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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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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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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3: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亂象

  陸睿是元興三年的十月離開江州的,到了十一月中旬,陸夫人和溫蕙估量著:「該到青州了吧?」

  陸夫人就很不喜歡林梓年。溫蕙說不上不喜歡,主要是怕陸睿被他帶著像他一樣出去亂跑。

  也不能就說她們是婦人見識。因出門,特別是出遠門,的確不是什麼安全的事。

  哪怕是進京趕考這種,有人辭別了父母妻子帶著憧憬去了,從此一輩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是正常的。

  陸正往京城跑趟官,赴任路上還差點死了呢。

  所以總想往外跑的人沒感覺,那些被留在家裡的人就不一樣了。

  揪心哪。

  溫蕙少時千里走單騎,在那之前她對「出門」全是憧憬。真自己走了一回差點死在外頭,才曉得了厲害。

  如今做了妻子做了母親,自然不願意丈夫到處瞎跑。

  不是不能理解他,就是真的揪心。一天沒全鬚全尾地回來,就一天要揪心。

  才想完陸睿,被派去京城吏部打點的管事回來了,帶回了京城的許多消息。

  北疆軍備案搞掉一批,四大倉貪瀆案血流成河。皇帝這是做穩了龍椅,開始對舊臣動刀子了。

  溫蕙現在也是主持中饋的當家夫人了,陸夫人把從陸正那裡聽到的消息都告訴了溫蕙。

  「閹人自來可怕。」她道,「過去有八虎一狼,好容易八虎都沒了,只剩一狼,今上身邊也沒有什麼新的權閹冒頭的。齊王身邊卻冒出來一個。」

  「這個叫永平的,現在號稱是『小牛貴』。我看,搞不好將來又是個人鬼避忌的人物。」

  永平?

  溫蕙困惑了。

  不是她想的那個人吧。

  雖然他的確也是叫永平。

  可是奴僕很容易撞名字的。比如江州陸府有個叫翠煙的丫鬟,餘杭陸府也有一個。她們回餘杭過年的時候,大家還拿這個說笑來著。

  牛貴溫蕙是知道的。大周誰不知道牛貴呢。

  提督監察院事,皇帝的刀和走狗。

  殺過好多人,辦過好多大案,牽連過好多無辜。

  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他千刀萬剮。真是能止小兒夜啼的。

  什麼「小牛貴」,不可能的。不可能是連毅哥哥。

  大家又擔心春闈的事,都不知道京城現在這種情況對春闈有什麼影響。

  這時候,餘杭來信了。

  「娘病了。要我回去侍疾。」陸夫人跟陸正說,「自蕙娘過門後,娘一直沒怎麼病過了,怎地又病了。」

  陸正渾身都不得勁。

  什麼叫「自蕙娘過門後,娘一直沒怎麼病過」?這說得什麼話。

  偏又是大實話。

  雖然跟老太太解釋過了,慧明那姑子就是個騙錢的貨色,老太太還是小心地不讓溫蕙靠近她。她一直沒再「病」過,也是怕喊陸夫人回來侍疾,陸夫人會把溫蕙一起帶回去妨著她。

  陸正覺得吧,自從璠璠出生之後,這兩年妻子也不知道怎麼地,說話總是有點陰陽怪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真要想抓證據呢,又抓不著什麼,也沒法說她。

  只能自己捏著鼻子忍了。

  偏虞大小姐不端著一副賢惠面孔,這年紀了忽然又開始使小性了,他心裡又怪怪的。

  總忍不住賤吧嗦嗦地想往她跟前湊。

  這會兒陸夫人含沙射影地,他也只能捏著鼻子道:「勞累你了,回去看看。就不要帶蕙娘了,你知道母親對蕙娘有心結。」

  「我正是此意呢。」陸夫人責無旁貸地說,「明天就動身。」

  瞧,還是挺賢惠,無可指摘呢。

  其實就連陸正都覺得,他慈愛老母親就是老把戲——折騰兒媳婦。

  陸夫人走前跟溫蕙說:「不用擔心,我也年紀大了,受不了了,折騰我,我就直接暈倒。」

  話雖這麼說,溫蕙還是揪心,直說:「還是我去吧,我年輕呢,我身體最好了,不怕折騰。」

  「你代不了。」陸夫人說,「誰叫我才是她的兒媳呢。」

  這真是沒辦法,陸夫人在溫蕙的嘆息中去了。

  只是誰都沒想到,半個月後陸夫人叫人從餘杭送來了信,這一回陸老夫人竟是真的病了。

  陸正給她回信說讓她務必照顧好老母親。

  溫蕙知道了,特地去跟陸正請示:「要不然我過去吧?」

  陸正道:「不必了,這邊還需要你主持中饋,照顧璠璠。」

  只他想著,這媳婦嫁進陸家已經四年,圓房三年,璠璠都過完兩歲的生辰了,怎地還不給他家再添一胎。

  等兒子回來,好好催催他。

  轉眼就到了要過年,衙門封印,陸正帶著溫蕙、璠璠趕往餘杭。

  陸老夫人果然是病了,比起從前很沒精神,常臥床了。

  溫蕙當然關心的是陸夫人,陸夫人看著倒還好。陸正過來的時候,她在床邊端著藥碗,陸正走了,只留下溫蕙,她便把藥碗給了丫頭。

  陸老夫人沒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

  到了這個年紀這個時候,折騰兒媳婦的精力也沒有了。且真論伺候人,陸夫人哪有丫鬟伺候得好。

  真應了老妯娌們以前說的,到了老了,還是得看兒媳婦的。

  好在虞家大小姐心高氣傲,不會冒那些壞水。

  這個年過得不好。一是因為陸睿不在,二是因為老太太病著。到了假期結束,陸正必須得回江州了,在病榻前灑淚:「兒不孝。只國事為重,不能脫身。」

  陸夫人嘴角微抽。

  果真知道自己不孝。

  真孝的,就該辭官事母。本朝也不是沒有過先例的。

  溫蕙提出來留下給陸夫人幫忙。她原也以為陸老夫人裝病呢,才沒來,哪知道是真病了。

  陸正猶豫。

  陸夫人道:「留下吧,我這邊給母親侍疾,家裡有些亂,正需要幫忙。」

  陸正便道:「那便讓她留下。」

  又千叮嚀萬囑咐,要陸夫人務必照顧好陸老夫人。

  大夫明明都說了,老夫人年事已高,要做好準備了。

  反正不想聽的話就是不信是吧。

  陸夫人也明白陸正,他怕丁憂。

  他在江州這幾年考績都很好,又適逢江州重修堤壩,是一件功績,趕上皇帝給朝堂大換血,陸正不免有了些野心。

  只生老病死這種事,豈是他和她能決定得了的?陸夫人道:「妾自當盡孝,只老爺也該做好心理準備。」

  陸正十分不愛聽。

  陸夫人留下溫蕙,也是基於對陸老夫人病情的認知。

  她道:「要做好準備。若丁憂,便要回餘杭來。餘杭陸府,你掌起來。」

  溫蕙明白了,道:「是。」

  她們二人便帶著璠璠在餘杭住下。

  二月初九,陸夫人道:「嘉言該下場了?」

  這等事溫蕙沒有陸夫人瞭解,只心中有期待:「能中嗎?」

  「不大放厥詞惹怒主考的話,」陸夫人道,「解元基本沒問題。」

  溫蕙自然希望陸睿能中的。她最喜歡陸睿有學問的樣子。

  很多次她都幻想過他高中了,披宮錦打馬遊街。

  他真的最適合穿紅色了。

  但她們沒能等來報喜的差役。三月中旬,京城的幕僚回到了江州。這時候江州已經通過各種渠道知道了京城的亂相,幕僚帶來了更多更詳細的消息。

  也帶回來陸睿會試塗了名字的事。

  陸正大怒:「小兒狂妄!」

  只氣得不行。又問:「他人呢?」

  幕僚說:「公子去游歷了。」

  陸正只氣得倒仰。

  只事已至此,也沒辦法,只好恨恨說:「等三年,三年後不給我考個一甲,打斷他的腿!」

  又想著陸夫人在餘杭呢,這事也得讓她知道,便譴了幕僚往餘杭去。

  幾日便到了,陸夫人聽了,只頷首:「知道了。」

  幕僚心想,夫人這氣度,尤勝過東主。或者,是婦道人家不知道輕重呢?

  溫蕙十分地不明白:「母親,他為什麼?」

  陸夫人道:「我怎麼知道呢,我又不是他。只他也不是小孩了,我相信他不是平白無故的。你想知道,等他回來親自問他吧。」

  溫蕙低頭,很是擔憂。

  更擔憂的是陸睿果真到處亂跑去了。

  他跟幕僚說,打算從京城出發,穿河北,走山西,到陝西,再繞河南,然後再回來。基本上,把江北的腹地都走一趟。

  溫蕙只慶幸說:「幸好劉富跟著他,我還放心點。」

  劉富的身手是很值得信任的。

  陸夫人長長嘆息,道:「養孩子就是這樣,兒子呢,長大了就亂跑,以後再出去為官。女兒,才養幾年,就要送到別人家去做人家的人了。是好是壞,全看人家良心,比兒子還揪心。」

  她抱著璠璠,溫柔摟在懷中:「只盼你爹出息些,官做得大些,叫婆家不敢慢待你。」

  璠璠還什麼都不懂,舉著糖給她:「婆婆,吃糖。」

  陸夫人笑著塞進她嘴裡,又看溫蕙,欣慰道:「倒是你,落到了我們家,以後長長久久了。」

  溫蕙笑了:「我是不會走了,我陪著您。」

  四月裡,京城正殿試的時候,餘杭陸家的老夫人不行了。

  陸夫人派人快船去了江州報信,陸正匆忙趕去餘杭,好歹見著了最後一面。

  風光厚葬了老夫人之後,陸正按律丁憂,回鄉守制。

  只陸睿還在外面游歷,江州的宅子先不處置,人都撤回了餘杭,留幾個老僕看宅子,等著陸睿回家。

  而京城,春闈結束,有了一甲二甲三甲,新進士三百人。

  林梓年果然吊在尾巴上混了個同進士出身。

  喜氣還沒散,這一屆的主考官和考官便被監察院枷走了,進了北鎮撫司的暗無天日的大牢。原來也捲入了四大倉案,監察院為了春闈順利進行,只按兵不動,直到現在。

  三百新進士沒了座師、房師,徹底成了沒奶的孩子,全體傻眼。

  只有胖胖的皇帝微笑著,看著金殿下閃耀耀的進士們。

  這是天子門生。

  科舉,原就是為國取士。怎就叫這幫人搞成了私人關係網。新進士一個個入了他們彀中。

  從元興三年到元興四年這一場動蕩,朝堂上幾乎半空。

  但元興帝,終於擺脫了景順帝的陰影。

  太高興了。

  因為太高興,元興帝喝了太多酒。

  中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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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該

  元興帝本來就肥胖,身體一直有些毛病。

  元興四年的四月,春闈剛結束,他因為太高興,飲酒過度中風了。

  眾皇子齊聚,當然只有那幾個年長又有帝寵的皇子才有資格站到病榻前。

  閣老們也在,牛貴也在,老內侍也在。

  一起看著太醫令給皇帝問診。

  其實不用等結果,用眼睛看都知道元興帝無法問政了。

  他躺著動彈不得,口歪眼斜,直流口涎。

  太醫令切完脈,也不過就是說出大家都已經看到了的事實:皇帝無法親政了。

  但是皇帝也沒死,他還好好活著呢。

  這種情況下,內閣表態:「請太子監國。」

  內閣滿員應該有七個人,讓元興帝殺得只剩下三個人了。三個人態度一致。

  因為國有儲君,就可以按照禮法和律例走程序。

  多簡單。

  太子心裡怦怦直跳,好在持重,沒表現出來,按照禮儀堅辭。

  內閣再請。

  三請三辭,最終太子只能無奈道:「父皇龍體違和,孤權且代父皇監國。」

  趙烺也在房間裡,只能看著,沒有一點辦法。

  這就是正統。

  走出乾清宮的時候,趙烺的心裡都是陰沉沉的。終究,還是敗了嗎?

  但他抬眼望去,看到了外面等著他的霍決,不由怔住。

  霍決的嘴角有一絲微微的斜度,眼睛中有火焰在跳動。

  趙烺非常熟悉霍決,他是個自控力極強的人。他得是有多興奮,才能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這樣一絲情緒?

  趙烺心底的陰霾忽然便一掃而空。

  還沒輸呢!父皇還活著,太子只是監國而已!霍決都還沒放棄,而且他肯定已經有了什麼主意!

  趙烺走過去,看了霍決一眼。霍決也看了他一眼。

  主僕兩人心有靈犀,在這場合不方便說話,一直憋著憋回了齊王府。

  「說吧。」趙烺目光炯炯,盯著霍決,「你有什麼主意?」

  霍決抬起眼,道:「陛下聖體違和,太子監國。這……真是,太正統了。」

  趙烺問:「所以呢?」

  「所以……」他的眸子中有火焰跳動。

  趙烺在乾清宮外就看到了,那是野心的火焰。熊熊燃燒。

  霍決道:「讓正統,變成不正統吧。」

  霍決笑起來。

  他的唇脂顏色深,這樣笑起來的時候,有種妖異的好看,莫名令人興奮又驚悚。

  太子監國一個月,太平無事。

  太子畢竟一直在學習如何治國,真上了手,覺得也沒那麼難。

  因為從元興三年持續到上個月的動亂,造成現在一個是人手空缺,一個是奏摺積壓。

  太子每天勤奮努力地批閱奏摺,展示自己的治國能力;還要仔細地閱讀每一份薦上來的履歷,甄選合適的人才,放到合適的位置。

  大周朝採用內閣制,內閣的存在很大程度地分散了皇權,但軍事權和人事權一直都抓在皇帝的手裡。

  現在,太子正要行使皇帝擁有的人事權。他將決定誰可以坐到什麼位置。

  行使這份權力的感覺真是美妙無比。元興帝大刀闊斧地清理了景順舊臣,騰出來的空位上還沒來得及安置新人。如今,都要安置太子的人了。

  這些人以後,就是太子的力量。

  每當想到這一點,太子就體會到這份權力的美妙。

  因為太忙碌,太子每天只能早晚去一回探望元興帝。

  而齊王趙烺,則幾乎是不眠不休地陪在元興帝身邊。

  太子見他如此,也不是沒有猶豫過。但他比較了一下,終究還是覺得處理政事比較重要。他畢竟是國儲,正在監國。於是假惺惺地灑淚:「孤代父皇監國,實脫不開身。只能讓齊王弟代孤盡孝了。」

  齊王趙烺什麼也沒說,似乎就認了,吃了這個悶虧。

  太子內心爽極了。

  趙老四平時再得寵又能怎麼樣呢?小婦之子罷了!除了抱親爹的大腿,沒有別的能耐。如今親爹這樣了,他便一絲辦法都無,只能盼著親爹好起來。

  可就元興帝那個樣子……

  而他就不一樣,父親的寵愛對他不重要。不用在父親的腳邊蠅營狗苟。

  因他是正統,是國之儲君。當皇帝不行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該擁他上位。

  太子的這份自信,在知道了一個秘密消息的時候瓦解了。那個消息聲稱,元興帝立有遺詔,遺詔的內容是廢太子,立齊王。

  皇長孫質疑這消息:「是真是假?為什麼立這樣的遺詔?什麼時候立的?是陛下病倒前,還是病倒後?」

  「是真的。不知大何時立的,知道的時候,便已經有了。」太子很相信,「是我放在乾清宮的人送出來的消息。」

  太子很慌。因為他相信這個消息,因為元興帝從來就是偏疼趙四。

  會不會是因為他忙於政事,而趙四一直陪在皇帝身邊的緣故?

  事實上,這一個多月,元興帝的情況好了不少,他能勉強地說話了。手臂也能動一動了。

  太子一想到那份「遺詔」真的存在,就充滿了恐慌。

  因為如果元興帝死了,則遺詔可能被趙四拿出來奪位。如果元興帝康復了,則他已經起了廢立太子的心思。他這個監國太子可能馬上就要變成「前太子」了。

  怎麼著都是死路一條!

  人不逼到那個份上,是不知道自己能幹出什麼來的。

  不管皇長孫怎麼反對,太子還是決定,現在就登基。

  首先,得拿到那份遺詔銷毀,然後就可以放心地登大位。

  但要拿到遺詔,只能……逼宮了。

  親王按制可以擁有兩千到五千的府兵。但元興帝沒有讓兒子們就藩,皇子們都在京城,不可能允許他們有這麼多兵。

  所以元興年間,允許太子有五百禁衛,諸皇子各有二百府兵。景郡王最寒酸,他只是個郡王,而且元興帝不待見他,只給他一百府兵的名額。

  太子扒拉了扒拉,弟弟中他比較信任的是老二、老五,再帶個老十一。

  太子把這三個弟弟拉上了自己的戰船,許諾了肥厚食邑,子孫富貴。

  三個皇子都把自己的府兵借給了太子,正好跟太子的五百禁衛湊了個一千整數。

  接下來是宮城的防務。

  皇長孫堅持:「當與牛都督合作!」

  太子卻不想。

  太子也不願意承認,他除了厭惡牛貴之外,其實還怕牛貴。

  太子的心態一如從前霍決分析過的那樣,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牛貴這樣的人。他是正大光明的正統繼承人。

  太子妃巫蠱一事,牛貴幫過他一次。太子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因為自己是正統儲君的緣故。

  牛貴號稱只效忠皇帝一人,所以他得維護皇帝的儲君。

  太子這個思維,始終跳不出自己是「嫡」這個圈。

  皇長孫問他為何要將牛貴排除在計劃之外。太子沉著臉道:「他若拒絕怎麼辦?我們根本沒有能力能將他滅口。」

  皇長孫無法反駁。

  但他內心裡,有極為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沒有牛貴的支持,前方充滿了陰影。

  只太子從未這麼堅定果決過,事已至此,皇長孫阻止不了。

  五月底,西華門附近走水,因為發現得及時,損失不大。

  但監國太子發了很大一通脾氣,令牛貴暫時交出宮城防務,回家閉門思過七天。

  太子既然監國,那就是代替天子行事。牛貴號稱忠於天子,沒有為自己爭辯一句,便交出了宮城防務,真的閉門思過去了。

  這讓太子生出了一種,氣運加身的錯覺。

  太子不知道,當他選擇放棄牛貴的時候,便是選擇了讓牛貴放棄他。

  六月朔日太和殿朝會,太子登朝,指使他自己的人站出來,諫太子登基,奉元興帝為上皇。

  這一諫議立刻遭到了反駁。

  因閣老們每日去探望元興帝,並將元興帝的情況公佈於眾。大家都知道元興帝雖緩慢,但的確正在康復中。

  且最重要的一點,經過了大清洗之後,還留在朝堂上的,自然都是元興帝的人。

  這一點太子倒是料到了。他說:「這樣大的事也不是一下子能決定的。諸位愛卿慢慢討論,待爭出個結果來,再告訴孤。」

  說完,他走了。

  群臣愕然,待想要走出太和殿,發現出不去——太子已經兵圍了太和殿和乾清宮。

  百官這才明白,太子這是——逼宮哪!

  他瘋了嗎?他是正統儲君啊!

  他只要踏踏實實地,就能按部就班地接過江山社稷,不存質疑地登上大位啊!

  太子在乾清宮裡,使人將刀架在了老內侍的脖子上。

  「喜伯,你非得逼我嗎?」太子痛心疾首地問,「你說出來,對大家都好!」

  但老內侍卻道:「殿下所說遺詔,老奴從未聽說過。」

  太子沒有辦法,仰天長嘆了一聲,下令:「殺了他!」

  元興帝躺在龍床上看著這一切,嘴角流著白沫,一直喊:「住手……住手……孽子……住……」

  但他阻止不了,兵士的鋼刀高高舉起,就要落下。

  元興帝閉上了眼睛。

  老內侍也閉上了眼睛。

  終究是……不能善終嗎?

  才這麼想,暗處的弩箭射穿了兵士的喉嚨,鮮血四濺,噴了老內侍一頭臉。

  老內侍又睜開了眼睛。

  外面殺聲四起——

  「太子逼宮篡位!保護陛下!」

  「太子逼宮篡位!保護陛下!」

  太子明明把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安排得很好,所以他始終不能明白,他的四弟趙烺是從哪裡調來這麼多的兵。

  到死他都沒明白。

  反倒是太子的禁衛首領,在激戰中被砍殺,聽到了對方那一聲帶著口音的暴喝,忽然明白了。

  「北疆軍……」他喃喃,倒在了地上。

  只怎麼會有這麼多北疆軍出現在京城,禁中?

  他想起來,齊王趙烺受命重新督造北疆軍備。的確有北疆軍來京城與他交洽軍備的事宜。他們帶了士兵來,準備護送押運新的軍備。

  只他們都在城外,京城守衛不可能允許這麼多士兵入城。

  京城守衛可是掌握在牛貴的手裡啊!怎麼可能這麼多士兵瞞過牛貴偷偷進城呢?

  太子禁衛首領的思緒忽然斷了一瞬。

  是啊,不可能的!所以,這麼多的北疆軍……是牛貴放進來的啊!

  禁衛首領是太子心腹,參與了幾乎所有事,知道全部的前因後果。

  他躺在地上,從他的視角看去,四周巍峨的宮牆高不可及。那牆上都站著人,穿著跟他的人一樣的服色。那些人,是宮城禁衛。

  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牆上,彷彿看不到下面的激烈廝殺一樣。

  他們是牛貴的人。

  牛貴在哪呢?

  太子的禁衛首領看不到牛貴的身影,忽然想起來,牛貴被太子貶斥,交出了宮城守衛之權,在家閉門思過。

  太子的禁衛首領臨死前全都明白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太子相信了那個「遺詔」的消息。那消息是太子放在乾清宮的人送出來的。

  可牛貴掌著宮城,所謂太子放在乾清宮的人,對他而言,如同裸奔吧?

  太子啊,真該早聽皇長孫的建議,真該早早籠絡牛貴才是。

  真的不該,放棄牛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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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歸來

  這場廝殺同時發生在乾清宮和太和殿外,持續了半個時辰之久。

  被太子鎖在太和殿裡的百官都聽見了,他們還趴在門上往外看,親眼見證了整個過程。

  太子逼宮篡位,齊王救駕,撥亂反正。

  終於廝殺結束,太和殿的大門又打開。

  僅剩的三位閣老帶著百官衝出來,問:「陛下何在?太子何在?齊王何在?」

  答:「陛下與齊王在乾清宮。太子,已伏誅。」

  閣老帶著百官往乾清宮衝。

  趙烺誅了太子,進了乾清宮。

  他扔了頭盔,卸了甲,走到龍榻前,先伸手入懷掏出了帕子,跪在腳踏上給元興帝擦去了口涎。

  元興帝一直看著自己最愛的這個兒子。

  趙烺擦完,握住元興帝的手,告訴他外面發生的事。

  「太子謀篡,已經伏誅。」

  「二哥、五弟、十一弟,一同伏誅。」

  「東宮失火,沒來得及救。」

  「父皇……」趙烺跪在腳踏上,垂下頭去,把額頭貼在了元興帝的手背上,「您聖體違和,當好好養病,江山社稷,請……交給兒臣吧。」

  霍決上前,展開手中早就準備好的禪位詔書。只差一個印。

  趙烺不敢抬頭,只喃喃:「父皇,請……用印。」

  已經可以說話的元興帝卻一個字都不說。只盯著趙烺。

  霍決的手放在了刀柄上。

  其實,「太子謀害了皇帝」,也挺好的。

  老內侍抬起眼,看了看那握著刀柄的手,長長嘆了一聲,走到了龍榻邊。

  趙烺抬頭:「喜伯。」

  老內侍彎下腰去:「陛下,用印吧。」

  元興帝閉上了眼睛。

  老內侍直起身:「陛下允了。」

  霍決和老內侍都出去了。

  趙烺流下了眼淚。

  「兒臣和您不一樣,您佔著嫡長,可以讓代王活。」

  「兒臣……兒臣實不能留太子一脈。」

  他跪在腳踏上,起誓一般保證:

  「兒臣會孝順您。」

  「您好好養病。」

  「您定會頤養天年。」

  元興帝閉著眼。

  他實在算不上什麼好人,也算不上什麼明君,登基三年,並無什麼大建樹。

  但比起景順帝,元興帝真的算是個好爹。他也和天底下的普通當爹的都一樣,都希望哪怕是不同女人生下來的兒子們,也都能和和睦睦,互相扶助。

  元興帝聽著四郎趙烺為自己辯解,內心裡只有一個問題。

  牛貴呢?

  牛貴在哪裡?

  元興帝明白,這麼大的事件,牛貴沒有出現,便是作出了抉擇。

  景順五十年,沒有皇帝,牛貴的黑底織金蟒袍,在眾人中閃亮耀眼。他表示他忠於皇帝,並作出了抉擇。

  元興三年,有一位皇帝。牛貴沒有出現,因為他不能不忠於皇帝。他以他的不出現作出了抉擇。

  等牛貴再出現在皇城中的時候,金座上坐著年輕的新皇帝。

  牛貴撩起金線蟒袍的衣擺,恭敬地給新帝叩首。

  提督監察院事牛貴,始終忠於「皇帝」。

  元興四年六月間,太子誤信遺詔謠言,以為元興帝起了廢立之心。驚慌失措下,攜二皇子、五皇子、十一皇子一同逼宮。

  四皇子趙烺率北疆軍護駕。

  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十一皇子皆伏誅。

  東宮失火,搶救不及,太子一脈諸皇孫盡亡。

  唯皇長孫不知所蹤。

  元興帝龍體違和,親下詔書禪位齊王。

  趙烺繼位,奉元興帝為上皇,移居西苑。

  元興四年,昭告天下,改元淳寧元年。

  經太子逼宮一事,淳寧帝趙烺,收回了宮城防務,交給了自己的心腹永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這已經是牛貴歷經的第三位天子。牛貴有心理準備,並無異議,放手了宮城。

  他早已經為自己計劃好,打算用五到十年的時間,逐漸謀退。

  和平地移交權力,是走向善終的正確道路。

  元興四年的乾清宮之變,淳寧帝之得位,東宮之覆滅,有許多存疑之處。

  世人不免指摘,言其得位不正。

  此亦是趙烺之心病。

  故太子一脈,嫡中嫡的皇長孫,必殺之,方可解此心病。

  淳寧帝登基,給霍決下達的第一道命令便是——緝拿誅殺皇長孫。

  不論天涯海角,還是天長地久。

  京城改天換日的消息八月底傳到了餘杭。

  陸正萬想不到京城混亂至此,跟陸夫人感慨:「嘉言避開此屆,現在看,竟不能說是不好。」

  陸夫人只生氣:「出門兩趟,心便野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還得給他祖母守孝。」

  才感慨完,九月裡陸睿便回來了。

  陸睿是先回到了江州,才知道陸老夫人去世,陸正已經丁憂守制,遂改往餘杭去。

  風塵僕僕進了家門,先去給陸老夫人的牌位磕頭上香。

  陸正自然又哭了一通:「你祖母可恨沒見到你。」

  陸睿叩頭賠罪:「是孫兒不孝。」

  老太太雖對陸夫人諸多磋磨,帶給這個家很多陰霾,但到底對自己的金孫還是一片真心的。

  陸睿長跪默禱,希望她來世,能生成一個不一樣的女子,或者能生為男子,出門走走看看,知道了外面的風景,便不會只盯著自己的鞋尖。

  又叩見陸夫人:「兒不孝,回來了。」

  陸夫人凝視他良久,點頭道:「回來就好,去看看你媳婦吧,你不在,都是她在盡孝。」

  陸睿再叩首:「是。」

  溫蕙在山上的院子裡,已經知道了陸睿歸來,忙著張羅了熱茶熱飯還有熱水給他洗浴。陸睿喜潔,哪怕路上洗了,回家也定是要洗的。夏日裡有時候一天洗兩回。

  正忙著,有丫鬟來報:「來了,來了!」

  溫蕙匆忙迎出正房,邁出大門,站在台階上,看到了正走進來的陸睿。

  兩個人闊別一年,隔著院子遙遙相望。

  溫蕙看陸睿。

  瘦了一些,黑了一些。臉龐的棱角更分明,鬢邊有些煙塵氣,彷彿謫仙般的公子終於把腳踏在了實地上。

  他好像,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那雙眼睛,蘊著精光,比從前更加明亮璀璨,耀人奪目。

  陸睿看溫蕙。

  因守孝,她穿得極素淨,乾淨得彷彿不沾半點塵埃似的。

  站在正房的階上遙遙地望著他,目光中有欣慰,有柔情。

  隱隱地,她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那眸光讓他心悸。

  陸睿走下了台階。

  溫蕙也走下台階。

  他們都向對方走去,在院子正中相聚。

  陸睿正要伸出手去,溫蕙已經福身。陸睿的手,便沒伸出去。

  溫蕙起身,眼睛裡含著笑:「你回來啦。」

  陸睿道:「嗯,回來了。」

  溫蕙主動伸手牽住了他的手,道:「快回屋裡,喝口茶,洗個澡,換身衣服。都給你準備好了。」

  陸睿遠游歸來,見過高堂父母,甚至拜過了去世祖母的牌位,到了妻子這裡,終於徹底地放鬆了下來。

  籲了口氣,道:「好。」

  溫蕙拉著他往屋裡去。她還是這麼有力氣。

  她的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著歡喜,可為什麼不撲進他的懷裡,像從前那樣。

  穿過兩道槅扇和帳幔,進到了內室裡,溫蕙放開他的手:「茶是剛剛沏好的,你喜歡的瓜片……」她想去給他端茶。

  陸睿卻一把捉住她的手,猛地一帶,便把溫蕙拉入了自己的懷中,緊緊抱住!

  柔軟,溫暖,非常熟悉的氣息。陸睿深深地嗅了一口她的體息,真的回家了。

  「蕙蕙,蕙蕙……」他呢喃著喚著她的名字,親吻著她的頭髮,「我好想你。」

  他用力,再用力,想將溫蕙融進自己的身體裡去。

  人要遠行,才知道家的可貴,才知道母親妻兒的溫暖,尤其是那些血管裡淌著激情和熱血,總嚮往著四方天下的年輕人。

  陸睿在外面游歷,也不是沒遇到過危險。他帶去的從人還死了一個。好在帶著出門的隨從都是甄選出來的身體強健的家丁,多少都會些功夫。劉家父子三人,在眾人中尤其出色,幾次擊潰了盜匪,化險為夷。

  這才能平安地回到家裡。

  才能再將心愛之人擁在懷中。

  才知道這擁抱尤其可貴。

  陸睿不由發出長長的喟嘆。

  溫蕙閉上眼睛,淚水劃過臉頰。

  「陸嘉言。」她喃喃地道,「你……好狠的心啊。」

  他一走便是一年。

  這一年中,溫蕙日日夜夜都祈禱他平安,盼著他早些歸來。

  她有時候半夜醒來,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床上,茫然。

  為什麼陸嘉言能把她丟在家裡,一個人瀟灑地遠行呢?

  他會像她思念他一樣地思念她嗎?他會像她一樣孤單難過嗎?他會像她一樣在夜裡偷偷哭泣嗎?

  分離,是多麼地消耗生命啊。

  母親一定是懂得這種生命的消耗,所以把中饋交給了她,讓她日日忙碌,無暇感傷。

  母親還悄悄地訂製了一套秘物給她,告訴她不必羞,世間擁有這些秘物的女子,比她想得多得多。

  女人要學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要優雅,要美麗,要能獨自面對孤寂。

  那些寂寞一點點地打磨著溫蕙。璞玉漸漸生輝。

  原以為是並蒂蓮,連理枝,永生永世不分開。

  如今也能在寂靜夜裡獨自綻放,靜謐美麗。

  「是我不好,是我的錯。」陸睿親吻她的眼睛,「別哭,乖,別哭……」

  他低聲道:「蕙蕙,抱我。」

  溫蕙終於張開雙手,抱住了他的腰。

  陸睿分明記得從前,溫蕙總是蹦蹦跳跳,眼睛明亮地撲進他的懷中。

  接住她的剎那,是如此的愉悅,像接住了滿懷的陽光。

  如今她幽幽,隔著院子遙望,像青色的月華一樣美麗。

  那些熱情都哪去了?

  那些抱住他不肯放手的依戀和依賴哪去了?

  闊別一年,她在他面前一步之地站定福身,帶著笑意道:「回來啦。」

  溫柔又周到,像許多旁人的妻子一樣。

  陸睿茫然。

  不知道自己為何,悵然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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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志向

  天色黑了下來。

  陸睿在次間的榻上陪著璠璠玩了許久,才把她交給了乳娘,由乳娘領著回廂房去睡覺覺。

  一年不見,璠璠已經完全把他這個爹給忘記了,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花了許多時間逗她,才讓她重新管他叫「爹爹」。

  璠璠生了一對好眼,如琉璃一般明淨。皮膚似雪,臉頰像塗了胭脂,笑起來的時候,咯咯咯聲如銀鈴,讓陸睿的心都化了。

  恨恨想,將來不知道是誰家小子有這般的福氣,能娶到他的女兒。若敢待璠璠不好,定叫璠璠的娘提棍子去抽他!

  年紀輕輕的,出一趟遠門歸來,竟生出了老父親般的悲喜交加,多愁善感。

  送走了璠璠,他回到了內室裡,丫鬟們上前伺候他洗漱,換上了寢衣。

  溫蕙還在淨房裡洗澡,陸睿便取了一部書,倚在床上看起來。

  許久,抬起眼,看看淨房,溫蕙竟還沒出來。她現在怎地洗個澡,要這麼久?

  從前都是很快地洗完,笑盈盈地滾到床裡去。

  陸睿的視線又落在了書頁上。

  翻過一頁,又翻過一頁……忽然,緩緩抬起眼。

  目光掃過去,餘杭家裡的這張拔步床和江州那張一樣大。一個人躺在床上,很空曠。

  若沒人在床上等她,便洗完了,也是一個人孤枕難眠。

  所以,盡可以慢慢地洗,洗很久也沒關係。

  是嗎?

  陸睿合上了書,扔在床邊櫃上,打量起這張床。

  和江州那一張不一樣。這張床床體下部是雕花欄,抽屜在床頭的側面。

  床裡的抽屜都是放些會用到或者私密的東西。譬如沐浴後抹身體的香膏、香露,或者房中秘戲的畫冊。

  陸睿等得百無聊賴,隨手拉開那些小抽屜。

  從前他們過年才回這裡住個半月,並不用到這些。但現在他們搬回老家,要長住了,便用上了。

  果然裡面都是些零零碎碎女人家用的東西。他那些冊子也不知道收到哪去了,以前在江州,都是放在床下的抽屜裡的。

  推上那些抽屜,他忽然想起來,床頭還有一個暗格。看著像是雕花,手指摳住,拉出來,也是抽屜,很隱蔽。

  暗格裡放著一隻錦盒,拿起來,還挺沉,是什麼?

  陸睿無聊又好奇,拿出來掀開蓋子,忽然頓住。

  溫蕙泡在溫水裡閉著眼睛。

  她其實還可以泡得更久,但彩雲提醒她:「公子還等著呢。」

  溫蕙才「哦」了一聲,起身了。

  裹上了寢衣回到了臥室裡,陸睿果然還沒睡,靠在床頭擺弄著什麼。

  「怎地還沒睡。趕路不累呀?」溫蕙道。

  陸睿道:「等你。」

  溫蕙放下兩層帳幔:「等我做什麼,先睡便是了。」

  一轉身,卻見陸睿倚在床頭,手中把玩一件東西——竟是她的東西。

  溫蕙雖然在陸睿歸來前才過完十九歲的生辰,但已經是熟婦,和陸睿也是老夫老妻了。並不羞,只嗔他:「別亂動我的東西。」

  陸睿問:「哪來的?」

  溫蕙道:「婦人的事,你別管。」

  陸睿是聽說過,婦人間會秘密地交流這些,她們不會告訴男人,只告訴女人,口口相傳。

  一個悄悄地告訴另一個,女人們便知道,該上哪裡去尋來這些。

  溫蕙這一套,有暖玉、象牙、香木、純銀、獸骨五種不同材質,雕工精緻,顯然是上品。

  她的朋友都在江州,她對餘杭這邊並不熟悉,陸睿其實能猜出是誰將婦人間的秘密傳遞給了她。

  溫蕙說著,伸手要去拿回。

  陸睿抬手躲過,卻趁機把她拉進懷裡。

  溫蕙撲在他懷中,撐起來:「別鬧,孝期呢。」

  其實也不是嚴格要整個孝期內就不能合房。但陸睿才歸來,才開始守孝,總歸得有些避諱。

  陸睿卻道:「知道,我不會亂來。」

  翻個身,夫上妻下,低頭吻住。

  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那些思念和寂寞,終有了洩處。

  許久,溫蕙閉著眼睛呢喃:「你身上的氣味變了。」

  「嗯。」陸睿道,「帶去的香料用完了,大象藏在江北不好尋。我也沒時間動手合香,路上便不怎麼熏了。」

  「明天我給你合。」溫蕙說,「大象藏那個方子,我現在合得很好了,母親都誇過我。」

  陸睿道:「你現在什麼都會了。」

  溫蕙笑了笑:「我是你妻子呀。」

  陸睿的心底,忽然因這一句,顫了顫。

  床頭立著落地的燈,花苞形狀的燈罩,糊的是薄如蟬翼的桑皮紙。蠟燭的焰光透出來,朦朧柔和。

  溫蕙的面孔也朦朧柔和。

  她的眼睛和笑容都溫柔,眸子深處,對他還是有依戀。

  陸睿俯下身去,埋在她頸間,深深地嗅她的體息。

  沒有變化,還是從前的氣味。他十分肯定,感到安心,輕輕地吻她的頸子。

  溫蕙的身體顫了顫。

  想喊停他,但身體有自己的主張,叫囂著,讓人難耐。

  溫蕙閉上眼睛,試圖阻止他:「嘉言,現在……」

  陸睿用唇堵住了她要說的,在她耳邊告訴她:「這不算。」

  他手中一直把玩的是暖玉,此時已經和手心一個溫度。陸睿將末端的線圈套在手指上,將暖玉送了進去。

  溫蕙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她還是,沒法不愛陸嘉言。

  她閉上了眼,接納了。

  陸睿沒想到,又不曾真的合房,溫蕙竟能潮吹。

  她以前曾一度困難,怎地現在如此容易了?

  他凝視著妻子。

  她十九歲了,比起初到他身邊時的青澀稚嫩,如今的她宛如一顆蜜桃,熟透了,欲滴。

  他將暖玉投到水火盆裡,又起身倒了水給她喝。

  再回到床上,溫蕙繫好了衣襟,依偎過來,也幫他。

  陸睿跟她吻了又吻,看她的眼睛,心底有了些衝動。有些事,本沒必要告訴她,他卻忍不住想讓她知道。

  「我在外面每天都想你 。」他說。

  溫蕙微笑,親了親他。

  「蕙蕙。」他說,「我在外面,沒碰過別人。」

  溫蕙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詫異。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她以為,他在外面游歷,會少不了伎子、歌姬甚至女妓的。那些文人們,以此為雅事。

  陸睿望著她的眼睛。

  因為不想讓你再難過。

  因為我沒想到,你會難過成那樣。

  「因為太忙,每日裡都趕路,想盡可能走更多的地方。」他牽著她的手,懶懶地,「你也該慰藉我一下。」

  他說的,溫蕙信。因他的手掌變粗糙了。從前他手指上有筆繭,手心卻保養得很好。如今他回來,手心都有繭了,那是長時間握馬韁才磨出來的。

  許久,溫蕙「嗯……」了一聲,溫柔撫慰。

  小別自當勝新婚。一年的分離,豈止是小別。

  帳子中彌散起栗子花的味道。

  待清理過,響起了年輕夫妻的喁喁私語,分別許久,自然有許多話說。

  溫蕙一直心裡有個事,等了一年了,終於可以問他:「會試到底為什麼塗了名字?母親說,你的水平,二甲出身肯定是沒問題的,你怎地竟還看不上進士出身了?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我並沒有看不上進士出身。你們曲解了我的意思了。」陸睿卻說。

  「當然也有別的原因。當時京城很亂,雖然四大倉案算是落定,我只隱隱有不好的感覺。總覺得這時候入仕,不是好時機。」陸睿道,「只我也沒法跟別人說。朝堂上幾乎半空,空出來多少職位。同進士怕是都能立刻授官了,人人都覺得正是好時機。」

  「那真是讓你料對了。」溫蕙道,「就前些天,母親還說,這一屆你避過了,也挺好的。京城的事,讓人怕呢。」

  陸睿卻道:「我這不是料。有充足的考據,再推論,那才是料。我只是一點直覺,碰對了而已。這頂多算運氣。」

  溫蕙的心,全偏在他身上,道:「那你也是運氣好。」

  陸睿笑著摸了摸她的臉,道:「這只是其一,其二則是,我以前其實頗驕狂,只到了今年,才真覺出來自己淺薄,是真的火候不夠。」

  「我以前閉門造車,胸中理想是金榜題名,躋身仕林,輔佐君王,經世濟國。聽起來都沒錯,只泛泛,又空又大。落不到實處。」

  「自結識林梓年,我才驚覺自己見識淺薄。世界之大,九州之廣,世道之陰弊曲屈,豈是書上能說得盡的。」

  「旁的不說,便說青州,說衛所和衛軍。我也不是第一次去青州了,原以為自己對衛軍已經頗多了解,結果這一次去,想問的問題比上一次還多。大哥都叫我問得招架不住了。」

  「我發現,有些問題明明就擺在那裡,如大哥他們,卻彷彿看不見。又或者是,根本早已經習慣,絲毫不覺得有甚不對。這也不是一個兩個人的情況,這是普遍。再一想衛軍有多大的規模,就令人心憂。」

  「我又跑了山西陝西河南,發現的確如此,這都是多年累積才有的積弊。」

  「我說衛軍,也只是我心中惦記的事情之一而已。蕙娘,我現在,已有清晰的志向,你想聽聽嗎?」他問。

  溫蕙道:「自然。快與我說說,你現在的志向又是什麼?」

  陸睿道:「我現在想得很清楚了,人之一生短暫,能做的事有限。我這一生,若能做成三件事,或者做成三件中任一件事,這一生便不算白走一遭。」

  溫蕙屏住氣,問:「哪三件?」

  陸睿望著床頂許久,輕輕地道:

  「整衛軍,定東海,削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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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守孝

  「只我於春闈時作策論,深深意識到,自己都在紙上談兵。現在的我,實不配談這三件事。因我雖看到弊病之所在,腦海中卻模糊,縱知道大的方向,卻落不到細處。這其中要遭遇的困難抵抗,能想到一些,卻也還不知道怎樣解決。」

  「說到底,我火候不夠。」

  溫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當然了,你自己聽聽,哪一件是小事呢。」

  陸睿也笑了:「是,我又狂妄了,竟想做三件。但凡做成任一件,都可以在大臣列傳裡留一段了。又哪一件不是沒有三十年不得畢其功的,更可能觸動太多人利益,半路便折戟沉沙了。」

  溫蕙一直撐著頭聽他說,此時此刻看他嘴角含笑,望著帳頂自嘲。

  他雖然說不可能完成,可他說這些事的時候,眸子中蘊著星河,胸臆裡納著九州。

  溫蕙感到心悸。

  如當年,細雪中踏進自己家門的少年,冰潤的眸光投過來時,那一瞬的心悸。

  溫蕙垂下眼,俯下去吻住了她愛的這個人。

  「我覺得你能做到的。」她溫柔地說,「哪怕做不到也沒關係,男兒有甘願為之奮鬥一生之事,是何等幸運呢。」

  陸睿將她抱在了懷裡,後背貼著他。他與她十指相扣,拉過她的手親了親她的手背。

  「蕙蕙,以後我不會再和你分開。」他說。

  他想起了林梓年曾說過的話。

  「我若再遠行,」他道,「帶你一起去。」

  溫蕙閉上眼睛,輕聲道:「好。」

  第二日陸正見到兒子,便見他收拾得整潔一新,不是剛回來時候風塵僕僕的模樣了。

  那眉間有種放鬆。

  陸正「咳」了一聲,告誡他:「孝期裡小心些。」

  陸睿明白他說什麼,泰然:「不會。」

  他有分寸,不會在孝期搞出孩子來。

  陸正其實很鬱悶,因為他真的很想抱孫子。

  他灑淚:「你祖母臨去前,也遺憾沒能等到抱上孫子。你們且守一年,待出了孝,快生個兒子。」

  陸睿微微嘆氣,點了點頭。

  陸家有重孝在身,閉門謝客,在家守制。

  銀線卻在十月裡生了個兒子。她是新婚就懷上了,頭胎就得了兒子。

  陸管家新得孫子,陸正十分羨慕,對陸夫人道:「山東女人真是會生,早知道媳婦這丫頭這麼好生養,該讓她給嘉言做妾的。」

  陸夫人道:「還是得男人厲害,陸通的哥哥們都有好幾個孩子,他們的媳婦可都是餘杭人。」

  這話聽著刺耳死了!

  什麼叫「得男人厲害」,生孩子又不是男人的事!

  陸正臭著臉走了。

  陸夫人都懶得哄他。

  如今要說,整個陸府裡誰過得最好,當數陸夫人。

  她給陸老太爺守過孝,又給陸老夫人床前侍疾,守靈送終。她已經在「三不出」之列。她便是把陸正氣得倒仰,陸正也不能休了她。

  如今陸府裡,她的頭上再沒有任何人,卸掉了一座大山般的輕鬆。

  所以雖然是在守孝,陸夫人卻越活越年輕了。

  雖然不待客不宴飲,自己關上門來,琴棋書畫、蒔花弄草什麼不能玩?教璠璠識字畫畫多麼快樂!

  璠璠給曾祖母服孝只服三個月,早就出孝了。給璠璠裁新衣,那麼多衣料,簡直挑花了眼。璠璠的衣裙,日日不重樣。多麼快樂!

  陸夫人現在連家務俗事都不用管,有溫蕙主持中饋呢,多麼快樂!

  真的是,千年媳婦終於熬成了婆。

  陸夫人跟溫蕙說:「一定要想得開。只要想得開,日子怎麼都能過。」

  溫蕙說:「是呢。」

  轉頭她去跟陸睿商量移院子的事。

  「住在山上雖然清靜,回事卻不方便。」她道,「如今我都在花廳處理家事。只上山下山,母親見璠璠也不方便。我想著,我們搬到琉光院去住,山房那裡還跟江州一樣,給你作書房?也清靜。」

  陸睿想了想,卻道:「我們搬到琉光院去住,將雙花水榭給我做書房。」

  「咦。」溫蕙詫異,「山上更清靜呢。」

  以前陸睿在江州,選擇園子裡土坡上的棲梧山房作書房,便為著那裡遠離眾人,清靜。

  但其實那裡棲梧山房這名稱實在誇大,因房基下面只是個土坡而已。餘杭陸府的山,才是真正的山,山上的書院幽靜極了。璠璠在院子裡跑動,都能跑出回聲來。

  溫蕙以為陸睿必會選那裡呢。

  陸睿微微一笑:「想想少時,著實刻意了。其實只要心靜,哪裡都清靜的。」

  溫蕙與陸夫人水中亭下對弈,說:「他跟從前變了很多呢。」

  陸夫人道:「我覺得是好的,接地氣了。」

  溫蕙只抿嘴笑。因陸夫人其實也遠遠比從前接地氣了,只她自己覺不出來。

  陸睿每日裡在雙花水榭讀書。

  窗戶敞開著,偶抬頭,隔著水面遙遙地能看到母親和妻子對弈。她們兩個人在一起,看起來安靜柔美。

  又有璠璠午睡醒來,穿著漂亮的衣裙,在九曲橋上咯咯笑著朝阿婆和娘親跑去。

  陸睿微微一笑,轉回頭繼續讀書。

  時光匆匆就翻了篇,到了淳寧二年。

  四月裡,溫蕙先出了孝。陸睿是元年九月聞喪始服孝,理論上該服一年,到二年九月的。

  但雖然禮法如此要求,時人頗多折中之法。為祖父母服孝常見縮至九個月,便算作一年。

  故六月起,夫妻行房便不再避忌,不怕弄出孩子來。

  陸睿和溫蕙都還年輕,憋了許久終於可以放開,房中自然不免許多放肆。

  某日陸睿壓著溫蕙在書案上行事,餘韻未絕,趁興作了一副春宮。

  畫中溫蕙動情模樣栩栩如生。

  溫蕙許久都沒有羞過了,都為這副畫面紅耳赤了一回。

  雖嗔著陸睿,也忍不住和他一起玩賞回味。待賞夠了,陸睿將畫丟進火盆裡,燒作了灰。

  溫蕙「啊」了一聲。

  陸睿笑道:「怎地?還捨不得了?」

  溫蕙的確有些遺憾:「畫得那樣好……」

  「再好也不能留。」陸睿道,「便收得再嚴密,一個紕漏流傳出去,叫旁人看見怎麼辦?又或者將來我老死了,落到了後世什麼人的手裡作了收藏?」

  他捏著溫蕙的下巴道:「那可不行,你只有我一個人能看。」

  「溫氏蕙娘,」他吻下去,「是我一個人的。」

  溫蕙當然知道自己是屬於陸睿一個人的。

  那陸睿呢?

  陸睿從前便不是她一個人的,以後呢?

  溫蕙閉上了眼睛。

  她掌家已經兩年,早得了陸夫人的真傳,習得了耳聰目明的本事。這個家裡的許多事都瞞不過她的耳目。

  陸正念叨孫子已經好久了,光是跟身邊人提及「開枝散葉」這個詞都不知道提了多少次了。

  且他對溫蕙嫁進來五年,圓房四年,卻只育一女這件事,頗有微詞。

  晚間就寢,陸睿從後面抱著她,手放在她的小腹,熱乎乎的。

  溫蕙知道,他也盼著她再有身孕。

  溫蕙從前從來沒為這件事著急過,因為年輕,何必著急。

  如今溫蕙卻想著,待雨停了,擇個好日子,約上貞貞一起去菩薩跟前拜一拜。貞貞表妹嫁了,頭胎也是女兒,也要求子。

  淳寧二年這一場雨綿綿不絕,覆蓋了整個南方。

  各地水系的水勢都漲了。餘杭虞家的千畝荷花池都淹了。

  許多地方出現了或大或小的澇災,多地有小股洪水。但最嚴重的是南昌府、饒州府和安慶府。

  因六月裡江州潰堤,洪水波及了這幾個地方。

  自江州府往各分支水系下游,千里澤國。嬰兒在木盆裡漂浮;丈夫一次又一次潛入水底,也沒能將被倒塌房屋壓住的妻子救出來;老嫗將孫子舉過頭頂送到樹上,而後自己被沖走。

  百姓猶如螻蟻一般被淹沒,生離與死別時刻發生。

  江南水情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淳寧帝趙烺登基才剛一年,不免又流言四起,又有人指他得位不正,上天這才降罰百姓。否則江州的堤壩新修才幾年,怎就潰壩了?

  趙烺極為惱怒,下令徹查。

  這件事實在是觸著了他的心病,他恨恨對牛貴說:「給我查出來,若真有貪瀆,傚法太祖皇帝舊例,剝皮實草!」

  牛貴便親往江州去了。水勢漲了,船行速度頗快,七月動身,八月便到了江州。

  此時洪峰已過,露出了被洪水肆虐過的大地,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監察院頗有許多能人,半個月便偵破。原來是江州同知謝谷豐欺上瞞下,侵吞修堤的銀子,偷工減料,終釀潰堤慘禍。

  自謝谷豐往下,監察院又揪出了一串貪瀆之人。

  因觸怒了淳寧帝,以謝谷豐為首,一串人都被剝皮實草。家眷罰沒,發往西北邊境。

  這些女眷運氣不好,路上染了疫病,死了小半。報了上去,也只是人數,連名字都不曾在世間留下。

  消息傳到餘杭,陸夫人感慨:「越是貧賤出身,越是刮錢刮得很。」

  這一點溫蕙同意。因她出身軍堡,實在很知道百戶們都是怎樣刮錢的。大嫂子楊氏的爹,尤其貪婪。

  只說起來不免同情女眷。

  「謝同知耕讀出身,謝夫人不過是秀才女兒,在江州女眷的圈子裡,許多人暗暗排擠她。」陸夫人道,「但她其實是個很熱心腸的人。只穿衣打扮俗氣些,大家便看不上她。」

  「本來修堤是個不錯的政績。你公公還想憑這個挪個大府去,誰想先丁憂了。趙府台倒是挪走了,趙家背景深,想動便能動了。」她說,「獨謝同知,本想借這個升一升,也沒升上去,還留在江州,就卡在五品的位置上了。如今,唉……」

  她們說起這個事的時候,猶在憐憫謝夫人。卻不知道,謝夫人已經死在了流配的路上。

  只這次的事,也連累趙府台和陸正。他兩個雖未曾參與,卻都被下旨申斥了。趙府台本已經升去了京城,又被貶了出來。陸正丁憂,倒是不用貶,老實聽了申斥,三叩九拜謝主隆恩。

  抹抹冷汗,總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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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空城

  淳寧二年十月裡,雨季過去後,受災的流民也漸漸散去。溫蕙果然約了貞貞,一同去寺廟上香求子。

  那廟裡供奉著送子娘娘,香火極鼎盛。

  溫蕙望著香爐中燃得盡了的密密麻麻的香根,心想,原來世間這麼多的女子在求孩子。

  送子娘娘能聽得到,能顧得過來嗎?

  她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淳寧二年十一月,京城中寒風蕭瑟,牛貴回到京城向淳寧帝復命。

  「都督辦事,我放心。」趙烺道,「都督辛苦了,休息兩日吧。」

  牛貴道:「為陛下辦事,老奴的本分而已,何談辛苦。」

  牛貴出了禁中,卻沒有馬上回家,反而去了西苑。

  太上皇在西苑養病,養得挺好的。

  淳寧帝趙烺其實也是一個還算孝順的兒子。尤其,他曾經是太上皇最寵愛的兒子。

  太上皇這一年多來接受御醫針灸,已經基本恢復了正常說話的能力,只寫字時間不能長,長了手還抖,也走不了路。

  老內侍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

  牛貴過去,找他喝茶。

  牛貴和老內侍都不喝酒。他們這樣的人,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清醒才行。

  兩個人以茶代酒,在暖烘烘的房間裡閒聊。

  牛貴到如今這地步,能配和他閒聊的人,寥寥可數。老內侍是一個。

  「哥哥若想離開,我來安排。」牛貴道。

  「不用,不用。」老內侍說,「西苑就挺好的。今上孝順,好東西都往這裡送,我在這裡也挺好。他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也不能離開他。」

  牛貴嘿然:「這世上,沒有誰離不開誰的。」

  老內侍搖頭:「我和你不一樣。你是在外面做大事的,我從去了他身邊,就沒離開過他。他只要好好地還在,我便留在這裡。在西苑裡養老善終,也挺好的。」

  人各有志,牛貴也不強求。

  牛貴離開西苑,碰見了霍決。

  霍決見牛貴,不執官場禮,執後輩禮,以示尊敬。

  牛貴點點頭,問:「已經暖宅了?」

  霍決恭敬道:「暖過了,大傢伙都過去熱鬧了一下,十分羨慕。」

  牛貴笑了:「不必羨慕,你們都還年輕,等我們這些老傢伙一個個退下來,便是你們的天下了。」

  霍決道:「還需要都督多多教導我們呢。」

  牛貴頷首而笑。

  霍決如今掌宮城守衛之事,但他也有許多別的事要做,經常出宮。

  他便想在宮外置個宅子,於公於私都方便。牛貴知道了,便贈了他一所宅院。

  霍決欣然受了,在牛貴面前執後輩禮。

  你來我往,便是交情。

  牛貴走了,老內侍又去看太上皇。

  太上皇坐在溫暖的殿中閉目養神。

  殿中燒著地龍,溫暖如春,角落裡又擱著水盆,保持濕潤。太上皇的腿上蓋的是沒有一絲雜毛的狐狸皮,摸上去舒服極了。

  淳寧帝當初說他會孝順太上皇,並不是虛言。單論衣食住行的質量,太上皇過得其實挺好的。

  太上皇似乎瞌睡著,又似乎神遊太虛。

  他腿上的狐狸皮滑落了,老內侍走過去,撿起來想給他蓋上。

  他的動作忽然頓了頓,自言自語一般:「怎地沾上墨了?」

  太上皇地袖子上,沾上了點點墨汁。

  老內侍給他蓋好狐狸皮,想著,等他醒了再給他換衣服。得提醒自己,別忘了。因他現在年紀大了,常忘事。

  這年紀,其實離入土不遠了,就在這景色怡人的西苑裡,陪著他好好善終吧。

  但人有許多美好的願望,比如父慈子孝,比如兄弟同心,比如得個善終……都不一定能實現。

  霍決掌著宮城防務,包括西苑。這一日,他的人從企圖溜出西苑的人身上,截住了一件東西。

  霍決把那東西放到了淳寧帝趙烺的面前。

  雖因手抖,有些字寫得歪斜了,但也還能看得出太上皇的筆跡。

  這封詔書寫給三皇子——如今還活著的元興諸皇子中最年長的,淳寧帝趙烺的三哥,指趙烺借太子逼宮之機,亦逼宮篡位,才登大寶。又稱他現在被囚於西苑,詔三皇子並內閣,救駕勤王,匡扶社稷。

  趙烺一邊看,一邊便淚如雨下。

  「我沒有不孝他。」他落淚道,「我什麼都給他最好的。他為什麼就還不能滿意?為什麼一定要做這等事?」

  這詔書藏在了腰帶裡。

  衣帶詔啊。

  「此事如何處置?」霍決道,「請陛下示下。」

  趙烺流著淚看了霍決一眼,嘴唇微動。

  「我……我從出生,就是他最愛的孩子。」他說,「他那時候,非常寵愛我母妃。從小,我就是在他膝頭長大的,別的兄弟,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十分嫉妒我。我還記得那一年……」

  霍決默默地聽著。

  在需要做出艱難決定的時候,皇帝卻開始追憶童年,回憶起往昔來了。

  霍決一直沉默地聽著。

  直到聽到趙烺開始回憶有一次,他是如何頑皮把書案上襄王最喜歡的那個玉麒麟鎮紙摔壞了的時候,霍決抬起了眼睛。

  他走到御案前,伸手握住了那條腰帶。

  趙烺停住了講古,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霍決拉住腰帶往外扯。

  趙烺緊緊抓住,但腰帶還是一分分,一寸寸地從他的手中被扯了出去。

  霍決把腰帶握在手中,看了趙烺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

  趙烺張開嘴,伸出手,想阻止他,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霍決的背影消失。

  趙烺扶著御案,摀住了臉,失聲痛哭。

  是夜,西苑上皇寢殿失火。

  上皇沒能逃生。

  被皇帝敬一聲「喜伯」的老內侍衝進火場,亦沒能生還。

  火滅後,霍決帶人勘察。二人遺體猶保持著一人背負另一人的姿態。

  只奈何,背人的那個已經太老了,背不動了。

  被背的那個說:「阿喜,你自己逃吧。」

  背人的那個說:「不。」

  他習慣了有主人,若離開了主人,不知道自己能往哪裡去,能做什麼。

  最終,還是和他的主人一起葬身火海,再也沒有分開。

  牛貴半夜被喚醒,收到了這個消息,道了一聲:「知道了。」

  他坐在床邊,沉默了很久。

  他的老妻頭髮花白,自身後抱住了他。

  「別怕。」他輕輕拍著她發抖的手,「別怕。」

  「連上皇都死了。」她說。

  「遲早的事。」牛貴卻並不意外,「世上,怎能同時有兩個皇帝呢。」

  她還是怕,問:「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京城,走得遠遠的?你答應過我的。」

  她年輕的時候,和一個個子瘦高、四肢頎長的內侍做了對食。在深深宮闈中,求個互相慰藉。

  後來,她的對食出人頭地,一步步走向高位。也把她從宮闈中接出,讓她作了他的妻子。

  可是從那時起,她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天踏實的覺。

  牛貴的確是答應過她,安排好退路,但不是現在。

  他哄了許久,終於才哄得她睡著了。

  她總是做噩夢。年輕的時候就是個膽小的小宮女,年紀大了,依然這麼膽小。

  牛貴無奈嘆氣。

  其實不用怕,他早就把退路都安排好了,只需要一步步撤出來就好了。

  人的一個通病便是看著旁人未能如願,卻總還覺得自己是可以做到的。

  淳寧二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朝廷封印了。官員們都放假,開始過年。街上張燈結彩,採辦年貨,都是年味。

  便是監察院這樣的機構,也一樣封了印。牛貴也放鬆地回家歇著,番子們亦是割年肉的割年肉,買點心的買點心——平日裡個個都是凶神鬼剎一樣,其實也都是人,也都有父母妻兒,也都要放假,回家,過年。

  在這所有人都放鬆下來,不必為公事奔波的假期第一日的晚上,霍決兵圍了牛府,裡外三層,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太快了。

  白日裡牛貴還去見過了淳寧帝,淳寧帝剛剛喪父,要為上皇守孝,神情鬱鬱。

  牛貴還安慰了他呢。

  太快了,晚上霍決便兵圍牛府。

  實在太快了,牛貴那些安排和退路,都被這驚人的速度一刀切斷。

  牛貴想不通。

  他坐在堂上,問:「你哪裡來的兵?」

  兵是敏感的資源。牛貴手裡有三千番子,他還掌著京軍三大營的兵符,他自然是有兵的。這種兵圍別人府邸的事,他這一輩子也不知道做過多少回了。

  霍決圍了他的家,從拍門到闖入,每一個步驟都標準得像是用監察院的刻尺量著來的。

  但霍決的手裡哪來的兵?

  「都督給我的兵。」霍決說。

  牛貴想明白了,倒抽一口冷氣:「現在皇城?」

  「皇城已經落鎖。」霍決道,「沒我的令牌,不會開門。」

  牛貴道:「我下午才見了他。他的城府竟如此之深,連我都看不出半點破綻。」

  「並不是。因為那時候,他還什麼都不知道,自然沒有破綻。」霍決道,「我見陛下,還是在都督離開之後。」

  所以,下午牛貴見了淳寧帝,還安慰了他的情緒,淳寧帝還為已故的上皇灑了淚。

  然後等牛貴離開,霍決進去了。

  霍決對淳寧帝說了些什麼,令淳寧帝決定殺牛貴。

  怎麼殺呢?

  霍決特意選擇了小年這一天,選擇了大家都放假,選擇了讓牛貴先去見了淳寧帝,讓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淳寧帝使牛貴放心地休假去之後,才開始實行他的計劃。

  他說服了淳寧帝下決心殺牛貴後,淳寧帝便沒有猶豫。

  京城是在牛貴的控制之下的,但宮城如今在霍決的手裡。他自接手以來,用了近兩年的時間梳理,把宮城內衛從牛貴的人,變成了他自己的人。

  淳寧帝一旦下了決心,便同意了霍決的計劃,雷厲風行起來。

  他二人,抽調了全部的宮城守衛,兵圍牛府。

  此時此刻,偌大的皇城,竟是一座空城!

  年輕的皇帝,和年輕的宦官,竟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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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4: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走狗

  所以自己是真的老了啊,牛貴搖頭嘆息。

  宮城守衛層層密密,就是為了守護皇帝的人身安全。

  抽空宮城防衛這種事,景順帝決不會做,元興帝也決不會做。

  任誰,包括牛貴自己,也想不到淳寧帝和霍決,竟敢這麼做——一個敢以身犯險,一個敢讓皇帝以身犯險。

  真是年輕啊。

  這真是只有年輕才幹得出來的鋌而走險,出人意料。

  手臂粗的牛油蠟燭,把廳堂裡照得亮如白晝,牛貴的臉看起來,比白日裡蒼老了許多。

  他沒有問皇帝為什麼要殺他,多麼愚蠢的問題,他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心裡當然有數。

  「我敬都督如半師,不欲與都督刀兵相見。」霍決道,「都督還請交待,皇長孫在哪裡?」

  霍決追查皇長孫也快兩年了,這是趙烺心中的死穴,皇長孫一天不死,趙烺的內心裡便一天不能安寧。

  便在今日下午,牛貴進宮見了他,兩個人說起了剛去世的上皇,趙烺灑淚。牛貴離開後,眼淚還沒擦乾,霍決進來了。

  「關於皇長孫,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能做到讓他憑空消失,又毫無線索。」霍決說。

  趙烺目光凝住:「誰?」

  霍決道:「牛貴。」

  牛貴,歷經三朝的第一大權閹,多少次伸手攪動風雲。

  如果是他,的確能做到。

  再回頭想,竟也真的只有他能做到。

  人身在局中時,很難看到全貌或真相,哪怕有些就在眼前。但一旦戳破了,脫離了,站出來回頭再看,趙烺便認可了霍決的猜想。

  除了牛貴,沒有別人能做到。

  但趙烺還是沒想明白:「他為什麼?」

  霍決也是用了近兩年的時間才想通的。

  「退路。」他道,「先帝還在長沙為襄王時,牛貴便與先帝勾連。先帝還在位時,牛貴便已經與我們勾連。」

  牛貴號稱忠於皇帝,只忠於皇帝。

  但事實上,牛貴永遠給自己備著後手,留著退路。

  他手裡握著正統的皇長孫這張牌,若淳寧帝趙烺想要卸磨殺驢,他便要絕地反擊。

  趙烺想通了這一點,殺意立起。

  他只沉著臉等著霍決說出他的計策。霍決用了近兩年的時間,才到他面前來說這個事,自然是已經有了計劃。

  霍決平靜地把自己的計劃講給了淳寧帝。

  現在,此時,就行動!

  淳寧帝注視了他片刻,允了。

  所有人都放假了,整個皇城卻從霍決走出乾清宮的那一刻開始動起來了!

  調遣,集結,發動。

  所有這些,都發生在下午牛貴見過淳寧帝到晚上這短短的兩個時辰裡。

  天寒地凍的,街上都沒了人。家家戶戶在廚房裡開火做飯,圍著灶台吃熱乎的。

  皇城空了,落鎖,靠城牆守衛沒人保護的皇帝。

  京城沉寂,關門。把京軍三大營隔絕在了西山。

  沒人知道京城裡正在發生一場權力的更迭,有人倒下,有人崛起。

  牛府的大廳裡,有十個年輕人倒在了血泊中。他們是牛貴的十個義子。他們不是閹人,他們都是正常健康的年輕男人,可以傳宗接代的那種。

  他們被殺的時候,牛貴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果然都不是。」霍決說。

  他說完,康順又拖了一個人進來。那也是個年輕的男人,卻穿著家僕的衣衫。

  牛貴萬年不變的臉色,終於在燭光下變得陰戾。

  「都督出身京畿農家,家中本有不少兄弟姐妹親族,因為太窮,賣了一個子入宮,便是都督。」霍決道,「都督功成名就後,仇家實在太多,導致有人屠了牛家村。都督的血脈,只剩下一個小侄孫。都督將他接至身邊,又收養十個義子掩人耳目,悄悄傳續牛家香火。只都督也是自欺欺人,他和你生得,實在太像了。」

  府裡的一個下人與牛都督生得眉眼唇都一樣,成了下人們的一個談資,也流出了牛府。

  而霍決,雖還沒有牛貴那樣遍佈京城的耳目,卻真的長於收集和分析信息。

  他始終堅信,每個人都一定有弱點,這個弱點一定他自己的身上,只要瞭解一個人夠深,便能找出他的弱點。

  牛貴一個閹人,雖也過得奢侈富貴,但卻不像八虎那樣簡直窮奢極欲,像是要趁著活著的時候花光每一文錢似的。

  因為他有香火在身邊,他的姓氏和遺產都有傳承。

  牛貴是個閹人,卻保留著男人的思維模式。

  「知道了,談一談吧。」牛貴終於道。

  他已經明白他是不能善終了,但總是得為妻做最後的爭取。

  霍決揮揮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廳堂中,只剩下他和牛貴兩個人,面對面,平等地談判。

  霍決問:「都督想要什麼?」

  牛貴道:「保我老妻,留我侄孫。」

  霍決點頭:「可。」

  牛貴道:「我告訴你如何找到皇長孫殿下。」

  「不。」霍決說,「除了皇長孫,我還想要別的。」

  燭光中,牛貴抬起眼。

  「都督位高權重數十年。」霍決道,「皇長孫只是都督手裡的一張牌而已,我相信都督必定早就給自己經營好了退路。」

  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說:「這退路,如今都督既然用不上了,請交給後輩吧。」

  牛貴當然有退路。

  他計劃著再等幾年就退了。

  只霍決像一柄刀,說拔刀就拔刀,抽刀斷水。

  沒來得及。

  牛貴在燭光裡咧開嘴,陰惻惻地笑了。

  「可以,都給你。」他說,「我也想看看,你將來,用不用得上?」

  小安帶人進來的時候,牛貴已經自裁,伏在桌案上。

  霍決握著兵符,站在燭光中怔忡出神。

  小安喚了他一聲,他才回神,將兵符收進懷中:「將都督收斂了。」

  轉身出去了。

  小安小心翼翼地走到牛貴的屍體前,恭恭敬敬地先行個禮:「都督,小子冒犯了。」

  霍決走到外間。

  牛貴的侄孫和自己的妻站在那裡,在刀光裡瑟瑟發抖。牛貴的妻子穿著紅底金線的蟒袍坐在那裡,倒很平靜。

  她曾是一個膽小的小宮女,但也是養尊處優了幾十年的監察院都督牛貴的夫人。

  她問:「老牛死了?」

  霍決點點頭。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夫人反而踏實了。

  她說:「你就是永平吧?他常提起你,很喜歡你。」

  霍決叉手躬身:「夫人。」

  夫人道:「知道了,我也得死是吧。他總是說一定能讓我好好活著,我從來沒信過。」

  「年輕人。」夫人說,「我很怕疼,你手快點。」

  霍決點點頭,走到她身後,摀住她的眼睛,哄她:「別怕,不疼的。」

  哢吧一聲。

  這是最快的死法。霍決對牛貴一直十分尊敬,給了他的妻子最快而無痛的死法。

  侄孫一家幾口,流著眼淚發抖。

  霍決道:「一個不留。」

  他走出去,大廳中的尖叫短暫而迅速地平息了。

  什麼承諾,什麼交易,什麼誓言。當一個人死了,再無底牌的時候,都無意義。

  牛貴傳承給了霍決的,霍決不想再有非必要的人知道。

  霍決已經知道皇長孫在哪裡。

  皇長孫死了,皇帝的內心便能安寧了。

  但皇長孫死了之後,霍決能安寧嗎?

  牛貴陰惻惻的笑浮現在眼前。

  【我也想看看,你將來,用不用得上?】

  小安和康順都從裡面出來,看到霍決站在階上,在寒風裡幽幽地望著夜色裡的火光。

  「哥!」小安問,「皇長孫到底在哪裡?」

  霍決轉過頭看他,那目光凌厲得讓小安一瞬屏住了呼吸。

  淳寧二年小大,皇帝的親信太監永平持「代朕行事」的手諭開了京城的門,一隊人疾馳而出,消失在夜色裡。

  城頭的守軍低聲地交頭接耳:「這是又出了什麼事。」

  「關咱們什麼事,好好巡邏!」

  「唉,好冷,好想回家。」

  「家裡割肉了嗎?」

  「割了五斤呢。」

  牛貴在京城外的一處別苑燃起了大火。

  別苑中其實並沒有什麼皇長孫,只有一些守園子的僕人,在小大圍著爐子喝點小酒,什麼都不知道就死了。

  火光裡,霍決看著他帶來的人。

  都是最親信的人,有些是閹人,有些是男人。大多孔武有力,頭腦聰明。

  「今天在這的,都是跟我一起經歷過乾清宮之變,也經歷過西苑大火的。」他說,「都是自己人。」

  提到這兩件事,所有人,不論閹人還是男人,都在火光中沉默了。

  他們都是親歷過歷史的人,而歷史有時候,需要被掩埋。見證歷史的人,常常化作這火中的灰燼。

  在熊熊的火光中,霍決給今天的事作了結論——

  「牛貴招認藏匿皇長孫於此,我等追來,消息已洩露,皇長孫逃匿。」

  小安是第一個拔刀的人。鋼刀的刀尖插進了泥土裡,他單膝跪下。

  火光照著他漂亮的面孔,淺紅的脂被映成了深紅,像人血。

  「我等,將以此生餘年追捕緝拿皇長孫!」他語氣堅定,「停歇之日,身死之時。」

  閹人和男人們都拔了刀跪下——

  「停歇之日,身死之時!」

  霍決的刀刃上還滴著血,大火在他的身後烈烈燃燒,把他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

  他看著面前拔刀跪下的人們。

  這是一群狗。

  包括他自己。

  皇帝的刀,皇帝的狗。

  皇長孫沒有捉到,令淳寧帝遺憾。

  但監察院、京軍三大營全都收了回來。

  皇帝看著御案上提督監察院事的金印和京軍三大營的兵符,長長地吐出一氣,將金印與兵符都向前推去。

  「拿去吧,霍決霍連毅。」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你今日效忠於我,他日我必不負你!】

  【等我手掌玉璽,你掌院印之時,我許你恢復本名本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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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同

  淳寧三年的新年,百官們都沒過好。

  年前臘月二十四小大,牛貴身死。這年還怎麼過?

  整個年節期間,京城都很安靜。小兒無知,跑到巷子裡扔個鞭炮,家裡人都趕緊出來一把抱起拖回屋裡,砰地關上了大門。

  關於牛貴的死,皇帝甚至沒給百官一個交代。

  也沒人覺得還需要交代。牛貴幹出來的事實在太多了,簡直罄竹難書。

  他終於死於皇帝之手,那不是太正常了嗎?

  淳寧三年正月十六,年節結束,衙門開印。皇帝開年下的第一道人事任命,著霍決霍連毅提督監察院事,賜穿蟒袍。

  大家都懵了一下,這個霍決霍連毅,誰啊?

  一打聽便恍然,太監永平啊。

  淳寧帝給臨洮百戶霍昇平了個反,道霍家並未參與潞王謀反,實屬於被無辜株連。

  追溯起來,其實還是牛貴的惡業。當年潞王案也是他辦的,大辦特辦。

  眾人如今都知道,牛貴死於霍連毅之手。不免私底下議論:「這是報仇了。」

  只霍決本人聽到這種說辭,卻只扯扯嘴角。

  報的什麼仇,誰才是仇人?

  該恨誰呢?恨株連無辜的牛貴?恨野心勃勃的潞王?恨久不立國儲的景順帝?還是恨貪婪的底層官員,拿了溫家的銀子嫌不夠,不肯給他改判刺配,而是帶著惡意判了宮刑?

  霍決自然是恨的。

  但他的恨並沒有落到某個特定的人身上去。在他淨完身,躺在大牢裡等著傷口癒合的那些日子裡,就已經想明白了。

  該恨的是這命運。

  該很的是自己的弱小。

  命運碾壓過來,無力相抗。

  從他到了京城,入了皇宮,看到了刀兵劍甲中,牛貴蟒袍上金線閃著光,從容地走過去的模樣時,他便一直朝著那件蟒袍努力。

  新年開印的第一天,他穿著黑底平金繡的蟒袍行走在宮城裡。

  別人對他的稱呼變了。

  每個人都躬下身,稱一聲:都督。

  或者,督公。

  淳寧帝看到他,先眼前一亮,又玩笑:「霍都督感覺如何?」

  霍決摸了摸肩膀上的織金蟒紋,很認真地回答:「感覺很好。」

  淳寧帝嘴角勾起,道:「你穿這黑色好看。」

  又道:「小安穿紅色也好看。」

  正說著,司禮監秉筆太監雙滿捧著一托盤奏摺進來,看到霍決一身黑底平金繡的蟒袍,深沉華麗,氣得翻個白眼,運著氣將奏摺放到御案上。淳寧帝和霍決只假裝沒看見。

  雙滿忍氣吞聲地退下了。

  他一消失,淳寧帝撲哧一笑,拍案:「你看他,還氣呢!」

  霍決道:「小滿若是穿不上,得氣一輩子。」

  淳寧帝哈哈大笑。

  霍決上位,他給霍決、小安、康順都賜了服。霍決是蟒袍,小安和康順是飛魚服。俱都十分華麗漂亮。

  簇擁在皇帝身邊,十分排場。

  小滿卻還沒有,嫉妒得渾身冒酸水。

  霍決道:「陛下別逗他了。」怕小滿把肺氣炸了。

  淳寧帝笑吟吟:「我再多看兩天他的傻樣就給他。」

  其實淳寧帝十分喜歡賜服。

  只從前牛貴在,他是穿蟒袍的,特別顯眼。有他在,淳寧帝便收斂著沒給身邊人賜,不搶他風頭。

  如今牛貴倒了,身邊全部都是他自己培養出來的嫡繫了。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圍著他,令人心情十分舒暢。

  霍決看著這樣的淳寧帝,彷彿還是從前襄王府那個庶出的公子哥趙烺。

  但霍決知道,不是了。

  沒有人能走回頭路。

  正想著,有小監躬身進來,湊到淳寧帝耳邊輕輕稟報了什麼。

  霍決便眼看著四公子趙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皇帝。

  皇帝淡淡地道:「知道了。」隨手拿起一份奏摺打開。

  小監退下,霍決剛才隱隱聽見一些,問:「娘娘?」

  淳寧帝把手中奏摺丟下,眉間冷淡:「成日裡為點雞毛蒜皮鬧脾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真正像個皇后的樣子。」

  霍決道:「娘娘從前便小性兒,被陛下寵慣了,一時轉過不過來。陛下還是多給娘娘些時間。」

  淳寧帝漠然道:「這是一時嗎?」

  做了三年王妃,兩年皇后,還沒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不是他給不給她時間的問題了。

  她總是還想像從前在湖廣那樣,隨心所欲,沒有拘束,相對地,也不承擔任何責任。反正只是個庶子媳婦,富貴閒人。

  可誰能往回走呢?

  便是淳寧帝偶爾,也會追憶些襄王府中的晴朗天空,綠蔭長廊,父慈子孝,夫妻甜美。

  可回不去了。

  他走到今天,坐到金座上,付出了多少,她懂嗎?

  開年復工第一天,大家都還懈怠著,便連皇帝也是如此。

  處理完一些必要的奏摺,皇帝往後宮去,走到迴廊的岔路口,頓了頓,選擇了一個方向,去了肖妃那裡。

  肖妃見到他,又驚又喜,撲上來卻軟軟地請罪:「陛下,臣妾又犯錯了。」

  淳寧帝橫了她一眼。

  「臣妾知道僭越了,可是臣妾就想悄悄地戴一戴,自己過過癮,真的,就偷偷戴著在花園裡走一走就滿足了。」肖妃捏著淳寧帝的袖子晃呀晃,「誰知道就叫皇后娘娘撞見了,娘娘發了好大的脾氣,罰臣妾禁足。」

  今日裡,皇后與肖妃發生了衝突,便是因為肖妃偷偷地戴了九尾鳳釵,按制,她只能戴五尾的。

  這事,小監已經稟報了淳寧帝。

  他又橫了她一眼:「知道僭越還戴,既罰你禁足,就好好禁足。」

  肖妃原是想撒嬌讓淳寧帝取消她的禁足呢,聞言心中一凜,立刻順著他的話音道:「是呢,臣妾正反省,下決心以後再不犯錯了。哪知道陛下就來了,芋兒好開心。」

  肖妃以前叫作芋兒,曾是襄王府四公子院子裡的粗使丫頭,被趙烺收了房。

  趙烺跟著襄王北上的時候,她已經懷了身孕,在湖廣生下了一個兒子。等京城事定,整個襄王府的人都北遷,她抱著兒子再見到趙烺的時候,已經恢復了窈窕,一時又十分受寵。

  趙烺得封齊王,她跟著水漲船高,因生了兒子又正受寵,竟壓過了其他幾個生過兒子的妾室,和生了庶長子的那個一起被封了側妃。

  待趙烺得了大位,她便成了四妃之一。

  人生一路向上。

  這會兒肖妃看出來淳寧帝是有一些些不快的,忙溫柔小意地伺候著用了飯,還陪他喝了些小酒。

  待趙烺想要歇下,肖妃卻道:「我巴不得陛下夜夜歇在我這裡呢,可芋兒現在正在禁足。皇后娘娘罰的!陛下要留下,豈不是不給皇后娘娘臉。也沒給旁人做好好樣子。」

  這可真是,忠言卻不逆耳。

  淳寧帝很欣慰,道:「你能這樣反省,就很好。」

  雖然聽了她的話,決定不在此留宿了。但肖妃能察覺得出來,皇帝的情緒比剛來的時候變好了。

  她嘴角勾了勾,道:「陛下還是去坤寧宮看看吧。都怪芋兒,惹惱了皇后娘娘。陛下去看看娘娘,也順便幫芋兒求求情,少禁足幾日吧。」

  淳寧帝哈哈大笑,果真去了坤寧宮。

  到了坤寧宮,待遇卻不同。

  方皇后上來就橫眉冷目地說:「陛下看看吧,把宮裡這些人都慣成什麼樣子了。一個妃子竟也敢戴九尾鳳釵,心裡還有一點祖宗宗法嗎?」

  這是她的慣用伎倆,先發制人。

  不管對錯,先發一通脾氣,氣勢上先佔了上風,趙烺便會小意地哄她。

  今日裡本就是肖妃僭越了,她這脾氣發得就更理直氣壯了。

  淳寧帝對她瞭如指掌,心裡面太明白了。只他現在,並不想哄她。

  「知道了。」他說,腳下沒停,直接朝裡間走。

  竟不哄她。方皇后心裡委屈大了,更生氣。一路追著淳寧帝發脾氣。

  淳寧帝今日本打算留宿,進了寢殿已經在床邊坐下,江皇后卻一直怒氣沖沖地呱噪,令他心煩。

  他抬眼:「肖妃僭越,你處罰她了嗎?」

  方皇后道:「我罰她禁足半個月。」

  淳寧帝道:「既然罰了,還與我說這個做什麼。」

  方皇后怔住。

  淳寧帝站起身來。

  明明人還是那個人,眉毛眼睛也是從前的眉眼,可一站起,天子龍威便壓了過來。

  方皇后的氣勢再提不起來。

  淳寧帝身上帶著些酒氣,眸中含著怒意:「你是我祭過祖宗和天地四方冊封的皇后,手執鳳印,統領六宮。後宮的人都交給了你,但有過錯,你按宮規處罰就是。既罰了,還與我來說這些做什麼?這是你的分內事,不是我的。」

  方皇后為他的氣勢所攝,驚呆了。

  淳寧帝見她這副樣子,只覺得酒氣和怒火都往上湧。他逼上了一步。

  方皇后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後背撞上了床架。

  淳寧帝低頭看著她:「方晴,你要是不明白,我就跟你把話說明白。」

  「你如今,不是襄王府的庶子媳婦,不是四少夫人,你是皇后了。」

  「做你該做的事,像一個皇后的樣子,把這件翟衣撐起來。」

  「你若撐不起來……」淳寧帝盯著方皇后的眼睛,冷酷地告訴她,「那就換個能撐起來的皇后。」

  皇帝拂袖而去。

  方皇后伏在床上痛哭。

  當初,明明是他親口說,就喜歡她這性子,叫她一輩子不要變。

  她明明沒變,怎地他全變了呢。

  其實母親和嫂子早進宮勸過她許多次,要她收起那些小性兒。她們說她現在是皇后了,要有個皇后的樣子。

  她只不愛聽。

  又不是她求著做這勞什子皇后的!以前在湖廣的日子多好啊,也並不愁衣食首飾,為什麼一定要來京城,一定要做皇帝呢。

  她就想快快樂樂地過小日子呀。

  方皇后的眼淚,打濕了被衾。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淳寧帝卻沒有再去任何一個妃子處,而是回了乾清宮。

  寢宮裡有個雌雄莫辨的美少年。他眉眼精緻,便是小安當年這年紀的時候,都還要遜他一分。

  他叫小芳。曾經是小安在襄王府的鄰居,被小安和小滿一起送進了趙烺的書房。

  當時他年紀小,不需要說復雜的話,也不需要做復雜的事,在大家的眼裡便是一個漂亮但愚笨遲鈍的孩子。

  等他漸漸長大,容貌越來越漂亮,眾人也漸漸發現,小芳可能……不止是愚笨這麼簡單。

  他對復雜話語和復雜事情的反應明顯比正常人要慢幾拍,對特別復雜的事件難以理解。

  倒也不至於到「傻」的地步,但肯定腦子跟正常人比起來,是略略有些問題的。可以理解為,他是一個比普通笨的人,還要特別笨的人。

  但這,在淳寧帝這裡都不是問題。

  因小芳愚笨,也不讓他處理淳寧帝的飲食,只讓他在乾清宮裡管著淳寧帝的衣裳。他自己做不好也沒關係,自然還有小監幫他打下手。

  總之,淳寧帝把他放在身邊。如今他這年紀,也正是受寵之時。

  淳寧帝回到乾清宮,洗漱完了,坐在龍床邊,喚了聲:「小芳,來。」

  洗得乾乾淨淨的小芳便來了,坐在了淳寧帝的懷裡,還對皇帝笑得開心。

  這些年,他在皇帝身邊,一直都過得很好。每個人都教他要去喜歡皇帝,他便真的,全心全意地喜歡著皇帝。

  趙烺的目光溫柔了起來,將小芳抱在懷中,他自己也長長地籲了口氣。

  一天到晚,他要見很多人。老人,年輕人,男人,女人,文人,武人,閹人。

  直到現在,見到小芳,再無旁人,他感到自己才真正放鬆下來。

  做皇帝,實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霍決回到了自己的府裡。

  這個府邸以前曾經是個伯府。後來那家倒在了牛貴的手裡,就變成了牛府。

  牛貴倒在了他手裡,他接收了監察院和京軍三大營,上繳了牛貴庫房裡的私財,淳寧帝把牛貴這座宅子便賜給了他。

  如今,這宅子的牌匾上刻的是:霍府。

  霍決在大門外又看了看那牌匾,才進大門。

  今日小安未曾入宮。

  自霍決上位監察院都督後,給他送賀禮的人這幾天快要踏破了門。小安腦子比康順好事,留在家裡處理這些事。

  才到家,小安便開心地迎上來:「哥!」

  他穿著大紅底織金的飛魚服,俊臉生輝,眉眼都帶著笑,還有壓都壓不住的興奮。

  通常小安露出這種表情,都不會是什麼好事,大概率是讓霍決額角青筋抽抽的事。

  霍決一看,就已經感覺到額角在跳了:「什麼事?」

  小安眉飛色舞。

  「哥,咱們兄弟是真的出息了!」小安說著,驕傲極了,「有人給你送女人了。」

  霍決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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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35: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籠中

  霍決洗澡洗了很長時間。

  這府邸裡處處都透著奢靡的氣息。上房的淨房比許多人家的正房面積還大,裡面砌了漢白玉的池子,埋藏著上下水的銅管,時時刻刻能保持著水池的溫度。

  這些設施奢侈的程度甚至超過了皇宮。

  但這便是一個常見的現象。

  皇帝想要奢侈一下,便有許多大臣來諫,盯著皇帝嗶嗶。除非這皇帝是景順帝那樣強硬至極的,根本不怕文臣的嗶嗶,還自己有撈錢的手段,有資本奢侈。

  但大多數皇帝做不到,便是想奢侈,被臣子的唾沫星子噴到臉上,也只能捏著鼻子納諫。

  元興帝便是這樣的皇帝,他在位的時候,文臣對他頗為掣肘。

  但他中風前實在是幹了一件很有用的事,他替淳寧帝把朝堂清洗了一遍。

  抄家的時候便能看出來,那些一臉正義凜然諫皇帝不可奢靡的文人,自己的家中又是如何的奢靡揮霍,違制僭越。

  當時元興帝便氣得一直拍御案,連著「嘿」了三聲。

  霍決在奢靡豪華的白玉池裡洗了很久。

  從淨身之後,他便總懷疑自己身上有異味。所以很愛洗澡,也很愛熏香。

  走出池子,貼身侍候他的也是淨過身的小監。

  府裡也有些丫鬟僕婦,近不得他的身。貼身的,都是淨過身的孩子。

  他的身體自淨身後,只有同樣淨過身的人看見過。只有同類才不會嫌棄同類。

  大傢伙在外面辦事,一起洗澡的時候,也是淨過身的跟淨過身的一起洗,正常男人也很有默契地不與他們混在一起。

  穿上褲子,套上衣衫,霍決走出淨房,來到了寢室中。

  女人已經洗乾淨被送來了,正坐在床邊,見他出來,嚇得站了起來。

  容貌秀美,氣質不錯,一看就是大家閨秀,淪落了。

  霍決的身邊自然不能有來歷不明的人。小安已經查清楚了。她姓謝,父親是戶部的員外郎,四大倉案落了馬。

  她先是跟著家人一起坐大牢,其他女眷流配了,她年輕美貌,被選出來送到什麼人手裡,先豢養著。

  如今到了用人的時候,又年紀正好,被拿出來當了賀禮。

  謝小姐根本不知道此處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霍決是什麼人。

  這一年多,她都被關在什麼人的後院裡,和一些差不多的女孩子一起養著,好吃好喝,不叫粗糙了,也不叫胖了,讓她們保持著漂漂亮亮的狀態。

  有的女孩被從小院帶出去,一夜之後才回來,只流淚。

  有的女孩被帶出去,再沒有回來。

  終於有一天,來選人的嬤嬤眼睛掃了一遍,看中了她。

  「這個漂亮,還沒破瓜。送禮正好。」

  她便被送到這裡來了。

  不知道是誰的府邸,不知道是什麼人。

  只到了之後,見到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青年,太漂亮了。謝小姐也是京城人,一接觸,便明明白白知道是閹人。

  年輕漂亮的閹人看著她咧嘴笑,告訴她:「以後,好好伺候我哥。」

  王孫公子什麼的,不可能被閹人叫「哥」,一個希望破滅了。

  她被,送給了閹人。

  聽到聲音,謝小姐站起來,身體緊繃。

  抬眼看去,卻看到一個十分英俊的男人。剛洗完澡,穿著撒腿褲,衣襟敞著,露出結實的肌肉。

  這是閹人?

  是的,是閹人。

  長得好看的人常會在第一眼便給人帶來好感,親近感,或者安全感,讓人不自覺地便放鬆了警惕。

  但謝小姐沒有,因她一看到霍決,便被霍決的眸子攝住了。

  下意識就想後退,腿卻碰到了床沿,退無可退。只能僵硬著,看著那個人一步一步走近。

  霍決走到了謝小姐身前,低頭近距離地凝視她。

  臉部的線條很柔和,垂著的眼睫微微顫著,骨架也小,玲瓏又纖細。和男人是不一樣的。

  霍決俯下身去,湊近她的頸子嗅了嗅。

  洗得很乾淨,沒有脂粉頭油的氣味,只有一種淡淡的體香。女子的體香。

  女人,到底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又是什麼滋味?

  昔年,他和月牙兒訂了親。兩家的父親是八拜之交,爹救過岳父的命,岳母又救過娘和大哥的命,是真正過命的交情。

  軍戶家的男孩長在軍堡裡,鄉下俚俗,懂事早。到了一定的年齡,身體便開始躁動。

  只娘管他管得很嚴格,不許他去逛城裡的青樓館子,也不許摸鄉下的半掩門子。

  「你溫家嬸嬸把閨女交給我,是信我,我不能辜負了她。」她說。

  偏月牙兒小他五歲,且有得等。身體強健的少年郎,那些躁動的夜晚真是難以入眠。

  哥哥們常看他笑話。有一回,他們偷偷帶他去吃了回花酒。其實什麼也沒做,就去長長見識而已,連爹知道了都沒說什麼,覺得男孩子家正常。

  但娘還是痛打了他一頓。

  她發怒:「你是想讓我在你嬸子跟前沒臉嗎!以後月牙兒過門了,你再敢去這種煙花勾欄,我打死你!」

  他沒辦法,只能跪下認錯,發誓再也不去了,發誓以後會對溫家的月牙兒好。

  娘打累了,扔了洗衣棒槌,坐在地上喘氣。

  「連毅,你是全家最聰明的。咱們家的心眼子,全長你一個人身上了。」她說,「我管你最嚴,就怕你仗著聰明,走歪道。做人,得正大光明,得對得起天地良心。」

  可惜娘沒有負了岳母,命運卻負了她。

  而霍決,直到被行了宮刑的時候,都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什麼滋味。

  哪怕是,讓他留一宿青樓,睡一晚娼婦,讓他能知道了女人是什麼滋味再淨身,霍決可能也沒這麼恨。

  那樣的話,就算後面失去了,至少曾經做過一回完整完全的男人。

  可惜沒有。

  他還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就失去了做男人的資格。每想起來,天長日久,夜深人靜的時候,怨恨便在黑夜裡滋長。

  只這恨,斷不能落在自己的親娘身上,那要往哪裡落呢?

  霍決抬起手,指背輕輕地蹭了蹭謝小姐的臉頰,感受那不同於男人的柔嫩觸感。

  淨了身並不是就完全沒有了。若真徹底沒了,宮中內侍,作什麼還要找宮女對食。

  依然是有的,只不像從前,有明確清晰的出口。如今身體裡的常左衝右撞,像一頭困獸,疲憊咆哮,卻找不到出路。

  不知何時,那些怨恨和就糾纏在了一起,化作了黑色的野獸藏在身體的深處。

  白日裡隱藏著,深夜裡咆哮著。

  霍決問:「叫什麼名字。」

  謝小姐有自己的名字,但那名字已經沒有了意義。她在豢養的小院裡,被給予了新的名字。

  她聲音微顫:「鶯、鶯鶯……」

  就像「永平」、「念安」、「康順」,一樣。

  霍決問:「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知道,閹人。

  謝小姐忍不住抬起眼。

  不看還好,一看便被霍決的眼睛攝住。

  從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過一雙眼睛,這麼陰戾。積了多少的怨和恨在眸子深處,如今,都投到了她身上。

  那個人的指背輕輕蹭著她的臉頰。謝小姐雞皮疙瘩起滿了後頸,內心裡恐懼油然而生。

  「大、大人,」她因恐懼流淚發抖,「求求……」

  「你」字還沒說出來,喉嚨已經被扼住。

  有一瞬雙腳離了地騰空,身體重重地摔落在床上,扼住喉嚨的手像鉄鉗一樣。

  謝小姐緊緊抓住那手腕,驚恐地睜大眼。

  霍決英俊的面孔在她的上方,眼中佈滿了陰雲。

  「女人……」他呢喃。

  謝小姐彷彿看到了黑色的煙霧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要裹挾吞噬她似的。

  她眼淚決堤,想大喊「救命」,霍決的手收緊,令她發不出聲音。

  他的眼睛漆黑,看著快要窒息的女子。

  身體很疼,彷彿當年被閹割的疼痛。躺在特製的床上,手腕腳腕都被銬住,嘴裡咬著軟木,餘光瞥見了那刀,奇形怪狀得令人恐懼。

  行刑者粗糙的手摸上來,毫不拖泥帶水,疼痛突然而至。

  痛叫是從胸腔裡直接發出來的。牙齒太用力,嵌進了軟木裡。

  幸好昏過去了,醒來都結束了。

  大舅兄流著眼淚給他擦額頭脖頸的冷汗,下面不能碰,得慢慢長。

  不能喝水,渴得不行的時候,大舅兄用乾淨的布沾著水給他擦嘴唇,沾舌頭。

  那些日子以為忘記了,原來一直藏在記憶裡,一旦翻出來,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無比。彷彿鼻端都嗅到了牢房裡乾稻草發黴的氣味,還有舅兄縮在他視野看不到的牆角偷偷地哭的聲音。

  等他能進食,能坐起身了,岳父捂著臉,無力道:「連毅,月牙兒是我親閨女……」

  「叔,別說了。」他道,「拿來。」

  一紙退婚書,他沒有猶豫簽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月牙兒於是成了別人的妻子。

  有一個男人用他不能施行的方式,進入了她的身體,完成了佔有她的儀式。

  野獸在身體裡左衝右突,被關了太久,嘶吼著要衝出來。

  帳子落下,巨大的三進拔步床,宛如獸籠。

  霍決在這籠中,釋放出了身體裡那頭野獸。

  謝小姐幾近窒息,像陷在漆黑恐懼的深淵裡,深深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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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邸報

  算是個喜事,小安本來是想看個熱鬧,所以打發了聽喚的小監,自己等在了外面。

  時間挺久的,他都打起瞌睡來了,才聽到霍決喚人,揉揉眼,笑嘻嘻地進去了,進去便怔住。

  因霍決披著衣服站在床帳外,他的臉色,並不像紓解之後的饜足輕鬆。正相反,他的眸子沉暗得像要殺人。

  霍決抬眸,看見進來的是小安,蹙起了眉頭。

  小安道:「怎麼了?她沒伺候好你嗎?我教了她的。」

  霍決面色沉沉,說:「給她叫個大夫。」

  小安吃了一驚,快步過去撩開帳子走進床裡看了一眼,倒抽了口冷氣。出來神情復雜地看了霍決一眼,腳步匆匆地出去了。

  霍決撩開帳子進去,在床邊凝視了片刻,坐下。

  謝小姐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但到底還是活著的。

  霍決伸出手,攏了攏她凌亂的頭髮,露出蒼白的臉。

  「還好嗎?」他問,摸了摸她的臉。

  謝小姐微微睜開了眼睛,又緊緊閉上,如瀕死的羔羊,恐懼得在他手掌下發抖,眼淚流淌。

  霍決收回手,手肘撐在腿上,坐在床邊望著腳下的腳踏,又或者是,望著空氣,出神。

  許久,他俯下身,狠狠地搓了搓臉。

  監察院有很多能人,還有自己的大夫。霍決接手了監察院,剪除了牛貴的死忠黨羽,繼承了其他的一切。

  大夫很快就來了,背著藥箱,一言不發便進了床帳。

  霍決披著衣裳坐在桌邊,小安抱著手臂搭著腿頂著胯靠著桌沿。

  一炷香的功夫,大夫背著藥箱,擦著手出來了,匯報:「無大礙,就是得養養。」

  監察院的大夫見多識廣,沒有露出任何異色。留下了藥,道:「挪動的時候稍小心些。」

  霍決道:「不用挪,讓她在這兒養傷。」

  大夫說:「不挪最好,養幾天就能動了。」

  霍決喚了小監,讓小監叫了兩個丫頭來,讓大夫教她們怎麼換藥,道:「照顧好她。」轉身離開了寢室。

  小安跟上去。

  換了間房,霍決上了榻,靠著引枕,閉目養神。

  小安道:「怎麼這樣呢?」

  霍決沒理他。

  小安道:「悠著點啊,女人跟我們不一樣。」

  霍決依然閉著眼睛,卻輕聲道:「是。」很不一樣。

  他如今,終於知道女人是什麼樣子了。

  脆弱。

  經不得折騰。

  很容易死。

  有很多眼淚。

  小安覷他臉色,問:「你讓她伺候你了嗎?」

  霍決依然不理他,坐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小安隱隱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麼,小心地問:「哥,你以前碰過女人嗎?淨身之前。」

  霍決抬眼反譏:「你碰過?」

  小安明白了。

  他努了努嘴,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伺候你一回吧。」

  霍決道:「滾。」

  「愛要不要。」小安悻悻,「我可是行家裡手。」

  霍決道:「你作了我兄弟,就不能再做這種事。」

  這一聽就是外行話。小安樂了。

  「你不懂。」他終於有個事可以睥睨霍決了,「真這事,舒服著呢。」

  霍決道:「舒服你當初不想辦法留在書房。」

  「那時候又不比現在,留在書房有什麼前程?當個玩意,主人不喜歡了,就該扔了。我只是想跟你一樣奔個前程。」小安道,「但並不是這事本身不好,恰相反,你得嘗過才知道個中滋味。」

  霍缺只哼了一聲,喝茶。

  小安沒辦法,因這種事,若沒親嘗過,便領略不到美妙。他磨磨牙:「等鶯鶯養好了,我好好調教她,定讓她把你伺候舒服了。到時候你就知道有多美了。」

  霍決卻道:「不用。」

  他垂著眼,道:「等她好了,讓她走吧。」

  小安:「……走去哪?」

  霍決道:「你看著辦。」

  小安惱道:「我怎麼辦?你倒給個章程。」

  霍決沉默許久,道:「她受不住我。」

  「再折騰一回。」他伸出右手,盯著自己的手心,「大概就弄死她了。」

  「放她走吧。」他說。

  小安惱道:「所以叫你悠著點啊。幹嘛非這樣,你很快活嗎?」

  他沒看出來。他進去的時候,看到霍決的眸子陰沉得嚇人。非但沒有紓解,現在想想,顯然憋著紓解不出去。

  霍決只把臉別過去。

  他找到了洩洪的口,堤壩卻太脆弱,經不得沖,只能忍下來。

  「好吧。她看著的確脆得跟什麼似的。」小安嘆氣,「你既好這口,我來想辦法吧。」

  這一個不行,總能找到行的。他哥哥是個沒經驗的在室男,他的房事,他當弟弟的義不容辭得管起來。

  霍決沒有拒絕,只眸光晦澀,投到鋥亮的青磚地板上。

  京城的重大人事任命,自然會寫進邸報裡,走官驛的快馬,以最快的速度傳播到各省各道。

  青州溫家先知道消息。

  溫柏在千戶所那裡看到的邸報,聽千戶和其他的百戶對這個取代了牛貴的新貴霍決霍連毅議論紛紛,人傻了。

  「叫啥?」他又問了一遍。

  再確定一遍,霍決,霍連毅。溫柏只睜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當初霍決派個人來還了溫蕙的嫁妝,那人說了,霍決是在哪個王爺跟前有體面來著,溫柏當時就沒記住。

  因王爺什麼的太多了,他們小小百戶家,根本搆不著那等大人物,只把個軍堡裡百十戶人家管好就行,不用管京城大人物誰是誰。反正有事,聽千戶的安排就行。根本不操那心。

  京城這兩年的動蕩,也波及了青州。賀千戶在京城裡有關係,趁著這檔口,升去了京城兵部。

  如今溫柏的上官是後調來的馮千戶。

  總歸頭上會有個人,告訴他該幹什麼,聽命令就是了。

  回到自己家,把消息跟溫松一說,溫松也傻眼了。

  因為牛貴的名聲響了幾十年了,大周幾乎無人不知,能止小兒夜啼。

  霍家四郎竟頂替了牛貴?他怎麼做到的?

  厲害了。

  兄弟倆對著感嘆半天,溫松道:「這事別聲張。當初我可跟爹跟前立了誓的,甭管連毅日後怎麼發達,咱都不去沾。」

  溫松道:「咱有什麼好沾他的。」

  溫柏道:「我也不跟你嫂子說了,你也別跟你媳婦提。」

  溫松道:「桂娘啥都不知道,當初,知道的人都以為月牙前面那家全沒了。

  汪氏的記憶裡恐怕就根本沒有這個人了。旁的人也是。

  每個人都活自己的日子,吃自己的飯,耕自己的田,打自己的娃。

  一個百戶家裡已經遠嫁了的閨女的十來年前一樁娃娃親的未婚夫,除了知道內情的自家人,誰還記得他。

  「這樣最好。」溫柏感慨,「大家都過得挺好,就挺好。連毅也過得好,咱也過得好,月牙兒……等月牙兒生了兒子,她的日子就十全十美了。」

  溫松默然,道:「要是阿杉能回來就好了。」

  兩兄弟都濕了眼睛。

  昔日最跳脫輕浮的小弟,生不見人,死也竟不見屍。

  溫柏抹了抹眼睛,道:「別等了,五年了,大概是回不來了。明天我去趟徐家堡,跟徐家說一聲,給阿杉和英娘把婚完了,兩個人一起入咱家的墳。」

  溫松道:「正是。」

  因著未成婚便去世的人入不得祖墳。所以世間才有所謂配陰婚,從而催出許多見不得光的陰暗事來。

  只幸而溫杉和徐家的英娘本就有婚約,只要給他們辦個儀式就行了。徐家的人早催過了,一直是溫家還妄想著溫杉能回來,才拖到今日。

  只再拖下去,沒有意義。溫杉若還活著,早該回來了。

  定是死了。

  這份邸報三月才到了餘杭。

  陸正雖還在丁憂,每個月的邸報是都要抄錄回來研究的。尤其這幾年,京城人事變動讓人眼花繚亂,更是緊緊盯著。

  牛貴居然倒了,這消息震動了整個江南。

  和青州一樣,大家也紛紛議論,議論的都是霍決霍連毅這個名字。只知道他便是從前皇帝的心腹太監永平,霍決霍連毅是他本名。

  只他的身世背景,眾人並不清楚。霍家平反這個事,淳寧帝只下個命令而已,真正辦還是下面人去辦。霍決自己是這個身份,格外敏感,辦得十分低調,並不讓別人瞭解自己的過去。

  春日裡陽光好,陸正夫婦還沒出孝,也不能外出踏青。

  好在家夠大,自己家裡就可以踏青。

  擺了桌案香爐,精美食物——只要不喝酒,就不算宴飲作樂,總歸人是得吃飯,不能因為守孝連飯也不吃啊。一家人在自己家裡關起門賞春。

  富貴世家,便能將春景圈進自家的院牆裡。

  陸夫人抱著璠璠看溫蕙點茶分茶。這是前朝的古法了,如今大周都是烘焙的茶,開水一沖即可,十分方便。

  只對陸夫人和溫蕙這樣關在內宅裡的人來說,這些沒有什麼實際用途的東西,卻都是打發時光的手段。

  如今溫蕙手法熟練,姿態優雅,若不說,誰知道陸少夫人竟是個軍戶女出身。還得以為是陸夫人的親閨女呢。

  除了相貌,實在是哪哪都像。

  婆媳兩個人喝著茶,討論著璠璠啟蒙和找教養嬤嬤的事。

  璠璠如今已經四歲多了,陸夫人去年就給她開蒙識字,她識得極快,記得也好。據說和陸睿小時候一模一樣,完完全全繼承了陸家人的好頭腦。

  陸正十分遺憾:「若是個男孩,多好。」

  其實溫蕙對璠璠有些別的想法,因她小時候,就是從四五歲開始打基礎的。

  璠璠如今還依然跟她一個院子,溫蕙也嘗試了一下想開始給璠璠熬筋骨。

  只熬筋骨這個事,多麼苦啊,尤其是女孩子,得當娘的狠得下心,還得身邊有那個氛圍。

  當年溫夫人自然能狠得下心來,軍堡裡也全是練武的氣氛。溫蕙小小年紀,天天跟著全家人一起練功,自然就能練出來。

  只現在,餘杭陸家,哪個肯讓璠璠一天一個時辰地熬筋骨呢。

  不可能的!

  陸夫人為這個事生了場氣,好幾天沒跟溫蕙說話。

  她這兩年脾氣眼見著漲起來,大夫請過脈,也說了,正是年紀,婦人們在這個年紀都這樣,愛犯脾氣。

  全家都沒辦法。她一發脾氣陸正就趕緊避到自己的書房去,陸睿在她跟前也討不了好,現在全家只有溫蕙能哄得住她,只有璠璠她決不發脾氣。

  為著璠璠的事,陸夫人生了好幾天的氣不跟溫蕙說話。

  溫蕙哄了好幾天才哄過來,答應了再不叫璠璠練武。

  就陸家這個氛圍,讓個女孩子練武,也的確是不可能的。且溫蕙也試過了璠璠的身體,璠璠繼承了陸家讀書人的好腦子,卻沒繼承溫夫人和溫蕙這樣的好筋骨。

  練武是個要天賦也要大量苦功才能出成績的事,擺明在了璠璠這裡是不可能的。

  溫蕙最終放棄了。

  待陸夫人脾氣平息了之後,嗔她:「你自小就練的,放不下,才由著你。璠璠學這個有什麼用?餘杭還有哪家能因為陸家女兒會功夫來求娶她的麼?」

  既生為女兒,終究夫家才是歸宿。

  溫蕙嘆道:「也是。」

  這個事便過去了,

  今日裡關門賞春,婆媳倆商量著,如今璠璠大了,該叫她離開奶娘了。

  陸家虞家都不叫孩子跟奶娘太久,男孩女孩都一樣。到了年紀,男孩子便要去外院讀書,由父親教導。女孩子雖由母親教導,但她將來是要去別人家的,還得給她物色一位媽媽,從小陪伴教導,將來跟她一起去別人家。

  婆媳倆這邊商量著這個事,另一邊陸正正在歷數牛貴的罪行,一樁樁一件件,光是那些大周皆知的大案、要案,就已經理不清了,還有那許多他們都不知道的。

  真不知道造了多少罪業,累了多少無辜。

  溫蕙和婆婆說著話,公公那邊偶有只言片語飄過來,也沒在意。

  只正吃著茶,忽有一個名字飄進了耳朵裡。

  溫蕙愣住,轉頭看去。

  公公和丈夫還在繼續說話。已經開始說去京城跑官起復的事了。

  是她……聽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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