燦爛。

  半個時辰之前,她才從她哥那裡回來。

  他們一母同胞,和母親麗貴妃一樣都喜歡金銀玉器、珠寶翡翠之類奢靡華麗的東西,但蕭韶安知道,病得最嚴重的還是她的兄長蕭南洵。

  蕭韶安從他的寢殿回來,差點沒被刺瞎,他簡直恨不得給自己砌一座純金殿宇——也許他登基了以後真的會這麼做。

  所有精緻、漂亮、富麗堂皇的東西,都會成為他的收集物。

  因而那日她一見蕭南洵發話,就知道,他一定喜歡這個女人——因為她哥的收集物也包括活物。

  和這女人比起來,蕭南洵之前養在府上的那些殊色佳麗,被襯托得一個個都成了庸脂俗粉。

  她哥一定十分不甘心,不弄到手不肯罷休,但偏偏那女人的爹是父皇的寵臣,還管著那幫子麻煩的御史,真要直接下手,得罪了文臣,引得父皇不喜,勢必對奪嫡不利,所以她哥只能徐徐圖之,怎奈何這女人對她哥畏之如虎,半點不肯上鉤。

  蕭韶安從蕭南洵嘴裡聽出這個意思的時候,還詫異了好半天。

  雖多少理解她的避讓,但心底深處對這女人的不上道頗有些嗤之以鼻。

  畢竟她哥雖然嚇人了點,但樣貌還是極好的,身份也足夠尊貴,那女人現在嫁過來是側妃,但日後說不定就能變成她母親那樣寵冠六宮的貴妃。

  「所以我打算用這東西……」蕭南洵轉著手中的紫色玉瓶,目光微凝,「你不是也喜歡那狀元郎麼,正好一箭雙雕。」

  蕭韶安還疑惑道:「這瓶子裡是什麼?」

  「一種藥,名為相思無解。」蕭南洵語調平和,聲音卻很冰冷,沒有絲毫感情,「一個頭領死了的江湖幫派,樹倒猢猻散,下面的人為了前程便敬獻了許多藥上來,這就是其中一種。」他勾起唇角,越發讓人心中發寒,「我找人試過,服下之後,無藥可解,什麼都不做,甚至會暴斃而亡。」

  蕭韶安一顫,道:「……這藥是幹什麼的?」

  蕭南洵唇角浮出笑意:「自然是控制人向你投懷送抱的。把賀蘭瓷約到你的生辰宴上,這藥你找機會給她下了,讓你的人扶她去一處暖閣歇息,我自會去尋她。」他語氣一頓,「屆時,我也會找機會把這藥下到那狀元郎身上,引他去你的寢殿。」

  蕭韶安雖然年紀輕,但禁宮裡的齷齪事也沒少見,只一思忖瞬間便明白了,臉頓時漲得通紅:「我才沒想……而且他身子不好,還定了親。」

  「那又如何?」蕭南洵絲毫不以為意道,「你要是怕他不行,便先尋個和你體貌相仿的宮女,打扮成你的模樣,滅了燈火在寢殿裡試他一試……若你還想要他,就稟了父皇說他醉酒冒犯了你,到時別說定了親了,就是他已經娶了妻,也只能休妻再娶。」

  「他……他要是討厭我了怎麼辦!」

  蕭南洵嗤笑道:「你是公主,他還敢給你臉色看?有的是手段叫他服軟。」

  蕭韶安琢磨了一下也是,頓時覺得在她哥三言兩語之下,世界都敞亮了,於是接了藥,便來應諾。蕭南洵還指定要她跟賀蘭瓷說要求她盛裝出席,蕭韶安不明其意,也全都照辦了。

  蕭韶安回過神,但見眼前少女只頓了一頓,便低垂螓首點頭,輕聲應「嗯」。

  她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蕭韶安越發得意,雖然她之前確實是對她有些嫉妒,但這時候就只剩一點高高在上的憐意了。

  蕭南洵脾氣不大好,好聲好氣地討好她不肯應,最後落到她哥手裡,她哥估計也不會怎麼憐香惜玉。

  「那就不打擾賀蘭姐姐休息了,姐姐先回去吧。」蕭韶安似想起什麼,她指著身側的銀盤,「哦,這甜棗姐姐拿回去吃吧,到時我會給府上下帖子,可記得一定要來哦。」

  賀蘭瓷一臉復雜地端著甜棗出門了,裡頭放了許多黏糊糊的蜜餞,一看就甜得發膩。

  她再回自己住的內苑,則要經大廳內繞回去,此時天色將晚,大都已經回房休息,路上人並不多,賀蘭瓷緩步走著,迎面撞見個熟人。

  林章端著湯藥也是面色一變,露出了赧然又羞怯的表情,就要避開道去。

  賀蘭瓷聞著湯藥覺得有些熟悉,便主動問道:「林公子,你這是要去哪?」

  林章低頭,輕聲道:「霽安兄他病了,太醫院的人忙不過來,我便幫他熬了藥,正要送去。」

  賀蘭瓷想了想,把手裡的銀盤遞過去,道:「那一併送去罷。」

  林章:「……?」

  ***

  陸無憂一襲雪白中衣,虛弱地躺在榻上,繾綣的昏黃燭光勾勒著他蒼白的側顏,手中一本書冊正被他用修長的手指翻閱,見林章回來,他勉強一笑道:「多謝少彥……嗯,這是?」

  林章也很懵逼:「……路上遇到賀蘭小姐,她給的。」

  「是麼!」

  陸無憂面露震驚之色,內心十分坦然地插了一塊甜棗放進嘴裡,嗯,倒是甜得剛好。

  彼時,花好月圓,風清夜靜,誰也不知即將要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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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3: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自郊祀回去的路上,賀蘭謹旁敲側擊問她:「你後來可還遇上什麼了嗎?」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還是道:「二皇子賞賜了些東西下來。」

  二皇子賞賜的東西太過顯眼,一回府就能看見,想瞞也瞞不下來。除去首飾華服山參,那鹿肉被切剁燉煮後,足足裝了一大壇子,就放在馬車後面的蒙布裡,另還有個小壇子則裝滿了鹿血。

  她爹問完賞賜的物件後,之後也沉默了一會,道:「下了早朝,為父會單獨面聖,將這些不義之物退回去。」

  不用等她爹下衙回來,賀蘭瓷就知道這東西肯定退不掉。

  果不其然,賀蘭謹回來之後,不再提退回去,只讓她把東西收好,切莫拿出來招搖。

  賀蘭瓷心下明白,都不用二皇子提前和聖上說,聖上也只會覺得不過是些衣服首飾哪有必要特地退回來,若她爹不是左都御史,說不定還會被言官參一本沽名賣直。

  當然去退,也算是做足了和二皇子劃清界限的姿態。

  她爹雖能上摺子請二皇子早日封王就藩,卻不能公然以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與二皇子對立,若失了聖心,只會更加後患無窮。

  在這件事裡唯一高興的大概只有她哥賀蘭簡。

  賀蘭簡探頭去聞壇子裡濃鬱的肉香:「哇,爹,你們去一趟郊祀還能帶回來年貨呢!」又轉頭去看鹿血,還沾了一點放在嘴裡嘗嘗,「真是鹿血!你都不知道在市集上能賣多少銀……」

  賀蘭謹怒道:「不許賣!」

  賀蘭簡仍然很快樂道:「不賣就不賣,我自己喝總行了吧。爹,小瓷,要不下回帶我一起去吧!」

  「給我留在家裡好好讀書!哪都不許去!」

  賀蘭簡不以為意,他天天被罵,臉皮賊厚,捧著鹿血壇子,快樂地就往自己房裡跑,賀蘭謹恨不得追在後面抽他:「誰准你就這麼抱走的!」

  賀蘭瓷在一旁面色淡定,心下卻有幾分羨慕,無知果然是最快樂的。

  只是她的親事果然又再度艱難起來。

  她爹原本幫她定的是那位致仕的禮部尚書劉大人的長孫劉公子——因為覺得他人瞧著更和氣些,郊祀之前兩家人也有商有量的。

  然而,二皇子對她有意之事不知由誰傳了出去。

  前幾日劉公子的娘親劉夫人託了她姑姑,也就是姚千雪的母親傳話過來,說劉公子不過是區區舉人,祖父劉尚書也已經致仕,著實是配不上賀蘭小姐,她每日在家光是想這事都誠惶誠恐,夜不能寐,覺得實在廟小供不起大佛,所以懇請賀蘭大人還是另覓良婿。

  她爹賀蘭謹得到消息也只能嘆息一聲。

  再看那位翰林院侍講學士于大人的次子于公子,家人已迅雷不及掩耳為他定好了另一門親事——畢竟中了進士的士子都是香餑餑,搶手得很。

  適齡待娶又有功名在身,還家風嚴正品行端方的公子哥說來簡單,但真尋覓起來卻發現不那麼容易。

  尤其是賀蘭瓷她姑姑幫忙同其他官家夫人打聽的時候,一聽說是賀蘭瓷,對方立刻連連搖頭,表示高攀不起,實不敢娶。

  倒是也有湊上來的,比如死了爹媽,自己做得了主的,或者家中管束不嚴的,但不是人品歪瓜裂棗,就是家裡鶯鶯燕燕一堆,擺明了是貪圖美色。

  這種,賀蘭瓷不用想都知道,若真遇上二皇子威逼,對方毫不猶豫就會把她獻上去。

  姚千雪還來寬慰她說不嫁也無妨。

  但賀蘭瓷心道,這麼下去,真走到夢裡那步,她不是落到二皇子手裡,就是被脅迫得嫁給其他權貴以保全自身。

  就這麼時日一天天過,不知不覺竟到了韶安公主生辰的日子。

  尋常公主都是出嫁時才建府,但因為韶安公主深得聖寵,聖上破例,去年及笄時就已經給她撥了四十萬兩修建公主府,規制是最高等的,幾與受寵皇子無異——要知道大雍去年太倉銀歲入不過兩百多萬兩——這府邸年前便已修好,在城西足佔了半坊之地。

  賀蘭瓷沒見過,但也聽說了,裡面主院落就五進,東西跨院各兩進,殿宇廂房加起來保守估計四五十間,算上迴廊假山池塘等等的園林,更是大得無法可想,隨侍的僕從估計都得有上百號人。

  然而韶安公主平時還不一定住這。

  韶安公主的十六歲生辰,也是這公主府的第一次大宴,自然辦的極為隆重,京中貴女,大小官員家眷都收到了帖子。

  賀蘭瓷以往也會收到此類邀請,但她一貫不去——反正人多她一個少她一個也沒差,可這一次是韶安公主指名道姓要她去。

  她思忖了良久,還是覺得不安。

  那天韶安公主的態度實在是太古怪了,透著不懷好意。

  公主生辰當日,賀蘭瓷眼皮直跳,最終還是打算冒險稱病不去,可沒想到,府門外直接來了公主府的人。

  「我們奉公主的命來迎賀蘭小姐……什麼,賀蘭小姐身體不適,那正好,我們這還請了一位太醫院的御醫,可以讓他給賀蘭小姐看看。」

  門口的女官長了一張國字臉,領著兩名宮女,神色倨傲,後面則跟了京衛指揮使司的官兵。

  賀蘭瓷此時非常想要擁有陸無憂的控脈之術,因為御醫把了脈,很快便拆穿她:「賀蘭小姐脈象平和,應無大礙。」

  她學著陸無憂按胳膊:「……您再看看。」

  「再看也是一樣,賀蘭小姐不要為難老夫啊。」

  賀蘭瓷無奈,只好收手認命。

  正待和她們一起出去時,不料那國字臉一臉嚴肅的女官攔住了她,上下審視一番後道:「賀蘭小姐,這番打扮未免過於樸素,不知先前二殿下給賀蘭小姐的賞賜何在?」

  壓箱底的首飾盒子和華服被翻了出來。

  國字臉女官用眼神示意,兩名宮女立刻會意上前來給賀蘭瓷換衣梳妝打扮,只是……

  「賀蘭小姐,你的胭脂水粉呢?」

  賀蘭瓷知道自己已是螳臂當車,正在認命,畢竟她總不能翻牆逃跑:「呃……我不用那個。」

  當初姚千雪倒是往她臉上試過,但賀蘭瓷本來就已經長成這副模樣了,塗脂抹粉的結果是她實在是看起來太過豔麗妖嬈,像從九天仙境之上墜入了慾念魅惑魔窟,姚千雪呆呆看著她,鼻腔一熱,差點流出血來,才連忙給她卸了妝。

  「現在立刻叫人出去買。」

  賀蘭瓷還想掙扎:「真的不用……」

  國字臉女官一字一句肅然道:「我們奉命而來,要賀蘭小姐務必盛裝出席公主宴會,還請賀蘭小姐配合。」

  ***

  公主府。

  蕭韶安正緊張忙碌地著人往她臉上貼魚鱗花鈿。

  她已經塗了最上等的珍珠粉,用螺子黛描眉,又上了紫鉚所製的胡胭脂,額角上還貼了金牡丹的花面兒,不管妝容還是打扮,都是全上京最時興的。

  至於裙子更不必說,是針工局裡十多個繡娘連天加夜縫了半個月的百蝶牡丹如意大衫,配金繡雲鳳紋霞披,擺在一旁的七翟冠綴滿珠牡丹翠葉蕊頭、金珠寶鈿,流珠滿桌,光看就覺得金光炫目,貴氣難言,更別提金玉各十件的玉革帶、大帶等等四五樣配飾。*

  今天,十六歲生辰的她必定是全上京最華麗美貌的女子!

  然後……蕭韶安想起某件事,臉上微微泛起紅暈,她還會擁有全上京最俊俏的狀元郎夫婿,光是想著,都覺得自己這個生辰實在完美無缺。

  「公主……那狀元郎已經到了!」有宮女小聲道。

  蕭韶安頓時轉身道:「哪呢?快指給我看!」

  此時已經陸陸續續來了好些夫人小姐,她們在公主府的主園內相互寒暄,滿堂的錦衣華服釵環耳墜,晃花人眼,當然也有一些公子哥和年輕官員。

  畢竟她父皇讓光祿寺給她籌備宴席的時候,就意欲讓她在當中挑選夫婿。

  但是毫無疑問新科狀元郎還是當中最出彩的,特別是她指定要陸無憂穿著那一身緋紅色的狀元吉服而來,那一襲紅衣竟將他一身的如玉翩翩公子氣,都襯得明豔妖異起來。

  蕭韶安順著宮女所指,遙遙看去,少女心肝怦怦直跳。

  緋羅袍的少年站在一眾青綠袍的官員中,長身玉立,顯得氣質卓然,似仙鶴落入雞群中,原本清逸柔和的臉龐卻又顯出幾分近乎妖惑的俊美,看得少女不住喘息。

  那雙波瀾陣陣的桃花眼,只含三分笑意便已經像在傳情,此刻他顧盼流輝間,笑意款款,溫柔繾綣,就連不經意的舉手投足,都彷彿透出勾魂攝魄的味道來。

  蕭韶安又想尖叫了!

  管他有沒有病又有沒有定親呢,她就想要他!

  藥呢!立刻給他下!馬上給他下!

  蕭韶安穿戴好,就想命人去找她哥確認細節,她畢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還是有點緊張的,剛走出去沒幾步,又聽見宮女對她小聲道:「賀蘭小姐到了。」

  她神色有幾分不耐:「知道了,知道了,我待會再去應付……」

  話沒說完,忽然聽見主園那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倒吸一口氣聲和驚呼聲,隨之而來便是一陣腳步驟亂,杯盤叮當亂響,彷彿突然出了什麼事故。

  緊接著,撲騰一聲,有人掉進池塘子裡了,還有人被擁擠著撞得跌倒了。

  剛才還有條不紊的場面彷彿突然亂了套。

  蕭韶安氣道:「怎麼回事!」說著,她快步走了過去。

  園子入口,穿著絳紅金絲織錦百褶月華裙,外罩對襟羽紗的少女正緩步走了進來,頭上一整套金鑲紅寶石的頭面耀耀發光,至於她的容貌……

  光看四周傻掉的人就能大概明了。

  本以為賀蘭瓷平日裡已經美到極致,可誰能想,她竟還能更美,美得更妖。

  這樣的美根本不應該存在於這世上!

  簡直令人畏懼。

  蕭韶安呆滯了一會,甚至還心顫了那麼一瞬,等她清醒過來,一股怒氣猛然湧上來,她剎那間氣得連肺都在疼,恨不得立刻把她趕出去:「……她、她哪來的衣服首飾!」

  身側的宮女們連忙跪地,只有一個膽子大點的小聲道:「好像……是二殿下賞的……」

  蕭韶安暴怒著一腳踹在旁邊的欄桿上。

  難怪她哥說要賀蘭瓷盛裝而來呢!

  她哥竟暗算她!

  蕭韶安提著裙擺一轉身,卻看到了另一幕讓她更氣的畫面。

  她讓陸無憂穿了緋羅袍而來,卻沒料到她哥給賀蘭瓷也安排了一身絳紅的裙子,兩人相貌毫無疑問是在場最出挑的,雖中間隔了數人,卻能叫人一眼瞧見。

  此刻陸無憂聞聲也望向了賀蘭瓷的方向,都紅衣似火的兩人居然還透出了一股登對來。

  好像下一刻就要送入洞房。

  蕭韶安一拳捶在柱子上,氣急敗壞道:「開宴開宴!現在讓賓客立馬都給我入席!」

  ***

  賀蘭瓷這輩子都沒穿過這麼重的衣服、戴過這麼重的首飾,臉上還不知被塗抹成什麼模樣——她們妝點完她,立刻就把她送上轎子了。

  下了轎子,她仍然覺得頂的東西實在太重了,過去姚千雪想送她些貴重釵環被她婉拒也是這個緣由。

  賀蘭瓷艱難地一步步往前走著,她們還給她勒緊了腰,將她以往藏在白衣下面豐盈的起伏顯了出來,賀蘭瓷呼吸不暢,行動起來就更不便了,以至於她都無法分神去關注旁邊人的大呼小叫。

  總算進了公主府的園子裡,距離宴廳也就不遠了。

  她剛鬆了口氣,一抬頭,就看見一群呆若木雞的年輕男子,緊接著便看到了也正轉眸看過來的陸無憂,還沒等賀蘭瓷表達一下親切,就見他飛快地移開了視線。

  賀蘭瓷:「……?」

  她還以為經過郊祀一事,他們倆的關係和緩了呢,看來只是她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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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服飾參考《大明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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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4: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公主的生辰宴上,官員家眷和勳戚世家分席而坐。

  賀蘭瓷同其他正二品官員的家眷坐在一處,因她名聲太大,長得又惹眼,在這種宴席上一向少有人向她搭話,賀蘭瓷也樂得清閒,只遠遠看見姚千雪在沖她眨眼。

  她剛從青州回來時,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姐姚千雪待她一如往昔,也曾試過讓她融入上京貴女圈,奈何她對胭脂首飾一無所知,也沒有婆母教導她那些女子該會的東西,擅長的全是在書院裡學來的,若她是個男子倒還好,是個女子別人只當她是在賣弄——反正她又不能科舉,最終還是只能嫁人。

  看陸無憂中狀元風光無限的時候,賀蘭瓷不是沒有羨慕過。

  在青州時,她的文章也常被夫子誇讚,可末了夫子總要嘆上一句,可惜不是男子。

  有時候賀蘭瓷也實在覺得,自己和賀蘭簡投錯了胎,若他是自己的話可能不會這麼自尋煩惱,掙扎兩下,也許就躺平收拾行李直奔二皇子去了。

  只是到底有一分不甘心。

  她正意識游離,就聽見一聲高亢響亮的「聖上、麗貴妃、二皇子到」。

  順帝自然是作為主賓來給女兒賀生辰的,他身側雍容華美的麗貴妃正將手臂搭在順帝的腕上,笑得十分豔麗動人,而神色冷淡的二皇子蕭南洵則走在了最後。

  韶安公主提著裙擺,一溜煙便跑過去,挽著麗貴妃的另一隻胳膊,聲音嬌甜地喊著「母妃」。

  四人皆是盛裝華服,除了蕭南洵略有些冷淡外,儼然是和美的一家四口。

  賀蘭瓷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位頗令人唏噓的皇后娘娘。

  雍順帝雖叫順帝,但當初他登位登的並不怎麼順利,既非嫡亦非長,是在先太子一案後,幾位皇子又先後牽扯出了事,帝位空懸之時,當今太后、內閣輔臣、甚至司禮監等幾方角力下的結果,也多虧潯陽長公主的襄助,為此他甚至還求娶了嫡母許太后的侄女為后。

  據說許皇后原本已有意中人,是順帝百般慇勤討好,一意求娶,最後終於讓許太后嫁了侄女,並把寶押在了他身上。早些年帝后夫妻還算和睦,許皇后還生了位公主,可惜一歲便夭折了。

  後來順帝羽翼漸豐,帝位穩固,權柄日重,又將麗貴妃接回來後,京中就再難見到這位皇后娘娘的身影,宮中的三大宴,和先前的郊祀等事,本都該是皇后隨行,如今出現的卻都是麗貴妃。宮中對外的說法是皇后娘娘隨太后一併青燈古佛,不問世事,深居淺出,但到底如何也只有宮中人自己知道了。

  看著這位面容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皇帝,賀蘭瓷的心情有一絲復雜。

  然而沒等她多復雜一刻,就感覺到蕭南洵那雙冷淡的黑灰眸子正瞥了過來,她立時周身一寒,蕭南洵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的瞬間,面上竟短暫顯出了一絲笑意來,彷彿很滿意她今日的打扮。

  蕭南洵看著她,像看一個裝飾精美的禮匣,亟待開拆。

  令人感覺非常不適。

  賀蘭瓷心頭再次升起強烈的危機感。

  她迅速低下頭,避免與他對視,直到那陰鬱的視線從她身上緩慢消失,才覺得終於放鬆下來。

  主賓已經入席了,之後便由順帝身邊跟著的大太監誦讀翰林院寫給韶安公主的祝詞。

  賀蘭瓷本能發作,忍不住認真去聽字句。

  能進翰林院的都是國之翹楚,除了三鼎甲,也只有少量二甲進士能入選庶吉士,文章自然錦繡華麗,短短一篇公主生辰祝詞,都能寫得文采斐然,華章瑰麗,有龐然氣魄。

  就是……文風怎麼聽怎麼有點熟悉。

  順帝龍顏大悅,問道:「這祝詞是哪位愛卿寫的?」

  身旁太監恭敬笑道:「是公主指定要新科陸狀元替她寫的。」

  順帝轉頭看向自己的小女兒,韶安公主捧著臉,作小女兒狀道:「父皇,您都說他是天上下來的文曲星了,我讓他幫我寫個祝詞怎麼了嘛。」

  果然。

  女兒如此,順帝也十分無奈,此刻他看上去只像個尋常疼愛女兒的父親:「宣陸卿家進來吧。」

  翰林院雖然清貴,但品階卻不高,更何況陸無憂剛做官還不到一個月,光祿寺給他安排的位置在殿外。

  不一會,陸無憂便進來了。

  他唇角帶笑,目光含情,身姿挺拔頎長,步履不緊不慢,姿態落落大方,居然還帶了幾分貴氣。

  不知道的還當是哪個世家貴公子。

  與高官服色相同的緋羅袍穿在他身上格外惹眼,再配上那張——縱然是賀蘭瓷也不得不承認,賣相不錯的臉,引得周圍夫人小姐都竊竊私語起來,好幾個隱約間還紅了臉。

  看得賀蘭瓷很難不想誇他一句「藍顏禍水」。

  「聽聞陸卿前些日子突發舊疾,不知病養得如何了?」

  陸無憂笑道:「多謝陛下關心,微臣已無大礙。」聲音溫和清朗,極是悅耳。

  順帝也笑得和藹,像在看自家子侄:「那就好,陸卿年紀輕輕,還是要多保重身體。這篇祝詞可是你寫的?」

  「慚愧,正是微臣的拙作。」

  韶安公主在旁邊擰得幾乎像根麻花,又嬌羞又興奮,畢竟是心上人親手給她寫的生辰祝詞,她剛拿到就著人裱起來掛在自己寢殿裡了。

  「陸卿家文采了得。朕便賜白銀三十兩,紵絲兩匹,彩緞兩匹,以賞你這篇文章。」

  韶安公主立刻跟著道:「那我也要賞!我也賞三十兩!」

  「……」

  賀蘭瓷默默無語了一會。

  要知道她爹賀蘭謹正二品的官位,每月明面上的月俸也就六十一石,算上布匹米糧,折換成銀兩不過二十多兩。

  他陸無憂一篇文章的賞賜怎麼就能抵得上她爹三個月的月俸了!

  這合理嗎!

  所謂天子近臣的翰林官賞賜一向是這麼不講道理。

  不過也能看得出順帝確實很賞識他,難怪不捨得讓他尚公主。

  陸無憂自然從善如流地領旨謝恩。

  就在這時,旁邊響起了一道慢悠悠,卻又有些陰冷的聲音。

  「久聞陸狀元風采,今日得見果然不凡,我想敬陸狀元一杯,不知可否?」

  說話間,蕭南洵正拎著酒壺,往自己面前的兩個黃釉高足杯裡倒酒,倒完,他便起身,徑直向著陸無憂走來,唇角揚起,像是笑,卻又像是沒笑。

  這會,賀蘭瓷倒有些迷惑了。

  難不成,二皇子,只是單純地,喜歡樣貌出色的人?

  她有些狐疑地去看韶安公主,卻見她兩眼直放金光,似乎極為期待著什麼……她難道不覺得自己兄長看起來很危險嗎?

  賀蘭瓷目光流轉間,蕭南洵已把酒杯遞到了陸無憂面前。

  順帝見狀,倒很是高興:「洵兒,陸卿熟讀經史,頗有才幹,日後你可與他多親近。」

  陸無憂的眸子低垂,接過了蕭南洵遞來的酒杯——皇子親手遞過來的,他不接也不行。

  他再抬眸看去時,蕭南洵剛好把自己杯中的酒液飲盡,隨後他將空杯子反扣向下,笑著緩聲道:「我也想與陸狀元多親近。」

  話音未落,陸無憂已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臉上亦笑得十分正直純良:「聖上與殿下實在抬舉微臣了。」

  賀蘭瓷遠遠看著,只覺得這兩個人臉上笑容都假得離譜,和紙糊的也沒什麼區別。

  喝完酒,陸無憂便又退回了殿外。

  順帝侃侃而談幾句對女兒的祝福後,又叫麗貴妃說了幾句,便宣佈正式開宴,鐘鼓司的樂舞表演開場,前面的桌案上也陸陸續續擺上了菜饌。

  賀蘭瓷雖沒吃過,但聽姚千雪說過,光祿寺的菜一貫難吃。

  如今一看,果然,周圍的官員家眷大都在閒聊或是看表演,不怎麼動筷子。

  這麼大個宴會,為保證上菜時還是熱的,菜大都不是新鮮的,還加熱過多次,賀蘭瓷動了一下筷子,發現自己被衣裳勒得難受,頭頂又重,實在沒什麼胃口,便又放下了。

  拿起杯子,她發現裡面放的是酒,也放下了。

  旁邊隨侍的宮女見狀,過來小心問道:「貴人可是對這菜餚有什麼不滿?」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能……給我倒點茶嗎?」

  茶很快便被倒來了。

  茶液澄清,茶香四溢,倒是好茶,賀蘭瓷小品了一口,沒覺出什麼問題,到現在也確實有點口渴,便沒多想,一口氣飲盡了。

  只是她沒想到,喝茶也能喝得頭暈。

  又或許是這一身衣服實在是太累贅了,賀蘭瓷想了想,趁著現在周圍人都在忙著聊天,她索性提著裙擺悄悄站起來,想出去透口氣。

  方才那宮女又跟了過來,道:「貴人是身體不適嗎?要不帶您去旁邊的暖閣歇息一會。」

  賀蘭瓷不止頭暈,身體還有些發熱,確實難受得厲害,外加她對別人的慇勤並不陌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便點了點頭。

  出去殿外,冷風一吹,她著實舒服了一些,但還是暈,大腦反應也變得有點遲鈍。

  那宮女便攙扶起她的胳膊,帶她往遠處走,賀蘭瓷對公主府半點不熟,任由她領著七拐八繞進了一間屋子,左拐至西邊套間的暖閣,被扶到床上,她才漸漸覺得自己身上熱得不尋常。

  「您這樣坐著不舒服,要不我幫您把鞋襪脫了,您躺一會……」

  說著,宮女就要上前來動手。

  賀蘭瓷卻一下清醒了。

  她一向危機感甚重,自從上次在覺月寺被李廷坑過更是格外敏感,平常也沒有被別人伺候穿脫衣物的習慣,當即便婉拒道:「不用,我在這坐一會就行。」

  「貴人別為難我啊。」那宮女面露難色,「您還是躺著休息吧……」

  賀蘭瓷頭暈暈地撐著床柱,卻驀然間腦海裡閃過當初夢見的場景。

  床榻上。

  威逼而來的人。

  雖然場景截然不同,可那股恐懼感硬生生湧了上來,尤其她剛見過二皇子本就不安,現在更是不敢再待,賀蘭瓷硬撐著坐起來,就打算朝外走。

  誰料,那宮女臉色微變道:「貴人你要去哪?」

  她竟是攔在賀蘭瓷面前不讓她走。

  這再感覺不到有問題就是傻了。

  賀蘭瓷咬著牙道:「讓開。」

  「你不能……」

  不等她說完,賀蘭瓷驟然抬起手臂,眨眼功夫,只見一支尖頭寒芒爍爍的簪子,正抵在宮女的喉頭上。

  宮女毫無防備,瞬間便嚇得噤了聲。

  簪頭依舊塗了陸無憂給的藥,她事先便偷偷藏在了袖管裡。

  宮女並不知情,只有些緊張地望著賀蘭瓷,目光裡似乎還透出了一絲憐憫,不過很快,那宮女便一臉茫然地軟了下來,慢慢睡著。

  這藥……還真的挺好用的。

  賀蘭瓷默默想著,立刻將人放倒,她不敢過多停留,幾乎馬上便走,與此同時,她的身上開始越來越覺得熱,像從身體裡湧出了熱流,意識也越來越渙散——到了這個份上,她不用猜都知道,八成是那茶有問題。

  若是喝了酒,還能說是醉了,可她分明一口也沒喝。

  李廷現在腦子還沒好,敢在這裡串通宮女給她下藥,恐怕極大可能會是……

  恐慌支撐著賀蘭瓷開始慌不擇路地往外跑,她死死掐著手心,以使自己盡量保持清醒,可仍舊步履蹣跚,現在不能回去,回去說不定還沒到席上就被其他的宮女抓住……

  賀蘭瓷緊咬著唇,越發往偏僻的地方跑。

  公主府那麼大,趁著現在大部分宮女應該還在宴席附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忍過這陣藥性再說。

  ——雖然賀蘭瓷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藥,到底要忍多久。

  但無論如何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由於過度緊張,嘴唇甚至已經被她咬出血來。

  賀蘭瓷品嘗著唇齒間的血腥味,身體卻越發沒有力氣,像是被人抽走筋骨了一樣,她勉力支撐著悶頭往前跑去,呼吸紊亂而急促,身體搖搖晃晃不知道跑了多遠,賀蘭瓷忽然聽到了一陣有些凌亂的腳步聲。

  她頓時一驚,停下步履,想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這麼想著,賀蘭瓷一扭頭便躲進了旁邊一處偏僻殿內。

  不曾想,下一刻,那個腳步聲也跟了進來。

  賀蘭瓷扶著牆,嚇得幾乎不敢動彈,她腦袋越發昏沉,不由得更用力咬住嘴唇,強迫自己轉身看去。

  殿外已有濛濛夜色,廊下一盞盞紅燈籠若隱若現,連成一片幽邃的柔柔豔光,天際邊濃黑氤氳,捲著昏紅燭色翻滾,有幾分寂靜的曖.昧。

  夜宴正酣,四周的聲響都十分遙遠。

  緋紅衣袍的少年正站在門口,映襯著溶溶月色燈影,似月下臨妖。

  是陸無憂。

  賀蘭瓷瞬間鬆下了一點防備,緊接著卻發現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陸無憂眸光含水,面色酡紅,眉心微蹙,輕喘著氣,不似尋常淡定平靜——居然看起來和她的現狀有點像。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雙雙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絕望。

  ***

  陸無憂低垂眸子的時候,已清楚這杯子裡估計放了些什麼東西。

  二皇子倒酒的動作雖快,但還是被他看到,在給他倒酒時,二皇子的小指輕輕按在了酒壺下側一個機括上——有這樣機關的酒壺,往往可以倒出兩種酒液來,本是匠人巧心,卻往往會被拿來下毒——當然,他覺得二皇子總不至於閒情逸致到特地用這樣的酒壺,是為了讓他嘗另一種酒。

  陸無憂掃了一眼酒液,大概可以判斷不是致死的,便仰頭喝了下去。

  就算真是致死的毒藥,只要不是瞬時毒發,他都有辦法抑制下去,再徐徐圖化解。

  更何況,他從小便試過大大小小的毒,一般的毒在他身上根本不起效用,而能在他身上瞬時毒發的毒藥,大約尚不存在。

  陸無憂出了殿外,隨手掏了一顆萬能的解毒丹藥,塞進嘴裡,便繼續坐在席上,一邊喝酒,一邊微笑著和同僚閒聊。

  光祿寺的菜還是一如既往的難吃,不過酒倒是不錯。

  陸無憂腹誹著,喝完了一壺,在喝第二壺的時候,突然感覺身體的溫度在不正常地攀升。

  他拿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抖。

  毫無疑問,就這點酒,絕不可能讓他喝醉,再來十壺都不能。

  那麼就是二皇子給的那杯酒毒性發作了。

  大概算算時間,距離他喝下那杯酒,差不多過了一刻到兩刻鐘左右。

  這毒性倒是一般。

  陸無憂想著,單手撐住額頭,彎起眼眸,似閉非閉,任由臉頰泛紅,佯裝出醉意。

  主要是想知道,二皇子給他下毒究竟所為何事。

  就算他沒打算奪嫡站邊——當然他現在的官位也遠輪不到他站——弄清楚這件事也是很有必要的。

  果然,不一會,便有神色緊張的內侍過來問他是否身體不適,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他說話時聲音都在顫,眼神也始終飄忽,不敢看他的眼睛,未免演技略差。

  陸無憂腹誹了一陣,將計就計,應聲跟去。

  熱意在身體裡來回激蕩,他用內力壓了一些下去,仍是裝作燥熱難忍的樣子,那內侍毫不懷疑,攙扶著他,就這麼進了韶安公主的寢殿。

  到了這裡,他已經完全明白了。

  和那位康寧侯二小姐的行徑,簡直不分上下。

  至於這毒究竟是什麼,也就更沒什麼疑問了。

  陸無憂眸中閃過一絲不耐。

  但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

  畢竟他現在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且毫無防備的讀書人。

  那內侍把他關進殿裡,就退出去了。

  透過遮擋視線的屏風,能模糊看見床榻上坐了個女子,她呼吸聲甚至比陸無憂的還要急促,鼻息裡充滿了驚懼,甚至隱約有些抽泣聲——這會陸無憂是真的有些不耐了。

  因為他認出這個人甚至不是韶安公主。

  這是把他當什麼了。

  不管是什麼原委,陸無憂此刻都確實動怒了,因為倘若他不是會武,不是對藥性有所抵抗,那麼接下來他被算計陷害所做的事情,很有可能毀掉他的一生。

  還要搭上另外一個無辜女子的清白。

  他翻出一顆清心丸嚥下,這藥能讓人靈台清明,對大部分的情藥起效,實在不行他找個冰水池子待到藥性消下去就是了。

  想著陸無憂已經抬手推門,門還被拴上了,他內力微震,便將外面的門栓震掉。

  隨後,陸無憂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想得簡單,可沒料到這藥效竟死活消不下去,甚至越顯生猛。

  陸無憂出門找了個無人的池塘,想跳,看了一眼裡面泥沙混著水草,又有點嫌髒,他這一身狀元吉服是御賜的,回頭還不好讓人洗。

  這麼猶豫間,就聽見暗處有人叫道:「陸狀元,陸狀元是你嗎……」

  ——藥性果然麻痺了他的警惕心。

  不然不會這麼近,他才發現有人在附近。

  陸無憂聞聲立刻避走,偏偏有人在他又不好用輕功,只能盡量循著印象向公主府裡偏僻的位置去——多虧他事先看過了大致方位。

  可在移動過程中,藥性似乎越發地強烈了,不光是身體發熱,就連呼吸都帶上了灼熱的溫度,那種陌生的意欲甚至逐漸侵進他冷靜的大腦裡。

  他終於忍不住站定,屏息凝神摸了一把自己的脈息。

  片刻後,陸無憂怔住了。

  他不信邪,又摸了一次脈,陸無憂的醫術不算特別精湛,但也能大概感覺到這股已經逐漸在他身體裡徹底發作的藥性,有多猛烈磅礡。

  猛烈到好像不是那麼輕易便能解的。

  一滴汗順著他的額角落下來,身後追著的人也越發近了。

  陸無憂腳步加快,夜色濃重如霧,赤紅燈火鬼影似的飄曳,看在眼中竟有了幾分影影綽綽的慾色,他又塞了一顆清心丸咽進嘴裡,涼意順著喉管滑下去,他勉強撿回自己的神智,想著算了,先找一處偏僻殿宇,躲過目前的追兵。

  等人都走了他再用輕功出去,想辦法消掉體內的藥性。

  想到這裡,陸無憂再不猶豫,轉身便挑了一處殿宇閃身進去。

  幾乎一進去,他就意識到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人。

  且是個女子。

  這簡直是最糟糕的狀況。

  陸無憂抬起頭,剛想壓低聲音讓她快點離開,卻愕然地看見殿內深色的昏紅光影裡,站著一個對他而言,異常眼熟的少女。

  紅衣盛裝的賀蘭瓷正無助地抵著牆面,彷彿柔若無骨一般,輕輕抖著纖細的身子,裙擺在她身下如花瓣盛開,一層層褶皺光華變換,閃耀著金線輝芒,細波粼粼,又恰好拱出了一段玲瓏曲線,自盈盈一握的腰肢至妖嬈的胸脯,著實婀娜多姿。

  她本人則眼波如醉,眼瞳中的水光搖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滾落,髮梢間鑲著紅寶石的足金飾物正映著她被染上霞色,堪稱妖冶的面容,唇瓣血色點點,豔麗至極,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引誘人墮落的魔魅氣息。

  可偏偏賀蘭瓷又看起來極其脆弱嬌軟,像是伸出一隻手,就能輕易攀折,然後便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陸無憂和她目光交織。

  在剎那間,感覺到身體裡的藥性,似乎又往上猛烈地翻了一翻,洶湧澎湃地沖擊著他的四肢百骸,呼吸霎時粗重,剛才的清心丸彷彿全白吃了。

  就連他的大腦都出現了一刻的恍惚。

  卻在此時,外面響起一陣「陸狀元、陸狀元」、「陸大人你在嗎」的呼喚聲。

  陸無憂伸手按著殿門,猛然閉上了眼睛。

  ——這狀況令人幾近絕望。

  ***

  賀蘭瓷也聽見了外面的聲音,她按著牆面,盡力維持神智,壓低聲音道:「你不會也……」

  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綿軟得幾乎沒法聽,像浸透了某種甜膩的汁液,反應過來賀蘭瓷立刻便住了口。

  好在,說到這,陸無憂肯定也能明白。

  下一刻,他從嗓子裡擠出了一聲極輕的:「嗯。」

  算是承認了。

  兩個人陰溝裡翻船,還翻到一起去了,不免顯得荒唐又好笑。

  至於是誰給他下的藥,想也知道是那位嬌滴滴的韶安公主賊心不死,既然不是找她的,他們倆待在一起也只能徒增危險,賀蘭瓷掐緊手心,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掐破皮,但此刻唯有疼痛才能讓她恢復一點氣力。

  賀蘭瓷將礙事的裙擺捲起,扶著牆摸到窗櫺邊,想推開窗跳窗離開。

  臨了想起陸無憂,她有些緊張道:「我先走了。」

  陸無憂站著,低垂眸子,沒有動彈,聽見她的聲音,似乎才有了一點動靜,他按著殿門,轉頭繞向另一側的窗戶,啞著聲音道:「我走那邊……」

  比他平時的聲音要低上幾個度,也沒了那股遊刃有餘的調侃意味。

  然而偏偏在此時,外面又傳來了一些其他的聲音。

  「你們有瞧見賀蘭小姐嗎?」

  「我們在找陸狀元,你們瞧見了嗎?」

  竟是兩撥人交匯到了一起。

  賀蘭瓷的臉色也變了。

  「要不在附近殿裡找找?那邊我們都找過了……」

  「好,那我們去這邊,你們去那邊。」

  正準備推窗戶的手微微一僵,賀蘭瓷撐著窗欄,下意識地望向陸無憂。

  經過之前郊祀一事,她便對他有種奇怪的、說不上來的信任——因為此刻,若不是陸無憂,換成任何一個男子,只怕她都不會如此心平氣和的與其待在一個空間。

  她和陸無憂雖然不對付,但這麼多次接觸下來,他有無數機會,卻從未佔過她分毫便宜。

  也一直很注意肢體間的距離。

  陸無憂明明桃花無數,甚至那時青樓花魁都有仰慕他,願自薦枕席的,但還真沒聽過他這方面的風流傳聞——所以她,姑且,可以覺得,他或許,嘴上不太討喜,但人,還能算得上是個君子。

  賀蘭瓷在極度的驚恐中,腦子飛速轉著。

  陸無憂也停下了動作,他似乎往嘴裡塞了一枚什麼。

  賀蘭瓷無法分辨,身子也又開始有些發抖,外面的人似乎越發近了,她咬著唇,低聲試探著,非常難以啟齒地道:「……你不是,不討厭她,覺得她只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要不,你假裝,從一下公主?」

  以陸無憂的忽悠手段,應該不難應付那位韶安公主。

  公主看起來只要陸無憂演得足夠賣力,便會聽話,說不定直接把解藥給他也不是沒有可能。

  雖然這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建議,聽起來仍然有點缺德。

  陸無憂這時的聲音彷彿恢復了一點往日的味道,他側過身來,飛快道:「那我覺得二皇子人也不錯,賀蘭小姐為何不考慮一下,從了他之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至少你不用再自己修屋頂了,還有……嗯,錦衣華服,珠翠滿頭。」

  賀蘭瓷:「……!」

  是她想修的嗎!還不是生活所迫!

  一瞬間,賀蘭瓷甚至忘了自己和對方現在的處境,脫口而出道:「……你再說我們就只能兩敗俱傷了!」

  然而此刻,外面的人聽聲音像是已經到了殿外。

  陸無憂微垂著眼睛,快步朝她走了過來。

  賀蘭瓷一怔,外面的聲響讓她有些慌亂地按著牆面,拚命眨動雙眸,說到底剛才都是強撐,她的大腦現在似乎已經不太能反應過來陸無憂到底要做什麼,也理不出清晰的思緒,只是覺得害怕——很怕被二皇子抓到,落入無法想像的境地。

  陸無憂壓低聲音道:「……你到底想不想被二皇子抓到?」

  賀蘭瓷下意識地用力搖頭。

  「那就……」陸無憂短促道,「得罪了。」

  說完,他的手無比迅疾地從她腰間穿過,攬過腰肢,隨後,賀蘭瓷只覺得身體驟然一輕,竟被他攬著輕輕巧巧地躍到了房樑上,陸無憂的動作極穩,極靜,沒有發出丁點聲音來。

  猛然騰空,無處著落,賀蘭瓷心頭一慌,手臂本能地環住了陸無憂的脖子。

  還沒在房樑坐定,便聽見陸無憂閉眸忍耐道:「……鬆手,掉不下去的。」

  一滴熱汗順著他的臉頰,下滑至頜,緊接著,滴入她的衣襟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滾燙得有些灼人。

  賀蘭瓷聞聲連忙鬆手,可臉已經熟了個徹底。

  幾乎同時,這處偏僻殿宇的門口已被人推開。

  「你們進來看看,四處搜搜,特別是床帳、床底和櫃子裡,搜仔細了,千萬別漏下哪裡,聽到沒有。」

  「知道了!」

  殿外進來三四個提著燈的人,點亮了殿中的燈盞,立刻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

  這過程中,每一瞬都似乎變得無比漫長。

  賀蘭瓷這輩子也沒有和一個男子貼得這麼近過,房樑與屋頂間位置有限,陸無憂伸著長腿,側坐在房樑上,而她差不多是躺靠著蜷縮在陸無憂的懷裡,能感受到背後的身軀是何等的火燙——她的腿就架在陸無憂的腿上,後腰緊貼著他的腹部,頸脖幾乎完整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陸無憂一動不動,可他灼熱的鼻息卻縈繞在賀蘭瓷的頸側,帶了一點極淺的酒氣,隨後飄過來的是一絲淡淡的甜味,像冷寂空曠的寒潭裡靜靜綻放的睡蓮香氣,明明該是清淡的氣息,可此刻可賀蘭瓷感受到的,卻分外炙熱濃烈。

  撩撥人心,讓人燻燻欲醉。

  熱意還在身體裡流竄,她的後頸被陸無憂的鼻息弄得不住顫動,連自己的呼吸也愈加急促了起來,身體裡原本還有的力氣被一分分抽走,只剩下一種陌生的慾望。

  她被燙得太難受了,身上不知覺已香汗淋漓,賀蘭瓷咬著唇壓抑住唇齒間的聲音,終於忍不住輕微地擰了一下身子。

  迅速地被陸無憂抓住了胳膊。

  「別動。」

  他聲音喑啞低沉得近乎破碎。

  賀蘭瓷已經有些失去自主意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地想要觸碰對方的念頭——明明陸無憂也很熱,她靠上去只能更熱,但就是想要這麼做。

  於是,她的手輕輕貼上了陸無憂的手背。

  肌膚交觸的瞬間,一絲酥麻的電流在兩人的手指間流竄。

  陸無憂閃電般抽回了手,他似乎也意識到什麼,動手翻出了一顆淡青色的藥丸,遞了過來,示意她吞下。

  賀蘭瓷大腦知道他的意思,身體卻不受控制地低下了頭,將藥丸捲進嘴裡的同時,柔軟的唇瓣和濕潤的舌尖從陸無憂的手指上,舔舐而過。

  身後的軀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彷彿差點就要掉下去。

  賀蘭瓷連忙扶住他的胳膊,陸無憂一手撐著房樑,一手按著她的腰,總算穩住,但聽他的呼吸又比方才沉重許多。

  吞下藥丸,賀蘭瓷終於找回了一絲理智。

  可這理智有,反倒不如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賀蘭瓷頓時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恥,和微妙的抱歉,然而身體的敏感度絲毫沒有降低,就連陸無憂緊緊箍著她腰部的手,都分外分明。

  甚至她還能感覺到陸無憂腹部處……

  賀蘭瓷臉頓時燒得更加厲害了。

  唯一慶幸的是,下面的人翻箱倒櫃發出的聲響掩蓋了上面兩人的響動,他們絲毫沒有察覺,此刻他們要找的人,就在這頂上。

  下面的人找了一會,終於發現確實沒有,於是對外面回稟道:「都找過了,不在這裡面。」

  「行,出來吧,去別的地方搜搜。」

  裡面的人吹滅了燈盞,陸陸續續都往外走,不一時,這偏僻的殿宇內,便恢復了之前的黑暗寂靜。

  賀蘭瓷剛想鬆了口氣,突然感覺到身子又一輕。

  陸無憂竟抱著她整個人斜墜到下面的軟榻上了,兩個人在滿目漆黑中,無聲地跌進了一床柔軟的被縟裡,滾作一團。

  賀蘭瓷懵了一瞬。

  下一刻,就聽見陸無憂慾念深重卻又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賀蘭瓷,你想弄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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