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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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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維和粽子] 夫君位極人臣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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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3: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誰也沒料到,床最後真的塌了。

  這事說來尷尬,賀蘭瓷原本確實不想,白日行事,不光容易被聽見響動,即便掩了簾子,薄光之下也無所遁形,她伸手想拽扯被褥,還被陸無憂搶去,一根根鬆開她的指。

  汗涔涔的指間被他手指反復緊扣,連指節都繃緊了。

  破舊的床板抖得像狂風中的細柳,聲響越發不堪入耳,讓人想乾脆拆了它,免得大家一起受罪。

  窗外還呼呼扯起了風聲。

  好在屋內並不太冷——或者說賀蘭瓷並不太冷,不光是陸無憂渡過來的熱氣,他整個人便很溫暖,掌心溫暖,親吻溫暖,軀體溫暖,似乎連眼神都是滾燙的。

  賀蘭瓷閉著眼眸,想假裝是晚上,但羞恥心被反復炙烤,最終掙扎著發出輕而破碎的音來:「還是……不要了。」

  「不要什麼?」

  陸無憂壓根沒停下,語調含著笑,甚至還在用長指去拂她汗濕的髮梢,撩開露出帶著薄汗的光潔額頭,傾身上去,在那裡落下淺吻,又一路沿著鼻樑、鼻尖下滑。

  這裡清淺的觸碰,和他實則有點野蠻的動作,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要再——」

  水光積蓄,下唇都被緊咬住,她忍不住睜開眼眸,陸無憂帶著笑的面容映入眼簾,他長睫低覆,亦沾了露水,是熱意催發的汗水,眼尾輕勾,還能看見寬闊且線條優美的肩脊,也布著汗,透著靡靡的緋色,那種不正常的妖惑感,令人看一眼便臉紅心跳。

  賀蘭瓷視線下滑,卻意外地發現了一件事。

  都過去這麼多時日了,陸無憂似乎也忘了遮掩——她看見了他身上斑斑駁駁已變得淺淡的傷痕,從肩至腹,似乎都有,當日一瞥,未曾看清,現下看去,一道道格外分明,甚至好像還多了不少。

  哪有人能毫髮無損地從詔獄裡出來呢。

  心尖惴惴一抽,神智都從意亂中抽離出了一分。

  賀蘭瓷手腳俱軟,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個翻身,把未曾防備的陸無憂壓了下去,猝然變動位置,兩個人都發出了一聲變調的聲音。

  陸無憂悶哼著道:「你要換位置也打個商……」

  未說完,就發現賀蘭瓷軟軟趴在他身上,手指和視線都凝他在胸腹腰前。

  陸無憂短暫失語,微妙的有那麼一刻懊惱,果然色令智昏,他抬起她的腦袋道:「沒事,不疼,別看了,就是因為不疼我都忘了,興許……」他手指滑向她的膝彎,「還沒有你的膝蓋嚴重。」

  賀蘭瓷在大雍門外跪了一晚上,不止凍出風寒來,膝蓋上還都是青紫,她皮膚白,本來就不耐傷,養得又慢,現在還能透出些淤色來。

  陸無憂剛才還想看,賀蘭瓷攔著沒給,因為那個姿勢,別說膝蓋了,哪裡都會被看光,她實在受不了一絲不掛的情況下,陸無憂抓著她腿研究的模樣,著實羞恥。

  在緩慢的床板「咯吱」聲裡,賀蘭瓷輕喘著吐出一口氣來。

  意識到在這個偏僻窮困的小地方,兩個人居然還都帶著傷,破破舊舊的官宅裡,竟還透出了幾分相依為命的錯覺。

  窗外依然有罡風在吹,呼啦啦地響。

  她音色如喘:「下次……不用特地瞞我,反而會更擔心。」

  陸無憂托著她的膝彎,往上抬了抬,低低笑道:「你好意思說我。」

  「我那是……」被重重撞了一下,賀蘭瓷低叫一聲,許久才道,「那……我們下次都老實點。」

  看著賀蘭瓷依然低頭琢磨著他身上的傷,陸無憂靜默了一會,道:「你心疼我?」

  雖是問句,語氣卻很肯定。

  賀蘭瓷還未開口,陸無憂又道:「好吧,我知道你大概吃軟不吃硬,但這真的很為難我……」

  他默默想起許久之前,一個他不太喜歡的傢伙塞給他的紙箋。

  大概是說示弱扮可憐對賀蘭瓷或許能有奇效云云。

  但他最後還是決定做自己。

  即便是獨角戲,他也不想姿態狼狽,哪怕要一直等下去也一樣,這種繾綣的念頭一度讓他覺得很陌生,但也很坦然,就像陰謀詭計設計陷害,很多時候他會,但並不想用。

  賀蘭瓷低著頭,在他鎖骨上輕咬了一口:「你好糾結。」

  「沒辦法,鬼知道動……」

  陸無憂把後面那個字嚥下去,道:「都跟你說我以前不這樣了,主要還是你的錯,姑娘家不應該最是多愁善感,心思細膩如髮,你稍微敏感點,我何至於……」他聲音一停,「你怎麼咬完還要親,不疼不代表沒有反應……你……」

  他終於受不了。

  面前那個漂亮姑娘不著寸縷,散著的柔軟烏髮鋪陳在肩頸,只露出一點白皙圓潤的肩頭,黑白紅交映,身上全是他留下的痕跡,耳尖還紅著,唇輕輕碰在傷口上,像在憐惜他,就很要命……

  陸無憂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自己也吃軟不吃硬。

  但他現在除了弄壞她,也沒有別的念頭。

  賀蘭瓷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被人掀翻了,陸無憂力氣大得出奇,她只來得及叫了第一聲,之後就再說不出完整話來,她被按住手,箍住腰,小腹緊抽,連腳尖都蜷縮著繃緊了,偏又嗚咽著逃避不得,然後,只聽哐當一聲——

  一直努力忍耐的床板終於經受不住地塌了。

  所幸陸無憂及時撈住了她的腰,落到了一側的地上。

  然而場面仍舊非常尷尬。

  以至於之後的幾日裡,賀蘭瓷都沒法面對那張再次被修好的床,總覺得很對不住它,更尷尬地是她也沒法好好面對官宅裡其他的人,連著戴了幾天的帷帽。

  陸無憂倒是很坦然地說,是這破床本來就快壞了。

  柳通判表示理解,他拍著自己圓滾滾厚重的身軀道:「我剛來這住的時候,那床也差點塌了,陸大人不必介懷。」

  陸無憂臉不紅心不跳道:「多謝柳大人體諒。不過柳大人來得剛好,這些是近日剛到原鄉城的生員投來的帖子,說願意為本府建設效犬馬之勞,我對府中事務尚不甚熟悉,還請柳大人從中擇選,有沒有可用之才。」

  柳通判看著遞過來的那一疊帖子,頗覺詫異:「居然這麼多有志之士。」隨後反應過來,「陸大人當真名聲在外……」他壓低聲音,「你為民死諫那個事是真的?」

  隨原府消息閉塞,他也只是知道個大概。

  而且眼前這人看著實在不像,他人聰明,知世故,不像那種鐵骨錚錚頭撞南牆之輩。

  陸無憂道:「談不上,只是上了封奏疏而已。」

  柳通判將信將疑,打量著他,又道:「陸大人你今日這髮簪,好生別致。」

  陸無憂微微一笑道:「夫人送的。」

  柳通判看著那個在他腦後張牙舞爪的髮簪,欲言又止道:「陸大人喜歡就好。」

  陸無憂居然還頷首道:「今日開堂審案方才戴上。」

  言下之意,他平日裡還怕弄壞了。

  柳通判心想也是,陸無憂轉身過去的時候,他都生怕這根簪子凸出來的部分戳到自己,不得不往邊上讓讓。

  不到一個月,隨原府裡積壓的案子就被陸無憂處理了個大概,甚至包括一些難解的兇案,他親自帶人去查,搜尋蛛絲馬跡,一樁樁告破,還以清白。

  牢裡抓了,未被審訊的犯人也都或罰或放。

  等都處理的差不多了,他還有閒情逸致去牢裡挨個問詢,有沒有冤假錯案,倒是把推官這個職務幹到了極致。

  賀蘭瓷陪著他,這段時日光是抄錄卷宗,都抄得手腕發麻。

  陸無憂道:「要不還是讓別人來,反正來了這麼多自告奮勇的生員。」

  賀蘭瓷搖頭道:「我能幹,用不著他們。」

  她頗有危機感。

  一樁樁案子,或大或小地看下來,遇到疑難,兩個人還能對坐著商量如何處置,賀蘭瓷把大雍律又從頭到尾讀了兩遍,還多少發覺了一些律法不及,可以鑽空子的疏漏。

  她晃著筆桿子道:「要跟刑部呈報嗎?」

  陸無憂道:「暫且不必,有的空子可能還是故意為之。不過若能向刑部上諫,我倒有點想法。」

  賀蘭瓷抬頭看他:「嗯?」

  陸無憂望向賀蘭瓷道:「先前不是有樁案子,有良家女險造折辱,依律,成者絞,未成者杖一百七,流三千里,建議未成者順便也宮刑一下,一了百了。」

  賀蘭瓷默了一會,道:「……哦。」

  她總覺得他想剁的是蕭南洵。

  審理案件以外,剿匪也在一道進行中。

  孫李成功學著陸無憂的套路勸服了許老三歸降之後,兩幫人就乾脆蹲在渡口,陸無憂派了幾個人一併守著,遇到蒼山幫其他水匪,便擒賊先擒王,抓了領頭人,然後痛擊烏合之眾——陸無憂還給他們發了餉銀。

  就這麼一段時日下來,渡口埋伏的人倒是越來越多。

  有客船經過,嚇得想掉頭開走,卻見岸邊大漢笑容滿面,和藹可親地打出了隨原府的官牌。

  很快,蒼山幫的人就發現,他們的人彷彿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幫眾好像不知不覺也越來越少。

  陸無憂抽了一天空,帶人直搗黃龍。

  賀蘭瓷本來正在府裡忙著整理卷宗,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非得帶上自己,她騎著馬跑這一趟,什麼也沒幹,光看陸無憂打架了,好在他打架的速度也挺快的,從蒼山幫的寨子門口,帶著他策反的人馬,一路平推。

  「你們反了天了!」

  「孫老二!誰讓你來造反的!你哪來的膽子!」

  不清楚的,還以為是他們蒼山幫起了內訌。

  孫李咧嘴一笑,面上凶神惡煞的嘻嘻哈哈道:「這不誰拳頭硬誰說話嗎?幫主要是能打得過那位,我馬上投降啊!」

  領頭那位看著俊俏文弱的小白臉——鬼知道他為什麼那麼能打。

  他甚至還會飛。

  把蒼山幫幫主——一位號稱去當山派學過武藝,手持雙斧的九尺大漢踩在腳下時,彷彿踩著一片鴻毛,衣擺都沒亂一分。

  賀蘭瓷圍觀全程,發現陸無憂還在盯著她看,她思索了一下,拍擊雙手,鼓了鼓掌。

  陸無憂欣然收回視線,迤迤帶她然去了人家的庫房。

  賀蘭瓷很快就知道陸無憂為什麼帶她來了,庫房裡贓物種類繁多,值錢的、不值錢的都堆在一起,一時還辨識不清。

  陸無憂道:「對著之前的卷宗核對,若是府上百姓的,便先給人送回去。」

  賀蘭瓷點頭如搗蒜。

  「剩下無主的,就都充公。」

  賀蘭瓷繼續點頭,心中還有幾分忐忑,她已經有點覺得做山賊,還挺快樂的了。

  這麼一大幫人,關牢裡也關不下。

  陸無憂打完人,就找了處高台,開始曉之以情,動之以利——大意是說,隨原府衙近日便會開始疏通河道淤泥,需要大量人手,官服出錢雇傭,提供餐食,若他們願意,便以工代罰,不願意就關到牢裡,一件一件案子來算懲處,並且疏通河道後,可以在隨原府落籍,仍算良民云云。

  事畢,沒多久,工部和河道衙門的文書也下來了,大意是,你想搞漕運修堤也行,但現在錢是真沒錢,你自己解決吧。

  推官原本是只管一府的刑罰案件的,結果因為全府怠政,陸無憂搞出了這麼大個動靜,居然也沒人管。

  柳通判則在考察完生員之後,開始一臉懵逼地給陸無憂張羅著去各縣給里長攤派疏通河道的民役,整個人都有點不太清醒——主要是太久沒人幹活了,而且這麼大的工程居然說幹就幹。

  他從工部問外伯祖父借調來規劃如何疏通河道的人也到了。

  是個書生模樣的吏員,和和氣氣道了聲:「見過陸大人。」人還有些侷促。

  下船時,他後面還跟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小少年眉開眼笑道:「表哥表嫂好,聽爹娘說,表哥要幹大事,我來幫忙了!」

  賀蘭瓷看著那張明顯長大了的臉,還反應了一會才想起,是她跟著陸無憂去他外伯祖父那裡見過的,他的表弟,應當是叫周寧安。

  三人一道往前走,陸無憂倒沒多高興:「你書讀得如何了?還準備過院試嗎?」

  周寧安耷拉下腦袋道:「表哥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爹娘都覺得我不是讀書的料了!但我會畫圖紙啊!我從小看祖父畫圖,我特別會畫,你就讓我幫幫忙唄!」說著,他眼睛滴溜溜地轉,看向賀蘭瓷道,「哇,表嫂怎麼還是這麼漂亮啊!表哥你可太幸福了,我好羨慕你……」

  賀蘭瓷被說得有點羞恥。

  陸無憂抬手敲了他腦袋一下:「小混蛋少胡言亂語了,你既然來了書還是要讀的。」他微微一笑道,「放心,我們這邊很不缺夫子。」

  周寧安捂著腦袋:「……?」

  說起這個,賀蘭瓷忍不住道:「如果只是院試的話,其實,我也可以教……」

  周寧安頓時振奮道:「表嫂你要是願意親自教我,那我也不是很介意……」

  陸無憂打斷他道:「別做夢了,她沒這個功夫,不過給你找十個八個夫子倒是不難。」

  其實最近府事處理的差不多,她也沒那麼忙。

  不過算了……賀蘭瓷還是沒繼續開口。

  周寧安撇嘴道:「表哥你好小氣啊!」

  陸無憂聳肩,似笑非笑道:「我還不知道你,我在府裡的時候,沒少拿我跟你那群表姐換好處吧。」

  周寧安理直氣壯道:「人家喜歡你嘛,我也是見不得她們……」

  陸無憂輕輕鬆鬆一隻手把他拎起來,打斷道:「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周寧安撲騰著胳膊腿掙扎:「表哥你還不是話很多……幹嘛,擔心嫂子吃醋?哦,這點嫂子你可以放心,雖然表哥他桃花很多,但他還挺潔身自好的。」

  賀蘭瓷認真點頭道:「我知道。」

  陸無憂一頓,把人放下了。

  周寧安趁機躲到賀蘭瓷旁邊去了,還沖陸無憂做了個鬼臉,然後開始繼續語氣欠揍道:「不過表哥他以前還說過,他志在仕途,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呢,哦對,那叫什麼,女人只會……」

  他還沒說完,就被陸無憂一把堵住了嘴,拖走丟到後面去了,動作行雲流水,嫻熟至極。

  賀蘭瓷聽到一半,不由道:「你怎麼不讓他說完。」

  陸無憂轉頭,桃花眼凝視著她:「你想聽什麼?」

  賀蘭瓷抿了抿唇,似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過去的事情。這麼一想,我們以前好像確實不是太熟……」

  認識,但是不太熟。

  甚至生出了幾分,要是現在回到當年的青州,應該不至於和陸無憂把關係搞得這麼差,說不準、說不準……她有些猶豫。

  陸無憂轉開眸子,視線不知落在哪裡,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他語氣淺淺道:「別想了,那會我還真不好娶你。」

  賀蘭瓷:「……?」

  「但是越想又覺得自己還挺虧的。」

  賀蘭瓷道:「……你虧什麼?」

  陸無憂似乎思忖了一會,道:「算了,那說不準我就沒法連中六元了,還是好好念書要緊。」

  賀蘭瓷反應過來,頓時臉一紅,隨後又點頭道:「我也這麼覺得,念書要緊。」

  但她這麼說,陸無憂又微妙不滿,他眼眸微微一轉道:「你就一點也不遺憾?」

  「別糾結了陸大人,反正也沒可能!」

  「不是已經叫『霽安』了。」陸無憂突然轉口,幽幽道,「對了,床剛又重新加固了一遍,這次應該不會有問題,你要試試嗎?」

  「……你放過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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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4: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即便修好了,賀蘭瓷也不太想再折騰那張床,每次光是躺上去都心有餘悸。

  陸無憂倒有心向她建議其他地方,不過暫時未遂,而且接下來的日子他也很忙。

  疏通河道一事說起來簡單,但因為陸無憂還想在河道上修堤以固,防止拓寬河道後形成水患,則仍需仔細規劃。

  他外伯祖父派來的吏員姓程,秀才出身,故而官職不高,只是工部的一名副使,人也有些唯唯諾諾,不過一提到如何開道修堤,立刻眼前放光,說得頭頭是道。

  隨原府的河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統共三十餘里,修堤用的仍是前朝「束水沖沙,分洪淤灘」的法子,被淤泥沖刷過的田地也會更肥沃,也更適合耕種,雖然工程量大,但確實是個一舉數得的好事。

  陸無憂帶人在河岸邊實地勘探了一陣子。

  府衙裡他的事情,賀蘭瓷就幫他暫代。

  柳通判還很詫異,雖說也有師爺暫代公務的,但陸無憂這位夫人看起來可太不像了。

  她美得跟尊菩薩似的,上門來告狀扯皮的,不管男女老少,看見她溫溫柔柔往那一坐,連問話都輕聲細語的,不自覺地也都放柔了聲音,不好意思再爭得臉紅脖子粗,像怕驚擾了仙女呼吸。

  賀蘭瓷一開始也有點不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過很快,她漸漸適應,便能坦然地坐在那裡,接受眾人目光,詢問案情,或是給出處置——反正隨原府裡的吏員也漸漸被換上陸無憂的人。

  正經的朝廷官員有品級,有官服,有朝廷下放的任命文書,但是府兵、雜役這些小吏則不用,一般地方官員可自行任命。

  本來也就沒什麼人管事,柳通判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賀蘭瓷甚至還管了府裡的簽押房,一應走賬文書往來都從她這裡過。

  賀蘭瓷忙完還琢磨著弄點加餐。

  上回的烤肉確實很好吃,她拜託青葉去弄了類似的香料和青果,又買了羊肉,跟府中廚娘咨詢了一番,便紮起袖子,圍了襜衣,在府衙的後廚裡切切剁剁。

  處理好肉後,用鐵籤子串上,支起架子在炭火上烤。

  官宅後院不一時就飄出了香味,賀蘭瓷坐在炭火邊上烤了烤微微泛紅的手,霜枝幫她打下手,也不由擦著口水,面露期待道:「姑爺什麼時候回來啊。」

  賀蘭瓷按照前幾天來算:「差不多酉時或者戌時吧。」

  先遞給霜枝一串烤好的,她思忖應該還來得及再烤幾回,試試看好不好吃。

  此時風靜,也不算太冷,她穿了件厚實的襖裙,身體被火烤得溫暖,偶爾仰頭,是天邊浮雲來去,無一絲陰翳,她心亦很靜,有種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歡愉,甚至伸了個懶腰,想倚在哪裡靠著。

  小表弟周寧安聞香而來:「哇,表嫂,我能嘗嘗嗎?」

  他偶爾也跟陸無憂去河岸邊看看,不過大部分情況下,被安排去念書,聽聞是陸六元的表弟,立刻有不少生員自告奮勇來講解經文,他本人大概並不怎麼高興。

  賀蘭瓷讓了一點位置,實話實說道:「不過我第一次烤,還不太確定味道好不好。」

  周寧安從善如流地一骨碌坐下,伸手就去拿肉籤:「啊,好燙!嘶……」他摸了下耳垂,四處一看,拿起一塊擦桌子的布,隔手去拿籤子,又對著肉吹了吹,不一會就吃得滿嘴流油,還在恭維道,「好吃!表嫂你太謙虛了!」

  「……你確定真的好吃?」

  「當然了!」周寧安嗚嗚道,「表哥真的好幸福,要不別給他留了吧。」

  賀蘭瓷:「……?」

  「我長身體,有多少吃多少!反正他都那麼大個了,應該也用不著……」

  賀蘭瓷不由道:「你可真是他的親表弟。」

  「那可不,但我可沒有表哥那麼會裝,你不知道他剛進我們府的時候,那叫一個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把府中上下女眷都迷得暈暈乎乎的,還都覺得他出身貧寒,念書不易,大尾巴藏得特別結實,後來……」

  陸無憂跨進大門口,就聞到了那股濃鬱的烤肉香味,隨後便聽見一陣對他的詆毀,他想也不想就把吃得嘴上全是油光的小混蛋提著丟了出去。

  那個漂亮姑娘倒還一臉無辜地坐在炭盆旁邊戳著籤子,問他:「要來嘗嘗嗎?」

  她的裙擺萎頓在地,一雙纖長筆直的腿側曲著,即便冬日,依然身姿動人。

  陸無憂都有一瞬的恍惚,不太清楚賀蘭瓷到底要他嘗的是什麼。

  好在,他很快回神道:「等我去換個衣服。」

  賀蘭瓷點頭道:「嗯。」

  陸無憂從堤岸邊回來,靴上都是泥沙,深色的衣物下擺也沾了點泥污,帶一身僕僕風塵氣,不過近來他也總是這樣,真正辛苦的時候就不帶她去了。

  等陸無憂換好衣服,淨了手再坐下,賀蘭瓷依然顯得很悠閒,托著一邊的腮,等他品嘗。

  陸無憂把肉嚥下去,才道:「你也偷師偷得太快了吧。」

  賀蘭瓷便彎了一點眼睛:「因為我還……」她想了想,道,「挺聰明的。」

  陸無憂道:「……?你怎麼還突然得意起來了。」

  賀蘭瓷垂手,理了理裙擺道:「就是忽然覺得,我能做的還挺多的,以前也沒想過。」

  好像真的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陸無憂擦了擦手道:「那是因為你以前沒機會罷了,並非你不能。這個世道談不上公義,有很多事出生便已定好了,蕭南洵若不是出身皇家,我壓根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家貧只能讀書,勳戚卻可以封蔭,沒有道理可言,可總算還留下了科舉這條路,這也是我喜歡它的地方,只要足夠努力,且又有能力,便能夠改變命運,但是……」他將長指放下,「女子則不然,當初在江流書院,有不少學識還不如你的,都陸續中了舉,也有做官的。縱使權勢如潯陽長公主,可以左右儲君,但朝堂之事仍不便直接插手,還需要假以他人,就更別提其他女子了。」

  賀蘭瓷也一時怔然。

  陸無憂說的她早就知道,這也是她當初曾經覺得不甘的地方,好像再努力,她的人生也只能是嫁人,相夫教子,一眼能望到頭。

  區別不過是,嫁給一個尊重敬愛她的,抑或是嫁給一個把她當成玩物的。

  她掙扎不出第三條路來。

  陸無憂又道:「不過我能力範圍內,只要你能勝任,做什麼都可以。」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甚至說完,還又拿了一串烤肉,讓賀蘭瓷懷疑他剛才擦手指的意義在哪。

  油香四溢,滋滋作響。

  她自己也拿起一串,咬了兩口,喃喃道:「你對我也太好了吧……」

  陸無憂悠然又吃下一塊,道:「我娶都娶了……」

  他這話說的。

  賀蘭瓷放下肉串道:「你要是娶了別人呢?也會這麼……」

  以往賀蘭瓷也很少去想這件事,覺得既來之則安之,都已經既成事實了,去想那些假設和如果沒有任何意義,她嫁給了陸無憂,就不可能是別人。

  現在她和陸無憂也相處的日漸親密,沒有比這更好的婚事了。

  可到底來路不正,不能細思。

  如果蕭南洵下藥給了別人,如果那晚和陸無憂狹路相逢的是其他女子,他是不是也會娶了對方,這麼費心費力地護她周全。

  短暫思忖之後,有幾分啞然,她開始後知後覺感受到了那種自尋煩惱。

  陸無憂放下鐵籤子,突然轉頭看她道:「所以你也終於開始考慮起這件事了嗎?」

  賀蘭瓷有一分懵:「……?」

  陸無憂話頭一轉,眼尾還挑起了幾分微妙的笑意:「你當初怎麼回答的來著,『可就是你啊,不是別人』。」

  賀蘭瓷一滯:「你可以不用記性這麼好!你當我沒問!」

  陸無憂道:「那可不行,我還以為你真的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呢。」

  賀蘭瓷不由道:「這說的不是你自己?」

  陸無憂眸光幽邃地看她道:「不然你以為我當初在糾結什麼,賀蘭瓷,你沒有心。」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指責。

  賀蘭瓷道:「沒有心我已經身故了。」

  陸無憂又開始拿帕子一根根擦手指,垂著眸子道:「裝傻。」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這樣吃一串,擦一次手指也不嫌累嗎……」

  「你這話題岔得有點太明顯了。」陸無憂就那麼慢條斯理地擦,「真覺得我好,還是考慮一下床以外的其他……」

  話未說完,門口周寧安地腦袋探出來,語氣委屈道:「表哥,我不胡說八道了,你再分我兩串嘛,我還沒吃飽……」他此刻看起來格外乖巧。

  沒一會,就變成了三個人坐在炭盆旁邊,邊烤邊吃。

  畫面居然還有種詭異的溫馨和諧。

  周寧安吃人嘴軟,又一通瞎誇,末了來了一句:「對了聽說晃州這邊還有那個什麼『古董羹』,北狄那傳來的,把羊肉切成薄薄一片,放在煮了鮮美野味的鍋裡涮,邊吃邊涮,還有蘸料……」他說著說著,口水又快流下來了。

  陸無憂隨口便道:「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蹭飯的……」

  賀蘭瓷倒是思忖著道:「還有這個?下回我去問問。」

  周寧安無視了陸無憂道:「表嫂真好!人美心善!表裡合一!」

  弦外之意,格外明顯。

  陸無憂冷睨著他道:「注意言辭。」

  賀蘭瓷雖然知道陸無憂是和家人關係好才會這樣,但還是努力試圖緩和一下:「不過這個『古董羹』聽起來倒是很好吃的樣子。」

  周寧安連忙附和道:「沒錯!就是聽說很美味……」

  兩人一唱一和。

  陸無憂彈小混蛋的腦袋,對賀蘭瓷道:「他是你兒子嗎?你這麼寵他。」

  賀蘭瓷:「……?」

  周寧安捂著腦門,躲到賀蘭瓷旁邊,沒臉沒皮,迅速進入狀態:「娘,爹他欺負我!」

  賀蘭瓷艱難道:「……你也太大了。」

  她確實生不出來。

  陸無憂起身拽他:「吃夠了就回去念書,《大學》背到第幾篇了?不然我不介意讓你知道一下什麼叫棍棒底下出孝子。」

  周寧安掙扎道:「我不要背書!你好狠的心!你冷血無情!娘,救我——」

  算了。

  賀蘭瓷只好嘆氣著又拿起了一串烤肉。

  他們後院倒是越發雞飛狗跳了。

  ***

  陸無憂這邊忙著疏通河道修堤的事情,那邊還得繼續剿匪,蒼山幫是被他踩滅了大半,還有另外兩個本地的幫派。

  去義勇幫的那日,他是乘著馬車,近乎孤身前去。

  賀蘭瓷不放心,還是跟著他一道去了,等在寨門外。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誠意做足,就算談不攏,也不至於動手。實在要動手……」陸無憂語氣尋常,「也不一定打不贏。」

  賀蘭瓷:「……?」

  「我爹當年連戰了三天三夜都沒趴下呢,我撐個一兩天應該問題不大。」

  說完便官袍衣擺一掀,下了馬車。

  與蒼山幫那個粗陋的寨門相比,義勇幫竟然看起來還挺有模有樣,門口有人值守,有人巡邏,幾乎像座小城。

  陸無憂一個隨扈也沒帶,身姿頎長,衣冠齊整,半分髮絲不亂,一襲規整筆挺的青色官袍襯得他人如玉立,風姿卓絕,眸光是淡而定的,像凝著一股令人不由信服的力量,但又更為沉斂。

  恍惚間,和當初那個剛剛春風得意的狀元郎,也有了些許的差別。

  賀蘭瓷有一分的失神。

  陸無憂通報後,被迎了進去,義勇幫的幫主是個儒雅的青衫男子,旁邊立著他的軍師,亦一副儒生打扮。

  在他說明來意之前,兩人便先向他行了一禮,道:「陸大人高義,為民請願,在下在邊塞亦有耳聞。」

  陸無憂回禮道:「不敢當。」

  「此從上京而來,還以為陸大人會就此消沉,沒想到陸大人到了晃州不改青雲之志,在隨原府仍是一心為民,著實令吾等欽佩。今日又孤身犯險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種客套話陸無憂最會應付了,不過能交流總歸是要省事許多,寒暄完隨後他便開始侃侃而談。

  從疏通河道和修堤的打算,到通商交易,開發耕地,整治民風,開啟民智等等,餅畫的比之前去要錢還大,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有匪幫也不利於晃州發展,陸無憂也給他們指了一條被招安從良的路。

  兩人聽完也是一怔,沒想到陸無憂野心這麼大,且他周身確實看不到半點被貶謫的失意,反倒像是剛被晉升,要大展拳腳一般。

  義勇幫的幫主思忖片刻道:「此事我仍需和幫中兄弟商量,無法擅斷,還請陸大人見諒。不過下回,在下應當會親自去隨原府衙拜訪,不需再勞煩陸大人親至。」

  所以說還是讀書人好。

  陸無憂正想著,便聽那位軍師道:「可惜現下不是亂世,倒是可惜了陸大人。」

  眸光微轉,陸無憂意有所覺,笑道:「太平年景,百姓總是比亂世好過些,而且依我方才所見,兩位幫中雖經營的不錯,但想要在亂世割據,仍稍顯不足。」

  軍師亦笑道:「所以在下不是正在可惜,陸大人有勇有謀,卻遇到庸君屈於此地,要是亂世,未必……」

  他停頓住。

  陸無憂是真的笑了:「你們野心倒是不小,不過我暫時沒那種想法,是真的太麻煩了,而且做君其實束縛比做臣還多,肩負得太多,高處不勝寒,很容易就孤家寡人了,活得太累。」

  賀蘭瓷提心吊膽地等在外面,真的生怕陸無憂是殺出來的,那她還得琢磨著趕緊跑路,不能拖累陸無憂。

  正想著,就見他被人恭恭敬敬送出來,手裡還提了兩條魚。

  等他過來,賀蘭瓷掀開車簾,露出腦袋疑惑道:「這是什麼?」

  陸無憂嫌棄道:「晃州特產風乾的醃魚,說不好讓我空手離開,送點東西給我。」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你們談得如何。」

  「尚算順利。」陸無憂把散發著一股濃鬱腥臭和鹹味的魚遞給其他人,上了馬車,壓低聲音道,「就是走之前還慫恿我造反。」

  賀蘭瓷:「……???」

  陸無憂凝神看她道:「你想做皇后嗎?」

  賀蘭瓷迅速且驚恐地搖頭,抓著陸無憂的肩膀道:「你冷靜一點。」

  陸無憂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安心道:「隨口一問而已。放心,我拒絕了,就他們那幾千號人,別說上京了,晃州總兵真要出兵剿匪,他們也抵抗不住,不過因為在忙著戒備北狄,騰不出手收拾他們而已。」

  賀蘭瓷一頓道:「你怎麼好像真的還考慮過。」

  雖然他有事沒事大逆不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陸無憂道:「考慮一下罷了,要是能有和平造反的方式,我也不是不能……當然現在尚算國泰民安就算了吧,蕭懷琸雖然挾私報復,把我貶到這裡來,但就沖著你爹能當那麼多年的官,他距離昏君還有一段距離,不過要是蕭南洵即位就不好說了……麗氏一族坐大,才是劫難,到時全天下都會變成當初的益州。」

  賀蘭瓷也低著頭思考了一會。

  「要真是這樣……」賀蘭瓷慢吞吞道,「他對我還有意的話,我去刺殺他也不是不可以。」

  「……???」

  陸無憂理智道:「勸你也冷靜一點。」

  賀蘭瓷用他的原話回答道:「考慮一下罷了!我這個說不準還容易點呢。」

  陸無憂也久違地無語了一瞬,揉她腦袋道:「我們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吧,兒子還在家裡等著你回去做古董羹呢。哦對了,那條醃魚正好就留給他了,長身體。」

  賀蘭瓷:「……」

  能別爹當的這麼自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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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4:2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賀蘭瓷見過的陸無憂家人有限,相處比較多的也只有妹妹花未靈,但小表弟周寧安鬧騰的日子裡,她還真感受到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周寧安讀書不行,但嘴皮子利索,雖然每每被陸無憂教訓得吱哇亂叫,仍然屢敗屢戰,死不悔改,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刀槍不入的味道。

  其實還挺令人佩服的。

  賀蘭瓷不由思忖道:「所以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麼?」

  陸無憂略微感覺到被冒犯:「我要是像他這樣,小時候早被打死了。」

  賀蘭瓷:「……嗯!?」

  他到底什麼環境長大的。

  陸無憂頗有些遺憾道:「這小混蛋一看就是小時候沒被揍過,將來……」

  「……?」

  陸無憂清了清嗓子道:「沒什麼。」

  晃州在北邊,但又更接近西北,地勢低窪,四面有山,所以反倒沒有上京那麼嚴寒。

  義勇幫最後還是答應了陸無憂的條件,興許也是光劫掠這地方更加窮山惡水,若能平平穩穩安居樂業,其實許多人也都未必想當匪。

  破土動工那日賀蘭瓷還去看了。

  她換了條深色的襖裙,腳底是淤泥淺灘,繡鞋大抵會被弄髒,不過她也不甚在意,遠望著成群結隊的人熱火朝天開幹,冬日裡喊聲震天,互相吆喝著幹活的模樣,觀之還有幾分莫名震動。

  在上京自然是見不到這幅畫面的。

  陸無憂也踏步過來道:「以銀酬工的,我給的還頗為豐厚,自然比強令徭役更讓人有動力,而且等開春了,春耕時可一日一輪換,盡量不妨礙他們務農。下泥水也是等到三四月份天暖之後。」

  周寧安正扯著那位姓程的吏員指指點點。

  賀蘭瓷又看了好一會,才道:「我都沒想到你會做這麼多。」

  陸無憂道:「來都來了。我不一向是既然做了,就盡量做好。」

  賀蘭瓷點了下頭道:「你這點,還蠻討人喜歡的。」

  陸無憂慢悠悠道:「討誰喜歡?」

  他問的直白,賀蘭瓷愣了愣,微妙有點羞窘,繼而道:「大家都喜歡認真的人。」

  陸無憂瞥了她一眼,又輕輕緩緩地笑了。

  因為偏遠,晃州收到上京的邸報往往需要很久,好在陸無憂自有收消息的渠道。

  得知賀蘭謹已經病好,順利前往益州,賀蘭瓷鬆了半口氣。

  兩月已過,蕭南洵從太廟祭祖回來了,沉寂了一會的群臣又開始故態復萌,上諫要求聖上早日立下太子,尤其聽聞大皇子妃還診出了身孕,更是令群臣激動——在皇位更替這件事上,最怕的便是君王無後。

  本來因為益州一案,麗妃和二皇子一系大受打擊。

  之後的京察裡,吏部尚書與新上任的左都御史顯然也都對二皇子並無好感,又削裁了一部分二皇子的黨羽,剩下的也都夾緊了尾巴,不負當初的囂張。

  好像大局已定。

  然而聖上仍拖延著不肯下旨,二皇子回來後,居然又以他祭祖有功,賞賜了好些東西下去,令群臣都一時摸不清楚他在想什麼。

  最驚人的消息莫過於,麗妃再次有了身孕,她已經年近四十了,可見確實聖寵不消。

  局面似乎又顯得有些撲朔。

  賀蘭瓷看完,有些驚愕:「聖上居然真的這麼……」

  陸無憂頷首道:「做皇帝也未必自在,能想讓哪個兒子即位就讓哪個兒子即位。當然,蕭懷琸猶豫不光因為他寵愛麗氏,也因為他不想自己在位時,讓蕭南泊做大。話說回來,做個昏君說不定會比較快樂。」

  賀蘭瓷還是默默祈禱無論如何不能讓蕭南洵即位。

  ***

  他們的日子還是照常要過。

  青蓮教相對來說晃州這幾個匪幫裡比較棘手的一個,因為沒有固定據點,教主故弄玄虛,裝神弄鬼,是個隱於地下的幫派,官府想捉,百姓還會幫著阻攔遮掩,錢財都被騙盡了,仍不知悔改,還覺得死後能在閻王那裡換取富貴,實在荒唐極了。

  有些鰥寡孤獨的老人家,一把年紀辛辛苦苦種地賺來的一點買命錢,都被騙淨,最後淒涼慘死。

  但是與之對應的,青蓮教也是最富庶的,據說教中除了教主,還有什麼八大金剛,十大護法,不少富戶暗地裡都與之有勾連。

  陸無憂派人潛進去,費了月餘功夫,才大致摸清楚構成,捉人不難,難的是怎麼讓被騙的人清醒。

  好在,恰巧青蓮教每月都要召集大批教眾,舉行一次神賜儀式,內容大抵是臨顯神跡,給教眾賜福,順便收取上供錢。

  賀蘭瓷這次也很意外:「還要我去?」

  陸無憂道:「對,不過你不能只看戲了。」

  賀蘭瓷疑惑。

  陸無憂扯著她過來,然後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

  看得賀蘭瓷都發毛了,眨著眼睛怔怔問他:「我臉怎麼了?」

  陸無憂方才伸指摸了摸她的臉蛋,光潔細膩,毫無瑕疵,精緻得像天工造物,但也因此,總有種疏離高冷,不可觸碰感,只是近來面對他時,越發不設防,就顯出了幾分柔軟可欺。

  「沒怎麼,挺好的。太好了,所以我給你準備了套衣裳,可能有點冷,不過我會渡內力給你。」

  與其說是衣裳,倒不如說是一條層層疊疊輕紗擁成的織物,雖然軀體是都遮掩住了,但總覺得好像也沒穿什麼。

  賀蘭瓷穿好後,發現他還準備了些銀飾珠寶,全是水色或燦銀,閃光粼粼,光是從她頭頂上墜下的珠鏈就有兩三條,頸項、手腕、耳垂上也有對應的飾物,像是一整套頭面,但色澤也太輕飄了,根本壓不住,也不夠莊重。

  她嘀咕著,覺得陸無憂這什麼莫名其妙的愛好,繼而又有點擔心,他找木匠打了新床,但至少目前還沒送來。

  等她全部換好後,陸無憂進了內室,果然一怔,眸光閃了閃。

  賀蘭瓷有些警惕地立正站好。

  陸無憂一步步朝她走來,指腹輕托起她頰邊搖晃著垂下的銀鏈,眼眸也淺淺低垂了道:「還真適合你。」

  「這也太……」她糾結著,臉頰微微泛紅,「奇怪……」

  她話沒說完,陸無憂已經又蹭了蹭她未著口脂的唇,道:「很像個聖女。」

  賀蘭瓷:「……?」

  陸無憂語氣平靜地口吐狂言道:「讓人想玷污。」

  賀蘭瓷就知道:「早……」她頓了頓,含糊道,「早被你玷污過了。」

  陸無憂挑起眼眸,舒展地笑,忍不住在她頰邊親了一口,道:「我隨口胡說的,讓你穿成這樣當然不是因為我想看,是因為剛好有需要。」

  賀蘭瓷懷疑道:「真的不是因為你想看?」

  「好吧……不光是因為我想看。」

  青蓮教此次的神賜儀式在一個山坳處新搭的祭台上,夜半入場,神秘且寂靜。

  教眾們早早舉著火把,等在台下,等著今日的神跡和教主的賜福,忍不住心懷期待,以往每次的神跡都是那麼的令人驚詫,更讓人相信他們教主就是天降的神明!

  約莫等了一刻,身著玄色道袍的教主緩緩從虛空中現身,他頭戴金冠,手持一柄禪杖——打扮得相當不倫不類——台上四周也燃起了火焰,映得他彷彿人都在發光。

  他低聲吟誦,張開雙臂,手中莫名多出了兩團火光,火光搖曳間,他雙手一拋,眾人彷彿聽見了電閃雷鳴。

  下一刻,他將布蓋在了面前的一塊石頭上,揮舞著禪杖,口口唸唸有詞,彷彿在使用法力一般,不一時,他揭開了那塊布,只見裡面金光燦燦,竟是已經點石成金!

  台下的教眾不住發出驚呼聲。

  就在這時,空中突兀地響起了一聲輕笑。

  突兀,但是清晰。

  立刻有人大喝道:「是誰!誰在造次!」

  有個蒙面的黑衣人真的從虛空中踏步下來,足尖點在祭台邊緣,隨手一抄,就把剛才點成金的金塊舉了起來,掂量了兩下,火光中有人看見那金塊底部似乎顏色不太對勁。

  來人手上一翻,金塊上部的一層金箔剝落,露出底下的石頭,他微笑道:「收了這麼多的孝敬,怎麼連塊真金都捨不得用。」

  青蓮教教主臉色微變,大喝一聲道:「這是惡鬼派來的邪魔!故意破壞我的神跡,快抓住他!」

  誰知道對方身形若游魚,根本半點不受影響,反倒是上來抓他的人,一個個栽倒在地。

  他重金聘請來的那些護衛使勁全力,卻連他的袍角也難以碰到。

  來人繼續慢條斯理道:「還有你剛才那招。」他一腳踩塌了祭台的一塊踏板,抬手拎了個人上來,只見那人手裡拿著一圈環繞他周身卻又極薄的鐵片,來人抓著鐵片隨手一震,只聽一陣彷彿電閃雷鳴的聲音響起,正是剛才的聲音。

  台下教眾也是一驚。

  來人最後竟飛到了青蓮教教主的身邊,一把扯下了他手上的皮套,隨後翻出火摺子,在手上點火,竟也變出了一團火光來:「事先戴了隔絕的皮套,又塗上特殊的油,是能短暫造成燃火之效,還有什麼,讓我來想想……總歸全是騙人的把戲,比起做教主,感覺你倒更適合去戲班子。」

  青蓮教教主嚇得倒退一步,已知對方來者不善,但周圍這麼多教眾看著,他自不可露怯。

  「是邪魔在胡言亂語!妄圖攪擾視聽!今日之儀式恐難完成!眾人快速速退去!」

  說完,他就想撤了,卻被人一把拎住了後襟,還提了起來。

  「你這邪魔外道還想跑?」

  來人溫柔笑道:「我今日來,正是為了鏟除邪魔外道,敗壞我教名聲之人,區區青蓮教只會些雕蟲小技,蒙騙無辜百姓,也敢稱之為正教。」

  眾人:「……?」

  「妖言惑……」青蓮教教主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扼住了頸子。

  來人隨手往高處一指道:「那邊便是我教的聖女。」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高處的山崖上,立著一位潔白盛裝,裙袍如雲霧雲朵,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是天人的女子,她身上似乎還綴滿了仙氣飄飄的飾物,隱約可聞泠泠作響,在淡淡皎潔的月輝下,她更似一道幻影,可幻想中似乎也想像不出這般的美麗。

  「是神跡啊!」

  「這才是神跡啊!」

  賀蘭瓷緊張無比,努力穩住身形,連眨眼都盡量少眨,還有點擔心被認出來,但她一般只在原鄉城的府衙裡露面,這邊青蓮教的教眾來自晃州各地,未必都見過她。

  就算見過了也未必確定是她,畢竟陸無憂不止讓她換了一身衣服,還親手給她妝點了。

  不過,她也沒想到,自己的臉居然還能有這種用途。

  「不過我怎麼想起陸推官的夫人……」

  「那是誰?你胡說吧,這分明就是聖女!」

  陸無憂則在眾人的驚呼中繼續道:「唯有邪魔外道才會要求他人上供大量的金銀錢財,以換取虛無縹緲的許諾。真正引人向善的正教只會告訴你,若想過上好日子,便只能依託自己的雙手努力,依附不了別人。善有善報,惡有惡果,天道有輪回,此為正道,若有投機取巧、偷懶耍滑者,又怎能稱得上正。」

  但光是說這話,大抵也是很難讓人輕信的。

  陸無憂手上一用勁,倒提著那個惶惑的青蓮教教主道:「你們還想看其他神跡麼?我倒是也能表演。」

  畢竟他五歲就會用教裡的機關變戲法哄妹妹了。

  ***

  賀蘭瓷覺得她和去看戲也沒什麼區別,還順便看了一場陸無憂的表演。

  只是穿這麼一身珠翠琳瑯站了半天,多少還是有些累。

  被陸無憂從山崖上接下來,回去的馬車上,她就忍不住想拽扯掉,結果被陸無憂攔住,道:「這麼急做什麼?」

  賀蘭瓷道:「可是很累贅。」

  她還很睏。

  陸無憂眸光在她沉甸甸的腦袋上掃過,這姑娘好像對自己這麼打扮有多好看完全沒點數,甚至還歪著視線向上,一副很無奈的表情。

  可或許就是這樣,才日漸真實。

  陸無憂輕嘆道:「算了,我幫你拆。」

  「哦。」賀蘭瓷點頭,「你輕點,有的勾到我頭髮了。」

  陸無憂動作很輕地幫她拆髮髻,一根根仔細地取下,像在做什麼細致的活,她仰臉看他,眼睛眨眨:「青蓮教算解決了嗎?」

  「不算解決,這種教派根深蒂固,跟洗腦似的,治標不治本,總有百姓會去信。」

  隨著他輕柔的動作,賀蘭瓷烏潤的長髮也一點點傾瀉下來,流墜到他的指間:「回頭找兩個戲班子,去晃州各處街面上演演,告訴百姓全是假的,另外……既然來了那麼多生員,不妨再開個書院,讓出工出力通河修堤的百姓子嗣可以免收束修去念,不一定要學四書五經那麼深,至少認字識字,能讀能看,看得懂朝廷下發的公文,知道幾條緊要的律令,免得平白被騙。」

  ——他們遇到的案子裡不少是這樣,不識字的百姓被騙著按下手印,給富戶為奴為馬,或是被忽悠著低賣祖田,還無處伸冤。

  雖然嘴上說著是為了讓他們倆的日子舒坦些,但陸無憂實際上做得還是能讓老百姓的日子好過點。

  他在翰林院時,至多是看看往來的公文,並沒有那麼多實踐的機會。

  賀蘭瓷鬢髮上的釵環慢慢被陸無憂拆乾淨。

  她仰首時,視線恰好能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賀蘭瓷也逐漸輕鬆下來,又想起了那樁自尋煩惱的念頭,雖然陸無憂的指責很莫名其妙,但她好像也不是完全沒理解他的意思。

  「陸霽安……」

  「叫字不要帶姓,那和連名帶姓叫有什麼區別。」

  他要求還挺多。

  「霽……安。」

  「而且……」陸無憂用微妙的口吻道,「你為什麼不叫我的名字?」

  他要求真的很多。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無憂……」

  陸無憂又道:「瓷瓷,你可以嘗試一下叫疊字,會顯得更親暱。」

  賀蘭瓷道:「……你還讓我說話嗎?」

  陸無憂勾起了唇角道:「好,你說。」

  她定定看著他,他給她拆釵環都拆得心情很好似的,不說話眼尾也彎著,帶點笑意,輕輕淺淺的,可又格外的令人心頭弦動。

  她其實是很想誇誇陸無憂的,覺得現在的他特別好,比在上京時的那個還要好。

  甚至他忙得腳不沾地,回府衙很遲的時候,都覺得他特別好。

  可實際面對這個人,又很難說得出口。

  賀蘭瓷糾結著,陸無憂已經鬆開了手,道:「好了。」

  她的長髮全部墜下來,襯著那一身雲霧繚繞的裙子,有種單薄而楚楚可憐的味道。

  馬車還在深夜裡顛簸著。

  「你想說什麼?」

  他揚眸看她,仍然在笑。

  賀蘭瓷又覺得,嗯,自己的底線好像還可以再低一點,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她慢慢翕動嘴唇道:「其實床以外,如果不被人看到,也不是……」

  她話沒說完,就發現陸無憂的桃花眼眸色徐徐沉下來。

  賀蘭瓷意識到什麼。

  「……你等等,等等,我不是說馬車裡!陸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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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雖然賀蘭瓷覺得自己可以,但也沒覺得自己這麼可以。

  行道山路崎嶇,馬車也一直在顛墜著,坐都坐得不算穩當,更別提要做別的,一定會撞得東倒西歪的,之前有一回,陸無憂親她親得有些過火,就險些……

  然而陸無憂分明已經逼近過來,方才離得就近,此時更是近乎要貼上,長指也不安分地又撫上了她的髮,音色低回:「你這有點過分了吧,只管撩撥,不管善後……」

  呼吸可聞,熱氣拂面,是他身上的氣息。

  「你自己都知道說了這話,我會想做什麼。」還帶點微妙的指責。

  賀蘭瓷被他一指責,居然還真有點心虛,隨後回過神道:「確實,不太方便。」

  兩人只是坐在馬車裡,都在搖晃。

  「怎麼不方便了?」陸無憂拉近點距離,唇若有似無地碰著她的耳廓,吐字也像直接往她耳朵裡送,音色不復清潤,帶點沙啞,「待會,只要撩開裙裾,你可以直接坐在我腿上,手搭在我肩膀上,有馬車顛簸,說不定還更省力些……」

  賀蘭瓷臉霎時紅了:「……!」

  陸無憂還在她耳邊帶點誘哄的啞聲鼓勵道:「累了還可以直接趴到我身上,你不想我看到的地方都會被遮住,親吻也很方便,這個動作也不是沒有試過……試試看,你肯定做得到。」

  賀蘭瓷想捂耳朵了。

  他一字一句,說得又慢又繾綣,魔音灌耳似的。

  「會很舒服的。」陸無憂感受到她肢體緊繃,眼神也在飄忽,忍著笑繼續道,「你知道的,會很深……」

  賀蘭瓷忍不下去了:「你少說兩句吧!」

  光是想著那個畫面,她頭都快抬不起來了。

  陸無憂又輕笑了一聲,手指拈著她一縷鬢髮,搔了搔她紅透的耳尖,笑得眼中漾滿清輝:「你慌什麼,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雖然反應確實也有了,但總得考慮她受不受得了。

  像面前擺了個巨大的糖罐子,真對他說可以予取予求,大快朵頤,反而不敢一口氣吃太多,免得吃了這頓沒有下頓。

  「你、你……」賀蘭瓷「你」了一會,推開他的手,揉著臉道,「你讓我緩緩,適應一下。」

  陸無憂微微一怔,道:「嗯?是……下回真的可以的意思嗎?」

  賀蘭瓷伸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悶聲道:「真的少說兩句吧,求你了。」

  ***

  好在賀蘭瓷一向心大,反正和這個人什麼都做過了,雖然羞燥,但也不能一直羞燥下去,更何況他們倆還有公務要商量。

  這時候賀蘭瓷就能冷靜下來許多。

  既然陸無憂說想在晃州開書院,她就自告奮勇幫他忙活上了。

  開在晃州,自然不可能有江流書院那般的規模,江流書院依山傍水,亭台樓閣錯落,在青州富庶之地,修得似人間仙境,束修收得也高,要不是她大伯偷偷送她去,她爹應該是付不起的。

  他們這個則是主要給尋常百姓兒女的,還得一切從簡。

  但晃州也有晃州的好,宅院價錢極其便宜,賀蘭瓷帶著算盤去都被驚到了。

  「你確定,這宅子只要不到十兩?」

  房牙慇勤討好笑道:「夫人要是不滿意,這樣大小的宅子我們這多得是呢!就是有幾間久不住人,可能還需要修繕修繕。」

  賀蘭瓷算著賬,多跑了幾戶,晚上才同陸無憂商量。

  和當初陸無憂給她看成婚後宅子圖的模樣還頗有幾分相似,她認真比對過價錢和位置,考慮到孩童前去是否方便,周圍是否安靜,還要給夫子留下住宿的地方,另外還有書閣和膳房也都要齊備,最後她琢磨著道:「書院的掃灑可以交給養濟院那邊的鰥寡孤老,上回我路過恰好看到,有不少兒女早亡的老人家,無法下田出力,晃州本就窮困,他們的日子更是困苦,掃灑不算太累,也能補貼一二。」

  「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嗎?*」陸無憂笑道,「依你。不過這件事你好像格外積極。」

  比剿匪還積極。

  賀蘭瓷唇角微微上揚道:「可能因為我覺得能讀書是件很好的事。若不是讀過書,興許我現在還渾渾噩噩著。」

  也不會想要掙扎反抗她的命運,所以想讓更多人都有機會讀書識字。

  在上京時,這些念頭全是異想天開。

  「也不錯,剛好把那個小混蛋塞進去。」陸無憂應聲道,「收弟子的年齒有限制麼?」

  賀蘭瓷搖頭道:「我是想如果年紀大的老者想要旁聽,也是可以的。」

  「那女弟子呢?」

  賀蘭瓷猶豫著點頭道:「是也打算,你覺得可以麼?」

  如青州那般富裕開明的地方,送女兒家念書的都是少數,更何況晃州這等窮苦之地,她很擔心招不到人。

  陸無憂道:「有什麼不可以,既然是你在忙,便全由你定。放心,就算是為了讓女兒嫁得好些,也總有願意的。」

  賀蘭瓷唇角又翹起來:「那好。」

  筆桿子在賀蘭瓷細白的手指間輕晃,她看起來又放鬆又愉悅,神色有些飛揚,若是隻狐狸,可能尾巴已經在晃了。

  陸無憂突然道:「你是不是還挺喜歡晃州的。」

  賀蘭瓷一愣,隨後坦然點頭道:「大抵是覺得天高皇帝遠很自在,而且我能像現在這樣忙著。」

  不用時時擔心二皇子,也沒有那麼多覬覦她的權貴和世家子,帷帽想戴便戴,不想戴便不戴,想出門就出門,想留在官宅裡就留在官宅裡,說話做事也用不著顧忌什麼。

  當然最自在的約莫還是,她不光不用再總是警惕戒備,還能去改變當地的民生,力所能及地為民做事,就連每天的忙碌也覺得很有意義。

  小時候,看著她爹來去匆匆,她就憧憬過將來自己長大之後,也能像父親那樣為民做些什麼,後來意識到身為女子有很多事情是她不能的,才逐漸死心。

  沒想到人生還能柳暗花明。

  就……又很想誇誇陸無憂,但她還是暫時先閉嘴吧。

  陸無憂以手支頜,側頭看她,笑得眉眼彎彎:「我也挺喜歡你現在這樣的。」

  當然兩個人都沒想到,在一切都順風順水的情況下,橫生枝節來得突然。

  賀蘭瓷還在官衙裡整理近日越來越少的公文,眼皮驀然一跳,心也一慌,以為可能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剛要揉揉額角,就聽見府衙外面的腳步聲,和一疊聲的「大人回來了!」

  「府台大人!」

  「見過府台大人!」

  她連忙叫霜枝去看,然而不等霜枝回來,來人已經領著隨扈,大踏步地進了府衙。

  是個方臉的中年男子,四五十歲,個子不高,興許也就比賀蘭瓷高一點,身著正四品的官服,補子上繡雲雁,氣度並不如何,官威卻很重。

  賀蘭瓷不用猜都知道,這位估計就是隨原府一直在外修養,未曾露面的知府嚴粱了。

  陸無憂聞訊,也很快趕來。

  嚴知府倒是顯得很客氣,上下打量一番後,道:「本府先前身體有恙,無法接見帳干,實在慚愧。今日得見,果真一表人才。」

  說著「慚愧」,但口氣卻沒半分慚愧。

  來者不善。

  果然,沒寒暄兩句,嚴知府便說明了來意:「雖然先前府事由柳通判和陸推官暫代,但河工一事,茲事體大,還是需要本府親自督辦。」他捋著鬍鬚道,「本府既為隨原府的正印官,自當責無旁貸,之後這些事便不用帳干費心了,帳干只管管好一府姓名便是。當然,讓夫人來執掌官衙之事,不成體統,但念在帳干也是初來乍到,本府也就不計較了,下不為例。」

  彷彿還施了什麼恩典似的。

  賀蘭瓷飛快和陸無憂對視一眼,瞬息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疏通河道外加修堤這種大事,一旦做成,是足以陞官的政績,所以對方這是來搶功了,不止搶功,還要把他摒除出去,實在有點缺德。

  不過能把府事丟在這裡不聞不問這麼久,想也知道操守如何。

  柳通判聞言也是一驚,斟酌道:「可是此事是陸推官他一手促成,這恐怕……」

  「三府此言差矣,這河工一事本就是本府分內之事,先前帳干已經是越俎代庖了,本府都沒有怪罪之意,難不成還要褒獎他不成?」

  賀蘭瓷嘆為觀止。

  但此時她和陸無憂都還算氣定神閒。

  陸無憂甚至還有閒情似笑非笑道:「府台大人說得在理,不過不知先前時日,府台大人都在哪裡公幹?府中文書堆積成山時,府台大人又在哪裡?」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

  嚴知府登時語氣一肅,眼光也冷厲起來:「陸推官這是何意?就算你科名了得,本府現在是你的上官,隨原府的府衙也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其他人不清楚,他卻很明白,眼前曾經一度春風得意的年輕人是狠狠得罪了聖上被貶謫過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來這裡還要勞心勞力,但再怎麼努力也是前途無亮了。

  賀蘭瓷也接口,聲音輕柔道:「可是府台大人,他說的不是實情麼?」

  嚴知府剛要開口斥責,一見她樣貌,又想起她身份,口氣緩了幾分道:「本府也是事出有因,如今本府既已歸來,自然會盡心處理府事,兩位不要再多言了。朱師爺,去把本府官印收回來。」

  走出門外,賀蘭瓷捏了捏肩膀道:「打算怎麼辦?」

  陸無憂道:「吃古董羹啊,定的銅鍋已經到了。」

  賀蘭瓷感慨道:「我們脾氣還真好。」

  陸無憂笑道:「賬不是你算的,你怎麼還明知故問。」

  賀蘭瓷道:「好吧。」她思忖著道,「過一個月,他會來哭著求我們麼?」

  ——主要是嚴知府可能看他們幹得熱火朝天,忙著奪權,沒想到現在隨原府府衙裡的賬目還是一筆爛賬。

  因為不放心這邊,陸無憂提前留了個心眼,稅收上來的錢糧是放在府衙庫房,但他剿匪所得和從東風不夜樓要來的錢銀卻是在府外另買了個庫房存放,賬目自然也是分開做的。

  賀蘭瓷為此忙了好幾個晚上,將賬目做得乍一看看不出問題來,但疏通河道和修堤需要大量錢銀,府內目前所剩的,支撐不到一個月,而一個月顯然不夠將之修好,到時候工程停擺,怨聲載道,變成勞民傷財,他恐怕不止得不到升遷,還要吃掛落。

  陸無憂聳肩道:「我還打算再去要兩筆款子呢,他也太著急了。」

  賀蘭瓷則想著道:「剛好最近也沒什麼事,我可以去忙書院的事情了。」

  陸無憂挑眉道:「先吃古董羹。」

  賀蘭瓷點頭道:「嗯!」

  銅鍋洗涮好,中間還有個孔洞,約莫是為了受熱均勻,燉上雞鴨高湯,又放了些提鮮的鮮蔬和調料,大火煮了一會就咕嘟嘟冒著氣泡,濃鬱的鮮香從鍋裡滿溢出來,熱氣騰騰。

  天還未回暖,看著就很有食慾。

  賀蘭瓷還以為他這麼慇勤,會主動過去切肉,誰知道他好整以暇地托腮,等著她來切,一副懶洋洋大少爺做派。

  她忍不住問:「你不動手嗎?」

  陸無憂道:「說起來我還沒見過你做菜呢,有點好奇。」

  賀蘭瓷莫名道:「只是切個肉而已。」

  但她反正也不跟陸無憂計較。

  在腰間圍上襜衣,又把長髮束好,衣袖略微上捲,賀蘭瓷才取了刀,開始切剛買來的新鮮羊肉,因為說要切得薄,她還很小心,垂頭一片片切得專注仔細。

  陸無憂斜倚著門欄,他前段時間忙得夠嗆,本來河堤也已經不需要他去了,現在居然還有種休沐的快樂。

  那個漂亮姑娘長髮高束在頭頂,隨著她的動作輕晃,捲起的衣袖下露出光潔的小臂,從後面看,只覺得腰肢越發不盈一握,曲線延展下來,身姿婀娜,起伏玲瓏有致。

  陸無憂看了一會,不自覺地喉結滾了一下,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動人。

  賀蘭瓷正認真切著,背後一熱,發現有人從她身後貼了上來。

  她一凜道:「你幹嘛?」

  來人鬆鬆環住她的腰,吻落在頸側,唇亦吮吸著她的肌膚,音色有些模糊道:「沒事,你繼續切。」

  賀蘭瓷不由抬高聲音道:「……!你這樣我怎麼切?」

  陸無憂道:「我又沒碰你胳膊。」

  賀蘭瓷頸側都紅了,呼吸一陣急:「會切到手的。」

  陸無憂這時倒真停了一下,正在思忖著,周寧安已經揉著肚子探頭進來:「什麼時候切好能吃啊……哇!爹你也太不檢點了吧!」

  賀蘭瓷一僵。

  陸無憂只好鬆開她,隨手從廚房裡抽了根搟麵杖,道:「你哪學的胡說八道?」

  周寧安道:「那還能跟誰……救命!說好的藤條呢!搟麵杖也太過分了吧!」說著,他連滾帶爬往外跑。

  此時,這官宅裡也沒外人。

  陸無憂手中搟麵杖「嗖」的一聲就飛了出去,直釘在他旁邊的地上——也不敢釘牆,主要是怕一不小心屋子塌了:「來,我給你起個頭,『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後面是什麼?」

  周寧安瘋狂逃竄,口中漫聲應道:「你現在讓我背,我哪記得!再多說兩句!」

  賀蘭瓷在廚房裡繼續切著羊肉,隨口道:「『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

  周寧安一驚道:「那我也不記得啊!」

  賀蘭瓷便又道:「我再提醒你幾句?《大學》還挺好背的。」

  陸無憂道:「別背了,他怕是一句也沒記住。」

  周寧安哭喪著臉道:「我只是想吃個古董羹啊,幹嘛啊你們!」

  正說著,門外突然又有了聲音。

  「天啊,這地方也太難找了吧。」是個活潑潑的女聲,清脆悅耳,「哥,你真在這嗎?」

  賀蘭瓷和陸無憂的動作都一停,看向門口。

  周寧安趁機溜走。

  被攔在門外的姑娘也看見了陸無憂,正朝著他揮揮手:「是我啦,哥。」她看起來依然灰頭土臉的,背著她的小包袱,旁邊還跟了個同樣灰頭土臉的年輕男子。

  陸無憂抬了抬下巴道:「所以這是怎麼回事?」

  一會後,花未靈拿著濕布擦著自己髒兮兮的小臉道:「你不是非要把他送去停劍山莊嘛,看他慘兮兮的,我剛好順路就走了一程,結果你不知道,路上居然又遇到了刺殺!而且一次比一次凶險,放著不管感覺到不了莊裡,他就要死了,我就只好又把他帶著了。」

  慕凌也在旁邊十分優雅客氣地拿著濕巾擦拭髒污。

  「走走停停走到半路上,就聽聞哥你被關詔獄了!之前嫂子說過,詔獄和《洗冤記》裡的死牢一樣可怕,我就想,我不能放著你不管啊,我得去劫獄……所以我又折回了上京。」

  賀蘭瓷:「……?」還有這回事。

  「結果我還沒到哥你就被放出來了,聽說又去了晃州,我只好跟過來看看你還好麼?」花未靈擦乾淨臉,又整理了下凌亂的頭髮,「剛才在渡口,看見一個笑得好猙獰的大漢,我跟他打了一架,然後聽他說你在這裡,就過來了。」

  賀蘭瓷:「……是孫李嗎?他應該是去迎接的。」

  不過花未靈這個速度還真是一如既往。

  花未靈撓了撓頭道:「我還以為是攔道的。」

  慕凌笑得有些無奈道:「我想攔,沒攔住。我們這一路遇到的危險著實多了些。」

  陸無憂目光森森看了他一眼,對花未靈道:「我沒什麼事,所以你過來有人跟著你嗎?」

  花未靈道:「沒有啊,我真的都甩開了,所以才覺得奇怪。」

  「行了,我知道了。」陸無憂重又看向慕凌道,「慕公子,借一步說話。」

  慕凌意有所覺,動了動唇,還是笑道:「好。」

  結果剛走到角落,陸無憂手上就已經閃出刀刃,刀尖抵著他,他慢吞吞道:「是你故意招惹來的吧,你跟著我妹到底想幹什麼?」

  慕凌舉起雙手,一副無辜模樣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失憶了,這不是假的。」

  「失憶了和你無辜是兩碼事。」

  慕凌低頭看著寒光冷冷的刀尖,也慢吞吞道:「但沒有花姑娘的話,我現在可能已經死了。陸大人,我是當真沒有惡意。」

  ***

  外面,賀蘭瓷看著花未靈,欲言又止:「要不我先帶你換身衣裳吧。」

  花未靈剛想點頭,就聽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她揉著小肚子,吸了吸鼻子道:「什麼味道,好香。這一路都沒什麼好吃的。」

  周寧安見陸無憂走了,趁機道:「娘,肉切了多少?我們先吃古董羹吧!別管他了!」

  花未靈聞聲,又看了一眼周寧安,大驚道:「嫂子,你們……居然都這麼大了,等等,我是不是像話本裡一樣一下錯過了好多年……」

  賀蘭瓷揉了她的腦袋:「沒有,這個不是親生的,別擔心。」她看向陸無憂的方向,猶豫道,「要不再等他一會。」

  畢竟他剛才看起來也餓了。

  一刻鐘後,五個人圍在桌前,中間是咕咚冒泡的銅爐,邊上放滿了羊肉和涮菜。

  賀蘭瓷低頭放菜,花未靈舉著筷子擦口水,周寧安看了一眼陸無憂也正坐著舉起了筷子虎視眈眈,陸無憂眸光淡淡似笑非笑,慕凌則笑得一臉純良和善。

  一時還有種微妙的劍拔弩張。

  花未靈笑出兩個梨渦,和氣道:「別那麼緊張,嫂子說肉夠吃的!不用搶。」

  賀蘭瓷是真的欲言又止:「……」

  我覺得氣氛劍拔弩張不是因為這個。

  還能好好吃古董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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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干,推官的別稱

  三府,通判的別稱(ps:二府是同知)

  府台,知府的敬稱

  *引用自西漢‧戴聖《禮記‧禮運》

  *引用自戰國‧曾子《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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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古董羹還在咕嘟咕嘟煮著,沸騰的熱氣裡,鮮香滾滾。

  這一頓吃得著實有幾分尷尬。

  大抵只有花未靈毫無芥蒂,一口接一口,吃得熱火朝天,甚至捲起了袖子,陸無憂準備的蘸料有兩種,一種柔和,一種辛辣,花未靈挑了辣的,吃了一會就吐著舌頭,小臉上熱汗直流。

  「好辣啊,但是好好吃——這個叫什麼?」

  周寧安道:「表姐,叫古董羹啦,你看這菜放進去『咕咚』一聲,所以就這麼叫了……」

  說著,他左顧右盼,一邊看熱鬧一邊吃,頗有幾分看熱鬧不嫌事小。

  賀蘭瓷夾著菜,能很明顯的感覺到坐在她旁邊不對付的兩人暗潮湧動。

  很擔心他們一言不合吵起來,把桌子給掀了。

  ——雖然事實上,還是他們倆吃得最多。

  賀蘭瓷沾了蘸料,放進嘴裡,心想,嗯,果然還是因為古董羹很美味。

  大盤子大盤子肉掃進去,賀蘭瓷還去又切了幾盤羊肉,花未靈都吃飽了抱著肚子在椅子上舒服地嘆氣,陸無憂和慕凌仍然在一筷子一筷子慢條斯理地進食。

  陸無憂拍開一壇子陳釀,冷眼挑起問:「喝酒麼?」

  賀蘭瓷也是頭一次知道,他挑起眼睛看人時,可以不帶勾引意味,只餘挑釁。

  慕凌溫聲客氣道:「不用了,多謝陸大人好意。」

  用膳時是傍晚,現在已月上梢頭,賀蘭瓷放下筷子,陸無憂遞了一個眼神過來,她心領神會,把周寧安攆回去看書,又拉著花未靈去沐浴換衣。

  回來時,正聽見兩人在聊。

  「我也沒有非要干涉我妹生活的意思,但你做人能坦誠點麼?」

  慕凌嘆氣道:「是我說什麼陸大人你都不肯信,我是確實不記得前事,也對那些不是很感興趣,雖然牽連到花姑娘這點我不否認,但我確實無可奈何,我有個問題……」他似乎也很納悶,「我就看起來這麼不值得信任麼?我仔細回憶過,我也沒做什麼壞事吧。」

  賀蘭瓷心道,能比陸無憂當年顯得還不坦誠的,也是少有。

  花未靈就留住在他們偏院裡,慕凌被陸無憂攆去外院住了。

  既然來都來了,花未靈得知賀蘭瓷在準備書院,自告奮勇去幫她挑選護院,還又去疏通河道的河堤看了,踩得褲腿上都是泥點子也渾不在意,還滿臉興奮跟她說「我也想去」。

  賀蘭瓷不由道:「……你想去幹什麼?」

  花未靈道:「挖河啊!我拿鏟子挖得比他們快多了!」

  ——賀蘭瓷算知道她是怎麼弄得這麼髒兮兮的。

  她艱難道:「這個應當用不著你。」

  花未靈悵然道:「哎,慕凌也這麼說,還說我會給他們添亂。」

  慕凌就這麼不緊不慢地跟著花未靈,賀蘭瓷悄悄觀察了幾日,發覺他人不老實,但至少行為還算規矩。

  陸無憂這幾日倒是被架空了個徹底,嚴知府似是防他再插手,議事決議都有些避著他,不過陸無憂也樂得清閒,在府衙裡悠然喝著茶。

  ***

  這一日夜裡,他和賀蘭瓷還在那張咯吱亂響的床上躺著。

  陸無憂閒下來反而有點睡不著,賀蘭瓷白日忙碌,倒是很快就眯上了眼睛,蓋著被縟,只露出一張貼著軟枕的精緻小臉,側身睡得乖巧,呼吸輕軟,睫毛細密垂下,紅唇還有些微張。

  雖然賀蘭瓷說了不介意在床以外的地方,但他好像也沒來得及實踐。

  看她睡熟陸無憂也不好打擾,便徑自側身研究了一會她的臉,從心猿意馬到心癢難耐,再復歸於平靜,還在用他那顆空閒下來的大腦考慮著,當初在青州怎麼沒覺得她長得這麼好看。

  到底是她長變了,還是他的心變了。

  好像也無從分辨。

  淡淡香氣襲來,因為她側身的姿勢,那件不甚厚實的寢衣還鬆鬆露出了些許誘人的弧度,隨著呼吸起伏,墨色碎髮散在鬢邊,輕撫著活色生香的面頰,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慵懶呆怔地看著他。

  這時候的賀蘭瓷會格外的好親。

  正想著,夜深人靜時分,因為過於耳聰目明,陸無憂聽見外院傳來極為細微的響動。

  他凝神聽了一會,索性爬起來穿衣出門。

  賀蘭瓷其實迷迷瞪瞪,還未徹底睡著,眯著眼睛見陸無憂在穿衣出門,還以為出了什麼事,等他走了,賀蘭瓷也掙扎著下床,穿了衣裳想出門看看。

  結果一看便清醒了,那位慕凌慕公子正大半夜推門而出。

  大晚上,街面人煙稀少。

  慕凌越走越偏,終在某處停下了腳步。

  陸無憂則沒走兩步,就感覺到後面那個跟過來的姑娘,用眼神問她怎麼還沒睡,賀蘭瓷一臉好奇地指指遠處,陸無憂略一頓,便把她抱了起來。

  ——反正帶她看戲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慕凌停下腳步,不一時面前便出現了一個青白面無鬚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恭恭敬敬對著慕凌拱手,滿面俱是無奈。

  然後他和賀蘭瓷兩人都聽見了一聲清晰的「少主」。

  「……?」

  賀蘭瓷和陸無憂面面相覷,眼神交流。

  賀蘭瓷:怎麼他也叫少主?

  陸無憂:這我怎麼知道?大抵是這個稱呼爛大街了,我下回讓他們換一個。

  賀蘭瓷:也不用,我們繼續看吧。

  慕凌本就音色清冷,這會更顯得淡:「好了別跟著我了,我真的沒什麼興趣。」

  那中年男子哽咽道:「可是……」

  慕凌道:「下次遞條子我就不出來了,省得麻煩。」

  「少主!您……」

  慕凌道:「別叫這個稱呼了,怪怪的。能不能改口叫我少俠?」

  那中年男子又哽聲道:「您怎能用這麼粗鄙的稱呼,這配不上您……」

  慕凌卻一笑道:「可我喜歡。我走了。」

  眼見慕凌似真的要走,賀蘭瓷戳戳陸無憂,示意他人走了怎麼辦。

  陸無憂把賀蘭瓷擱屋頂上放下,隨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才不緊不慢地飛身下去,走到了兩人面前。

  此夜無月,天色漆黑無垠。

  慕凌聽見腳步聲,回望過來。

  挺拔高挑的身形自黑暗中緩緩顯現。

  三人對望著,都靜默了一瞬,可見確實是個不曾預料的尷尬會面。

  慕凌咳嗽了一聲,恢復平靜,仍很鎮定道:「陸大人,我並不認識此人,是他非要來糾纏。」

  雙方這麼一照面,那中年男子登時便騰起身形想要離開——是個會武的——可一聽見慕凌這話,興許也是覺得既然已經被發現了,他又停下腳步,臉上有些急切的無奈:「少主,您就算是記不得了,也不能……」

  他說話聲比尋常男子略細些,不仔細聽可能聽不出。

  陸無憂打交道過那麼多次,很快便認出了,這是個宦官,原本就有了幾分猜測,這下更是篤定了,一字一句道:「能不能讓我問一句,你家少主究竟是哪位貴人?」

  賀蘭瓷豎起耳朵。

  慕凌一頓,道:「陸大人,我覺得那不重要。」

  還真是死鴨子嘴硬。

  陸無憂活動了一下手指,朝他走來道:「既然不重要,要不我先打你一頓。」

  慕凌:「……?」

  中年男子:「……???你想幹什麼!」

  陸無憂笑得溫文爾雅:「看這位來路不明的公子有些不爽,便想揍他一頓。」

  說話間,他身形一閃,移動到慕凌身側,在即將觸到他襟口的那一刻,中年男子也移動而至,抬手相擋,武功還算不錯,瞬息間兩人便已飛快拆了十數招。

  本是試探,自然也未盡全力。

  立在一側的慕凌按了下眉心,開口,語氣亦很溫文道:「住手吧。陸大人想揍就揍,只是最好別揍臉上,免得花姑娘見了,我不好解釋。」

  中年男子登時動作一慢,語氣竟還有幾分悲憤:「少主!您怎能……」

  慕凌道:「我一路都九死一生了,又不是沒挨過揍。」

  中年男子說著話,眼淚都要潸然了:「都是那……」他噤聲,含糊道,「……狼子野心。」

  陸無憂收了手,道:「行了別打啞謎了。北狄人不用內侍,烏蒙應該沒這個出息,你不是本朝的就是前朝的,所以到底姓蕭還是姓朱,抑或是……哪位公侯後嗣?但公侯後嗣應該不會出動錦衣衛來追殺吧,晃州境內原本是沒多少錦衣衛的,自你來之後,已經潛進來好幾撥了。」

  中年男子沒想到他說話這麼放肆,登時又瞪起眼睛來,道:「你好大的膽子!」

  陸無憂手指比劃了一下,笑道:「這句倒是有宦官的味了。」

  賀蘭瓷也比劃了一下,心道確實。

  中年男子又恥又怒道:「你、你……」

  慕凌略一思忖,音色清清冷冷地道:「陸大人你非要知道的話,那我實話實說了。」

  中年男子大驚,連忙道:「少主,此人不知底細,不可啊!」他一副幾乎想去捂慕凌嘴巴,但又不敢的神情,「少主,還請三思!」

  陸無憂道:「你說。」

  就連蹲在屋頂上的賀蘭瓷都頓時緊張了幾分。

  慕凌深吸了一口氣,用非常尋常的語氣把那個其實相當驚世駭俗的身份說了出來:「他說我是懷瑾太子的後人,說什麼當今聖上皇位來路不正,我才是真命天子——還說留了封詔書給我,但問題是我真的沒什麼興趣,只覺得麻煩,在上京的時候我連門都不敢出,難得出去一次還得掩面,還差點被招牌砸死。」

  賀蘭瓷呆了呆,隨後才感覺到震驚。

  懷瑾太子她當然知道是誰,當初她還和陸無憂一同看過懷瑾太子的傳記,這是當今聖上的嫡兄,在謀逆案裡冤死的儲君,是聽聞他還有一子,但在謀逆案中下落不明,先帝因為謀逆案一病不起,彌留之際還派人四處找尋過自己的皇孫,可惜未果。

  後來順帝即位之後,這件事就無人再提及了。

  至於是誰一直在追殺慕凌也就一目瞭然了,想也知道,順帝不會希望這個兄長的兒子存活。

  中年男子沒想到慕凌居然真的這麼輕易說出口了,頓時倒抽一口氣,長籲短嘆起來。

  慕凌轉頭對他道:「你都被發現了,一直瞞我也挺累的,而且這裡又不是上京。」在上京說出來,陸無憂還有可能拿他去換前程,這裡天高皇帝遠的,就算有這個想法,實行起來也不那麼方便。

  陸無憂倒是不怎麼震驚。

  畢竟之前就有所猜測,他對皇權敬畏極其有限,這時聽到也只是覺得「哦」了一下。

  「所以你是那個懷瑾太子失蹤的皇長孫?」

  「他說我是。」

  陸無憂又道:「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

  慕凌無奈道:「當時是全都忘了,後來想起一點點,但大部分還是不記得。有點我沒說謊,我是真的想做個江湖俠客,寫那些話本子也不光是為了哄未靈,因為我確實喜歡,現在想來小時候應該看過不少。」

  陸無憂發現他改了稱呼:「誰准你叫未靈的?」

  慕凌聳聳肩,笑道:「我都這麼坦誠了,你總該信我一點吧。」

  忽然,一支箭簇在夜空中飛快射來。

  「少主小心!」

  中年男子拽著慕凌閃身避開了。

  隨後陸無憂眼神一利,霎時回身,聽見有人站在高處道:「陸大人,你與逆賊勾結一事我會如實上報,請你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一個穿著便服的錦衣衛正挾持著賀蘭瓷,將刀卡在她脖子上。

  不等陸無憂飛起身,就見賀蘭瓷掏出匕首,反手利索地一刀紮在了對方胳膊上,動作似乎不假思索,那錦衣衛吃痛,手上勁一鬆,賀蘭瓷已經躍起步子,猛地往前跳了過去。

  屋頂下就是地面,離地足有兩三人高,對面的屋頂更是遠,她沒可能跳過去的。

  錦衣衛還想伸手撈一下,陸無憂已經浮空而起,身形快如鬼魅,穩穩一把接住了朝他跳過來的賀蘭瓷,抬手一柄見血封喉的飛刀回敬過去。

  賀蘭瓷完全是身體本能反應,越怕動手越快。

  剛才騰空時她還閉著眼睛,心臟狂跳,這會終於睜開,後頸都緊張得發麻。

  陸無憂一邊放信煙叫其他人過來,這波錦衣衛是不能留了,一邊追擊著勾起唇角,飛快對賀蘭瓷道:「你對我這麼有信心?」

  賀蘭瓷攀著他的肩膀,顫聲道:「你還接不住我嗎?」

  陸無憂唇角上揚的弧度更大:「那肯定是死也得接住了。」

  慕凌那邊的中年男子也即刻開始叫人,然而慕凌已經一把推開他道:「行了,你趕緊走吧。」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

  算上在遠處射箭的,這一波錦衣衛大概一共七八個人,不算太多。

  看見信煙,陸無憂的人來得飛快,其中還包括花未靈,她是速度最快的,在暗夜裡宛若一道閃電,彷彿瞬息便至眼前,抬手一道劍光,把剛才還四散的錦衣衛斬得七零八落。

  她口中還在大聲道:「喂!我沒來遲吧!白天吃得有點撐,就有點犯睏。」

  陸無憂隨身不帶佩劍,確實沒她方便,剛要開口,就看見站在原地的慕凌正撿起地上掉落的箭矢,蹭到角落,往自己左臂上擦出兩道血痕,叫都沒叫一聲。

  賀蘭瓷:「……」

  陸無憂:「……」

  陸無憂抱著賀蘭瓷,定了定神,對花未靈道:「別讓他們跑了,一個都不行。」

  花未靈道:「好嘞!」

  她跟老鷹抓小雞似的,不一時便夥同其他人把人一一擒獲,然後才極為輕盈地跳躍過來看慕凌道:「你沒事吧?怎麼大晚上跑出來了。」

  慕凌捂著左臂傷口,面色蒼白地搖頭道:「沒有大礙。」

  「怎麼又受傷了,讓我看看……」

  慕凌眼眸低垂,語氣溫柔道:「不用看了,小傷,你來了就行。」

  陸無憂不由面露嫌棄,道:「他那傷是自己弄的。」

  花未靈抬起腦袋:「……?」

  賀蘭瓷縮在陸無憂懷裡,默默覺得還挺欽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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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被陸無憂拆穿,賀蘭瓷還以為慕凌會很尷尬,然而並沒有。

  他仍舊保持溫柔語氣道:「不用在意我的傷。」

  花未靈則直接開口問道:「你把自己弄傷幹嘛?」

  慕凌淺淺笑道:「因為……」

  陸無憂已經把賀蘭瓷放下了,毫不客氣道:「因為想讓你心疼他、同情他、憐憫他……」

  他順便讓人搜搜看這些錦衣衛身上有沒有什麼線報之類的,以及是如何找來的,所幸礙於這件事並不光明正大,來的人應當不多,也不會很大張旗鼓,畢竟懷瑾太子已經死了很久了——應該就是想捎帶著弄死他。

  花未靈還是不能理解,她下意識道:「那也沒必要……」

  但還是掏出傷藥給他倒了些在傷口上。

  慕凌輕微「嘶」聲,再度垂下眸子,神色黯淡道:「是我的問題,今夜不止連累了花姑娘,也牽連了陸大人及夫人……」

  很明顯地岔開話題。

  花未靈果然迅速就忘了之前的糾結,道:「我是沒什麼關係啦。哥,你還在幹嘛?」

  賀蘭瓷分神聽了兩句,才發現與陸無憂那個刨根問底的性子不同,花未靈是真的不在意,也難怪這兩人同行這麼久都沒發現慕凌的真實身份,換個人遇到這種天天被追殺的,只怕早就心生懷疑並且想要擺脫對方了。

  陸無憂隨口道:「收拾殘局……好了別裝了。」後面那句明顯是對慕凌說的,「來聊聊看你打算怎麼辦吧?」他轉眸看他,「你真的不想登基嗎?」

  花未靈好奇道:「登基?你是皇子嗎?」

  陸無憂道:「他爹做過太子,嚴格來講是皇孫。按照大雍的禮法順位,得順帝的五位皇子之後,才輪得到他,不過真要有先帝詔書,這個順位還可以再商量。」主要取決於有沒有人支持。

  慕凌給自己包著傷口,眼也不抬道:「確實沒這個打算。」

  賀蘭瓷仍處於輕微的震驚中。

  一夜驚魂,過得太刺激,她都沒有徹底消化好,再去看慕凌,仍不太能想像他是那位傳說中的懷瑾太子的後裔。

  陸無憂在錦衣衛身上搜出了一條線報,晃了晃:「那這是怎麼回事?」

  慕凌這才抬眼,語氣微嘆道:「是董叔,就是你方才見到的那個,他仍然在聯繫什麼舊部,說我爹——就是那位懷瑾太子,以前聲望很高,想借此幫我恢復身份。」

  賀蘭瓷心道這確實是真的。

  懷瑾太子當年在朝中威望極高,能文能武,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朝中可能有大半是太子黨羽,不然不會多年後依然有這麼多人惋惜,當初詹事府留給他治國治世的那些人才現在也有不少走到高位上。

  「但是……」慕凌目光哀哀地望向花未靈,道,「我只想和花女俠一起闖蕩江湖。」

  「啊?」花未靈又撓了撓頭,「但是我們也沒有闖蕩江湖啊,全在趕路和被追殺了,你居然喜歡這種生活嗎?」

  慕凌道:「也不是不……」

  陸無憂打斷他道:「你不如直說是借著我妹當護衛。」

  慕凌道:「在下並無此意。」

  此刻,陸無憂搜出了另一條線報,他微微一怔,賀蘭瓷見他神色不對,也湊過去看,這條線報是關於花未靈的。

  是花未靈的形貌體徵,和一副畫像。

  賀蘭瓷飛快思忖,當初花未靈救下慕凌時,應是沒被發現,在上京時,或許是運氣好,又或許是慕凌起初絕少出門,後來則像是花未靈的侍從,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總之沒能引起重視。

  離開上京之後,興許是懷瑾太子的舊部找到慕凌,才令兩人被繼續追殺,然而也不可能次次都做到滅口,那麼總有人看到花未靈的樣貌,才會有這樣的線報。

  不解決這個問題,說不準花未靈會被一直牽連。

  更有甚者,當日在上京,不少人見到過作為陸無憂妹妹的花未靈,而且花未靈此刻還住在這裡,就算封了現在這波錦衣衛的口,查到陸無憂頭上也只是時間問題。

  他妹妹去給順帝眼裡的逆賊做護衛,怎麼也解釋不清楚。

  賀蘭瓷伸手戳了戳陸無憂。

  陸無憂顯然也和她想到一起去了,他攤開那張線報,目光漸漸冷下來:「慕公子,你這個打算我看是不太可行。」

  慕凌也看見了,他一頓,道:「這並非我本意,我失憶了。」

  電光石火間陸無憂已有了想法。

  他也不廢話了:「兩條路。一條是慕公子你束手就縛,或者詐死也行,總之讓你先前的身份作廢,如果你還想和你那些下屬有牽連,就不要再來接近我妹。另一條是慕公子你乾脆早日恢復你的身份,這也並不困難,懷瑾太子那麼多舊部,總有值得信任的,有信物有人證,把你的身份宣揚出去,畢竟你只是個皇孫,你爹也沒有實際做過皇帝,不至於有那麼多掣肘。如此一來,順帝再如何,明面上也會有所忌憚。」

  花未靈把腦袋湊過來,還品評了一番自己的畫像,才低聲問賀蘭瓷。

  賀蘭瓷也低聲跟她解釋。

  慕凌垂眸,長睫覆蓋下,眼瞼處一片陰翳,他緩聲道:「陸大人還真是很討厭我。第一條路,我還是很有很大概率會死,總也不能讓花姑娘護我一輩子。至於第二條路,我應當,最後肯定是會被自己名義上的小叔幽禁吧。」

  陸無憂不置可否,道:「或者你可以考慮去爭那個皇位,說實話順帝的幾位皇子裡並沒有特別厲害的。」

  他實際接觸過,很有發言權。

  慕凌道:「但我也不是很想做皇帝,一樣沒自由。」

  陸無憂道:「倒也未必,前朝就有帝王二十載不上朝,不問世事,還有喜好微服出巡的,甚至有帶兵出征的,真做到那個位置上,只要不怕死後風評,想做什麼還不是隨你。」

  慕凌靜靜思忖道:「怎麼聽起來,好像你在慫恿我?」

  陸無憂面無表情道:「我是很想揍你,但因為已經被你牽連了,總得想想解決辦法,而且我不喜歡現在臨近儲位上的那兩位。其實現在弄死你也能解決問題,但我妹大概是不會同意。」

  ——花未靈應該是已經把慕凌當朋友了。

  而且說起來,慕凌也確實沒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在被追殺這件事上,他算是無辜的。

  花未靈忍不住出聲道:「哥,你好瞭解我哦!」

  陸無憂道:「你可以少說兩句。」

  賀蘭瓷:「……?」

  你怎麼偷我的話的?

  不對,她應該是震驚的是另外一件事,陸無憂真的在慫恿人做皇帝。

  慕凌聽見後面那句笑了笑,隨後道:「但陸大人你也不喜歡我。」

  陸無憂很坦然道:「至少現階段除了騙人,你沒做過什麼特別讓我噁心的事情,而且我別無選擇,你也別無選擇……」

  慕凌這種身份,就注定了很難下場會好。

  陸無憂因為花未靈被他牽連已不可免,如果他還想在大雍官場待下去,就需要慕凌的身份正當化。

  「我有一點很好奇。」慕凌道,「依我所見,陸大人就算離開大雍朝堂,應當也能做出一番事業,為什麼非要這麼執著於……你都被貶謫到這裡了,說實話也談不上什麼權柄可言,聽聞近日還被知府架空了,你在這裡一番勞心勞力,可能什麼也撈不著。」

  他話語裡似是真的有一分不解。

  陸無憂聞言一笑。

  他尚未開口,賀蘭瓷先忍不住說道:「我也有一點很好奇,我看過懷瑾太子的文章,他確實憂國憂民,想要勵精圖治,有一腔抱負,慕公子若真是那位懷瑾太子的後人,怎麼會不明白呢?」

  雖然慕凌這話可能是為了勸陸無憂不要執著於官場。

  慕凌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

  半晌,他垂頭道:「我失憶了。」

  ——好像一個藉口可以用八百遍。

  賀蘭瓷是有點氣的,她不覺得陸無憂在做無用功:「慕公子,我以為做官不光是為了權柄。如果你只是這麼想,那確實不必……」

  她斟酌著,怎麼能把話說得不那麼直接。

  陸無憂比較直接:「可能他們姓蕭的都沒什麼心吧,懷瑾太子也是吹噓多過於實際。」

  慕凌突然道:「那倒不是。」

  陸無憂悠然挑眉道:「嗯?」

  慕凌道:「他是想做個好皇帝的,就是過於殫精竭慮,才遭到了忌憚,會被害死也是因為政念觸到了世家利益,然後被人陷害了。若按照他的想法,或許當真能河清海晏,百姓衣食無憂,天下大治。」

  陸無憂道:「你不是失憶了嗎?」

  慕凌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剛才想起來了。」

  陸無憂道:「那還有什麼可問的?」

  花未靈聽得半懂不懂,她對大雍朝堂什麼全然不感興趣,從小跟著爹娘在江湖上混跡,走南闖北到處看風土人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有些事情她還是知道的。

  花未靈轉頭看慕凌道:「你真能做皇帝啊?」

  慕凌跟她說話時,語氣會下意識放柔一個調:「不太確定。」

  花未靈道:「那能做好皇帝嗎?」

  慕凌不由苦笑道:「這你有點為難我。」

  花未靈一驚道:「你想做昏君?」

  慕凌解釋道:「是我不一定當得了皇帝。」

  「哦。」花未靈點頭道,「那要是當了,你能做好皇帝嗎?那種不讓百姓挨餓的。我救你回來的時候,啊,你可能不記得了,路上就遇到很多飢荒的災民,我還買糧施粥來著,還有我們離開上京的路上也有看到……當時你不是也覺得挺慘的,雖然……」她嘀咕著,「我們看起來也挺像逃荒的。」

  慕凌靜默著道:「這可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花未靈梨渦淺淺的笑道:「事在人為嘛,你努力看看,你看看,你那麼厲害的話本都會寫呢……」

  慕凌:「……」

  這好像不是一個難度的事情。

  陸無憂很敷衍地拍了一下慕凌的肩膀:「天太晚了,回去睡了。慕公子你好好考慮,我會留意其他在晃州錦衣衛的動向,在他們發現你之前,你最好能給我個明確的答復。」

  處理掉這一支就夠棘手的了,他又不是真的打算和大雍為敵。

  賀蘭瓷也不由打了個呵欠,拍了一下花未靈的腦袋道:「你也早點睡。」

  走在回去的路上,夜半無人。

  賀蘭瓷才好意思小聲道:「你是認真的嗎?」

  陸無憂道:「怎麼也得慫恿他先恢復身份,走到幽禁那一步還有段距離。更何況蕭懷琸現在應該只是慣性派人追殺他,他更愁的應該還是儲君繼立那邊。」

  賀蘭瓷思忖道:「那有可能嗎?」

  「起兵造反別想了,就算懷瑾太子在軍中有勢力——編宣帝實錄的時候我記得,懷瑾太子的舊部是有在晃州這做邊將的——一旦開打,必定傷亡慘重,而且大雍內訌只會讓北狄白撿便宜,雖然聽聞北狄幾個王子現在也鬧得厲害,但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打過來。」陸無憂語氣平淡道,「走宮變那條路說不定還有點希望,看蕭南洵和蕭南泊能不能雙雙把對方鬥死了,叫人坐收漁翁之利,蕭懷琸自己不就是靠這個上位的。反正都是他們蕭家人的事,朝臣也不會插手的,憑著懷瑾太子的名聲,說不準還會有人支持,別的不說,徐閣老以前就給懷瑾太子講過經。」

  賀蘭瓷道:「不還有其他皇子嗎?不過都還小的話,那確實……」

  看她一本正經在思考,陸無憂靠過去一些,捏了一縷她的髮繞在指間把玩:「你還真想看他上位啊?」

  她來得匆忙,頭髮也沒綰好,只簡單束在腦後。

  賀蘭瓷點頭道:「總歸比那兩個好。」

  「別提這個了,剛才往我懷裡跳,怎麼想的?」

  他話題轉進如風,賀蘭瓷一愣道:「沒怎麼想啊,就……」直接跳了。

  陸無憂道:「再多說一點。」

  賀蘭瓷迷茫著道:「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還挺害怕的……」

  「然後呢?」

  「我下次多鍛煉鍛煉,應該反應再快點,在他架過來之前就躲開。」

  陸無憂繼續道:「然後。」

  賀蘭瓷拚命思考:「哦對了,你給我的鐲子我還戴著,剛才不用跳,其實勾上對面的屋頂,說不定也能跑掉。我還可以用肩膀把他摔下去——如果我再鎮定一點的話。」

  陸無憂頗為無語地轉頭看她:「我不是問你有什麼其他的解決辦法,是……」

  這會他桃花眼又帶起了鉤子,凝視著她,撩撥與勾引之間,還夾雜點欲說還休,眸光湛湛,千回百轉。

  賀蘭瓷心頭一跳,突然一下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什麼。

  只覺得有些口乾。

  本來晚上睡覺許久沒喝水,又說了這麼多,現在大半夜,口乾也很正常。

  賀蘭瓷想著,不經意地伸出舌尖,在唇瓣上無意識地潤澤著,看著陸無憂的目光也一時變得輕軟。

  陸無憂定住,攥著她髮梢的手指收緊,眼瞳極緩慢地眨了一下道:「你到底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怎麼突然開始勾引我?」

  賀蘭瓷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在幹什麼,在臉紅之前,先神色一凜道:「是你先勾引我的。」

  陸無憂慢悠悠道:「是誰把舌頭伸出來舔嘴唇的?」

  賀蘭瓷道:「……是你先用那種不正常的眼神看我。」

  陸無憂更深地睨她道:「你這是造謠,我天天用這種眼神看你。」

  賀蘭瓷:「……!」

  「很早之前就這樣,你不會現在才發現?」

  賀蘭瓷還想掙扎,可他確實以前看人的眼神就不太檢點,但她過去不會覺得、覺得……自己有點、有點微妙地想和他親近。

  這種情緒來得突然,且很不自然。

  賀蘭瓷道:「有發現,但是……」她一緊張便覺得唇舌更乾,於是又……

  陸無憂喉結輕滾,抱起她道:「行了,你別說話了。」

  他身形幾個起落,就回到了自家院子裡。

  夜仍然漆黑,燈盞都不曾有,只有朦朧一層星光。

  賀蘭瓷還沒站穩,就被陸無憂抵到了一處牆根,夜深人靜,唯有心跳,還能模糊聽見遠處的打更聲,院中涼風習習,他們吃古董羹的那口銅鍋正蓋著蓋子放在院桌上,好像隨時會有人出來。

  她嗚咽著,忍不住伸出雙臂攀住了陸無憂的脖子。

  他輕笑一聲,扶著賀蘭瓷很快軟下來的腰腿,抓住一側膝彎,讓她抬腿勾住自己的腰,與他貼得更近,另一隻手則穿過長髮,扣住她的後腦,眉梢眼角流露著勾魂攝魄的味道。

  唇舌之間毫無罅隙,身體亦是。

  賀蘭瓷心跳如擂鼓,聽見陸無憂勾引人的聲音低而啞道:「……那可能是因為,你也想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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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5: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賀蘭瓷有點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為她和陸無憂親得又差點被進門的花未靈撞見,而是因為陸無憂的話。

  現在想起來還有種令人手腳蜷縮似的羞意與恥意。

  雖然陸無憂私下跟她說話一貫沒遮沒攔,但她也一貫沒當回事,可這會莫名其妙思忖起來,心底也漸漸有個聲音在說:

  ——其實他說的好像也沒錯。

  和他親吻是喜歡的,甚至帶一點不適,身體無法自控的事情也是喜歡的。

  不然不會覺得自己能接受的,一再往下突破。

  她不得不在忙書院的事情時,努力摒除雜念。

  跟提學打過招呼,宅子買好了,夫子、膳夫、雜役和護院也都談妥了,除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還有重新刊印的一批《幼學瓊林》未到,賀蘭瓷抽時間仔細添加了一些更為淺顯的校注,以便閱讀。

  為了得知效果,她還讓周寧安幫忙讀了一遍。

  周寧安頭大道:「……我是真的不想看書!」

  賀蘭瓷納悶:「你真的是他的親表弟?」

  周寧安振振有詞:「龍生九子還各個不同呢!我不愛讀書有什麼稀奇的!」

  花未靈認真幫她讀了,就是還很熱心地掏出她最近愛的話本給賀蘭瓷道:「嫂子,你真的不考慮一下話本嗎?我覺得這種看起來比較有趣。」

  賀蘭瓷堅定搖頭,轉而問道:「那個……慕凌這兩日如何了?」

  花未靈道:「他啊,挺正常的,該吃吃,該睡睡,手臂上傷都養好了呢!」

  那確實,本來也就是擦了兩道血痕。

  賀蘭瓷又思忖著道:「那你,怎麼看他?」

  花未靈有些奇怪道:「是我朋友呀。我朋友可多了,就是……他可能是比較倒黴的一個。嫂子大抵你看不太出來,他應該以前就挺常受傷的,所以現在才傷好得這麼快。」

  賀蘭瓷放下點心來。

  最後才看見悠悠閒閒地陸無憂又坐在院子裡泡茶,眼尾上揚似笑非笑地對她道:「怎麼不來找我看?」

  賀蘭瓷只覺得那股不太自然的情緒又滾上來,連帶著都不太能去看他的臉,便掩飾道:「你看了沒有效果。」

  陸無憂又在指間來回滾轉著白瓷杯,淺色的瞳底透光:「你不讓我看怎麼知道?」

  賀蘭瓷道:「別打機鋒了,我去忙了。」

  陸無憂道:「瓷瓷,你最近害羞的次數變多了。」

  賀蘭瓷還是不看他,抱著手裡的書冊,輕聲道:「別騷擾我了。」

  陸無憂輕笑道:「行啊,你過來親我一口,我就不打擾你。」

  賀蘭瓷:「……」

  日子過得著實閒適,除了多少還在憂心慕凌那邊。

  只是誰也沒想到,在他做出決定前,原鄉城外先出了事。

  ***

  禁宮中。

  順帝仍然未曾上朝,只在病榻上看著內閣呈報上來的公文,連彈劾和上諫都的奏章都放在了一遍。

  身旁侍疾的是個溫柔恭謙的宮妃,容貌姣好又柔情似水,還散發著淡淡文雅氣,卻不是那位寵冠六宮的麗妃,而是三皇子的母妃,敬妃。

  她出身遠勝麗妃,自有一股寵辱不驚的恭敬。

  順帝很滿意她的乖順,揉著眉心,讓她把公文念給他聽。

  因為近日來的彈章,他也是越來越不耐煩,罰也罰了,罵也罵了,朝臣仍舊理直氣壯的要他早立國本,另外還在連綿不絕地歷數當初平江伯的罪行。

  似乎只是褫奪爵位,罰沒銀兩並不能讓他們滿意。

  順帝耐著性子看了兩本奏章,看完又有點來氣,他對麗妃寵愛歸寵愛,但還沒有到徹底昏頭愛屋及烏的地步,知道她這個哥哥不成器,但沒想到他做過的惡事這麼多。

  換個人他可能直接落罪上門抄家了,只是礙於多年的夫妻情面,他又對麗妃一向心軟。

  她哭一哭,他總會想起那些年在清泉寺,她為他受的白眼,吃的苦頭,任誰追問都不肯說出孩子的生父是誰,又在夜深人靜時蜷在他懷裡,滿足地抱著他的腰,柔聲笑道:「只要殿下心裡記著妾身便好。」

  他是不想讓大皇子奪權,但要不要頂著群臣的壓力去立二皇子也成了個問題。

  原本或許還有些可能,畢竟兩位都是庶子。

  但如今經過益州一案,大皇子德行操守人人讚賞,二皇子卻是漸漸門庭冷落,非議不斷,雖然他著意賞賜想要以帝王恩寵來平衡,但收效甚微。

  而且這件事他也確實有些失望,不止令他大丟顏面,本來修築進展順利的升仙樓也不得不放棄,以至於麗妃再度有孕他都沒有過多欣喜,只記得她看向他的眼神仍是不安,帶著些許懇求,眼瞳也還紅著。

  順帝猶記當年,在清泉寺裡初次得知麗妃有孕時,自己欣喜若狂,安撫她安心養胎,許諾將來一定風風光光地把她接進宮裡,榮寵不衰。

  眨眼間,已過去這麼多年。

  這次,他卻是以她有孕專心養胎為名,讓她不必再來侍疾。

  免得一看到她,又想起平江伯,想起二皇子,想起這無窮無盡的彈章,和令他惱怒不受控的局勢。

  敬妃溫聲細語的念著公文,她出身名門,知書達理,一舉一動都合乎禮教,順帝原本覺得無趣,這會心煩意亂倒體會到了乖順的好處。

  更何況敬妃的父親是齊州按察使,兄長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官聲都算不錯,他寵幸她,也不會遭到非議。

  他甚至還有心問了一句:「清兒近來如何了?」

  ——問的是三皇子蕭南清。

  敬妃放下公文,輕聲道:「回稟聖上,清兒近來在讀史,有不明白的便去問日講官,他自己說是小有所得。」

  順帝又多問了幾句,只是提到日講官,他不免想起那個找死的年輕人,便又宣了管錦衣衛的彭公公。

  彭公公恭敬道:「陸推官他即刻便去赴任了,不曾有半點耽擱,在隨原府聽聞忙得熱火朝天。」

  順帝問道:「熱火朝天?」

  彭公公也不敢瞞,因為先前舉薦的河道總督出事聖上對他頗有不滿,這會乾脆把陸無憂在隨原府所作所為乾脆據實以報,雖然因為沒收陸無憂的錢,說得很是簡略,但聽起來也很駭人。

  順帝沉默了一會道:「隨原府的知府呢?」

  彭公公一愣,隨後便道:「最新剛到的消息似乎是,知府剛回來,嚴厲訓斥了一番陸推官,已全盤接手府事。」

  順帝嗤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彭公公又壓低聲音道:「對了,聖上,似乎那個逆賊最近也在晃州……」

  ***

  原鄉城的城門外被逃難而來的百姓拍擊的鋼板巨響,他們大聲道:「快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北狄人打過來了!」

  從城樓上往下一看,都是攜家帶口面色倉皇的百姓,以婦孺居多,還有不少身上帶著傷。

  「怎麼回事?」

  城樓下的百姓顫抖著聲音道:「是鐵騎!北狄人的鐵騎!平時他們來劫掠也就算了,但這一次的他們沿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另有人道:「我聽說是北狄的三王子!他帶著部下殺過來了!」

  「聽聞北狄的三王子最是凶殘暴戾!不止殺人,還要吃人!」

  「快開門啊!」

  賀蘭瓷和陸無憂亦聞訊趕到城門邊上,外面的聲音清晰傳來,然而隨原府的知府嚴大人此刻卻面色鐵青道:「誰都不准開城門!」彷彿是怕人質疑,他又道,「誰知道這裡面有沒有北狄的奸細!」

  賀蘭瓷眉頭微擰,低聲問陸無憂知不知道怎麼回事。

  陸無憂也低聲道:「我不是說北狄幾個王子也在鬧,三王子查干是鬧得最凶的,我猜八成是奪權失敗了,正帶兵逃過來,一路燒殺搶掠大概也是因為無所顧忌,以往北狄劫掠只為了物資,不至於做得這麼絕。」

  見城門不開,門外哭喊聲一片,甚至還有嬰兒的啼哭聲。

  「府台老爺,求求您開門吧!」

  「真的就快打過來了啊!守延城已經攻破了!我們跑不動了……」

  「各位老爺,能不能就讓我的孩子進去?」

  守延城是比原鄉城更接近北狄的城池,一向用來戍邊,距離原鄉城不過百餘里路,現在應該只是在城中行惡才被耽擱了。

  聽完嚴知府面色更難看。

  陸無憂嘆了口氣,淡淡走上前道:「以北狄貿然出兵的速度,應該來不及安排奸細,若嚴大人不放心,可以把他們單獨看守在一處,以防有人圖謀不軌。」

  嚴知府怒道:「誰來看!你來看嗎?若開城門出了什麼事,你來負責嗎?」

  陸無憂簡直要被逗笑了。

  賀蘭瓷見嚴知府怒卻又抖,臉上的肉似乎都在跟著顫,已明白了對方的態度——本來一個懶政的知府遇到這種事,怎麼可能不想著推脫逃避,只是他現在騎虎難下。

  陸無憂道:「行,我來負責,能開城門了嗎?」

  嚴知府心頭一喜,面上卻道:「此事若是出了半點紕漏,只怪你一意孤行!」

  城中聽聞這個消息,亦是一片混亂。

  陸無憂把逃難的百姓接進來,剛好賀蘭瓷為了辦書院買的幾座宅子空著,便先都安置過去,賀蘭瓷除了叫膳夫煮粥,還找了些傷藥,花未靈亦過來幫忙。

  「多謝大人和夫人!」

  「真是神仙在世啊!」

  稍稍緩過勁來,他們又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北狄人的可怕。

  「我逃出來的時候還聽見後面的慘叫聲……」

  「他們真的不是人啊!」

  有人憂心道:「原鄉城不會也被攻破吧。」

  「這可是府城,總不會……」

  城中形勢越發緊迫,但城門大關,到處是戒嚴不讓生事的府兵,城門外又沒了震天的拍門聲,彷彿只是杞人憂天,什麼都不會發生。

  畢竟,眼前的一切還與往常並無任何區別。

  到了晚上,一道南城門開啟的聲音悄然響起。

  過了一時,有人去向嚴知府稟告,卻見知府衙門空無一人,郡守宅裡亦是悄無聲息。

  「知府跑了!」

  「嚴知府棄城逃了!」

  「說是去搬救兵了,但是原鄉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於是又有人道:「我們也逃吧!」

  「可城門都關了!」

  逃難而來才平靜下來的百姓這會也慌了。

  「我們真的逃不動了……」

  「這麼可怎麼辦?」

  賀蘭瓷也抬起頭望了一眼遠處,憂心忡忡起來,雖然嚴知府會跑絲毫不令人意外,但是接下來呢,原鄉城該怎麼辦?

  這會也顧不得羞澀心思了,賀蘭瓷走出去,正巧撞見陸無憂。

  他語速很快道:「我去找隨原府的鎮守,嚴粱那個混球走時帶了一百多兵馬,先前剿匪的時候我指揮不動城裡的兵營,但這會無論如何得去問問。」

  賀蘭瓷也迅速道:「我去安撫城中百姓……」說完,她斟酌,「嚴粱走了,我們能做主嗎?」

  陸無憂道:「做不了主也得做,不然怎麼辦?」

  賀蘭瓷繼續道:「那我再去城裡徵集人守城,還有些老弱婦孺……」

  陸無憂道:「可以讓一部分先出城,具體你看著辦。只靠城中兵士肯定是不夠的,若有願意主動守城的最好,但大部分男丁得留下來,不然都投降算了,讓未靈和紫竹他們跟著你,免得有人生事。」

  他們快速商量完,便沒再多話,彷彿早已經達成默契一般。

  明明是大晚上,家家戶戶卻都點著燈難以成眠,各種危言聳聽的流言遍佈,賀蘭瓷先去挨家挨戶跑遍,點完人,又去跟南城門的守門官商量。

  此刻的守門官亦是憤恨又恍惚,既憤恨於嚴知府居然就這麼一跑了之了,又恍惚之後該如何是好,正六神無主時看見那個美貌絕塵的女子朝他走來。

  賀蘭瓷在官衙裡坐鎮多日,自然無人不識。

  他當即便以為是陸推官要送家眷離開——既然嚴知府都跑了,陸推官送夫人和妹妹離開還有什麼不可以的!

  正要答應,卻聽賀蘭瓷輕聲道:「能不能開城門,讓這些老弱婦孺先行離開,去臨城求援。」

  守門官一愣,道:「可、可以……」

  那些老弱婦孺被一隊護衛送著魚貫而出,去往臨城,他怔愣著,發現賀蘭瓷還站在原地,不由道:「夫人,您……」

  賀蘭瓷舒了口氣,平靜道:「我留下。」

  花未靈正好整以暇擦著劍柄。

  另一處。

  慕凌正站在陸無憂的必經之處,衣冠楚楚,模樣優雅,看起來只像個溫潤公子哥,音色也依舊清清冷冷地道:「陸大人。」

  陸無憂不由一笑道:「你現在來找我說你的決定嗎?我有點忙,可能暫時沒工夫跟你商量。」

  慕凌搖頭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北狄三王子查干帶的騎兵差不多有兩三萬人,他很喪心病狂的,原鄉城一共有多少人你比我清楚,大抵是守不住的。你現在帶人撤,留個空城給他還來得及。」

  陸無憂淡淡道:「空城然後呢?他就不會繼續追擊了?城裡馬匹也不夠,這些普通百姓能跑的有多快,讓讓……」他往前直走,毫不猶豫撞開慕凌的肩膀,「怕死你就先和那些婦孺一起出城,我能理解。」

  慕凌被他撞得往旁邊一讓:「但你不走,還要花姑娘留在這裡跟你血戰嗎?」

  陸無憂道:「不勞費心,總比給你當護衛有意義。」

  「跟著她,不是讓她給我當護衛的意思。」慕凌垂眸道,「你真要死守?」

  陸無憂道:「你要走便走,別耽誤我時辰。」

  慕凌突然道:「好吧,我有一千親衛駐在附近。」

  他好像現在也不裝失憶了。

  陸無憂止住腳步,轉頭道:「你不是失憶了嗎?又想起來了?」

  慕凌道:「我也不想想起來。一開始是真的失憶,我傷重成那樣,你不是檢查過了?」

  「那你哪來的親衛?」

  慕凌道:「我爹留的。」

  「你還讓我妹保護你?你不是說你都差點死了?」

  慕凌道:「我又不可能隨時隨地帶著一千人出門。至於在這,是因為邊塞,比較好藏人罷了。」

  「所以呢?」陸無憂盯著他,「告訴我這個有意義嗎?你捨得拿來守城打北狄嗎?這應該是你爹留下來應該是護你周全的罷。說起來只有一千?」

  慕凌聳了一下肩道:「好吧,有兩千,但我還從來沒用過,其實一直很想試一試。」

  反正也不夠造反。

  陸無憂冷冷道:「你能不能說兩句實話?」

  慕凌微微一笑道:「……什麼都說實話那我早死了。」

  拂曉時分,地平面已隱約可見北狄鐵騎襲來,狼煙滾滾,為首一人面帶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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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5:4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城中人手確實不夠。

  原鄉城裡鎮守的于參將此刻也是一籌莫展,見陸無憂神色淡定過來,彷彿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原本他用不著買他的賬,但這時也顧不得其他了。

  知府人都跑了!

  能有人肯站出來主持大局就是好事了!

  只是……

  于參將皺著眉道:「實不相瞞,城中守兵不足千人。」

  陸無憂道:「那武器,特別是箭矢呢?還有守城器械,庫房裡都有嗎?」

  于參將道:「那些倒是都有,但人手……」

  和大雍其他地方一樣,軍營裡吃空餉嚴重。

  「虧得聖上補了九邊軍費,不然此刻將士們怕是更無心出戰。此事還要多謝陸大人。」

  先前陸無憂剿匪的蒼山幫還有千餘人在城中,讓他們去幹河工倒也罷,能不能勸人抵死守城便又難說,畢竟本就是一幫烏合之眾。

  賀蘭瓷那邊募集青壯男丁,也招來了近千人。

  「陸大人說要上!我們就跟著陸大人幹!」

  「北狄真的會打來嗎?」

  「要是那個姓嚴的,呸,我才不幹呢!」

  他們仍然沒有太大的危機感,以往北狄來犯也沒有說得那麼危言聳聽。

  陸無憂讓柳通判和於參將一起清點人手,自己則開始發信煙叫人,但一時能調動來的江湖人手也不會太多,這事確實很令人煩躁。

  當然本來被貶謫到這種地方,就多少能預料到。

  在他們眼裡,手無縛雞之力的陸狀元現在估計正在倉皇逃命。

  慕凌叫來的親衛趕在天亮之前進了城,因為烏壓壓一片還差點被當成北狄進攻。

  陸無憂叫人清點之後發現……

  慕凌聳肩道:「事出突然,能叫來這麼多就不錯了,而且為了行軍,輜重也沒帶。城裡糧草還夠嗎?你打算撐幾日?」

  陸無憂懶得理他,但就事論事,還是道了句:「這件事算我謝你。」

  慕凌道:「反正留給我也沒有什麼用,我爹大概會比較欣慰。就是實在守不住了,勸你還是盡早……」

  陸無憂突然道:「為什麼還有藍眼睛的?」

  慕凌道:「因為我爹還挺喜歡異邦人的,救過不少。這些都是受過我爹恩惠的,應該是可靠的。」

  陸無憂道:「和你一樣可靠嗎?」

  慕凌淺笑。

  陸無憂也輕巧笑起來:「反正有問題,大家同歸於盡。」

  原鄉城總歸是邊城,城池修築的還是相當完善的,外圍有護城河,四邊城門都有甕城。

  雖非險要,但尋常流寇來犯只要固守城池,也不是那麼容易攻進城裡的,只是這一次卻很難預料。

  清點完人手後,這數千人便分派到四門,正面迎敵的北城門駐紮的人手最多,弓箭手齊備,另叫人在城樓上準備大鍋,燒上滾油,還有巨石等等。

  陸無憂忙了一整晚,看見賀蘭瓷正夥同府吏在清點府庫裡的存糧和藥材,小臉上也掛著淡淡疲憊,賀蘭瓷作息規律,平時這時候早睡了。

  自從和他成婚後,才時不時被迫夜不能寐,如今顛沛流離至此,還要面臨這樣的局面。

  他走過去時,賀蘭瓷剛晃了晃身子,又穩定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休息會吧。」

  賀蘭瓷聞聲一怔,緩慢搖頭道:「等我算完。」她的手指還撫在算盤珠上。

  「行,我來幫你算,強撐什麼。」

  賀蘭瓷聲音悶悶的:「你自己也不是沒休息。」

  她本來不用冒這樣的風險。

  陸無憂知道自己是一定會留下來的,讓他棄城而逃,和殺了他區別不是太大,甚至哪怕不論什麼家國大義,只關乎他做人的原則也是如此。

  人生活長活短無所謂,只求無愧於心。

  但即便知道賀蘭瓷不在意,他也仍然會想,是他把她帶到這片危險境地的,如果可以,陸無憂當然希望她的生活安逸、穩定,而不是時時充滿危機。

  賀蘭瓷抬起頭,看見陸無憂眸底那片若有所思的光,就知道他估計又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

  這個人的思路倒是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不由抬高了聲音道:「不用覺得我應該怎麼怎麼樣了,我現在挺好的——你要把我送走我才會覺得生氣。」

  陸無憂道:「沒想把你送走。」

  送走了也有風險,眼皮子底下反倒安心一點。

  賀蘭瓷琢磨道:「我甚至在想,我能不能穿了戰甲,去城樓上做弓箭手。」

  陸無憂捏著她的臉蛋,半真半假道:「那倒是有點浪費,說不準你直接站去城樓上,要他們放下武器,都有人應。」

  賀蘭瓷把他的手挪下來,無語地催促道:「要麼去休息,要麼去忙吧,快點。」

  陸無憂也不由道:「你好冷酷。」

  賀蘭瓷:「……?」

  ***

  黎明天亮,伴隨著衝鋒的號角聲,北狄三王子帶領的鐵騎已出現在了眾人視野裡。

  之前說三王子查干喪心病狂,還未有直觀印象,待看清第一波衝來的兵士時,眾人都是一愣,因為來的並不是北狄的輕騎,也並不是北狄的盾兵,而是他們用長槍和尖刀驅趕著的大雍百姓,或者說俘虜。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滿臉惶惑地拿著沙袋往前奔跑著。

  ——是用來填埋護城河的。

  城樓上原本準備放箭的兵士也一時僵住了,那些百姓應該大都是在逃難時被抓的,和現在城中的百姓其實並無任何區別。

  他們口中也在喊著:「別放箭!別放箭!救命啊!」

  城樓上也有人高喊著:「你們別過來!」

  事實上,卻是一旦有俘虜意欲逃脫,立刻便會被尖刀刺死。

  眼看著一袋袋泥沙沉入護城河,北狄的鐵騎越發近了,甚至依稀可見北狄騎兵臉上殺紅眼的猙獰笑容,戰鎧上全是血,這是一群彷彿窮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眾人看向于參將,于參將卻是猶豫不定地看向陸無憂。

  陸無憂合了一下眸,聲音沉沉道:「放箭吧。」

  之後的畫面是言語難以盡述的慘烈,護城河的河水很快被血染紅,從淡紅到鮮紅,慘叫聲不絕於耳,有北狄的,有大雍的,和馬屍、沙袋一並漸漸填滿了護城河。

  不少守城的兵士已經眼含熱淚。

  然而當北狄鐵騎踏著血肉鑄成的渡河橋過岸時,真正的慘烈才剛剛拉開帷幕。

  盾騎衝鋒,幾十架攻城的雲梯被掩護著往城樓上直架起,甕城的設計讓突破城門困難重重,登城樓一向是更好的選擇。

  北狄三王子查干一身漆紅的鎧甲,模樣陰森得有些可怖,他大聲道:「第一個進城的,我封他做千騎,進城後金銀財寶女人隨便挑!」

  「大雍的守兵全是些廢物!拿下這個城,我們一路殺到他們腹地去!」

  其餘北狄騎兵聲勢浩大地應聲著:「好!」

  接著越發不怕死的往前衝鋒,有人被射倒下就有另一波人踩著前人的屍身接上。

  雲梯以不可阻攔之勢朝著城樓上緩慢靠近。

  原鄉城城樓上的弓箭手還在一刻不停地一輪輪往下射擊著,投石車也在艱難瞄準著,可這樣的聲勢到底使得城樓上的人越發動搖起來,卻聽空中一道清越的厲聲響起。

  「——痴心妄想。」

  陸無憂並沒有聲嘶力竭在吼,但不止在城樓上的兵士,就連在城下的北狄士兵都清楚聽見他所說的話。

  「諸位,進若是死,退亦是死,就連城中的鄉親父老也會造塗炭,與其死得寂寂無名,倒不如保家衛國,慷慨就義,死得義薄雲天,無愧於天地。」

  「今日所有參與守城的名錄已全部登記下來,事後生有犒賞,死有撫恤,不論生死皆有豐碑以銘記。」

  「保家衛國,鎮守疆土是為了子民,為了百姓,為了天道正義,而眼前這些不過是群無恥之尤的貪婪宵小罷了。」

  聲音清清朗朗,卻將剛才北狄三王子的聲音一蕩。

  已經有雲梯搭上了城樓。

  當先的一個立刻被砍翻,但下去,但在慘叫聲中依然有接連不斷往上攀登的北狄士兵,他們甚至用同伴的屍體做掩護,不要命地往上衝。

  花未靈那邊剛踢下去一個雲梯,又有新的雲梯被架了上來,她握著長劍,劍光縱橫,但依然感受到了久違的焦頭爛額。

  她揮劍之處自然勢如破竹,但一個人無論如何護不住一整條城池防線。

  更何況北狄三王子剛才已經揮手讓麾下大軍分開到了側翼,向著兩側的東西城門圍攻而去。

  花未靈忍不住大喝著道:「上啊!」

  清脆而英勇的少女聲毫無疑問鼓勵到了眾人,誰也沒料到她一個女子居然這麼能打,頓覺羞愧之下只能益發英勇。

  陸無憂許久沒用劍,此刻抽劍將即將攀上城樓的北狄兵砍下去依然乾脆利索,血光映在他面無表情的側臉上,似乎連瞳孔深處都是冰冷的,展現著完全不屬於一個文官的武力,彷彿只剩下本能的殺戮——但此刻根本無人在意,只恨不得他能再多殺點。

  見北狄向側翼散開,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北狄似乎打算轉移重心至東城門。

  陸無憂轉頭快速道:「我一會去東城門看看。」

  ——他讓慕凌的那波親衛守在那裡,仍有些不放心。

  事實上北狄三王子查干也很不耐煩,他們攻下守延城之後便得知不遠的原鄉城防守鬆懈,不堪一擊,加之大雍兵士難以與強悍的北狄兵相比,預想中應該只要隨便打打,便會兵敗一潰千里,最好在城樓上就望風而逃,沒想到遭到了近乎於頑強的殊死抵抗。

  幾次都已經有人登上城樓,以為已經勝券在握,卻又被砍下去。

  已經幾個時辰了。

  接連不斷有傷員被從城樓抬下來,賀蘭瓷則領著願留在城中的女眷和徵集來的大夫替傷員緊急處理傷口,但那些血肉橫飛,斷肢的傷口仍然嚇到不少人,甚至到後面已完全來不及處理,藥都來不及拿。

  沒站上城樓賀蘭瓷都能感覺到戰況的激烈。

  她咬著牙,直起身道:「我再去叫一些。」

  一定程度要仰仗她這張臉。

  賀蘭瓷神色凜然,再度挨家挨戶地跑:「諸位,城中守衛未必抵擋得住,一旦北狄兵進城,大家都難逃此劫,能不能懇請鄉親父老出來一併守衛城池?城中的傷員也有許多來不及救治的,還有箭矢和兵刃要送到城樓上去。」

  她說話間隱有淚意,還有幾分不自覺的懇求,在這張臉上著實令人動容。

  所有人都能聽見城門外那驚天動地的響動聲,有不少已經怕得瑟瑟發抖了,可曾經纖塵不染的仙女這會衣裙上都沾滿了血污,鬢髮凌亂,眼瞳下也有徹夜未眠的血絲……透著杜鵑泣血似的驚心動魄。

  陸無憂便是在換防,趕往東城門時,與正在拍門的賀蘭瓷猝然相遇。

  賀蘭瓷狼狽不堪,陸無憂也沒好到哪裡去,他甲冑裡的衣色原本是淺青,現下全部浸透了血跡,手握著的長劍上亦是一滴滴鮮血滾落,就連清逸的頰邊也沾了斑駁血點,看起來妖異又修羅。

  擦身而過時,陸無憂將左邊那隻手的指尖蹭乾淨,才隨手理了一把賀蘭瓷的鬢髮。

  賀蘭瓷攥住他的手掌道:「你小心點。」

  陸無憂輕輕笑了道:「放心。」

  說罷,兩人一併鬆開了手。

  再度分開道路。

  東城門的戰況看似不如北城門焦灼,但一樣慘烈。

  城樓上的烽煙和戰旗獵獵,就樓上的慘狀來看顯然也經歷過一輪白刃戰,到處是屍骸,陸無憂上去時,正看見澆了滾油之後,慕凌又指揮人丟下稻草和火把,燃起一片火海。

  而且他本人正在舉刀,陸無憂頗覺詫異地揮劍。

  慕凌道:「未靈沒事吧?」

  陸無憂道:「注意你的稱呼,她沒事。」說話間,他抬腿把一個北狄兵從城樓上踹下去。

  慕凌一邊抽刀後退,一邊反手砍人道:「看我幹什麼,雖然比不上你們,但我也是學過一點武的。」

  陸無憂側身又是一劍,道:「我以為你會留在後方。你不怕死了?」

  慕凌躲到後面休息了一會,輕喘著氣道:「在自己的親衛裡還能死得掉,那是天要亡我。不帶點傷,我怎麼去找花姑娘。」

  陸無憂道:「你不是可以自己給自己來兩刀嗎?」

  慕凌道:「被她知道了,只會更覺得我是個沒用的人。」

  陸無憂道:「那倒不會,她頂多會覺得你是個很弱的朋友。」

  他觀察了一會,發現,雖然慕凌這邊人不是最多的,卻是最訓練有素的。

  懷瑾太子留下的親衛,想來也不可能太差,甚至於可能接近死士。

  這邊,親衛們已經有些殺紅了眼,刀劍用鈍了,就去奪對面的武器,胳膊斷了手斷了,還能去撕咬對方的脖子,甚至還有抱著對方一起跳下城樓的,氣勢瘋癲。

  腳下滑膩踩著的也不知是什麼,血腥味濃重,就連陸無憂手上的劍柄都有些滑不可握。

  他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受傷,有沒有疲憊。

  陸無憂見又有穿著甲冑的人上來,轉頭就聽見來人道:「我們是城中百姓!是夫人讓我們來支援的。」

  這場鏖戰從日出東升,一直持續到午後,再到太陽西斜。

  廝殺聲,兵刃交接聲,慘叫聲,痛呼聲,在原鄉城城池上方盤旋,久久不歇,屍山屍海堆積在城樓上城樓下,可竟然就是沒有被他們攻下一個城門,一個據點。

  事實上相對原鄉城的守兵來說,北狄兵士才是沿路奔襲而來,剛攻下守延城,在城中燒殺搶掠一番,還未徹底休息,便又憑著這股勁頭想要一舉拿下原鄉城。

  但衝鋒陷陣了一整個白天,那陣一鼓作氣勢如虎的勢頭明顯被削弱。

  大雍人比他們想象得還要頑強。

  這樣下去,即使天黑了,恐怕也拿不下這座城。

  北狄三王子查干當即下令,先就地駐紮休整一晚。

  攻勢減緩,陸無憂知道,第一天大概是撐下去了。

  待北狄的兵士隨著夕陽緩緩撤退下去,有不少在城樓上的兵士就地坐倒,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聲,還有些則而為了同伴飲泣痛哭起來,受傷的人相互攙扶著。

  賀蘭瓷還在給人包紮,聞聲她迅速包紮好,才抬起頭,然後拿起一側的水壺,快步往城樓上去。

  眼前全是慘不忍看的場景,她理了理衣裙,鎮定地一步步向上,陸陸續續有士兵下城樓,她甚至看見慕凌沖她點了一下頭,才用刀撐著,去往北城門的方向。

  快走上去時,賀蘭瓷終於看見仍站在那裡的陸無憂。

  城樓上燈火通明。

  他仍手持長劍,背靠城牆,眺望著北狄士兵駐紮的方向,眼瞳被夜染得漆黑,卻又見當中火光明滅,像燃燒著不熄的火焰。

  看到他還完好,沒有缺胳膊少腿,賀蘭瓷總算鬆了口氣。

  她走到他旁邊,猶豫著要先說什麼,最後還是把水壺遞給他,開口道:「先喝兩口。」

  陸無憂這才緩緩看她,道:「我們守了一天,但可能還會有第二天。」

  賀蘭瓷微微踮腳,用手遮住他的眼睛道:「先換個衣服,睡一會。」

  陸無憂感覺到按在眼眸上柔軟的觸覺,淡淡香氣襲來,似乎驅散了一點他身上經久不滅的血腥味,意識復甦,察覺到唇間乾澀,他抬手仰頭一口氣喝完,用手背擦著唇道:「我在想援軍什麼時候會來,或者乾脆不會來怎麼辦?」

  他語調淡淡。

  賀蘭瓷挪開了手,看著陸無憂的眼睛。

  她想了想,道:「那就一起死好了。」

  陸無憂:「……?」良久,他笑道,「好吧,為了你,我再拚一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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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6: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兵士全都就地待在城樓下,或吃或睡,就倚靠在牆角,或者臨時搭起的棚帳裡,城樓上有人瞭望,只等北狄兵一有異動,立刻便吹響號角。

  城裡的醫館藥鋪也都徹夜未眠。

  有店家送來了烈酒,既能處理傷處,也能痛飲忘愁。

  輕傷的此刻還能喝著酒侃侃而談。

  「這一次,老子要是能活著出去,以後能吹一輩子!子子孫孫都吹他個遍,他老子當年也是打過北狄的人!」

  「是啊!那北狄鐵騎可怕,我看也不過如此!」

  「不過真沒想到陸大人一個文官也這麼能打,簡直以一當十。」

  「你是沒見到陸大人的妹妹!那才是巾幗不讓鬚眉!女豪傑!來,咱們再乾一個!」

  也有人道:「賀蘭夫人真的是天上下來的仙女吧。」

  「我也覺得,說不準就是降下來救苦救難的那種……」

  「羨慕陸大人……」

  有人敲他腦袋:「你羨慕個屁啊!除了陸大人,誰還配得上。」

  此刻,屋中,花未靈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旁邊是一大碗喝淨的雜燴粥,手邊還放著她那柄一看便知絕非凡品的鋒利長劍,血污亦未擦淨。

  賀蘭瓷取了濕帕子,幫她小心擦了手和臉。

  慕凌坐在不遠處,臉上是氣血不足的白,正在閉目養神。

  陸無憂方才歇了一會便又出去了,賀蘭瓷終於也支著頜,閉著眼睛靠在桌上,心思往下沉。

  城池內的烽煙也已燃了一天。

  他說援軍不一定會來也並非沒有可能,知府棄城而逃,按照城中原本不足千人的守備,不光北狄人,可能就連大雍人都覺得守不住,在這種情況下貿然派兵來,城池或許已被佔領,反倒成了北狄人的獵物。

  原鄉城算不得什麼要塞,也算不得什麼大城。

  來救援不如固守更為穩妥,還不用擔責,這說到底還是看晃州總兵的一念之差。

  至於其他臨近城池的守兵,估計正在人人自危。

  而且已經有錦衣衛追查到慕凌在附近,若是確切得知他在原鄉城,那依照聖意就更不可能派援軍過來了,除非……

  腳步聲響起,賀蘭瓷霍然抬頭,看見陸無憂去而復返。

  他似乎是用涼井水洗了把臉,臉上髮梢都有水珠,陸無憂音色低低道:「我去看了下城中守兵的情況下,恐怕還是不太妙。」

  花未靈也醒了過來,揉著眼睛道:「那怎麼辦?」

  陸無憂道:「我有個打算。」他說話聲格外平靜,「趁著今夜還未過完,去刺殺北狄三王子查干。」

  賀蘭瓷本還有些昏沉,這下徹底醒了。

  就連慕凌都睜開眼睛看他。

  「我剛才觀察過他的營帳,今夜是第一晚,他可能也料想不到我們這麼精疲力盡,還有餘力去刺殺,所以應該不會太過防備,就還有機會。」

  花未靈聽完,立刻舉手道:「我去吧!我早上就看他不順眼了!」

  陸無憂毫不猶豫道:「你去不了。」

  花未靈不滿道:「為什麼!」

  陸無憂道:「下去先得潛伏,再摸清楚他們巡邏換防,務必悄無聲息動手,否則打草驚蛇,引來圍攻,就沒有機會了,這種不適合你。所以我去,你留下守城。」

  他說得簡單,賀蘭瓷忍不住站起身道:「你撐得住麼?」

  陸無憂看向她的時候,眼中莫名帶了點笑意,他抽手取出一個裝藥的小瓶來:「我老家的特產之一,名字有點怪,不過吃下去我大概還能再撐兩天。」

  賀蘭瓷迅速便反應過來:「藥性有反噬麼?」

  陸無憂隨口道:「都這時候了,誰還顧得上那個。」

  花未靈倒是替他回答:「有。不過不會傷及性命啦,就是事後會很虛弱……哥,你真的要去啊?」

  陸無憂道:「待會就從南城門側繞出去,其他事我也交代過了。」

  花未靈糾結著道:「好吧,不過哥你還是小心點。」

  賀蘭瓷聽完花未靈的話,放下點心來,隨後也道:「你那個特產,也給我一顆。」

  陸無憂道:「……?你要這個幹什麼。」

  賀蘭瓷理直氣壯:「我也睏了。」

  陸無憂提議道:「你可以睡一覺。」

  賀蘭瓷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語氣道:「你去刺殺,我留下睡覺?」

  陸無憂聳肩笑道:「有什麼不可以?等你睡醒,我應該就回來了。」

  他其實可以瞞著她。

  但還是決定據實以告,風險和打算都說清楚,說到底他不喜歡我瞞著你是為了你好的那套。

  「……萬一回不來了呢?」

  賀蘭瓷知道他武功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就像他之前每每開玩笑說要去刺殺一樣,北狄的軍營裡都是長期作戰的,本就不可小覷,單打獨鬥不是陸無憂的對手,加起來卻說不準。

  「應該不至於。」陸無憂揉她腦袋道,「你不是連和我一起死都不怕了嗎?還怕這個?」

  賀蘭瓷定定想了一會,然後抬起頭道:「那好,我去接應你。」

  ——陸無憂到時候肯定是要有人接應的。

  他也沉默了一會。

  恰在此時,一直沒說話的慕凌開口道:「值得這麼拼麼?其實就算最後城破了,也怪不得你。」

  陸無憂道:「你都留在這裡了,怎麼還在問我這種話?」

  慕凌道:「大雍對你實在算不上好。」

  連中六元,一心為民,卻被貶謫到了這樣的地方,辛辛苦苦奔波勞累,卻又被知府搶功,如今遇難了還要他來承擔,任誰都該心懷憤懣。

  原鄉城真的破了,第一個被下罪的也一定是那位率先逃之夭夭的嚴知府,輪不到他這個推官。

  倘若城真的守住了,說不準嚴知府還要大搖大擺地回來邀功。

  陸無憂道:「但城中百姓是無辜的,他們多多少少都還叫過我一句『陸大人』,我可以意氣用事一走了之,可人命沒了就回不來了。」

  慕凌頓了頓。

  陸無憂又道:「我是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你站在大雍的土地上,有下屬,有親衛——雖然是你爹留給你的,但懷瑾太子的錢財應也來自大雍百姓的賦稅,既然用了,那還報給百姓不是很理所應當的事情。縱使在上者對你有所虧欠,但這片土地並不欠你什麼。」

  慕凌又是一頓,才笑道:「你這話說得倒是讓所有皇族愧然了。我爹要是活著,應該會跟你相見恨晚。」

  陸無憂道:「你這麼推崇他,倒也沒見你和他變得一樣。」

  慕凌道:「任誰看見自己親爹慘死在自己面前,都會思考他做錯了什麼,免得重蹈覆轍。」

  花未靈旁聽到這裡,不由道:「正常不是應該想著怎麼報仇嗎!?」

  慕凌轉頭看她,溫柔笑道:「因為仇人大部分都被我爺爺處理掉了,也沒留給我多少。」

  賀蘭瓷卻是聽得一悚,他這個沒多少,聽起來似乎……

  隨後她努力冷靜下來,那邊陸無憂已經準備出去,大概不想再和慕凌廢話下去,他轉頭看向她道:「你要是想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這一晚的天穹似乎格外的黑,舉目望去也還是不見多少亮光。

  陸無憂脫了甲冑和外衫,快速換上了夜行衣,連個讓賀蘭瓷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傷的機會都不給,墜在地上的衣物仍透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在陸無憂換衣時,抬手幫他把長髮束好,然後道:「特產呢?」

  陸無憂有點啼笑皆非:「你還真要?」

  賀蘭瓷語氣不善道:「別廢話了。」

  一顆赤紅的藥丸被他用指尖餵進賀蘭瓷嘴裡,恍惚間讓她想起了當初在公主府,那邊陸無憂也拿了一顆塞進自己嘴裡,她莫名有幾分詭異的懷念,然後便聽陸無憂道:「其實下毒說不定也能有點用,剛才慕凌在我沒說,未靈平時也不會和外人提這個,就是可惜她帶的毒藥份量十分有限。」

  「……」

  賀蘭瓷思忖了一下道:「你身上可以帶點。」

  陸無憂道:「你不覺得是旁門左道,鬼蜮伎倆?」

  賀蘭瓷鄭重道:「你活著比較重要。」

  陸無憂便又想笑了,明明是這麼嚴肅的時刻,換以前,他多少還會有幾分感慨和悵然,現在看見她,卻只覺得自己確實無所不能,生出無限底氣,和當初上諫時一樣。

  ——她不會質疑他為什麼這麼做。

  不會勸他。

  不會認為他在做無用功。

  不會覺得他應該更珍惜權力地位,身家性命。

  陸無憂根本不用解釋什麼。

  她甚至想過和他一起死在這裡。

  他到底是怎麼娶到這麼合適的人?

  想到這裡,他居然還有那麼幾分扭曲的感謝蕭南洵。

  賀蘭瓷眨著眼睛,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伸出手,又理了一下他鬢邊垂下的碎髮,輕聲道:「務必小心。」

  「知道了。」

  陸無憂揚起眉眼,笑著道。

  ***

  夜色黑透。

  陸無憂順著南城門邊上的滑繩,貼著牆根輕巧地落下去。

  四邊城門其實都有北狄巡邏的人虎視眈眈,如果有大批人馬偷襲一下便能發現,但人少,又在相對不易察覺的位置,則不會。

  緊接著,又有幾個人滑下來。

  陸無憂的身影不多時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賀蘭瓷也穿了深色的衣服,披上深色的斗篷,帶上弓箭,紫竹帶著他們繞過北狄的大軍,從另一個方向過去,繞到大軍後面,不多時還看到了馬匹。

  她不由問道:「這是哪來的?」

  紫竹道:「少莊主提前準備的,原本是擔心有什麼意外,可以護送少夫人離開。」

  是她當初心心念念的好馬,在馬市上捨不得買的。

  賀蘭瓷沉默地踩上馬鐙。

  路上還遇到零散巡邏的北狄兵士,被紫竹他們乾脆俐落地解決。

  天穹中無月,此地更沒有更夫,無法判斷時辰,賀蘭瓷只能在一下一下急遽的心跳聲裡,心中默念,翻來覆去地背四書五經。

  遙遙望去,北狄的軍營裡還很是熱火朝天,甚至在拿大雍的俘虜尋歡取樂。

  賀蘭瓷也不記得自己把《大學》背了第幾遍,握緊繮繩的手都勒得發白了,每時每刻漫長如許,眼眸閉上,復又睜開。

  就這麼等著,等著。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就在賀蘭瓷等到腿都有些發麻了,北狄的軍營裡傳來了一聲震耳欲聾的男子怒吼聲:「什麼人!」

  隨後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快來人!有人刺殺王子!」

  號角聲猝然響起,所有的聲音都像剎那間停下了,一時寂靜,緊接著兵荒馬亂的聲響湧起,嘈雜的腳步聲,刀劍聲接連不斷,平靜被徹底打破。

  她瞬間勒緊繮繩,朝著北狄軍營的方向奔馳過去。

  奇怪的是,她明明應該看不清,可又確實覺得自己看到了,營帳中有黑影驟出,雪亮的刀光輝芒大作,在北狄的軍營裡不斷閃爍,帶起飛濺的血花。

  距離越來越近,紫竹他們已經開始舉起弓箭快速飛射過去,用以掩護。

  賀蘭瓷定了定神,微微壓低身子,她終於能清楚地看見那個黑影,單手持刀,平素溫和的眉目此刻格外森然冷峻,手裡似還提著什麼。

  速度越來越快——

  越來越近——

  賀蘭瓷只感覺到身後一沉,她立刻頭也不回地勒緊繮繩,夾緊馬腹,載著身後的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身後的人似乎把什麼丟給了紫竹,便趴在了她背上。

  身後騎馬的追兵也即刻追來。

  但重金挑的好馬確實不凡,速度是從未有過的風馳電掣,耳畔風聲呼嘯,吹得賀蘭瓷鬢髮凌亂,背後是陸無憂貼著的胸膛,她支撐著他,頸側感覺到一滴溫熱。

  賀蘭瓷短促道:「誰的血?」

  陸無憂氣息凌亂道:「我的。」

  賀蘭瓷心頭一緊,又聽陸無憂道:「不過死不了,你別管我了。」

  身後有箭矢擦著馬身飛過,同樣也有箭矢在往後飛射。

  賀蘭瓷道:「那你拉下繮繩。」

  陸無憂道:「好。」

  賀蘭瓷拿起別在馬側的弓箭,深吸一口氣,在劇烈地心跳聲裡,搭弦拉弓,反身向後射去,也不管有沒有射中,一箭連著一箭。

  她緊張到頭皮發麻,卻突然浮現出當日在殿中與北狄女子比試時的奇特感覺。

  長箭破空。

  一連便是七八箭。

  陸無憂低聲道:「再往左一點。」

  賀蘭瓷道:「好。」

  箭頭微偏,又是幾箭之後,有馬聲嘶吼,有人落地聲。

  馬匹疾馳的速度更快。

  賀蘭瓷也不記得自己到底跑了多少里,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她身邊有人倒下,後面也有人倒下。

  等到後面空無一人時,她身體一鬆懈,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所幸陸無憂扶了她一把,但是緊接著她便聽他咳嗽了一聲,有一片血色落在馬背上。

  賀蘭瓷剛才無法顧及,這時一凜,找了處山林,扶著他下馬。

  「……怎麼回事?」她急喘著道。

  陸無憂被她扶靠在地上,唇角仍有血:「查干身邊有域外高手——這也不奇怪,他畢竟是個王子,咳……我稍微受了點傷。」

  剛才沒有細看,現在發現陸無憂的臉色確實難看。

  伸手一摸他的夜行衣,觸之滑膩,剛才隔著斗篷竟沒有發現,賀蘭瓷怔怔用手指隔空描摹,發現他胸口上有一處駭人的刀傷,隱約還能看見一個漆黑掌印。

  陸無憂喘著氣,斷斷續續道:「不過……查干的腦袋我帶回來了。」

  他抬手示意。

  賀蘭瓷仰頭,就看見紫竹的馬背上坐了個看起來和周寧安差不多大的小少年,穿著襤褸的大雍服飾,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著,正雙手環抱著一顆死不瞑目的張狂頭顱。

  「這小子不錯……剛才趁亂暴起,還幫我砍了兩個人……我就順手撈了他一下。」

  小少年見賀蘭瓷望過來,還友好爽朗地笑了一下,就是畫面著實詭異。

  賀蘭瓷旋即回神,飛快在衣襟裡翻找傷藥,按著陸無憂的肩膀幫他胸口上藥,低頭道:「你別說話了。」

  陸無憂低「嘶」了一聲道:「不行,有點痛……不說話沒法分散注意力。」

  不管是先前亂七八糟的受傷,還是出詔獄,陸無憂從來沒說過痛。

  賀蘭瓷動作一僵,道:「有點痛?是多痛?」她情不自禁焦急道:「你到底傷得多重?你實話跟我說行不行?」就連手指都有點發顫。

  她用火摺子點了亮光,仔細去看。

  陸無憂似乎還想掙扎一下,又被她按住了,他無奈道:「好吧,一點點痛。就是還有點睏。」似乎想合上眼皮。

  賀蘭瓷心頭一慌,突然低喝道:「不許睡!」

  陸無憂又勉強睜開眼眸道:「……你也太嚴格了。」

  賀蘭瓷凝神去看,發現他背上還有根折斷了的箭,箭簇深埋進肉,不知道是在北狄軍營裡,還是剛才擋在她身後時中的箭。

  她心口抽疼得更厲害。

  陸無憂抬眼看她神色,剛想再開口,卻突然見賀蘭瓷俯下身,自己的唇旋即被她堵住了。

  唇瓣輾轉,還未回神,就感覺到賀蘭瓷一隻手在小心翼翼幫他取插在背上的那隻箭簇,另一隻手則取了止血的傷藥,緩慢塗在傷口外沿。

  陸無憂覺得她這樣是真的磨磨唧唧的,當即眼眸微合,手指摸索下去,用剩餘不算太多的力氣握著她的手,用力一拔,隨即悶哼一聲,箭鏃帶著一飈血,應聲落地。

  賀蘭瓷鬆開他的唇,脫口怒道:「你幹什麼!」

  然後手忙腳亂地撕衣擺,塗著藥,幫他堵傷口。

  陸無憂倒覺得還好,真的不必……

  可尚未再說點什麼,一滴溫熱滾燙的液體滑落下來,砸在他的頰邊,滾至下頜。

  陸無憂一怔。

  接著又有一滴砸了下來。

  他嗓音發澀,仰頭看她道:「……你怎麼哭了?」

  除了那時候,他好像還從沒見她哭過。

  賀蘭瓷控制不住,又沒手去擦臉頰,顧不上覺得丟臉,只哽咽著道:「你就不能稍微顧惜一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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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6: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她也覺得這樣的情緒很不好,很不理智,除了讓人心口添堵,沒有別的用處,但手指縫間的猩紅觸目驚心,甚至很快浸透了陸無憂的夜行衣下擺。

  和她頰邊濕潤的熱液一樣難以抑制。

  喘不上氣來。

  倒是面色蒼白的陸無憂沒事人一樣,點了自己兩處穴道,想抬手替她擦眼淚,卻又微微怔住,不是因為她哭起來也很美——雖然這點也足夠令人發怔——而是因為強烈的情緒從她落淚的面頰、輕顫的肩膀、和慌亂的動作裡透出來,不再那麼觸之不及,不再像是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抑住。

  她現在看起來有種令人心折的生動與真實。

  而僅僅是因為——心疼他。

  陸無憂覺得除去傷,自己的心口似也泛起了微妙的疼痛,痛苦夾雜著歡愉,他唇角緩緩揚了起來,輕聲道:「沒事的,別瞎擔心。」

  賀蘭瓷見他傷口處的血終於漸漸止住,才略微放下一點心,勉強控制住情緒,繼續幫他包紮,剛鬆了口氣,抹掉眼淚,轉頭又看見陸無憂唇角的笑。

  像渾不在意自己的傷。

  賀蘭瓷忍不住道:「陸無憂,你是沒有心的嗎?怎麼這麼能逞強?」

  「……?」

  這居然還能原話奉還的。

  陸無憂艱難地支起一點身子,又咳嗽了一聲道:「放心,你捨不得我死,我就算是下了地府,到了鬼門關,也會爬回來的。」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才低聲道:「……你還能動嗎?」

  這裡荒郊野嶺,也談不上安全,只能暫避。

  陸無憂點了下頭:「天亮之前,我們還得趕回去——他們驟失主將,可能還會有一波強弩之末的反撲,如果發現我不在了,城裡恐怕會更不安。」

  知道是這個情理,但賀蘭瓷還是不由擔心:「你真的動得了?」

  陸無憂道:「和來時一樣,你讓我趴你身上就行。」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算了……我換個人吧,你估計現在也撐不住我。」

  剛才賀蘭瓷就快搖搖欲墜了,他畢竟比她重不少。

  「我可以,我不累。」

  陸無憂歪了一點頭,看她笑道:「怎麼還說我逞強?」

  回去的路上,陸無憂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聵,賀蘭瓷不得不一直跟他低聲說著話,很怕他一睡不醒,不知道他流了多少血,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傷,野外天黑也沒辦法仔細處理傷口,賀蘭瓷甚至懊惱在想,自己這麼久怎麼就沒多學一點的醫術。

  跟著紫竹的小少年倒是一直很安靜,抱著查干的頭顱,像抱著什麼珍貴的寶物,絲毫不覺可怖。

  他們趕在天亮之前終於回到了原鄉城,新一輪的攻城卻儼然快要開始了。

  北狄的兵營裡全是憤怒的咒罵聲。

  「——陸大人這是?」

  賀蘭瓷疲憊不堪地言簡意賅道:「出城偷襲,我給他簡單處理過了,但……」

  大夫還沒動手,花未靈先道:「我來吧!」

  她按著陸無憂的脈,又看了一眼他的傷,很快掏出一顆丹藥塞進陸無憂嘴裡。

  陸無憂稍稍抬眼道:「這藥怎麼還是這麼苦……」

  「哥,你湊合湊合吧,要不是救命的時候我都捨不得用呢!」

  隨後花未靈抬手運掌,在陸無憂背心推了一會,然後微微使力,向前一壓,陸無憂吐了一口濃赤近黑的血出來,神色倒顯得好了不少。

  若非不合時宜,賀蘭瓷都想去問,這個她能學嗎?

  花未靈道:「你就躺著好好修養吧。」

  陸無憂拿帕子慢條斯理擦掉嘴角的血跡道:「不行,待會我至少得出現在城樓上面,關乎士氣——對了,順便給你嫂子也檢查一下。」

  花未靈嘟囔道:「你悠著點,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不好和爹媽交代。嫂子,來,手伸出來!」

  賀蘭瓷只是累,並沒有受什麼傷,甚至因為陸無憂那顆特產的作用,精神還有點亢奮。

  在野外時看不分明,重新給他清洗傷口上藥包紮的時候,才感覺到陸無憂傷口處的猙獰,所幸不深,再用點力,可能人都要被劈開,掌印上更是一片淤紫淤黑,濃得像是要破皮而出。

  藥是花未靈重新給她的,據說效果特別好,賀蘭瓷小心細致地低頭給他上藥。

  怕她擔心,陸無憂連「嘶」聲都免了,只眉宇微挑,盡量神色平靜道:「你喜歡男人身上帶傷嗎?」

  賀蘭瓷:「……?問這個幹什麼?」

  陸無憂道:「你喜歡我就留著,不喜歡回頭有藥可以把傷痕都抹除乾淨,用不著皺眉。」

  她眉心都快皺成川字了。

  賀蘭瓷默默道:「我知道了。」

  ***

  陸大人連夜帶兵偷襲北狄,竟然取了北狄三王子的項上人頭,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城中的百姓和兵士也都沸騰了。

  雖然也有人質疑,這也太離譜了吧!

  但查干的頭顱就這麼大大咧咧掛在城牆上面,不容辯駁,令所有人都精神為之一振!

  更何況,這可是陸大人,連月來他的所作所為眾人都看在眼裡,當一個人太厲害了,就彷彿他做出什麼奇跡般的事情,都不稀奇。

  ——至於蒼山幫那群人是最能表示理解的。

  然而不等天亮,第二輪攻城又快開始了。

  花未靈因為擔心陸無憂,也沒睡多久,便甩了甩胳膊,活動了一下筋骨,提劍上城樓,還沒上去,聽見身側一個聲音叫住她:「花姑娘。」

  她轉頭:「嗯?」

  慕凌輕輕淺淺地笑道:「我後來記憶確實恢復了一些,抱歉沒告訴你。」

  花未靈道:「啊,這個啊?沒事啦!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你不想告訴我肯定有你的苦衷,不用太在意……沒別的事,我先上去啦!」

  慕凌卻又叫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很弱很差勁的人?」

  花未靈奇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弱是有一點,不過,可能我看誰都比較弱,這不是你的問題!至於差勁,並沒有啊,你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那麼多壞蛋都還沒愧疚呢!你不是還幫忙百姓守城了嗎!明明是個好人呢,別胡思亂想了……我真的要走了!」

  她靈動的眼瞳清亮,甚至比陸無憂的眸子更像是被水濯洗過,有種從骨子裡透出的乾淨明澈。

  倒將其他人身上的污穢映照得無所遁形。

  慕凌便又垂了眸道:「……是個好人啊。」

  花未靈雖然心大,但直覺往往很準,慕凌此刻明顯看起來情緒有點不太對,但時辰有限,她也不能繼續耽擱下去,索性道:「哎,你怎麼總想那麼多!等把城守下來我再跟你慢慢聊!我得上去打架了!」

  如同陸無憂所料,如果這群北狄兵是被派遣來攻打大雍的,主將死了,可能這時就想著撤退了,但他們如今撤退只能腹背受敵,根本回不去北狄。

  一群亡命之徒,像是無頭蒼蠅,全無章法地衝擊著原鄉城的城樓。

  北狄人的死傷比前一日更慘重,也比前一日更不要命,還有嚷嚷著要給王子報仇的,比起之前有指揮的行動,這樣顯然撐不了多久。

  今日撐下去的話,後面幾日會好守許多。

  可與之相對應的,大雍的兵士也同樣傷亡慘重。

  北狄士兵甚至幾次衝殺到原鄉城甕城的二三層城牆裡,又被箭樓上的弓箭手射成刺蝟。

  鮮血順著城牆一直流淌到護城河裡。

  陸無憂短暫休息,等身體略微恢復,又再度提劍,他就算受了傷,也比一般人更強悍,賀蘭瓷見他執意,也沒勸他,只是很坦然地告訴他:「你把自己弄沒了,城破了,我反正也是活不下去的。」

  ——也不知是想殉情,還是在威脅。

  但陸無憂微笑著受用了。

  這一日仍是艱難無比的鏖戰,還有人在盼望著不知何時會來的援軍,每時每刻都是艱難而震天的殺戮聲,就在此刻,突然有人高喊出聲。

  「援軍來了!」

  「我看到了!有人來了!」

  「旗幟是大雍的!有人來救咱們了!」

  隨著一聲聲的呼喊,城樓上的士氣大振。

  陸無憂還當是錯覺,卻真看見了招搖的大雍軍旗幟,赤色如火,濃烈如焰,在地平面上緩緩升起,他砍殺的手微微發麻,聽見有人對他道:「陸大人,我們得救了!」

  與此同時,賀蘭瓷也聽見了,瞬間抬首望去。

  她想要高興,但又怕出現意外,大腦一陣眩暈。

  「哎,小姐——」霜枝一把扶住她。

  列隊在最前方的是個身體健碩的中年男子,側翼還跟了個穿著黑衣的女子,身後訓練有素的大雍兵如南歸的大雁列隊展開,隨後萬馬奔騰,喊叫著展開了衝殺。

  花未靈長出一口氣,也不顧手上全是血,抬手擦了擦汗。

  一轉頭,卻發現慕凌不知何時也登了上來,他換了一身窄袖圓領的紅袍,胸背和兩肩都有蟠龍紋,前後有擺,髮冠也仔細束著,以金簪綰之,另垂了幾串飾在頭頂的旒珠*。

  她剛想說你這身衣服也不太適合上來守城了,就見向了城樓下。

  「——小殿下!」

  這一聲卻是清晰傳了過來,隱有哽咽之意。

  城樓下的激戰聲不懈,城樓上的壓力則大大緩解了,氣勢此消彼長,局面霎時反撲。

  北狄兵終於也漸漸意識到,大雍的大軍到了,想要讓這座城與他們同歸於盡的想法終究化成泡影,頭腦發熱的也逐漸冷靜下來,開始想著撤退了——

  「殺啊!殺了北狄那群畜生!」

  「別讓他們逃了!」

  這一次城樓上是真真正正響起了歡呼聲。

  「快殺!能多宰幾個是幾個!」

  「他們完蛋了!」

  ***

  等熬了差不多兩個晝夜未睡的賀蘭瓷清醒過來,外面已經是塵埃落定,霜枝端著洗漱的盆和熬好的藥,緊張道:「夫人……算了,小姐,你醒了!這是補身子的,你先喝點。」

  賀蘭瓷端著藥道:「姑爺呢?」隨後她意識到自己問的重點有點不對,「北狄兵退了嗎?城守住了嗎?援軍是什麼人?現在什麼情況?其他人都還好嗎?」

  霜枝無奈道:「小姐你一口氣問這麼多,我怎麼答呀,你等我想想。」

  賀蘭瓷盯著她道:「你慢慢說。」

  「姑爺他沒事,睡了一覺,又去議事了,還來看過你,不過小姐那時候還在睡!」霜枝搖著腦袋道,「北狄兵被擊潰了!城守住了!可凶險了,聽說北狄人差點打到甕城最裡面那層,啊……援軍,對援軍,好像是晃州這邊一個將軍還是總兵什麼的,對了我還見到楚小姐了!差點忘了最重要的!小姐,那個慕公子居然是懷瑾太子的遺孤!好像就是他送信把人叫來的,聽說他還長得很像懷瑾太子,那個將軍看到他都哭了呢!花小姐也沒事,現在正在隔壁屋裡睡覺!」

  賀蘭瓷恍然,懷瑾太子死得那麼早,除了上了年紀又有身份的,大部分應該至多只見過畫像——比如她和陸無憂。

  但畫像與真人,素來有很大的差距。

  只是確實沒想到,他之前那麼抗拒陸無憂給的兩個選擇,這下卻是乾脆決斷了。

  ——他認回了自己的身份。

  接下來的明槍暗箭只怕不會少,畢竟他身份著實尷尬,放在邊境估計順帝也不會放心,懷瑾太子當年真的聲勢太大了,大概率是會被送回上京,倘若慕凌能活著回去的話……

  賀蘭瓷洗漱過,咕咚咕咚把藥喝完,身上仍有疲意,她這輩子都沒過的這麼驚心動魄過,可又覺得很值得——從來沒有活得這麼值得過。

  喝完藥,稍微恢復些力氣,她支撐著便下了床。

  「我去看看。」

  陸無憂身上還有殘留的藥性,所以仍能保持一定的精神。

  誰都知道他這次出力最大,睡得最少,人也最累,都勸他先去歇息,後面便都是些瑣碎小事,但陸無憂做事一貫善始善終,心裡有事,沒睡一會又爬起來了。

  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切切實實像個臉色蒼白的體弱文官,但路過不論是百姓還是將領,看見那個步伐不緊不慢,身姿筆挺的俊逸青年,無人不肅然起敬,紛紛讓開道路,恭恭敬敬地叫一聲「陸大人」,陸無憂也客客氣氣還禮。

  查干的頭顱現在還掛在城樓上,所有人都覺得分外解氣。

  在沒有人相信這座城能撐下去的時候,的確是這個人撐起了一道主心骨。

  事實上,陸無憂還是有點意外,慕凌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恢復身份,不過轉念又一想,這可能是他別無選擇裡,做得最好的選擇。

  剩下的事務大抵就是統計傷亡和損失,如實上報,安撫和犒賞,還有陸無憂之前許諾會立千人碑,把所有守城者的名字都鐫刻上去等等一系列的事情。

  府衙中,大夥正商議著。

  陸無憂似有所覺,驀然抬頭間,看見那個清瘦美麗的姑娘立在門廊外。

  他話語一停,正要起身,賀蘭瓷已經止住了他的動作,她面色和陸無憂一樣蒼白,看起來弱不禁風,容顏卻越發美得不可凜視,好像無論怎樣的憔悴都無損她的美貌。

  賀蘭瓷道:「損失和傷亡情況我也可以幫忙統計,還有些我臨時叫來的百姓,名錄上沒有,我都登記下來了,如有傷亡,希望也能一併撫恤。」

  柳通判忍不住捂著額頭道:「你們夫妻倆也夠了吧!都去歇息!歇夠了我們再來商量吧!我也再去睡會,睏死我了……」

  于參將偷看了一眼,心道,夫人長這樣,陸無憂都捨得留下來拚命,確實不是個凡人。

  ***

  賀蘭瓷也沒想到她剛來就被勸走了。

  陸無憂本來還想繼續,看了一眼賀蘭瓷,最終把人給拖走了。

  街面上,有人在拆臨時的棚帳,有人在扶送傷員,飯館酒樓重新開業——主要大夥都餓了,他倆路過時街邊上還有個賣烤蕃薯的,一邊在筒子爐裡烤著香甜的蕃薯,一邊口中唸唸有詞道:「為官不為民,不如烤蕃薯。哎,客官,蕃薯你要來一個嗎?」

  賀蘭瓷微微側目,吸了口氣。

  陸無憂走過去,還未開口,賣蕃薯的當即便塞了兩個剛烤好的給他:「陸大人,給您……等等,別掏錢!您要是掏錢!小人這臉可擱不下,連夜就得羞恥地滾出城了!」

  一會後。

  賀蘭瓷和陸無憂一人一個烤蕃薯,動作盡量優雅地吃了起來。

  兩個斯文人之前都沒吃過,現在主要是確實餓了,以及——實在是太香了。

  剛出爐的蕃薯熱乎乎香噴噴的,入口綿軟,還有一股甜香。

  陸無憂快速吃完,見賀蘭瓷還在細嚼慢嚥,道:「喜歡的話,再去買兩個。」

  賀蘭瓷嚥下去,才道:「好。」

  ——是真的餓極了。

  陸無憂笑了一聲,叫人又去買了兩個。

  走回官宅裡,沒用多少步,賀蘭瓷吃飽了,剛擦乾淨有點黏糊糊的手指,就見陸無憂脫了新換的外衫,穿著中衣,把她按到在床上,道:「睡覺。」

  賀蘭瓷本來已經躺下了,又突然掙扎道:「你傷怎麼樣了,讓我看看!」

  陸無憂道:「換過藥了,沒事。」

  賀蘭瓷道:「那也讓我看一眼!」

  陸無憂挑眉道:「你這麼想脫我衣服?」

  賀蘭瓷只羞恥了一瞬,很快道:「別用這種話敷衍我!」

  陸無憂側過身,手臂從賀蘭瓷身下環過去,手掌按住她的肩膀,抱住她道:「睡醒了再看。」

  賀蘭瓷還想再努努力,她畢竟剛睡過,就見陸無憂合上眸子,長長的眼睫覆蓋下來,遮住眼瞼下不明顯的青痕,就著這個姿勢,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等……」

  賀蘭瓷扭了扭身子,發現他睡著了還抱得很緊。

  她默默心中嘆氣,在他懷裡小心蹭動著,找了個相對舒服的位置,也閉上眼睛睡去。

  ——好吧,現在就算天塌下來,也得等他們睡醒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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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自擷芳主人《大明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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