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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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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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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1: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章 緣滅

  金殿傳臚乃是新科進士們的榮耀時刻。

  這一天,他們穿上提前從禮部領來的的青羅衣緣、圓領大袖的深藍羅袍,頭戴雙翅進士巾,巾上簪花一對,翅上有垂帶一對。

  春風一吹,衣袖拂動,垂帶飄飄。

  進士們年紀多在青壯,偶有少年。個個精神昂揚,眼含期待。

  朝臣們含著笑看著這班新人。也有人眼神熱切,仔細打量那些年輕的進士,特別是又年輕,相貌又英俊的,那榜下捉婿的心意也不掩藏。

  新進士的班列中,打頭的前三個人又與旁人不同,他們三人穿的乃是紅羅袍,格外顯眼。

  這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自然是今科探花郎餘杭陸嘉言。

  真真不負探花二字。

  皇帝登座,金殿傳臚。

  內侍先唱了一甲三人的名字。在眾人或豔羨,或期待的目光中,陸睿和狀元、榜眼一起出列,獲賜進士及第,叩謝天恩。

  二甲三甲都是百餘人,只唱第一名的名字。進士們不用單獨出列,按照二甲、三甲的順序,一起行三跪九叩謝天恩,分別獲賜了進士出身和同進士出身。

  待這一套授受的儀式完成,禮部的官員將「金榜」舉過頭頂,帶領著新科進士出左右掖門,將金榜置於龍亭。

  進士們三拜三叩,起身出宮,往禮部去參加進士宴。

  禮部實際上就在皇城前庭廣場的東牆外。但進士們出得宮城,並不直接往禮部去。

  他們騎上高頭駿馬,要繞城一週。

  這便是京城百姓津津樂道的,三年一度的進士遊街。

  這一日,萬人空巷。百姓們都聚集到主路上來。御街兩旁的酒樓,樓上臨街的雅座、包廂,都飆到了天價,仍然在幾個月前就被預訂一空。

  約定俗成,這一日,京城大戶人家的貴女們可以從這裡肆無忌憚的欣賞年輕的新科進士們。

  小戶人家的女兒們更是擠到街道旁,要一睹進士們的風采。

  這是三年一度的衣冠盛事,喜慶的程度,不亞於年節。

  新科進士們春風得意,有十分從容穩重的,也有說說笑笑風流倜儻的,更有滿面通紅強撐著的。

  只那令人看到就移不開眼的小陸探花,雖一身大紅羅袍,卻似寒梅凌雪,令人覺得不可褻瀆。

  女子們為了多看一眼小陸探花,踩掉了鞋子,踩爛了裙擺。

  五城兵馬司維持秩序的兵丁有被推倒的,還挨了踩踏受了傷。

  可小陸探花一雙冰潤的眼睛掃向哪裡,那一片的人便安靜下來,不敢笑鬧尖叫,女兒們手中原準備朝著他擲出去的東西也都悄悄握住,竟不敢投了。

  遊街的方陣緩速前進。

  離皇城最近的御街酒樓的臨街包間歷來都是價格最高的,每到科舉之年,貴女們便雲集至此。

  淳寧四年也不例外,此時,有一間臨街的包間裡有七八個貴女。這其中有公主一位,長公主兩位,其他亦是學士、閣老家的尊貴嫡女。

  這一群貴女擠在窗邊,不斷地問:「還有沒有?還有沒有?」

  她們自己身上的手帕香包,都扔的都扔完了。眼看著小陸探花就要過去了,十分著急。

  丫鬟們忙將自己身上的香囊、熏球、絡子、手帕統統都獻上去給姑娘們。姑娘們使足了力氣朝著那一抹紅色的身影擲去。

  只有今天,只有今天這樣的日子,她們被允許肆無忌憚地、遠遠地向一個男子表達愛意而不會被規矩,被責備。

  可方陣不會為她們而停,那一抹令人心醉的紅眼看著越走越遠了。

  一位長公主道:「不行,我要下去!我要多看他一眼!」

  其他人立刻附和:「對!我們下去,走走!快點」

  提著華麗的裙擺,她們腳步凌亂地往外衝。

  「來人,來人!」

  「給我們立起步幛!」

  「打起我們的儀仗!」

  只想著再多看斯人一眼,根本不想下面御街上人山人海,步幛立不立得起來。也不想她們今日裡是為了賞進士,根本沒有打儀仗。

  凌亂的腳步聲伴著僕婦們的勸阻聲,都下樓去了。

  包間裡卻還剩下了一位小姐,立在窗邊,只怔怔望著陸探花的背影。

  當別人都向陸探花投擲帕子香囊的時候,她便這般一動不動。此時長長的進士方陣已看不到紅色的身影,只有後面的深藍羅袍,她依然站在窗邊一動不動。

  婢女不安,過去扯了車小姐的衣袖:「姑娘,姑娘。」

  明明手勁十分地輕,小姐卻竟被扯得一個踉蹌。虧得婢女手疾眼快扶住了她,嚇得不輕:「姑娘?姑娘?」

  小姐扶著桌子,在椅子上坐下,嘴唇微動,似在呢喃。

  「什麼?」婢女沒聽清,「姑娘你說什麼?」

  「郎…獨…」小姐恍如未聞,只痴痴地,失了魂似的。

  婢女沒辦法,只好把耳朵貼過去,終於聽清了。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既見了他,我、我如何還能嫁給旁人?」

  「我,我寧菲菲,非他不嫁的!」

  ……

  若論進士中誰最春風得意,自然是狀元、榜眼、探花。

  狀元四十有一,已經做了祖父;榜眼略黑略胖,不大合女兒家的審美。但這都沒有關係。男兒金榜題名,身著宮錦,春風得意馬蹄疾,已無憾了。

  他二人皆眉眼疏闊,意氣風發。便是生得不夠好,或不夠年輕,這副模樣也為他們平添了幾分倜儻。

  「嘉言實是好氣度。只太吝嗇。」狀元讚完,笑道,「你可是探花郎,怎地竟連一笑也捨不得。須知今日許多女兒,大概要回憶著你這一笑過一生了。」

  「宏才兄說笑了。」陸睿道,「我明明一直在笑。」

  狀元對榜眼道:「看看,他還不承認。」

  榜眼也笑,嫌棄道:「探花郎,馬頭離我遠些。我明明沒這麼胖,都叫你襯得顯胖了。」

  樣貌略遜,卻也是風趣豁達的可交之人。

  陸睿便真的笑了。

  探花郎這一笑,玉樹瓊花一般。

  果真是落入到許多人的眼裡,一輩子再忘不掉了。

  只陸睿忽然怔住。

  胯下的馬隨著隊伍往前走,他的視線卻鎖在了一處。

  「嘉言,嘉言?」狀元喚他。

  陸睿回過頭來。

  「怎地了?」榜眼取笑他,「莫非真探到名花?」

  陸睿只一笑:「看到一雙好眼。」

  狀元道:「這麼多人看得我眼暈,只看到一片黑乎乎的腦袋。你竟還能看到人家的眼睛好不好?」

  「我是畫者。」陸睿道,「眼力自然比旁人厲害些。」

  說完,終究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雙眼睛已經被淹沒在人群中,再找不到了。

  他回過頭來。

  一定是因為太思念她了。

  她怎麼可能在這裡呢。

  只是一雙很像的眼睛罷了,連臉都看不到。

  溫蕙沒有像貴女們那樣在酒樓的包廂中居高臨下地觀賞。

  她想離得近些,霍決便安排了。

  她便站在人群中,輕紗裹著頭臉。身周都是穿著便服的強壯番子,將她和霍決圍在中間,不使人衝撞了他們。

  從陸睿出現在她的視野裡時,她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公子紅裳,豔色無雙。

  她一直都告訴他,他穿紅色是最好看了。

  沒人可以比過他。

  但他總是眼睛含著笑,挑弄起她的下巴,只不肯聽她的。

  有一瞬,溫蕙覺得陸睿看到她了。

  他們的視線相撞、膠結了一瞬。但他的馬蹄沒有停,隨著隊伍往前走。

  他人也回過頭去。

  後面深藍羅袍的新科進士的隊伍跟上,擋住了紅色的身影。

  溫蕙凝望著那一抹紅色消失在視野裡。

  大隊的藍羅袍還沒過去,可那一抹紅色的身影消失,「進士遊街」對溫蕙來說,就已經結束了。

  好似一場大夢醒來了。夢裡,有她的前半生。

  是不是該哭?可溫蕙沒有眼淚。

  那一晚,霍決將她圈在懷中,在她耳邊呢喃,叫她盡情哭。

  那一晚她的眼淚流盡了。

  愛和怨融在了一起,已經分不清,竟都模糊了。

  既注定生離,是愛或是怨,都沒關係了。

  溫蕙也不想哭。

  她等了許多年,等到自己想看到的,等到少女時代的夢想成了真,為什麼要哭呢。

  今日一別,夫妻緣滅。

  陸嘉言,我願你,摺扇風流,仕途儻蕩。

  來日,再續賢妻,朝朝暮暮,有佳人相伴。

  照顧好母親,和璠璠。

  如此我便,別無他念。

  霍決也裹著頭臉,因京城很多人認識他的臉,也因為陸嘉言已經見過了他。

  陸嘉言在春光裡的風華,他只看了一眼。

  一眼就夠了。光越耀眼,他的影就越黑沉。

  那穿著紅袍簪花遊街的人,走的是世上最正統的大道。他的路雖然很長,但寬闊坦蕩,是世人心之所向。

  不像他,一直走在懸崖邊,刀尖作舞。

  旁人對他的畏懼中,永遠有藏不住的鄙視和厭惡。

  霍決一直只看著溫蕙。

  當穿著紅袍,驚豔了京城的那個人身影消失,溫蕙抬手拉下了裹著頭臉的輕紗。

  她望著那消失的身影,沒有流淚,反而露出心滿意足,淡淡的微笑。

  像孩提時,想吃糖,便得到了糖。

  滿足了。

  霍決捉住了她的手腕。

  溫蕙回頭看他。

  霍決也拉下了裹著頭臉的布巾。

  「走吧。」他說。

  溫蕙點點頭,但又回頭看了一眼。

  深藍羅袍擋住了紅袍,再也看不到了。

  霍決緊緊握著溫蕙的手腕,拉著她往外走。

  番子們身強體壯,輕鬆護著他們擠出了人群。

  御街上摩肩接踵,隨便拐一下,旁的巷道裡卻空無一人。

  來時的馬車還在巷子裡等他們。

  四月了,換了薄春衫,春光也正好。霍決牽著溫蕙的手,漫步朝著馬車方向走去。

  「四哥。」溫蕙道,「我盼這一天好久了。」

  霍決凝眸看她。

  溫蕙道:「從我和他訂親的那一日起,就在盼著他金榜題名,簪花遊街的這一日了。真的。我只是沒想到,能親眼看到。」

  正常來說,丈夫上京趕考,妻子在家侍奉公婆,是沒有機會親眼看到這輝煌的一刻的。

  她竟能看到,多幸運。

  「好了。」她道,「我心願了了。」

  「四哥,」溫蕙抬頭,在春光裡牽著他的手,微笑,「我們回家吧。」

  霍決心底發燙,眼睛發熱。

  他握緊了她的手:「好。」

  她的心願了了。

  明天,將是他的夢成真的時刻。

  明天,月牙兒就要嫁給連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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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宋‧郭茂倩《白石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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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2: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喜事

  宋夫人是京城官眷裡頗有名的全福人。

  她的丈夫只是個五品官員。

  五品官員在外地,大府做個同知、判官,小府已經可以做知府。俗話說,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當然誇張,但可以看出外任的官員致富的途徑。

  可在京城,五品多如狗,京城遍地走。

  她的丈夫在工部任個郎中。夫家是耕讀出身,家底子薄。娘家父親是個舉人,鄉紳之家。

  京城居,大不易。靠那點俸祿,在物價昂貴的京城生活,十分辛苦。在京城買房宅是不敢想的,至今一家子仍是擠在六部給官員提供的廉租官舍中。

  如此,宋夫人平日裡給人去做個全福人,收份禮金,反倒成了家裡重要的貼補。

  只做夢也想不到,監察院霍都督也會選了她做全福人。

  這裡是霍府,她昨日就住進來了

  今日,她如從前一樣,天還黑著就起來了,收拾打扮,將自己妝扮得十分喜慶。

  但今日不像往常那樣,其實昨日已經有人告訴了她,不必起得太早。只她習慣了,收拾完便等著。客院裡的婢女見她起來,便上了茶水早飯,十分周到體貼。

  等到了時辰,婢女們來請她,她隨著去了新娘住的院子。

  霍都督也太不講究了,她心想,新娘竟然就住在霍府裡,從霍府出嫁,再嫁入霍府裡。

  以霍都督的身份,就算新娘在京城沒有娘家,不論是包了客棧,或者借什麼人家,或者從霍都督自己的別苑裡發嫁,都是可以的。霍都督不可能連一座別苑都沒有。

  到底是跟常人不一樣的人,行事也怪。

  一路上處處都點著紅燈籠,婢女們提著裙子穿梭在回廊下,忙忙碌碌的。

  到了新娘的院子,新娘也起身了,正等著她。

  只宋夫人說不出來的尷尬——新娘的院子了,除了丫鬟婢女、新娘子自己,就只有一位請來的喜娘了。

  平時一張嘴甜如蜜的喜娘,見著宋夫人也是一臉尷尬。因再沒見過這樣冷清的婚禮,竟除了她們兩個,再沒有旁的婦人了。

  從前宋夫人做全福人,都是為女方娘家的婦人們簇擁著,喜氣洋洋地來到新娘子旁邊,在眾人的祝福中幫她梳好頭,戴上蓋頭。這一套全福人的工作就結束了,便可以被請出去喝茶等著吃宴拿謝禮了。

  那些負責熱鬧調節氣氛的事,實不歸屬她管的。

  因全福人出現的時候,新娘這裡的氣氛就已經到了頂點了。

  可眼前,新娘的寢室雖丫鬟們穿梭忙碌,卻安安靜靜的,只有喜娘一臉尬笑,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見了她,喜娘才稍稍鬆了口氣,提高聲音:「全福人來了。」

  旁人家新娘的房中擠滿了人,所以要提高聲音說話。這房中寂靜,她聲音這一拔高,特別突兀,把宋夫人嚇了一跳,把旁人也嚇了一跳。

  就更尷尬了。

  新娘卻笑了。

  「宋夫人,勞累了。」她道。

  宋夫人忙福身:「姑娘客氣了。」

  忍不住打量新娘,霍都督的新娘子是個美人,看起來該超過二十歲了。眼睛明亮,笑容乾淨,舉手投足間有大家風儀,不像是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

  宋夫人忙收斂思緒。

  因來之前丈夫反復叮嚀她了,做該做的就行了,在霍府,別多看,別多問,別多嘴。

  「姑娘,時辰到了,咱們開始吧。」她道。

  喜娘便招呼婢女們,攙扶新娘坐到妝台前。

  宋夫人瞧著,這些婢女們伺候新娘雖然十分恭敬,卻也沒有娘家人該有的親暱。是呢,這裡是霍府,想來,這都是霍府的婢女。

  這麼一細細觀察,看得出來,新娘子原來是孤身一人。

  這是打什麼地方來的?爹娘兄弟呢?娘家人呢?

  又怎麼,就要嫁給宦官了呢?

  還是當朝最可怕的那個霍決。

  喜娘又與全福人不同,她本就是指點步驟、調節氣氛的人。宋夫人可以不說話,她不能,尤其眼下,這氣氛冷得跟什麼似的。

  喜娘只能無話找話:「新娘子真美。新娘子哪裡人?」

  那新娘在鏡子中淡淡一笑:「異鄉人。」

  喜娘便訕訕閉嘴了。

  宋夫人心想,這是不肯說了。

  待輪到她,沒有娘家人,只能喜娘代替了娘家人上前客氣請了,全福人才起身到新娘身後,接過梳篦。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有頭又有尾,此生共富貴。」

  髮髻盤起,絲線絞臉,為她撲上最細膩的香粉,淡掃峨眉。

  喜娘說得對,新娘的確美,要不然怎麼能做霍都督的新娘呢。

  只霍都督對女人的名聲……宋夫人心中暗嘆。

  才想著霍都督,霍都督便來了。

  院子有了響動。「都督」、「都督」的喚聲響起來。

  宋夫人只偶爾在街上見過監察院黑色斗篷騎在馬上飄過,遠遠地看過那殺人不眨眼的權閹。離這麼近,還是第一次,聽見外面次第響起的喚聲,就不由得心中一突。

  卻聽新娘子說:「快攔住他。」

  喜娘反應快,先一步搶出去了。

  宋夫人左右看看,屋中只有婢女,總覺得這些婢女是不太可能去攔的。她想想,也出去了。

  一個穿著紅色蟒袍的男人正要往裡衝。

  噫!這就是霍都督嗎?這麼近看,還……挺俊的!

  宋夫人忙和喜娘一起攔:「都督,都督,不能進!」

  「不能嗎?」霍都督問。

  此時此刻,倒也感覺不到他有傳聞的那麼可怕。問「不能嗎」的時候,那失望的眼神甚至讓人有點想笑。

  喜娘和宋夫人原本忐忑的心便放了下來,笑道:「未婚夫妻哪能現在就見?要等過了禮。」

  霍都督便停下了腳步,徘徊了兩下,問:「她可還好?」

  這話問得,宋夫人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霍都督又道:「要不我還是看看?」

  這是要請求她的允許嗎?宋夫人愕然。

  新娘子的聲音卻從內室裡傳出來:「我好著呢。你別給人家添亂。」

  霍都督站在槅扇外道:「今日辛苦你累一些,過完禮就好了。」

  新娘子道:「用你說?快回去。」

  霍都督尷尬地摸摸鼻子,轉身對喜娘和宋夫人一揖到底:「今日勞累二位了。」

  嚇得兩人忙回禮:「都督客氣了。」

  好容易嚇人的人走了。

  喜娘和宋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咳。」喜娘道,「都督還挺俊的。」

  宋夫人道:「是啊是啊。」

  宋夫人說:「看著也挺開心的。」

  喜娘道:「是啊是啊。」

  兩個人尷尬對立了片刻,一起回了內室。

  上完了妝,婢女們揭開罩布,露出了鳳冠霞帔。

  宋夫人倒抽了口氣。

  因她雖做過不知道多少次全福人了,到底還是第一次能親手碰到三品的翟冠霞帔。

  新娘張開手臂,禮服一件件上身。霞帔披在肩上,翟冠戴在頭上。

  待要給她罩上喜帕,新娘說:「不用急,出門再戴。」

  新娘子比誰都從容,宋夫人想。

  喜娘一直盯著刻漏,終於吉時到了,新娘蓋上了喜帕。

  喜娘和宋夫人一起攙扶了她,走出正房。

  院子裡卻有個俊美至極的青年,他今日避諱新郎,沒有穿紅色。可京城誰不認識監察左使念安呢。宋夫人看見他,心裡就打了個突。

  這也是傳說中,人不人,鬼不鬼的一位。

  「我來背嫂嫂上轎。」他笑得開心。

  滑天下之大稽了。

  念安是霍決的契弟,哪有小叔子背嫂嫂上轎的。

  不過再想到他其實是個淨過身的閹人,宋夫人就木著臉扶著新娘子上了他的背。

  全福人不用再往前跟了,這時候就該娘家有眼力的人請全福人去喝茶並奉上禮金了。

  這新娘沒有娘家人,孤零零的。

  倒是有霍府的管事上來招呼,道:「夫人先歇歇,補個覺也行,為夫人安排了席面。都督請夫人晚上再陪一陪新娘,免得新娘一個人太冷清。」

  等一下,什麼意思。宋夫人忍不住問:「就,就我一個人嗎?」

  管事道:「是。」

  宋夫人問:「女客呢?」

  早上是娘家嫁女的禮,晚上就是夫家成親的禮,該賓客盈門的。

  管事卻道:「沒有女客。」

  宋夫人只說不出話來。想起新娘那張乾淨的容顏,秋水般的眸子,打心底,為新娘子難過。

  這一日,新進士們都放假了。

  因殿試之後,還有「選館」,即考庶吉士。若能考中,便能入翰林,做天子近臣。

  沒有人不想離權力中心更近一些,入翰林登館閣,才是正途。

  畢竟他們不如一甲的三人,能直接留在皇帝身邊,叫人羨慕。

  今日狀元授了修撰,榜眼和探花授了編修。

  皇帝依次接見了他們,御前答對。這是在皇帝給機會讓新人展示才華,三個人都打疊精神。

  狀元第一個,待出來,榜眼被宣進去,榜眼也出來了,最後是探花。

  聽到內侍唱名宣他,陸睿撫平衣擺上的褶,從容地站起來。

  乾清宮的書房是皇帝日常處理政事接見臣子的地方,陸睿進去,皇帝賜了座。

  皇帝問:「卿始出仕,未知有何志向?」

  陸睿抬眸。

  那皇帝還不到四十歲,正是男子盛年,巔峰時刻。

  「臣生平,有三志。」陸睿腰身挺拔,「若能以畢生之力,做成一件,便此生無憾。」

  ……

  乾清宮中,響起皇帝的喟嘆:「卿這三志,何嘗不是朕想要做的事。只談何容易。」

  因陸睿所謂的三志,其實就是大周的三大沉痾積弊。

  「臣亦知。」陸睿道,「只幸好,臣還年輕,陛下也年輕。」

  新科探花郎的確年輕,眉眼間都是清氣和銳氣,比那些官場上的老油條讓人看著舒服太多了。

  比起來,狀元雖沉穩,也稱得上是厚積薄發,但因年紀的關係,已經沒了銳氣。

  榜眼為人圓融,仕途上磨煉磨煉,能想見將來的官場手腕,卻少了清氣。

  新血,還得像陸嘉言這樣,敢想,也敢說。

  才想著陸探花敢想,陸探花已經伸手入懷,取出一本奏摺,雙手奉上:「此臣所作三策,削藩策,整軍策,東海策。」

  皇帝驚了。

  內侍上前接了,奉給皇帝。

  皇帝粗略先翻了翻《削藩策》,合上。

  「陸嘉言,你真敢想。」

  陸睿微微一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沒有什麼不敢想。」

  皇帝道:「宗室如何能入科舉。」

  陸睿道:「所以,要剝離他們宗室的身份。」

  皇帝道:「誰願意沒有身份。」

  「有的。」陸睿道,「宗室龐大,靡費財政。以河南一地來說,稅賦幾被吃空。可實際上,落到每一個宗室身上,竟是富有富的不夠,窮有窮的不夠。」

  皇帝問:「此話怎講。」

  「富者如親王、郡王,廣納妻妾,子孫之多,令人瞠目。維持這一大家子的奢靡生活,不夠。」陸睿道,「到旁支末系,沒了蔭封,要維持體面生活,亦不夠。」

  「宗室常在當地鬧事,佔良田,奪稅賦,令地方官員不勝其擾。歸根到底,是因為陛下覺得給他們已經夠多了,實際上攤到每個人手裡都不夠,卻又囿於身份,什麼也不能做,自然只能生事,多佔多搶。亦有將宗室女嫁與商人換彩禮的,失了體統。」

  「我昔日遊歷結交一人,亦有進士之才,本想與他相約春闈,才知道,他是末支宗室,空有滿腹才學卻不能科舉,只餘遺恨。」

  「太祖皇帝對宗室極其優待,自是希望自己的子孫衣食無憂的。只太祖皇帝肯定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宗室數量之龐大,已到了拖累朝廷的地步。這卻不是太祖皇帝的本意了。」

  「陸卿說的都對。」皇帝輕叩著那奏章,「只你可知道,比起那些願意的,更多的是不願意的。你可知道這將觸動多少人的利益,有多大的反對聲音。」

  陸睿抬眸:「陛下若讀了臣的《整軍策》便知,那才是真正觸動旁人利益的事。直如割人血肉,撕咬起來,都是血淋淋的。」

  《整軍策》和《東海策》皇帝還沒看。但他是個胸有大志,十分勤勉的皇帝,光是從這名字上看,都能想像得出來的。

  「卿的膽子真大,到底年輕。」他說。

  「正因年輕,才該膽大。」陸睿說,「臣也怕日後宦海沉浮,再沒有這銳氣,或者連想的勇氣都沒有了。庸庸碌碌,只求個富貴。」

  皇帝凝目。

  「陛下不必憂慮,臣也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道,「臣剛才說了,幸臣年輕,幸陛下也年輕。臣所作三策,也只是雛形,不是終章。臣還有許多思慮不到考慮不周的地方,臣自知的。」

  「臣今日將三策遞交陛下,並非進策,只是表明臣的志向。」

  「至於這三件事,還請陛下給臣二十年。臣想與陛下,共留名史冊。」

  有勇氣,有自知。

  皇帝笑了,欣慰道:「好,便給你二十年。」

  待從乾清宮出來,狀元和榜眼還在等他:「怎地這般久?」

  三個原是一起入宮的,也想著一起走。

  待出得宮來,已經腹中飢餓,又相約去酒樓。只走到半道,路被堵得水洩不通。

  百姓們如昨日賞進士遊街那般湧上主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榜眼驚嘆:「這是誰家嫁女,這般大的排場?」

  長長的隊伍,堪稱十里紅妝。百姓們交頭接耳,圍觀驚嘆。

  從人去打聽了,回來道:「不是誰家嫁女,是監察院霍都督今日娶妻。」

  狀元和榜眼對看一眼,道:「不如咱們繞道?」

  陸睿卻想起年節裡,手臂上被捏出來的烏青。他道:「看看。」

  狀元榜眼不意那個最冷清的人竟要去看熱鬧。其實他們也想看,原就是怕這個冰雪一樣的人嫌棄才沒說的。當即都一夾馬,往前去。

  騎在馬上,視線高於眾人,陸睿凝目看去。

  嫁妝在前,新人在後。隊伍長長,幾乎看不到頭。那一抬一抬的嫁妝,看得出來沉甸甸。兩旁有錦衣番子騎著高頭大馬列隊護衛著,威風凜凜。

  數不出來動用了多少人。

  只你深深地,感受到了「權勢」二字。

  一匹大宛寶馬四蹄踏雪,渾身漆黑,監察院都督霍決穿著大紅吉服,玉帶束腰,身姿挺拔,眉眼含笑。

  鑲珠嵌玉、華麗奢靡的八抬大轎,抬著他的新娘,從小陸探花的眼前,緩緩走過。

  直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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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在聽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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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吶 太張揚

  輕裘白馬踏金榜

  春風得意把花賞

  管什麼名利場

  龍飛鳳舞墨兩行

  陌上公子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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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地

  淳寧四年,京城百姓看了兩場熱鬧。

  一場是新科進士簪花遊街,朝堂上多了位人如謫仙的探花郎。許多京城女兒一見探花誤終生,再也忘不了他。

  另一場是監察院都督霍決娶妻。新娘不知是哪裡人誰家女,然三品霞帔,十里紅妝,繞城一日,一步便登到了許多女子須得用一輩子熬著才能等到丈夫掙來的誥命。

  這一日,霍都督娶妻,驚動了整個京城。

  霍府大門敞開,一整日送禮的賓客絡繹不絕。就連諸位閣老,也都派遣家中子弟送來賀禮。當然並不留下坐席,送了賀禮就走了。

  全了禮數。便不結交也不能交惡。

  有趣的是,霍決其實從未給任何官員發喜帖,沒有邀請任何人出席他的婚禮。

  但從二月裡霍都督將要成親的消息散播開,大家便兵荒馬亂地給霍決準備賀禮了。以至於這兩個月,各大金鋪、珠寶行、珍寶行的生意格外興隆。

  只雖然沒下喜帖,這一日的霍府的喜宴上,還是依然坐滿了賓客。

  權勢,不外如此。

  在這些不請自來的賓客的見證下,霍都督和新娘拜了堂。

  一拜天地——

  蒼天厚土為證,今日我與溫氏蕙娘,遵父母之命,從媒妁之言,結為夫妻。同心結髮,永不分離。

  二拜高堂——

  對著空空的桌案椅子,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

  兜兜轉轉,還是我與他。既如此,好好地過日子。

  夫妻對拜——

  他看到她攏在袖中的手,她看到他的緙絲黑靴面。

  一福身,一揖禮。

  一聲「禮成」,從此是夫妻。

  一條紅綢,牽入洞房。

  只今日霍府喜事沒有女客。洞房只能是女客和家中親戚男子才可以入內觀禮。

  宋夫人慶幸霍都督還想著留下自己,讓新娘子不至於真的孤零零一個人。

  這霍都督,怎麼說呢。

  宋夫人一時覺得他似乎也沒外面傳的那麼可怕,一時又想著那些有鼻子有眼的傳言,暗暗為新娘憂心。簡直天人交戰。

  溫蕙坐在床邊。聽著有一些腳步聲紛沓而至,有些人進了臥房。

  做全福人的宋夫人似乎「呀」了一聲,

  溫蕙能想像出這位夫人欲言又止的模樣,這是又怎麼了?

  黑色的緙絲靴面出現在視野裡,站在她身前。

  霍決低聲道:「蕙娘,屋中人,都是我的兄弟,莫慌。」

  霍決說完,緩緩揭開了開喜帕。

  那女子抬頭。已不是當年青澀的小姑娘,面龐皎潔,眸如水洗。雖無羞澀歡喜,但也沒有憂傷怨恨。

  只要不怨,就好。

  不怨,霍決就心滿意足了。

  從此以後,她是他的妻。

  溫蕙目光掃過屋中之人。

  監察院有左右二使八大行走,如今,屋中以康順念安為首的,正是十人。

  怪不得宋夫人剛才會吃驚、猶疑,因為八大行走中,只有五人是淨身之人,另有三人明顯是普通男子。

  喜娘端來了酒杯。

  霍決拿起酒杯,遞了一隻給溫蕙。

  溫蕙接過來,與他交臂。

  自幼訂親,一晃十餘年,兜兜轉轉才成了夫妻。四目相對了片刻,一起飲了合巹酒。

  合巹同牢,共尊卑,自此相親不相離。

  霍決摔了酒杯。

  喜娘看了看,道:「一俯一仰,大吉。」

  屋中男子們轟然道好。

  宋夫人心想,總算稍稍有些喜慶氣氛了,不容易。

  宋夫人才閃過這念頭,霍決轉身,對眾人道:「今日起,她是我妻子,你們嫂嫂。若他日我有什麼,望你們待她如待我。」

  宋夫人一口氣差點背過去!

  監察左使念安反應快,「呸呸呸」了三聲:「我嫂嫂聽著呢,可說點吉慶的吧!」

  大家哄堂大笑。霍決也笑了。

  待笑完,霍決道:「總之,有我,便有你們。有我,便有她。」

  霍都督聲音不大。

  可他這話說完,宋夫人是真實地感受到他的確是那個傳說中的人了。就連她站在新娘身邊,都感受到了有如實質的威壓。

  男子們都不笑了,一起叉手:「哥哥放心,有我們,便有嫂嫂。」

  霍決轉頭去看溫蕙。

  溫蕙也正看他,似有些怔。

  見他看過來,她轉過頭去,看了看眾人,福身:「見過叔叔們。」

  十人一起回禮,恭恭敬敬:「見過嫂嫂!」

  溫蕙道:「未知叔叔們如何稱呼。」

  行走們不知道她來歷出身,但看得出來她言語神態帶著大家氣度。俱都不敢輕慢,挨個報上了名字。

  待一一相認了,十人先退出去。霍決道:「我去前面招呼客人,你先歇了吧。」

  溫蕙點點頭,霍決又看了看她,確定她平靜無事,出去了。

  呼啦啦一下子,臥室中就空了。

  這房子以前是伯府,後來牛貴又修繕擴建過,上房的進深比一般的房子深得多,眾人一走,顯得特別空闊。

  溫蕙轉向宋夫人:「勞累夫人了。」

  哪有新娘子還招呼這些的。宋夫人又心酸起來,忙道:「夫人客氣了。」

  溫蕙問:「夫人用過飯了嗎?」

  「用過了。」宋夫人道,「府中管事十分周到,夫人不用擔心。」

  溫蕙道:「勞累夫人到這時候,實是我們厚顏,這就叫管事送夫人回府,不要府上擔心。」

  她說話全然是官家夫人做派,穩妥又舒服。

  宋夫人今天一天對這位霍夫人充滿了猜想,怎麼都猜不出來她的出身。這時候不免想,這莫非是……哪個落馬官員的妻子?叫霍都督看上了,自己娶了過來?

  她謝過了溫蕙,只該走的時候,欲言又止。

  喜娘已經被帶下去用飯了,房中並無別人。溫蕙道:「夫人若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其實……」宋夫人吞吐道,「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其實,看著再好的人,也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

  其實宋夫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只是一整天了,不說擱在心裡難受。

  這輩子沒見過這麼難受的婚禮。

  「我看著都督是把夫人放在心上的。」她說。

  呼啦啦新房裡進來一群男人,可把她嚇了一跳。可再想,監察院霍決,似乎傳說天煞孤星的命,沒有家人了?這一群,就是跟他一起爬上來的人,也算半個家人了。

  霍都督說那幾句話的時候,尤其那什麼「有我,便有她」,哎呀,宋夫人的心臟都忍不住跳了兩跳呢。莫名就覺得耳根熱。

  熱完,才想起來……他是個閹人啊。

  頓時失落感佔滿了心口,說不出的難受。

  到臨別,便忍不住想跟這位霍夫人說點什麼,只說了又後悔,明明丈夫叮嚀過不多看不多問不多嘴的。

  她忙道:「我吃了酒了,說些醉話,夫人便當沒聽見吧。」

  宋夫人是個圓潤溫婉的普通婦人。她身上有一股子溫蕙喜歡的煙火氣。

  都是柴米油鹽的味。

  溫蕙抿嘴一笑:「夫人說的對,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

  她道:「若都有心好好過日子,不怕過不好。」

  怕的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我懂你,你卻不懂我。

  宋夫人籲了口氣,道:「可不是嘛。」

  放心地離去了。

  再沒旁人了,溫蕙道:「幫我脫了大衣裳。」

  一頂翟冠,三四斤重,壓在頭上一天了。

  婢女們擁上來幫她拆冠子,摘霞帔,解衣裳。

  溫蕙道:「我要洗澡。」

  婢女們道:「上房的淨室有浴池,隨時可洗。」

  溫蕙驚訝。

  因著婚前的講究,上房要做新房,她便沒有踏入過上房。

  上房是小安收拾的。他兩頭跑,來來回回問過她許多次。這叔叔雖非血親,卻對他兄長有一顆熾熱的心。

  溫蕙原不曾在意過新房要收拾成什麼樣子,沒有任何要求。但他問得多了,也便開始想。想一想,自然而然便有了要求。

  如今看著,細節處,凡她提的,果然都照著弄了。

  只淨房什麼的,沒人提過。

  溫蕙脫了外衫,拆了髮髻,卸了妝容,去了淨房,吃了一驚。

  比旁人家的臥室還大,水汽氤氳間,白玉池子神仙瑤池似的。婢女們已經倒了花瓣進去。春日裡已經有了新鮮的花瓣,不必用乾花瓣了。

  香氣四溢。

  溫蕙褪了衣衫,踩著台階下了水。水溫微燙,正正好。

  溫蕙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

  沒有人不喜歡享受,溫蕙自然喜歡。

  只這奢靡的程度,讓人有些心驚。

  婢女們跪在池邊,為她按摩肩頸手臂。

  這兩個月溫蕙早就發現了,霍決的婢女們十分精於此道——那些奢侈的、精緻的、周到的伺候。

  可以想見霍決平時過得是什麼日子。

  他是個大人物了,跺跺腳,便有許多人嚇得抖如篩糠。

  譬如陸正之流。

  溫蕙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問:「都督房中,有其他女子嗎?」

  婢女們道:「沒有了。」

  溫蕙問:「之前有個叫蕉葉的?」

  婢女聲音微顫:「她,許久沒看到她了。」

  溫蕙睜開眼,看了眼婢女,蹙起眉。只是內宅尋常問話罷了,她既作了霍決的妻子,自該把內宅理清,婢女怎地怕成這樣?

  只婢女跪在池邊,將頭伏下,額頭觸著白玉池,頭髮都濕了。

  罷了。

  「起來吧。」溫蕙不再問了。

  今日為了戴冠子,頭髮上抹了許多髮油,溫蕙便將頭髮也洗了。

  待出來,裹了寢衣,回到臥室。侍女們幫她擦頭髮。

  大布巾緩緩地吸去水分,從髮根到髮梢過一遍,便換一塊。

  頭髮快要乾的時候,有婢女來稟報:「左使來了。」

  溫蕙吃驚,這個時辰了,小安來上房做什麼?

  他不是普通的小叔子,他是個閹人,有許多避諱可以不在意。但即便這樣,他在這個時辰再過來也是不合適的。

  「他說了有什麼事嗎?」她問。

  婢女道:「左使說有話說,請夫人到門口那裡聽一聽,他不進來的。」

  溫蕙披衣而起,走到了門口,果然看到門上投著一個影子。

  她喚了一聲:「三叔?」

  小安的聲音響起:「你們都退下。」

  他在這個家裡說話有份量,不亞於霍決。婢女們魚貫退下,闊大的房間裡似有回聲似的。

  小安隔著一道門,與溫蕙說話:「嫂嫂。」

  「嫂嫂,我知道你嫁得心不甘情不願。」他道,「我知道我們比不了你前頭那個人,可能在你心裡,我們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但我哥哥,念了你許多年。」

  「真的許多年。」

  「我一直羨慕哥哥,在這世上能有個人讓他這樣記掛著。」

  「我就沒有,所以,我一直都幫他記掛著,所以,我懂他。」

  「你這樣到了哥哥身邊,他若再讓你走,我們這前半輩子,那就算是白活了。」

  「他想過讓你走的。是我勸住了。」

  「嫂嫂,你要恨,就恨我念安。」

  「不要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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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假鳳

  小安的聲音喃喃地。

  門上那影子忽然貼近,發出了輕輕的聲響。

  他將頭靠在了門扉上。

  溫蕙明白了,他醉了。

  「知道了。」她道,「三叔回去吧。」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正是這平靜讓小安不能放心。

  「嫂嫂,我說的是真的。」他道,「你記不記得,從前,我哥哥送給過你什麼?」

  溫蕙道:「什麼?」

  小安苦笑:「你果然忘了。」

  「但哥哥從沒忘。」

  「裡間裡,有口櫃子,黑漆落地的那個……你不妨看看。」

  「我回去了。」他道,「叫哥哥發現,又揍我……」

  小安被婢女們攙著走了。他今日喝得比誰都多,醉得最早。

  跑來胡話。

  溫蕙望著窗上的影子消失,垂眸。

  為什麼會覺得她會恨霍決呢?

  最該恨的難道不是陸正?不是趙衛艱和趙勝時?不是馨馨的丈夫嗎?

  因為她到來之前,霍決一無所知啊。他從未曾想過主動改變她的生活的。

  是這些人,這些人的一起推動著,讓她再回不到從前。

  還有她自己。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溫蕙拉了拉滑下去的衣襟,轉頭看了眼裡間,舉著蠟燭走了過去。

  所謂裡間,是收納櫃子箱子的房間。

  黑漆落地的櫃子不止一個,是一排。溫蕙拉開一扇門,裡面全是未穿過的嶄新靴子。

  再拉開一扇,懸掛著的都是黑衣金線的蟒袍曳撒。

  拉開了幾扇都不是,直到又拉開了一扇,溫蕙忽然頓住。

  這些……?

  溫蕙看了許久,伸手進去,拿起了一個。在手中細看了看。

  泥娃娃。

  再看櫃子裡,仔細看,都是女娃娃。

  有些顏色都褪了。有些還很新。

  小安說她忘了……

  怎能不忘呢?因為歲月是向前流動,沒有人能停得住的。

  少女有了夫君,有了孩子,她成了婦人,她有家要打理,有許多事要操心。

  她有許多幸福甜蜜的回憶,也有難過和心冷。但激情褪去後,也有靜默存在難以割捨的牽絆。

  沒人能阻止時光的流動。

  卻有一個傻子,妄想,留住時間。

  溫蕙合上櫃門,將額頭貼上去抵著。

  真傻呵。

  霍府的外院,燈光通明,賓客滿席。端的是一副富貴熱鬧氣象。

  只此時,霍決卻不在席上,他去了廂房裡。

  「老廿,你要見我?」他坐下,問。

  監察院藏龍臥虎,有許多奇人、能人。

  老廿是一個皮膚布滿深深褶皺的老頭子。他在監察院掌著刑求之事。

  他看著不起眼,卻能製作出別人想都想不到的刑具。也有著令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他是監察院的老人了,牛貴時代,他便在了。

  他抱著個匣子,躬身:「都督今日大喜,特送上賀禮。」

  霍決道:「自家人,怎麼還這麼客氣。」

  老廿將匣子奉給了霍決,道:「老頭子沒什麼別的,就些許手藝還能入都督的眼。這東西,屬下只做過兩件,前一件,是給牛都督的。」

  提到了牛貴,霍決神色微凝:「是什麼?」

  說著,打開了匣子。

  廂房中便安靜了。

  外面宴席的嘈雜聲彷彿遠處的煙火。

  許久,霍決伸手拈了拈,問:「這是什麼皮?」

  老廿道:「是南海的海魚皮。」

  他其實不太滿意。

  「其實,最好的當然是人皮。我那裡有許多。」他至今還耿耿,「只牛都督說,會嚇著夫人,不讓用。」

  「只能退而求其次。」他遺憾,又道,「不過這海魚皮也有它的好處。它彈性是極好的,穿戴上十分貼伏。唉……要說觸感,肯定還是人皮好。」

  「都督說得對。」霍決合上了匣子,「怎能用人皮,夫人肯定會嚇到。」

  剝皮實草的事做得多了,他們對人皮都沒什麼感覺了。但溫蕙……肯定不行。

  「老廿,這賀禮我收下了。」他頷首,「你有心了。」

  做出來的東西能被認可,老廿有些高興。

  「屬下的榮幸。」

  霍決回到洞房的時候,溫蕙已經打發了內室的婢女,自己披著頭髮,靠著床頭在翻一本閒書。

  見他來,她放下書,下床趿上鞋子:「回來啦。」

  霍決看到了她的腳。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他確實看到了。

  雪白的,從未見過陽光,也不會為旁人看到。

  當然,曾有一個人,曾經日日都能看到,或許也曾在床幃間把玩撫摸,作閨房之樂。

  但沒關係,以後他再也不能這樣了。

  以後,溫蕙屬於他了。

  霍決心頭發熱。

  溫蕙走過來,他便抬起手來。

  溫蕙手環過他的勁腰,伸到後面幫他解開玉帶,放到一邊。再解開頸側圓領袍的扣子,然後是腋下、腰間的衣帶,幫他脫下了大衣裳。

  裡面是白色的中單。

  難得他穿白中單。溫蕙早注意道,他平日裡,是從頭黑到腳,從裡黑到外的。

  日常裡,連常穿的中單都是黑色的。

  也就是他穿黑色好看,要不然,還挺嚇人的。

  溫蕙為霍決做著妻子為丈夫做的事。

  這種事,她為另一個人做了許多年了。自然而然,十分熟練,也早已經只是日常。

  霍決卻忽然抱住了她。

  溫蕙沒動,在他懷裡還抽了抽鼻子:「你沒喝酒?」

  淡淡的酒味,應該是沾染上的。不是他本人的。

  霍決輕輕撫著她的背。

  她穿著柔軟的寢衣,那手心的觸感和溫度都太明顯。

  還有不可忽視的力道。

  像男人。

  溫蕙微微僵住。

  霍決擁著她道:「監察院都督從不飲酒,不止我。」

  他嗅了嗅她的頭髮。

  她的頭髮洗過了,緞子一樣披著,帶著香氣和她身上的體息,好聞極了。

  懷中,溫蕙「哦」了一聲。

  她的身子有些緊繃,霍決放開了她。

  「蕙娘。趙衛艱死了。」他道。

  溫蕙愕然抬頭。

  「他送了你來,是為著想要浙江布政使的位子。我給他了。」霍決道,「然後找了漕幫的人,路上鑿沉了他的船。」

  「趙勝時下了大獄。」他道,「他的手不乾淨的,便是沒有江州堤壩案,我也能讓他剝皮實草。」

  「我沒動你的朋友。但她的丈夫招供了。」

  「那段日子,趙衛艱折騰著趙家子弟到處尋找奇珍異寶想要討好我。他忽然從你的朋友口中聽到了我的字。文臣很少會稱我的字,他們當面稱我一聲都督,背後只會用難聽的稱呼稱我,少有人會稱我的字。」

  「他偶聽到,發現了我是誰,知道了我和你的關係,直接便將這事先報給了趙勝時,趙勝時恰好有陸正的把柄,趙衛艱一同意,他便往開封去,勒逼索要你。」

  「整個事情就是這樣的。」

  「惡念從他開始。所以,我不能饒他。」霍決道,「開封府通許縣的趙縣令,巡視鄉里時,醉酒跌入水溝溺斃而死。」

  溫蕙仰著頭聽他說,眼睛一眨不眨。

  「蕙娘,這是我最後處理的結果。」霍決告訴她,「這是我做事的方式。」

  她是他的妻子了,得明白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溫蕙垂下了頭。

  接受不了嗎?

  才想著,溫蕙道:「聽著怪嚇人的,有點狠過頭了……」

  「可我……怎麼覺得這麼痛快呢?」她抬起頭問他,「我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是因為,恨意都有了去處啊。

  霍決笑了,摸了摸她的頭髮。

  「江州堤壩案的證據,在我手裡了。」他道,「我保著陸家,你不用擔心了。」

  是在他手裡,而不是銷毀了。

  但溫蕙已經不能要求更多了,人是不能貪心過頭的。她點頭:「好。」

  霍決道:「你先歇著吧,我去洗個澡。」

  「換洗的衣服都給你備在裡面了。」溫蕙問,「要叫丫頭們來服侍嗎?」

  「不用,我自己就行。」霍決去淨房。

  溫蕙重又回到床上,吹熄了床頭的燈,躺下了。

  帳子沒放下,外面燭光太亮,她翻個身,面朝裡。

  只今夜,洞房花燭,怎生睡得著。

  只能努力閉著眼睛。

  霍決洗澡很快,擦乾披衣出來。走到床邊,見她橫臥著,薄被之下,高低起伏。

  霍決放下了帳子。

  帳子隔光,拔步床裡面頓時昏暗了下來。

  溫蕙聽見動靜,翻了個身,睜開眼睛。

  幽昏中,正看見那人在床前褪下寢衣。

  肩膀寬闊,胸肌、腹肌,塊塊分明,勁腰收緊。

  像男人。

  溫蕙立刻閉上了眼睛。

  床微震,霍決上來了。

  他揭開了被子,躺了進來。伸開手臂,將溫蕙摟在了懷裡。

  溫蕙一直閉著眼睛。

  臉頰被輕輕地撫摸,緩緩地,移動到後頸。

  眼睛被親了。

  溫蕙閉著眼。

  卻聽霍決道:「蕙娘,睜開眼。」

  溫蕙睜開了眼睛。

  霍決撐著身體,籠罩著她。

  他與她離得如此之近,只隔著她身上薄薄的寢衣。他的氣息幾乎包裹了她。

  這一刻,溫蕙無法控制地想,若不褪下褲子,他與男人,到底又有什麼區別呢?

  霍決盯著溫蕙的眼睛,果然在她眸中看到了驚懼和困惑。

  他就知道的。

  這世間女子,被要求守護自己的貞潔。

  縱然是地位卑賤之人中,譬如伎子之流,也常有誓不二主的,或撞住,或投水,讓自己死得「乾淨」的。

  這是普世皆從的守則。凡女子,或強或弱,或隱藏或顯露地,皆被束縛。

  溫蕙也不例外,她畢竟也是世間女子,她就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而閹人,閹割之後失去了繁衍後代的能力,不會令女人懷孕,因此,連皇帝的後宮都可以隨便出入,也可以隨意接觸宮妃、宮女。

  這給了世人一個誤導。令許多人覺得,沒有繁衍能力等同於……沒有。

  當然事實並不是那樣的,否則宦官為什麼要找宮女對食。

  溫蕙當時平靜地接受了他的條件,答應嫁給他時,他就猜到了,她的平靜離不開這錯誤的認知。

  她覺得他只是執念,她覺得與他做夫妻,只是虛凰假鳳,不會真的行夫妻事。

  她覺得縱生離,在她的心底,不論她自己意識到沒有,她是以為自己可以為陸嘉言守貞的。

  霍決輕輕地撫摸溫蕙的臉頰。

  身體裡有一隻獸,左衝右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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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彼此

  幽昏中,兩個人四目對視了片刻。

  溫蕙靠過去,把臉貼在霍決頸窩裡。

  「四哥,累了。」她低聲說,「睡吧。」

  她貼過來,那隻獸便安靜了許多。

  但霍決何曾是會讓別人掌握主導權的人。

  他說:「好。」

  便拉開了溫蕙寢衣的帶子。

  他聽到溫蕙吸氣屏氣。

  他把她的寢衣脫了下來。

  這個過程,她身體微僵,卻沒有反抗。

  女人啊,你從小便拿這些東西灌輸她們,便會將她們變成這個樣子。

  貞潔的枷鎖使她內心裡期盼著可以不用同他行夫妻事。

  夫為妻綱又使她不能反抗他行使丈夫的權利。

  月牙兒被世人哄成了這樣,他以束縛她的規矩去對付她,便無往而不利。

  寢衣被扔到了腳踏上。

  溫蕙緊閉了眼睛,手臂疊在胸前,在霍決懷裡蜷縮起身體。

  雖在被衾裡看不到,但褻衣背後只有細細的帶子,在霍決手下是大片的肌膚。

  霍決的手緩慢而有力。

  溫蕙改變姿勢,將臉埋在了枕中。

  霍決能感受到她身體的緊繃。他輕輕地親吻她的肩頭。

  溫蕙又翻身,以後背對著他,再次蜷縮起了身體。

  那姿態如嬰兒,不僅緊繃,還在蓄力。

  意識到今日她的極限到了,霍決停下來不再齧咬,從後面將她抱在懷裡:「睡吧。」

  那蓄起的力量散了,只身體還緊繃著。

  溫蕙睜開眼睛。

  肌膚貼著肌膚,熱力透背。摟著她的手臂堅硬似鐵。

  溫蕙一直睜著眼睛,以為自己會睡不著。

  可時間久了,身體慢慢地放鬆了下來。溫熱的懷抱,竟也適應了。

  最終還是睡著了。

  等到她呼吸綿長均勻了,霍決睜開了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看著懷裡的人。

  許久,在她髮間落下一吻。

  緊緊抱住,閉上眼睛。

  天亮時溫蕙醒了一回,因又感覺到了霍決的手。

  男人在清晨會有一段特別的時間,溫蕙有許多晨光中的回憶。她只不知道霍決會否也這樣。

  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對霍決的認知是不全面甚至可能是錯誤的。

  她只閉著眼睛不睜開。

  背後的細帶被拉開了。

  比起昨晚的力道,今晨的手溫柔了許多。

  雖然背對著,也閉著眼,但溫蕙能感受到霍決在晨光裡凝視她的目光。

  目光隨著那溫熱的手心一起緩緩在背上撫過,輕輕摩挲。

  霍決一直在晨光裡凝視著。

  溫蕙膚如初雪,肩薄腰纖,每一處都強烈地展現出她是一個女人。

  他側撐著頭,緩緩地撫過白玉似的背,到那蝴蝶骨上肌膚再不會因他的碰觸生出雞皮疙瘩,收回手,給她拉好被衾,遮住雪背。

  自己翻身下床,撩開帳子出去了。

  帳中,溫蕙從始到終沒有睜開過眼。

  蜷縮的身體舒展開,又睡過去了。

  再醒過來,日頭已經老高。溫蕙揉揉臉,她的作息竟亂了。

  喚了聲,婢女們便魚貫而入。再稱呼,便不再是「姑娘」,而是「夫人」了。

  「夫人起身了。」

  洗漱完,坐在妝鏡前由婢女們梳妝,問:「都督呢?」

  婢女們道:「宮裡娘娘們賜下賀禮,都督去前面接了。」

  婢女們又道:「昨晚宴席,陛下也有賜下,已經供起來了。」

  皇帝的賞賜若需要供著的,便是恩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霍決的身上有帝寵。

  溫蕙點點頭。

  說著話,霍決回來了。

  婢女們紛紛行禮:「都督。」

  霍決揮揮手,婢女們都退下了。臥室中只剩霍決和溫蕙。

  溫蕙從銅鏡中看他。也奇怪,過了一晚,便覺得他不一樣了。

  可能是因為同床共枕,裸裎相對,肌膚相貼過,感覺便不一樣了。

  四哥不再是四哥,是她的夫君了。

  溫蕙起身轉向霍決,對他行了個禮:「起晚了,四哥勿怪。現在去拜見公公和婆母吧。」

  霍決道:「他們難道還會爭這個?先用飯再去。」

  溫蕙抿唇笑笑。

  霍決眼睛掃過妝台,婢女們退下去,妝台上還有未來得及插戴收拾的首飾。

  霍決選了一支釵,溫蕙便微微低下頭,任霍決幫她插進髮髻裡。再抬頭,對他微微一笑。

  霍決凝視她片刻,微微俯下身去,緩緩向她的面孔貼去。

  但他半途停下。白日裡,似有遲疑。

  溫蕙卻想起昨夜在她最緊繃時,他收回去的手。

  她於是踮起腳,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下。

  霍決頓了頓,喃喃了一句什麼。

  下一瞬,將她緊緊箍在懷裡,低頭含住了她的唇……

  唇舌的勾纏是男女間親密的溝通。雖不是語言的形式,卻能表達很多。

  霍決的心裡滾燙。

  待意猶未盡,終於放開,溫蕙抱著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

  「四哥。」她道,「我只是還不習慣。你慢一點好不好?」

  這些年,霍決從未被別人掌過主動,終於還是被溫蕙帶了節奏。

  他答應了:「好。」

  又問:「怕我嗎?」

  「有些意外。」溫蕙承認,「跟我想的不一樣。」

  霍決道:「你想的太天真了。」

  「是。」溫蕙道,「你一定覺得我很傻是不是。」

  霍決沒回答,只抱緊了她。

  溫蕙在他懷裡抬起頭,「噫」了一聲,伸出手指,抹了抹他的唇:「唇脂被我沾掉了。」

  霍決攥住她的手,把指尖的唇脂舔去。

  那指尖麻絲絲的。

  「四哥在家裡也要塗唇脂嗎?」她問。

  「有些狀態裝不來。」霍決道,「最好習慣,一直保持。」

  在這個家裡,有兩個人塗著唇脂,是霍決和小安。

  康順就不用,因為康順不需要伴駕。

  這唇脂,是皇帝喜歡的。皇帝喜歡漂亮的人,穿漂亮的衣服,塗漂亮的唇脂。

  皇帝當然不能讓文臣這麼幹,那是莫大的侮辱。

  所以皇帝讓他的僕人為他妝扮。

  宦官不是臣,是僕。

  所以文臣縱位卑,縱懼權閹們的權勢,也不影響他們鄙視閹人。

  四哥的生存環境,原來是這樣的。

  溫蕙掙脫他,道:「我幫你畫。我看到你唇脂了。」

  她的妝台上有一盒不屬於她的唇脂,那顏色調得太深,不是尋常女子會用的。

  她旋開玉盒,用唇刷掃一些,問:「這顏色是誰調的?」

  霍決個子高,直接坐在了妝台上,道:「小安。」

  「就知道是他。他自己的顏色也好看。改天我得問問他那個調色的方子。」溫蕙舉起筆,「張嘴,別動。」

  霍決微微張開嘴唇。

  溫蕙為他重新描了。

  霍決看著她專注的眉眼。

  她答應了嫁給他,便好好地接受他的生活,融進他的生活。

  那就別逼她了,給她時間,慢慢來。

  用過早飯,夫妻二人去了府中一角的獨院。霍決在那裡為父母家人設了牌位。

  溫蕙跪下,拜了公婆,敬了一盞茶放在婆婆的牌位前。

  「她一直盼著將你抬過門。」霍決道,「她和岳母也算是過命的交情。她管我管得很嚴,哥哥們帶我去吃一回花酒,她便狠狠地抽了我一頓……」

  溫蕙道:「你還去吃過花酒。」

  霍決一笑,牽著溫蕙的手,兩人相扶站起:「以後不吃了。」

  溫蕙也笑。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

  是月牙兒。

  這一日該認親的,霍府裡就兩個要認的,便是康順和小安。

  他們都拿到了溫蕙親手縫的鞋子、荷包和帕子。

  這一回不像當年,都是丫鬟幫著做,溫蕙紮兩針。溫蕙待在霍府不出門,兩個月的時間,足夠了。這一回,都是她親手做的。

  只太久沒做過針線這種事,有些生疏,針腳不大勻密。

  倒證明真的是她親手做的,康順和小安都很高興。頗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欣慰感。

  小安道:「先吃飯,吃完飯,我和嫂嫂交交賬。」

  溫蕙這段日子已經知道霍府的許多事務,都是小安管著。如今她嫁給霍決了,也應當挑起管家的職責,便點頭:「好。」

  一家人一起用飯,也不用避諱。

  康順還擔心溫蕙別扭,偷眼看她,她倒很自然,似乎沒什麼不適應。康順才放下心來。

  溫蕙其實還頗懷念這種氣氛。

  有點像溫家堡。小門小戶其實沒那麼多避諱,溫家都是一大家子一起用飯的。

  到了陸府,就個個分開。

  丈夫來陪妻子用飯,倒是一種特別的陪伴了。

  溫蕙也時常陪伴陸夫人用飯,只陸夫人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熱鬧」這兩個字是不存在於她身上的。

  再回想,她在陸府一個人用飯似乎很久了。

  算一算,十一月離開開封,勉強也才半年。

  怎地陸府種種,回想起來,恍惚彷彿上輩子了?

  下午康順回去了,小安和溫蕙交賬,霍決坐在一旁喝茶。

  溫蕙原想著要擔起妻子的責任,接過賬本和中饋,讓小叔子從瑣碎事務中脫身。但看了看賬本,她改變主意了。

  「這是外院的賬?」她問。

  小安道:「家裡不分內院外院,統一走賬的。」

  溫蕙問霍決:「以後要單立內院的賬目嗎?」

  霍決道:「不用,家裡只你一個人,也不會有別人,你拿著總賬就行。」

  溫蕙便決定不接這賬了。

  數目太大了,驚人。

  且有許多條目,是以密語記錄的。外人看了,字都認識,卻並不能知道具體都是什麼花銷。可知有許多事情不便與人說。

  霍決的生存環境,與陸家實在有許多不同的。

  「中饋我接過來,讓三叔做正事去,不要為這些事纏身。」她說,「賬本我就不接了。既家裡只有我一個,把我進併帳裡去就行了。不必再從我這裡繞一道,反使你們麻煩。既有賬房,統一從賬房走就是。」

  「可以。」霍決道,「只我的家底都在這裡,你心裡有數。」

  尋常大戶人家,男人不會給女人總賬的,是估算好內院裡的花銷,從賬房撥銀子給內院。主持中饋的婦人在既定的預算下,再合理地分配和安排。至於男人的全部家底到底有多少,許多女人其實是不清楚的。

  譬如陸正為了填江州堤壩案,為了走牛貴的路子,拿出了三萬兩的巨額銀兩,而陸夫人一無所知,便是因為這銀子走的是外院的賬目。內院婦人根本看不到也摸不到。

  之所以這樣,一是男人通常不會將外面做的事告知女人。

  一是因為,男人往往不止有一個女人,他的孩子往往也有不同的生母。所以他的身家,是不可以只給一個女人交底的。必須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溫蕙笑了:「都督這是要把全部身家都交給我嗎?」

  「不必交。」霍決道,「我的就是你的。」

  「我有多少,你心裡有個底。」

  「有多少,你就可以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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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個題外話。

  現在所謂男方不能花女方的嫁妝,和離可以帶走嫁妝,基本上都是現代古言小說YY的。

  看過兩個古代和離案的判定,女方想拿回嫁妝都敗訴了。

  判定的法律依據是:女子無私財。所以嫁妝是娘家給夫家的饋贈。既是饋贈,就是夫家的了,女子和離走,也不能帶走。

  而女子本身也是夫家的財產。丈夫死了,公婆大伯子小叔子都能把她再嫁(賣)掉。

  沒有什麼初嫁從父,再嫁由己。有的話,也是那種上層貴族女性,有一定的選擇權。

  普通女性,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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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3: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五章 禮物

  上無父母,下無子嗣,只有自己這一輩子。

  有權勢的宦官常常過得奢靡,便是因錢帶不到墳裡去,也沒有人來繼承。

  溫蕙只是開玩笑,霍決卻是認真的。

  溫蕙凝視了他一會兒,道:「謔,你現在闊氣了。」

  當年許諾給她一塊大紅遍地金的料子還要「攢錢」買呢。

  小安撲哧一笑。

  霍決也笑了。

  當下商定了中饋的事,溫蕙接過來。

  至於賬目,溫蕙不在意。

  在陸家,她作了數年掌家夫人。內心裡,不免隱隱也有一種成就感。

  誰知現實撲面打來,掌家夫人,拿著賬本對牌,管著家務,又怎樣呢?

  真正當家做主的那個男人需要的時候,一樣可以像伎子一樣將她送出去。

  一些以前看重的東西,如今看來,竟毫無價值。她接過中饋,也只是因為需盡責任而已。

  完了事,霍決看看天色還早,問她:「要不要去校場看看?」

  溫蕙意動,去換了衣衫出來,看看道:「三叔呢?」

  霍決當然不會說自己將小安趕跑了,只道:「他有事。」

  校場比溫蕙想的還要大,能跑馬,能射箭。有一些錦衣番子在訓練,他們是霍決貼身的親兵,番子中的精銳。

  溫蕙一眼看見了一匹大宛馬。渾身漆黑,只有四蹄踏雪。

  溫蕙抽了口氣:「這馬真漂亮。」

  「雖然你喜歡,但這匹是我的。」霍都督道,「那匹才是你的。」

  溫蕙轉頭,已有番子牽過來另一匹大宛馬,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

  溫蕙的眼睛亮起來,看了半天,伸手去摸那馬的鬃毛。

  霍決問:「多久沒騎過馬了?」

  溫蕙想了想:「六年了。」

  上一次,還是回青州奔母喪。哪知道從濟南府快馬疾馳去了,竟還有父喪。

  霍決問:「還會騎嗎?」

  溫蕙沒回答,又摸了摸白馬的鬃毛,接過韁繩,輕盈地翻身上馬,看了霍決一眼:「怎麼可能忘。」

  一帶韁繩,馬兒跑起來。幾鞭子下去,大宛寶馬撒開蹄子,開始撒歡了。

  霍決便站在那裡,看著溫蕙一圈又一圈地跑馬。每轉一圈,她的眼睛就明亮一分。

  溫蕙跑了二十來圈,才終於盡興。勒馬跳下來,轉身看霍決,那眸子裡有不一樣的東西。

  霍決問:「怎了?」

  溫蕙含笑:「若還有要給我的東西,現在給吧。」

  霍決:「……」

  這些年少有意外的時候,不想今日被溫蕙意外了一下。

  竟不按規矩出牌了。

  霍都督看了看天際的雲。

  溫蕙道:「我不信你忘了。」

  給她大紅遍地金,給她大宛馬,小心收著一櫃子的泥娃娃,這樣的霍連毅,怎可能不知道她最最想要的是什麼。何況他當年答應過她的。

  霍決道:「要是忘了呢?」

  溫蕙反問:「忘了什麼?」

  霍決:「……」

  溫蕙忍俊不禁,捏住了他的袖子晃了晃:「在哪裡?快拿來!我等不及了!」

  霍都督咳一聲,對親兵道:「去拿來。」

  親兵很快回來了,擎著長長的一根,還套著布套子。

  霍決親自交到了溫蕙的手上:「當年答應你的,我沒食言。」

  溫蕙一接過來,就感到了份量。比白蠟桿子沉了許多。

  解開套子摘下,一桿銀槍泛著光澤,槍尖的血槽,槍身的梅花紋理,都如藝術品,直美得令溫蕙屏住了呼吸。

  「真的是梅花槍?」她喃喃,不敢相信。

  便是當年,小月牙兒其實也知道,連毅哥哥說的亮銀梅花槍就是普通的鐵槍。

  因真正傳說中的亮銀梅花槍,很貴很貴,比大紅遍地金的料子還貴得多了。連她爹都沒得,她也沒有奢求,一桿鐵槍,她就心滿意足了。

  霍都督道:「我如今闊氣了,打得起了。」

  其實溫蕙作了陸少夫人之後,也有錢打得起了。

  只陸少夫人打一桿槍作什麼?

  有一根白蠟桿子,一間可以練功不被圍觀的院子,陸少夫人晨練晚練不輟,已經心滿意足了。

  溫蕙撫摸著槍身,翻開紅櫻,卻看到其下隱藏著一個陰刻的彎彎月亮。

  是月牙兒啊。

  量身定做,專屬於她的寶槍!

  忍不住抬眸看了霍決一眼。

  霍決道:「試試份量手感。鐵槍比白蠟桿子沉的,得適應一下。」

  溫蕙道:「好。」

  槍身在手中轉動幾下,於空氣中劃出一片銀光,走開了幾步,到空闊地方。

  下一步已經跳起來,一個鷂子旋身,再一個鷂子旋身,轉到第三週的時候,已經身速快如閃電。

  借著這速度,銀白長槍猛地抽在地上!

  泥土四濺!

  這是溫蕙最喜歡的起式。

  親兵們都停下來,望著這邊。

  只看到一片銀光交織,將人都籠在裡面了。

  偶想凝目細細尋那軌跡,銀光中便突地有鋒銳的槍尖刺了出來。細看的人都忍不住猛仰頭,彷彿被紮了眼睛似的。

  小安神鬼莫測地又出現了,看了一會兒,道:「這沒道理。我嫂嫂一個內宅婦人,憑什麼功夫這麼俊?」

  「憑她外家是以武傳世的武道世家。」霍決道,「她外家每一代都會有一些特別有根骨的人。我岳母有,你嫂嫂也有。這是天生的,旁人用功再勤,十分的汗水也追不上這一分的根骨。」

  小安叉腰:「可氣。」

  溫蕙白日裡出了汗,晚上便體會到白玉池的好處了。

  不用等,想洗就洗。

  當然這背後是復雜的管道鋪陳,永不熄滅的爐膛火焰。光那銅管便不知道價值多少,畢竟銅就是錢,錢就是銅。為著隨時保持水溫,也不知道一日日裡要耗費多少柴火。還得有人輪著班看著爐灶,以保證焰火不滅,主人隨時入池,池裡的水都是熱的。

  看似簡單的一個池子,背後是巨大的金錢支撐。

  溫蕙晚上洗過澡,霍決打發了婢女,自己幫她擦頭髮。

  溫蕙道:「我看賬本,家裡花費頗為糜巨,看著心驚。」

  霍決道:「因錢留著也沒用,也傳不得後人。你放心花便是,該留的我留了。」

  沒有子嗣的人的心態便是這樣。

  溫蕙問:「霍氏可還有旁的親戚?」

  她聽說康順便有親戚。

  他也曾是武官之家,也是犯了事後家破淨身的。康順起了勢之後,便去尋找家人。

  叫他找回來一位嬸嬸,一位嫂嫂,三兩侄兒,如今都依著他生活。所以他並不住在霍府裡,有自己的宅邸。

  只霍決和小安,這兩個光溜溜什麼都沒有的人,互相依靠著一起過日子。

  霍決道:「沒有了。我家本也不是青州本土人,也是災年流落過去的。當年便只祖父帶著我爹,後來我爹又帶著一家子跟著人去了臨洮,再沒有什麼親戚。」

  那便是想過繼,都沒有血緣後裔可以過繼。

  溫蕙沒提收養的事。

  便是她,心裡也只想著璠璠,並不想去愛沒有血緣的孩子。

  男人想要的傳承,血緣真的很重要。

  過繼遠重於收養,嗣子遠重於義子。

  待頭髮乾了,便吹了燈上床。

  溫蕙看到霍決脫去了寢衣。他昨日也是這樣,赤著上身,穿著褲子睡覺。

  溫蕙跪坐起來,面朝著床裡,拉開了寢衣的帶子,緩緩褪下。

  霍決凝目看著那雪背一點點展露於自己眼前。

  蝴蝶骨那樣美麗。

  腰肢不盈一握。

  昔日年少躁動時做的夢裡有這樣的場景。

  只那時幻想著她長大,夢裡的面孔是模糊的。他的身體卻是堅硬的,少年人能因一個夢難捱一個晚上,到天亮。

  溫蕙微微回頭:「上來呀。」

  霍決上了床,兩人躺下,溫蕙躺進了霍決的懷裡,繼續與他說話。

  「得了誥命,要去宮裡謝恩嗎?」她問。畢竟是三品。

  「不用。」霍決道,「現在中宮無主,諸妃沒有資格。」

  皇后去年年底沒了。

  溫蕙問:「陛下會再娶嗎?」

  霍決道:「肯定會。」

  溫蕙「哦」了一聲。

  有許多寡婦會守貞不嫁,但男人通常都會續娶。

  女人因生育而去世的事常有,有的男人一生會娶四五個正妻。到了最後,能記住哪一個?

  都會模糊忘記吧。人的記憶是沒法強求的。

  陸嘉言……也會忘記她吧。

  大約是,作詩一二首,作畫三兩幅。

  偶爾悵然一下。

  也就這樣了吧。

  「蕙娘……」

  霍決的影子籠罩了她。

  他俯身吻過來。

  溫蕙閉上眼睛。

  他像是迷戀上了唇舌的感覺,糾纏了許久。

  待放開,溫蕙後背縮進他懷裡,拉起他的手摟住自己。

  將他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昔年的小姑娘,如今早已經成熟。霍決知道她想將床笫間的事控在她自己的手裡。

  但他絲毫生不出反抗奪權的心思。

  當她主動將身子貼過來,肌膚與肌膚緊密相觸的時候,他發出了舒服的喟嘆。

  感受到今晚她身體的放鬆,他身體裡潛藏的那些暴戾似都被撫平了。

  霍決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貪心的人,可原來,他也有滿足的時候。

  似這樣,至少今晚,滿足了。

  過了兩日,聽到一個八卦。

  玉淑長公主和嘉珍長公主都想嫁給陸探花,兩個人本來關係不錯,為這個大吵了一架,鬧到了皇帝面前求指婚。

  皇帝扶額:「別胡鬧。他都二十多了,又是大家子,豈能沒婚配?用用腦子。」

  進士裡,二十多歲的大家子,少有未婚的。

  因他們自有匹配之人,多在及冠前便成婚了。反倒是些普通出身的,才學上有望問鼎金榜的,拖著不成親,是為著金榜題名之後被榜下捉婿,結一門更好的好親,改換門第。

  長公主們都是元興帝的孩子。

  趙家的人都很能生,元興帝最小的公主如今還不到三歲。是宮人在元興帝中風前才懷上,淳寧元年年底才生出來的。

  淳寧帝繼位後,雖然對兄弟們看管得都很嚴格,卻對姐妹們頗優容。長公主們在皇兄的庇護下,活得都還不錯。

  兩個正當年紀的長公主們眼淚汪汪地求皇帝:「皇兄問問嘛。」

  「問也沒用。」皇帝沒好氣地說,「他是新科探花,有狀元之才。大周立國兩百多年,一共才多少狀元、探花?這將來都是要登館閣的,便是未婚,又豈肯尚主?」

  尚了公主便是皇家女婿,皇家防武將防文臣,也防女婿。尚了主的人仕途上是有天花板的。

  所以大家族裡通常是以次子、么子尚主,終身有飯碗。長子或者格外有才華的兒子,擔著振興家族的責任,極少拿來尚主。

  不能浪費了。

  「你們兩個別鬧了,放過探花郎。」淳寧帝哄著妹妹們,「知道你們大了,別擔心,皇兄給你們好好挑個俊俏夫婿。」

  便再俊俏,能比得了「人樣子」?

  大周開國兩百年,出過七十多個探花郎了,能被稱作「人樣子」的,有幾個?

  錯過了,這一輩子再沒有了。

  兩個公主第一次怨自己怎不是個郡主、縣主,偏要生作個公主。

  都難過得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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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3: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六章 狹路

  但想嫁陸探花的可不止是玉淑長公主和嘉珍長公主兩個人。

  自那日見過小陸探花紅衣袍袖,簪花遊街的模樣,京城不知道有多少戶人家都開始打聽起來。

  一打聽,便失望了,果然如皇帝所說,小陸探花早有婚配,他甚至已經當爹了。

  多少貴女一夜心碎。

  淳寧帝十分好奇,這一日問陸睿:「以卿才貌,不知匹配的是哪個世家的女兒?」

  「臣妻並非世家女。」陸睿道,「她出身山東青州,乃是軍戶之女。」

  淳寧帝驚了。

  陸睿道:「臣父昔年赴任,路遇匪徒險些喪命。幸遇岳父援手才保得性命。我夫妻因此結緣。」

  「明白了。」淳寧帝道,「陸卿父子真乃知恩圖報之人。」

  只皇帝說著,臉上神情,口中語氣,都帶著惋惜。

  陸嘉言天人之姿,低級官員的青色常服穿在他身上,都穿出了一股子寧靜出塵之感。這樣的一個才貌絕佳之人,竟配個軍戶女。以淳寧帝愛美的性情,實是為他委屈。

  陸睿前幾日授了翰林院編修之後,便常常伴駕。

  大周的翰林編修不是實職,通常授予榜眼和探花,正七品。雖位卑,但其日常負責起草詔書及機密文件,幾乎天天都與皇帝見面,常伴君王左右。

  如陸睿這般,以一甲第三名授編修的,直接就是未來內閣的儲備人才。從皇帝身邊幹起,用二十到三十年的時間,奔著內閣而去。

  正是天子近臣,位卑卻清貴。

  陸睿離開了乾清宮書房,遇到幾位同僚,幾個人一路邊說邊走。

  走在最前面的同伴的腳步忽然頓了頓。

  陸睿等人順著他視線看去。

  又直又長的長廊,迎面走來了黑鴉鴉的一群人。

  為首的黑衣人,身上金線盤繡,四爪蟒紋如要騰飛而起一般,腰間還佩著刀。

  他身後跟著一人穿著飛魚服,一片黑色中就他一點紅。

  再後面是宮城內衛。

  華麗的賜服散發著權勢的氣息,腰間的佩刀彰顯著帝寵在身,整齊的腳步鏗鏘有力,裹挾著威壓迎面而來。

  監察院都督霍決。

  眾人紛紛避讓,躬身叉手。

  同伴扯了陸睿一下,陸睿也退到一旁,和旁人一樣微微躬身,叉手以示禮敬。

  只當那些黑色的靴面走入視線的時候,不知道感受到了什麼,陸睿不由自主地抬起眸子。

  有些特別的時刻,會感覺時間流動極其緩慢。

  新授翰林院編修陸嘉言抬眸,對上了監察院都督霍決的眼睛。

  暗沉的唇色,黑底金線的蟒袍。在這一刻,陸嘉言確信霍決是在看他無疑。

  只那幽黑的眼睛裡,是他解讀不了的意味。

  在緩慢的時間中,他緩緩地眨了一下眼,霍決將頭轉過去,看著前進的方向,不再看陸睿陸嘉言。

  而時間依然流動得緩慢。

  下一個從陸睿眼前走過的,是穿著大紅飛魚服的俊美青年。

  京城無人不知道他,美而妖,甜似蜜,卻談笑間要人命的監察左使念安。

  陸嘉言的眸子對上了念安的眼睛。

  在這短暫對視的一息時間裡,陸嘉言再次眨了一下眼睛,而監察左使念安緩緩勾起一邊嘴角,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

  紅衣的俊美青年勾著這抹笑,也轉過了頭去,不再看陸嘉言。

  其實監察院諸人腳步不曾停留,從青袍的翰林編修身前踏過,不過是兩步。

  一步一息。

  兩步不過兩息的時間。

  眾人一躬身一叉手,再起身,一群黑衣人已經過去了。

  那股威壓也過去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嘉言?」翰林院的年長同僚喚陸睿。

  小陸探花望著監察院諸人的背影,眉頭蹙著,若有所思。聞聲,他轉過頭來,跟上。

  同僚問:「是不是第一次看到霍都督?」

  「不是。」陸睿道,「前幾日霍督公娶親,我在路上看到了。」

  其實今天是第三次看到那個人了,陸睿想。

  第一次是年節裡,在酒樓無意間撞上,那人捏青了他的手臂。

  第二次是幾日前,御前答對出宮,看到街上的十里紅妝,霍決眉眼含笑,一個閹人做了新郎。

  今天,是第三次了。

  「怎麼了?」同僚奇怪地問。

  「沒事。」陸睿微微一笑,「蟒袍甚美。」

  同僚哈哈一笑:「那當然。」

  同僚回過頭去,陸睿的微笑消失。

  監察院都督霍決帶著威壓的那一眼,監察左使念安隱隱透著惡意的那一笑……

  實是讓人,如芒刺背。

  然而他和監察院並沒有任何交集,這才是最令人覺得費解的地方。

  另一個同僚靠過來:「剛才彷彿看到安左使看了你一眼?」

  這話裡聽著有話。陸睿請教:「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那同僚哈哈一笑,道:「小陸探花,小陸探花。在你之前,安左使被公認是這京城穿紅衣最好看的,這可是陛下親口說的。可自打那日你一身紅錦,簪花遊街……哈哈,哈哈。」

  原來是這樣嗎?是因為這等無聊小事。

  或許閹人性格心思就是與常人不同吧。

  陸睿吐出一口氣。

  那刺在心底,渾身不舒服的感覺,釋然了。

  下午下了值,回到家裡,先問:「開封回信了嗎?」

  下人回道:「尚未。」

  上一封給家裡的信是中了會元之後送出去的,那是三月裡的事了。算著時間,這會兒也該有回信了。只左等右等,等不來。

  金榜題名數日了,送金花帖子的捷報使早就出發了。

  金榜題名的捷報使八百裡加急,這會兒說不定已經把素綾為軸、金花為飾的捷報貼送到了開封的陸府,送到了父母妻子的手上。

  她們會很高興吧。

  陸睿想了想,不想再幹等回信了。

  他喚平舟研了墨,提筆又給家裡寫了一封信。

  【僥天之幸,位列一甲之末,不負陸氏列祖列宗……】

  【寓居京城,頗多不便。宅中內務,同僚交際,皆需人打點。望母親許蕙娘前來京城主持。】

  【璠璠年幼,尚不該與父母分離,兒亦思幼女,常夜不能寐。驚憶昔年,兒往餘杭進學,母親思我,正如今日吾念璠璠?】

  【歲月悠悠,一晃經年,至今思憶,兒心惻然。】

  兒子去外地做官,媳婦能不能跟去,通常公公不會插手,全看婆婆。許多媳婦被婆婆扣在身邊替丈夫盡孝,一別便是五年十年,青春少婦白髮生,滿庭閨怨。

  陸夫人自然不會惡毒地扣著溫蕙。但陸睿有點擔心她會捨不得溫蕙和璠璠。

  因陸夫人現在的生活與以前不太一樣,這些年不知不覺地,她的生活重心由媳婦和孫女的陪伴撐起來了。

  若溫蕙帶著璠璠來京城和陸睿團聚,陸夫人不知道能不能適應。她如今畢竟有年紀了。

  人熱鬧過了,就很難再回到從前一個人的冷清。

  但陸睿總體來說,還是對自己的母親有信心的。

  他將信封好,給了平舟:「寄回家裡。」

  平舟見著公子心情尚算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今回也不知道怎麼地,盼個家裡的信怎麼這麼難。」

  幽怨浮在臉上,把陸睿逗笑了。

  「想元兒了?」他問。

  平舟耳根微紅。

  臨離開開封前,平舟才和元兒訂了親。這是他自己求的人,想來,正是情濃時。

  陸睿不由想起了當年自己和溫蕙情濃時的感覺,心下莫名悵然,催平舟:「快些去寄,便能快些收到回復。」

  平舟去找劉稻:「要往家裡寄信了,你有沒有信?」

  劉稻果然又貼身摸出來一封,臉上也是幽怨:「家裡怎麼回事,怎麼就沒個回信呢?」

  男人家出門在外,想媳婦呀!

  兩個人一起「唉」了一聲,平舟出門去寄信。

  只他們不知道,京城某處客棧裡,小廝敲開了客房的門,稟報:「先生,公子又派平舟去官驛寄信去了。」

  陸正的幕僚點點頭:「知道了。」

  捋鬚笑道:「高中探花,肯定得往家裡寫信知會一聲。」

  這幕僚懷裡揣著給陸睿上一封書信的回信,到了京城已經七八日了。只他蟄伏不出,並不去見陸睿。

  小廝道:「先生,公子已經授了翰林編修,咱們是不是該往府中去了?」

  幕僚道:「再等幾日。」

  「公子才入翰林,才到御前,先讓他適應一下,給陛下留個好印象。」

  「過幾天,等他適應好了,咱們再進府……」

  「將少夫人過身的消息告訴他。」

  差不多的時候,陸家大管家的次子陸延在濟南府也說了類似的話。

  「再等幾天,」他說,「再過去青州衛。」

  「把少夫人過身的消息告訴他們。」

  而比這更早的數日前,也即是陸正的幕僚離開開封不久的時候,開封府的陸府裡,劉富家的腳步匆匆地回到自己家的屋子裡,問兒媳:「你給大穗兒寫信寫了什麼?」

  前不久,公子從京城寄信來,報了得中會元的好消息。府上上下都領了賞錢。

  跟公子的家書一起來的,還有劉稻給綠茵寫的家信。待聽說老爺要派幕僚往京城去,綠茵寫了回信,託人帶給劉稻。

  綠茵詫異道:「沒寫什麼啊。就報個平安。怎地了?」

  劉富家的道:「剛才丘婆子將我喚去說了一頓,把信退回來了。道是老爺說了,怕公子分神,不許家裡往京城送信的。」

  綠茵更詫異:「我又不是給公子寫信,我給劉稻寫的啊。」

  「說是怕你信裡嘮叨府中的事,叫京城那邊知道了少夫人的事。」劉富家的嘆了一口氣,「唉。」

  綠茵默然。

  少夫人過身的時候,公子正在京城趕考。

  趕考當然是大事,老爺壓住家裡先不許告訴公子喪訊,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難過。

  綠茵是當初溫蕙在江州換院子的時候補進去的。那時候她還只是小丫頭,年紀比落落還小一點,後來和落落一起成了溫蕙跟前的大丫頭。

  算起來,在溫蕙身邊也有好幾年了,頗有感情。

  且她在溫蕙身邊,差不多是看著溫蕙陸睿一路是怎樣走過來的。也是看著溫蕙一點點蛻變的。

  她還記得公子走之前曾特意穿著紅衣裳,向少夫人低頭。

  她記得第二日少夫人起身,眉間慵懶,春色動人。

  公子側臥於床,撐著頭凝視她。

  雖然發生了許多事,但其實府中能讓公子這樣長久凝視的,沒有別的人。

  只有少夫人。

  如今她去了,他竟還被瞞著,什麼都不知道。

  綠茵想想,就想為溫蕙落淚。

  夫妻到底是什麼呢。就說不出的難過。

  才難受著,她的婆婆放雷炸了她。

  「還有,我聽說,元兒一家……被賣掉了。」

  綠茵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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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潛流

  綠茵這天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元兒一家子都叫提腳賣了,原因是元兒偷偷摸進了少夫人的正房,偷了少夫人的首飾。

  這怎麼可能!

  元兒才不是那種眼皮子淺的姑娘!

  而且她是跟平舟訂的親。他兩家,都是陸家的老人了。兩個年輕人也都是各自主人跟前有體面的。

  便是一時手緊,也可以等著平舟回來想辦法,或者來找她借。斷不會作出這種事來的。

  綠茵越想越不安,第二日,她對劉富家的道:「娘,你幫我去問一問,珍兒、喜蘭、香桂現在都什麼情況。」

  包括元兒在內,這四個人都是綠茵發嫁之後頂上來的,都是少夫人身前的體面大丫頭。

  少夫人忽然生病,上面的人認為她們伺候得不周到,把她們都擼下來,分散在府裡各處了。

  若不是細致周到聰敏勤快的,哪個能到少夫人跟前去?怎麼會竟照顧不周,令少夫人生病。

  綠茵心裡難受著,等婆婆的消息。

  劉富家的口舌都不便給,是個十足的鄉下婦人。你讓她幹活她可以,讓她頂事她不行。沒什麼見識也沒什麼主見,比府裡系統調教出來的大丫頭們差遠了。

  且她已經卸了差事,府裡規矩大,卸了差事的人並不能隨意進出內宅。

  從前溫蕙在的時候,對門子上有過交待,劉富家的可以隨意進出。

  但從溫蕙「病」了之後,劉富家的這份特權就被取消了。

  她去打聽消息,頗費了一番周折,打聽出來的消息,也頗心驚。

  「都被賣了。」她臉色都有點發白,「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一起賣了。」

  劉富家的害怕起來。

  過去在溫家,因為窮賣作了奴僕,但家裡男人實際上算個親兵,她自己也並不入府做事,其實沒有太多為人僕的感覺。

  後來溫夫人挑了他們一家給溫蕙做陪房,她對要去陌生的地方頗感畏懼。只想不到是掉進了福窩裡,從此過的日子都再不一樣了。

  在溫蕙的庇護下,一家子都過得體面,也沒有什麼危機感。

  只到了此時,那種身不由己的感覺格外強烈。

  因被賣掉的幾家,在陸家都比劉家根基深。也是說賣,主人家提腳就賣了。

  這給了劉富家的一種難言的惶恐。

  男人們不在家,此時,她沒了主心骨,只能指望媳婦,媳婦曾是個體面大丫頭,十分有主意的。

  「沒事。我們家是不用怕的。」綠茵道,「我們家是少夫人的陪房,身契都在少夫人的手裡。現在……應該還在少夫人房中。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收管好。」

  以前負責溫蕙房中這些事的丫頭如今都被賣了啊。誰管著這些呢?

  「可是,」劉富家的問,「你的臉為什麼這麼白?」

  她說完,綠茵的臉甚至變得更白了。

  因綠茵也在害怕。因元兒悄悄跟她說了許多事,許多讓人不解懷疑的地方。她說姐妹們都有疑心,她還說想給平舟寫信……

  綠茵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給平舟寫信。可就連她給劉稻寫的信都被截回了。

  而元兒說的,如今,知道那些可疑之處的人——元兒、珍兒、香蘭、月桂,都被賣了。沒人知道了,只有她了。

  綠茵額頭滲出了冷汗。

  可她什麼都不能跟劉富家的說。

  她這婆婆人是很好的,只沒什麼見識,也扛不住事。

  她只能自己憋著,難受著,擔驚受怕著。

  這樣一日一日地,終於青州來了人。

  溫蕙的二哥溫松趕來奔喪。

  科舉乃是國之重事,每一屆的結果,都向外送的很快。

  溫家去年九月裡收到過溫蕙的信,說是已經闔家到了開封,給他們報個平安。

  再後來,過年前跟著節禮收到一封。平時會囉嗦寫很多的妹妹這次的信要短得多。她說妹夫陸嘉言去京城趕考了去了。又說她自己微恙,大夫讓她調理,她可能會暫時放下府裡中饋,到莊子上調養。

  她沒說她具體是什麼病,十分含糊。溫家這時候就跟當初霍決剛聽說溫蕙「生病」時的反應一樣,也是猜溫蕙可能是為著生育之事特別去調養身體去了,所以才含糊其辭。

  溫家人自然希望她這次能調養好,然後一舉得男的。

  同時這時候陸嘉言上京趕考這件事,也成了溫家的大事。

  溫家為何要將女兒嫁給讀書人呢,最終的目的,還不是夢想著有一個進士女婿。

  妹夫陸嘉言是浙江解元,溫家做夢都夢見好幾回他中進士呢。

  一家人便時不時地派溫柏或者溫松去趟青州城看公告,眼巴巴地盯著消息。

  先得到的是妹夫陸嘉言得中會元的消息。

  溫柏溫松兄弟倆差點樂暈了。為這個在堡裡開了流水席,宴請全軍堡的人!

  然後就繼續蹲公告,終於,等來了最終的結果!

  探花!

  媽呀,探花呀!

  溫家祖墳冒青煙啦!

  出了個探花女婿!

  文曲星下凡的呀!

  溫家又開流水席,還把這好消息送到所有親戚朋友、走得近的人家甚至有樑子的人家——這麼好的好事,自然得讓他們知道知道,生生氣,嫉妒嫉妒。

  可就在流水席還沒吃完的時候,陸家的年輕管事陸延一臉風塵僕僕的模樣,趕來了溫家堡。

  一見面,先飆淚,然後甩鍋給溫家:「少夫人過身許久,怎地久等不來舅爺們!莫非沒收到我們送過來的消息?」

  陸家當然根本就沒有送來過消息,都是瞎話。

  溫家人當頭一棒,都懵了。

  「什麼?我妹子怎麼了?」

  兩個壯漢揮著拳頭扯著小陸管事的衣襟搖晃:「說清楚。」

  小陸管事演技很好,傷心得聲情並茂地:「少夫人抱恙,久病不癒,二月裡已經過身了。家裡派了人來請舅爺們,只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實在沒辦法,又派了我來。只我來之前,天已經開始熱了,老爺說不行的話就只能先往餘杭發喪了……」

  溫家一家子懵了許久,才哭了出來。

  因妹子先前的來信就提及過生病。生病過身是常見的事,好好一個大活人,有時候一場風寒就沒了。一家人自然不可能生出什麼懷疑猜想,只哀哀慼慼地,商量之後,仍像當初報喪那時一樣,讓溫松代家裡去奔喪。

  溫松遂和陸延往開封去。

  開封陸府,楊媽媽端著盤子,面無表情:「開門。」

  丘婆子撇撇嘴,從腰間摘下鑰匙,開了上房的門。楊媽媽端著飯菜進去了。

  「夫人,用飯了。」她道。

  陸夫人坐在榻上,安靜得像雕塑。

  陽光打在她臉龐上,兩頰深陷,顴骨凸出,昔日保養如玉的女人,如今瘦得嚇人。

  自被陸正軟禁在上房之後,她沒有一日吃得下,睡得好。

  一想到溫蕙如今落在了閹人的手中被玩弄蹂躪,甚至不知道生死,她便感到噬骨焚心般的痛苦。

  監察院霍決。

  那是一個女人聽了會捂耳朵嫌髒的名字啊。他折磨女人的惡名在眾人間悄悄地傳播。年長的夫人們是不許年輕媳婦聽的,怕髒了她們的耳朵。

  蕙娘。

  蕙娘如今,還活著嗎?

  如活著,又是活得怎樣的痛苦?

  是她親手把那個孩子送到閹人手中去的啊。

  一想到自己當初貪生怕死,竟無視了其中種種的風險,豬油蒙了心一般聽了溫蕙的主意把她送出去,陸夫人就痛苦得無以復加。

  她試過自救和救人。

  她分別給京城、青州和金陵都寫了求救的信。可那些信都沒能送出去,全都被陸正截獲了。

  他冷笑著,當著她的面把她的求救信一點點撕碎。

  撕滅了她所有的希望。

  兒子、舅公子、弟弟們……誰能,誰能救救蕙娘啊?

  求求你們!

  「這兩天有些個不長眼的,想輕慢大姑娘。」楊媽媽輕聲說。

  果然只有提起璠璠,陸夫人的眼睛才能聚焦。

  「然後呢?」她咬牙問。

  「夏青家的是個有擔當的。她護著大姑娘呢。」楊媽媽道,「有她在,那些人便不敢了。」

  陸夫人點點頭:「她以前在我跟前的時候,就是個能幹的。」

  夏青家的便是璠璠的教養媽媽。她是陸夫人親自挑出來的人。

  果然沒有讓陸夫人失望。

  溫蕙「去世」後,陸夫人又「養病」,難免有些腦子不清醒的人,想慢待陸璠。

  夏青家的柳眉倒豎:「這是公子的嫡女,唯一的孩子,誰給你們的膽子!」

  那些腦子不清醒的人才想起來,公子是多麼地疼愛大姑娘。

  砸砸嘴,不敢輕慢璠璠了。

  只小聲嘀咕:「橫什麼,待公子日後續弦,生個小公子,看你還能不能橫得起來。」

  上房裡,楊媽媽忽然跪下,淚流滿面。

  「夫人,夫人。」她哭了,「都這樣了,你想開些啊,別跟老爺硬抗了!」

  「她又不是你生的!只是你媳婦,不是你女兒啊!」

  「你是婆婆。你只是婆婆啊!」

  陸夫人流下眼淚。在透窗的陽光裡晶瑩閃爍了一下,如寶石一般。

  「倘喬媽媽在,」她說,「她絕不會這樣說。」

  楊媽媽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陸夫人並不苛責她。

  這世上沒有人能像喬媽媽一樣。

  喬媽媽當年遇人不淑,毅然與丈夫和離,破家而出,成了一個無牽無掛的人。

  一個獨身的女人在外面活不下去,她去向舊主人求庇護。

  這個舊主人就是虞家老夫人,虞玫的母親。

  虞老夫人不顧丈夫的反對,讓這個和離的舊日大丫頭到虞玫的身邊,做她的教養媽媽。

  她對丈夫說:「她有敢和離的勇氣,這樣的女子在我女兒身邊,我相信她能保護好玫兒。」

  丈夫被說服了。

  喬媽媽從此跟了陸夫人一輩子,照顧她長大,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支撐她。

  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像喬媽媽那樣只為她了。

  楊媽媽也做不到。

  楊媽媽除了自己,還有丈夫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一大家子。

  都吃陸家的飯,都靠陸家活著,身契都在陸家拿捏著。

  只是婆婆嗎?

  陸夫人在陽光中迷茫地想著。

  她不記得在當時,在溫蕙提出那粗陋計策的時候,自己到底有沒有閃過這個念頭了。

  只是婆婆。

  只是媳婦。

  不是我生的。

  她那個時候有沒有生出過這些想法?

  陸夫人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了。

  只陸夫人想,如果不是婆婆,如果不是媳婦呢?

  如果溫蕙是她親生的女兒呢?

  會怎樣?

  陸夫人在陽光塵埃中,摀住了臉。

  絕望一日壓過一日。

  忽有一日,楊媽媽借著送飯,急急地告訴她:「舅爺來了!溫家舅爺來了!」

  陸夫人黯淡的眸子中迸射出來希望的光芒。

  她抓住了楊媽媽的手,指甲都掐了進去。

  「告訴他!」

  「讓他知道真相!」

  「讓他去救蕙娘!」

  這是黑暗了許久之後,眼前唯一的光了。

  陸夫人已經不去思考別的什麼,風險、後果、難度、可行性……統統都不去想了。

  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救蕙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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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遙遙

  楊媽媽心亂如焚。

  從她的角度出發,雖也痛心少夫人的遭遇,可形勢比人強,到了如今這一步,她當然希望陸夫人能和陸正和解,一切能恢復從前。

  她也還有一大家子呢。

  陸夫人看出了她的猶疑。

  「月白……」她喚了她從前給她當大丫頭時候的名字。

  這名字是她起的。

  陸夫人指甲掐著楊媽媽的手,跪了下去:「求你……」

  楊媽媽大驚。

  她一膝蓋也跪下,想將陸夫人推起來:「夫人!夫人!姑娘!使不得!」

  陸夫人不說話,只她的指甲將楊媽媽的手都掐出了血。

  她的眼睛也都是血絲。

  昔日虞家大小姐,文采容貌,餘杭第一。

  可現在……

  再這麼下去,她會死吧?

  楊媽媽流下眼淚,一咬牙:「我去!」

  「快去!」陸夫人道,「別叫陸正把人哄了!快去!告訴他蕙娘還活著!讓他去找嘉言!讓他去金陵找我大弟!」

  楊媽媽答應了。

  但楊媽媽沒能做到。

  因她進來的時候,丘婆子正聽丫頭說前面溫家的舅爺來了。楊媽媽來的時候,她就留了個心眼,聽了壁角。

  楊媽媽急匆匆才走出上房,院子裡埋伏的粗使婆子便一擁而上,將她拿下了。

  這些婆子嘴裡還念叨:「媽媽勿怪。勿怪,我們也是聽命令。」

  楊媽媽從前是僕婦首領,婆子們心裡也害怕。

  可一個家裡,最終,還是男人當家。

  女人在後院的權力,是男人賜予的,當男人收回去的時候,女人便一無所有。

  陸夫人聽見了院子裡的動靜。

  她去拍門,聲音嘶啞:「月白!月白!月白!」

  丘婆子對陸夫人倒不敢放肆,恭聲說:「夫人,楊家的不守規矩,我們綁了她送到老爺那裡去發落。夫人好好休息,勿要為這等人傷神。」

  這婆子是陸家世僕,派系上來說,是陸正的人。陸夫人以前不太看得上她,一直沒有重用,只讓她做個小管事。

  不想有朝一日,這樣一個婆子,也能把她困住。

  月白也被綁走了。

  最後的希望都沒了。

  若不及時通知溫家人,若連溫家人都回去了,誰還能救蕙娘?

  每拖一天,蕙娘便不知道在遭受什麼樣的屈辱傷害。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她們說,霍決那個人啊……美人們活著送進去,變成屍體出來。

  陸夫人的手指用力!

  丘婆子說完,沒有聽到陸夫人的回應,卻聽到了讓人後背發麻的聲音。

  像是指甲劃過硬物發出的聲音。

  很多人受不了,光是聽著就受不了。

  丘婆子也受不了,覺得從耳朵根那裡開始就生出了雞皮疙瘩,瞬間生了一後背。

  「夫人好好歇著吧。」丘婆子硬著頭皮說,「但有事,就喚奴婢,奴婢就在院子裡。」

  說完,匆匆忙忙地躲開了。

  陸夫人的指甲在門上劃出淺淺的劃痕。指甲折了,又帶出了血痕。

  她緩緩滑落,坐在了地上。額頭貼著門板,閉著眼睛,陷入了絕望。

  虞大小姐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狼狽成這樣,無力成這樣。

  她也從未想過,她親自挑的丈夫,會無恥成這樣。

  羞為讀書人。

  【玫娘。】

  【玫娘……】

  是誰在喚她呢?陸夫人昏沉沉地想,是誰?

  好像是,父親啊……

  【玫娘。】

  餘杭虞家,她出嫁前夕,父親將她喚到正堂,端肅地與她進行了一場談話。

  【我知道,你內心裡,一直將自己看做一個讀書人。】他說,【但你,只是一個女人。】

  陸夫人從來都沒有服氣過。

  只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即便她讀書甚至強於兄弟們,都不能算是一個讀書人。

  只能當個女人。

  當女兒,當妻子,當媳婦,當婆婆。

  楊媽媽說:【你只是婆婆呀。】

  那為什麼,要叫她讀書呢。

  明明小時候,父親摸著她的頭回答她說:【因書中有明德。】

  何為明德?是光明之德,是做人的道理。

  讀書人要做什麼?

  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太大了,太遠了,太空了。做不到。

  還有嗎?

  有,君子捨生取義,小人捨生為利。

  陸夫人睜開眼,笑著哭了。

  原來,她是小人。

  就和陸正一般的小人。

  在這一刻,陸夫人照視自觀,甚至都不那麼憎惡陸正了。

  不過是,人性罷了。

  但,不到最後,君子乎,小人乎,又憑什麼下定論。

  一個人的一生,要蓋棺才能定論。

  虞玫流著血的手撐住地面,緩緩了站了起來。

  她抬頭看了看高高的房樑。

  早該……這麼做了。

  溫松懷著悲慼的心情,風塵僕僕地趕到開封。

  原本陸延十分狡猾,口風裡已經鋪墊了「可能等不及已經往餘杭發喪了」,溫松也有心理準備,可能連妹子的靈柩都看不到。

  但他萬萬想不到,開封陸府門口的石獅子上,竟然會繫著紅綢!

  溫松大怒!

  門子上看見了陸延,也認出來溫家舅爺,居然是帶著笑臉迎上來的!

  溫松直接一拳過去,將那門子掄到了地上找牙!

  「陸府這是慶賀我妹子過身呢!」他破口大罵!「陸家人在哪裡!告訴他們溫家來人了!」

  「王八羔子!」

  「欺人太甚!」

  挨揍的門子這才反應過來,溫家舅爺是來奔喪的!

  怪他這幾天拿賞錢拿到手軟,竟一時轉不圈來了!

  門上的幾個小廝一窩蜂擁上去,抱胳膊抱腰的:「舅爺息怒!舅爺息怒!」

  「我們公子今科點了探花!這是前幾日迎金花貼時留下的!」

  「少夫人已經啟靈往餘杭去了!」

  青州離京城比開封近,是以青州那邊先得了消息,官府貼裡今科科舉名次的公告。

  開封遠些,金花貼前幾天剛到,吹鑼打鼓地和「進士及第」的牌匾一起送來的。

  陸正開了中門迎接捷報使和牌匾。

  便是他自己都不過只是進士出身而已,陸睿進士及第,這是光宗耀祖的喜事。陸家不僅繫了紅綢,還一籮筐一籮筐地撒銅錢,撒了好幾天,引得開封府的百姓蜂擁至他家門口搶賞錢,沾文曲星的喜氣。

  上門賀喜送禮的賓客絡繹不絕,石獅子上的紅綢就一直沒解。

  已經沒人記得二月裡這府裡才辦過一場白事。

  眾人勸著、撫慰著,將溫松迎進了正廳裡,陸正卻並不在府裡。

  「已經去衙門裡請老爺了,就快來了。」下人們道。

  留在家裡的小管事低眉順眼地和溫松解釋了情況,又道:「紅綢已經撤下來了。」

  其實道理溫松都懂。溫蕙的白事二月裡就已經辦了,如今靈柩都去了餘杭了,陸睿點了探花這種事,當然要慶賀。

  只道理歸道理,他趕過來為妹子奔喪,看到石獅子上的紅綢,怎能不怒。

  也不理管事請他先去客房洗漱,只陰沉著臉等陸正。

  口渴得狠了,咕咚咚灌了一盞茶,想起來問:「陸家嬸嬸可在?我先拜見嬸嬸也行。」

  陸家人幹的事讓人生氣,溫松也不能不尊重陸夫人。妹子這些年的信裡,點點滴滴,都是和婆母的愉快相處。那些瑣事和細節都看得出來,不是說假話讓他們安心,是婆母真的寬厚開明。

  管事嘆了口氣,道:「少夫人過身,我家夫人遭不住這打擊,竟一病不起,如今還在臥床。」

  陸延在一旁也抹眼淚:「夫人和少夫人,親如母女,在我們陸氏族中是出了名的。」

  溫松怔住,想起妹妹那些書信,終是嘆了口氣,怒氣消去了很多。

  又問璠璠:「我甥女呢?」

  管事道:「大姑娘在內院,一切都好。舅爺可要先見見大姑娘?」

  溫松想到自己一身塵土,尤其是現在心情沉重,怕嚇著小孩子,道:「先見過陸伯父再說。」

  總算改回叫「陸伯父」了,管事和陸延都松了一口氣。

  陸正匆匆從府衙裡趕回來,進門見了溫松,過去一把捉住他的手,喊一聲「賢侄」便開始哭。

  溫松的怒火已經消得差不多了,聽陸正哭「我對不起溫兄和嫂夫人的託付啊」,又難過起來,抹抹眼睛,誠心實意地反倒勸起陸正來了。

  待陸正收了眼淚,雖路上已經聽陸延大致說過了,但自然還要問一問詳細的情況。

  陸正說的和陸延說的差不多:「起先就是染了風寒,後來一直咳嗽。大夫說要將養,我便買了一處水邊的別苑,讓媳婦去休養身體。誰知道,竟忽地得了腸癰,來得十分急,人便過去了。」

  說著又拭淚。

  腸癰有慢症有急症,趕上急症了,的確是一下子人就過去了。

  溫家堡裡也有死於急性腸癰的。

  這就是命啊。

  陸嘉言中了探花,月牙兒卻死於急性腸癰,還一天誥命都沒當上呢。

  當初,出嫁前,她是多麼地幻想將來夫婿金榜題名啊。

  溫松眼淚又落下來。

  正要說話,外面忽然起了嘈雜聲。

  陸夫人踩上了凳子,將一條腰帶扔過房樑,打了個結。

  看,其實沒什麼好怕的。

  若當時,便能這樣無懼,就根本不會有此時的悔恨了。

  還是懦弱呀。

  虞家大小姐、新科探花的親娘,若是自縊死了,看看陸正還能怎麼瞞?

  只要她死,死得不一般,嘉言、溫家、虞家就都能知道了。

  便會有人去救蕙娘了。

  只盼他們快些,不要讓蕙娘受更多的苦。

  陸夫人將她纖細優美的脖頸伸進了套子裡。

  蕙娘,你別怕。一定會有人去救你的。

  我這就通知他們。

  陸夫人決然地蹬開了腳下的凳子。

  ……

  ……

  窒息的痛苦中,好像看見了一個胖胖的身影,是個婦人?

  啊。

  【親家,我……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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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乍聞

  陸睿收到溫蕙死訊的時間,比溫家還要早兩天。

  二甲三甲的新科進士們有兩個月的假,那些還想進一步的人依然在緊張地復習,為「選館」做準備。所謂選館,就是通過一場考試,選擇優秀者成為庶吉士,入翰林院。

  達到陸睿的仕途起跑線。

  陸睿和狀元、榜眼則不需要,一甲三人金榜題名便直接授官入了翰林,最是清貴。

  他們三人御前答對後,便直接入職了。

  有前輩帶著他們,告訴他們要做什麼什麼事,要怎麼做。

  及至伴駕這個事,前輩反倒要羨慕他們了。一甲前三,自然是簡在帝心,從入職開始就被上官安排了班值,送他們到皇帝面前去。

  新鮮出爐的一甲三人,皇帝自然是想多見見他們的。

  尤其是陸睿,最得帝寵。被召見的次數最多,常在乾清宮中陪侍做筆錄,令人豔羨。

  入職七八日,陸睿已經完全適應了。

  公事上順利得讓人羨慕,只家裡的回信一直不到。

  三月中了會元寫過一封信,前幾日又寫過一封。按說若沒問題,三月那封信的回信也該到了,只一直沒有。

  但官驛有時候不靠譜,路上拖拉了,或者信件丟失了都有可能。

  再算日子,若路上不出問題,金花貼怎麼都應該到開封了。這個比官驛更靠譜些。

  家裡這兩日該知道他點了探花了。

  後發的那封信大概再八九日也能到開封,只不知道溫蕙什麼時候能出發。

  從餘杭到開封,她挺高興的。

  她其實挺喜歡去到新的地方,以前她就喜歡看游記。

  京城,她一定會喜歡的。

  只當陸睿在想著等溫蕙帶著璠璠來到京城後,要帶她們去哪裡游覽玩賞的時候,陸正的幕僚上門了,帶來了陸睿想都沒想到的消息。

  「少夫人二月裡因病過身。」

  「公子給家裡的信老爺收到了,回信在我這裡。」

  「只奉老爺之命,不敢擾了公子殿試和翰林入職,我一直住在客棧裡,等到今天。」

  「公子,請節哀。」

  書房裡一片死寂。

  一旁隨侍的平舟屏住氣不敢發出呼吸聲。

  陸睿坐在書案前,沒有表情。

  人處理這種突來的情緒都需要時間的。他耐心等著。

  許久,陸睿平靜地問:「她是怎麼去的?」

  幕僚把同樣的說辭告訴了陸睿:「風寒後久不癒,持續咳喘。家裡特意為少夫人置了了一水邊別苑,專事養病。孰料忽得了腸癰急症,兩日就過身了。」

  陸睿問:「家裡現在如何?」

  幕僚嘆一聲:「夫人不太好,一直鬱鬱,如今也養著。大姑娘有教養媽媽,倒無事。老爺亦十分悲痛,還要囑咐家裡各色人,不許給京城寫信,唯恐影響了公子。」

  陸睿微微轉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日不行了,得明天。

  「知道了。」陸睿道,「辛苦了,去歇息吧。」

  幕僚窺了他一眼,見他依然平靜。

  讀書人講究養氣,七情不上臉。

  幕僚心中忍不住暗讚一聲,沒想到陸睿的養氣功夫比他預想的還好。

  說也奇怪,他與陸睿上一次見面也不過就是半年前,陸睿現在給他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了。

  幕僚的年紀比陸正還大些。從前,雖知道陸睿出色,內心裡總是還以看到晚輩子侄的眼光看他。

  可如今,他點了探花,入了翰林,簡在帝心。幕僚再找不到從前的感覺了。

  眼前坐在書案後,面目沉凝的,目光平靜的這個年輕人,明明白白是他的少東主。

  幕僚深施一禮,退下了。

  「平舟。」陸睿喚道。

  平舟躬身:「公子。」

  陸睿道:「退下。」

  平舟倒著退出去了。還給陸睿關上了門。

  門扇合攏之前,平舟抬眼看了一眼。

  公子依然坐在那裡,身姿如松,彷彿不曾動過。

  走到了遠一些的地方,他招手喚了人,低聲道:「去告訴稻子麥子和劉叔,少夫人過身了。」

  小廝也是從開封跟過來的,聞言吃了一驚:「怎地過身了。」

  平舟道:「我怎麼知道。」

  剛才書房裡壓抑,說完這話,平舟情緒才反上來。他小時候在江州的內院當差,常在書房和溫蕙的院子間跑動,跟溫蕙接觸很多。單論感情的話,其實平舟跟溫蕙更有感情,尤勝於半路才跟了溫蕙的劉家父子。

  他眼圈一紅,怔怔也掉了眼淚:「真是,怎麼就過身了呢?」

  公子都去申請誥命了,歡歡喜喜,就等著少夫人和大姑娘來團聚,分享探花郎的榮耀了。

  小廝剛要走,平舟又喊住他:「跟稻子說,有事去問劉先生,不要到書房這邊來擾到公子。」

  小廝應了,匆忙去通知劉家人了。

  平舟則回到書房外頭,也不敢窺視,只坐在簷廊下聽喚。

  等著等著,天完全黑了。

  可陸睿一直沒喚他。小廝們送了燈籠來,平舟正琢磨著要不要進去給他點上燈,「吱呀」一聲,書房的門開了。

  平舟趕緊站起來:「公子!」

  陸睿看看夜空,自言自語:「今天早點睡,明天早些起。」

  說完邁開步子。

  平舟有點懵,忙跟上。

  陸睿這晚早早睡下,第二日早早起來,去了翰林院。

  他來的太早,等了一刻鐘,掌院學士才到。陸睿叩開了學士的公房。

  他特意早起,來請假。

  卻被拒絕了。

  「沒有奔妻喪的先例。」學士道,「在外為官,哪有奔妻喪的。遙祭即可。不能給你這個假。」

  「年輕人,知道你重情,只現在是什麼時候?一甲三人,此時無人相爭,輪流伴駕。」

  「你這一去,奔喪再處理家事,一兩個月吧?等你回來,庶吉士已經入院了,個個都往陛下跟前湊。」

  「世上不是只有你陸嘉言一個人有才華,能到這一步的,誰比誰差呢?」

  「你也不要嫌我老頭子囉嗦,我乃你座師,豈能看你因衝動胡來。帝心,是多麼重要的東西,你得年紀大了才懂。」

  「再說,如今陛下常召你伴駕,怎麼都是不可能給你假的。」

  「看開些,祭一祭就行了。」

  陸睿走出學士的公房,在院子裡站了很久。

  學士說的都有道理,都是對的。

  因皇帝常召他伴駕,平時多少人看他的目光裡都帶著豔羨。

  陸睿出身官宦世家,自然懂得帝心的重要。更知道眼前這段時間,對他在皇帝心中打下基礎有多重要。

  有同僚進了學士公房,再出來,已經知道了小陸探花為什麼站在院子裡不動了。

  過去寬慰:「剛聽學士說了。節哀順變。」

  又道:「現正是你新露頭角的時候,別想不開。學士也不會給人開這種先例的。」

  陸睿頷首:「王兄,多謝。」

  說完,走了出去。

  姓王的翰林袖起手,剛要走,忽然反應過來,喊道:「哎,你幹嘛去?」

  陸嘉言怎麼往外走呢?

  陸睿沒回頭,答道:「去請假。」

  王翰林怔住。

  掌院學士駁回了他,他找誰請假去?

  乾清宮。

  淳寧帝抬頭:「陸睿?」

  內侍道:「正是小陸探花。」

  「今天不是他當值吧?」淳寧帝道,「他有什麼事?宣進來吧。」

  內侍去宣了。

  陸睿很快進來,一身青色常服,穿出了別人穿不出來的乾淨感。

  淳寧帝欣賞地多看了他兩眼。

  陸睿撩起下擺跪了下去,以額觸地:「陛下。」

  淳寧帝詫異:「陸卿這是何事?」

  因日常裡,並不總行叩拜禮的。官員是臣子不是奴才,日常見到皇帝,行揖禮即可。

  陸睿舉止反常,皇帝故而詫異。

  陸睿額頭觸著地板,道:「臣昨日得知,臣妻……過身了。」

  ……

  ……

  「你想請假,學士不准?」淳寧帝道,「所以來找朕?」

  「學士一片提攜後輩之心,都是為臣好。」陸睿道,「只學士年紀大了,恐久已忘了,仕途之外,還有旁的東西。」

  「你的妻子不過是個軍戶女,家裡既然瞞著你,你現在便趕回去,恐也已經下葬了。」淳寧帝問,「值得嗎?」

  「她出身的確不高。但……」陸睿抬眼,「少年結髮四字,學士忘記了,陛下必是懂的。」

  「是。」淳寧帝道,「他們這些老頭子,活得太久,知道什麼。就會催我立皇后。」

  陸睿抬眼看去,皇帝竟流下眼淚。

  陸睿又垂下眼去。

  皇帝抹了一把臉,吩咐道:「給陸卿批個條子。」

  今日皇帝身邊當值的正是和陸睿同科的狀元,他姓周,周學周宏才。

  周學都看得怔住了,聞言,忙應道:「是。」

  筆鋒蘸墨,批了條子,蓋了印章。

  皇帝准了陸睿的假。

  「去吧。」皇帝說,「慰佳人一縷香魂,早去早回。」

  陸睿再次跪下,額頭觸地:「謝陛下。」

  陸家在京城的人,以陸侍郎官職最高,在京的陸氏族人都唯他馬首是瞻。

  翰林院就在六部的後面,離得也不算遠。翰林掌院學士與陸侍郎有些私交。中午擱了筆,看看天氣,學士溜達著去了六部。

  「嘉言這少年人啊,還是年輕。」他對陸侍郎抱怨,「這是什麼時候,能脫身嗎?等他回來,陛下跟前全是新鮮出爐的庶吉士,個個熱騰騰的,哪還有位置。年輕人,真是不曉得輕重。」

  陸侍郎還是從學士這裡知道了侄媳婦去世的消息,嘆道:「他們小夫妻恩愛,在我們族中是有名的。唉,年輕人……幸虧馮兄說醒了他。以後嘉言在翰林院,還要馮兄多多照拂。」

  學士捋著鬍鬚說:「是我門生,那是自然。」

  兩個人正說一並去用飯,迎面就走來了才談起的年輕人陸嘉言。

  陸睿十分平靜沉穩,走到二人面前,先向掌院學士行禮:「學士。」

  再向陸侍郎行禮:「六伯。」

  陸侍郎道:「你怎麼到這來了?」

  陸睿道:「我到院裡尋學士不見,聽聞學士過來這裡,故尋來了。」

  「侄媳婦的事,我剛剛聽說了,人有生老病死,世事無常,便是如此。你要節哀順變。」陸侍郎道,「只你老師說的都是正理。男兒在外博取功名,才是正途。人既已經去了,你祭一祭她,全了夫妻之情便是了。」

  陸睿一直垂眸聽著,待陸侍郎訓完,卻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雙手奉給掌院學士:「學生尋過來,是想請學士過目。」

  那紙張上的紋樣太熟悉,皇帝日常發布一些短效的指示、諭令,專用的。

  學士一邊說著「是什麼」,一邊打開。看了一眼,臉上一陣青白。

  反手遞給了陸侍郎,陸侍郎看完,臉上也是青一陣白一陣。

  二人一起盯著他:「你……」

  陸睿深揖:「老師一片拳拳愛護之心,學生感銘於心。老師所擔心的,如今解決了,學生懇請老師體恤,准了學生的假。」

  學士一笑:「可。」

  陸睿再深揖。

  陸侍郎無奈,訓斥:「以後三思而後行。」

  陸睿告罪,退下。

  待他離去,陸侍郎拱手:「少年人衝動了,今日我做東,給馮兄賠罪。」

  陸睿越級請假,實是冒犯了掌院學士。學士是他座師,這更是不敬座師了。

  學士卻豁達,道:「是我小看了他,你這族侄,倒是個有主意的人。」

  陸侍郎嘆氣:「年輕啊。」

  的確是年輕衝動,但他去了皇帝跟前,能拿到皇帝特批的條子而不是受到訓斥,是他的本事。

  你看皇帝對一個人笑眯眯,就以為皇帝對每個人都笑眯眯嗎?

  「這樣也好。」學士道,「就全了探花郎的深情之名。正好與陛下交相輝映,也是佳話。」

  陸侍郎嘴角也勾起。

  他們這位陛下,也是出了名的對髮妻深情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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