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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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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維和粽子] 夫君位極人臣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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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6 08:23: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賀蘭瓷也有些記不清,時間好像無形之中變長了。

  其實現在的日子與她和陸無憂成婚前,並無太大區別,甚至因為不用擔心府內入不敷出,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婚嫁名聲,而更為輕鬆,她也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到了下衙的時候,總忍不住朝著門口望一眼。

  好像陸無憂隨時還會從那裡走進來。

  他一貫腳步輕快,下了衙,會鬆了衣襟直奔臥房換常服,碰見賀蘭瓷,便挑著眉眼笑,沖她打招呼,然後詢問廚子今晚做什麼,有時心情好了,就乾脆繞過來,不分場合地親她一會。

  賀蘭瓷若是在幹正事,有時候還會有點煩惱。

  現在煩惱沒了,竟還有幾分空落落的。

  陸無憂走了,上門拜訪的人便少了許多,賀蘭瓷把之前看完的文章一併放到了陸無憂的書房裡,只是再有疑問,也無人可問了。

  她在陸無憂的書房裡呆坐了一會。

  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浪費時日,且並無意義,她明明還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做。

  霜枝又提議道:「要不我們去踏青?」

  賀蘭瓷道:「不必了,現在出門也容易徒增麻煩。」

  陸無憂一走,府門口探頭張望的人又多了,不光是不懷好意的,也有看熱鬧的,都知道賀蘭瓷豔冠上京,如今夫婿一走數月,難免讓人生出些八卦說閒話的心思來。

  霜枝耷拉著腦袋道:「那你別不開心嘛。」

  賀蘭瓷奇道:「我哪裡有不開心?」她頓了頓,道,「最多是有些覺得太清靜了。」

  霜枝道:「可……可你也好久沒笑了。」

  賀蘭瓷才有幾分恍然。

  不光是清靜,某個人走後,好像連日子都沉悶了下來。

  姚千雪知道她一個人,還專程來探望她,撫著她的長髮安慰道:「做官的,出門在外很正常。」

  賀蘭瓷反倒笑笑道:「我知道。」

  她很清楚她爹過去怎麼東奔西跑不沾家的。

  姚千雪又道:「你要是覺得無趣,我帶你去赴宴如何?雖然最近雨是下得多了些,但在亭子裡賞花看雨也別有一番趣味。她們還有辦一些詩會啊、琴會啊之類的,你若感興趣我幫你去要帖子。」

  賀蘭瓷想了想,也一概婉拒了,她不是真的想要熱鬧。

  姚千雪也很無奈,只好又繼續跟她說了些八卦消息,說到魏二小姐和林章的時候,她眉飛色舞道:「真真給我笑死了。雖說康寧侯二小姐一貫口無遮攔,但你知道嗎,她居然在和閨蜜抱怨,說覺得林公子可能不太行,不巧被林公子聽到了,林公子好像十分難以置信,也口不擇言說他們倆根本就沒有圓房,康寧侯二小姐振振有詞說這不就是你不行嗎,兩人又大吵了一架……雖說是下人傳出來的可能有點謬誤,但真的太好笑了。不過成親這麼久都沒圓房,說不定林公子真有什麼毛病。」

  賀蘭瓷卻莫名頰邊一紅。

  幸好她和陸無憂還是圓房了的,但……賀蘭瓷回過神來想,她怎麼什麼都能想到陸無憂身上去。

  只是,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成了親,都會很快圓房嗎?」

  還未成親的姚千雪一副過來人口氣道:「那當然了,不都是當晚就圓房的嗎?你是不知道,上回有個詩書禮儀家的小姐,興許是沒人教,覺得那事太羞人成了親死活不肯圓房,拖了一兩個月,最後鬧到差點要休妻呢。」

  賀蘭瓷:「……」

  姚千雪還繼續舉例道:「你家那位應當也是吧,他婚前那麼迫不及待要娶你過門,我就覺得他肯定……咳咳咳,不過看在他對你不錯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了。」

  賀蘭瓷這會還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從……他的表現來看,她可能真的讓他忍了蠻久。

  「不過他這一趟出門這麼久,你可得小心著點,多寫寫家書送點東西,千萬別讓他忘乎所以,覺得在外面有機會……」姚千雪諄諄叮囑道。

  賀蘭瓷點著頭琢磨了一會。

  陸無憂是讓她有信可以托東風不夜樓送,但她身邊並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寫也寫不出什麼,總不能把姚千雪跟她說的傳言往上寫。

  一時間甚至不知如何,又或者該不該下筆。

  最後,姚千雪同她說了些別的趣聞,才抱了抱她道:「小瓷,那我下回再來看你。」

  只是賀蘭瓷怎麼也沒想到,下回不是姚千雪來看她,是她急匆匆跑去找姚千雪。

  得到消息時,賀蘭瓷慌亂了一瞬,立刻便叫人備馬車去了姚府上。

  ——她的姑父,時任戶部侍郎的姚大人,日前被免職發配了,似是戶部賬上的事情。

  賀蘭瓷之前聽同去清丈的戶部官員說過幾句,猜測可能是因為聖上要用銀子,而戶部賬目上又出了問題,所以得有人背責。

  至於為什麼要用銀子,賀蘭瓷一下想起陸無憂跟她說過,聖上似乎最近打算修一座不遜於三大殿的升仙樓,耗資頗巨,戶部只怕囊中羞澀。

  就算加上上次清丈京中權貴補的那點稅銀,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她到時,姚府下人已經在忙裡忙外的搬東西。

  聖上要你滾,那肯定是耽擱不得。

  不過氣氛並沒有賀蘭瓷想得那麼淒風慘雨,還瞧著很井然有序。

  賀蘭瓷總算鬆了口氣,她幼時見過抄家才是人間慘案,能硬鬧出人命來。

  也大抵是大雍官員早已習慣這種上上下下,與落罪不同,免職發配就當告假休息兩年,只要朝中有人,日後再上摺子引薦,重新起復也不是那麼難的事情。

  當然也高興不起來。

  至少姚千雪就在抽抽噎噎,賀蘭瓷趕忙過去低聲安慰,姚千雪吸了吸鼻子道:「我年後還要出嫁呢,肯定得被人看笑話了。」

  沒等賀蘭瓷安慰兩句,宋齊川就帶人來了。

  也不顧是在屋外,姚千雪一下就撲到了宋齊川懷裡,眼淚都直往他身上蹭:「川川,怎麼辦呀?我爹娘馬上都要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

  宋齊川一個面容冷肅的武將再度顯得手足無措,只輕輕攬著懷中少女道:「不怕,有我。」

  隨後又道:「打點妥當了,定讓姚大人路上平安。」

  這大概是賀蘭瓷聽到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姚千雪卻像沒被安慰一樣,低泣著揪緊他的衣袖,使勁把自己往他懷裡塞:「我爹被貶官了,你會不會嫌棄我?不想娶我了?」

  宋齊川身體僵硬,更環緊她,連忙搖頭道:「不會……我想娶你的。」

  「他們笑話我怎麼辦?」

  宋齊川聲音微冷道:「誰敢笑話你。」

  姚千雪搖搖頭,眼淚依舊簌簌而落:「可我還是害怕……嗚嗚嗚,我好想現在就嫁給你,我好怕節外生枝,萬一你爹娘突然讓你娶別的女子怎麼辦?萬一我們沒法如期成親怎麼辦?川川,我不想跟你分開。」

  宋齊川倒比她還緊張,用衣袖給她小心擦著眼淚,像擦什麼珍貴寶物似的,低聲哄她,就差詛咒發誓了。

  賀蘭瓷忽然想起陸無憂那句「你也稍微依賴我一點」,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習慣了如此,像她表姐這樣把一切心跡都剖白,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她還隱約擔心會打擾到他,讓他覺得她麻煩。

  是下意識的顧慮和拘束。

  可……這一瞬間,她看著在未婚夫懷中肆意表達自己不安情緒的表姐,突然有那麼一絲羨慕。

  賀蘭瓷算著日子想了一會,才覺得他真的走了好久。

  久到……她都有點想他了。

  如陸無憂所言,可能他在益州被人監視,又或是存在風險,一走兩個月,沒送回來隻字片語,音訊全無,不知歸期。

  連日的陰雨,似乎讓青瀾江又決了堤。

  上京的天色也總是霧濛濛的。

  賀蘭瓷提著筆,想給陸無憂寫封家信,斟酌了半天寫下寥寥幾行,又刪刪改改,想讓他放心,又想知道他的近況,還想多少說點自己的心緒,表達起來竟如此困難。

  就這麼斷斷續續寫了幾日,賀蘭瓷另取了一張紙,打算重新寫。

  她還沒寫好抬頭的啟辭,就見霜枝突然滿臉驚慌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不、不好了……我剛才聽到……」

  賀蘭瓷從未見她如此慌張過。

  「什麼事,你慢慢說。」

  可霜枝一下語塞了:「聽到姑爺……」

  賀蘭瓷霍然抬頭道:「他怎麼了?」

  霜枝似乎難以啟齒,囁嚅了好半天才道:「都是外面傳的,我覺得也不一定是真的……他們、他們說姑爺在益州,身故了。」

  這當然不可能是真的。

  陸無憂敢一個人深入險境,是因為他藝高人膽大,胸有成竹,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就在益州亡故。

  可賀蘭瓷還是剎那間,有一瞬覺得手腳冰涼,心臟停跳了一拍。

  手裡拿著的筆也被她攥得幾乎折斷,在紙面上狠狠地劃了一道,變成一抹極為顯眼刺目的墨痕,暈開浸透了整張紙。

  她動了動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恍惚著道:「……究竟怎麼回事?」

  「聽、聽聞是意外,好像是在益州一個木料庫裡,燃了一場大火,姑爺他、他似乎沒能逃出來……」霜枝斷斷續續說著,不敢打量賀蘭瓷的神色,「然後就只剩下些焦黑的……屍首了。不過我覺得姑爺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會有事的,都是以訛傳訛……」

  賀蘭瓷努力想要定下神來,道:「你再去打探打探。」

  「好的,我這就去,也別太擔心!姑爺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賀蘭瓷慢慢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撐著額頭,緩緩深呼吸,想要平靜下來,這種死不見屍的狀況,她很確定陸無憂肯定沒事,八成是故意詐死,但相隔著遙遠的距離,這份擔憂和不安,到底是無法排解。

  ……就算沒死,陸無憂日子恐怕也不會太好過。

  他在那邊犯險,她卻只能待在這裡等著。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賀蘭瓷的猜測並沒有錯,不到傍晚,就有個行路人藉口要水,討要到他們門前,在門子遞給他水時,他從下面遞了張紙箋過來。

  紙箋到了賀蘭瓷手裡,展開便看見陸無憂熟悉的飄逸又暗藏鋒芒的筆跡,似乎比之前更隨意了。

  ——無事,勿憂。不便細說。汝夫,憂。

  只草草兩行。

  賀蘭瓷心稍定,可接下來意識到他仍未寫歸期,應當是還留在益州查案,說不準真的要數月才歸。

  等待便變得更加艱難了。

  霜枝打探完,哭喪著臉回來,賀蘭瓷反倒安慰她道:「無妨,會有轉機的。」

  她說得冷靜,可晚上幾乎一夜難眠,輾轉間入夢。

  夢裡陸無憂穿著出門時的那身常服,背後是一片火海,他望向她,那雙平素只含著狡黠笑意的桃花眸此刻安靜地垂著,甚至略帶一絲哀傷。

  賀蘭瓷連忙道:「怎麼了?這是哪?你什麼時候回來?」

  陸無憂卻只一步步向後退,目光越發哀傷,語氣也有些飄忽道:「賀蘭小姐,我可能回不來了。」

  賀蘭瓷忙追向前:「為什麼?你不是說你無事?怎麼就回不來了!你說清楚!」

  濃煙自陸無憂身後滾滾湧出,煙霧繚繞,他背後那片滔天火海亦是越發可怕,火光沖天,天際似乎都燃燒了起來,將陸無憂的臉色襯托得益發慘白。

  陸無憂又退了一步,幾乎踏進火海裡:「我騙你的,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賀蘭瓷心臟揪緊,高聲道:「陸無憂你給我站住!不許再往後面走了!」

  卻見,陸無憂沖著她笑了笑,桃花眸波瀾陣陣,竟還笑得有幾分勾魂,是真的像暗夜裡的鬼怪了,他沖她伸出手,指尖彷彿在虛虛勾勒著賀蘭瓷的輪廓。

  帶著一絲難言的深情。

  清潤悅耳的音色縹緲得彷彿一吹就散。

  「……可我已經死了啊,怎麼回得來呢?」

  ——火舌剎時將他整個人吞沒。

  賀蘭瓷驚醒過來,寢衣的前後襟全部濕透,額上也都是冷汗。

  她攥著褥子的手指繃緊,指節發白,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簡直要呼吸不上來。

  四周仍舊闃然無聲。

  連燈也全滅了,只有飄忽不定冰涼的夜風,真像是有鬼怪來給她托夢。

  本來就是深秋,風吹汗涼。

  賀蘭瓷打了個哆嗦。

  她不斷告訴自己,陸無憂沒事,這只是個夢,理智很清醒的知道陸無憂不會這麼託大,字是他的字,口吻也是他的口吻,他毫無疑問還是活著的,但心理上,卻似乎就是有些過不去。

  得知陸無憂的消息,姚千雪立刻前來看她。

  就連她沒心沒肺的兄長賀蘭簡都帶了他爹的信上門。

  「小瓷,你還好嗎?」賀蘭簡把信遞給她,有點憂愁地看著她道,「我幫你問了,其實也不一定,益州那麼遠,說不準他就沒死呢,而且……要不,實在不行,咱們再找個更好的!他不就是長得好了點,會寫點文章嘛,你哥我國子監認識那麼多人呢!」

  賀蘭瓷把信拆開,她爹也只是寬慰了她幾句。

  但笨拙的口吻,倒像是她寫家信時的畏首畏尾。

  賀蘭簡還在滔滔不絕:「小瓷,你不會真的想給他守寡吧,這可不行,你得過得開心點啊……」

  「我沒事,哥你先回去吧。」

  賀蘭瓷本還想再說兩句,聽見那句「開心點」,又有點揪心。

  她以前真的沒有覺得,一個人待在府上,會是件這麼折磨人的事情,像被捆縛著,對一切都束手無策。

  漸漸地,一個近乎有些瘋狂的念頭呼之欲出。

  賀蘭瓷握著弓,一箭一箭往靶子上射,箭她倒是練得越來越好了,雖中靶心還是很難,但已能幾乎不掉到靶外。

  十根長箭,「咻」、「咻」連聲,貫在靶上。

  一支比一支更用力。

  些微的痛快感消除了一丁點連日來的煩躁。

  可很快又升起更多。

  耳畔響起陸無憂的聲音:「你可以更自由一點,不用困在這裡……」

  「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竟比夢裡他的聲音還要真實,且蠱惑。

  府門外又傳來了門子攔截的聲音。

  「夫人不見客,還請閣下見諒。」

  上京流言也是沸沸揚揚,誰也沒料到,那位大名鼎鼎頗受聖上器重,又剛娶了人人稱羨的賀蘭小姐,看起來前途無量的陸六元居然去一趟益州傳旨,能把命給傳沒了。

  在不由讓人感慨天妒英才的時候,也有人心思活絡了。

  陸六元人沒了,那賀蘭小姐可就是寡婦了呀!

  如今賀蘭小姐還不到雙十年華,仍舊年輕貌美。

  上京也不禁止寡婦再嫁,說不定比之之前還更有希望,這不得趕緊上門噓寒問暖。

  因而,陸府門外近日突然也熱鬧了起來。

  「我是陸大人的好友啊,實在憂心陸大人後事,不知弟妹可還好?」

  「我與陸大人也是熟識啊,他如今不在,不知府上可否需要幫忙……」

  「巧了,我也是啊!」

  陸府大門緊閉,全給攔了回去。

  畢竟賀蘭大人還身在其位,加之陸無憂屍首暫時還沒運回來,也未發喪,理論上還活著,這幫人也不敢太過造次,便又灰溜溜走了。

  賀蘭瓷心裡那個瘋狂的念頭倒是越演越烈。

  陸無憂把青葉帶走了,留在府裡的其他人她也不算太熟,便只能把紫竹叫出來道:「如果我想離開上京,你覺得可能嗎?」

  紫竹也是一愣,隨後他語氣平板道:「屬下只負責保護少夫人的安危,其餘少夫人自己決定便是。」

  「——那麼如果我去益州,也不是不可能?」

  紫竹又愣了一愣道:「這屬下不知。」

  賀蘭瓷沉吟了一會,很平靜地道:「我想去益州。」

  就像她明知陸無憂無事,但還是會忍不住擔心一樣。

  明知留在府裡或許是最安全的,可想去益州的念頭瘋狂到幾乎無法阻攔。

  賀蘭瓷生平第一次這麼想離經叛道。

  而且……

  賀蘭瓷又登門去了一趟賀蘭府。

  她爹倒不意外,只看著她嘆氣道:「你若是想回府上住,最好還是再等等,免得……」

  賀蘭瓷道:「爹,我不是想說這個。有件別的事想問您,前益州道監察御史沈一光的案子您還有印象嗎?」

  賀蘭謹頓時神色一變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賀蘭瓷也不廢話,徑直道:「爹,陸無憂去益州不光是為了宣旨,是去查案的,查的便是這樁案子。我聽聞,他身故前,曾有摺子上報到都察院裡,不知道是否與案情有關,能不能……」

  賀蘭謹的語氣卻一下子嚴厲起來:「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情,你回家待著便是。」

  完全嚇不到賀蘭瓷。

  她也稍稍抬高音調道:「爹,這案子有蹊蹺,連他都能看出來,我不覺得您會不知。只是沒追查下去,一定有您的苦衷,但陸無憂已經為了查案,在益州生死不知了。我沒法視若無睹,我已經打算近日啟程去益州了,您理不理睬我都無關緊要,我也只是來問問。」

  賀蘭謹語氣突然緊張道:「你想去益州?」

  賀蘭瓷道:「對。」

  賀蘭謹氣道:「不許去!」

  賀蘭瓷很平靜道:「我已經出嫁了,爹,不光是您女兒了。出嫁從夫,他去益州,我去益州,很正常,您攔不住的。」

  賀蘭謹看著自己那個過去雖有些叛逆,但大體上還算規矩的女兒,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他以為她嫁做人婦,會恪盡職守的相夫教子,但沒想到這一趟回來,竟顯得比之前還要叛逆。

  也不知是哪來的底氣。

  賀蘭謹又定定看了她一會。

  賀蘭瓷眸光堅定,柔弱清透的水眸裡澄澈一片,不帶半分猶疑動搖,像是明知前路坎坷,仍願一往無前。

  讓賀蘭謹竟一時想起了自己剛入官場時的模樣。

  這案子他不是不想查,而是分身乏術,位置越高越知如履薄冰,他總想為天下百姓多做些事,但一個人的能力始終是有窮盡的。

  他不想她知道得太多,也是為了保護她。

  可他的女兒到底是他的女兒。

  這般固執。

  半晌,賀蘭謹闔了眸子,有些疲憊道:「為父知道了。」

  賀蘭瓷也沒想到自己瘋狂的念頭居然漸漸成了現實。

  以往家眷去投奔當官的夫婿也屬正常,但她這一趟卻是在陸無憂生死不知的情況下,且陸無憂也不是外任,但做完這個決定之後,她渾身都輕鬆了下來。

  甚至突然間覺得很自在。

  倒是她在看文章時,二皇子送來的兩個姑娘之一玉蓮道:「聽聞夫人要去益州?」

  賀蘭瓷點頭,才恍然想起這倆姑娘也是益州來的。

  玉蓮猶豫了片刻道:「夫人有所不知,家姐還在益州,給……」她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給知府大人做妾,我這有封書信,夫人……」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我未必能幫你送。」

  玉蓮道:「無妨,我只是想著,不知能不能幫到夫人,夫人不放心可以把信拆開來看,只是封尋常家書。」

  賀蘭瓷略一驚訝,她沒想到對方竟是好意。

  雖然因為對方是二皇子送來的,她總存有一絲防備,但這一刻竟真有幾分久違的快慰。

  「謝謝。」不論如何,她還是輕聲道。

  都準備妥當了,一共也沒花費幾日。

  賀蘭瓷衣裝行囊比陸無憂更為輕便,她甚至規劃好了,如果去益州撲了空,就改道去青州,到時再給陸無憂送信,讓他到青州和她匯合,青州和益州離得更近,也比待在上京安心。

  臨出門前,霜枝還很擔憂:「真的要去益州嗎?他們都說……」

  她像去奔喪的,更何況她本來就天天一身白衣。

  賀蘭瓷語氣很輕鬆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怎樣我不想待在上京了。」

  什麼也做不了的等待太過折磨。

  連日陰沉的天,久違放晴了一日,賀蘭瓷最後看了一眼陸府大門,便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馬車。

  車輪滾滾駛出城外。

  賀蘭瓷名聲在外,出城異常順利,幾乎沒有遭到什麼阻攔。

  只是在她絕塵而去的同時,路邊有人望著馬車竊竊私語起來。

  「……沒想到賀蘭夫人還是個至情至性之人,真去益州了!」

  「我還當她空有美貌,竟然……」

  「她對陸六元倒真是情深義重。」

  「雖說……但我竟還有幾分羨慕那個陸狀元,怎麼回事……」

  在城內沒有遭到阻攔,但城外確實就不好說了,她們為了趕路,是大清早出的門,車行了一個多時辰,就有人攔道。

  外面的聲音微有一絲熟悉。

  「……就是這輛馬車!我絕對不會認錯!」

  「賀蘭夫人,且慢!」

  馬車被攔截下來。

  賀蘭瓷挑開簾子看,突然間認出,眼前這些來追著她的追兵,竟和她遙遠夢裡的畫面不謀而合,是東廠的番子,為首是個太監,聲音很尖細。

  她本來也想過半夜偷偷摸摸地走,事實上夢裡她就是這麼做的,並沒有任何區別,東廠番子和錦衣衛一樣消息靈敏——且她若是真能完全繞過朝廷耳目,也會讓人生疑。

  反倒不如光明正大,更何況她爹還在位,意圖不軌者也會有所忌憚。

  不過夢裡她慌張極了,只顧奔逃,還很害怕,現在卻意外的平靜。

  賀蘭瓷甚至還做了個提前約定好的手勢,讓紫竹等人稍安勿躁,不要動手,因為她很清楚眼前人是誰派來的。

  之前不曾細想,說起來蕭南洵居然能驅使東廠做事,她也挺意外的。

  那太監走上前來,態度還很和善道:「賀蘭夫人,貴人想請你去一敘,不知夫人能否賞光。」

  他看起來手無縛雞,大約也覺得她手無縛雞——撐死是能射個箭。

  賀蘭瓷決定試一試自己這麼久以來的鍛煉效果,便溫聲對他道:「那能不能勞煩公公走近些告訴我,是什麼貴人?」

  那太監見她聲音平和,甚至有些和顏悅色,頓時也放下心來,覺得這位賀蘭夫人說不定其實挺識相的,畢竟她夫君都死了,他們那位又是……

  他當即便走過去,諂媚笑道:「夫人放心……」

  若這位真得了寵,以後指不定還要仰仗一二。

  誰料,太監剛走到賀蘭瓷近前,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被人一拽,脖子被勒住了,一柄寒芒爍爍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處。

  賀蘭瓷死死扼著他的脖子,道:「公公,不知能否暫且放我離開。」

  那太監神色一驚,死活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場面。

  他些微驚惶道:「夫人莫開玩笑了,還是快放開咱家……」

  不想壓在他咽喉的匕首還更往下壓了幾分。

  賀蘭瓷異常平靜,同他商量道:「公公給我條生路,我也給您一條生路,這樣不好嗎?」

  眼看匕首便要嵌入皮肉,那太監終於慌了,連聲道:「夫人,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啊,您小心、小心,別為難……」

  賀蘭瓷剛要開口。

  突然聽見一道聲音,語調陰冷黏膩似毒蛇吐信。

  「——賀蘭瓷,殺了他你也逃不了。」

  賀蘭瓷聞聲而望,只見不遠處,她真的許久未見的二皇子蕭南洵一襲騎裝,遊刃有餘地翻身下馬,唯獨目光始終緊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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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賀蘭瓷料想到可能會有遇到阻攔,但沒想到蕭南洵居然親自來了。

  夢裡他至少還是等她爹落罪,她連夜出逃時才對她下手,且如今蕭南洵還多少受困於先前的流言,賀蘭瓷本以為他不一定會輕舉妄動……

  對於流言,她亦有所耳聞,朝廷後來專門派了經驗豐富的仵作給那位死去的選侍驗屍,說是死於體弱,什麼殘暴不仁虐殺成性都是謠言,還抓了好些傳謠的人。雖是堵住了部分百姓和言官的口,但仍有不少人對二皇子頗有微詞,若他真是儲君也無可奈何,但他既不是,上面還有位出了名性情溫和的大皇子,又長幼有序,在明面上很難不令人傾斜。

  大皇子與大皇子妃感情甚篤,連側妃都沒有。

  與此同時,安定伯家小姐似乎染了急病,病得甚重,太醫院專門派人去看了,亦束手無策,說是小姐似有煩難鬱結於心,才致使她整日又哭又笑,精神恍惚,便有人提議重新物色二皇子妃的人選,也讓二皇子早日完婚。

  賀蘭瓷本以為蕭南洵沒有精力來管她,沒想到他也比夢中那個更為瘋狂。

  然而時至今日,她再看見蕭南洵,第一反應不是害怕畏懼,竟是好笑。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執著至此。

  蕭南洵黑灰眼眸投射而來的幽冷目光依舊令人十分不適,他下了馬,身上翡翠銀鏈撞擊著搖晃,發出泠泠脆響,朝她走來。

  賀蘭瓷尚且鎮靜,那個太監倒是渾身發抖。

  她緊緊扼著太監脖子的手鬆了幾分,能看得出蕭南洵是真的不在乎他的命,威脅失去了效用,再一思忖,賀蘭瓷乾脆將人放開了。

  太監捂著脖子連奔帶逃地跑了,賀蘭瓷反手收起匕首。

  她輕柔的音色朗朗:「殿下為何在此?臣婦外出探夫,殿下又為何言逃?」

  賀蘭瓷還側坐在馬車的車轅上,纖長的腿在衣裙下並得筆直,純白裙衫潔淨無塵,少女本人也似纖塵不染,高坐於九天之上,在天色明亮的道路上明晃晃地映著光亮,柔順細密的烏髮泛著淡光,沿著兩側肩膀垂下,是極致的黑白分明,偏唇色是一抹極惹眼的水紅,嫣紅妖冶,讓她整個人都鮮亮起來,又透出些塵世間的欲色。

  蕭南洵在她身前幾步處停下。

  許久未見,這一回她仿若吹彈可破的臉龐上並沒有太多的畏懼和擔憂,像真的是出門探親。

  他極緩慢開口:「你夫君都死了,你還要去探誰?」

  賀蘭瓷的馬車裡就放了弓箭,若是可以不顧忌,她真的很想一箭射過去,但至少現在不行。

  她鎮定道:「殿下慎言,尚未確定我夫君的死訊。」

  蕭南洵笑了,似乎她說了什麼很可笑的話:「賀蘭瓷,自欺欺人有意義麼?」他又走近了兩步,示意周圍人稍退,聲音壓低道,「你們不過是一夜過後,不得以成親,在我面前裝什麼情深義重?現在就算逃出去了又能如何,沒有我,難道就沒有別人?你還能一輩子替他守身如玉不成?」

  他雖離得近,但明顯始終有所防備。

  賀蘭瓷不敢像抓那個太監似的貿然動手,她腦子飛快轉著,卻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殿下為何如此確定我夫君已死?」

  蕭南洵冰冷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他自己找死,自然會死。」

  一瞬間,賀蘭瓷想起了陸無憂提到過益州布政使和麗貴妃的關係,那麼陸無憂在益州遇到性命之憂,可能不光是查案,也有眼前人的授意。

  她頓了頓道:「殿下在益州有人?」

  難怪這樁案子這麼難查。

  賀蘭瓷略帶恍惚的表情落進他人眼裡,便顯得格外脆弱惹人憐惜。

  在極短的時間內,賀蘭瓷也在拚命思索,怎麼能在不惹怒對方的情況下逃出去,順便多少探聽一些關於益州和陸無憂的事情。

  因為知道有陸無憂的人在,她無論如何都能逃出去,不會落到蕭南洵手裡,便少了幾分畏懼心慌,更多了幾分理智清醒。

  蕭南洵笑而不答,只又走近了一步,正要去抓她的手腕,卻見賀蘭瓷突然一抬頭,清透的眸子裡隱約可見水光。

  「殿下,他是真的死了嗎?」

  她的輕音也微微發顫,下唇緊咬,似乎下一刻,那雙眼眸裡便要淒然落下淚來。

  蕭南洵一頓。

  賀蘭瓷在衣袖遮掩下,拚命掐著自己的大腿,她實在做不到要哭便哭,但還是慕凌給了她靈感,眼淚不夠,淒然來湊。

  隨後便聽見蕭南洵道:「他死了,我竟不知你還會這麼傷心。」

  賀蘭瓷用手背擦去並不存在的眼淚,依舊輕顫著聲音道:「殿下可聽過,何為兔死狐悲?他、他是個好人……只是他死了,我該怎麼辦……」

  說話間,她用手掩著面,兩邊纖瘦的肩膀也跟著顫抖。

  蕭南洵的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賀蘭瓷忍著不適,越發瑟縮起來,嗚咽假哭了一會。

  只聽蕭南洵輕笑了一聲,似乎帶上了幾分愉悅道:「他護不住你,沒人護得住你——除了我,賀蘭瓷我以為你早該清楚這件事。」

  賀蘭瓷放下一隻手,又努力掐了一會大腿,直到眼中再次閃出淚光,才輕抬螓首道:「我……我能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真的是燒死的嗎?」

  蕭南洵卻岔開話題道:「你還是少擔心他,多擔心擔心自己罷。」

  賀蘭瓷努了努力,話到嘴邊,有點噁心,說不太出口。

  最後又假哭了一陣,給自己打打氣,想著陸無憂什麼胡言亂語都說得出口,自己忽略些臉皮也不是不可以,才輕聲很茫然似的道:「……我、我……殿下真的能護住我麼?」

  ……說完還是覺得一陣噁心。

  蕭南洵卻是真的笑了。

  「你爹也未必能在那個位置上一直坐下去,屆時你又當如何,你這般樣貌做得了貞潔寡婦麼?且再嫁之人,只怕你也嫁不到什麼好人家。」蕭南洵輕輕抬起賀蘭瓷的下頜,道,「你如果腦子還清楚,就該知道,沒有比我更好的選擇,雖然我現在娶不了你,但日後……」他言辭隱帶幾分誘惑之意,「自然也少不了榮華富貴,且說不定還能護住你那無用的父兄。」

  他似想起什麼,嗤笑道:「以色侍人?賀蘭瓷,你應相信,你色未衰,愛自不當弛。」

  賀蘭瓷害怕似的躲開了,低著聲音道:「殿下,您讓我再想想。」

  蕭南洵倒是很有耐心,緩著聲道:「無妨,去益州路遠,我有一處宅子在附近,你可以過去歇息一時,然後慢慢想。」

  幾乎重新回到馬車裡,賀蘭瓷臉上的表情瞬間淡下來。

  霜枝有些害怕地問道:「我們真的要去?」

  賀蘭瓷平靜道:「走一步是一步,我先應付著,晚上再想辦法逃,現在盡量不直接正面動手。」她想了想,又道,「你去跟紫竹他們說一下……」隨後便輕聲吩咐了幾句。

  馬車行過一片桃林,緩緩停在一座宅子前。

  賀蘭瓷抬頭看向眼前掛著「藏苑」牌匾的宅子,是真和夢中一模一樣。

  此刻心境卻截然不同。

  這宅子外間看去很尋常,但一進去,瞬間便感覺到金光耀耀襲面而來,夢裡是夜晚,可能看不分明,但誰能想到會有人連院中的水池壁都是金砌的,裡面還游著幾尾錦鯉,柱子上也都塗滿了金漆,窗棱是用玉雕的,回廊曲折間,有琉璃窗熠熠生輝,映滿日霞,還有看似隨意擺放的各類珠玉金器。

  賀蘭瓷根本吃不消這個風格,就像當初看見韶安公主那處殿宇時一樣,只心裡盤算,這到底要花多少銀子,折算成麥子又能買多少石。

  青瀾江決堤也不知情形如何。

  陸無憂雖然生活講究,但並不奢靡,被她提過之後,還真的收斂了不少,本來他有時候穿髒的衣衫便乾脆丟了,後來都有好好收拾起來叫人洗乾淨,也不太怎麼挑嘴了,出門在外,估計也沒什麼機會給他挑嘴……

  賀蘭瓷正神游著,聽見耳邊蕭南洵陰森森的聲音道:「潑天富貴是不是很惹眼?」

  就差問她有沒有動心。

  賀蘭瓷愣了愣,勉強道:「很……厲害。」

  進到內苑,賀蘭瓷才發現了更可怕的東西。

  坐落在內院正中,有一個足有三人高的金鳥籠——之所以說是鳥籠,不僅形制像,就連其下,也模仿鳥巢似的鋪滿了看著便細膩華貴的雪白錦緞和一團團蓬鬆柔軟的潔白鳥羽。

  鳥籠內側有森森鐐銬,外側則有荊棘般的長刺,崎嶇嶙峋立著,也全是黃燦燦的。

  是座前所未見的囚籠。

  蕭南洵見她望著,便道:「給你準備的,喜歡麼?」

  賀蘭瓷悚然。

  蕭南洵以為她是驚喜,笑意浮在冰冷的面上,道:「足足做了三個月,中間不滿意我又叫人融了重鑄。」他似乎很得意於自己的傑作,「下雨時,水會沿著頂部流到那些長刺的孔隙處,慢慢湧出去,美極了。」

  賀蘭瓷只想快跑。

  蕭南洵大概覺得她已成甕中鱉,便也不急,甚至還讓人給她備了午膳。

  賀蘭瓷看著從長桌一頭擺到那頭的珍饈,自是不敢下筷子。

  蕭南洵用金鑲玉的筷子夾了一口,道:「怎麼不吃,是擔心我……」

  賀蘭瓷搖了搖頭道:「沒胃口。」

  說著,她又吸吸鼻子,換了條大腿開始掐,好半天才擠出一點眼淚來。

  蕭南洵卻不信,他舉起筷子遞到賀蘭瓷唇邊:「是想讓我餵你?」

  賀蘭瓷看著剛沾過他口水的筷子,當真又有點噁心。

  電光石火間,她想起陸無憂平日裡說的話,定了定神,淒然搖頭道:「我不吃這些。」

  蕭南洵一頓道:「你吃什麼?」

  賀蘭瓷道:「……花瓣,露水。」

  蕭南洵轉眸看她,隨後便笑道:「也好,待會讓人給你準備。」

  賀蘭瓷又定了定神,繼續淒然道:「而且殿下,我……月信來了,腹痛,也沒胃口,想一個人休息一會。」

  這蕭南洵倒是愣了愣,好一會,才又冷冷笑起來道:「好,你休息。」

  賀蘭瓷一進屋,就看見臥榻上,擺著七八件風格迥異的寢衣,有長有短,有裙有衫,全部和蕭南洵郊祀上賞給她的那條裙子一樣,有繁復華貴的繫帶墜飾,但又極為緊束。

  陸無憂當初買給她的裙子,現在還有不少條壓在箱子裡。

  她還是習慣穿她穿慣的白裙,只偶爾有特殊時候,才會穿得鮮亮一些。

  他其實不怎麼管她穿什麼,連她穿粗褐短衣他都沒有嫌棄。

  賀蘭瓷想著,隨手便把這些寢衣掃到了一邊。

  到了傍晚天色快黑的時候,蕭南洵才又來看她。

  賀蘭瓷用茶水點在眼瞼下裝作淚痕,又作出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回憶著那日夢見陸無憂自己的反應,她努力表現出驚恐:「殿下,我夢見……夢見他的鬼魂來找我了!他身上都是火,說他死的好慘,要來尋仇。還說若是我……我跟了殿下,便要來找您。」

  蕭南洵神色微微變了變,但很快他便嗤笑道:「鬼怪之言,無稽之談。」

  賀蘭瓷又瑟縮了一下道:「我八字輕,一向能看見一些常人看不見的古怪東西,比如……」她欲言又止地看向蕭南洵身側。

  蕭南洵側眸,隨後又輕「嘖」了一聲,道:「就算來,也是來找我,你怕什麼。」

  聞言,賀蘭瓷彷彿平靜了一點,可隨後,她又按著自己的雙眸,聲音顫抖道:「若是不怕,我又為何要離開上京……」

  說話間,蕭南洵忽然看見一抹白影,從她身後的窗棱外飄過,空氣中隱隱有些焦糊味,周圍溫度彷彿也上升了。

  蕭南洵僵了僵,沒說話。

  賀蘭瓷還在低聲道:「殿下說的是,我在自欺欺人,我離開之前就分明已經在夢中見過他的魂靈了,我還不願意承認……」

  「他在火裡的樣子,真的好慘……」

  焦糊味似乎越發明顯了。

  像是燒焦的肉塊。

  蕭南洵突然皺著眉道:「來人!」

  可門外寂靜無聲。

  蕭南洵猛然回頭,只見一個長髮掩面,瘦削高挑的白衣男子正出現在他身後,他眨了眨眼睛,下一刻那個身影便又消失不見了。

  像是幻覺。

  蕭南洵扶著桌面,有些站不穩。

  賀蘭瓷還在捂著眼眸道:「他還問我是誰害死的他,可我連他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賀蘭瓷。」

  蕭南洵突然抬高音調。

  賀蘭瓷茫然抬起頭道:「殿下,怎麼了?」

  蕭南洵聲音冷硬道:「你剛才看見什麼了麼?」

  「什麼看見什麼?」

  「一個白衣男子。」

  賀蘭瓷道:「是說我夫君嗎?」她遲疑著道,「我一直都能看到他啊。」

  蕭南洵:「……」

  下一刻,那個白影竟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蕭南洵倒退一步,差點跌倒。

  賀蘭瓷幽幽道:「……我以為只是殿下看不見呢。」

  四周空蕩蕩的,唯有坐在榻上那個聲音輕軟的白衣少女。

  她平時聲音輕,只讓人覺得心癢,但現在卻有些心驚。

  那張臉,不止像仙,還能像妖。

  他緊緊盯著賀蘭瓷,強自鎮定道:「要殺你也不是我殺的,陸無憂你要找該去益州,是你自己找死非要去查,不止查賬,還想查堤,你區區六品翰林,按察使正三品,布政使從二品,河道總督正二品,你查得過來嗎?就算真有五十萬兩入到我手裡又如何。你自己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便不要來怪我。就算直接動手的也與我毫無干係,你該去找那些石料商。至於賀蘭瓷,沒有我你娶得了賀蘭瓷嗎?我替你照顧她,你還得感謝我——我天潢貴胄,你安敢如此!」

  賀蘭瓷默默聽完,倒很平靜。

  她又動了動手指,那邊紫竹穿著白衣再次飄了過來,空氣裡烤糊肉的味道更濃鬱,似乎還有些煙熏火燎的氣息。

  蕭南洵見那白衣飄過來,終於待不住了,疑心自己或許是在做夢,他下意識想離開這個房間,但又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突然面色平靜下來的賀蘭瓷,一股隱約的不祥之感湧起。

  總覺得她會消失,又或者……

  瞬息之間,他猛然伸手,拽扯向賀蘭瓷。

  賀蘭瓷正思忖著,只見蕭南洵面容猙獰,竟似朝著她撲了過來。

  本能令她湧起恐慌。

  一瞬間心跳加快,賀蘭瓷的身體反應先過大腦。

  她想也不想站起身,拉起蕭南洵的胳膊,推肘壓腕,用肩膀使力,就著蕭南洵衝過來的勢,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摔了下去。

  「砰」一聲。

  蕭南洵未曾防備,也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或者反應過來也覺得不可能——身體驀然騰空,眼前天旋地轉。

  後腦一痛。

  下一刻,他便昏了過去。

  賀蘭瓷輕喘著氣,看著後腦撞在床板上的蕭南洵,手臂微微發抖,但因為在陸無憂身上練過許多次,再加上鍛煉,並沒有用力過猛而導致的疼痛。

  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還生出了些許痛快。

  天知道她有多想打蕭南洵一頓。

  紫竹飄過來,他有些不適地撇開長髮,道:「外面都處理好了,不會有人發現的,少夫人走吧。」

  眼前這一幕居然還有幾分眼熟。

  賀蘭瓷搖搖頭道:「先處理一下,把他弄床上去,腦袋後面看有沒有傷,若是有的話,血跡弄乾淨了,裝作是……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最好讓他以為自己只是睡糊塗了,做了個夢。」

  紫竹有點詫異,想說那是他們魔教的作風,他們停劍山莊從來不幹這種麻煩事,但……

  他最終還是道:「好。」

  賀蘭瓷看紫竹不太熟練地處理著蕭南洵,一時間又想起了某個人。

  他處理起來好熟練。

  好像也挺久沒看他對著小炭盆燒東西了。

  居然……還有一絲懷念。

  賀蘭瓷猶豫著道:「你要是實在不想弄的話,我來試試吧。」

  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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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6 08:24:0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最後紫竹約莫是覺得被羞辱了,堅決沒讓她插手。

  賀蘭瓷還有些遺憾,一回生二回熟,她竟也已不是很怕,甚至賀蘭瓷原本都做好了許多和蕭南洵周旋的準備,只要不會真的被他囚困起來她便不怕,當然最後幾乎都沒用上。

  也是蕭南洵對她缺少防備,覺得她一個弱女子能有多少能耐。

  這處宅子明顯是他金屋藏嬌用的,並沒帶多少人過來,周圍的佈防看守也很鬆懈。

  ——其實蕭南洵原本所料未錯,正常而言她確實帶不了多少人手,賀蘭瓷依稀記得夢裡被抓時,自己只拚命駕著馬車往深林裡鑽,顛簸得五臟六腑都彷彿移位,還在懊惱自己不會騎馬,不然能逃得更快些。

  但陸無憂給他留了足夠的人手。

  甚至,比他帶去益州的還多,陸無憂還叫她不用擔心,因為……

  他微笑著道:「他們都還沒我能打,帶多帶少沒什麼區別。留給你的人手除非遇到禁軍圍剿,絕多大數情況下應該都能保你平安,我還留了兩個會使毒的弟子,雖是下策,但特殊時候很好用。」

  比如方才,他們就在房間裡薰了一種名為「驚夢」的藥。

  據說是他們教裡拿來御下用的,在香爐裡燃一點香,就可以在不知不覺間使人心生畏懼,閉上眼睛可以一定程度減緩效果。

  所以剛才一開始賀蘭瓷捂了好一會的眼睛。

  再比如,他們用迷香迷暈了守在外面的護衛。

  雖然時間緊迫,但臨走前,賀蘭瓷還是想起舉著燈,到蕭南洵的書房搜了一圈,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書信之類,只是還未搜到書信,先看到了幾幅畫像。

  她的。

  沒穿衣服的。

  驚得賀蘭瓷差點手一抖,給燒了。

  看起來還是蕭南洵親手所畫,筆觸極為細膩,只是總覺得身子畫得好像是別人的,但依舊看得她一陣惡寒。

  賀蘭瓷忍著噁心又翻了翻,還找到些畫著奇怪造型的圖紙,像是玉環玉珠金鎖鏈,只是造型古怪,怎麼看怎麼令人不適。

  ——很快,她還搜到了這些東西實際的模樣,被放在寶盒裡,以豔紅的錦緞為襯,看起來格外淫靡。

  就像提前知曉了若真被蕭南洵抓住,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賀蘭瓷莫名還生出了點慶幸來。

  只是最後確實搜到了幾封書信,像棄物一樣被扔在了角落裡。

  遺憾的是,並非什麼官場往來,而是安定伯小姐杜櫻寄給他的,她似乎一月會寄一封,這裡只有兩三封,全是細膩的叮囑和瑣事分享,文字間帶著少女特有的矜持認真和一絲絲羞澀——可惜蕭南洵甚至沒有拆封。

  賀蘭瓷默默又給放了回去。

  ***

  他們趁夜重新上路,就算蕭南洵醒來反應過來,應該也追擊不及。

  賀蘭瓷上了馬車,睏意瞬間襲來,她下午一直防備著蕭南洵,其實根本沒睡。

  以往坐在馬車裡出遠門,也總是會擔心遇到麻煩,但或許是陸無憂——他人雖然不在——帶來的奇妙安心感,她倒在馬車裡沒一會,便睡著了。

  聽見外面的聲音道:「夫人,到驛館了,要不要下去吃點什麼?」

  賀蘭瓷這才悠悠轉醒。

  出門在外,她一應文書俱全,又有陸無憂和她爹的帖子,既然打定主意光明正大,就準備一路沿著官道驛館走,也更安全。

  昨天也只吃了些身上帶的乾糧,賀蘭瓷下了馬車,便在驛館旁的酒肆裡點了幾樣菜填肚子。

  她不無遺憾地想,自己要是真能飲露水食花瓣就飽,那能省下多大一筆銀子。

  正想著,忽然聽見一道響亮,嗓音卻又透著勾人的女聲。

  「……你再這麼追著我們跑,我還當你要和我們小王子和親。」

  另一人則道:「我勸你最好少胡說!我只是回益州順路,想再跟你比試一次!」

  「還有什麼可比的,都比了這麼多回了。」

  賀蘭瓷循聲而望,第一眼便瞧見了先前在殿上比試射箭時見到過的那個北狄女子。

  她騎著高頭大馬,更顯腰細腿長,張揚肆意地露著美豔面龐,似乎完全不在意別人去看她,後面跟著北狄的使臣車隊,浩浩蕩蕩,大部分是聖上的賞賜,還有些大抵是北狄的采買。

  另一個,是她見過的那位楚瀾姑娘,身後也跟著數列武將護衛。

  再旁邊,她甚至看見了北狄小王子駱辰。

  他滿臉苦笑道:「好了,桑卓你別拿我取笑了。」

  那個叫桑卓的北狄女子挽了挽自己被風吹得凌亂的長髮,嫣然一笑道:「說不定這位楚姑娘還真對你有意呢,殿下現在折回去要那位大雍國皇帝陛下賜婚,也不是不行。」

  楚瀾道:「別胡說了!」

  駱辰也道:「別開玩笑了!」

  桑卓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繼續笑道:「誰讓我們小王子單相思,還思錯了對象,那麼多上京姑娘他一個也沒看上,回去還不知道怎麼跟王交代——啊,這是不是你們大雍所謂的『說誰誰到』。」她騎著馬便靠近了賀蘭瓷道:「這位漂亮的大雍夫人,你怎麼一個人在此處?」

  顯然她對賀蘭瓷的近況一無所知。

  楚瀾也看見了賀蘭瓷,微訝後,立刻道:「她是有事才要走……」隨後她聲音輕下來道,「賀蘭夫人,你要是去益州,可以跟我一路順道。」

  賀蘭瓷的牛肉上來,她正準備動筷子。

  聞聲,賀蘭瓷抬起頭,然後看了一眼楚瀾後面的護衛,便悍然點頭道:「那就麻煩楚小姐了。」

  駱辰看見她還很不自在,退到車隊後面去了。

  桑卓道:「哎,你跑什麼呀,怎麼膽子這麼小。」

  楚瀾反而瞪她道:「是你太沒眼力了,來……」她反手取下弓,「再跟我比過!」

  「不比了。」桑卓露出個慵懶嫵媚的笑道,「馬上我們向北,你們往南,還是將來有機會戰場上見吧——不過你們大雍女子是不是沒機會上戰場?」

  楚瀾道:「誰說我沒機會的!你等著!」

  等桑卓走遠,賀蘭瓷才有些好奇地問道:「……你真的有機會嗎?」

  她對大雍邊關知之甚少,也從未聽說過女子上戰場,當然北狄是有的,還出過一位很有名的女將——對大雍來說倒不算什麼好事。

  楚瀾臉頰微紅道:「我幼時女扮男裝跟爹去過軍營,但只要能上陣殺敵,應該也……不分男女。」

  賀蘭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楚瀾又道:「你……你沒事吧?」

  賀蘭瓷回過神,語氣盡量輕鬆道:「我去益州尋夫罷了。」

  楚瀾嚷嚷著要比試還氣焰囂張,現在卻有點支支吾吾:「我爹是益州都指揮使,你可以先去我們府上,要是你夫君……真有什麼不測,也……也不要太傷心。」

  賀蘭瓷有些意外,但還是很認真地笑了笑道:「謝謝。」

  有楚瀾一行護衛,同走官道,賀蘭瓷一路上沒遇到什麼危險,但是越往益州去,越能看到流民。

  天上又淅淅瀝瀝飄下雨來。

  在上京只是覺得這些雨略擾人,但坐在酒肆裡,聽著往來行人敘述著決堤時的慘狀,則不由心頭下沉,載滿泥沙的黃水沖潰堤壩,將良田和村莊一併吞沒,沒逃掉的一夜之間就丟了性命,逃掉的望著收成慘景和家徒四壁,還有未納的賦稅,可能想著還不如死了算了。

  一次決堤,死者就不計其數。

  她又想起了蕭南洵的話,第一次生出了幾分憤怒的荒唐感,這樣的人怎麼能做皇帝呢?

  這天下怎麼也算得上是蕭家的天下,他既得聖上寵愛,每年的錢銀絕不會少,可即便如此,還是連地方上修堤的錢都不肯放過。

  這不是天家的天下,不是皇帝的子民嗎?

  尋常百姓一戶人家一年的開支都不過幾十兩,五十萬兩,幾乎是個龐大到難以想像的數字。

  可這些原本是拿來修堤的。

  但凡堤牢固一點,說不定都能少死許多人。

  賀蘭瓷胸口發悶,又想起了陸無憂,難怪他耽擱了這麼久也沒回來,算著日子,大抵也是他到益州之後沒多久便決了堤。

  益州境內水路貫通,堤壩著實不少。

  在擔憂之餘,她居然還有些古怪的欣慰——好像陸無憂就該是這樣的人。

  如果他真的完全不管不問,說不定她還會有一點點的失望。

  在種種復雜心緒之下,馬車終於到了益州境內,緩緩駛進了首府江安城裡。

  之前把益州當成龍潭虎穴,實際上並不會真有半路截殺這種事,畢竟她也只是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來尋夫的女子。

  楚瀾十分開心地領著她進了楚府。

  賀蘭瓷的身份雖然在上京這種遍地權貴的地方算不上什麼,但到了地方上就不一樣了。

  她爹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掌監察,一定程度上還能決定地方官員的生殺大權。

  楚大人當即親自迎了出來。

  這是位五大三粗的漢子,身體健碩,滿臉絡腮鬍,待楚瀾介紹過之後,他當即便大拍胸膛表示:「賀蘭夫人盡管住下,若有什麼要求,跟瀾兒說便是。」

  賀蘭瓷道:「多謝楚大人,不過……我想知道,我夫君他……」

  然而一提到這件事,對方卻彷彿一無所知的樣子道:「賀蘭夫人,此事我確實毫不知情,你不如去問問江安知府,此案是由他負責。」

  賀蘭瓷對鏡整理了一下衣冠,她穿白衣,本就孝素,倒是省了事。

  只是出門時,沒戴帷帽也沒坐轎子,楚府距離知府衙門離得並不遠,她堂而皇之帶著霜枝和紫竹等人走了過去。

  一時差點造成了街巷擁堵。

  飛快地,那位傾國傾城的賀蘭小姐親自來益州尋夫的消息便傳遍了大街小巷。

  擺攤的,吃飯的,閒逛的,統統都跑來圍觀。

  賀蘭瓷實際上比她想像得還要有名一些,全仰仗於曹國公世子李廷和陸無憂的名聲。

  不管是和世子爺,還是和連中六元的狀元郎,都是極有趣的茶餘飯後談資,隨著出行人以訛傳訛之下,間或還能混進去一點更稀奇古怪的傳言,比如歪打正著的大雍皇子和北狄王子,還有……

  總而言之越發將她妖魔化了。

  並且人人堅信,果然還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看最後抱得美人歸的,還不是文曲星下凡的狀元郎,所以還不快給我滾去好好讀書!

  不讀書上哪娶老婆去!

  但對於這位活在傳言裡的賀蘭小姐,更多人的印象還是一個單薄的美人形象,畢竟上京離得遠著呢,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去不了。

  誰能想,她竟然真的來了!

  是活生生的!

  不久之前眾人見到那位清雅非凡,一笑起來俊俏得令大姑娘小媳婦都不由捂心口,且言辭溫潤有禮,風度翩然的狀元郎時,還曾猜想過,到底是什麼樣的美人兒才能配得上他。

  如今一見,瞬間明白了。

  這兩人估摸只是站在一起,就登對奪目到舉世無雙了。

  唉,只可惜那狀元郎……

  天妒英才啊。

  賀蘭瓷在流言聲裡相當平靜地踏進了衙門,畢竟她對這些已經幾乎可以視而不見。

  知府衙門裡顯然也沒料到她剛進城沒多久,就來登門,一時顯得有些慌亂。

  賀蘭瓷想過先打探打探消息再徐徐圖之,但說實話過去這麼久了,真要有什麼紕漏早也被掩蓋了,不如出其不意——而且她也不想再等了。

  一個看起來十分清瘦留著長鬚的師爺快步走來道:「見過賀蘭夫人。鄙人姓劉,腆為府上師爺。唉,還請夫人節哀順變,夫人想知道什麼盡管問,不過……」他似很是遺憾地嘆氣道,「當日燒焦的屍首一共十五具男屍,也不知身份,故而仍未發喪,但……」他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沒想到陸兄他這麼年紀輕輕就……」

  賀蘭瓷輕聲道:「卷宗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劉師爺道:「呃,這我得去請示一下府台老爺,他現在正忙著搶修河堤的事情,估計一時顧不上……我們益州這會也是慘啊,暴雨起洪澇,青瀾江決堤大半都在境內……」

  賀蘭瓷聽他訴了會苦,繼續很平靜道:「那我能去看看那些屍首嗎?」

  劉師爺一愣:「這屍首早都腐敗了,怕是會嚇到夫人,而且……」他還很貼心地描述了一下那些屍首的可怖。

  賀蘭瓷攥了攥手指,道:「無妨。」

  劉師爺眼中微微閃過一絲驚詫道:「既然夫人堅持的話……」

  他也沒料到這位看起來美貌至極的纖弱少女居然這麼鎮定。

  怕當然還是怕的,但這時候露怯只怕就被隨便糊弄過去了,賀蘭瓷定了定神,跟他去了停屍的義莊,遠遠便嗅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薰著艾草也掩蓋不掉。

  劉師爺道:「我們現在實在是人手不足啊,所以這屍首就暫且放在這了……」

  義莊裡密密麻麻擺著棺材。

  劉師爺指著其中一列道:「夫人真要看?」

  霜枝扯了扯她的袖子。

  賀蘭瓷點頭,示意她往後面躲些。

  劉師爺捋了鬚道:「來人,幫夫人啟開。」

  即便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一瞬間讓賀蘭瓷瞳孔震顫,她閉了會眼睛,告訴自己人死了都一個樣,她也不是沒見過路邊餓得快死的行人,繼而又想起了當初蕭南洵給她看的死鹿。

  沒過多久,賀蘭瓷睜開眼睛。

  她開始慢慢回憶著陸無憂的身量和手足長度等等,開始一個個比對,朝夕相處這麼久,對他的體貌也很瞭解,賀蘭瓷仔細看過,確定每一個都沒法完全對上,才徹底放下心來。

  那到底只是個夢。

  陸無憂一定沒事。

  但這一幕落在別人眼裡,委實有些嚇人。

  甚至開始讓人懷疑這真是賀蘭御史家的小姐?不是冒牌貨?但看臉應該不太可能冒充……

  霜枝都也快嚇呆了,她從進義莊就有點惴惴不安。

  賀蘭瓷道:「多謝劉師爺,不知這些屍首還有名單嗎?那起火的木料庫又在什麼地方?還有……」她想了想道,「不知我夫君在江安城時,都喜歡去什麼地方,認識了些什麼人?」

  輕音泠泠,平靜至極。

  劉師爺面露難色道:「這……陸兄他交遊廣泛,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他都有交談過,這在下也不知啊……在下也只是與尊夫吃過兩頓飯,要不,夫人還是去濟王府上問問?陸兄去濟王府上傳旨,濟王還盛情邀請讓他多住些日子,說想讓小郡王和府上幕僚多跟他學學。」

  遂,賀蘭瓷轉道去了濟王府。

  濟王妃也盛情接待了她,這位雍容華貴的王妃抹著眼淚道:「當真是可惜了,小陸大人這般的人才品貌,若不是他已經成親,我都想招他為婿了……」

  賀蘭瓷:「……」

  這話是不是說得有點問題。

  濟王妃似乎也意識到問題,忙道:「啊,小夫人你可別誤會,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不過我也很能理解你,我夫君要是這般出眾,又走得這麼……你要是願意,可以在我們王府上住一陣子,原本給小陸大人準備的房間還留著呢。」

  賀蘭瓷不尷不尬道:「多謝王妃好意,還是罷了。」

  她走完這一圈天都快黑了。

  賀蘭瓷心道,她已經這麼努力地招搖過市了,陸無憂只要還在江安城裡,就算是傻的也應該知道她來了吧!

  只是她還未見到陸無憂,先有人送了封密信來。

  霜枝愣愣道:「有人撞了我,然後丟到我腳下的,丟完他就走了。」

  賀蘭瓷接過,仔細查看後,拆開了信。

  信上道:尊夫之死另有隱情,若想知曉,便子時以後到城東一間名為「芍藥香」的胭脂鋪子一敘。

  若是只有她一個人,她肯定不敢去。

  但只猶豫片刻,賀蘭瓷便決定去犯這個險,在上京她可能還會投鼠忌器怕得罪人,怕暴露了陸無憂護衛的身手引起懷疑,鬧出事端來,到了益州她膽子明顯大了許多。

  事先讓紫竹摸清楚位置,子時剛過,賀蘭瓷便從楚府後門溜了出去,手裡還意思意思拿了一疊黃紙。

  楚府守門的一看便知她要去做什麼,當即還壓低聲音道:「夫人節哀。」

  賀蘭瓷抿唇,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悲傷一點。

  出了門,她戴上帷帽,不一時便到了城東那間胭脂鋪。

  鋪子掩著半扇門,只有一點燭燈光亮。

  她一共帶了十個護衛出來,六個藏在附近,四個跟在她後面,賀蘭瓷一隻袖子底下藏著匕首和鐵簪,另一隻則帶著逃生用的多層手鐲和一支短弩,身上還藏了些陸無憂給她的藥。

  進到鋪子裡,只見櫃台後面站了個面龐白淨的掌櫃,晚上看去還有些白得嚇人,他撥著算珠道:「夫人是來買胭脂的?剛巧咱們這有新到的胭脂,您要不要進到裡面看看……只是裡面小,可能容不下這麼多人,夫人至多只能帶一個護衛進去,不知可不可以?」

  賀蘭瓷想了想,把紫竹帶了進去。

  毫無疑問,他武藝最好。

  通過櫃台後面的長道,進到裡面,霍然寬敞起來,似是個廂房。

  對面站著一個十分陌生的年輕男子,看衣著打扮家財頗豐,他瞧見賀蘭瓷頓時眼前一亮,露出賀蘭瓷極其熟悉的表情,隨後便道:「賀蘭夫人,可當真是……」

  賀蘭瓷語氣平淡道:「不知閣下知曉什麼隱情。」

  對方道:「哎,夫人你先別急,先坐下喝一杯,我們慢慢來……」

  賀蘭瓷自然沒有慢慢閒聊的意思:「你若不知,我便走了。」

  對方見她似真的要走,連忙又道:「怎麼脾氣這麼急,哪有平白告知的消息,夫人若想知道,那自然得付出些好處來。」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那便罷了。」

  「你不是很在意你夫君嗎,第一天來就……哎,快!快攔住她!別讓她走了!人都……」

  他話音未落,就見自己召喚來的護衛,被她身後那個面無表情的黑衣護衛一個個乾脆俐落地擊倒在地,霎時間全暈在了地上。

  對方終於也慌了:「你們怎麼這麼廢物的!我白花錢養你們了!這麼多打不過他一個!」

  他且說且退,似乎想逃走,誰料對面那個黑衣護衛已飄過來,拽著他的衣襟慣到地上,他後背一痛,慘叫一聲,又被人踩住了胸口,差點吐血。

  勉強抬起頭來,只看見一雙雪白的繡鞋停在他面前。

  少女的裙擺拂過鞋面,娉娉婷婷站在那裡,就已經美得令人心驚。

  她輕聲道:「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你們就……」

  賀蘭瓷剛想再開口,突然感覺到一隻手從她的腰上拂過,她悚然一驚,立刻便反手掏出匕首,指向對方,下一刻卻聽見一聲極其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溫柔地,帶點笑意,壓得很低,卻又很清潤。

  「……賀蘭小姐。」他微笑著開口,隨後便攬住了她的腰,「我快三個月沒見你了,還拿刀指著我,這合適麼?」

  賀蘭瓷一震,耳垂開始發燙,又把匕首收了回去。

  「我怎麼知道是……」

  還沒塞進袖子裡,對方已經攬著她的腰,把她往桌上壓,同時另一隻手順著她的袖管摸過來,輕輕環住她的手掌,撥開她掌心搖搖欲墜的匕首,按住她的腕。

  賀蘭瓷還沒坐穩,熱烈滾燙的親吻便落到了她的唇上。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激烈。

  賀蘭瓷另一隻手撐著桌面,後腰些微往下滑,又被對方摟住提抱了起來,是真的快三個月沒有互相觸碰了,對方把舌頭伸進來的那一刻,她就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好。

  激烈的刺激感湧上大腦。

  賀蘭瓷難以自持地發出綿長的低吟,身體發熱,被他觸碰到的腰也軟下來。

  桌面上本來還有些意思意思擺著的胭脂盒,「叮噹」幾下,全被掃了下去,他的腿支進她膝蓋間,身體橫亙,又按著她的後腰把她壓向自己。

  賀蘭瓷舌根被他糾纏住,吮吸得有些發麻。

  她頭皮都炸開了。

  恍惚間染了水色的眸子低垂,賀蘭瓷剛想抬手攀住陸無憂的脖子——猛然發現對面正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倆。

  她驟然回神,頓覺羞恥至極,忍不住想提醒他。

  誰知道陸無憂根本不知節制,還在按著她親,她嗚咽了半天,最後只能抬起膝蓋在他腰上頂了一下,才讓他鬆口。

  「……你清醒一下!有人看著!」

  陸無憂示意不懂事的紫竹趕緊把人帶走,然後一把握住了她作怪的膝彎,略往自己腰上別了一下。

  賀蘭瓷瞪著他。

  陸無憂胸膛起伏了一陣,鬆了手,好一會,賀蘭瓷才又聽見他的聲音,膩在她耳邊,低啞著,宛若一場冗長的嘆息:

  「你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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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賀蘭瓷心口微顫了一下。

  陸無憂的口吻透著一股難辨喜怒的味道,不像是純粹的高興,但也不像是純粹的慨嘆,糅雜了許多復雜情緒,以至於聽起來還有幾分沉甸甸的。

  她膝蓋慢慢垂下來,感覺自己被他抱住了。

  陸無憂埋首在她的頸項間,呼吸聲悠長又曖昧,拂過耳際,仍帶了幾分灼熱的溫度,彷彿在汲取她身上的氣息,但卻沒有接下來的動作,只是手臂在她的腰間收緊。

  「……你其實沒必要來的。」

  賀蘭瓷動了動唇。

  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千里迢迢過來,最初也只是想確認他是否平安。

  在看見陸無憂之後,那股支撐著她的氣力,好像也卸下來些許。

  總歸他沒事便好。

  她抬起一隻手臂,推了推他的肩膀,輕聲道:「反正來都來了。跟我說說,這三個月都發生了什麼,你還好嗎?剛才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嚇了我一跳……」

  陸無憂支起腦袋來看她,道:「賀蘭小姐,果然是本人……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煞風景。」

  賀蘭瓷怔了一下,開始回想自己剛才的話有什麼問題。

  「……我哪煞風景了?」

  陸無憂挑起桃花眼的眼尾道:「三個月未見,我們不是應該先從互訴衷腸說起?」

  賀蘭瓷奇道:「我剛才不是在關心你嗎?」

  「都專程跑到益州來了……」陸無憂語氣若有似無地上揚道,「你應該多少……有點想我吧?那不是應該先說兩句好聽的。當然,想我哪裡都行。」

  他忍不住又歪著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謝天謝地,人剛才已經被紫竹都給清出去了。

  賀蘭瓷縮了縮,身子還是發燙發軟,畢竟是真的好久沒和他親到一起,她都快忘了是什麼感覺,身體倒還記得很清楚,很快便給出了甚至更多的反應。

  「是有……」她有點不好意思道,「擔心你。」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側頭又想來親她。

  賀蘭瓷連忙給他按住了,雖說人已經清出去了,但他們真要在這種不安全的地方做些什麼,也太離譜了,更何況她剛才才詢問到一半,還在擔心對方的身份。

  也不清楚陸無憂的近況,又擔心他萬一暴露了。

  總之,不能這麼不清不楚就開始幹些什麼……

  陸無憂被她按著肩膀,總算語氣又正經了幾分道:「不過我確實沒料到你會來,得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是假的,你在上京……有遇到什麼麻煩麼?我今日不在江安城裡,趕過來費了些時間,才拖到現在……」

  賀蘭瓷道:「在上京沒什麼。」只是覺得不安,「不過,路上遇到蕭南洵了。」

  「我聽說了。」陸無憂抬手,給她撣了撣髮梢間微不可察的僕僕風塵之氣,「你現在還怕他嗎?」

  她今日才入了江安城,幾乎片刻未歇就在到處奔波。

  雖仍是白衣白裙飄渺如仙的模樣,但離近了仔細看,卻能察覺到她眉宇間一些細微的疲憊與倦意,陸無憂的心便更軟了幾分。

  是真的沒料到她會來。

  陸無憂自然知道她是個活得如何謹慎的人,甚至連他給她自由的提議,她都不願多過問,便拒絕了——如果她真的有仔細考慮過,至少應該多向他問問具體情形,如何安排,而不是翌日便乾脆婉拒。

  如此奔赴益州,對賀蘭瓷而已,應當是個困難不小的決定。

  可她還是來了。

  賀蘭瓷搖了搖頭道:「不那麼怕了……」

  一直以來,她怕的也並非是蕭南洵這個人,而是怕自己在他的權勢面前,自己面前無力抵抗,只能任人魚肉。

  若只是覬覦她容貌者,她早已經習慣了。

  她想起來,又把蕭南洵口不擇言說得那段話復述給了陸無憂。

  陸無憂沉吟了一會道:「這我也差不多猜到了。」他眉宇間浮出一抹輕嘲,「決堤之時我去看了,沖潰的堤壩下面甚至還有些稻草之類的填充濫竽充數,不止是天災,也是人禍。於是我找戶部的朋友問了,去年朝廷撥給益州修堤的錢銀一共是兩百萬兩,去掉戶部、河道衙門、州府等層層盤剝,能落到縣衙的可能也就一百萬兩左右,而依照往年來看,若是堤沒決,說不準上報時還要說虧空了一兩百萬兩。」

  賀蘭瓷頓了頓道:「……所以你查到了什麼?」

  陸無憂道:「河工需要大量的木料和石料等,至少益州這邊的採辦幾乎都有些沾親帶故,以次充好,故意高價買入,總之手腳都不乾淨……查起來倒不難,只是我得到消息時他們剛要毀屍滅跡,時間緊迫,我徑直便去搜了,他們為防止事情敗露,乾脆放了一把火。」

  賀蘭瓷一驚:「所以你還真的被燒了?」

  「當時火是當真有點大,不誇張地說他們也算盡力了,要不是我會點武藝,說不準真死在那裡了……」

  陸無憂看見賀蘭瓷略微緊張的表情,便又笑道:「不過河工採買的賬冊我拿到了,州裡的貪墨倒很清楚,足夠他們掉烏紗帽了,但是……」

  賀蘭瓷道:「你就不能一口氣講完!」

  此時,兩人還幾乎緊貼著。

  陸無憂又垂了點頭,在她肩窩輕嗅著,道:「就是還覺得不夠,這數額的銀兩肯定不止在他們手裡,但流到後面的證據就難查許多了,那位益州道監察御史大抵也是死在此處。益州官場對他諱莫如深,提到也只是言辭間覺得他不自量力,興許他真的查到了什麼也不一定。」

  賀蘭瓷被他弄得有些發癢。

  抬手又想推他的腦袋,被陸無憂一把抓住了腕,他語氣毫不知羞道:「給我聞聞怎麼了。」

  賀蘭瓷老實道:「有點癢……然後呢?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繼續留在益州嗎?但是你現在明面上……」還是個死人。

  陸無憂扣著賀蘭瓷的腕,開始細細摩挲她腕上細嫩的肌膚:「我死了他們才會稍微放鬆警惕,命案我還會繼續查,只是不太方便出面,我已經叫了位知根知底的同僚過來再周旋……益州這邊雖然水深,但也有個問題。」

  雖然陸無憂之前也喜歡和她親熱,但還沒到這種恨不得時刻和她緊貼的地步。

  賀蘭瓷反握住陸無憂作亂的手,道:「你說。」

  陸無憂和她對視了一會,終於妥協似的鬆開了手,撿起地上掉落的胭脂盒,開始給她比劃。

  「他們彼此之間也有矛盾,並不是鐵板一塊,雖然遇到共同麻煩的時候會團結一心,比如我,或者那位監察御史,但一旦危機過去,又會互相猜忌。」

  胭脂盒被陸無憂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推來推去。

  他抬頭問她:「大雍地方官場你大概瞭解嗎?」

  賀蘭瓷點頭道:「知道一些。」

  陸無憂莞爾道:「賀蘭小姐還真是好學。總之本朝為防止地方上官吏做大,權柄過重,不止時時派監察御史、巡按御史來,還在官職管轄上多有重疊,尤其在首府這塊,很容易就某件事務的管轄歸屬扯皮,長此以往很難不滋生矛盾,也算相互牽制。上下級陽奉陰違也是有的,畢竟都怕對方暗算。朝廷也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為防止勾結,直接的上下級是不會見面的,如按察使與知府,知府與各縣縣令,通常是通過公文或佐貳官傳達政令。還有分守道和分巡道、兵備道的道台也與之各有矛盾。細說起來可能一時半刻都講不完。」

  胭脂盒被分成幾塊,陸無憂又道:「益州呢,江安知府封天年和按察使李泊安是同年,布政使藍道業與巡撫季霆曾在同衙門任職,河道總督居鏡全與提學曲思正和江安知府封天年曾有鄉試的師生之宜,都指揮使楚莊倒是個局外人,畢竟他算在五軍都督府下面,總體來說都是有派系的,背後的人也不同,若在京中無人,地方上也很難升遷,所以為什麼說翰林清貴呢,因為大抵不用看人臉色……」

  賀蘭瓷努力記憶著,忍不住道:「你怎麼說著說著還自誇起來了。」

  陸無憂笑了笑道:「怕說得太嚴肅,你聽著枯燥。」

  賀蘭瓷搖頭道:「不會,挺有意思的。」

  就是人名有點難記。

  陸無憂道:「下面說得可能有趣一點。江安知府貪色,府中姬妾數量眾多,最受寵的可能是個叫玉嬌夫人的妾室。河道總督貪財,他做到這個位置是給聖上身邊的紅人彭公公送了數量頗巨的錢銀,具體我猜測應不少於十萬兩。按察使好名,他到任之前據說自己花錢做了把萬民傘,還給自己立了碑。至於布政使就不用說了,極善鑽營,是個牆頭草。」

  賀蘭瓷想了想道:「你要那位同僚周旋是?」

  陸無憂道:「我會對外放出消息說,我人雖死了,但查到了點東西,已在燒死前託人給了我那位同僚,益州上下必定悚之,到時讓我那位同僚裝作一無所知,到處結交引他們猜忌,再故意透出些口風來,總有人耐不住……」

  賀蘭瓷道:「……這不就是挑撥離間?」

  陸無憂笑道:「這麼說多不好聽,一點小策略罷了。可惜我來時對此地尚不熟悉,不然我自己上應當效果會更好。」

  賀蘭瓷又琢磨琢磨道:「但是聽你說的,我好像也能做。」

  陸無憂:「……?」

  賀蘭瓷道:「我是你的遺孀,不是更名正言順?而且我爹是左都御史,他們多少應該還是會有所忌憚,賣我點面子。」

  陸無憂不推胭脂盒了,道:「你太正直了。」

  賀蘭瓷想據理力爭一下:「誰說的!我騙蕭南洵的時候,我覺得我演得挺像的,之前只是有些害怕罷了……」她當即雙目一垂,便露出了個神色淒然的表情,甚至還配合著咬了咬唇,是真的顯出了幾分悲傷之色。

  陸無憂頓了頓,微微移開視線道:「別勾引我了。」

  賀蘭瓷:「……?」

  陸無憂又道:「而且多少會有風險。」

  「你同僚不是也會有風險?」她很認真道,「沿路我看到決堤後流離失所的災民了,也不想只是坐等著,既然來了,若是能幫你做點什麼,也算不虛此行。而且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在青州的模樣,現下只是跟你熟悉了而已,不太熟自也看不出我所思所想……」賀蘭瓷試圖說服他,「要是能多少吐出些銀子賑災的話……我姑父都被革職了,戶部也變天了,應該也拿不出多少……」

  陸無憂靜靜看了她一會,突然伸手撩著她的髮,笑起來道:「總覺得,你這三個月好像變了一些。」

  賀蘭瓷道:「因為一個人沒事情做吧,就只能胡思亂想,其實……我還有點擔心你覺得我不該來。」

  「我確實擔心,但不會阻止你來,只要你想,就什麼時候都能來。」

  他唇瓣翕動片刻,道:「所以除了擔心我,這三個月,你多少有一點想我麼?」

  賀蘭瓷面頰微燥,說實話,她爹外出公幹半年回來,兩人見面也不會說什麼想不想,總覺得過於親暱的情感表達有些羞恥。

  比如像她表姐姚千雪和未婚夫宋齊川那樣。

  靜下心來,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陸無憂的模樣,和分別前大抵沒什麼區別,還是氣質清雅無雙,面龐清俊,一雙桃花眼隨時隨地撩撥心緒,凝望時含情脈脈。

  只是輪廓似乎略深了些許,似乎人還瘦了點——益州的伙食看來真的一般。

  她認真看了他一會,點了點頭,然後有些不太熟練道:「你是不是……瘦了?」

  話音未落,陸無憂已經再次按住她的肩膀吻了下來,眉目間俱是笑意。

  賀蘭瓷沒有預料,眼瞳睜大了一瞬。

  接著便聽見陸無憂低著聲音,在她唇齒間呢喃道:「確實是瘦了……估計是餓的。」

  這次不光是親,陸無憂的手指也按著她的腰身輕微撫弄起來,賀蘭瓷軟了腰,不由後撤,抵上桌面,但陸無憂的力氣太大,以至於賀蘭瓷還沒注意,只聽「哐當」一聲。

  剛才還好好的桌台已經傾倒向一側,胭脂盒嘩啦啦又掉了一地。

  賀蘭瓷驚呼了一聲,又被陸無憂拖過來接著親,很快她便忘記了那張桌子。

  這廂房裡外兩間,隔著屏風,陸無憂摟著她一邊親一邊往裡移動。

  不一會,不知是誰的腳絆到了,「轟隆」一聲過後,那漆紅木繪著美人圖的四折屏風便也倒在了地上,賀蘭瓷下意識想扶,但陸無憂的手追得更快,按著她的腕,抵到一側矮櫃上接著親。

  唇舌糾纏出的水聲清晰分明。

  賀蘭瓷腰抵著櫃沿,後脊貼上牆,面頰上全是要醉不醉的酡色,唇間幾乎能牽連下銀絲,胸脯起伏,被陸無憂緊壓著,要呼吸不上來,不知不覺間衣帶也散了。

  抓著陸無憂的衣襟,賀蘭瓷隨手把他的外衫也扯散開。

  陸無憂便也更加不客氣了。

  賀蘭瓷嗚咽著擠出聲音:「你手……好涼。」

  陸無憂輾轉在她唇齒間,喘著氣道:「那我熱一下。」

  貼在她腰腹,甚至往上逡巡的手掌逐漸變得溫暖,甚至有些燙人。

  兩人也從矮櫃旁再度移動過去,直到陸無憂和她一直親著,跌跌撞撞地倒在了裡間的榻上,腳步踉蹌間又不知帶倒了什麼。

  賀蘭瓷本想在意一下,但陸無憂實在太不給她餘地,連裡衣都散了。

  他鬆開她的唇,埋首而下。

  賀蘭瓷不由揪緊了身下的褥單,鼻音若泣。

  「咚、咚……」

  有人敲響了此間的門。

  紫竹平板的聲音響起道:「那人正在原地打滾,屬下不知如何是好。」

  陸無憂:「……」

  賀蘭瓷:「……」

  她倏然清醒過來,想起這是在哪裡,連忙把衣襟重新合上。

  陸無憂還想繼續,但見賀蘭瓷震驚著神情,手腳麻利迅速繫好衣帶,甚至下床去把倒下的屏風扶起來,他只好神色忍耐地按了下額頭,片刻後道:「我一會出去。」

  紫竹應聲又退走了。

  陸無憂道:「想讓他去掃茅廁了。」

  賀蘭瓷低首道:「那個……他一路幫了我不少呢。」

  陸無憂原本在屈膝整著自己的衣衫,不由抬頭似笑非笑道:「你這麼說,我更想讓他去掃茅廁了。」

  賀蘭瓷道:「你正常點!」

  陸無憂輕籲了一口氣,下床道:「果然不是真想我。」

  賀蘭瓷語氣不善道:「我可是辛辛苦苦跑到益州來的!」

  陸無憂道:「都不想玩弄我。」

  賀蘭瓷:「……」

  這話題沒法繼續下去了。

  賀蘭瓷敷衍著道:「回頭再說吧,這裡……不太適合。」

  陸無憂也點頭道:「算了,我要一次肯定不夠,回頭你回楚府,叫人看出端倪了也不好。」他頓了頓道,「反正這麼久也忍下來了。」

  賀蘭瓷:「……」

  她終於沒管陸無憂說什麼,扶起桌子擺好胭脂盒等等,又撿起匕首,才拉開門準備走出去,臨出門前想起:「那個,約我來此的人你知道是誰嗎?被他看到你……沒關係嗎?」

  陸無憂跟在她後面,渾不在意道:「濟王妃不成器的侄兒罷了,因為爹死得早,濟王妃把他當乾兒子養,一貫欺男霸女,沒想到主意敢打到你身上來,不過沒關係,我去嚇唬他一下。」

  很快賀蘭瓷就知道陸無憂是怎麼嚇唬的了。

  這位一貫風度翩翩的溫潤公子臉上帶著極為溫柔卻又漫不經心的笑容,手裡拿了柄飛刀在指間轉著道:「怎麼辦好呢,被你發現了……」

  對方還嚷嚷著道:「陸無憂,你快把我放了!要是我姑母知道了,一定饒不了……」

  陸無憂越發笑得溫柔了:「對的,所以可不能讓她知道。」

  他略微彎腰,冷冰冰的刀身在對方臉頰上輕拍著,隨後劃下一道血痕:「那把你殺了,不就行了。」

  對方捂著臉頰,瑟縮道:「你敢!這、這是殺人,你就不怕……」

  鋪天蓋地的壓迫感湧來。

  緊接著是一層更加森冷無形的殺意,和他臉上面具似的笑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令人下意識生出恐懼,好像接下來他真的會做出什麼很恐怖的事情來!

  然而陸無憂語氣更加溫文道:「我可是個死人,就算懷疑,也懷疑不到我身上……」

  「那、那還有其他人知道我今夜……」

  陸無憂看著他,彷彿已經在看著一個死人,甚至透出幾分居高臨下來。

  「那就全部殺完,不就沒有人知道了。」

  他說「殺」時,口氣輕鬆的像是吃飯喝水。

  陡然間,戾氣叢生!

  陸無憂的飛刀調轉刀口,瞬間而下,紮在了對方大腿上。

  血飛濺而出。

  劇痛驟然襲來。

  可陸無憂臉上依舊維持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的笑容。

  對方慘叫一聲,痛得眼淚鼻涕直流,大聲嚎哭道:「救命!救命!別殺我,別殺我,求求你,求求你我絕對不會把今晚發生的事情說出去,求求你……饒命啊!」

  賀蘭瓷躲在外面看,嘆為觀止,感覺果然學無止境,她還可以再進步。

  陸無憂已經出來,有些嫌棄地用帕子擦著沾了血的手指,道:「我還對他用了些別的手段,總之他心甘情願,便無法反抗我,不然大抵是自尋死路。當然留著他或許有用。」

  賀蘭瓷好奇道:「什麼手段?」

  陸無憂抬眼看她道:「是比較上不得檯面的手段,我也很少用,我平時……」他反應過來,「你都不怕了嗎?」

  他本來都不想讓她看,誰料賀蘭瓷自己想看。

  賀蘭瓷道:「我也紮過李廷,而且……我屍體都見過許多了,沒什麼可怕的。」

  陸無憂動唇道:「你什麼時候見的屍體?」

  賀蘭瓷跟他都說了。

  陸無憂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陣,才用拭淨的手指捏了一把她的臉蛋道:「總覺得你這種接受能力也挺可怕的。」

  賀蘭瓷扯著他的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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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一番折騰下來,已將近快過子時。

  賀蘭瓷也得準備回去了,只是她看著帶出門的那疊黃紙,猶豫了一下,畢竟是花錢買的,直接扔了好像有些可惜。

  陸無憂見到,眸光閃了閃道:「給我準備的?」

  賀蘭瓷略微有點尷尬:「不然不好找藉口出來。」似乎是不太吉利。

  誰料,陸無憂毫不在意道:「那就現在燒給我好了,當是提前預存在閻王那的,將來遲早用得著。」

  賀蘭瓷微驚道:「……?你還挺想得開。」

  陸無憂隨意道:「生死有命,又不是我嚷嚷著『不想死』,就能長生不老的,沒那麼多避諱。」

  因為本就是拿來燒的,黃紙被火摺子點燃,燒得飛快,陸無憂不知哪弄來個小炭盆,賀蘭瓷便一刀一刀拆開往裡丟。

  火光灼灼燃在地上,也映著兩人的面孔。

  大晚上的,其實挺嚇人的。

  然而賀蘭瓷卻一下想起當初在郊祀時兩人消滅罪證的場景,好像也是這樣,隔著炭盆,靜謐地對望,與眼前畫面如出一轍,只是當時他們還談不上多熟悉,氣氛也有些尷尬。

  現在想來,已經彷彿上輩子的事情。

  賀蘭瓷想著,不由彎起唇角,流露出些笑意。

  陸無憂拿火鉗戳著黃紙,抬眼看她道:「給我燒紙,這麼快樂麼?」

  賀蘭瓷收斂了一點,遲疑道:「要不……也給我燒點。」

  陸無憂道:「那倒是不必,給誰不一樣,我總不能到下面了,還能苛待你。」

  ……能說點陽間話嗎?

  陸無憂又想起什麼:「你母親是已經過世了嗎?要不順便……」

  賀蘭瓷點頭,又搖頭道:「我爹每年清明都會去祭拜她,這些應該也都不缺。」

  這是她爹公務再忙時也一定記得的事情。

  只是她娘走得匆忙,最終連畫像都沒留下一副。

  又過了一會,賀蘭瓷忽然緩聲道,「都說她也生得很美,只可惜我無緣見到。」

  陸無憂鬆了下拿火鉗的手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沒說清楚,但賀蘭瓷知道他在問什麼。

  「大概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不在了。」賀蘭瓷聲音很輕,「小時候不懂事,還會問我爹,為什麼別人有娘親,我沒有。後來就不問了,只是仍有些羨慕。」她又停頓了一會,「你娘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無憂接口道:「是個很快樂的人,大概也沒什麼煩惱,未靈小時候還挺安靜,都是和她待久了才變成這樣,連愛好都如出一轍。我爹不太喜歡說話,她一個人也能喋喋不休說很久,所以家裡總是很熱鬧——甚至有點過分熱鬧了,還會對我管手管腳的,出來後才自由了許多。」

  賀蘭瓷不由道:「……能比你話還多嗎?」

  陸無憂斜睨她:「這不是就對你?在別人面前我又不能這麼胡言亂語說。」

  賀蘭瓷默了默,想說他以前話就挺多的。

  不過她又笑了笑,總覺得現在的狀態很放鬆。

  「還是有點羨慕你……」

  陸無憂抖了下肩道:「別羨慕了,以後盡量補給你就是了。」

  賀蘭瓷疑惑:「嗯?」

  「家中話多的熱鬧。」陸無憂笑了聲道,「別的不說,這個肯定能滿足你。」

  賀蘭瓷:「……」

  也不能說完全不感動吧……

  恍然回神時,她才發現自己在和陸無憂聊一些以前幾乎不會提到的事情。

  子夜裡安靜極了,燃燒聲都清晰分明。

  黃紙也燒了大半。

  在這樣的深夜裡,似乎多說些真心話也是可以被允許的。

  「其實……」賀蘭瓷更輕聲地開口道,「能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

  陸無憂眼眸飛快地掃過她,又垂下道:「你怎麼又在勾引我。」

  「……」

  賀蘭瓷無語道:「你也太容易被勾引了吧。」

  陸無憂道:「你對自己的長相沒點了解麼?」

  賀蘭瓷猶豫道:「但你以前也沒有,我以為你對我的臉……」

  「我又不是瞎,只是以前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罷了。」

  賀蘭瓷有一分好奇道:「那你現在覺得我是什麼樣?」

  有許多的形容湧上心頭,滾在唇邊,一時卻又無法說出口。

  她還在睜著清透的眼瞳望著他。

  以往陸無憂出門在外,大都無牽無掛——知道父母和妹妹一定能照顧好自己,他自小離家,也不是那麼黏糊的性子,但這一趟出門時,才意識到他不是什麼時候都無牽無掛。

  在臨城得知消息,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生怕遲了一步就見不到她似的,這模樣換做以前,大概是陸無憂自己會在心裡腹誹的。

  可好像從得知她可能會動身來益州時,那股期待和興奮便按捺不下。

  大腦不夠清明,也不夠理智。

  像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栽進去,卻又束手無策。

  她應該再冷淡一點才好,不然自己也不會時時刻刻想要親近她。

  半晌,陸無憂笑了笑道:「傻姑娘。」

  賀蘭瓷瞪大了一點眸子道:「你好好說話,不要隨便攻擊人。」

  陸無憂道:「你自己什麼樣,還要問我,還不傻?」

  賀蘭瓷靜默了會,嘀咕著道:「你也挺煞風景的。」

  「不煞風景怎麼辦?我光看又不能吃。」陸無憂語帶一分責難道,「不要覺得我不方便動你,就隨便勾引我。」

  賀蘭瓷道:「……你真的忍了這麼久?」

  陸無憂些微逼近她:「你在懷疑什麼?」

  賀蘭瓷咳嗽一聲,道:「只是你剛才……」

  陸無憂還是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別說風涼話了,要不是忍這麼久,我也不至於……果然還是不該動你,不然總惦記著。」

  賀蘭瓷感受著頰邊柔軟溫熱的觸感,把最後那幾刀黃紙一並丟進去,臉龐微紅道:「我們還是換件事聊吧。我剛才想起,你說的那位河道總督居鏡全似乎和我爹是同年進士,我應該還能叫他一聲『世伯』,若我以世侄女的身份去拜訪,應當不會很奇怪,我也可以假稱你給我留了東西,懷疑你在益州被人謀害,然後藉口說希望他能庇護我,並且幫我查明真相……」

  陸無憂道:「可以是可以,但你爹與他關係並不很好。」

  賀蘭謹以廉潔著稱,這位河台大人卻是貪婪成性,關係能好才怪。

  賀蘭瓷道:「無妨,外人看我和我爹關係也不好。我只要暗示我想過富貴生活,與我爹並不和睦便是,反正他也沒見過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他只會覺得我一個弱女子喪了夫,慌亂之下想尋求幫助。而我有這張臉在,應當還是有利用價值的——就算是他惦記著將來把我獻給蕭南洵。」

  賀蘭瓷說得很理智。

  陸無憂倒沉默了一會,道:「會有風險。」

  賀蘭瓷道:「已經風險很小了,我不會讓人佔到便宜的。」

  陸無憂又道:「多少會影響點你的形象。」

  賀蘭瓷隨口道:「我還能有什麼形象,紅顏禍水麼?其他人看我,應當就是個漂亮的軀殼吧,反正我人都嫁過了,也不用那麼在意名聲。」

  這次陸無憂沉默了更久。

  賀蘭瓷才驚覺,自己一不小心又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我還會去找各府女眷走動一二。」她連忙又道,「說起來蕭南洵送來的那兩個女子,其中一個給了我這封家信,說她姐姐在給知府做妾,如果名字不是重名的話,說不準就是那位玉嬌夫人,但我不敢貿然信她。」

  說著,賀蘭瓷從懷裡翻出信,遞給他。

  「能拆麼?」

  「沒封口的。」

  陸無憂一邊抽出信箋,一邊道:「說不準是蕭南洵的陷阱。」

  賀蘭瓷道:「所以我先來問問你。」

  外頭又響起了打更聲。

  陸無憂展信的手一停,道:「四更天了,你先回去吧,我會再傳信給你。」

  賀蘭瓷也確實很睏了:「好,那你小心。」

  ***

  江安城內。

  近日那位賀蘭夫人越發名聲大噪。

  大雍女子出嫁後,不強行要求冠夫姓,尤其出身門第高的女子,往往還會沿用本姓,如賀蘭瓷這般其父官拜正二品的高官嫡女,自然也是如此。

  自打進了江安城之後,她似乎一直在奔波。

  當天便從楚府去了知府衙門,和濟王府,之後又把益州三司的衙門跑了個遍——應是為了她那位短命夫君的事。

  眾人紛紛感慨她也太情深義重了。

  但很快這位賀蘭夫人又跟著楚家小姐,赴了幾場宴,把益州權貴結識了個大概,似乎從九天之上高不可攀的仙女,變成了一朵人間富貴花,雖仍是矜貴,但不再那麼縹緲。

  出門一趟,到處圍觀者眾。

  但稍微離得近的人就覺得……

  楚瀾道:「你真的還打算去?」

  身側美貌少女垂著眸,多少顯得有些疲憊,但聞聲,她又抬起頭來道:「嗯,這些日子真的多謝楚小姐了。」

  賀蘭瓷是真的體會到陸無憂臉都笑僵的感覺。

  她不擅長與人交際,但好在,身份與臉擺在這裡,不需要她太努力與人攀談,便能搭上話。

  賀蘭瓷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張臉還是挺有用的,而且已嫁且即將變寡婦的身份也比出閣前方便了不少,至少那些女眷看向她時,不少都心懷些同情。

  陸無憂的傳言已經放出去了。

  她也積極配合,說想弄清楚自己夫婿之死有沒有蹊蹺,但私底下卻對那些官員女眷放出別的風聲,如她已經拿到了陸無憂給她留下的東西,但惴惴不安之下,想尋人投靠,又或者她已經找到了投靠的對象,但仍有些不安……

  反正種種說辭皆不相同,且都各留一線。

  是後來她和陸無憂在胭脂鋪裡商量過的——那處倒是被兩人徵用了,濟王妃的侄兒則成了個很好用的幌子,每每顫顫巍巍替他們在外面守門。

  得知陸無憂身死的消息,在上京就有大把來獻慇勤的,益州雖然不自量力的人少了點,但也不是沒有。

  好在賀蘭瓷應付起來也已經得心應手。

  「你見到居鏡全了?」

  賀蘭瓷點點頭道:「不知道他信沒信,但他看到你給我的那本賬冊,已經答應會護著我,幫我查清真相,我假裝抽噎了一會,然後跟他說我懷疑是布政使藍道業所為,因為你還留有了別的證據……」

  陸無憂點頭,兩人又聊了一會,就見他從下面取出了一塊與膚同色柔軟的東西。

  賀蘭瓷還在納悶,陸無憂已經把這玩意戴到腦袋上了。

  他稍微拽扯了一會,臉上便成了濟王妃侄兒的模樣。

  賀蘭瓷驚道:「這是什麼!?」

  陸無憂道:「易容面具而已,怕直接頂著這個嚇到你,就先跟你打個招呼。」

  這面具極為細膩逼真,連眼睛輪廓都能改變,瞳色有細微差別,但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陸無憂沖著她擠了下眼睛。

  賀蘭瓷道:「……你還是別擠眼睛了,看著太別扭了!」

  陸無憂聳肩道:「我盡量。」

  「還有你……」賀蘭瓷未雨綢繆道,「不許頂著這張臉親我。」

  陸無憂倒真愣了一下,隨後道:「你閉上眼睛不都……」

  賀蘭瓷默默道:「我喜歡你原本那張。」

  陸無憂摸了把自己的臉,又笑道:「好吧,現在是醜了點。不過身份方便許多,被撞見只當我是你死纏爛打的追求者。」說話間,他甚至還改變了一下說話的聲音,和濟王妃侄兒有七八分相似,「待會我還會改變下身形。」

  賀蘭瓷一開始還沒覺得他這個想法有什麼。

  直到宴席上,看見他大大方方披著濟王妃侄兒的皮出現,神情惟妙惟肖與人交談,若不是他沖她擠眼睛,賀蘭瓷差點都沒認出來。

  ……膽子也太大了吧!

  正想著,布政使夫人的丫鬟來請她。

  賀蘭瓷略一打點起精神,便過去,不一會她便開始神色黯然道:「實在多謝夫人憐我……」

  有臉加成,三分的神傷也能顯出十分來。

  那位夫人也很心疼般道:「小夫人你與我女兒一般大小,我拿你當女兒看,你如今也還年輕,切莫過分傷懷,你上次托我去問,我問過了,那火災實在只是意外……」

  賀蘭瓷卻可憐兮兮地搖頭道:「不是意外,我夫君給我留了東西,是有人想害他,但我一個人弱女子實在無人可求。我衙門都跑遍了他們也只是互相推諉,河台大人倒是家父舊識,他跟我說應來找藩台大人,還說藩台大人一定知道……我與夫人一見如故,甚是投緣,才敢來叨擾……我願意把我夫君留下的東西給藩台大人,不知能不能請藩台大人幫幫我……日後無論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我定銜草結環以報。」

  對方願不願意幫忙,她都有另外一套說辭準備著,再一步步誘導。

  又演完一場,賀蘭瓷更疲憊了,她坐在廊下歇了會,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轉頭就看見濟王妃侄子那張臉。

  著實很是驚悚。

  然而聲音卻是陸無憂的,他道:「辛苦了,實在不成,還是等……」

  賀蘭瓷道:「我還可以,就是有點怕事敗……」

  「那也無妨,畢竟盡力了。」

  陸無憂在她旁邊立著,此處足夠偏僻,身影又遮掩在柱子後,從外面看幾乎看不分明:「我還在查沈一光——就是那位監察御史的案子。他還真是個慘人,家貧,幼年喪父,被母親一手養大,快三十歲才中了進士,準備娶妻時母親亡故,又回去守了三年重孝,好不容易回來升了監察御史,第一次巡檢,就在益州丟了性命。無妻無子,友人都沒有多少,被流寇劫匪這麼弄死,連屍首都尋不到。在益州結識的朋友也就那麼兩三個,只知道他死前對益州官場頗為不滿,準備再寫一封奏疏彈劾,但那封奏疏我在他益州住處挖地三尺都沒找到……對了,聽說他還有個紅顏知己,是煙雨樓的清倌,叫葉娘,沈一光似乎攢錢想替她贖身,可惜應是不能。我還讓青葉去探了,對方一提到沈一光便敷衍了事,說客人太多,根本不記得了。」

  賀蘭瓷沉吟道:「那你還打算怎麼查?」

  陸無憂隨口道:「用濟王妃侄子的身份再探探,對草包紈絝應該沒那麼多戒心,我還打算去煙雨樓……」

  賀蘭瓷道:「煙雨樓是什麼地方?」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道:「我很潔身自好的,不怎麼去……」

  賀蘭瓷瞬間便懂了。

  說實話,她雖然相信陸無憂,但還是有那麼一分的別扭。

  卻聽陸無憂道:「你要是不放心,那就跟我一起去。」

  賀蘭瓷遲疑道:「……我怎麼去?」

  陸無憂道:「你也喬裝一下就是了,我面具不止一個,反正你不是也挺喜歡穿男裝的。」

  賀蘭瓷剛想點頭,但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前。

  陸無憂也怔了下。

  她這個身形真要扮成男子也有點難度。

  「要不,你扮成我新歡算了。反正曹顯安這畜生常幹這種帶新納的美人招搖過市的事情。」陸無憂又補充道,「你女子的身份也更方便試探。」

  曹顯安就是濟王妃侄子的真名。

  賀蘭瓷勤學好問道:「我沒試過,這要怎麼扮?」

  陸無憂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下,移開視線,手抵著唇,思忖道:「你就……嬌俏一點,黏人一點,再撒撒嬌什麼的,最好能掛在我身上。」

  賀蘭瓷愣了愣道:「……怎麼掛?」

  陸無憂拽起她一隻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同時一手攬住賀蘭瓷的腰。

  賀蘭瓷被他突然拽過來,站不太穩當,踉蹌著往他身上倒,直撞進胸膛裡,幾乎只能攀著他才穩得住身形。

  「差不多就是這樣。」

  賀蘭瓷怕被人看見,手忙腳亂推開他道:「這路都走不了了!」

  抬頭就對上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臉孔是陌生的,但透著狡黠妖裡妖氣的眸光則格外熟悉:「走什麼,我抱你,你負責柔若無骨就行了。」

  賀蘭瓷僅有的印象還是那次去清丈時,那個意圖不軌的管事安排的。

  好像,當時,是差不多……

  至於撒嬌和黏人,大概就是像她表姐姚千雪那樣吧。

  她琢磨著道:「……那我試試。」

  既然是演的,應該也不難。

  賀蘭瓷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曹顯安本人目光哀哀怨怨地目送他們乘著他奢華的馬車離開,陸無憂幾乎一上車就開始入戲,擺出一副紈絝子弟的懶散模樣,要易了容的賀蘭瓷先演練一下——她也沒想到這世上還真有法子可以改換容貌。

  賀蘭瓷努力小鳥依人。

  陸無憂點評道:「僵硬,不夠嬌軟。」

  賀蘭瓷只好實話實說:「我也沒想到對著你這張臉我……」倍感尷尬。

  陸無憂想了想道:「那這樣吧。」他乾脆一把揭開面具,然後把賀蘭瓷按向馬車車壁,唇印上去。

  在馬車快到之前,陸無憂才鬆開她。

  賀蘭瓷已經呼吸急促,身子發軟,易容過的面容依然透出嬌豔的緋紅,她雙手撐著,差點倒在車座上。

  陸無憂這才把面具又重新戴回去,低聲道:「這樣可能差不多。」

  賀蘭瓷不由抬眼瞪他,水光瀲灩的眸子裡全是潮濕的豔色。

  陸無憂把帷帽扣在她腦袋上,提醒道:「時間不夠再親一回了。」

  賀蘭瓷無語道:「我知道,沒讓你再親!」

  陸無憂道:「那就少瞪我。」

  馬車在煙雨樓前停穩。

  明明已過了戌時三刻,外面仍舊人聲鼎沸,似乎極是熱鬧,但又有所不同,不止絲竹琴樂,還能聽見許多女子的嬌笑聲。

  不等賀蘭瓷去看,陸無憂已經毫不猶豫地抱著她從馬車上踏下來,賀蘭瓷又迅速把腦袋埋進他肩膀裡。

  陸無憂笑了聲,道:「你行不行?不行就在馬車裡等我。」

  賀蘭瓷悶聲道:「我可以的,你等我適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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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6 08:25: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哎呦,曹公子您來了啊!奴家可想死您了!快請進……」

  李媽媽上前便去迎那位浪蕩的貴客,眉眼都帶著討好的笑,看他懷中抱著嬌滴滴的小美人兒,微妙覺得被搶了生意,面上分毫不顯。

  「還是您的老位置,給您留著呢,上回未喝完的酒要我給您端上來嗎……」

  說著,她還拋了風情萬種的媚眼。

  異常誇張。

  賀蘭瓷用眼角餘光覷見,頓時一凜,又攥緊了陸無憂的衣襟。

  陸無憂安撫似的輕拍了她的胳膊。

  他倒是一副慣常風月的模樣,用濟王妃侄兒的聲線油滑應對——她也沒想到他能換個聲音像換個人似的,腔調,語態都截然不同,要不是身上氣息還有那麼一分熟悉,她都要以為是其他人抱著她了。

  「都端上來,有什麼新鮮玩意也盡管上。」

  他隨手便擲下了一錠銀子。

  見了銀子,李媽媽立刻笑靨如花,忙收進袖子裡,彷彿就在等他這句:「好嘞,保管叫您滿意。」

  被陸無憂抱著,跟在小廝後面一路向裡,四周鶯鶯燕燕聲不絕,脂粉氣息濃鬱。

  都是推杯換盞、尋歡作樂的人。

  曹顯安的老位置在二樓臨著欄桿,向下可以望見一個檯子,有三四個衣著清涼的舞姬在跳著異域舞蹈,旁邊更有琵琶女、琴女等奏樂以合。

  陸無憂把賀蘭瓷輕放在身側,隨手給她摘了帷帽。

  雖然明知自己易了容,但賀蘭瓷還有點緊張,下意識低垂著頭。

  那邊陸無憂已經靠過來咬耳朵道:「那個彈琵琶的,就是葉娘。」

  賀蘭瓷這才抬頭去看,此地位置好,距離不算太遠,能看見撫琵琶的是個容貌清麗的女子,約莫雙十年華,蹙著眉峰,是很溫婉嫻靜的長相,著實不像個青樓女子,倒像個大家閨秀。

  也難怪那位恪守成規的監察御史會慕戀上她。

  沒等賀蘭瓷開口,酒已端上桌,更有兩個美貌少女巧笑著過來奉酒。

  「曹公子……」

  「見過曹公子……」

  聲音柔媚得直發顫。

  賀蘭瓷又一凜,突然感覺到自己放在桌下的手被人握住了,下意識轉頭,就見披著曹顯安皮的陸無憂神色悠然地把兩腿往桌上一翹,身體舒展,懶若無骨地斜靠在椅背上,同時示意那倆美貌少女道:「來,給爺按按腿。」

  賀蘭瓷:「……?」

  你適應得也太快了吧!

  那倆美貌少女絲毫沒覺得哪裡不對,立刻一左一右過來給他按腿。

  陸無憂順勢把賀蘭瓷又給攬過來,繼續咬耳朵道:「待會我把葉娘叫過來彈曲,順便欺負欺負你,你裝柔弱可憐,博取同情,離席後看能不能同她攀談上,略微試探下她是不是真的毫不知情。」

  賀蘭瓷半撐著他胸膛,也極小聲道:「我盡量試試。」

  陸無憂按著她的肩膀道:「你怎麼還這麼僵硬……嘗試想像一下,你是個禍國妖姬,而我是個暴君。」

  賀蘭瓷情不自禁道:「要亡國了嗎?」

  陸無憂道:「差不多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賀蘭瓷思忖道:「……那我不是要想著逃了?」

  陸無憂對她這種時刻不安的危機感表示無語,靜默了一會道:「不,應該想著抵死纏綿,縱情歡愉直至亡國前最後一刻。」

  賀蘭瓷不太能理解:「……?都要亡國了!」

  不應該先想想辦法!

  雞同鴨講的教導沒能起到什麼效果,唯一的功效大概是賀蘭瓷對著那張臉也沒那麼緊張了。

  陸無憂順便招呼老鴇,叫下面彈琵琶那個上來彈曲。

  沒等葉娘過來,只聽一道聲音道:「這不是曹兄嘛,我過來敬您一杯啊……這是新到手的小美人嗎?怎麼瞧著有點眼熟……」

  對面來了個同樣一看便知是紈絝的男子。

  賀蘭瓷頓時又開始緊張,雖然陸無憂給她折騰了半天,五官都做了變動,平庸了不少,對鏡一看臉確實不像自己的,但萬一、萬一被人認出……

  陸無憂挑眉,口氣浪蕩道:「別逮誰都覺得眼熟,我還新鮮著呢,你少肖想。」

  「哎,那我怎麼敢吶,我想起來了!這身形是有幾分像那位賀蘭夫人……就是模樣差得……不過也不錯啦,像賀蘭夫人那種出身模樣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怕是曹兄你也……」

  陸無憂抽出一條腿,踹了他一腳道:「淨知道瞎說,馬上我這位小美人聽了要傷心了,還當自己是替身呢。」

  賀蘭瓷:「……」

  你真的好入戲。

  然而下一刻陸無憂就一個眼神飄過來,賀蘭瓷會意,抽抽噎噎開始假哭,一副傷心模樣。

  對面那紈絝意識到惹人不快,忙道:「好好好,算我的過錯,來,小美人我來給你陪杯酒……」

  說著遞了個杯子過來。

  陸無憂順手接過,一飲而盡道:「滾吧。」

  「曹兄你這就不對了,我敬美人的,你喝什麼?來,小美人,別不給我這個面子啊……」

  又遞過來一杯。

  陸無憂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剛想開口,那邊賀蘭瓷已經接過酒杯,也仰頭喝盡了。

  「哈哈哈,還是美人豪氣!曹兄你也太憐香惜玉了,這可不像你啊……哈哈哈。」

  等人一走,賀蘭瓷才吐著舌頭,咳了兩聲。

  礙於有別人在,陸無憂只拍了下她的背道:「怎麼酒都不會喝的?」

  辛辣的感覺過去,倒也沒那麼難受,賀蘭瓷順了順氣道:「呃,奴家……」她剽竊了周圍其他女子的自稱,「不是正在學。」

  大抵曹顯安真是個十足出名的紈絝。

  他們在這坐了沒一會,就來了好幾波人,一邊寒暄一邊敬酒,觥籌交錯間,大部分都下了陸無憂的肚子,賀蘭瓷也多少喝了幾杯。

  葉娘姍姍來遲之際,陸無憂看她已面色酡紅,當即推著她的肩膀,輕聲道:「不行今晚就算了。」

  賀蘭瓷搖了搖頭,表示沒什麼大問題。

  最多只是有些暈眩。

  葉娘撫著琵琶坐在對面撥彈時,恰又來了一撥人,調笑道:「顯安兄,你這小美人怎麼光知道趴著,酒都不知道餵給你的。」

  剛好。

  陸無憂與賀蘭瓷迅速交換了個眼神,便捏著她精巧的下巴,輕佻道:「是有些不太聽話,我有時候也甚是不滿,明明是我花大價錢買的。」

  賀蘭瓷對著他那張臉扭開頭去,不太需要演,就一副十分嫌棄的模樣。

  眾人微驚。

  「顯安兄,雖說美人越烈越有味道,但完全不聽話可不行啊……」

  「就算是新歡……你也不能太縱著呀?」

  陸無憂道:「說得也是。」

  說著,他掐住她的下頜復又擰回來,喝了一口酒,然後便傾身,壓了下去。

  賀蘭瓷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張放大的臉,無聲動唇。

  ——說好的不用這張臉親我呢!

  些微的抗拒讓她就勢伸手退拒陸無憂的肩膀,掙扎著彷彿非常不願。

  陸無憂在觸到她唇之前,就把酒嚥了下去,只是裝模作樣地壓了一會,同時單手扣住她兩隻手腕,另一手還在挑著她的下頜。

  但在旁人眼裡,那便是曹公子不顧美人意願硬要渡酒,美人難以置信,眼中都泛起淚光了,被壓得嗚咽掙扎,甚至還要捶打他,最後硬是被強行輕薄了。

  最後曹公子鬆開唇時,美人悲憤交加,似乎十分痛苦不堪,身子也委頓在一側,雲鬢烏髮沿著光潔的面龐垂下來,遮掩住側臉,眼淚彷彿都要落下來。

  「不就親你一口,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

  「……」

  你戲還挺多。

  賀蘭瓷垂著腦袋,餘光掃了一眼還在撥弄琵琶的葉娘,對方顯然也是見多了,並不以為意。

  大約這樣的場面也遠談不上慘。

  陸無憂應也看到了,湊到她耳邊道:「要不來點狠的?你罵我兩句。」

  「……行。」

  也因為多少有點不爽,賀蘭瓷當即便一副作嘔的模樣,抬高音調道:「對,我、我就是心不甘情不願,不想被你這般模樣的人、畜生……輕薄。」

  陸無憂也口氣不善道:「我這般模樣怎麼了?你敢罵我畜生!」

  賀蘭瓷一副咬牙切齒的口吻道:「不堪入目!別碰我——」

  眾人皆驚!

  覺得這小美人簡直是在找死!

  果然,曹公子大怒道:「我看你是當真欠收拾!」

  說著,他拽著她的衣袖抱起美人,大踏步朝著煙雨樓兩側的廂房走去,一腳便踹開了最臨近的一間,曹公子把人抱了進去,不一會,房內便傳來了衣帛撕裂聲,和美人的慘叫與哭聲,斷斷續續,引人遐想。

  間或伴隨著:

  「你別碰我!」

  「滾開!」

  「不要——」

  等等的聲響。

  以及曹公子冷冷的:「我讓你看不上我!現在還不是任由我……」

  此刻,房間內。

  陸無憂一邊手腳麻利地撕著賀蘭瓷層層疊疊的裙擺,一邊用膝蓋頂著床榻搖晃,順便掏出血包,在淺色裙擺之下弄出點血跡來。

  賀蘭瓷紅著臉努力假哭,念著陸無憂提供的詞,不當著別人面,稍微沒那麼羞恥。

  陸無憂低聲道:「你聲音再大點。」

  賀蘭瓷抬腿,是真的有點想踹他。

  她已經很努力了!

  腦子還有點暈暈乎乎的。

  陸無憂抓著她的繡鞋,就勢在她布襪和小腿上也抹了兩道血痕,隨口大聲且語氣猙獰道:「我今天就是要給你點教訓,讓你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都抹完了,才開始弄亂她的髮髻,扯扯鬢髮,衣襟衣袖也給揉皺了。

  賀蘭瓷隱約覺得有點不公平,怎麼都是她在叫,陸無憂叫得也太少了吧。

  她眸光微醺地斜睨了陸無憂一眼。

  陸無憂把面具去了,用自己那張好看的臉笑了笑,輕聲道:「還差最後一點,我一會把葉娘叫進來。」

  「差一點什麼……」

  沒等她反應,陸無憂已經壓過來,在她的肩窩頸側製造紅痕,賀蘭瓷驚叫了一聲——是真的叫——才喘著氣對他道:「你咬輕點……」

  ***

  沒過多久,曹顯安便從房內出來了,他整著衣衫,面露冷笑道:「不自量力的東西。」

  美人的聲息漸止,只隱約可聞啜泣聲。

  他隨手指著旁邊撥彈琵琶的女子道:「你,過去幫她收拾一下。」

  被點到名的葉娘聞言也一怔,隨後便抱著琵琶起身道:「是。」

  房間內,剛才還衣著齊整的少女如今已是無比淒慘狼狽的模樣。

  她癱在榻上,鬢髮凌亂,釵環東倒西歪,衣襟勉強攏著,裙擺被撕裂,隱約可見血跡,臉上頸上都有紅痕,身子都立不穩了,一雙眸子垂著,了無生氣一般。

  葉娘放下琵琶,輕聲道:「姑娘,你還好嗎?」

  她先前看她不以為意,這句裡倒是帶了些許的憐惜。

  賀蘭瓷努力克服尷尬,以及大腦上一陣陣的暈眩感,畢竟一來不是她的臉,二來這模樣被女子看到也沒太大關係,方才繼續假裝悲痛抽泣。

  葉娘輕嘆了口氣道:「我去叫人替你送水來。」

  賀蘭瓷吸了吸鼻子,搖頭道:「不用了,別再叫人進來了……」

  葉娘有些為難道:「姑娘,那你……」

  賀蘭瓷努力思索著,用這些時日提升的寒暄能力,低聲道:「我、我能不能在你肩上趴一會……」她小心著道,「我有個姐姐……」點到即止。

  葉娘神色微微動了動,道:「好。」

  賀蘭瓷伏在她的肩頭,先沉默了一會,竭力醞釀情緒。

  葉娘則在她的背上輕拍。

  陸無憂沒和她商量到這麼細微處,今日本來也大都是臨場發揮。

  她記得陸無憂跟她說過,葉娘是家道中落才到煙雨樓做了清倌,有個妹妹,家中還有個寡母,識字,會讀會寫,能彈會唱,沈一光是被人帶來聽曲與她相識,才漸生情愫——只是著實囊中羞澀,無法替她贖身。

  賀蘭瓷咬了會唇,又掐了掐自己大腿,強打起精神,等醞釀得差不多,便抬起頭,含著淚道:「我好難受,我、我能跟你說會話麼?」

  葉娘聞言一愣,隨後溫聲道:「想說便說吧。」

  這時她總不能倒下。

  得到答復,賀蘭瓷硬撐著半真半假道:「……其實我本是良家女,家道中落,才被輾轉賣到曹顯安手裡,我娘早故,我爹一年到頭不沾家,姐姐早被賣掉,只有個不成器的哥哥,年幼時總擔心天塌了,沒想到有一天……」情緒也不全然是假的,她吐字逐漸有點模模糊糊,更顯得不假思索,「……我讀過書,識過字,知道何為『廉恥』,我真的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樣的……」

  兜了個很大的圈子,說得唇都有些乾了,賀蘭瓷才道:「……我也曾經遇到過想對我好的人,想買下我,可到頭來也抵不過權貴威逼,且他也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來……」

  說話時,她留意著葉娘的神情——很奇怪,她臉上雖也有憐憫,卻沒有若有所思,或者感同身受的感覺。

  賀蘭瓷不由疑惑,難道她真的對沈一光一點感情都沒有?

  照陸無憂所言,她或許會明哲保身,但總不至於半點舊情都不顧,尤其她看起來也不像是個薄情冷血的女子。

  於是賀蘭瓷又試探著期期艾艾道:「這位姐姐,不知道你遇到過嗎?」

  卻見葉娘搖了搖頭:「不曾。」

  賀蘭瓷又多演了一會,非但沒問出什麼來,反而越覺得奇怪。

  最後她實在抵受不住一陣陣的意識迷離,捏碎了陸無憂給她的一個小囊——他讓她有什麼事便用這個叫他。

  不過一會,頂著曹顯安皮的陸無憂就走了進來,語氣仍帶著怒氣道:「收拾了那麼半天都沒好,我都要走了!算了……」

  他將外袍往賀蘭瓷身上一蓋,一把抄抱起。

  賀蘭瓷撲騰著意思意思掙扎了兩下,就一副無力的模樣被他抱了出去。

  等出了煙雨樓,耳畔的嬌笑嬉鬧聲遠去,她也用不著再假裝,賀蘭瓷精神慢慢鬆懈下來,只是瞬間大腦眩暈感更重,身體也有點不聽使喚,她抓緊把剛才所見與自己的疑惑和陸無憂說了。

  陸無憂本還同她想調笑兩句,聽完,也跟著思忖了一會道:「那說不定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賀蘭瓷舌頭捋不直:「什、什麼可能?」

  陸無憂把她放下,剛想回答,就見賀蘭瓷腳下一軟,差點倒下去,他連忙又給人拽住,猛然發覺賀蘭瓷不止說話不利索,瞳孔也有些渙散,意識似在搖搖欲墜邊緣。

  他遲疑道:「你……不會是醉了吧?」

  話音未落,只見賀蘭瓷一掌拍在馬車壁上,大聲道:「我才沒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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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她這一掌拍得驚天動地,馬車壁都跟著震。

  幸好晚間煙雨樓門外大都是尋歡作樂醉醺醺的人,才沒引起注意。

  陸無憂一邊無語地回憶著她到底喝了幾杯,一邊按住她的胳膊道:「我們先上馬車。」

  誰料,賀蘭瓷又一掌拍在車壁上道:「別走,先說清楚到底……」

  夜色淒迷,燈火招展。

  陸無憂目力好,能看見有些來者不善的官兵在門外謹慎巡視。

  當下他又用自己的外袍裹緊,抱起這個明顯意識不太清醒的姑娘,把人先硬塞進馬車裡,然後命人駕車,絕塵而去。

  但人塞是塞進去了,賀蘭瓷顯然還沒消停。

  她很快就一把甩開陸無憂的外袍,然後一手拽著陸無憂的衣襟,一手又開始拍馬車內壁,拍得「砰砰」直響道:「什麼可能……」

  動作很像是威脅質問。

  光聽聲響還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

  陸無憂道:「你不會也是這個狀態還在葉娘面前演……」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賀蘭瓷高聲道:「葉娘,對,葉娘她好奇怪……」

  「行了,你剛才說過一遍了。」

  賀蘭瓷按了一下自己的額,蹙著眉尖,道:「我剛才才沒有這麼暈,我有忍著……她應該沒有……」她又瞪著他道,「快點跟我說!」

  吐字仍是含混不清的。

  陸無憂都反應了一會,才聽明白她在說什麼。

  說話時,她還揪著他的衣襟。

  換個人陸無憂早給他掀下去了,但這時他確定了後方無人追來,便饒有興致地研究著眼前面紅眼暈的賀蘭瓷:「我現在跟你說你也未必聽得下去……我算了下你可能也就喝了不到十杯,現在是後勁上來了?」

  ——雖然傳言有人一杯便醉,但她這幾杯就醉也夠離譜的。

  賀蘭瓷又想拍車壁了。

  陸無憂眼疾手快抓住她那隻腕,就著馬車內的燭燈一看,發覺她手掌心都拍紅了。

  他默了一瞬,還未開口,又是賀蘭瓷先道:「放開我!你這個……」她還停下來,思考了一會道,「登徒子。」

  陸無憂都忍不住笑了:「你還沒回神呢?我怎麼登徒子了?」

  賀蘭瓷掙扎開,動手就要掀他的面具。

  陸無憂這倒很配合她。

  把面具丟到一旁,賀蘭瓷才端詳著他的臉,評價道:「順眼多了。」

  上句與下句毫無邏輯,但現在的她明顯丟了謹慎,說什麼也都不太過腦。

  陸無憂便指著自己的臉道:「哪裡順眼?」

  賀蘭瓷用手掌一把蓋住了他的眼睛道:「其他都不錯……」

  陸無憂任由她遮擋住視線,語帶一絲笑意道:「我眼睛怎麼讓你看不順眼了,從小到大別人都說我這雙眸子生得最好……」

  賀蘭瓷一板一眼吐字道:「不正經。」

  陸無憂繼續輕笑道:「在你眼裡,恐怕沒這雙眸子我也沒正……」

  聲音戛然而止。

  兩片軟軟的唇瓣貼到了他的唇上。

  陸無憂的人和聲音一併定住了。

  溫軟觸感稍縱即逝。

  即便已經親過不計其數次,但她主動的次數依然很有限,且大都是有前因在,為了安撫他,或者解釋什麼,證明什麼,有所目的,動機不純。

  但現在,她好像只是,單純地對他的嘴唇產生了一些興趣。

  賀蘭瓷撤開身,聲音裡含著一點點埋怨道:「話好多。」

  陸無憂:「……」

  「我說一句,你說十句。」她繼續埋怨道,「能不能好好聽我說?」

  陸無憂抿著唇道:「好,你說。」

  他被蒙著眼睛,看不見賀蘭瓷的表情,但猜測她大抵是在思索,陸無憂只在很年幼時醉過酒,印象中大腦很難轉動,行為也很難控制——不過他酒品尚算不錯。

  眼前這位突然霸道起來的就不好說了。

  ……說什麼來著?

  賀蘭瓷思索了一會,才捶著腦袋道:「……你說葉娘是什麼可能來著?」

  陸無憂差點又笑出聲:「你怎麼突然轉回來了。」

  賀蘭瓷惡狠狠道:「快說!」

  陸無憂道:「你不是嫌我話多。」

  賀蘭瓷繼續語帶威脅道:「該多的時候不多,不該多的時候……特別多。」

  陸無憂總覺得她那個「不該多的時候」是意有所指,但他決定姑且不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免得她在馬車上又惱羞成怒,因而頓了頓他便道:「如果不是你觀察得不夠仔細……」

  「我觀察得很仔細!」

  「好……那就是說明有問題的不是你,是葉娘。她就算已經看穿你,但你提到時她也不該說『不曾』,太刻意了。」陸無憂的思路與她相反,「青葉的身份不便太仔細試探,她怎麼防備都不為過,但同為弱質女子的你面前,她即便防備,也應該裝出幾分物傷其類來,不然反而容易令人生疑。所以除非,要麼她失憶過,要麼……她不是葉娘,至少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

  陸無憂又道:「說實在的,要查沈一光的事情,很難不查到葉娘身上,但她既沒有逃,也沒有被控制,就已經很奇怪了,我一直懷疑她在煙雨樓裡本身就是個靶子。這一趟過來你到現在沒見到青葉,是因為他在煙雨樓裡接近葉娘沒多久,便有人一直在暗中盯著他,我怕這條線斷了,就一直讓他在益州醉生夢死。如今借了曹顯安的身份去,也是想知道,會不會再引來監視懷疑,那就證明我所料未錯。」

  賀蘭瓷呆呆聽著,好一會才道:「你再說一遍。」

  馬車已經放慢速度快停下。

  陸無憂拿下她搭在自己眸上的手道:「就說你現在醉了聽不進去,下回再跟你說吧。」

  賀蘭瓷不滿道:「不要下回!這回就說!」

  陸無憂啼笑皆非道:「不是才剛跟你說過。你自己聽不進去,怎麼還無理取鬧起來了。」

  馬車停在曹顯安置辦的宅子前,他在益州,仗著濟王府的勢,無人敢惹,堪稱地頭蛇,宅子也修得頗為氣魄。

  陸無憂身份都佔了,這個自然也不會跟他客氣。

  隨手把帷帽又扣到她腦袋上,再把外袍裹上,陸無憂抱著賀蘭瓷下馬車,她掙扎起來,剛要開口,被陸無憂眼疾手快摀住了嘴——免得她胡亂開口。

  賀蘭瓷頓時瞪大了眼睛,用勁掙扎。

  彷彿比在煙雨樓裡演戲時掙扎得還要厲害。

  陸無憂死死按著她,用曹顯安的聲音吩咐曹府下人:「熬一碗醒酒湯來,待會放在門口。裡面有什麼聲音都別進來。」

  下人們用復雜眼光看著那個似是被新擄來的美人,道:「……是。」

  當陸無憂把賀蘭瓷放在榻上時——當然褥單被子都換過了——手掌上微有所感,才發現她已經張嘴在咬他的手了。

  他頓時鬆了手,低頭一看,掌心上有一排小牙印。

  陸無憂不由一笑道:「還真是牙尖嘴利,醉鬼。」

  賀蘭瓷把帷帽和陸無憂的外袍丟開,在榻上撐著身子,就要從上面下來:「我才沒醉,我就喝了那麼點……」

  「醉鬼都這麼說。」

  「我只是有點暈……」賀蘭瓷突然抬頭看他,懷疑道,「你是不是偷偷打我的腦袋了?」

  陸無憂先給她倒了杯半涼的茶:「你說話摸著點良心,我什麼時候打過你了……先喝茶冷靜一下,醒酒湯一會送來。你下回還是別喝……」

  「不行,我得打回去。」賀蘭瓷似乎琢磨著道,「不能老被他欺負。」

  陸無憂更是笑道:「我哪欺負你了?」

  賀蘭瓷眨巴了幾下眼睛,道:「在榻上。」

  這陸無憂倒沒法否認了。

  他語塞了一會,剛要再開口,聽見賀蘭瓷又道:「每回都把我弄哭,欺負人,說停也不停。」

  陸無憂心道,她要是醒著,肯定沒這麼坦蕩地說這話。

  他靠近賀蘭瓷道:「都跟你說了沒法停,你總不能……」

  然而賀蘭瓷好像根本沒在聽他說話,只一味道:「還有每次都口口聲聲說要我玩弄他,最後……」她還打了個嗝,然後一拍床柱,似乎很憤怒道,「都是他在玩弄我!」

  陸無憂:「……」

  更加無法否認。

  「雖然……」她又琢磨著道,「還是挺舒服的,但是太舒服了,就……不太好,而且,每次都是他……把我弄得亂七八糟的,控制不了……不好。」

  陸無憂不由一笑,捏著她的手腕道:「別亂拍了……行吧,那你換你來,你想怎麼玩弄我?」

  賀蘭瓷還想掙扎,陸無憂這邊就勢往榻上一倒,彷彿是被她推倒了一樣。

  「你想做什麼,我都不動手也不反抗,行麼?」

  賀蘭瓷怔怔看著他,似乎在理解他在說什麼。

  但很快,她就又迷迷瞪瞪道:「陸無憂,怪怪的。」

  陸無憂微微起身,順著她的話問:「怎麼怪了?」

  「整個人都很怪,明明是個山賊……」賀蘭瓷嘀咕著,陸無憂得很仔細分辨她在說什麼,「還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把我也帶得奇奇怪怪的,我以前不像現在這樣的,我很規矩的,很循規蹈矩的,是個大家閨秀,雖然我也不是很喜歡那樣,但不惹麻煩,就能過得很好……結果現在,一定是因為他跟我胡言亂語說多了,我居然一個人跑到益州來了……還去試著交際,去陪他逛青樓,我肯定是瘋了……這才不是大家閨秀該做的……」

  她越說聲音越低,陸無憂離得更近了些,幾乎能聞到她唇齒間散發出的淡淡酒氣。

  不濃烈,但淺淺氤氳著。

  陸無憂心頭微動。

  他拔下她的髮簪,長指理了理賀蘭瓷那頭被刻意弄凌亂的烏髮,道:「所以你不喜歡麼?」

  賀蘭瓷撥開他的手,徐徐搖頭道:「也不是……就是,這樣的狀態好像更不安全了,我也太放任自己了……像是過一天少一天似的,我還、還摔了二皇子……就算暫且矇混過去,他也一定會記仇的……就算益州沒有危險,我們遲早還是要回京的,更何況益州也很危險……陸無憂都差點出事。」

  陸無憂知道她很沒有安全感,但這些她從未跟他說過。

  他總覺得自己準備得足夠多,表現得足夠胸有成竹,賀蘭瓷便不會害怕。

  甚至,到了益州之後,她也沒有表現出來過。

  她始終很鎮定。

  「但是不來益州也很擔心,我老是夢見他死了,給我托話……」賀蘭瓷肩膀微微抖著,「很怕萬一再等下去,回來的是一具屍體……」

  陸無憂輕聲道:「他不會有事的——沒有什麼差點,而且就算他死了,也早幫你安排好了,哪怕真的禁軍來圍,一條生路總是能有的。我有提前幫你準備好形貌相仿的女屍,大不了一把火燒了府裡,再送你死遁出去,不會讓你落到蕭南洵手裡的。」

  也不知賀蘭瓷聽沒聽進去。

  她按著自己眩暈的額頭,語調悲慼:「可是他都死了,都死了啊……」

  陸無憂道:「你清醒下,還沒死呢……」

  賀蘭瓷猛然道:「你怎麼老打我的岔!我還沒說完呢!」

  陸無憂不由失笑道:「那你繼續。」

  賀蘭瓷似想了一會自己剛才在說什麼,才道:「……就是,我怪怪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壞,怎麼辦啊?這樣真的會有好下場嗎?會抄家嗎?陸無憂這麼以身犯險,也遲早會出事吧……總感覺自己像是在陪著他發瘋,但又……還……」她口齒不清地斟酌道,「挺開心的。我一定是出什麼問題了吧。」

  陸無憂卻微微鬆下一口氣來。

  這時才覺得自己當初把那個選擇擺在她面前,是真的過於簡單粗暴,在揠苗助長。

  這種不安,不是一朝一夕形成,自然也不可能瞬間拔除。

  但至少,她其實不排斥。

  他又捉起她的手,在白皙細膩的手背上落下輕吻道:「要不,我現在連夜回上京,把蕭南洵給刺殺了,你能不能稍微安心點?」

  賀蘭瓷:「……???」

  她瞪大了眼眸看他。

  陸無憂道:「雖然我沒試過,但並非不能一試。」

  賀蘭瓷下意識道:「殺人要償命的!」

  陸無憂理所當然道:「殺畜生應該不用吧?」

  賀蘭瓷好像一下酒醒了,聲音都利索了不少:「你不要輕舉妄動!他可是皇子,你瘋了?而且他還和東廠有勾連,上京又都是錦衣衛巡邏,到時候不論什麼地方漏出一點蛛絲馬跡,被發現,都……都要誅九族的吧!除非、除非你真的打算造反……」

  陸無憂忙拍拍她的腦袋,笑道:「隨口說說,別太害怕。」

  賀蘭瓷聞言,總算安下心來,但又沒有徹底安心。

  「你要去刺殺,一定要跟我說,不要偷偷摸摸自己去,我會擔心……」賀蘭瓷歪著腦袋思忖道,「我得提前準備亡命天涯。而且陸無憂、陸無憂這個人……太山賊了……」

  「你怎麼老造謠我是山賊?我明明是個正經讀書人。」

  陸無憂伸手去碰她的臉,順便幫她把臉上的易容膏給弄掉。

  賀蘭瓷被他弄得不舒服,很快按住他躁動的手道:「說好不動手也不反抗的!」

  陸無憂:「……」

  你到底聽見哪句,沒聽見哪句啊?

  陸無憂還未腹誹完,只見賀蘭瓷往前一倒,便趴在他身上了。

  好像剛才那一清醒,讓她把氣力用了大半似的。

  他還未回神,就聽見賀蘭瓷憤憤道:「什麼正經讀書人,一點也不正經,全天下沒有更不正經的了……」說話間,她動手扯著他的衣帶道,「回回就知道欺負我,真要玩弄我就……」

  她怎麼話題還能繞回來的。

  然而……

  陸無憂迅速從善如流,抬起手方便她扯衣帶,道:「就怎麼?」

  賀蘭瓷把那根長長的衣帶扯下來,然後拽著一頭,纏在陸無憂手腕上。

  陸無憂怕她纏得不滿意,還主動把兩隻手腕遞到了一起,方便她一圈圈繞上。

  賀蘭瓷繞完,勉強打了個結。

  陸無憂不乏期待道:「然後呢?」

  「然後什麼……?」

  賀蘭瓷迷迷糊糊說完,又打了個酒嗝,然後腦袋蹭了蹭,在他肩膀上尋了個舒服的位置,便一歪頭,靠了上去。

  陸無憂:「……」

  他本來外袍就脫給她了,裡面這件風流浪蕩的絲袍扯散開之後,就只剩件貼身穿的輕薄裡衣。

  像是賀蘭瓷徑直靠在了他的肉體上。

  「你手都綁了,就不想做點什麼?」

  賀蘭瓷眼眸輕合,正在意識迷離間,聞聲,似乎被打攪到一般,含糊又不耐道:「下回吧,下回再玩,太累了……」

  說著,還在他胸口又蹭了一下。

  她撕裂的裙擺下,隱約露出沾了血的褲腿,衣裙全都凌亂發皺,模樣仍舊狼狽不堪,一頭青絲還這麼垂墜下來,有些許漏到了陸無憂的胸口,髮梢搔得微微發癢,醉酒的身子柔軟,一股淺淡的香氣從肌膚間透來。

  陸無憂低垂視線,還能看見她光潔的額頭,濃密眼睫靜謐覆蓋眼瞳,臉龐微微泛著誘人的粉色,隨著呼吸,頗為可觀的胸口也在一下下起伏。

  他情不自禁道:「賀蘭小姐,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賀蘭瓷閉著眼眸,還呢喃了一句:「玩弄你……」酒氣燻燻的。

  行。真行。

  陸無憂氣急反笑道:「你確定你睡得著?」

  他又不是死的,也不是沒有反應。

  誰知道,剛才還口口聲聲訴說著自己如何沒有安全感的人,很快便倒在他懷裡呼吸均勻地睡去。

  陸無憂氣了一會,用內力把火氣壓下去,慢慢平復下來。

  還無奈地調整了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些。

  夜倒是更深了,醒酒湯也沒法去拿了。

  陸無憂仰頭平靜了一會,又忍不住低頭看她。

  雖然有那麼多的不安,可她好像不知不覺,也多少有些依賴他了吧,不然她也不會膽敢到益州來,不會打算和他亡命天涯,更不會靠在他懷裡睡得這麼香甜……

  要真讓她安下心來,除去造反——這個其實風險和難度都更大,恐怕只能位極人臣到能左右皇權,乃至攝政。

  還真是條極為漫長且艱難的道路,他自己都未必有十足把握。

  乾脆帶她離開上京,到江湖上更簡單,但只怕她又會不習慣。

  深夜裡,陸無憂靜靜思索著。

  ***

  天邊浮現出一抹魚腹白,熹微光亮照射在眼睫前。

  賀蘭瓷緩緩清醒過來,腦中仍有一絲不適,然而緊接她憶起昨晚自己昨晚直白羞恥地胡言亂語時的些許片段——這麼不清醒,應該是做夢吧。

  再一抬頭,她便看見陸無憂半闔著的眸子,人也近在咫尺地將她圈在懷裡。

  ……不是做夢。

  有一瞬間,賀蘭瓷突然想立刻收拾行李,坐著馬車飛奔離開益州。

  她可能沒法再和陸無憂待在一個空間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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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6 08:25: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賀蘭瓷當即便翻身下榻,還隨手抄起散在一旁的帷帽扣到自己腦袋上。

  不料,人剛下去,就聽見身後幽幽的聲音響起:「賀蘭小姐,你這是……玩完就走麼。」

  賀蘭瓷隨即一僵。

  轉瞬,她便按著額頭,輕聲道:「我……我昨晚喝醉了,什麼……什麼都不記得了。」

  陸無憂拖著語調,慢悠悠道:「你忘了,我可還記得很清楚,賀蘭小姐昨晚真是熱情極了,什麼都敢說……」

  賀蘭瓷立刻打斷他:「你不用告訴我了!」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道:「那你至少把我手解開吧。」

  賀蘭瓷:「……!」

  她一轉頭,就見陸無憂衣衫不整但又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同時舉起纏繞著衣帶的手腕,給她看,上面是她親手打的結。

  賀蘭瓷猛然又扭開視線,有點無法直視。

  「怎麼敢做不敢當了,你昨晚還對我……」

  「陸大人,你褲子還穿著呢!」賀蘭瓷合著眸子提醒他,「我先出……」

  「你易容都卸了,怎麼出去?還是等我一起。」陸無憂隨手掙開衣帶,也理著衣衫翻身下榻道:「昨晚被你綁著放置,本來還有點氣,不過賀蘭小姐的真心話我笑納了……希望有一天你能坦誠地告訴我你的不安,用不著醉酒……」他聲音一頓,又笑道,「當然想玩弄我什麼時候都可以。」

  不要再讓她回憶了!

  之後的幾日裡,賀蘭瓷的噩夢都是自己在陸無憂面前誇誇其談,大聲訴苦,恨不得掏心掏肺把什麼都說了。

  果然不該覺得酒液入腹後沒什麼特別反應,就輕易嘗試。

  ……還是,要從長計議。

  所幸,因為一個不知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緣故,她確實接連幾日,都沒再見到陸無憂了——他偷偷派人給她傳信,告訴他曹顯安的身份他現在不便再用。

  賀蘭瓷那日醉酒追問的話,他倒是又復述給了她。

  看起來這個「葉娘」似真的是陷阱,仔細推敲起來也確有蹊蹺。

  若沈一光真是查出來什麼被害死的,又怎麼容得下與他過從甚密的紅顏知己如常賣藝,他來益州不久,結交的朋友也不多,唯一幾乎時常見面的便是這位「葉娘」,她又身份低微,不抓去審問一番再送走都說不過去……賀蘭瓷也不知道陸無憂所言的失憶到底能不能人為造成,更大的可能是,這是個假的。

  既然陸無憂都能易容,那易容出一個「葉娘」,也未必不可能。

  再見到陸無憂時,他已又換了張臉。

  宴席角落處,他扯著她的衣袖,賀蘭瓷差點想出聲呵斥,就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道:「是我。」

  賀蘭瓷默默道:「這又是誰的臉?」

  「不重要。」陸無憂隨口略過,「連曹顯安的身份都會被盯上,大抵所有明面上接近葉娘的都會遭到懷疑,不過人是布政使藍道業的人,可能覺得曹顯安是個紈絝,便沒花什麼心思遮掩。」

  賀蘭瓷道:「……那你還查嗎?」

  「其實到這個份上,他是誰害死的已經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查出來什麼,才叫人想置之死地。若光是一封彈劾,最多讓他在益州待不下去,不至於要人命。」

  賀蘭瓷現在跟他對話仍有些別別扭扭。

  不過她低著腦袋思忖了一會,道:「既然益州上下都多少與蕭南洵有勾結,那我稍微借下他的勢,不知道可不可行?」

  陸無憂一頓道:「你想怎麼借?」

  「我從蕭南洵手下逃脫時,曾去他的書房逛過,還隨手拿了幾張他用的金箋……」

  這些金箋都是宮中御製,印有大內的箋紋,蕭南洵因為受寵,估計還是最尊貴的那檔,她當時想著此去益州,或許會有用,便拿了幾張。

  陸無憂沉吟片刻道:「你想偽造信箋?」

  賀蘭瓷點著頭道:「既然你說布政使藍大人擅鑽營,趨炎附勢,他又與平江伯是姻親,那他就算不是聽命於蕭南洵,應當也會對他很恭敬——說不準你來的時候,還交代過,要你有來無回。現在反正都當我是個寡婦,就……」她有些難以啟齒,「可以用信箋假裝我與他有什麼干係,此次來不是為了亡夫奔波,是為了替他掃尾,就說先前是聖上懷疑沈一光的死,才派你來調查,如今你又死了,只怕整個益州官場都摘不乾淨,蕭南洵打算丟卒保帥……」

  「他未必會信你,而且這也與你先前的說辭不同。」

  賀蘭瓷道:「但他現在查證也來不及,說辭不同可以說我先前是在試探,至少讓我借兩天勢,弄明白葉娘這邊是怎麼回事,而且我先前常去河台府上,也能讓他生疑……」

  「我日講見過蕭南洵的字,可以替你偽造,不過……」陸無憂語氣倒是異常平靜道,「你得確定你真的可以,不要勉強。」

  「我都演了這麼多回了,你怎麼突然……」

  賀蘭瓷猛然憶起自己醉酒所言,她有些羞惱道:「都事已至此了,你現在撇下我也來不及了,反正在哪我都一樣不安,不如索性讓我多做些,反而安心。」

  陸無憂伸手想摸她的腦袋。

  不料,旁邊走過一個侍女,賀蘭瓷迅速和炸了毛似的離開他八丈遠,保持著一個不曾相識的距離。

  陸無憂忍不住又笑了聲。

  ***

  煙雨樓裡。

  「葉娘今個回來的早。」

  「今晚不彈了嗎?」

  葉娘應著聲,回到自己的屋裡,嘆了口氣,才緩緩放下懷中的琵琶,有些木然地舀水拭著臉。

  銅鏡中清麗的面頰仍略顯蒼白,她對鏡看了一會,眼眶微紅,又想起那位大人的話——

  「不管誰來和你搭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要仔細上報……那些都是折磨害死你姐姐的人,他們還想來害你,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別信……想想是誰給你姐姐收殮的,想想你家中的寡母。」

  還未等她回過神,房間內突然鑽進來一個黑影。

  她頓時警覺,這屋外都有守衛,怎麼可能?

  葉娘剛想開口呼救,就被人點了一下肩膀,隨後便出口無聲,她驚駭絕倫之際,聽見那個人道:「你不是葉娘,你應當是叫蕊娘吧?戚蕊姑娘。」

  葉娘驚愕地看著他。

  「葉娘,也就是戚葉,她是你的孿生姐姐,你們樣貌有七八分相似,上妝之後再稍加喬裝便看不出區別,而且你對她的習慣語氣都很熟悉,也很適合偽裝——她應該已經死了?你不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

  ——原來葉娘已經死了。

  賀蘭瓷從布政使府上回來,有些微妙的疲憊。

  她用蕭南洵的金箋演了好一齣戲,對方雖未全信,但態度倒慇勤了不少——或許是知道蕭南洵對她有意,或者對美貌女子有意。

  賀蘭瓷生平第一次演毒婦,也是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和當初應對蕭南洵沒什麼區別。

  不料,在提到沈一光的案子可能有紕漏時,他笑笑應道,夫人,這就無須擔心了,就算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麼來。

  末了,還意有所指地補道:「人,該死的,早死了。想查的,也都會被盯上。」

  只是那時賀蘭瓷尚不知,原來葉娘的那個妹妹,是她的孿生妹妹。

  想易容一時簡單,想長久易容還不出紕漏,最好的辦法,是找個樣貌相似的人頂上,葉娘吃住都在煙雨樓裡,這個她許久未見的妹妹便成了很合適的對象。

  毫無疑問,她一個弱女子一無所知,很輕易,就會被哄騙脅迫著,成為一枚放在煙雨樓裡的棋子。

  等陸無憂來跟她說時,已又過了幾日,這次他竟又換了張臉。

  「你怎麼……換臉換的比衣服還勤快。」

  陸無憂笑道:「安全起見,不過確實還挺有意思的。被嚇到了嗎?」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還好,只是你再換下去,恐怕我都要習慣了。」

  而且因為自己醉酒失態的事情,她看不到他的臉,反而覺得自在了不少。

  「下回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

  賀蘭瓷微妙地心動了,不過她很快回神:「先說正事!」

  等陸無憂說完,她才有些失落道:「那個蕊娘原來是被瞞在鼓裡,但她應當確實是並不知情?」若非如此,也不會放心把她留在煙雨樓了,「那線索又斷了?」

  「也不完全,至少知道了真葉娘埋在哪裡。」陸無憂自然道,「我準備掘個屍……別這麼看著我,要不是沈一光死不見屍,他的我也掘,畢竟驗屍必不可少,且是為了追查線索,他們想必也能理解……而且有點很有趣,她們姐妹倆雖然甚少見面,但是葉娘生前曾經跟她說,若有一日自己死了,一定要她親自妝殮,送她下葬。」

  賀蘭瓷問道:「你準備什麼時候去?」

  陸無憂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墳地我都打探好了,只是這事到底不光明,我打算半夜去,響動不會太大。」

  賀蘭瓷聽他說完,琢磨了一會道:「那……能帶我去嗎?」

  陸無憂:「……?」

  賀蘭瓷道:「剛好我可以藉口給你……咳咳,燒紙。」

  陸無憂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沒必要,大晚上陰森森的。」

  賀蘭瓷道:「我想過了,我不安或許是因為見得少了,而且我不是連屍首都已經見過了,興許多見識見識就不會害怕了。」

  陸無憂默了默道:「你認真的?」

  賀蘭瓷稍稍挺胸,然後眸光定定點頭道:「嗯。」

  陸無憂突然開口道:「那你要不要喝點酒壯膽?」

  賀蘭瓷:「……?」

  陸無憂若無其事地繼續提議道:「你酒量不行,不打算練練了嗎?」

  「……」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夜黑風高,陸無憂還真的大半夜,帶她坐著馬車去了墳地。

  賀蘭瓷緊攥著袖口,挑開簾子,看向夜色融融的車窗外。

  雖然她醉酒後說的擔憂並不假,害怕這樣的日子終有一日會慘淡收場,但至少現在,這樣每一天都預料不到下一天會發生什麼的日子,對她來說,竟意外的刺激與新鮮。

  像從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裡掙脫出來一樣。

  馬車越駛越偏僻,四周寂靜,不見燈火。

  陸無憂道:「害怕你就……」

  賀蘭瓷打斷他:「我不怕。」

  陸無憂轉眸看她:「我發覺,你是不是其實還挺喜歡刺激的。」

  賀蘭瓷默默無聲回望過來,又迅速移開視線,不太想承認她確實有點。

  「行,下回有刺激的我都把你叫上。」

  「……」

  在墳地側邊一個小門停下,陸無憂帶了人手,事先已經弄暈了看守的,這荒郊野嶺的小墳,深更半夜也沒有什麼人往來。

  深秋陰風陣陣,伴隨著掘土聲。

  賀蘭瓷益發覺得自己像在和陸無憂一起發瘋。

  不一時,便掘到了棺。

  陸無憂神色如常地去探看,還招呼人一起,他用絹布遮住口鼻,手上戴了護手的皮套,還準備了夾鉗之類的器具。

  所有人都無聲且平靜,彷彿這是什麼很尋常可見的畫面。

  ——大抵看屍首帶給他們的驚愕,遠沒有少主大晚上帶著夫人出來挖墳令人吃驚。

  賀蘭瓷原本應該會覺得很驚恐,但或許是被眼前嚴肅的氣氛感染,她遮住口鼻,竟然也很平靜地跟著看起來。

  天冷,屍身經過處理,又被密封進棺木裡,沒有腐敗得特別厲害。

  好一會,她才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道:「她生前吃過不少苦頭,我並非專司仵作,但傷痕還是能看得出的,她身上全是拷打的傷,肋上腹上的傷便不說了,手指指骨也斷了好幾根,還有零零碎碎癒合又新添的傷。」

  賀蘭瓷默然。

  竟一時間有些無法可想,她見過最慘烈的也不過是抄家時把女眷強行拖走。

  陸無憂聲音沉下來:「把這些用在弱女子身上,還真是了不起。不過想來沈一光的屍身要是被找到,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只一把火燒了我還算便宜,興許因為覺得我沒找到什麼……」

  賀蘭瓷蹲下身子,忽略掉心頭的難受道:「有線索嗎?」

  陸無憂不言,又過了一會,他突然道:「這裡似乎不太對……」

  另幾個人一同把葉娘的屍身翻過來,點燃火摺子照來,卻見其他地方都多少有些腐敗,唯獨她的腰窩處有一塊皮膚幾乎是完好的。

  上面隱約可見紋路,像是黔印一般,又像是道道花紋,底色是干涸的血色。

  正常看可能只是她淪落風塵後,留下的印記,不會太在意,但此時長久不腐就未免……

  陸無憂當即道:「尋紙墨來。」

  紙墨找來了,他沿著屍身腰窩處的皮膚拓印,印下一張經絡交錯的圖案。

  賀蘭瓷也靠近過來看了一會,仔細端詳道:「像是張地圖。」

  陸無憂頷首:「就是張地圖,這種刻印在人皮上的方法我見過,一般用來藏寶,平時看不出,得用血澆過之後才會顯色,或者等人死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會顯色。我在思索這地圖是哪裡的。這裡有一點偏重,應該是這個地方。」他沉思著驀然轉頭道,「你真不怕?」

  賀蘭瓷道:「一開始有點。不過你又不是在傷天害理,是在做好事,我為什麼要怕。」

  陸無憂把圖紙收了繼續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同時道:「你這樣,會距離大家閨秀越來越遠的,最後變成魔教妖女的。」

  賀蘭瓷咬著唇道:「跟你待久了,我早就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了。」

  ……魔教妖女是什麼?

  陸無憂聞言一頓道:「那你後悔嗎?」

  賀蘭瓷抬起眸子,橫了他一眼,用一種「你在說胡話」的語氣道:「你問的這是什麼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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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6 08:25: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檢查過再沒發現別的線索,賀蘭瓷本以為陸無憂他們今晚就該回去了。

  誰料,等他們恭恭敬敬把葉娘的屍首又埋回去後,走出墳地,便圍在一起研究起了那張地圖。

  嘰嘰喳喳,七嘴八舌。

  有上京口音,也有益州口音,好像剛才在墳地裡不敢太冒犯,這會全無所顧忌了。

  「水路,這線一定是水路,江安城附近有這麼多水路的肯定就是西郊了,但那邊決堤水剛淹過……」

  「我看肯定是陸路,這邊上縱橫交錯肯定是塊田壟……」

  「不對,都不對,我看比較像冒安那邊……」

  子夜裡點著燈,大晚上跟幽冥燃火似的,鬼影憧憧。

  陸無憂攤開益州與江安城輿圖比對,語氣淡淡道:「你們盡管隨意提,反正只有一種可能,說錯的待會找塊空地,挖個坑,鼻上插根管子把自己埋進去,十二個時辰後才准出來。」

  眾人:「……」

  剛才四周還吵吵鬧鬧,幾乎瞬間安靜下來。

  陸無憂繼續比對著,又道:「說對的,一百兩。」

  頓時,探討的氣氛又熱絡起來,但明顯比剛才小心謹慎許多。

  賀蘭瓷跟在旁邊,不由探頭道:「……我也能參與嗎?」

  眾人:「……?」

  「你湊什麼熱鬧。」陸無憂頭也不抬道,「你想要,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眾人不約而同咳嗽的咳嗽,看天的看天,看地圖的看地圖,臉上的表情卻都帶點揶揄。

  賀蘭瓷有點想撓他。

  「……你說胡話也得分點場合!」

  陸無憂稍稍抬眼道:「我……」看周圍人的神情,他也咳嗽了一聲道,「都給我專心點看圖。」

  最後圈定了幾個可能的地點,研究出條線路,便打算一個個去探。

  賀蘭瓷總以為他們該回去了,都快寅時了。

  不料陸無憂還未登馬車,便對她道:「為防夜長夢多,我們打算現在就過去,你要是累了便叫人先送你回楚府。」

  賀蘭瓷糾結了一下,還是嘆著氣道:「來都來了,善始善終吧。」

  郊外,他們又走得是小道,不免顛簸,大晚上更添幾分心驚肉跳,還有一直奔波不停歇的疲倦。

  賀蘭瓷扶著車壁穩住身形,突然若有所感道:「若要查案,都會如此嗎?那我爹他……」

  陸無憂知道她想問什麼,道:「實際會更麻煩繁瑣,我們只是偶一為之,算不上累。不過在地方上若要有政績,一定會比在上京更辛苦就是了。」說完,他才轉眸看她道,「你要是睏了……就趴我身上睡一會。」

  賀蘭瓷道:「我不……」

  陸無憂輕笑道:「逞什麼強呢,看你眼皮都打架了。」

  賀蘭瓷掙扎著道:「那我在你肩膀上靠一會,就靠一會……」

  「行了,過來吧。」

  應聲,賀蘭瓷青絲流瀉的腦袋輕輕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少女合著眸,精緻的臉龐寫滿疲憊,很快便呼吸輕緩起來。

  今夜無月,馬車外的夜空沉得更加死寂,路過之處,遍地無聲無息亦無燈。

  陸無憂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大半夜跑出來追查消息,但還是頭一回覺得有人相陪是真的挺不錯。

  好像路不是一個人走,再長也都不覺得漫長。

  賀蘭瓷迷迷糊糊醒來時,天色尚黑著。

  陸無憂正扶著她的肩膀,想把她放到另一側,見她甦醒,道:「我們已經找到第二處了,第一處是片湖澤,料想他們再怎麼藏東西也不至於藏到水裡去……你要下來看看嗎?」

  賀蘭瓷點頭。

  下來才發現此地是一處小村莊,茅草屋稀稀疏疏立著,且都間隔甚遠,大半夜也幾乎見不到什麼往來行人。

  比對著從葉娘身上拓下來的地圖,甚至可以確定是哪一戶。

  既然來了,也不在乎打攪了。

  陸無憂示意人上前敲門,就在此時,只見村中一個似是巡夜的人過來道:「你們大晚上要找誰啊?那住了個瘋子啊,你們確定沒找錯?」

  瘋子?

  難不成又找錯了?

  陸無憂溫文道:「感謝這位鄉親告知,不過我們還是先問過再說。」

  門敲了一會,都無人應答。

  陸無憂便又耐心地敲了一陣子。

  「啊啊啊啊鬼來了啊啊啊啊,半夜鬼敲門啊啊啊……」

  門驟然打開,卻響起了一個極其古怪卻又嘶啞的聲音。

  陸無憂把賀蘭瓷往後擋了擋。

  只見一個佝僂著背的怪人從門檻裡邁出來,有人即刻點起了燈,燈光映照著他的臉龐,來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神情痴痴呆呆,口角流涎,看年紀得有四五十歲,模樣竟還有幾分嚇人,無怪乎別人把他當成瘋子。

  他看見門口圍著的眾人,嘴中發出「咯咯咯」的怪笑聲,極其令人不適。

  有人當即控制不住想揍他。

  被陸無憂止住了。

  他依舊很客氣道:「我們受葉娘指引而來,因事出急迫,不免打攪主人休息,還望見諒。不知……」他壓低聲音,「關於沈一光沈大人有沒有留下些什麼?」

  那怪人似乎怔了怔,隨後又大笑道:「哈哈哈哈什麼葉什麼大人,不知道不知道!嘿嘿嘿嘿……我是瘋子,你們來找瘋子問話,你們也是瘋子……瘋子哈哈哈!」

  在寂靜夜裡,竟還有幾分毛骨悚然。

  「……真的不能揍他嗎?」

  「我快忍不住了!」

  賀蘭瓷也有點不適,可她仔細去看,發現這人骨瘦如柴,遍體是傷,手上也全是細碎未處理的傷口,眼瞳底下發紅,隱約布滿了血絲,瞧著又有幾分可憐。

  她走過去問那個巡夜的人:「他是怎麼瘋的?」

  巡夜的人方才沒看見她的臉,此刻看清,頓覺緊張,結結巴巴道:「不、不知道,他來時,就、就瘋瘋癲癲的。」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挺久的……興許是被家人遺棄的吧,我們有時看他可憐也會送些吃的,但最近我們這雖沒受災,但也家家戶戶都緊著糧……唉,夫人你可離遠點,免得被他傷到了。」

  陸無憂剛想再開口,賀蘭瓷已經送別巡夜的人,走回來道:「要不讓他吃點東西再問吧。」

  路上都帶了乾糧和水。

  陸無憂頷首,那怪人卻不肯接,道:「哈哈!不吃不吃!快走快走!」

  從乾糧上掰下一塊,塞進嘴裡,味同嚼蠟地咬了一會,陸無憂才道:「你是不放心,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們?既然來了也不妨跟你直說,我們是京裡來的,專為查沈大人的案子而來,你要什麼證明都有,也不用擔心會牽連我們,我不是沈一光,自有能安全逃脫的手段。」他遞過去那塊乾糧道,「也不用在我面前裝了,我目力過人,一開始就看到你警惕地打量我們,不是真瘋。乾糧沒下毒,我夫人怕你餓著,放心吃吧。」最後一句,他說得很溫和。

  剛才還癲狂不已的怪人突然安靜下來。

  「你是……陸無憂陸大人?」

  陸無憂一笑道:「我還以為你看到我夫人就該明白了。對,我沒死,查完這件事,不日便會返京,也不算什麼秘密。」

  怪人嘶啞著聲音道:「敢問陸大人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說來話長,不過線索確實是從葉娘那裡拿到的。」

  說著,陸無憂攤開那張拓下來的地圖:「也不算太好找。」

  怪人從他手裡接過那張紙,靜靜看了一會,忽然眼淚潸然道:「……是我害了沈大人和葉娘!是我害了他們啊!」

  眾人一時皆驚,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嚎啕起來。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只聽沉悶的「撲通」一聲,這怪人竟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蓋觸地,激起塵土飛揚。

  他本就佝僂,哭泣時俯低了身子,像是整個人都蜷在地上,竭力壓抑著哭聲,肩膀不住聳動,聲音嘶啞難聽。

  在天色還未亮的夜裡,比之在墳地,更像是鬼怪哭魂。

  賀蘭瓷和陸無憂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等這個怪人哭夠了,聲音漸低,陸無憂才彎下腰,扶著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淚,才啞著聲音開口:「小人名叫王義全,本是布政使藍道業手下的吏官,幾年前他剛調來時我們還覺得他為人和氣,然而一次無意間小人發現朝廷撥下來賑災的糧款被支走了大半,雖然小人知道官員貪墨本是常事,但這也太多了……那年飢荒嚴重,道路兩旁都是賣妻賣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兩,還有更慘,譬如易子而食或是……然而無人上報,入夏時還要照常徵稅……但因為朝中有人,不止沒降下懲罰來,考績竟還評了個良上,這實在荒謬。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場上下沆瀣一氣,這樣的事並不在少數。」

  「……後來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員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裡收集證據,只待能遇上個好官……可我們等了許久,其中還遇到了一個口口聲聲說能幫我們伸張正義,卻轉頭把我們賣了換取好處的貪官……我們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只好躲到這裡裝瘋賣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著無法說下去。

  王義全還依稀記得那位冷肅清臒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鄭重而端凝道:「你放心,東西先留在你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會為你們主持公道,將此事上達天聽,還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著士子的瀾衫,雖已為官,猶帶些許書生氣。

  好像堅信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氣。

  他身側也還站著那位容貌嫻雅溫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溫柔堅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無斷無絕。

  「我在益州無可信之人,為防我出意外,後人再無可查,便只能將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沈一光回望向她,輕聲道,「葉娘,你可願意?」

  葉娘微笑著道:「妾身心甘情願。」

  「這藥水刺到身上,可能會時時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撥著弦,琵琶聲輕靈雀躍,笑容益發明亮,「大人為國為民,有青雲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一連串的曲音,從她指下流瀉,「大人還要再聽妾身彈一曲嗎?此曲是我所作,只為大人而彈。」

  那時他們站在一起,何其登對,宛若一對璧人。

  「是我害了他們……」

  說完,王義全又俯倒在地,淚如雨下,順著他憔悴滄桑的面龐一行行滾落。

  「沈大人本想寫奏章上稟,結果他的下僕得知,察覺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將之告密給了江安知府,換取前途富貴,沈大人便遭了毒手……聽聞陸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貪腐,陸大人是賀蘭大人的女婿,定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實在不敢再叨擾,生怕大人也……」他拭著模糊的眼眶道,「沒想到還是聽聞大人的死訊,夫人到此我們也想勸夫人早些離開……可能益州也就只能這麼爛下去了吧,畢竟、畢竟……」

  賀蘭瓷深吸一口氣道:「不會如此。」

  陸無憂轉眸看了看她,隨即笑道:「你放心,我與沈大人不同,不會那麼輕易被害……我既然已經得知了此事,不管後面是什麼人,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你跟我仔細說說,我回去便寫奏章……不光是你們所收集的證據,還有沈大人究竟是怎麼被害死的,還有那位下僕又姓甚名誰,都一併說清楚了。」

  「那下僕現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於證據……」他蹣跚著從地上爬起來,不一時從屋內拿出一個破舊的木盒道,「大人,這些是摹本,原諒小人實在不敢把他們用命換的證據輕易給出。」

  「無妨。」

  陸無憂隨手打開,裡面零零散散,有賬本殘頁,有往來信件,有按著血手印的證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銀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運出益州,沿途往來皆可查證,包括官員抵京時的孝敬上供,一筆筆都像浸透著血淚。

  陸無憂仔細看過,一時失笑。

  不光是益州布政使與平江伯——麗貴妃的哥哥有牽連,幾乎整個益州官場都多少有干係,麗貴妃受寵至極,和聖上身邊的太監也大都交好,包括司禮監一眾權宦,時時在聖上耳邊美言,能將一個地方貪官污吏描述成重臣能吏,而順帝又一貫握權甚重,並不完全聽信內閣,還不時用內侍打壓,如此一來,造就了這般地方毒瘤。

  聽聞平江伯在京郊修的那座園子,比之王府都更氣魄奢華。

  賀蘭瓷也看了那些罪證,在回去的馬車上一直沉默。

  天色茫茫,東方將白,一輪日曜即將升起。

  陸無憂道:「你一晚上沒睡,該睏死了吧。」

  賀蘭瓷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睏,但不是很想睡。」她在衣襟裡找了找,「這是我來之前,問我爹索要的,沈一光臨死前最後送來的奏章摹本,我看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所以也一直未曾給你……他只是想做個好官而已……」

  二十來歲中進士,去掉三年守孝,沈一光為官也不過兩三載。

  「……大雍會變好嗎?」

  陸無憂接過,打開沒看兩行,便發現賀蘭瓷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是一種隱隱約約含著期待的眼神。

  她好像從沒用這種眼神望向過他,很熱烈,也很認真。

  像有的人看見金銀財寶一般。

  陸無憂愣了愣,展顏一笑。

  「會不會變好不知道,但不能讓蕭南洵上位是肯定的。」他抬了抬她的小臉,「賀蘭小姐,要不你直說對我有什麼期待吧,我努力看看。」

  賀蘭瓷把腦袋擱在他的手掌心上,想了一會,又縮回來道:「可能還是太為難你了。」

  「也不算為難,只是從考上進士,到進內閣,目前最快的記錄也需要幾年,這還得是內閣無人,聖上破格拔擢,而且我年紀太輕了,文臣又不像武將,有軍功可以去掙……」陸無憂頓了頓道,「但我答應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權位高低。」

  賀蘭瓷又把腦袋擱回來了,還滾了滾:「陸大人,你是不是應該更有自信一點。」

  竟有那麼一分像在撒嬌。

  陸無憂心口微動。

  角度和位置也很合適。

  但陸無憂只是捏了捏她的臉,笑道:「行,我努力早日官居一品,位極人臣,革新吏治,將貪官污吏全送進詔獄,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

  這話說得賀蘭瓷也笑了。

  笑過之後,她略略歪頭道:「你是不是想親我?」

  陸無憂坦然承認:「嗯。」

  賀蘭瓷慷慨道:「那你親……」

  「親一下。」

  陸無憂說著,在她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

  賀蘭瓷微微一悸。

  只是很快,她又有幾分惆悵:「是我胡思亂想,你盡力就好,不用變成……沈大人那樣。」

  「不,你對我有期待我還挺高興的。」陸無憂聳肩道,「我也很慶幸,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有那樣的結局。」

  這是實話。

  若沒有十足把握,他也不會貿然來益州。

  賀蘭瓷反復思量了一會,斟酌著道:「你要是做沈一光,我也不是不能做葉……」

  她居然微妙地理解了那種感情。

  像是士為知己者死,又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忽然還有了一點憧憬。

  「行了,不用那麼努力哄我做官了。」陸無憂伸手擋住她的眸子道,「快睡吧,免得回去之後引人懷疑。」

  賀蘭瓷略微不滿道:「你讓我說完……」

  她還想再跟他表達一下。

  可惜賀蘭瓷又確實睏了,被遮住眼睛,睏意席捲而來,她一會便低著腦袋在陸無憂身上打盹。

  陸無憂乾脆把她拽過來躺在自己膝蓋上,伸手去給她脫繡鞋。

  賀蘭瓷大驚,掙扎著道:「……這不成體統!」

  陸無憂道:「你都不是大家閨秀了,還在意這個做什麼?」

  「那也不……」

  然而,陸無憂順手就把她給按倒了。

  賀蘭瓷權衡過,確實沒法在這裡和他搏鬥,又挨不住睏意,還是蜷著身子,聞著陸無憂身上讓人安心的氣息,在他懷裡睡去。

  陸無憂指尖輕拂她垂下的碎髮,心中異常平靜且無畏,凝視了一會,居然也生出睏意,便緩緩閉上眸子。

  怎麼可能呢,他不會成為沈一光,她也做不成葉娘。

  他是要大權在握的人。

  ——更何況,他也不會讓她死。

  馬車顛簸中,有晨曦順著車簾縫隙湧入,落在賀蘭瓷的髮梢與陸無憂的睫前,勾勒出彼此依偎的身形,一室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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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6 08:26: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我們可能要準備回上京了。」

  賀蘭瓷微驚道:「這麼快?但是他們好像還沒被挑撥起來……」

  陸無憂笑了笑道:「那是明面上,你渾水攪完了,他們暗潮湧動是沉在水底下的,回頭看他們送回京的公文就知道了,保不齊還有送到平江伯府上的。」

  賀蘭瓷稍稍放下心來。

  他們此時仍是偷偷見面,在一處酒樓的二層雅閣裡,陸無憂端著酒自斟自飲,並且以旁邊堆疊的酒壇來看,她來之前,他就已經喝了好一會了。

  ……他是真的好能喝啊。

  賀蘭瓷看見這麼多酒壺,還有幾分心有餘悸。

  陸無憂算了算時辰,又拍開一壇新的,抬眼對她道:「我是不是好久沒帶你看戲了?」

  語氣有幾分飲酒後的散漫。

  賀蘭瓷還在納悶這個看戲是怎麼個看戲法:「要看什麼……」

  陸無憂已經一手提著酒壺,另一手攬住了她的腰,一陣勁風拂開窗,他順勢踩著窗檯從雅閣裡飛了出去,說話聲仍帶著淡淡散漫:「看來你都忘得差不多了。」

  賀蘭瓷許久沒經歷過這種凌空感,是真的差點快忘了他會飛。

  但驟然騰空時,竟還有幾分懷念,也奇異地沒了當初的懼怕——當時她恨不得緊緊貼在陸無憂身上,連看地面都覺得心驚肉跳——現在被陸無憂抱在半空中,身子隨著他時起時落,除了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以外,居然更多的是一股奇特的興奮感。

  不過,冷風拂面,吹得面頰微微刺痛,她還是把腦袋往他那側了側。

  卻正瞧見陸無憂面無表情的側顏,他唇微抿著,不帶笑,像一條平直的橫線,目光也很淡,神色間那股散漫還混雜了說不出的似譏似誚的味道。

  是他心情不太好時的表現。

  賀蘭瓷伸手,剛想觸碰了一下他微擰的眉尖,便感覺到陸無憂停下了,他腳尖輕點,履地無聲,停在一處屋簷上。

  她認得這個地方。

  是江安知府的屋簷上。

  天色近黃昏,一抹斜陽正要落進地面之下,暮光徐徐爬上屋簷。

  陸無憂把賀蘭瓷放在屋脊上,也坐到了另一側,他拎著酒壇喝了一口,伸長腿道:「出賣沈一光的那個下僕叫沈二,跟了知府封天年後,便已改名叫封二,在府上做雜吏,順便幫他幹些見不得人的事,你一會便能見到……」

  隨著他的說話聲,一個瞧著低眉順眼,身形如竹竿的人鬼鬼祟祟出現在了他們視野透過窗棱恰巧可見的偏僻柴房內。

  賀蘭瓷屏息在看,心頭生出些許厭惡。

  卻見那人搓了搓手,略帶點興奮道:「嬌娘、嬌娘你在嗎……」

  陸無憂又道:「其人貪財好色,但挺會偽裝,跟著沈一光大概是圖他進士老爺的前程,不過你也知道寒門學子剛入京為官大都囊中羞澀,甚至還有外借錢帛的……」說著,他似想起什麼,又喝了兩口道,「馬上會出現的嬌娘你也認得,是江安知府的寵妾,玉嬌夫人,還是你搭的線。」

  賀蘭瓷訝然道:「還真是玉蓮的姐姐?她……沒問題嗎?」

  陸無憂點頭道:「是個聰明人,知道侍妾做不長久,我許諾頗豐,她鋌而走險。」

  說話間,柴房外面真走進來一個嬌媚但又弱柳扶風的女子。

  她穿著桃紅並蒂蓮織錦襖裙,頭上一支鏤金雕荷花的玉步搖,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釵環珠寶,耳珰叮噹,看衣著便知受寵,容貌和他們府上那位玉蓮姑娘有五六分的相似。

  玉嬌似嗔非嗔道:「冤家,你怎麼來得這麼早。」說話聲嫵媚婉轉,動人心弦。

  封二道:「嘿嘿,夫人,小人做夢也沒想到您能看上小人……這不日思夜想,天天就盼著此時。」說著,就要撲上去親吻。

  賀蘭瓷微微感覺不適。

  陸無憂仰起頭來,「咕咚咕咚」把酒水飲盡,一縷酒液順著唇角滑至下頜。

  他用袖口拭去,方道:「先看下去。」

  玉嬌果然攔住他,巧笑著從袖子裡取出一支玉瓶,道:「冤家,先別急,我這有瓶助興的好東西,封天年那個老家伙平日裡最喜歡用。」

  封二急不可耐道:「我年輕著呢,用不著。」

  玉嬌仍是笑道:「你試試嘛,不然我也怕累著你,而且……」她附耳在他耳邊又不知說了些什麼。

  色令智昏,封二如今箭在弦上,又見美人嬌笑,言辭更是熱辣,心道她果然骨子裡浪蕩,封知府那個老頭哪裡能滿足得了她,不知還在這後宅裡找過多少人,頓時一陣血往上湧,接過玉瓶,二話不說喝下,剛想對她說「這樣總可以了吧」,卻忽然感覺到一陣目眩。

  「你……」

  剛才還巧笑著的美人斂了笑容,竟一步步往後退去。

  然而可怕的是,封二不止大腦疼痛無比,視野裡隱約浮現出了一個,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賀蘭瓷見那男子喝下之後,按著頭顱嘶聲痛呼,隨後面露驚恐之色。

  她也不由疑問道:「他喝的是什麼?」

  陸無憂簡單道:「一種藥,喝完之後形若醉酒,能讓人憶起最不想憶起的事情,見到最不想見到的人。」

  玉嬌已經悄然退出了柴房外。

  封二痛呼了一陣子後,又大吼大叫起來:「不、不可能……你已經死了!沈大人你明明死了!你不可能出現在我面前!」

  他大叫的同時,柴房外又闖進來一夥人,為首是個衣著富貴體態豐腴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後面則是一眾家僕。

  「小人親眼看見封二和玉嬌夫人在此地幽會,不信……」

  可推開柴房門一看,裡面只有形若癲狂的封二一個人。

  封二見進來一群男子,瘋癲更甚,尤其眼睛緊盯著為首的江安知府道:「沈大人!你怪不了我!是你自己想找死!我都幫你談好了!只要你不上那封奏章,知府大人就願意給你兩千兩白銀,那可是兩千兩啊!你得攢多少年才能攢到!可你不願意,說什麼都不願意,那我能怎麼辦!還能跟著你一起倒黴嗎!嘿嘿,是你自己傻,怪不得我……」

  封天年神色倏然一變,高聲道:「快來人!來人堵住他的嘴!」

  封二竟像真的瘋了一般,他抄起旁邊放著的柴刀,一把便砍向了封天年,口中還唸唸有詞道:「你都死了,已經是個鬼了,我殺了你,送你回去……」

  賀蘭瓷還未看清,便被陸無憂遮住了眼睛,只聽見慘叫聲。

  「算了,也沒什麼意思。」

  他說著,便把賀蘭瓷又抱了起來,身形騰起,朝著楚府飄去,同時言語疏懶道:「沈一光之案是江安知府所為,那位玉嬌夫人還答應幫我打聽他的屍骨在何處,事成之後,我給她一筆錢財,送她新的身份與情郎私奔——回頭我打算把沈一光的屍骨和葉娘埋在一起,算積德行善吧。」

  言語之下,有掩飾得極好的意興闌珊。

  賀蘭瓷動了動唇道:「還是有意思的,我有覺得痛快,剛才你幹嘛不讓我看完……」

  陸無憂低頭看她真誠疑惑的面孔,道:「……你想看砍人?」

  賀蘭瓷道:「無辜之人被砍我自然不想看,但罪有應得,我還是……」她斟酌道,「有點想看的。」

  陸無憂默默道:「那我們現在折回去?」

  賀蘭瓷道:「你都飛這麼遠了,還是算了吧……」

  她聽起來,還像是很好脾氣地包容他。

  陸無憂:「……」

  賀蘭瓷思緒飄了一會,又道:「……而且,我還以為你不會做這些麻煩事。」

  畢竟他已經拿到了線索,其他什麼都可以不必再做。

  找到沈一光的屍身也並不能讓他復活,至於讓兩人合葬更只是一種慰藉,能為沈一光翻案,還益州清明,大抵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陸無憂笑了一聲道:「一點點悲憫吧。」說著,他又一頓道,「我在你心裡這麼冷血嗎?」

  「也不是。」賀蘭瓷有點緊張道,「就是……」

  她也不知該怎麼解釋。

  有些淺淡的酒氣,順著風湧來,陸無憂微微勾起唇角,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我做過無用的事情,多了去了。是人都有七情六慾,被情緒擺布,做出再蠢的事情也都不稀奇……」他補充道,「當然,我還沒有那麼蠢的時候。」

  賀蘭瓷靜靜看著陸無憂的側臉,他桃花眼斂著,眼尾仍然微翹,天然便顯得風流又多情——但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個人還挺無情的。

  可相處久了,發覺他又不似完全無情。

  話雖說得多,但好像也很難捉摸到他到底在想什麼。

  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盯著陸無憂看,只是覺得有點想看他。

  陸無憂發覺她的視線,微微轉眸過來道:「怎麼了?」

  賀蘭瓷又抓緊移開了視線,看向遠處,岔開話題道:「我們具體什麼時候離開益州?」

  陸無憂道:「不是明日,便是後日,宜早不宜遲。」

  賀蘭瓷應聲道:「哦。」

  陸無憂敏銳道:「你是不是想說什麼?還有什麼沒做完的?或者……你不想走?」

  賀蘭瓷這才定了定神,想了想,道:「也是該回去了,不過……」她揚起唇,竟還笑了笑,「本來以為來益州會格外凶險,但這樣的日子似倒也很有意思,好像做什麼都可以,什麼都不用怕……」她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是……你說的自由麼?」

  陸無憂不由失笑:「這才哪到哪?只是這裡沒那麼多錦衣衛和東廠番子,也不用時時擔心得罪人,而且我們還得冒風險做事。」

  賀蘭瓷悵然點頭。

  回上京就不會了,可能又要回到一成不變的日子。

  陸無憂轉口道:「益州是沒必要再來了,不過以後有機會可以去其他地方。」

  賀蘭瓷立刻又點頭。

  模樣看起來格外乖巧。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道:「要不我以後找機會外放算了。」

  賀蘭瓷搖頭道:「還是在翰林院好些吧。」

  陸無憂道:「……?你怎麼比我還功利。」

  賀蘭瓷義正辭嚴道:「我不是為你考慮……」

  「好吧,我也是隨便說說。」

  只是說完,陸無憂眉宇間有一抹淺淺,幾不可察的鬱色,一閃即逝。

  隨著暮色降臨,陸無憂身形移動間,也很快把賀蘭瓷送回楚府。

  地方上都指揮使的府邸相較而言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他輕車熟路地從窗戶裡進去,把她放下,輕聲道:「載你出府的馬車已經回來了,他們會以為你是正常回來的。」

  賀蘭瓷點頭。

  剛才還是近黃昏,現在已經光線昏昧,她點了盞燈。

  燭燈散發出淡淡的光,籠在陸無憂一側的臉上,又在另一側投落下昏黃的陰影,清逸如水的面龐被分割成了兩塊,眼眸垂著,更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低聲道:「反正也快走了,你還有什麼事沒有?」

  賀蘭瓷想了想,好像真的沒什麼事。

  但要脫口而出時,意識到她說完,陸無憂可能就走了,而這或許是他們在益州的最後一天也說不準。

  她猶豫了一下道:「那你回去,要做什麼?」

  陸無憂似乎有些意外,眼皮一抬道:「回去寫奏章吧,其他也沒什麼。」

  賀蘭瓷又想了想,不由自主道:「要不你再坐會?」

  陸無憂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看得賀蘭瓷臉上發燥,又不動聲色移開道:「也行。」

  賀蘭瓷掩飾地低頭,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幹什麼。

  陸無憂倒是落落大方地坐在了椅子上,像是在等她的下文。

  可都沒人說話,便沉默了下來。

  這沉默竟還有久違的尷尬。

  賀蘭瓷眼睛瞟見桌上的茶壺,道:「那個……我給你泡個茶?我新學的。」

  這還真是新學的。

  益州官員家眷中有好茶道的,她為了與人套近乎也假裝似懂非懂很感興趣的模樣——畢竟雖然她不會品茶,但時常看陸無憂泡茶品茶,也能像模像樣的演出幾分來——對方見狀大喜過望,吩咐丫鬟捧來茶具,說要教她如何泡茶,賀蘭瓷推辭不得,也只好跟著學了一點。

  以前不學是覺得用處不大,現在賀蘭瓷也慢慢意識到,世上沒有無用之學。

  陸無憂聞言,微微詫異道:「你還學了這個?你泡吧。」

  賀蘭瓷將袖子略往上紮了,低垂螓首,用濕布淨了手,都擦乾淨之後,才去外間取了水煮上,又去擺弄茶葉和茶具——當然也全是楚府現成的。

  美人神情專注,素手烹茶,毫無疑問是賞心悅目的,而且還真透出幾分清雅的仙氣來——如果不去計較她生澀且越發手忙腳亂的動作。

  賀蘭瓷原本是把步驟記得很清楚的,每一個環節也瞭然於胸,她覺得自己應該會很熟練才對。

  但沒想到,實際泡起來完全不同。

  尤其陸無憂還反身趴在椅背上,手肘支著下頜,一眨不眨地看她,目光頗帶審視,好像下一刻就會出聲指點江山。

  可他又遲遲沒有開口。

  賀蘭瓷不由更加緊張,甚至還有幾分後悔,早知道應該練熟了再來泡。

  不應該這麼貿然。

  但騎虎難下,她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泡,越緊張越容易出錯,在第二遍過水時,有些許水漏出來,滾水燙在手指上,賀蘭瓷瞬間倒吸了一口氣。

  陸無憂立刻走過來,抓住她的手看。

  食指指腹處被燙得通紅一片。

  賀蘭瓷還有點不好意思:「……應該一會就好了。」

  陸無憂微微擰眉,道:「燙傷好不了那麼快。」說著,便從懷中尋出藥來,單手啟開瓶塞,指尖舀了一點,便塗到了賀蘭瓷的指上。

  手指上傳來細膩清涼的觸感,很快便淹沒了疼痛,但又說不上為什麼還有點發燙。

  賀蘭瓷點頭道:「……哦。」

  隨後又想,他真的不笑話她兩句嗎?

  陸無憂抬眼看她:「你是不是還想說什麼。」

  賀蘭瓷道:「沒有。」

  陸無憂便又道:「還疼麼?」

  她慢慢抽回手道:「不疼了。」

  陸無憂眼見她似乎還有些遺憾地望向茶具,嘆了聲道:「我來泡吧。」

  賀蘭瓷更加不好意思:「……算了,還是不泡了!」

  她也不是真的那麼想泡茶喝茶。

  陸無憂的視線便又落到了她的臉上,像是想弄明白她這一晚在折騰什麼。

  賀蘭瓷低頭去收拾茶具,陸無憂也垂首幫忙,手指不經意撞到了一起,陸無憂乾脆也不掩飾了,伸長指按住賀蘭瓷白皙的手背,壓低了聲音,拖慢語調,帶三分醉意開口。

  「賀蘭小姐,你這麼留我,是不是想睡我了?」

  「……!」

  賀蘭瓷一失手,差點把楚府那看起來價值不菲的五彩釉細瓷杯給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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