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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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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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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7: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章 冷暖

  寧家的五爺額角都是汗,跪在寧閣老的書房裡請罪。

  「怎、怎地就傳到宮裡去了。」他喃喃。

  寧家想推一個皇后出來,篩去年紀不合適的,篩去庶女,在剩下的中間比一比性情、才學,最後寧五爺的女兒寧菲菲被家族挑中了。打算集家族之力將她拱上后位。

  這個事其實只是「打算」而已,但在寧五爺的心目中,自己離當國丈就一步之遙了。

  誰知道他一貫端方乖巧的女兒,自見了小陸探花之後,就失心瘋了。跪在爹娘面前求姻緣。

  她明明知道家裡對她的安排的。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十分乖順地接受了。

  這都是……男色害人!男色害人!

  寧五爺還是不甘心放棄:「能不能再想想辦法?」

  「想辦法?」寧閣老睜開眼,看著幾個兒子裡最平庸的這個,「你倒是說說有什麼辦法?」

  寧五爺道:「就說,就說都是謠傳!」

  寧閣老嗤地一笑:「你覺得這個謠是什麼人傳到宮裡去的?」

  寧五爺呆住。

  寧閣老道:「你以為陛下對立后的事毫無反應,就是乾坐著什麼都不做?你以為監察院是乾拿俸祿的?你以為又是什麼人從宮裡給我們傳了消息?」

  「這孩子!這孩子!」寧五爺氣恨交加,只能怨女兒不懂事。

  「算了,她這腦子,幸好是現在就發現了。」寧閣老不氣也不恨,還很慶幸,「要真等事成了才發現,不知道哪天就把我們家拖到溝裡去了。」

  寧五爺知道再無希望,不由頹然。

  「陸嘉言。」寧閣老捋著鬍鬚,回憶,「他祖父與我也算是同門。我的座師,是他的房師。當年,我們同在鳳翔府做過官,頗為投契。後來,他已經做到了侍郎,卻掛印而去,歸田園鄉里,我也曾羨慕過。」

  寧五爺心想,幸好您沒跟著去。

  寧閣老回憶起了當年與陸睿祖父通的書信。

  【最怕問初衷,大夢成空。壯志付西風,逝去無蹤……少年早作一閒翁,詩酒琴棋終日裡,歲月匆匆。】

  少年都有壯志,奈何未遇明主。

  當年的陸探花不願意逢迎權閹,辭官歸了故里,寧作一鄉翁。

  自己蠅營狗苟,熬到了今日。今上有中興之相,自己卻已經垂垂老矣。

  如今看,小陸探花的模樣不正是當年的他們。

  「子華兄的兒子不怎麼樣,庸庸碌碌,不料生個孫子,有他當年的風采。」寧閣老手指輕輕叩著桌案,「陸睿陸嘉言……」

  「去吧,」他道,「餘杭陸氏與咱們也是門當戶對,陸嘉言與菲菲亦可稱郎才女貌。既孩子一心只想他,安排一下,叫媒人去陸家探探口風。」

  寧五爺垂頭喪氣:「是。」

  休沐日,小安進宮伴駕。

  他臉色不太好看,走路姿勢也不太對勁,被淳寧帝發現了。

  「你怎麼了?」他忍不住問。

  小安道:「騎馬磨破腿皮了。」

  淳寧帝奇怪:「最近你沒有派外差吧?」

  小安道:「我在家裡練騎射磨的。」

  淳寧帝更奇怪:「你騎射一直不錯,這麼拚命幹嘛?」

  小安道:「自然是為了報效朝廷,盡忠陛下。」

  淳寧帝沉默了一會兒,在榻上摸了摸,摸到一個玉把件砸過去:「說人話。」

  小安接住了,還是不肯說實話,堅稱:「我就是勤奮,瞎練。」

  小芳卻是知道的:「陛下,小安哥槍棒、拳腳、立射都輸給都督的夫人了,如今只剩下騎射還稍強,生怕再輸了,天天勤練。」

  小安惱羞成怒,敲他腦袋:「跟你說了,跟我在一起只帶耳朵不必帶嘴。」

  小芳是個比旁人更遲鈍些,心思極其簡單的人。

  無論是淳寧帝,還是小安,甚至霍決,都喜歡跟他說話。

  放鬆。

  他用力大了,小芳被敲得含了淚花。爬到淳寧帝背後貼著,下巴擱到他肩膀上委屈。

  淳寧帝摸摸他的臉安慰,轉頭問:「連毅的夫人這麼厲害的嗎?」

  小安道:「也沒多厲害,嗯,還行吧,反正軍戶之女嘛,總得有兩把刷子,要不然怎麼敢說自己是軍戶出身呢是不是。」

  淳寧帝是知道小安的身手的,聽了,又驚訝又欣慰:「我大周軍戶人家,竟連女兒都這麼強。」

  他又想起來問:「連毅今天怎麼沒進宮來?上哪去了?」

  「呵。」小安冷笑,「還能上哪。」

  「手把手地教,又按著頸,又扶著腰。」

  「比當年教我認真一百倍。」

  「哼!」

  霍決自然是陪著溫蕙。

  如今六月了,天氣熱起來,要跑馬得趁早。

  他們二人一早便到城外跑了一圈,尋了偏僻無人的地方練騎射。

  一如小安所說,霍決和溫蕙共乘一騎,手把手地教溫蕙。

  「學得很快。」霍決誇她。

  溫蕙道:「其實小時候也都學過的。只後來忘得差不多了。」

  後來馬都不能騎,弓都不能摸,哪裡來的騎射。

  霍決道:「以你現在的速度,贏小安,指日可待。」

  很有信心。

  溫蕙一笑,收了弓,待要換馬,霍決攬了她的腰:「踏雪承得住兩人。」

  兩人便這樣共乘一騎,到了接近城門的地方,路上人多了起來,到底不成樣子,監察院的人又顯眼,溫蕙還是換了自己的馬。

  這時才是上午,進出城也算是個高峰期。城門口排著長龍隊伍。

  因隊伍進得緩慢,許多人受不了馬車裡悶,都下了車在車旁跟著緩緩往前走。

  霍決和溫蕙一行人自然不需排隊,這一隊黑衣人過來,凡看到的人都紛紛避讓。只人太多,一行人也放緩了速度。

  待接近城門,溫蕙忽然咦了一聲,道:「等一下。」

  她韁繩一帶,朝著緩慢進城的隊伍過去了。那邊的人頓時緊張起來。

  有輛車旁聚集了幾個中年婦人,她們都是五六品的官員之妻。若放了外任,五品在地方上也算是個人物了,一年不知道能撈到多少銀子。只在京城裡——俗話說,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

  能聚在一起的,不僅丈夫的官銜差不多,連家境也差不多,都並不是什麼大富之家出身的。都是在京城這個物價昂貴之地靠著一份俸祿緊巴巴過日子的人。

  既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又不是閨中小姐、年輕媳婦,幾個婦人都光著臉,並沒有戴帷帽。

  見著那一隊黑衣人裡獨一個穿著緋色錦衣的帶馬過來,這邊的幾個婦人低聲道。

  「是霍都督夫人吧?」

  「她怎麼往這邊來了?」

  「她這是沖誰來的呀?」

  「好像是……我們?」

  只其中一個圓臉婦人什麼也沒說,卻心裡打鼓。

  霍都督夫人勒馬,矯健地下馬,與這個圓臉婦人打招呼:「宋夫人。」

  婦人們都愕然,紛紛看向她們中間的宋夫人。

  這圓臉婦人原來就是當初霍決溫蕙成親時作全福人的那位宋夫人。

  宋夫人福身:「霍夫人。」

  溫蕙問:「這是回城嗎?」

  「是。」宋夫人道,「昨日裡去了慈恩寺參拜,今日回城。」

  溫蕙向其他人頷首示意:「諸位夫人。」

  溫蕙乃是三品淑人,品秩高。

  婦人們忙行禮:「見過霍夫人。」

  行完禮,一抬頭,俱都僵硬起來。

  溫蕙轉頭一看,原來是霍決跟過來了。他也下了馬,牽著韁繩站在溫蕙身邊。

  他還記得宋夫人,頷首:「宋夫人,諸位。」

  他是個傳說中的人,能止小兒夜啼。婦人們都僵硬地給他行禮,只有宋夫人見過他婚禮時的模樣,還算好。

  溫蕙道:「宋夫人她們剛從外面回來。」

  霍決道:「今日人多,跟我們一起進城吧。」

  大家其實很想說,大可不必,我們願意等。

  只霍都督都說話了,誰敢說不,都僵著臉道謝,麻溜地都爬回自家車裡。幾輛車從長長的隊伍中牽了出來,跟上了監察院的隊伍,借著特權先進了城。

  進了城,溫蕙便與宋夫人道了別。宋夫人再三致謝。

  只和溫蕙作別後,原就該大家各回各家的,不想夫人們卻有志一同地一起跟去了宋家,七嘴八舌地追問宋夫人怎地竟與霍決夫婦相識。

  「不算相識。」宋夫人解釋了自己為溫蕙作全福人的事。

  當時監察院的人找上來,把她和丈夫嚇壞了,事前事後,都沒敢聲張。

  婦人們今天竟然與監察院都督霍決說上了話,也算是一趟奇遇了,個個都興奮得不得了。聽說宋夫人竟然參加了霍都督的婚禮,按捺不住好奇使勁地打聽那個從不露臉的霍夫人。

  平時都聽說了,霍夫人出行會戴著面衣,今日裡是親眼見到了。

  天熱了,也下過幾場雨,夏天裡沒有那麼大風沙了,監察院的人都不戴面衣了,霍都督也沒戴,獨霍夫人還戴著,只看到一雙水亮眼睛,看不到臉。

  太可惜了。

  宋夫人只道:「是個美人。」

  那當然,大太監們娶妻,哪個娶的不是美人。

  大家想知道的是霍夫人到底是什麼人。宋夫人瞪眼睛:「我怎麼知道。要不,下次遇到霍都督兩口子,你們上去問問?」

  大家:「切~」

  只有人道:「看眼睛就挺美的,可惜嫁給了內官。」

  在外地,常有人用「閹人」這個詞,在京城,可沒人敢用。京城的閹人太多了,怕一個不小心被聽了去,都說「內官」。

  這口子一開,婦人們便紛紛對霍夫人抱起了同情憐憫的態度。你一句我一句地同情溫蕙。

  因她們都是文官的夫人,都是進士妻子。

  士農工商,士在第一位。看溫蕙,雖然權勢、財富上比不過,可心理上有著天然的優越感。

  只宋夫人想,可憐嗎?

  霍夫人騎著一匹千金難求的御賜的大宛寶馬,每日裡到城外跑馬,霍都督若無事,便常陪著她一起。

  閹人雖然醃臢噁心了些,但人的日子啊,都是冷暖自知的。

  好不好,都要自己覺得才是。旁人覺得的,不算數。

  宋夫人想起今日裡溫蕙跟她打招呼時的眼睛,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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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淘沙》(最怕問初衷)

  摘自網絡,未搜到作者,亦不知是古作今作。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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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7: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交際

  溫蕙一路上沒說話。

  到了家裡,霍決問:「怎麼了?」

  溫蕙問:「我是不是給宋夫人添麻煩了?」

  「不是麻煩。」霍決道,「只是畏懼而已。他們都怕我,也畏懼監察院。」

  溫蕙無奈道:「原只是看到了,想過去打個招呼。」

  見宋夫人還要排很久的隊,也的確是想直接帶她進城。只後面看到旁人的反應,才意識到大家其實並不情願與她同行。

  霍決道:「你若喜歡宋夫人,我叫她過來走動。」

  「別亂來。」溫蕙嗔道,「我和她差著年紀呢,她和我娘也差不多了,哪有什麼話好說。只是見著認識的人,覺得不打招呼失了禮。」

  溫蕙一直並不出門應酬,但她看到宋夫人的時候,還是沒多想,本能地就過去打招呼。

  因宋夫人實是除了霍決兄弟之外,她在京城唯一一個稱得上「認識」的人了。

  人生於人群中,果然是沒辦法脫離於眾人,獨活於世的。

  過了幾日,有兩位夫人聯袂來拜訪溫蕙。

  她們是提前下了帖子的,溫蕙在家裡招待了她們。

  大家的年紀差不多,身份也差不多——她們兩人的丈夫都是當朝的四品太監。

  大周立國之初,便定下規矩,內官官不過四品。後來建立了監察院,才破了這個規矩,監察院提督官拜三品。

  因此內官之妻中,以溫蕙的身份最高。

  「早想來拜見夫人。」她們道,「只夫人一直不露面,我們也不敢冒然唐突。」

  怎麼現在又突然來了呢。溫蕙心知肚明。

  這二人,一位是宮人出身,自家是京畿良家女,另一位卻是商人女。

  她們原是聽說霍夫人是小門小戶出身,還以為與自家差不多的,誰知道見了不是那麼回事。

  離開霍府之後,兩人回到各自家裡,等到夫君出宮,告訴他們:「瞅著像大家出身的。她人很好,只我們跟她……不大合得來。」

  夫君們責怪:「都是婦人,怎麼就談不來。這麼簡單的事,怎麼就做不好。」

  二人有苦難言。

  合不合得來這種事,豈是強求得來的。

  「你是不是強迫人家了?」帳中,溫蕙趴在霍決結實的背上,懶洋洋地問。

  「沒有強迫。」霍決道,「只是露個口風而已。」

  霍決露出口風想要自己的妻子有人陪伴,想討好他的人自然會抓住機會。

  「跟你說了別亂來。」溫蕙在他肩頭咬了一口,「合不合得來這種事,強迫不來的。」

  霍決抽氣,道:「你不喜歡她們,就不叫她們來了。」

  二位夫人對溫蕙帶著討好的態度,可知她們的丈夫地位在霍決之下。溫蕙道:「沒有不喜歡。只人和人之間講緣法。」

  霍決卻明白,溫蕙雖出身軍戶,卻作了多年陸少夫人。陸虞氏待她如親女,悉心教導,溫蕙言談舉止所思所想,已被同化成了士人之家的女子。

  宮人出身小門小戶,商人之女功利心重,都和她難以相融。

  只能與她相融的人,溫蕙如今已經不在那個圈子裡了。非但不在,還極力規避。

  霍決伏在枕上,眼神微黯。

  溫蕙一直偏著頭看著他,看到他神情,便在他肩頭又咬了一口。

  霍決抽氣。

  「蕙娘……」他呢喃,「再用力些……」

  溫蕙的指尖劃過一節一節脊椎骨,在男人的腰窩處留下了一個牙印。

  霍決深深抽氣,閉上了眼睛。

  月牙兒也很會。

  畢竟他們重逢時,都不再是少男少女。

  現在想想,上天將他們二人安排成這樣,竟也挺好。

  溫蕙卻一直觀察著霍決。

  床裡是點了燈的。

  霍決趴在枕上,閉著眼睛,眉頭皺著。神情有動情的跡象,亦有快慰的感覺。

  但遠沒有達到釋放的臨界點。

  溫蕙知道男人釋放的時候是什麼狀態。

  凌亂而粗重的呼吸,不可抑制地發出的悶哼之聲,手下失控的力道……霍決都沒有。

  他一直都沒有達到過那個點。

  在床笫間,霍決能使她淋漓,溫蕙也希望能回饋於他。

  她為人妻多年,頗看過一些男人私藏的枕邊讀物,其實懂得很多。知道男人要快活,有別的路可以走。

  只霍決不願意。

  他始終有條底線,就如她一樣。

  溫蕙閉上眼睛,整個人壓在霍決背上。

  他只穿著褲子,她不著寸縷,大片肌膚緊密相貼帶給人說不出的舒服感。

  他們兩個人一起生活在上房,霍決沒有讓她空過房。他喜歡夜裡兩個人相擁而眠,喜歡她枕著他的手臂入睡,喜歡清晨醒來就可以將她摟進懷裡,親吻她的頸子、肩頭。

  「四哥,」溫蕙用臉頰蹭著霍決的肩胛,囈語,「怎麼才能讓你更快活?」

  霍決睜開眼,轉頭看她。溫蕙湊上去,慰以柔唇。

  霍決翻個身,將她抱在懷裡,兩個人吻了很久。

  「你別離開我,」他在唇齒糾纏間呢喃,「我就快活。」

  都到了如今了,他怎麼還會擔心她會離開他呢?

  溫蕙想不通。

  她既答應了作他的妻,便沒想過再離開他。若離開他,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世界雖大,沒有她的去處的。

  京城陸府。

  陸睿來到女兒的房間,打開手中的卷軸。

  「知道這是誰嗎?」他問。

  璠璠凝目看去,畫中女子一身短打,手中一桿長槍。這勾起了她的回憶。

  她道:「是娘。」

  陸睿摸摸她的頭,吩咐人把這副畫掛在璠璠臥室裡。

  璠璠問:「娘還會回來嗎?」

  陸睿看著丫鬟們掛畫軸,負手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娘親不會再回來了。」

  「但她不能被忘了。」他道,「她只有你一個孩子,你一定要記住她。」

  璠璠看看父親,看看畫像,懵懂地點點頭。

  陸睿牽住女兒的手:「走,到你的書房去。」

  原本去年家裡就計劃著等璠璠滿了五歲,便給她單立院子了。

  大戶人家女兒並不跟生母擠在一起生活,都是從小單獨有自己的院子,從小有自己的教養媽媽、大丫頭小丫頭,整整齊齊。

  只去年沒等到她的生辰,她的生母就「養病」去了。

  到了京城後,她有了獨立的院子,廂房給她作了書房。

  「你功課耽誤了不少。」年輕的父親說,「以後,爹爹給你啟蒙。」

  璠璠喜歡識字畫畫,她天生就是陸家人。聞言,歡喜道:「好呀。」

  七月中旬,監察院的人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摸底,從南陽府快馬發回來報告,詳細地匯報了秋山書院李氏嫡支女兒的情況。

  霍決將這份報告遞交了給了淳寧帝。

  淳寧帝仔細讀過。

  「我聽說過他家嫡長女的才名。」他道,「我讀過她著的書,是真正的有才,不是那些花錢攢一本子詩集就能掛個『才女』名頭的那一種。只不知道她的妹妹們如何?」

  霍決道:「李家並不特意張揚女兒家才名,只李家大小姐鋒芒難掩,才為世人所知。她的妹妹們如今待嫁的有五個,都是不喜針黹喜讀書的女子。」

  「說起來,」霍決道,「還打聽到,小陸探花於上一次春闈後,曾經游歷一年,拜訪過秋山書院,在書院裡,與李山長的子女們有過一辯。」

  「喔?」淳寧帝頓時精神了,「結果如何?」

  霍決道:「小陸探花以一辯四,贏了三人,卻輸給了李大小姐。」

  皇帝恍然:「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會推薦李家。」

  「只李家女兒若都是如此才情……」皇帝又微微躊躇。

  霍決很知道皇帝猶豫什麼。

  因這個皇帝,從前只是藩王庶出的王子,在過去沒想過有天會身登大寶,他其實是個富貴閒人,過得是成日裡與兄弟爭寵的日子。

  他自身的學問……就,委婉點說,平平吧。

  霍決給皇帝支招:「不若以才名徵辟李家大小姐入宮為女教習,教導宮妃宮娥讀書明理。令她帶著妹妹一同來,給陛下親自過目過目。」

  皇帝道:「好,就這麼辦。」

  翌日書房當值的恰好是陸睿。

  陸睿亦覺得這樣安排很好,提筆書就了徵辟的諭令。

  淳寧帝問:「你從前見過李家女兒?」

  陸睿道:「李家孩子不分兒子女兒,都一道讀書。我前兩年到那裡游歷時,與李家諸位公子、小姐曾有一辯,與餘人亦有交流。他家的女兒,於旁人家的,是有些不同的。」

  淳寧帝問:「不同在哪裡?」

  陸睿想了片刻,道:「不夠女子。」

  這四個字,淳寧帝品了很久。

  霍決回到府裡,告訴溫蕙:「陸嘉言託了陸侍郎夫人,帶陸大姑娘到慈恩寺為你做七日道場。你要不要去看看?」

  溫蕙意外:「前兩天不是剛來過線報嗎?又有?」

  霍決道:「這又不是開封府,都到了京城了,我的地盤。」

  能隨時知道璠璠的情況,真是比遠隔兩地好太多了。

  溫蕙忍不住想,陸夫人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人在京城,所以才叫陸嘉言把璠璠也帶到京城來的?

  便不能日日相見,知道她就在此地,知道她平安,心裡便很踏實。

  她道:「我去。」

  近一點,再近一點,親眼看看她。

  霍決道:「我來安排。」

  溫蕙歡喜得抱住了他的腰。

  霍決笑起來,將她抱在懷中。

  鼻端便嗅到了她身上的香。

  淡而清,有些空靈悠遠。

  很好聞。

  他問:「你熏的什麼香?」

  溫蕙道:「大象藏。」

  大象藏是海外之物,中原本土不出產,全賴海貿。

  若遇上台風年份,便要斷貨,十分珍貴也昂貴。

  但監察院都督霍決的家裡,最多的就是珍貴昂貴的東西。溫蕙整理家裡的香料儲存,發現了大象藏,便合了香。

  她用這香數年,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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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7: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二章 私密

  慈恩寺香火鼎盛,想做道場十分難約,得排期。

  陸睿回到京城便去下訂了,排到了七月。這個道場是以璠璠的名義做的。他將此事托給了陸侍郎夫人,讓璠璠跟著這位伯祖母去給她娘親做道場。

  第二日,陸侍郎譴了小廝往翰林院去告訴陸睿:「放了值來我這裡一趟。」

  待散值,陸睿便去了陸侍郎的府中。

  書房裡,陸侍郎剛落完最後一筆,見他來,吹吹墨,將那張紙遞過去:「跟咱家提親的,我已經篩下了一些不合適的,這是留下來的,你看看。」

  陸睿接過來。

  眼睛掃過去,第一個就是渝王家小郡主。第二個是一位長公主所出的縣主。

  陸侍郎眼睛看著陸睿。

  陸睿提起陸侍郎剛放下的筆,道:「藩王、宗室,皆不可沾。」

  將郡主、縣主直接劃去。

  再看,馮學士的老來女。馮學士的老妻老蚌懷珠所得,跟孫子孫女年紀相仿,可謂是掌上明珠。

  陸睿道:「學士已是我座師,沒必要再結親。」

  將馮學士之女劃去。

  左都御史何大人之女。

  陸睿道:「何大人性子過於剛烈,不知變通。我讀過他的奏摺,政見上頗有我不能苟同之處。」

  將何家女兒劃去。

  剩下兩個,皆是閣老之孫女。

  陸睿道:「高閣老屍位素餐,不過幫陛下在內閣佔個位子罷了。他孫子上個月強佔民女,剛被何大人參了一本。」

  唯一剩下的,是寧閣老之孫女。

  陸睿問:「寧家女,哪一房的?」

  陸侍郎道:「寧家五房。她的父親沒有考上進士,以舉人授官,在鴻臚寺掛個閒職。」

  陸睿道:「寧閣老與我祖父有私交,我少時在餘杭進學,便在家裡的山房裡翻閱過他與我祖父的書信。此公行事,擅謀劃,知權變,對我少時影響頗大。寧公長子如今在外任,亦是出色之人,簡在帝心。」

  「勞煩六伯。」他抬眸,「便訂下寧家姑娘吧。」

  什麼郡主縣主,這名單裡其實頗有幾個是陸侍郎用來試試這族侄的。在真正可以考慮的人選中,侄兒選了他也認為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陸侍郎簡直滿意極了。

  這個族侄,只可惜沒生成自己的兒子。

  堂弟從小嬌生慣養,處處不行,沒想到生個兒子強過了他去。

  陸侍郎便與他細說寧家姑娘:「寧姑娘在家裡行九,在京城閨秀中有才名,出過詩集。你伯母已經打聽過,端雅大方,溫順貞靜,可堪為主母。她今年才及笄,明年完婚正好。」

  陸睿俯身致謝:「勞累伯母了。」

  回到自己家中,陸睿看看天,問平舟:「青州那邊回信了嗎?」

  平舟低頭:「沒有。」

  陸睿沉默了片刻,回到書房喚了書童研墨,提筆又寫了一封信,告訴溫家自己將璠璠帶到京城,親自照料;告訴溫家,璠璠未來的嫁妝陸家早有籌謀,無需擔心。

  告訴溫家,盼親戚不斷,往來書信。

  信交給了平舟,讓他送去了官驛。

  陸睿自己在書房靜坐。

  夏日天長,此時天光仍亮。窗外花蟬繁茂,婢女們卻都不敢笑鬧,書房院落寂靜無聲。

  似浮生偷閒,似時光靜滯。

  有心情想錄下,提筆卻忘言。

  陸侍郎夫人和陸璠去慈恩寺,包了一間乾淨整齊的禪院。陸侍郎夫人居於正房,璠璠居於廂房。

  璠璠生得冰雪一樣的人兒,陸侍郎夫人兩個兒子都帶著媳婦在外地任職,孫子孫女們都不在膝前,其實極想將璠璠養在身邊。跟丈夫提了才知道,陸睿從一開始就婉拒了。

  雖遺憾,轉念一想,陸睿既然已經決定出了妻孝便續弦,只半年左右的時間,倒也的確不必再折騰孩子。讓璠璠就在陸睿府裡養著,等繼母來了,她比繼母更熟悉自家。強於現在養在侍郎府,有了繼母再回家,反而不如繼母更熟悉自己家裡了。

  上午入住之後,隔壁院落是熟人,還來打了招呼,抱怨自家要被人擠走。

  陸侍郎夫人問:「誰家這麼大排場?」

  「不知道呢。」對方抱怨,「我相公昨晚趕過來的,今天帶我們回去。他也不說。」

  果然下午,有新的人家入住。陸侍郎譴了身邊的媽媽:「去看看是誰家,是否需要走動。」

  媽媽去了回來:「是監察院霍都督的夫人。」

  「竟是她?」陸侍郎夫人恍然,「怪不得如此霸道。」

  京城權貴多如狗,宗室遍地走。文臣有文臣的風骨,七品御史敢跟宗室槓一槓。

  只從來沒人敢跟監察院對著幹。

  避之不及。

  監察院是鬼不是人。

  只要監察院想辦你,就一定能辦得倒你。辦案無需證據,先枷人,再反證。

  做官的人,誰個敢保證真一點黑料都沒有。哪怕真的公事上縝密抓不到把柄,從下人口中挖出來你家後宅扒灰姦嫂的爛事,一家子的名聲就全毀了。

  陸侍郎夫人嘆:「怎叫我們趕上了。既知道了,不打招呼也不合適,去,拿老爺的帖子去投吧。」

  媽媽便去了,回來復命:「霍夫人也是為親人做道場的。只她有個咳嗽易喘的老毛病,遇風沙、花時都不行,所以不便與人走動,說請夫人見諒。」

  陸侍郎夫人反鬆了口氣:「那正好。」

  又道:「怪不得聽說她總是帶著面衣不露臉。」

  說完又好奇,詢問隔壁情況。

  媽媽說:「看著倒也規矩,只院中都是年輕丫鬟,跟著四個監察院的番子,看著像淨過身的。只沒看見有持重的媽媽,也沒有媳婦子。」

  「不稀奇。」陸侍郎夫人點評,「畢竟是從前沒有根基,才起來的人家。」

  系統培養出來的家生世僕,就和書房裡典藏的古籍、酒窖裡自釀的好酒、宴席上出彩的私房菜、氣味獨特的香方子一樣,都是積年累月攢出來的,都是底蘊。

  雖大周的世家,只是詩禮傳家的書香世家,不是古時能撼動社稷帝位的門閥,但也不是暴發戶能比得了的。

  許是禪寺幽靜,佛氣熏人的緣故,這一晚陸侍郎夫人覺得睡得格外香,竟比在家裡睡的還好。

  待夏青家的領著璠璠來請安,她問璠璠睡得可好。璠璠道:「夢到我娘親了。」

  陸侍郎夫人驚訝道:「是麼?你娘親還給你托夢了?」

  璠璠道:「她說很想我,一直抱著我,還親我的臉。只我想跟她說話,卻張不開嘴,不知道怎麼回事。」

  陸侍郎夫人心酸又欣慰:「那今天再夢一回。」

  璠璠說:「好。」

  又道:「娘身上的香,和爹熏得一樣。」

  這是因為跟著父親生活,已經忘了母親的氣味,只記得父親的氣味了。

  陸侍郎夫人更心酸,摸了摸璠璠的頭。

  只陸侍郎夫人不知道的是,入了夜,陸家包下的院子裡,有黑衣人從隔壁翻牆而入,用細細的銅管將一股煙吹進了各個房間。房中的人睡得更香甜了。

  一個身形纖細的黑衣人推開了廂房的門,丫鬟婆子都睡得熟了,醒不過來。

  她便徑直進了內室,看了眼熟睡中的璠璠,拉下了面衣。

  正是霍夫人溫蕙。

  番子們用的是監察院獨門配方的高級貨,令人陷入深度睡眠,第二日早上起來,精神充沛。決不像普通的江湖迷香,讓人醒來後頭痛欲裂,胸悶欲嘔的。

  監察院用這個法子也不知道偷偷竊得了多少情報密信,還能不叫人察覺。

  昏暗中能看到璠璠的輪廓。

  她的臉龐比小時候長了一些,沒有那麼圓了,輪廓出落得更好看了,像她的父親。

  溫蕙只帶著笑痴看,輕輕地吻她的臉頰……

  一滴眼淚落在了那孩子的髮間。

  此時,開封府衙的大牢裡,溫松豎著耳朵聽著。

  夜裡有該兩個衙役值夜,可其中一個欺負另一個:「你在這看著,我出去辦點事。」

  另一個心知他是出去找粉頭,今晚又讓他一個人當值。只那人是衙門裡的老人了,自己資歷卻淺,只能認了。

  待那個走了,這個也掏出來預先藏好的半隻燒雞,一瓶小酒,美滋滋地吃起來。

  溫松覺得是個時機。

  溫松如今,是大盜謝白鴻。這是個已經在刑部核審過,判了秋後問斬的盜賊。

  這賊人名字聽著雅,卻生了一把大鬍子。溫松被關到如今,也是一把大鬍子,正好瞞天過海,桃代李僵。

  下個月,他就要被問斬了。

  溫松聽著那衙役吃燒雞吃得香甜,站起來走到柵欄邊,拉開褲襠對著牢房過道撒了一泡尿。

  衙役正在啃雞爪,忽然聽到水聲不太對,咬著雞爪過來看了一眼,大怒:「幹你娘!老子晚上才掃過的!」

  因溫松尿的正是大家行走的地方。上面的人隔三差五地會下來牢房中巡視,說不定明日就要來。

  且牢獄的防疫,一向是緊要之事,小衙役被資歷老的衙役欺負,這些灑掃的事都歸他,豈能不氣。

  誰料溫松挑釁道:「就尿了,怎地?再掃就是,反正都歸你。」

  衙役大怒,吐了啃了一半的雞爪,回去抄起掃帚,揮舞著往牢房柵欄上拍:「幹你娘!幹你娘!都當老子好欺負是不是!」

  他氣不過,把掃帚從柵欄中間伸進去想抽打溫松,卻被溫松抓住了往裡帶。衙役不肯放手,便被帶過去,身子撞在柵欄上,更怒,手伸進去胡亂想拍打這可惡的犯人。

  孰料手腕忽然被捉住。

  鐵鉗一樣。

  衙役忽地警醒,卻已經遲了。

  溫松鉗住他手腕向後扯,將衙役扯得身體緊緊卡在柵欄上。他的另一隻手卻從柵欄間伸了出去,從後面摟住了衙役的頭。

  哢吧一聲。

  衙役脖頸折斷,軟軟滑倒。溫松拽過他屍身,從腰間摸到牢門的鑰匙。

  脫出牢門,在值間的牆上找到了鐵鐐的鑰匙。

  脫去手腳鎖鏈鐐銬,溫松揉揉手腕,先把盤子裡剩下的雞肉都填進嘴巴裡。

  看了眼衙役的屍體。

  他觀察很久了,凡這兩人當值,資歷老的那個一溜就是一夜,要到明日換班前才回。

  他用力咀嚼了幾口,趁著夜色脫出了牢房。

  ……

  京城,禁中。

  霍決和陸睿在宮城中不常碰面。

  他若有公事稟報,多是不許人在旁記錄的事。若只是伴駕,則又和陸睿時間錯開。

  只即便是這樣,終究同在禁中,同圍繞著皇帝,偶爾還是會相遇。

  這一日皇帝召了當值的翰林問對,翰林還沒到,霍決先來了。

  待他稟完事,跨出殿門。內殿門外的廊中,當值的翰林已經侯在那裡了。

  這天當值的是陸睿。

  霍決看了他一眼。

  陸睿叉手行了一禮:「都督。」

  霍決頷首:「翰林。」

  陸睿從他身邊擦身過去,邁過了門檻。

  在禁中,這是第一次,霍決和陸睿離得如此之近,衣袖擦著衣袖而過。

  霍決的鼻端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淡香。

  他怔住。

  這香從溫蕙主持中饋之後,他聞到了有一陣子了。

  不久前他剛剛問過溫蕙香料的名稱,是大象藏。

  陸睿在御前答對頗久,沒想到出來在殿外還能看到監察院都督霍決。

  霍決還喊住了他,道:「往南陽去宣旨的,明日後日也該到了。」

  陸睿看了他一眼,道:「原來是都督給陛下出的主意。」

  霍決也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忽然走近兩步。

  他靠得太近了。

  被一個塗著唇脂的男人靠近,於一個正常且不好龍陽的男人來講,實不是什麼舒服的事。

  但陸睿定住了身形,沒躲。

  監察院霍都督忽然嗅了嗅,問:「陸翰林這香十分好聞。不知道什麼什麼香料?」

  陸睿道:「香料是大象藏,只方子是餘杭陸氏家傳的。」

  世家但凡說「家傳」的,便是不外傳的私藏之物。

  氣味獨特的熏香,也常常是一個人私密且獨特的標志。

  霍決負手而立,稱讚:「很好聞。」閃身讓開了路。

  陸睿行個禮,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霍決再次聞到那股熟悉的淡香。

  在她貼身的衣物上,在她的皮膚上,在她的髮絲間。

  原來,都是陸嘉言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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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7: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三章 碾碎

  這一天正是道場做到第七天。

  霍決明明知道,回到家裡還是問了一句:「夫人回來了嗎?」

  下人詫異,道:「夫人明日才回來。」

  霍決點點頭。

  霍決回到臥室讓婢女們都退下,走進了都是箱櫃的小間。

  打開溫蕙的櫃子,衫子整整齊齊,裙子整整齊齊,曳撒整整齊齊,都是一櫃子一櫃子的。

  霍決摸了件衫子出來,放在鼻端嗅了嗅。

  熨燙好收起來的時候,就已經熏好香了,淡淡的,陸嘉言的氣味。

  裙子也是,曳撒也是,貼身的衣物也是。

  熏香存留得時間久,一個人用慣了一種香,通常所有的衣物上都會熏同樣的香,不會同時用不同的香。

  霍決走到外面,喚了婢女:「夫人的衣服都舊了,新衣服還有嗎?」

  夫人的衣服明明也都是新的。

  婢女道:「有。」

  霍決道:「沒上過身,沒熏過香的。」

  婢女道:「有。」

  霍決道:「把熏過的都換了。」

  婢女屈膝:「是。」

  婢女們進去小間,吃了一驚。

  櫃子門敞著,地上很多衣裳。

  都督說「舊了」其實也都是新的。因夫人的衣服太多了,穿過脫下就不會再上身了。衣櫃裡熏過香備穿的,其實也都是新衣。

  只有寢衣、裡衣和褻衣因衣料會越洗越軟,舊的穿著比新的舒服,才穿過洗過還繼續穿。

  婢女們面面相覷,話也不敢說,把所謂的「舊」衣裳先收拾了,再把裡面高高摞著的箱子一隻一隻抬下來。掀開箱蓋,都是裁出來還沒機會入櫃子的,嶄新的。

  霍決站在臥室裡看她們忙忙碌碌,看了片刻去了淨房。

  浸泡在白玉池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貪心。

  明明親口對她說過的,愛陸嘉言沒關係,在他身邊就行。

  現在怎麼就不知足了呢。

  但貪心本就是人的本性,人只要還活著,就總想要更多,總想得寸進尺。

  霍決把頭仰靠在池壁上,閉上眼睛。

  怎麼樣,才能讓月牙兒完全屬於他呢?

  七日道場做完,陸侍郎夫人帶著璠璠收拾好箱籠,出發回京城。

  璠璠與自己的媽媽牽著手,走過了隔壁的院子,卻回頭看了看,對媽媽道:「那個人一直看著我們。」

  夏青家的回頭一看,隔壁院子大門的台階上站著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似正在向這邊看。

  陸侍郎夫人的貼身媽媽也湊過來低聲道:「夫人,霍都督夫人出來了。」

  陸侍郎夫人不動聲色道:「別回頭,假裝不知道。」

  她們都已經走過去了,此時要再掉頭回去打招呼,不免顯得諂媚。就裝沒看見,趕緊走掉最好。

  一行人加快了腳步。

  快轉彎時,璠璠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女子還站在台階上,有風吹過,掀開了帷帽的垂紗。

  璠璠怔了怔。

  上了車,她對陸侍郎夫人道:「那個夫人帷帽裡還戴著面衣,好熱啊。」

  都七月了,陸侍郎夫人聽著都覺得熱得要替霍夫人流汗,抱怨:「既有這種又怕風沙又怕花的病,就不要出門了。」

  璠璠道:「那樣的話,很可憐。」

  陸家人離開了慈恩寺,溫蕙等了半個時辰,才也出發回城,與她們錯開。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出門七八日,府中一切如舊。

  霍決正在家,見著她問:「可順利?」

  溫蕙點頭:「給我爹娘做了道場,慈恩寺做的很好。」

  當年奔赴青州,當時青州殘破,連個和尚都找不到,更別說湊幾個和尚做個道場了。

  到陸睿和溫蕙回江州,也沒做成。後來還是等生完孩子,在江州做的。

  只如今,陸少夫人溫氏蕙娘已經「死」了。溫蕙恐父母在天之靈難過,又做了一場,告知爹娘自己還活著。

  他們都沒有提璠璠。有些話題不必反復提及,看她眉眼間的滿足就知道了。

  霍決摸了摸她的頭。

  溫蕙用力摟了摟他的腰,在他胸膛深深地嗅了嗅。

  霍決道:「去洗澡吧,都出汗了。」

  溫蕙看了他一眼。

  是因為自己一走七八日,不高興了嗎?

  肯定不會是因為璠璠。這次的慈恩寺之行,還是他安排的。沒有他願意,她怎麼能接近得了璠璠。

  肯定是因為好幾日不見她吧,回頭,多陪陪他。

  旁人都怕他,她們都不知道他其實有多黏人。

  這幾日實在是令人滿足,晚上溫蕙盡情地泡了個澡,渾身都放鬆。

  但寢衣穿上身,溫蕙就注意到是新的。雖然本身就是柔軟的衣料,但洗過幾次之後,會更柔軟更親膚。這等貼身的衣物,比起新的,她喜歡穿半舊的。

  忽然又提起袖子聞了聞。

  怎地才幾日不在家,丫頭們就懶惰了起來,給她備的衣服竟還沒熏過?

  明日得說說她們。

  霍決今日不知道怎麼回事,洗澡洗的時間格外的久。

  待他洗完出來,便吹滅了房中的燭火。

  他撩開帳子走進床裡,溫蕙才轉頭想看他,他已經俯身吹滅了床頭的燈。

  床裡一下黑了下去,只隱約看到黑色的人影,脫去了寢衣。

  肩膀寬闊,勁腰細窄,手臂上肌肉隆起的形狀隱隱約約,朦朦朧朧。

  霍決平日喜歡點燈行歡,溫蕙還以為今日不親熱了。

  不料霍決上來就吻她,吻完就咬。

  今日咬得格外重,像有情緒。

  溫蕙按著他的肩膀,微微喘:「四哥,怎麼了?」

  「沒事。」霍決在黑暗中問,「疼嗎?」

  「一點點。」溫蕙抽氣,「我可以。」

  霍決便放肆對她。

  待情迷意亂的時候,霍決又上來吻她。

  「蕙娘,」他在黑暗中輕聲問,「會離開我嗎?」

  溫蕙呼吸亂著,道:「不會啊。」

  「蕙娘,」霍決又吻著她問,「我是你什麼人?」

  溫蕙情迷意亂,呢喃:「是我夫君。」

  「對。」霍決道,「我才是你夫君。」

  溫蕙一怔。

  他太快,才一動,手腕便被按住,鐵鉗一樣。

  一切已經發生。

  不是假鳳虛凰。

  就像真實的男人和女人。

  有插入和被插入。

  從人類矇昧時期,從母系氏族結束,便是男人佔有女人的儀式。

  通過這樣的形式,將一個人的存在,刻在了另一個人的身體最深處。

  或者將別的什麼人的存在,從她的身體深處抹去。

  一條細而脆弱的線,碎成了砂礫。

  溫蕙睜著眼睛,盯著帳頂。

  霍決不停地吻她。

  他的呼吸是平靜的。

  她的呼吸越來越亂。

  手上沒了力氣。

  霍決放開了她的手腕,手掌滑上去,手心對手心地摩挲,而後嵌入指縫間,扣住了她的手。

  溫蕙知道是假的。他淨過身的,不可能是真的。

  只此時此刻,感受到的,的確是個男人。

  「蕙娘……」他低低地喚她。

  溫蕙彎曲手指,與他十指相扣。

  帳中黑暗,只能看到她的輪廓。

  霍決與她十指相扣,憑著她的呼吸和聲音判斷她的狀態。

  間或低頭,能看到黑色的影子。

  彷彿自己還擁有完整的身體,是一個完整的男人。

  許久,忽然響起了溫蕙的聲音,是人類最原始的表達。

  霍決吻著她,又一次告訴她:「蕙娘,記住,我才是你夫君。」

  另一個男人能給她的,他要加倍給她。

  持續到半夜,溫蕙經歷了數次之後,受不住了,霍決才終於收了。

  溫蕙失神地望著帳頂,聽著他起身,有悉索的聲音,什麼東西被投入了水盆裡。

  他又回來,將她抱在懷中撫慰。

  許久,溫蕙才找回聲音,伏在他胸口,聲音喑啞地問:「四哥,怎麼回事?」

  霍決道:「我不喜歡大象藏,以後別用了。」

  溫蕙想起新換的,沒有熏過的寢衣。

  原來如此。

  「傻子。」她嘆道,「不過是習慣罷了。」

  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霍決終於又笑起來。

  「那別用了。」他道,「我就是不喜歡。」

  溫蕙道:「好,我合些別的。」

  霍決道:「不要用陸家的方子。」

  溫蕙道:「小氣。」

  霍決道:「我給你尋別的方子來,你慢慢試,總有喜歡的。」

  溫蕙道:「好。」

  她的手滑到了他的褲帶上。

  但霍決按住了她的手。

  他還沉浸在彷彿身體完整無缺的感覺中,不想落到嶙峋的現實裡。

  溫蕙道:「不公平。」

  霍決道:「我命都是你的。」

  溫蕙道:「我要你的命做什麼,我想你快活。」

  霍決道:「我今日就很快活。」

  或許他心裡是很快活吧。

  但他的呼吸始終是平靜的。

  溫蕙今日心裡那道線叫他碾碎了,卻沒有以為的那麼難以接受。

  也可能是知道遲早有這一天,知道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再不能回頭,內心裡也許早就接受了。

  那麼他呢?

  他一個人獨浴。

  他從來不會在她面前真的裸裎相對。

  他不曾把他的身體給她看過。

  他什麼時候,能接受他自己?

  溫蕙憐惜地親了親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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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十娘

  南陽府城紫山深處的秋山書院,皇帝的諭旨到達了。

  諭旨是個面子功夫,皇帝真實的意思還是天使與李家家長關起門來悄悄傳達的。但李家人其實已經有心理準備。

  因有人比皇帝的天使更早地將消息送了過來。

  隨後李家召開了一場家庭會議,討論要送哪個女孩子去京城。目前有五個待嫁的女兒,適合往京城送的只有三個。

  但李家,做不出來三個都送去給皇帝挑挑揀揀的事來,必定只能送一個選定的人過去。

  李家的家主問李大小姐:「大娘,家裡的女孩子你比長輩們更清楚,你覺得八娘、十娘、十一娘中,誰更合適。」

  李大小姐是個三十餘歲的婦人。

  她從前和夫君游歷天下,夫君跌落斷崖,雖救上來了,卻跛了腿,無法再入科舉。夫妻兩個便都留在秋山書院任教。

  李大小姐是書院裡的女教授,她曾出書立傳,在大周士林很有些文名。

  她聞言先問:「父親還請告知,什麼人推薦了我家給皇帝?」

  李家主笑了:「小陸探花。」

  李大小姐道:「竟是他。」

  又問:「也是他先送來的消息嗎?」

  李家主道:「送消息給我們的是監察院霍決。」

  李大小姐頷首:「此人八面玲瓏。」

  她垂首思考片刻。

  長輩們都安靜等著她。

  片刻後,她抬眸道:「十娘。」

  長輩們都看向她,李家主問:「為何是十娘?」

  李大小姐道:「先皇后何至身死,我們年初開了話題專門討論過,我就不重復了。只我們當時也探討過,皇帝立新后,又要找一個什麼樣的?必是要一個,與方皇后不一樣的。」

  「方皇后最大的錯處便是,她始終只想做一個小女子。而小女子,鎮不住中宮,做不到母儀天下。」

  「皇帝的後宮裡有太多小女子,咱們這位皇帝,寵愛的都是小女子。獨皇后,他是絕不要小女子。」

  「再說妹妹們。妹妹們才情大抵差不多。九娘、十二娘性子過於活潑跳脫,故長輩們直接將她們兩個篩除出局。餘下三個妹妹,性子都很沉穩。」

  「只,有一件事。三年前,小陸探花來書院游學,在這裡盤桓了半個月。當時,妹妹們或多或少地都為他的容貌風姿惑動。只有十娘不為所動。」

  「十娘的心,從不在男女,不在情愛上。若要去宮裡,沒人比她更合適。」

  李家主道:「若她只是還沒開竅呢?」

  「爹你不懂女子。」李大小姐不客氣地給了她親爹一個沒臉,「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再沒開竅,見著陸餘杭的風姿,也要開竅了。」

  大家都笑起來。李家主訕訕地摸摸鼻子。

  李十娘被叫去的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麼事,等她到了大伯父的書房,書房裡等她的只有大伯父、她的父親和大堂姐。

  她的大伯父李家主告訴她:「京城來了旨意,徵辟你大姐姐為宮廷教習,教導內命婦讀書明理。」

  她還沒來得及說「恭喜大姐姐」,李家主繼續道:「這只是幌子,實際上是,皇帝在考察新后的人選。我們家獲得了入圍的資格。家裡選了你。」

  李十娘便頓住。

  李家主道:「十娘,此事強求不得,你可願意?」

  李十娘的父親也道:「十娘,想清楚。」

  李十娘抬起眸子。

  伯父、父親和大姐都看著她。

  她緩緩露出一個微笑:「名留青冊,兒之所願。」

  待這事定下來,李十娘和李大小姐一起離開了李家主的書房。

  「你猜是誰向陛下舉薦了我家?」李大小姐道。

  李十娘自然猜不到:「誰?」

  李大小姐嘴角一勾:「陸餘杭。」

  李十娘訝然:「竟是他,他如今是探花郎,該入翰林了吧。」

  「當然。」李大小姐道,「不然怎麼在皇帝跟前進言。」

  李十娘道:「那這次去京城,能不能見到他的妻子?」

  李大小姐道:「還惦記呢?」

  「就是好奇。」李十娘道,「陸餘杭其人,長了一雙多情眼,卻生了一顆涼薄心,我當時便實是很好奇,他的妻子會是什麼樣的女子,又知不知道她的夫君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些男男女女的事,跳出來看,其實很有意思。」

  「跳出來看,才有意思。」李大小姐道,「跳不出來,坑死個人。」

  李家姐妹動作很快,收拾了一日,第二日便辭別書院諸人,準備隨天使入京。

  臨行前,李家主將她二人喚至跟前,做最後的叮囑。

  「我李家,大周士林之首,可與孔家爭一爭正統。」

  對李大小姐道:「此行最重要的是,成,則為后;不成,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也要把十娘帶回來。我李家女兒,決不可為妃妾。」

  李大小姐躬身:「兒必不負所托。」

  對李十娘道:「若為后,棄情絕愛,忘記自己是一個女子。」

  李十娘躬身:「兒亦如是想。」

  二人遂登車北去。

  那夜溫松從牢房中脫困,往嘴巴裡塞著燒雞的時候,已經考慮過接下來該怎麼辦。

  現在事情一清二楚,毫無疑問溫蕙肯定是被陸家害死了。許是因為她沒生出兒子,許是因為知道陸嘉言必要高中,想換門好親。或者二者兼有。

  陸夫人的自盡果然是為了向他示警。一如妹子信中所說的,她是一個好婆婆。

  只可惜嫁了陸正這樣的畜生。

  溫松心裡最想做的,當然是潛入陸府手刃了陸正替溫蕙報仇。

  只不現實。旁的不說,就說陸府宅院之大,根本都不知道陸正宿在哪裡。

  溫松吃完燒雞,略墊了墊肚子,便趁著夜色逃出大牢。

  他到街上找了間便宜的客棧,翻牆進去,聽了聽呼嚕聲,選了間住著男客的客房,翻窗進去,將那人打暈了,綁了嘴巴綁了手腳塞到床下。

  檢索這人行李,果然找到了一張路引。把他的包袱拆拆,裝了幾件衣衫,一些銀子,火刀火鐮之類的。

  翻了翻,還摸到一把小剃刀,正好。

  臨走前,伏在地上,對床下說:「兄弟,盤纏給你留了一半,沒全拿。對不住。」

  趁夜色走了。

  摸黑到河裡洗了個澡,在橋洞下換了衣衫,刮了鬍子。

  等到天亮城門打開,著急進城和出城的人當中,混著一個高大的男子,持著路引混出城去了。

  一路便往青州去。

  原是想走水路坐船到濟南府,只還沒到碼頭,便聽見身後馬蹄聲疾烈。溫松警醒,當即便躲了,過去的一隊人中,果然既有府衙的捕頭捕快,也有陸家的家丁,直奔碼頭而去。

  溫松便折了方向,改走陸路。

  只陸家的人又追上來。

  陸家家丁倒罷了,捕快裡頗有人擅長追蹤。且他們追上來,手裡拿的畫像,是陸正趕著親筆畫的。畫的不是什麼滿臉鬍子的大盜,而是溫松自己的模樣,還很傳神。

  這給溫松帶來了許多的麻煩。

  他手無寸鐵,餐不果腹,一路跟這群人鬥智鬥勇,經歷許多艱辛,終於也踏出了河南的地界,回到了山東。

  等踏入了青州的地界,心裡踏實了很多。待回家,跟大哥好好商量,看看如何給月牙兒報仇!

  只心裡又想,他沒消息這幾個月,不知道家裡怎麼著急,有沒有寫信往陸家去催問?陸正又是如何搪塞的?

  現在回想起來,當路陸延到了青州便說什麼先前派過一茬人來報喪,純是放屁。

  他們就是故意拖延,故意讓溫家奔喪的人錯過靈柩,以避免娘家人開棺驗屍。月牙兒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死法,想想,胸口都要炸。

  家裡人若是去信催問陸家,陸家定是有無數花言巧語搪塞,說不定就敢說他已經返程,讓家裡人以為他出意外死在路上了。

  想了一路,越想越氣,越走越快,只想趕快見到家裡人。

  孰料踏入了溫家堡的地界,叫田裡兩個正幹農活的兵丁看見了。那二人大吃一驚,慌張過來拖住他:「二爺可回來了!趕緊先躲起來!」

  溫松一聽這話,便心裡一沉:「家裡出什麼事了?」

  家裡果然出事了。

  那二人拖著溫松先避到僻靜處,才告訴他始末。

  卻原來,馮千戶忽然對溫家發難,以「吃空餉」為由將溫柏行了軍法,打了軍棍。

  這幾年溫家添丁進口,開銷大了些,的確溫柏吃空餉比從前溫緯多了一些。但也並沒有多過其他百戶。

  馮千戶明顯只是找個由頭想弄掉溫家。

  溫松又不在堡裡,又是一條罪名。他是個總旗,原告假百戶批准就行,百戶就是溫柏,自家人還告什麼假,連手續都沒走,溫松便去開封奔喪去了。

  馮千戶便給溫松扣了個「逃役」的大帽子。逃役是要連坐全家的,溫松、溫柏二罪並罰,便先奪了溫柏的百戶之職和溫松、虎哥的總旗的職務。又將溫柏、虎哥都下了大牢。

  如今他們兩個還在牢裡。

  兵丁道:「馮千戶派了個姓高的王八犢子暫代百戶,這幾個月快把我們折磨死了,大家伙都盼著百戶和你能回來。只現在你離家過百日了,已是逃兵了,懸賞捉拿你哩。」

  好端端地馮千戶作什麼要整他們家,溫松一聽便知道有問題。

  只兩個兵丁哪裡知道背後許多事。

  溫松便問:「我嫂子我媳婦虎哥媳婦,她們可都安好?」

  兵丁道:「都叫姓高的從堡裡趕出來了。他昨天還吹牛,說你已經定罪是逃兵,馮千戶那裡剛剛將摺子往上報,要奪了你哥的百戶,到時候,他就不是『暫代』了。」

  溫松問:「我嫂子她們在哪呢?可是回娘家去了?」

  兵丁說:「我們聽說,二夫人和虎哥媳婦都叫娘家接回去了,只大夫人不肯回娘家去,她帶著孩子們在王樓村賃了個房子先容身。二爺,你如今回來了,快去看看你嫂子,一起想想辦法,趕緊把姓高的弄走吧。他要是佔了溫家堡,我們連飯都沒得吃了。」

  溫松謝過他們,往王樓村去,果然尋到了楊氏。

  楊氏憔悴了許多,短短幾個月像是老了幾歲,見到他,眼淚都出來了:「二叔!你還活著!」

  溫松去開封奔喪,原算不得太遠的。家裡算著日子,覺得他該回來了,人沒等回來,卻來了馮千戶的突然發難。

  一時家裡全亂了。

  楊家、汪家和虎哥的岳家都幫著跑動了,只馮千戶那裡油鹽不進,鐵了心要弄溫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溫柏和虎哥都身陷囹圄。溫松毫無音信。

  虎哥媳婦先被娘家接走了。

  「我們往開封寫了信去問你,到現在也沒個回信。」楊氏道,「都猜你可能路上出事了。英娘哭得眼睛看東西都模糊了。她原是不肯回娘家去的,是我勸她帶著孩子們先回去了。」

  「豹哥和芫娘我也送回我娘家去了,我在這裡,是為著離千戶所近,好照顧阿柏和虎哥。」

  「我爹來回跑了好多趟了,只姓馮的,豬油蒙了心似的,非要將咱們家踩死。實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他。」

  楊氏擦擦眼睛,問:「二叔,你又為何到現在才回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別提了!」溫松道,「我差點死在開封回不來。」

  「月牙兒叫陸家人害死了。陸家人知道我發現了,竟將我一碗迷藥藥倒了送進大牢,誣陷我是個江洋大盜,想讓我不明不白死在開封。」

  「咱家從來不曾得罪姓馮的,如今這樣,我懷疑,跟陸家脫不了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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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京城

  溫松的懷疑一點都沒有錯,青州溫家發生的一切,正是陸延帶著重金到了青州府,找陸正的同年青州的鄭知府籌謀策劃的。

  馮千戶當然是拿到了足夠多的利益,才肯下這個手。

  溫柏和虎哥一直被關在千戶所的牢裡。等溫松「逃役」滿了百日後,便正式成為了「逃兵」。馮千戶剛剛遞了摺子上去,要擼了整個溫家。

  這摺子要送到京城的五軍都督府去,等批下來,溫家就算徹底完蛋了。

  女眷都是熟人之女,馮千戶可以放過,讓她們都大歸,孩子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跟著娘回外家去。

  但溫柏、虎哥兩父子肯定要刺配邊疆。

  這樣溫家沒有成年男子了,青州也就沒有所謂溫家了。

  溫柏一直想不通,溫家到底怎麼得罪了馮千戶。

  這個困惑如今終於解開了。楊氏往牢裡送飯的時候把溫松帶來回來的真相全告訴了他。

  溫柏一拳垂在地上!

  「原來竟是如此!」他悲憤交加,「竟是陸家!」

  楊氏嘆了口氣。

  當年,多麼好的一樁親事啊。與進士之家做了姻親,整個青州,誰不高看溫家一眼。

  四時年節,陸家一車車地往溫家送節禮。每年江南最新樣式的銀錁子、衣裳料子,只有溫家拿得出來。

  小姑的日子眼見著是富足美滿,婆婆慈愛大方,夫君的房中連個妾室通房都沒有,誰聽了不羨慕。

  那幾日流水席,簡直是溫家最輝煌的時刻了——出了個進士女婿,還是一甲探花郎!

  突然就美夢碎了一地,怎麼一門好親,扭頭就成了惡親呢?

  一場大夢似的。

  「爹,陸家有錢有勢,咱鬥不過他,怎麼辦?」虎哥問。

  楊氏也看著丈夫。

  溫柏握著拳,咬牙許久:「陸家這是,欺負咱們溫家沒根基沒人脈……」

  溫家的姻親除了陸家,都是青州軍戶家。這一次出事,姻親們都出力跑動了,甚至連三弟溫杉的岳家徐家都幫著跑動了。

  只都使不上力。

  馮千戶官大一級,便能壓死人。

  「誰說咱家沒人脈。」溫柏咬牙道,「咱家也認識大人物。」

  虎哥眨眨眼。

  楊氏猶疑一下:「你說的是……」

  溫柏道:「去京城,找連毅!」

  虎哥問:「那是誰?」

  溫柏道:「大人物。」

  楊氏嘴唇動動:「可是……」

  可是霍四郎跟溫家之間的糾葛和恩情,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且霍四郎早就還清了,兩家人已經說清楚,兩不相欠了。

  如今,霍四郎是名震大周的大人物了,他的名字能止小兒夜啼。

  現在去求人家,人家還認這份情嗎?

  只現在,也根本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楊氏道:「那讓阿松去?」

  「他不行。」溫柏說。

  楊氏顧慮的溫柏也想到了。因人情這東西,是會隨著時間和距離,也會隨著彼此間地位的差距拉大而疏淡的。

  「得我去。」溫柏說,「當年,他躺在大牢裡,給他擦屎接尿,餵飯上藥的,是我。」

  「必須得我親自去求他。」

  「他但凡還有良心,就該還念著這份情。」

  過兩日,楊氏的父親楊百戶帶著一個「隨從」來看女婿。他不僅給牢頭塞了銀子,還給準備了酒菜。

  牢頭與他十分親熱,,放了他進去。

  楊百戶看完女婿,帶著「隨從」回去的時候,牢頭已經喝得醉醺醺。等第二天酒醒了,巡視牢房,等到了溫柏和虎哥這一間,突然睜大了眼睛。

  「你!你是溫、溫溫……」牢頭指著牢裡的那個「溫柏」,張口結舌。

  「老吳啊,好久不見了。」溫松淡定給他打招呼,「別喊啊,讓上面知道了,打軍棍,丟差事的可是你,不是別人。」

  「溫溫溫溫溫柏!」牢頭把舌頭捋過來了,瞪眼怒目。

  果真不敢嚷嚷。

  「別怕。」溫松道,「等幾天我鬍子長出來,旁人就分不清了。」

  牢頭氣得跺腳:「快長!」

  楊百戶給溫柏準備了盤纏和行囊:「咱也不知道你說的大人物是誰,你也不肯說,反正信你一回。豹哥、芫娘都在我那裡,你也不用擔心。這事要能解決,你就回來一家團聚。要不能解決……」

  溫柏道:「那人只要肯幫忙,就一定能解決。」

  楊百戶:「行行行,我信你。」

  溫柏拄著一根枴杖,上了輛黑油小車。

  他之前因為吃空餉挨了軍棍,馮千戶有意踩死溫家,把他扔進大牢裡,沒及時醫治,如今傷雖好了,只有條腿老疼,走路有點跛。

  告別了妻子岳父,溫柏往京城去。

  當年立誓決不去沾霍四郎,是因為月牙兒。

  如今帶著傷去京城求援,還是因為月牙兒。

  溫松從開封回青州,一路上躲避追捕,頗費了些時日。待溫柏出發,往京城去,已經是八月初。

  此時,李大小姐帶著李十娘到了京城。

  二人奉旨入宮,要先在習禮亭接受入宮前的禮儀培訓。這本是鴻臚寺的分內事,結果來教導禮儀的官員卻是陸睿。

  他舉薦了李家女兒,皇帝給他個人情。

  「大娘、十娘,別來無恙。」陸睿行禮。

  二人皆還禮:「陸翰林。」

  李大小姐道:「昔日一別,翰林風采更盛往昔,只人生無常,翰林還請節哀順變。」

  她二人原抱著看戲的態度十分好奇陸嘉言的妻子是什麼樣的人,只來的路上與天使閒話,才知道陸嘉言已經無妻。

  那天使道:「嗐,也不知道對小陸探花是好事還是壞事,反正京城裡想嫁他的人多的是。」

  李大小姐說完,陸嘉言微微傾身:「多謝大娘關心。」

  直身,道:「那咱們開始吧。班門弄斧,大娘勿怪。」

  習禮亭裡這道程序,主要是用於教導那些初次上京的官員和附屬國的使者的。這等朝覲皇帝的禮儀規則,似李家人這樣的,早就爛熟於胸,根本無需教導。故陸睿有「班門弄斧」之說。

  待三人把程序走完,李大小姐道:「今科的《登科錄》我已經看到了,翰林比之三年前,又大不同。我聽聞,是翰林舉薦了我家,還想問翰林,我等此次入宮,翰林可有什麼提點之處?」

  陸睿道:「舉薦二字不敢居功,不過是伴駕時提及了京城權貴與地方世家,談到了府上。我與陛下只說了兩點,一,寧則公淡泊明志;二,秋山書院是當今士林心之所向。因這兩點,南陽李氏,至清至正。」

  「後陛下意動,聽聞我曾游學書院,問我對李家女兒的印象。」陸睿道。

  李大小姐問:「則翰林是如何回答陛下的?」

  陸睿道:「我答,『不夠女子』。」

  李大小姐與李十娘對視一眼,一起俯身:「多謝翰林。」

  陸睿還禮:「大娘、十娘客氣了。且稍待,我去準備車馬,咱們準備入宮。」

  待他離開,李大小姐輕嘆。

  「人都會變。」她道。

  十娘道:「他竟不笑了。」

  昔年餘杭解元陸嘉言游學秋山書院,李大小姐和李十娘都是承認他的學識、辯才和風姿的,只她們兩個都討厭他的笑。

  那個人眉梢眼角常帶笑,笑得風流倜儻,又驕傲自賞。

  姐妹們很多讚嘆,獨她們兩個看了覺得討厭。

  李十娘道:「如今看著,竟還是笑起來好看。」

  李大小姐道:「世事從來難兩全。」

  南陽李家的大小姐帶著妹妹入宮,於內書堂教導內命婦讀書知理,明倫明德。

  皇帝道:「此大善。」

  京城各家遂也送了女兒入宮到內書堂一起學習進修,一心求知。

  這些女孩都是及笄上下的年紀,反倒是李十娘年紀大些,她已經十七了。

  被送進宮的女孩有些是京城土生土長的,有些是京城沒有合適的,特從家族裡召來的。她們都和之前寧菲菲一樣,是各家想拱上后位的人選。

  大臣們催立后催了快一年了,皇帝終於啟動了對新后人選的考察程序。

  觀察接觸了一陣子之後,皇帝再見到陸睿,神情頗為微妙,幾次欲言又止。

  一次堂中無旁人,陸睿道:「陛下有何吩咐?」

  「沒什麼吩咐,就是想說說李家女兒。」皇帝說。

  陸睿便凝目等著皇帝說。

  皇帝憋了一會兒,卻「咳」了一聲,道:「李家女人,真能說!」

  陸睿道:「臣昔日秋山論辯,亦敗給了李大娘子。」

  「不止是李大。」皇帝老神在在,「李十也很能說。能把肖妃說得臉都發白。肖妃如今十分不想看見她們倆,繞著走。」

  陸睿問:「陛下是覺得李家人過於刻板說教嗎?」

  皇帝道:「刻板和說教兩個詞,哪個也用不上。其實還挺有意思的。」

  被皇帝覺得「有意思」的李家姐妹,覺得皇帝也挺有意思的。

  滿後宮不管環肥燕瘦,都是小情小性兒的女子。皇帝的口味十分專一,幾十年如一日,從未變過。

  「方皇后也是這種性子。」李大小姐道,「只不幸當了皇后。」

  李十娘道:「若讓她選,她未必願意。」

  只女子沒得選罷了,一生榮辱貴賤,都繫於丈夫的身上。

  李大小姐道:「宮闈是什麼樣子,皇帝是什麼樣子,你如今看到了。你還是可以選的,你不願,我便送你回家。」

  「我回家能做什麼呢?」李十娘道,「我的才學遠不如大姐,沒有達到能在書冊上留下名字的程度。回去了一樣要嫁個人,相夫教子。還未必能有大姐的眼光,能挑到個志趣相投、公婆也寬和的夫家。這是我唯一能將自己的名字留於後世的機會了。我歡喜得緊。」

  李大小姐道:「好,若能求仁得仁,也是人生樂事。」

  時值中秋,京城過節氣氛濃鬱。

  陸睿又問平舟:「青州可有回信?」

  平舟道:「青州沒有。」

  陸睿沉默。

  他在開封的時候便給溫家寫了信,七月裡又給青州寫了信,青州皆沒有回信。

  劉稻家的說,陸延說過溫松離開開封的時候是「怒氣沖沖」的……

  陸睿臉上沒有表情。

  陸睿自然不知道,他的第一封信到溫家堡的時候,溫家男人已經被下了大牢,女人被暫代的高百戶趕出了軍堡。那封信送到,叫高百戶給截留了。

  他也不認識字,溫家人一趕出去,堡裡沒有男人識字了。倒有幾個婦人識字,他找了一個給看了看。那婦人說:「這是溫家女婿,今科探花的來信。」

  果然。

  高百戶唰唰地就把信撕了。

  陸睿第二封信到了,亦是同樣的命運。

  平舟道:「開封有回信,今日才到的。」

  那信放在書房桌上了,陸睿譴退了平舟,拆開陸正的回信。

  陸正稱讚了他對母親的一片孝心,卻駁回了他上一封家信裡提出的京城名醫多,讓陸夫人到京城求醫問診、休養身體的請求。陸正訓斥他只顧全自己的孝心,不顧全他夫妻之情。他與陸夫人伉儷情深,無法放心陸夫人離開他獨赴京城,又道河南亦有名醫,且陸夫人其實是心病,若見璠璠,只怕又要傷心動情,反而有損於身云云。

  總之,他是不放陸夫人離開的。

  陸睿看完,緩緩將信揉成一團,握在手心裡。

  因逢節日,他往陸侍郎府問候請安。

  陸侍郎夫人心疼道:「可憐璠璠,一人在家。」

  因璠璠要守母孝,不能飲宴。

  待慶過節日,陸睿拜託陸侍郎夫婦:「侄兒實憂心母親,京城名醫多,想接了母親來京城調理休養。偏父親亦是同樣擔心母親,恐她在外旁人照顧不周,不願母親離家。還請六伯和伯母,體諒侄兒一片心,幫侄兒勸勸父親。」

  陸侍郎夫婦憐他孝心,答應了給陸正寫信勸他。

  中秋佳節剛過,有一輛黑油小車到了京城。

  溫柏嫌氣悶,跟車夫一起坐在車前,排隊進城。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京城了,這一次終於能進去看看京城到底什麼樣子。

  隊伍緩緩前進,卻忽然有馬蹄聲響起。

  溫柏轉頭看去。

  一隊黑底錦衣的騎士,未曾停留,也不排隊,直接便進城了。

  打頭的一個,一身緋羅蹙金的騎裝,髮束馬尾,看著騎術精湛,卻身形窈窕,竟似是個女子。只剛才一晃從眼前過去,她戴著面衣,蒙著半張臉,啥也看不見。

  在青州,也有騎術這麼精湛的女子,只沒有這麼華麗的衣衫,也沒有這樣的氣勢,更沒有這樣的大宛寶馬。

  果然京城是天子腳下,不是鄉下地方能比的。

  才想著,忽然「監察院」三個字入耳。

  溫柏轉頭,車旁排隊步行的人正交頭接耳。

  溫柏將身子探出去,與對方攀談打聽。

  「那個啊,是監察院霍都督的夫人。」路人道,「她很有名的,天天出來跑馬射箭。霍都督十分寵她。」

  溫柏呆了半晌。

  原來霍四郎已經另娶了。

  其實月牙兒也早另嫁了。

  從前的事都過去多少年了。

  那些情分還管用嗎?

  權勢這個東西,果然厲害。

  四郎淨身做了閹人,都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溫柏長長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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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門

  八月份霍決不在京城。

  因分封在河南府的周王薨了。

  趙家的人一向都能生,周王一系,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剛死了的這個周王,有十九個兒子,然而倒黴的是,他的正妃沒有生出兒子來,他十九個兒子全部都是庶出。

  就牽扯了的親王爵位的繼承問題。

  因親王爵位按規定,只能由嫡子繼承。

  這個周王早早地想到了這個問題,因此在他的正妃第四次生出女孩來的時候,把這個嫡出的郡主和一個妾室生出來的庶出的王子調換了。這個庶出的兒子就成了周王世子。

  周王活著的時候都沒事,周王死了,在利益紛爭中,有人把這個事捅出來了。

  一起捅出來的還有周王府府許多陳芝麻爛穀子的狗屁倒灶的破事。

  都是老趙家的人,淳寧帝不想在臣子那裡丟臉,派了霍決去處理這個事。

  霍決和溫蕙才水乳交融,便不得不出這趟外差,去了河南的河南府。

  溫柏上門的時候,他不在家。

  下人便往小安那裡稟報,說:「有人上門,自稱是都督故人。」

  小安今日沒進宮,正好在家,躺在榻上啃水梨,聞言十分好奇:「是什麼人?」

  這許多年了,霍決可從沒有什麼「故人」上過門。

  下人道:「自稱是青州溫家。」

  小安險些讓一口水梨噎死,跳了起來:「衣服!拿我的衣服來!」

  因他在家裡圖舒服,只穿了個兩檔,光著兩條大胳膊呢。

  又對下人道:「人在哪呢?」

  下人道:「在門房。」

  小安道;「快請到堂上去!」

  又補充:「內堂!」

  下人一聽,便知道這真是故人了。還是重要的故人,不是打秋風遭嫌棄的那種。

  小跑著就去了。

  溫柏這兩年一直都知道,霍決出息了,大出息了。

  只他想不到,霍決如今竟奢侈到這般的程度。他家大門上的輔首上,都嵌著白玉,鎏著金。

  記得六七年還不這樣。六七年前,他湊了兩千兩銀子,幾車東西,就已經掏空了家底。

  人的際遇,真是難說啊。

  溫柏在門房裡得了一杯茶,灌了半盞,心裡也有些惴惴,不知道霍四郎還肯不肯認自己。

  孰料沒一會兒,裡面出來了人,恭恭敬敬將他請進了府中,直奔了內廳。

  內廳不是正廳,官場同僚來了,請入正廳,親戚朋友來了,請入內廳。有公與私,疏遠與親密的區別。

  這一下子,溫柏的心就放下來一半。

  美貌的婢女上了熱茶點心瓜果。

  溫柏想著待會就要見到霍決,心裡默想著怎麼跟他說這個事,無心吃喝。

  妹妹死得不明不白,這個仇無論如何都得報。霍決若是能幫忙最好。但他若是不肯幫忙或者不能幫忙,溫柏也想過別的路。

  其實,也沒別的路可走了。

  若求援不成,只能是先回青州,將弟弟和兒子從大牢裡搶出來,給楊氏汪氏幾個一人一封休書,讓她們帶著沒成年的孩子回娘家去。

  溫家成年的男人一起去開封,宰了陸老頭給妹子報仇。

  還有陸嘉言,陸嘉言應該是去年九月十月就在京城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妹子亡故的真相?這個事他有沒有參與?

  溫柏是不知道陸睿已經到開封本奔過喪,照著常理,在外為官的沒有奔妻喪的,便是與父母也常常有一別十年二十年才再相見的。

  只人的內心裡,總是下意識地希望自己覺得好的人,能一直好下去。

  溫柏此時恨陸家恨得要死,仍然是希望在京城的陸嘉言也是被陸家懵逼,什麼都不知道。

  畢竟陸家還有陸夫人這樣,以死示警的烈性之人。

  不全是惡人。

  而且還有璠璠,孩子沒了娘,若再沒了爹,實在可憐。

  內廳是個穿堂,北側有大理石的插屏立在地上做影壁,北門通往後宅。

  溫柏正低頭想著,有腳步聲響起,一個穿著華麗麗的的大紅飛魚服俊美青年從屏風後健步走了出來,上來便拱手告罪:「怠慢,怠慢!」

  他十分熱情:「小弟念安,敢問是溫家哪一位哥哥?」

  監察院監察左使念安。

  聽說是個十分陰狠可怖之人,竟長得這樣好看,待人這樣熱情。

  溫柏十分震驚。

  因傳說中的人物到了你眼前,你發現與傳說的不太一樣,的確是克制不住吃驚的。

  且他上來就問「哪一位哥哥」,顯然是知道溫家情況的。

  溫柏也拱手:「下官是溫家長男,單名柏。」

  「原來是溫家大哥!」小安恍然,道,「一家親戚,大哥別客氣,喚我念安即可。大哥快請坐。」

  溫柏覺得這話聽著就怪。想不明白,他怎麼就和人鬼避忌的監察左使念安成了親戚了?

  溫柏道:「安左使……知道我家?」

  念安道:「溫家嘛,我哥哥的岳家!當然知道。要麼我說是親戚呢!」

  四郎竟還當溫家是岳家?溫柏心頭一寬,又一酸。

  四郎若這樣念舊情,等待會知道月牙兒死得冤屈,一定也會難過吧。

  念安熱情極了,絮絮叨叨:「當年往青州送東西去,我原是想搶著去的,只那時我年輕,哥哥嫌棄我不穩重,派了我康順哥哥去,我才沒見著溫家的哥哥們……」

  他提起這一茬,瞬間溫柏就沒有距離感了。

  他還記得康順呢,又高又胖,明明看著年紀大過四郎,提起四郎也是一口一個「哥哥」。霍決與他們分享許多私事,可見都是身邊親信的兄弟。

  因康順改回了本名,溫柏還不知道,當年往青州去送東西的胖閹人,現在也是大名鼎鼎的監察右使了。

  溫柏一直忐忑緊繃的感覺沒有了,肩膀略略放鬆。

  「念安兄弟,我是來找連毅的。他可方便一見?」他問。

  「不趕巧。」小安說,「周王不是薨了嘛,王子們爭位子打起來了,陛下派他去河南府處理這個事去了。」

  什麼地方的哪個王爺薨了的這種事,離溫柏實在太遙遠了。

  霍決日常做的都是跟這些貴人打交道的事。溫柏開始有點真實感。

  「哥哥遠道而來,一定有事。」小安道,「不管哥哥有什麼事,只管與我說。不是小弟託大,我海口敢下——沒有咱們監察院解決不了的事。」

  去了河南府,不是一時半會能回來的事。

  溫柏抿了抿唇,道:「念安兄弟既知道我家和連毅的關系,我便說了。我妹子,就是和連毅訂過親的這個妹子,原是嫁到了餘杭陸家。她的夫君,便是今科的探花郎陸睿陸嘉言。只她……」

  溫柏狠狠握拳:「她被陸家害死了!」

  ……

  聽溫柏把所有是事情說完,小安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磨了磨牙:「陸正!」

  真是想不到,那個站在他跟前,臉色發白,腿發抖的老頭子,居然後面搞出這麼一攤子事。

  這其實也不能怪小安。

  何止是他想不到,便是陸正自己,在真的做下事情之前,也萬萬想不到一個錯誤,一個謊言,最後滾成了山一樣大的雪球。

  就譬如陸夫人雖自盡示警,倘溫松不翻牆夜探劉家還叫陸正知道了,陸正也都沒想對溫家下手。他那時候是還想著拿話把溫松哄回青州的。

  事情總是一步一步地失控的。

  「青州的事好說。不過一個小小千戶而已,大哥別擔心,這事好解決。」小安手指叩著桌案,「只陸家……」

  溫柏也知道,難的是陸家。畢竟是餘杭大族,文官世家。他們文官有座師房師同年同門,關系網密密層層。端看這次陸正從開封遙控青州的事就知道了。

  他只不知道,他以為的「為難」,和小安的為難,不是同一種為難。

  「陸家的事,我做不了主,得去請示一下。」小安起身,「哥哥請安坐,我待會回來答復哥哥。」

  溫柏困惑。

  霍四郎既去了河南府,監察左使念安又去向誰請示?

  只他是求人的,不好追著問,只道:「好。」

  念安喚了丫鬟來換了熱茶,匆匆去了後面。

  溫蕙早上騎馬回來,洗了澡換了衣裳,正在擬下個月的菜單,小安來了。

  「我哥?」溫蕙手中的筆啪地掉到了寫了一半的菜單上。

  這一刻,小安清晰地看到了溫蕙眼中一閃而過的懼意。

  她在怕什麼?

  小安心思電轉,然而便是他這樣腦子聰明的人,也沒想出來。

  他從小便淨身做了孌童,其實看人、事和世道的眼光,都與常人不同。只因他聰明又擅長接人待物,八面玲瓏,很多與他打過交道的人,根本察覺不到他與常人的不同。

  同樣,他有時候也察覺不到常人與他的不同。

  溫蕙乍聞兄長尋來,只覺得心頭顫了顫。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麼久以來,她的心頭一直懸著四柄刀。

  那些刀就安安靜靜地懸吊在心臟的上方,不去碰觸便不易察覺,但任一柄落下,都會直插心臟。

  「他,他怎麼會來?他知道我在這裡?」驚懼過後,她定下神來,問道。

  「不知道,他以為你死了。」小安磨磨牙,「也是我們沒考慮周到,你是不知道你那個公爹,搞了一攤子什麼事出來。」

  小安一件件復述給溫蕙。

  待講到溫松赴開封奔喪,陸夫人自盡示警,溫蕙流下了眼淚。

  一直不敢去追去問去求證。

  雖知道她的無力和無奈,還是怕她,屈從了陸正。

  怕被她放棄,被她辜負。

  「她……她果然,」她流著淚,笑了,「果然沒有負我。」

  心頭垂懸的四柄刀中,有一柄光澤閃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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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碰撞

  溫蕙回憶起年初那幾個月從開封過來的線報。

  那線報最初是為了知道她的情況,在她被送到霍決身邊後,轉而幫她看著璠璠。因夏青家的自身探查能力有限,也就只能傳達一些璠璠的信息。

  捎帶的才是陸夫人。

  她匯報上來的,是陸夫人因她的「病逝」傷心過度一直休息養身體。

  拭去眼淚,溫蕙道:「叔叔,幫我打聽一下,陸夫人現在如何。」

  小安一口答應:「好。」

  溫蕙道:「她只要還活著就可以。」

  陸夫人是陸正的妻子,他們有共同的兒子陸睿,他們身後都是餘杭大族。陸夫人一輩子都不可能跟陸正解綁。

  在陸正那樣的人身邊生活,溫蕙的期望值已經降低到除死無大事了。

  陸夫人是虞家嫡女,有五個弟弟。她可能會活得不自在,但在衣食住行的物質方面,陸正決不敢虧待她一分。

  溫蕙問:「後來呢?」

  小安這才接著講了後面溫松被下大牢,自救逃回青州,溫家被馮千戶打了棍子擼了官職,兄弟兩個桃代李僵,溫松把溫柏換了出來,溫柏才能上京來找霍決這一系列的事。

  溫蕙原以為無恥獻媳已經是陸正的最低線了,她萬料不到陸正還能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他怎能對溫家作出這樣的事來!

  她氣得手都發抖,怒火只沖得頭昏,胸口不停起伏!

  她站起來咬著牙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這怒意發不出來,一拳擊在桌上!

  小安「啊」了一聲。

  這桌子是檀木的,檀木有多硬,跟磚牆也差不多了。

  溫蕙拳頭收起,檀木桌子上出現了一道裂紋,那拳頭果然也流血了。鈍傷到流血,可知用了多大的力氣,可知有多怒。

  小安忙喚人。

  家裡全是習武之人,外傷藥酒都是現成的。正房裡就有。

  婢女們嚇得不輕,忙給溫蕙上藥。好在硬木只是裂了,倒沒有碎木刺之類的。

  等婢女們給溫蕙包紮好退下,小安抱著手臂道:「嫂嫂先收收怒氣,溫家現在倒無事。青州那邊的事,我快馬跑一趟過去就能解決。我只問嫂嫂,溫家哥哥還在前面,你要不要去見他?」

  溫蕙閉上了眼睛。

  若陸正不行此惡,她是寧願讓溫家人以為她死了。

  可如今……

  她睜開眼:「我現在就去見他。」

  「去吧。」小安叉腰嘆道,「溫大哥住著根棍子,我問了,他挨了軍棍沒養好,腿老疼,走路有些跛。」

  溫蕙的眼淚又下來了,站了起來,大步走出了大門。

  內廳裡,溫柏的心放下了大半。

  此時感到了疲憊,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望著雕花精美的房樑想著待會念安會給他一個什麼樣的答復。

  他們若沒法幫他對付陸正也沒關係。這本就是不情之請。

  他們只要能幫溫家度過難關就可以。

  至於害死了月牙兒的陸正……

  溫柏摸了摸腰刀的刀柄。

  自家的仇,自家報。

  只要青州的事解決,他就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往開封去了。

  阿松還是天真,不知道官官相護,還想去開封府擊鼓鳴冤。陸正就是開封府同知,一府的次官。這樣怎麼可能扳得倒他。

  爹娘不在了,他是長男,怎可任小妹妹枉死。

  月牙兒的仇,必得血償的!

  正想著,有腳步聲自大理石屏風後響起,一個紅色的身影從屏風後轉出來。

  溫柏撐著棍子站起來:「安……」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了眼睛!

  進來的這個人,一身大紅遍地金衫子,豔麗華貴,明眸含淚。

  六七年不見了,她從漂亮的小姑娘長成了清豔絕倫的佳人。若是在外面什麼地方乍然碰見,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只到底是親兄妹,這樣面對面地,如何會認不出來。

  「月牙兒?」溫柏吃驚得找不到聲音,「你……你……」

  當他開口喚她,溫蕙便向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

  溫柏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第三步,溫蕙提起裙裾,跪了下去。

  「大哥……」她仰起臉,淚流滿面,「我還活著。」

  溫柏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悲痛這許久之後迎面撲來的驚喜令他落下眼淚,可隨之而來的是無數的疑竇。

  他抹了把臉,彎下腰去抓住了溫蕙的手腕,厲聲道:「月牙兒!這是怎麼回事?說清楚!」

  溫蕙閉上眼睛垂下頭去,哽咽難言,不知道該怎麼說。

  溫柏這時候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衣裳。

  不是普通的大紅遍地金,是緙絲,精美、鮮亮、華麗。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個時辰前,在城門處見到的黑衣騎士簇擁著的「霍夫人」。

  「霍夫人」騎術精湛,雖一晃而過,那華麗的騎裝,依然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哎呀,怎麼還跪著了。」小安過去攙扶溫柏,「舅爺,舅爺你腿腳不便,先坐,坐!」

  「安左使!」溫柏臉色鐵青,「莫亂稱呼!還請明示,這是怎麼回事!」

  「嫂嫂先起來,我來說,我來說。」小安又攙扶溫蕙。

  他扶著溫蕙的手臂將溫蕙拉起來的。

  溫柏眉頭皺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個外貌俊美的青年,其實是個閹人。

  只心理上雖然是知道的,視覺上看見他和溫蕙這樣不避嫌,還是難以接受。

  「說吧,我聽著!」溫柏道。

  小安看看溫蕙,再看看溫柏,道:「這事說起來,不怪我哥哥,也不怪我嫂嫂。要怪,只能怪陸正老狗……」

  小安簡明扼要地將事情概述了一遍。

  「這中間的人,我哥哥都處理了。」他絮絮道,「只陸老頭沒辦法,還有陸大姑娘橫在那裡,實在是怕為著打老鼠傷了玉瓶。只我們也沒想到,這老狗喪心病狂了,後面竟做出這許多事來。」

  他說的愈多,溫柏的臉色就越沉。

  他問:「我今早在城門看見霍夫人戴著面衣,跑馬歸來,是你?」

  溫蕙沒想到今早便與兄長擦肩過,她點頭:「是我。」

  小安還想說話。

  「安左使。」溫柏開口阻斷小安,「我和我妹子說幾句話。」

  小安看看他,再看看垂著頭的溫蕙,痛快道:「行。有事使丫頭叫我。」

  他轉到屏風後面去了。

  只小安什麼時候是讓人隨便支使,乖乖聽話的人了?

  他走到屏風後面打開門,卻並沒有邁出去。他只打開門,又關上門,作出他彷彿出去的假象。

  人卻就留在了大理石屏風後面,沒有走。

  「月牙兒。」溫柏拄著棍子站起來,「我知道,你公公被人拿了把柄,把你送出來,這不是你的錯。」

  溫蕙也站起來。

  溫柏上前了一步,看著自己這死而復生的妹妹,問她:「但你,為什麼不去死?」

  溫家長男的聲音如鋼似鐵,含著風暴。

  屋中有了一瞬的死寂。

  溫蕙抬頭看著他,瞳孔放大。

  「陸家要把你送出來的時候,你就該去死!」溫柏咬牙說,「見到是連毅,他有私心,一心想留下你。那你就該死給他看!讓他知道,溫家的女兒不會這樣無媒無聘委身於人!」

  「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你名節不存,留在他身邊,你以為他真的就能打心底尊重你了?」

  「你如今,都不敢以真容示人!」

  「你說你是霍夫人,誰見證了?父母之命在哪裡,媒妁之言在哪裡?六禮是誰過的?我和你二哥,誰同意了!」

  「月牙兒,你……太讓人失望了!」溫柏深恨,「咱們溫家是什麼人家!是堂上供著旌表的人家!」

  「那旌表是娘用命掙來的!」

  「賀家就是因為一個不爭氣的女兒貪生怕死,沒有請下旌表來!賀夫人自縊以保貞潔,都白死了!」

  「你想讓娘,因為你蒙羞嗎!」

  「你死了,乾乾淨淨的,我拼著性命也會去給你報仇!」溫柏一口牙要咬碎了,「可你現在活著,還不如死了!」

  在溫柏的步步上前,厲聲喝斥之下,溫蕙向後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

  心頭垂懸的刀中,終是有一柄,線斷刀落。

  心頭血汩汩。

  可能太疼,以至於覺不出疼了。

  又或者,早知道會有刀落的這一天。

  踉蹌退了第三步,直到有人伸出手抵住了她的背心,讓她再不能退。

  溫蕙轉過頭去,模糊地,看到竟是小安。

  「舅爺好大的脾氣,動不動叫別人去死。」小安咬著牙笑,「也不問問人家自己願不願意?」

  「安左使,別亂叫。」溫柏冷冷地道,「溫家和霍都督有舊,但不是親戚。」

  小安道:「我嫂嫂和我哥哥,拜過天地的。」

  「無媒無聘,無父母之命。」溫柏道,「苟合。我是溫家長男,我不承認。」

  小安氣得咬牙。

  溫柏盯著溫蕙,問:「陸嘉言知不知道這些事?」

  溫蕙心頭的又一柄刀晃動,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他,往開封奔過妻喪,他該是……以為我死了。」

  溫柏問:「他就在京城,你可有去找過他?」

  溫蕙的臉色蒼白如紙。

  溫柏懂了:「你沒有。」

  「發生了這樣的事,你不找娘家,也不找丈夫。」溫柏道,「因為你怕死。」

  他問:「可你不想想,你活著,最傷的是誰?」

  溫蕙嘴唇微顫。

  溫柏說出了那個最要命的名字:「璠璠。」

  溫蕙閉上眼睛,流下兩行熱淚。

  「璠璠生在這樣的大族,她爹是探花郎。」溫柏道,「可要讓人知道她有你這樣的娘,她投的這好胎,就白投了。」

  溫蕙的情況甚至比和離改嫁更糟。

  她委身給了閹人。

  溫柏想起來霍決當年在牢裡的模樣。

  他見過他最醃臢最殘破的模樣。

  他當然同情、憐憫霍決,深深地為他心痛。

  但這,改變不了霍連毅已經是個閹人的事實。

  「你如今錦衣華服,大宛寶馬,便忘了廉恥二字如何寫了?」溫柏問。

  溫蕙搖頭,只搖頭,許多話憋在喉間,說不出來。

  淚流滿面。

  「你從小,就是個不愛守規矩的孩子。只你那時候小,大家都縱著你。」溫柏道,「可你現在是大人了。」

  溫柏盯著溫蕙,咬牙切齒:「大是大非跟前,你選擇苟活!」

  「你,配作娘的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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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9: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不動

  溫蕙緊緊閉著嘴巴,一句話都沒有辯駁。

  因為辯,是以道理說服對方。而她不肯去死的一切理由,都是無法說服溫柏的。

  因為對溫柏來說,全都是貪生怕死的藉口。一個女子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該做的正確的事,就是以死殉節。

  溫蕙去死,然後溫柏哪怕賠上性命再去替她復仇——對溫柏來說,這才是對的事。

  溫蕙全都懂。

  再這麼下去,溫蕙怕不是要被她哥當場逼死了?

  小安斜上前一步,插在兩人中間,擋在了溫蕙身前,皮笑肉不笑地說:「舅爺,當時的事有很多身不由己,總算最難的時候也過去了。如今我哥哥嫂嫂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你這動不動讓人去死的,何必呢。眼前,還是青州的事著急,咱們先把青州的事解決了再……」

  「不必了。」溫柏道,「就當我今天沒來過。溫家的事,不勞煩霍都督操心了。」

  他看了看溫蕙,咬牙道:「你如今是三品誥命,蟒袍加身,我是管不了你了。只你記著,叫人認出來你,宣揚出去,陸家的璠璠,咱家的芫娘、苓娘,都別想有好名聲了。」

  「你當娘、當姑姑的,好自為之!」

  「以後,你是霍氏夫人。我們溫家的女兒,已經死在了開封,葬在了餘杭。」

  溫柏說完,拄著棍子轉身就走。

  小安只覺得額角青筋突突地跳。

  真的很久沒人敢給他氣受了。他雖然在溫柏面前自認是個弟弟,但他終究是監察院人鬼避忌的監察左使念安。

  他氣得狠吸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蹭蹭走到門口,喝道:「給我攔住他!」

  黑色錦衣的番子們立刻從院門外湧進來,將溫柏堵在了院子裡,手都按在刀柄上。

  他們當然不知道溫柏是什麼人,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總之只要安左使一句話,讓他們殺便殺。

  這些都是手上染過血的人,手一握住刀柄,殺氣自然而然地就外放。

  溫柏嘴唇緊抿,將棍子交到左手裡,右手握住腰後刀鞘,拇指一推護手。

  「哢噠」一聲,刀身出鞘半寸。溫柏也握住了刀柄。

  他是手下領著百十號兵丁的武將,少年時便跟著剿過山匪。

  身上也有殺氣。

  兩方對峙著。

  小安正要說話,一隻手從後面按住了他的肩膀。

  溫蕙低聲說:「三叔……讓他走。」

  小安磨磨牙,喝道:「放他走!」

  番子們潮水般分開,讓出了院門。

  溫柏把刀摁回鞘中,棍子換了個手,大步向外走。

  他努力想走得平穩些。只他腿傷沒好,雖硬撐著,還是看得出來微跛。

  溫蕙看著那個背影,視野模糊起來。

  她記事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壯實少年。成天帶著小妹妹,牽著抱著背著馱著。

  闖禍了都是他給收拾。

  嘴上發狠說要揍她的時候,落下來的巴掌都像撓癢癢。

  嫁給陸嘉言的時候,他送的親,他背她上的花轎。

  他是長男,出生的時候,家裡條件還沒後來那麼好。他是實實在在跟著爹娘受過窮的。

  作為長子,爹娘對他的期望和要求,跟二哥三哥都是不一樣的。

  他跟別的哥哥從來都不一樣。

  他是長兄啊。從小就知道要看顧弟弟妹妹。

  他叫她去死,溫蕙並不怨恨他。

  因她知道,倘若她不是苟活著,而是真的被陸正害死了,他一定會拼卻性命也要給她報這個仇的。

  其實,那些講游俠兒的話本小說裡就是這麼寫的。在大俠的眼裡,性命和金錢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總有一些東西更重要。

  只從前,溫蕙讀的時候,總是將自己代入成大俠。她那時候哪想得到,原來她是話本裡那些為大俠所不齒的懦弱配角。

  那些配角都是用來反襯大俠和烈女的。

  一諾千金、慷慨赴義的大俠,和剛烈的貞潔女子,才是世道所稱頌的。

  溫柏的身影已經消失了。番子們也退了出去。

  院子裡安靜起來。

  只有小安還站在門口生氣瞪眼。

  「三叔。」溫蕙道,「青州那邊的事,拜託你了。」

  「我知道。」小安說,「我這就親自過去。一點小事而已,好解決。」

  「只……」他道,「嫂嫂必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他目光炯炯,盯著溫蕙。

  溫蕙道:「你說。」

  小安道:「我這辛苦為溫家奔波,回來,必須看到嫂嫂全鬚全尾的。但凡我回來,嫂嫂有個什麼萬一,什麼青州溫家餘杭陸家,都關我屁事,我摁死他們!」

  他笑得妖嬈:「嫂嫂,你覺得我做不做得到?」

  溫蕙道:「你當然能做到,你跟四哥一樣,都不是好人。」

  小安笑得歡暢起來:「嫂嫂知道我們。」

  溫蕙微微一笑。

  她臉上還有淚痕,卻笑得平靜。

  「我不會自盡的。」她道,「你不用擔心。」

  「當然!」小安道,「活著不好嗎?」

  溫蕙道:「有時候也挺不好的,只是又不甘心死。」

  小安呸道:「世上比你活得糟糕萬倍的人多的是,都使勁活著呢。」

  「是啊,光是想到這一點,」溫蕙道,「都不甘心隨隨便便去死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安道,「你既答應了我,那我便去了。」

  「多謝三叔了。」溫蕙屈膝給他行禮,「我哥哥脾氣不好,我替他給三叔賠罪。」

  小安也不避,氣呼呼地受了這一禮:「我跟你說,整個大周,敢給我這種臉色看的人,真的不多了。」

  「是呢,都是我不好,讓三叔受委屈了。」溫蕙道。

  小安享受了會兒,道:「那行,我這就帶人追舅爺去。」

  溫蕙道:「他的腿……」

  這真是,有血緣就是不一樣。那哥哥叫妹妹去死,妹妹還惦記著哥哥的腿傷。

  小安十分嫉妒,哼了一聲,道:「我曉得。嫂嫂我跟你說,你別看我打不過你,但外面的事,交給我你就放心。」

  其實小安年紀比溫蕙稍大的。

  溫蕙對這弟弟,溫柔一笑。

  小安先去給霍決寫了封信,放了信鴿,然後帶人出城追溫柏去了。

  溫柏只有一輛黑油小車,還是楊家借給他的。小安比他晚出發半個時辰,但很快就追上了。

  小安原不想驚動他,以免半路發生齟齬。他生怕自己火氣上來,半路把溫柏給剁吧了餵狗,到時候跟溫蕙不好交代。

  哪知道溫柏的車從官道的第一個岔路口走的方向就不對。

  小安還以為他走錯路了,還想著讓他再多走點冤枉路好嘲笑他。

  等第二個岔路口溫柏的車依然選擇了向南走,小安明白過味來了。

  他道:「給我截住他。」

  番子們夾馬,呼嘯著追上去。

  黑油小車被從後方突然出現的錦衣番子們包圍,一柄柄手弩對準了他們,弩頭閃著冰冷的光澤。

  車夫嚇得鑽到了車轅下面去了。

  溫柏臉色鐵青:「你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小安道,「該我問,你想幹什麼?你這是往哪去?」

  溫柏道:「我回家。」

  「呸!」小安翻白眼,「當我是路痴嗎?這是往開封府的方向。」

  溫柏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溫柏也沒想到,來京城一趟,會是這樣的結果。

  溫蕙竟沒死,竟委身了連毅。

  溫柏從霍府出來,上了車,腦子稍稍清醒了些。

  事情變得很不一樣,只有一樣是沒變的——陸正該殺!

  甚至比之前他以為的,更該殺!

  溫柏上了車,便對車夫說:「走,去開封!」

  溫柏都想好了怎麼殺陸正了。

  他就大剌剌地以舅爺的身份上門。陸正有太多事要隱瞞,不可能不見他。

  只要見面就行,只要離得足夠近就行了。等到見面,話也不必說,直接拔刀砍了他!

  來一個短平快!

  如此,才能解了心頭恨!

  只沒想到,走得太陽都偏西了,突然被念安帶著人圍了。溫柏臉色鐵青。

  「我知道哥哥不願意看見我。我也挺不願意見你的。」

  當著許多人的面,小安也不亂叫「舅爺」。他跳下馬,走到車旁踢踢下面發抖的車夫:「滾。」

  車夫手腳並用地從車底下爬出去了。

  小安跳上車轅坐在溫柏旁邊問他:「哥哥這是想去殺陸正嗎?」

  溫柏抿著唇不說話。

  小安摸出腰間的匕首把玩著,道:「那可不行。」

  溫柏怒道:「憑什麼不行!」

  「憑陸正該怎麼處置這個事,溫家哥哥說了不算,」小安道,「得我哥哥說了才算。」

  他說完,燦然一笑。

  手中匕首旋轉,刀柄照著溫柏的大腿,狠狠給了他一記黑手!

  小安觀察很久了,已經看出來溫柏的腿痛處在哪裡。他這一下子,就照著那裡去的。

  溫柏也是條硬漢,這一下劇痛,硬是咬牙憋住了沒哼出聲,只人捂著腿側倒下去了。

  小安從車轅上跳下來,沖番子們努努嘴。

  番子們一擁而上將溫柏捆了起來。

  溫柏張嘴喝罵,小安叫人綁了他的嘴,把他丟進了車廂裡。

  番子把車夫提溜過來扔回到車轅上。

  小安道:「調頭,回青州。」

  車夫乖乖地轉了方向。

  河南府和開封府都在河南,離開封府不到三百里的距離。

  霍決受命來辦周王以庶亂嫡的案子。

  照皇帝的意思,這一任的周王既然沒有嫡子,正好趁機收回「周王」這個親王位。

  親王位是世襲罔替的,親王死了,會有一個嫡出的兒子承襲親王爵,其他的兒子封郡王,郡王的兒子封振國將軍,振國將軍的兒子封輔國將軍,累次減等。

  親王一直在,就一直不停地生出新的郡王們,郡王們又生出新的振國將軍們,振國將軍們又生出新的輔國將軍們。

  趙家人一直都很能生,周王一系是其中的佼佼者,血脈之廣,人數之眾,光他一系,能吃掉河南三分之一的賦稅。從景順帝,到元興帝,到淳寧帝,歷任皇帝每每看到戶部的數據,都心疼得直抽抽。

  故皇帝最樂見這樣的爵位能收回。

  更何況周王是太祖血脈,論起血緣來,跟當今的天子早就出了五服了。

  誰看著遠房親戚瘋狂生孩子吸自己的血都不會開心的。

  霍決很明白淳寧帝的心思,他是打定了主意這次過來要替皇帝收回這個親王爵的。

  不料卻掀開了一樁大案。

  監察院慣用的一個手段,便是誘惑威逼事主府中的下人檢舉揭發,常能得到許多有用的線索和意外的發現。

  這次實在是意外,周王家的正堂裡,揭開青石地板,下面竟然鋪著一層金磚!

  所謂金磚,乃是御窯燒製的一種特殊的地磚。細密沉凝,有暗金光澤,敲之有金屬聲,顧名金磚。

  金磚,專供禁中,鋪於皇帝的宮殿裡。

  它是皇帝專用的。

  金磚都有了,龍袍還會遠嗎?

  霍決也是沒想到一起繼承糾紛案會牽扯出這樣大的事來。但他出來辦事,淳寧帝都會給他一道「代朕行事」的手諭,霍決當即便持手諭從河南衛軍調了兵,圍了周王府。

  周王府的府兵不怎麼能打,也根本不想為了一群宗室,跟大周的監察院和衛軍打,基本上直接就繳械投降了。

  監察院將周王府掘地三尺,找到了王府密庫,果真找到了龍袍!

  那龍袍老得都掉色了。

  因它並不是剛死的這任周王的,也不是上一任周王的,它實際上,是上上任周王的。

  不想當皇帝的藩王不是好藩王。每個藩王都肯定做過皇帝夢。

  只真敢燒金磚裁龍袍的,那是不要命。

  時間太久遠,已經無從可考前前前任周王為什麼最終沒起事,但周王系曾經有謀篡之心是鐵板釘釘的了。

  這很好,正是需要監察院大展身手的情況。

  霍決在河南府,將整個周王系一網打盡。

  這事,百姓喜聞樂見,百官喜聞樂見。竟沒有一個人罵監察院不好的。

  尤其是河南官員。

  大周官場上都知道,當官莫去河南。河南這個宗室多如狗遍地走的地方,不僅難出政績,還經常受宗室的氣。

  難得監察院給他們出了口氣。

  辦案子辦得如火如荼的時候,霍決收到了小安的飛鴿傳書。

  康順見霍決臉色有異,問:「怎麼了?」

  霍決把小安的急信給他看了。康順看完,氣得直笑。

  「這陸正,真個是狗急跳牆啊。」他道,「竟對親家下手。」

  哎,真想讓他知道,他兒媳婦如今是都督夫人了。他要是知道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對溫家下黑手了。

  「溫家倒是沒什麼事,受了些委屈。小安過去處理了。」康順問,「開封那裡,要不我過去一趟?教訓教訓他?」

  「不用去,別動他。」霍決道,「就讓陸正好好的,平安順遂如意。」

  陸正幹的事情越壞,他人過得越好,就越是一坨橫亙在溫蕙和陸嘉言之間無法踰越的龐然大物。

  康順砸吧了砸吧嘴。

  「……」霍決問,「幹什麼?」

  康順道:「就怕將來我嫂子揍你。」

  霍決道:「我受著便是。」

  停了停,還是道:「這裡交給你。」

  康順:「啊?」

  霍決道:「我回京城去。」

  康順道:「也是,回去看看吧。溫家大哥把嫂子罵了一頓,叫她殉節呢。」

  霍決堅定地道:「她不會想不開。」

  話是這麼說著,半個時辰之後,便將這一大攤子的事都交給了康順,一隊黑衣人如三百里奔襲一般,往京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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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家

  霍決回京城的速度,都能趕上監察院的信鴿了。

  到家裡的時候,溫蕙正在園子裡,坐在水邊的一塊湖石上,端著小碟,正在餵魚。

  見到他,她有些意外:「你回來啦?」

  她放下小碟,想要站起來。

  霍決卻風塵僕僕地過去蹲在她面前,按住了她的手。

  「青州的事都好解決。」他道,「你別擔心。」

  溫蕙道:「你都知道啦?」

  霍決道:「大哥在百戶的位子上也待得夠久的了。這次正好,把姓馮的弄下來,給大哥騰個位子。大哥二哥都往上升一級。」

  從百戶到千戶,對軍戶人家來說,是一個質的飛越。

  溫蕙道:「多謝你啦。」

  霍決摸著她的手:「說什麼謝不謝的。」

  溫蕙微微一笑。

  過了片刻,她道:「四哥,我這心裡恨得要死。」

  霍決道:「我知道。也是怪我,實在該叮囑青州那邊多盯著些溫家的。」

  霍決六七年前便把欠溫家的還清了。大家各有各的日子過,誰見天地還特意去盯著誰呢。

  何況誰又想得到會出這種事。

  便是陸家,若不是因為還有一個陸璠,連夏青家的這個眼線都可以撤了,讓她解脫。

  溫蕙都已經到了霍決身邊了,霍決只要盯好溫蕙一個人就夠了。

  他此時,正用眼睛盯著溫蕙,眨也不眨地觀察她的神情。

  「怪誰也怪不著你。」溫蕙說,「陸正心裡有鬼,便已經做不了人事了。四哥,可有什麼法子,既能罰了他,又不傷到別人?」

  霍決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貪心呢?」

  溫蕙默然。

  霍決道:「他是陸嘉言的爹,陸大姑娘的祖父。我弄死他易如反掌,只他要是死了,陸嘉言新科探花丁憂三年,仕途要大大地受損的。我若不弄死他,動他官職,必得有由頭,不管什麼由頭,都不可能不影響陸嘉言。陸夫人和陸大姑娘,都要靠著陸家的男人活著,他們活得好,仕途穩固,陸家女人才能活得好。」

  他道:「這世上,從來沒有兩全的事。你只能求一頭,要麼快意恩仇,要麼隱忍求全。」

  溫蕙道:「忍字心頭一把刀。這字是誰造的,他怎麼這麼明白?」

  霍決摩挲她的手:「心裡不痛快,多出去走走。她們說你這些天都沒出去跑馬?」

  溫蕙道:「我在家裡跑過了。」

  家裡雖有校場可以跑一跑馬,哪有城外的綠野樹林跑得痛快。

  霍決眼神微黯。

  溫蕙道:「你蹲著腿不酸嗎?」

  「若酸了,崩了筋傷了肉,就截了這條腿吧。」霍決道。

  溫蕙嗔道:「胡說什麼呢。」

  「你若心疼我,便自己好好的。」霍決道,「這世上沒有我扛不住的事,只有你。」

  溫蕙握住他的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霍決道:「你不開心。」

  溫蕙道:「就知道說別人貪心,不知道看看自己貪不貪心。」

  「我就貪心。」霍決道。

  他撐地站起,卻沒有立刻直起身來,彎著要先把溫蕙抱了起來。

  「我想要權勢,我還想要你。」他道,「我要了你,還要你開心。」

  溫蕙坐在他的手臂上,摟住他的脖子啐他:「快放我下來,像什麼樣子!」

  「自己家裡。」霍決抱著溫蕙往上房走,「蕙娘,大哥說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溫蕙道:「你放心好了,我都說過好幾遍會跟你好好過日子了,我不會去死的。」

  「我知道你不傻。」霍決道。

  溫蕙道:「你才傻。頭髮上都是土味,快去洗澡。」

  霍決笑了,抱著溫蕙向上託了托。

  「蕙娘,你知道男人為什麼要女人守貞?」他問。

  溫蕙詫異:「這個有為什麼?那不是應該的嗎?」

  霍決道:「有。」

  溫蕙好奇:「那是為了什麼?」

  霍決道:「為了省錢。」

  溫蕙:「?」

  霍決道:「男人天生就有遺留血脈在人世的想法,刻在骨子了。要保證女人生出來的是自己的血脈,就得想辦法把女人關起來,不叫她們碰別的男人。這就得搭屋子蓋院子把她們關起來,多費錢。」

  「從小就告訴女人,守貞可敬,失貞可恥。天長日久,不用屋子院子,女人自己心裡邊就把自己關起來了,只肯給一個男人生孩子,要讓別的男人碰了,就要死要活。別的女人看了這慘樣,更不敢讓別的男人碰自己了。男人做的,就是動動嘴皮子,你說,省錢不省錢?」

  「你這是什麼歪理?」溫蕙呢喃,「怎麼聽著很有道理?」

  霍決道:「因為我說的是大實話。」

  溫蕙抱著霍決的頭,聽了這大實話,只覺得有些從前想不明白的事,好像想明白了。

  「只大實話說的人不多。大家都是聽著這些教化人的話長大的,所以男人、女人都信了。大哥便是這樣的人,他看不明白,他相信這些都是該守的規矩,是不能不遵守的。」霍決道,「可實際上,你若站在足夠高的位置才會知道,地位越高的人,越是不守規矩。規矩是他們用來管束別人,方便自己的。」

  溫蕙嘆道:「就算你說的是實話,世間的人還是活在規矩裡。」

  陸夫人、璠璠、溫柏,通通都是。每個人只能按照世間的規矩行事,做世間人都覺得是「對」的事。

  「我管別人作什麼。」霍決道,「我只要你明白就行。你要活得明白,別被這些規矩框傻了。」

  溫蕙「嗯」了一聲。

  霍決單手抱著溫蕙回到了房裡,關上了門。

  小安出發的時候給霍決傳了信,到了青州才一天,收到了霍決信鴿送來的回信。

  「跟我想的一樣。」小安收了信,撇嘴,「真是的,這點事,還要讓我念安出馬。」

  一個千戶和一百戶之間的事,勞動監察左使念安親自出手,實在是殺雞用牛刀了。

  馮千戶黑料多多,旁的不說,光是強佔民女的事,就好幾起。小安一拿下他,四里八鄉的聽說了,跑來哭著伸冤要給女兒報仇的就好幾家。

  小安大樂,充了回青天大老爺。

  鄉親們都說,沒見過這麼俊的青天大老爺。

  「娘咧!」楊百戶對女婿說,「你認識監察院的念安!」

  女婿竟不是吹牛,竟真的認識大人物。

  溫柏被送到楊家養傷,繃著臉道:「不認識。」

  楊百戶斜著眼道:「你可就我這麼一個丈人,別吃獨食。」

  溫柏道:「真不認識。爹你別想著沾光,監察院是什麼地方,能讓人佔便宜的嗎?」

  楊百戶想想也是,縮縮脖子。只還好奇溫柏怎麼能搬來監察院的念安,追著問。

  溫柏只不說,再逼就倒床上裝死。

  這傻女婿。

  楊百戶氣哼哼。

  小安辦事雷厲風行,嘁哩喀喳的就把事情辦了。

  溫松和虎哥都從牢裡放出來,一家人團員了。

  溫松見了溫柏,問:「咱什麼時候去殺陸老狗給月牙兒報仇?」

  溫柏只是沉默,神情晦澀。

  溫松詫異:「哥?」

  溫柏打發了虎哥,只留了溫松和楊氏,告訴了他們真相。

  「竟還活著……」溫松第一反應和溫柏一樣,情不自禁先落了淚。

  楊氏臉沉著,抿了抿唇,咬牙道:「這事摀住!」

  兄弟倆都看向她。

  楊氏道:「家裡還有芫娘、苓娘以後要說嫁呢!叫人知道了,正經要臉面的人家不會來娶,上趕著來求娶的都是想沾霍四郎的光的,你們敢嫁?」

  兄弟倆都沉默了。

  溫家的長媳楊氏拍板:「這個事,就到此為止了。咱家的妹妹,已經葬在了餘杭。以後陸家不來往了。咱先過好自己的日子。」

  青州的事情嘁哩喀喳解決了,小安已經從馮千戶那裡審出來,給陸正和他當中間人的是青州府的鄭知府。

  霍決的指示是解決這事但不擴大化,盡量低調。

  話雖這麼說,但俗話說賊不走空,不是,俗話說監察院不能白幹活。小安決定去和青州府的鄭知府做一次親密友好的會晤,談談這趟出來的差旅費問題。

  臨走前他去見了溫柏:「我要走了,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我嫂嫂的?」

  溫柏沉默了很久,道:「你跟她說……」

  他又說不下去。

  當時的激憤下去了之後,如今也沒那麼強烈地想讓妹妹去死了。

  可溫家女兒嫁給了閹人,又實在是個羞恥的事。

  現實與理念撕扯著人,糾結得難受。

  尤其是,他最想做的事其實是殺陸正。只當時被小安捆了沒做成,現在楊氏也是堅決不許他去殺了。

  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

  他一個大男人都如此,想想月牙兒,她當時……

  溫柏最終什麼話也沒有給溫蕙。

  小安回京的時候已經是九月中旬。

  康順還沒回來,還在河南府掃尾,但周王案基本塵埃落定。

  周王一系的爵位都擼了,嫡系都問了斬。

  從周王府起出來的金銀震驚了皇帝。

  周王這個爵位是從太祖皇帝時便分封了的。這周王府幾和大周同歲,一直盤踞在河南吸血,積累了二百餘年的財富,盡數落入了皇帝的私庫。

  後世戲稱,周王倒,淳寧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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